第一章 臨風誰惜朝花落
四歲還是五歲？他記不清了。
大雪紛紛揚揚。明明是剔透的花瓣，墜到泥裏也染一身汙。
他的頭被迫抵著污濁的冰面，呼出的氣和鼻涕一塊兒凍得堅硬，耳邊是熟悉的笑聲叫聲，轟隆隆的，幾乎壓下了年夜的鞭炮：“龍生龍鳳生鳳，婊 子養的賣屄咯——”
他吐了口腥鹹的冰渣子，手僵硬地撐起半邊身子，才離地又結結實實地挨了一頓打，臉上更是鼻青眼腫，幾乎看不出原樣。“呸，怎麼哼都不哼，真沒意思！”領頭的孩子終於膩了，“大概是傻的吧，哼，真像塊木頭！”“哈哈，爛木頭！爛木頭……”
哄笑聲漸漸散去，他慢慢靠著牆角坐起來，不聲不響的模樣宛如面壁。三天兩頭受傷本是他習慣的，可是——他笨拙地從裏衣掏出一個粗布包裹著的香囊——可是娘死了，再沒有人要他了。娘……胸口一陣賽一陣的疼，他把臉埋在膝間，小獸般在夜的掩映下舔舐傷口。
風忽然小了許多，他警覺地仰起頭，目光撞進一片如水的裙擺裏。很多年後武三娘只記得那個一身狼狽的孩子有一雙清如寒潭的眼，恍如故人。
那一瞬間她決定了卻二十年來的夙願。
第二章 命裏相思寄青衫
武三娘將那孩子帶回山間隱居。
初時他身上青一塊紫一塊，面色蒼白，雙頰凹陷，只一雙又大又深的眼睛可看。武三娘用丈夫王老虎在世時搗鼓出的私房菜足足調養一年，小孩柴禾般的身材才長了點肉。這時的武三娘終於有心思琢磨點別的什麼——丁點大的小屁孩本該天真爛漫，調皮搗蛋，他怎麼成日悶頭悶腦的活像根木頭呢？她武三娘能打黑瞎子馴老虎，獨獨沒耐心栽木頭……哎，你別說，他真的姓沐。
“咳，小沐——”粗通文墨的三娘發現他捧著本泛黃的冊子看得入神。
“少卿。”
“什麼？”三娘一愣，那孩子又說了遍，見三娘仍是一頭霧水，於是遞過那書冊，指道，“我喜歡這人的詩，便取了他的字。以後我就叫沐少卿。”他頓了頓，複道，“沐晟，沐少卿。”三娘被他與年齡極度違和的鄭重語氣鎮住，“哦”了一聲，愣愣地看向他手指的句子：
骨肉緣枝葉，結交亦相因。
四海皆兄弟，誰為行路人。
況我連枝樹，與子同一身。
昔為鴛和鴦，今為參與辰。
打住！鴛鴦就罷了，不到六歲的娃娃知道“連枝樹”、“參辰”啊啥意思嗎？等等，自己教過他識字嗎？似乎看出三娘的疑惑，他垂下眼專心翻弄書冊，聲音聽起來無波無浪，“我娘愛讀詩。”武三娘望著他輪廓俊俏的臉龐心說生他的該是怎樣風華絕代的女子，可惜天妒紅顏，叫她流落風塵又傷心早逝。
“少卿……”三娘憐惜地摸摸沐晟的小腦瓜，默了一陣，“哎呀”一拍大腿，“你想不想學作詩？！”沐晟側頭看向三娘，烏黑的眸子裏閃出孩童應有的好奇。三娘蹦起來把少卿拉到一間幽靜的書房，指著滿屋子塵封的書卷興高采烈道：“這麼大堆的東西，琴棋詩書畫，你喜歡什麼就學什麼……不對，最好是全都學了，那才遂了主人的心願呢！哈哈！”
沐晟一愣，目光不由自主地被主人琳琅滿目的收藏深深吸住。沖武三娘一點頭，他迫不及待地紮進書堆，沉靜的臉龐難得露出濃濃的欣喜與好奇。而一貫大咧咧的三娘居然倚著門廊默默地看了許久，眼角眉梢溢出深深的緬懷，“書生呐，我可是給你找了好個徒弟啊……”陽光下，細塵隨著書頁的翻動飛揚，畫面竟是如此溫馨。她眯了眼，任自己沉浸在久違的墨香裏。
山中歲月不知年。武三娘自小如男兒般長大，未出嫁時是不讓鬚眉的“打虎英雄”，與丈夫亦是不打不相識的歡喜冤家，而後二十多年的孀居生活更將她鍛得堅如磐石——所以自然而然地，她教沐晟習武，照顧他飲食起居，展露的皆是剛強一面，至於慈母的輕柔愛憐——她二人一個無甚自覺，一個早熟內斂——那似乎是沒必要了。
沐晟早熟內斂的外表下卻掩著一個小小的影子，依稀是捧著母親留下的香囊，將臉埋在膝蓋裏偷偷發抖的小人兒。那感覺，就像一天被拉得好長好長，做完了所有該做的事，太陽公公還亮得晃眼，更照得他形單影隻；又像心底漏了個洞，怎麼也填不滿，空落落的。這時候，他會鑽進那個神秘而幽靜的書齋，或研磨臨字，或吟詩作畫，或撫琴吹簫，或執黑戰白——書齋裏總有解不盡的謎，學不盡的奧秘，伴他度過山間平淡而寧靜的朝朝暮暮。
最神秘的，還是書齋原本的主人。很少有事物能激起少卿的好奇，他一旦起了意勢必追根溯源，堅定執著。
八歲時他問三娘：“他是什麼樣的人？”
“他啊，是個美人。”武三娘重重點頭。
沐晟微微皺眉，“他是男子。”詩稿上的字藏鋒蓄氣、秀挺遒勁，筆間力道不似女子。
“他當然不是女的。”武三娘慶倖般拍了拍胸膛，看了沐晟一眼，又笑道，“他不是女的卻是不折不扣的美人，你長大後是個叫美人傾心的小夥。當初書生千次萬次交代我，選個俊俏徒弟繼承衣缽，現在看來我定是不負所托，哈哈哈哈……”她笑得豪氣幹雲，眼角卻落下淚來。沐晟便不再問了，甚至還安慰地拍了拍她的肩。
十三歲時他問三娘：“他長得什麼模樣？”
平日心直口快的武三娘沉默許久也沒有回答。
沐晟便用他寒潭似的深邃眼睛執著地望著，武三娘見拗不過，終於給了他一幅卷軸。
他目不轉睛地瞧著，心隨著徐徐展開的畫卷越蹦越快——那男子迎著噴薄的紅日翩翩然立於山巔，青衫素雅，白袍風流，烏髮飄然若江南煙雨，一寸一絲纏綿入骨。作畫之人筆墨酣暢大氣，幾筆便勾出瀟灑，卻獨獨沒有畫那人的臉。沐晟從心底湧出一股憾意，旋即又思，“這畫是誰作的？”
武三娘淡淡道：“作畫的是個混蛋，可惜你師父沒有別的畫像，只能留它做個念想。”
沐晟一怔，目光在畫中題字上頓了半晌，眉峰微蹙。
“願執子之手，日日與君好。寄予相知者，同心莫相違。”
武三娘歎氣，是時候告訴他一些舊事了。
於是十三歲的沐晟有了平生第二個執念。
而他的第一個執念，是娘會在天上看著他，時時刻刻。
沐晟十六歲時武三娘的發已花白，病榻上的她握著他的手，目不轉睛地打量一身青衫，長身玉立的沐晟。這孩子出生商貿繁華的邊陲重鎮，母親是名動一時的花魁，父親是個外邦人也未必——於是那張臉生得五官深邃，不笑時帶了冷峭，如染雪的寒梅，透著遺世的傲然。
她領他回來因的就是一雙酷似那人的眼睛，一雙盈盈望著她的清澈的眼。如今再看，他與那人一者深而幽曰清，一者淺而透曰清，分明不同，卻一般風神秀徹。“哈哈……想不到我武三娘的眼光如此之好，你與他，真像……咳咳……”她呲了呲牙，不得不收斂了暢快的笑，眉間閃過黯然。“你放心，我會儘量活得久些。”沐晟望著她，聲音低沈溫潤，教人信賴。
武三娘反倒一瞪，“你就這樣安慰快見閻王的人？”
沐晟宛然一笑，“你不放心我，我卻很放心你。你在閻王面前也還是這個武三娘，能打黑瞎子馴老虎，化‘朽木’為神奇的武三娘。”三娘翻了個白眼，口氣卻軟軟的帶著眷戀，“老虎，老虎……”“老婆——”她垂下眼皮，嘴角的弧度卻越來越大，恍惚中，看到那只憨憨的老虎沖自己招手……
沐晟緩緩地放下三娘變冷的手，細小的水珠沾在睫上，一閃一閃的。
按三娘的意思，既然老虎和書生什麼都沒留下，她也就塵歸塵，土歸土地隨了。沐晟為她行了火葬，同那幅卷軸一塊兒。
作者有話要說：主角名字借用某電視劇主人公，除此之外和原劇無關。
【我是正直的注解】文中引用的詩是《蘇武李陵贈答詩連枝樹》，李陵是李廣的後人，字少卿。百度對“連理樹”的解釋是：不同根的兩樹枝或干連生為一名為連理，通常用連理樹喻夫婦，這裏用來喻兄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