試由「比」的角度麤談老莊對自我生命的關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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試由「比」的角度麤談老莊對自我生命的關懷
一、問題之緣起
老莊當時的時空背景可以說是正處於一種混亂的局勢當中,這也就是牟宗三先生所說的「周文疲弊」(註一)之時代。所謂「周文疲弊」乃是指以禮樂為中心的周文化,在經歷長久的社會變遷之下,已然失去了做為社會價值及秩序的權威,從而導致社會問題叢生。(註二)是以,「禮壞樂崩」就可以說是使周文潰散的核心導因。
其實,起初「禮壞樂崩」只是造成上下之間宗法關係的錯亂,而這當然是指人們對其整個信仰、思維層次的重新洗牌上來說。然而,後來愈演愈烈,就不只是上下倫理關係出現了變動,而是看待這整個世界的觀點也一併錯亂了。於是,當時「天」「人」之間會開始出現破裂,那也只不過是必然的結果而已。又「天」「人」之間之所以會產生破裂的關鍵,就在於人們對「我該如何確立自己在天地中之地位」的這種以往「天」「人」和諧關係的動搖。換言之,此時的人們逐漸地出現「自己為天地之主宰」的觀念,並且日後此想法更加形成為主流的意識。可是,人的力量又怎能和天地相比呢?當然老莊都是深知這一點的,所以老子才會反諷的說「天地尚不能久,而況於人乎?(註三)」(《老子•二十三章》)來提醒世人不要太過於高估人類的力量。莊子更是直接了當地說出人在天地當中之地位,他說:「吾在天地之間、猶小石小木之在大山也。(註四)」(《莊子•秋水》)。準上所述,「禮壞樂崩」就不僅僅只表示著人與人之間關係的錯亂,它也使得人和天地之間的關係受到極大的衝擊矣。質言之,人與人、人與天地之間在老莊之時皆頓時消逝了那穩定的和諧感。
再者,人為什麼會和天(意義的世界)漸行漸遠呢?關鍵就在於人的欲望大開,諸如人想要成為天地主宰、人對世間一切的佔有……等等。所以我以為人對各種欲望的瘋狂追逐就是造成「天」「人」破裂的主要原因,當然人們的生命也在這不斷的馳騁欲望當中消耗殆盡了。而「比」正是促成人們會不停地去追逐欲望的一個首要條件。是則,本文就是試圖從「比」的角度以觀老莊是如何看待人的生命破裂之問題。以下願嘗試言之。
二、老子看「天」「人」交戰之起因─「比」的心欲發狂
既然老子對於「比」在欲望當中所扮演的角色是看的很明白的,那麼我們就先來簡單看看老子是如何說明欲望的。以下隨舉數章以明之。
「不見可欲,使民心不亂。(註五)」(《老子•三章》)
「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聾;五味令人口爽;馳騁畋獵,令人心發狂;難得之貨,令人行妨。」(《老子•十二章》)
「見素抱樸,少私寡欲。」(《老子•十九章》)
「名與身孰親?身與貨孰多?得與亡孰病?甚愛必大費;多藏必厚亡。故知足不辱,知止不殆,可以長久。」(《老子•四十四章》)
「禍莫大於不知足;咎莫大於欲得。故知足之足,常足矣。」(《老子•四十六章》)
由上觀之,人們生命的破裂,只在於對欲望的無限追求與永不滿足之上。又為何會想去追逐欲望呢?在老子看來,那無非是因為人都會有和他人做比較的心理。諸如我比你有錢、我比你聰明、我比你有地位、我比你強……等等。我們試由老子所說:「不尚賢,使民不爭;不貴難得之貨,使民不為盜。」(《老子•三章》)來看,如果沒有人會去標榜有賢能的人;如果沒有人會去斷定任何稀奇之物,那又何憂於人們會去互相比較那一個比較賢能那一個比較稀奇呢?不過因為當時「天下皆知美之為美,斯惡矣;皆知善之為善,斯不善矣。」(《老子•二章》)的觀念太普遍,故造成人們皆基於比較的心理而逐漸地會去分別美醜善惡,以致於嚴重地揚美善以懲醜惡了。當然,只要這種比較的風氣一漫延開來並且成為主流,那麼最終的下場便是「無事而不可『比』」了。一旦兩個人首先相「比」開來,那麼爾後時間一久就必定全部人都在「比」了,因為這已經成為社會上判斷正反面的唯一標準。其實想想看,我們今日的社會也不是依然如此嗎?
另外,老子雖然知道人會有欲望,但是他認為人可以不被欲望給定住,而這是可以經由努力修養自己來達到的。所以老子說:「不見可欲,使民心不亂。」(《老子•三章》)、「見素抱樸,少私寡欲。」(《老子•十九章》)、「禍莫大於不知足;咎莫大於欲得。故知足之足,常足矣。」(《老子•四十六章》)這些話即在告戒說人固然有欲望,但不要讓心就此被綁住,只要能夠使心不被綁住,那當下就是一生命自在,而這是每個人都可以努力去追求的。又老子要人去追求什麼呢?簡單來說即要人們「復歸於樸」(《老子•二十八章》)而已,這就是要人們重新回到自己的原初本真之中(註六),也即是一種回歸自我、面對自我的智慧也。又在「歸樸」之後更要進而「保樸」(註七),即保住那自我修養成的第二度的和諧,而這一切只端賴於「心」的回歸本真以消除此「比」的衝動。
當然,老子以回歸自我來試圖癒合「天」「人」破裂危機的這種方式,並不意味著老子只要人們一味的回歸自我而不要有任何對外的作為。試看老子所說:「生而不有,為而不恃,長而不宰。」(《老子•五十一章》),從這邊說「生」、「為」、「宰」,就可以看出老子並不是要人毫無作為,而是要人們以「不有」、「不恃」、「不宰」的態度來為之,故這樣才能保住自我而不致於迷失。況且老子又說:「功遂身退,天之道也。」(《老子•九章》), 這個「功遂身退」的意思就是在說不要讓過多的成就擾亂自己的心思矣。總之老子此處是藉天道來點醒人們,即說天道的作為是功成身退,但此時人道的作為卻一味往外追逐而不知返也。故無怪乎老子會說:「天之道,損有餘而補不足。人之道,則不然,損不足以奉有餘。」(《老子•七十七章》)。天道是功遂身退且損有餘以補不足,而人道卻拼命外求且損不足以奉有餘,因此「天」「人」之間會產生破裂也只是必然的趨勢罷了。當然見到此等危機,老子自是無法視若無睹,因此他說了一段我以為可以稱得上結論的話,他說:「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老子•二十五章》)此話即要人們以修養自我的方式逐步效法天道並最終了解「自然」的道理,而這個也就代表了老子癒合「天」「人」破裂的用心。此即如陳鼓應先生所說:「《老子》書上一再提到『嬰兒』,要人歸真返樸,保持赤子之心。」(註八)。由是觀之,在「為」的當下,還必須能藉著修養使自己時時刻刻返回那純樸如赤子一般的內心中,這也才不致於迷失於外而如同行屍走肉般的失落也。
換句話說,在「天」「人」交戰的環境中,互相比較的心理使得人心皆流落於外,而只知追逐無窮的欲望。可想而知,最後人與人之間必定是不停地「與物相刃相靡」(《莊子•齊物論》)了。
三、莊子看「天」「人」交戰之深化:「比」的與物相刃相靡
其實《莊子》書中處處皆有論及到「比」的問題,而此中所透顯的即是生命的破裂與危機。諸如〈逍遙遊〉、〈齊物論〉、〈養生主〉等等篇章都有談到,其中都無不存在著各式各樣的「比」,以下試舉原文以明之。
「吾生也有涯、而知也無涯。以有涯隨無涯、殆已。」(《莊子•養生主》)
「大知閑閑、小知閒閒。大言炎炎、小言詹詹。其寐也魂交、其覺也形開。與接為構、日以心鬬。縵者。窖者。密者。小恐惴惴、大恐縵縵。其發若機栝、其司是非之謂也。其留如詛盟、其守勝之謂也。其殺如秋冬、以言其日消也。其溺之所為之不可使復之也。其厭也如緘、以言其老洫也。近死之心、莫使復陽也。喜怒哀樂、慮歎變慹。姚佚啟態。樂出虛、蒸成菌。日夜相代乎前、而莫知其所萌。已乎已乎苶、旦暮得此、其所由以生乎。」(《莊子•齊物論》)
由以上看出,莊子視人的生命在「比」的當中出現了破裂(註九)。是以莊子說一旦人們在乎某一東西的時候,就會在此物上和他人相「比」。又每一個人在乎的東西不盡相同,對某一欲望可能你有我沒有,可能你強我弱。因此只要吾人在乎,心靈便頓時不得自在,就會想去和他人比較,而一比較即自我困住,最後人們的生命當然就此裂開。換言之,我此時已不是我自己了,這也即是西方哲學家馬克思所說的「異化」的意思。其從表面上看來我還是我自己,但此時的我卻已經被欲望給控制住,而變成某個欲望的奴隸了。又此「異化」只發生在我和我自己之間,我和真正的自我是已然分開了。簡言之,即如同德國哲學家海德格所謂「我變成為他人」的生命衝擊是也。以下再舉數章以證之。
「斥鴳笑之曰。彼且悉適也。我騰躍而上、不過數仞而下、翱翔蓬蒿之閒、此亦飛之至也。而彼且悉適也。此小大之辯也。」(《莊子•逍遙遊》)
「一受其成形、不亡以待盡。與物相刃相靡。其行盡如馳、而莫之能止、不亦悲乎。終身役役、而不見其成功。苶然疲役、而不知其所歸、可不哀邪。人謂之不死、悉益。其形化、其心與之然、可不謂大哀乎。人之生也,固若是芒乎。其我獨芒、而人亦有不芒者乎。」(《莊子•齊物論》)
此兩章之中,前一章是形體大小之「比」。而後一章則是說當人經過了道的安排,有了生命與形體而成為一個人之後,如果沒有死,那就必須等待最後的結果、就必須處理一連串沒完沒了的事情,但結果何時結束又不知道,除非生命結束,結果也才能說結束,否則終將沒完沒了。繼而,在此當中每個人勢必會和他人造成對立、傷害,其不是自己傷害他人,便是他人傷害到自己。因此,人生便陷入了一連串的競爭當中,是一連串有意無意的傷害與被傷害,於是終身役役且看不到最後的結果。其實若要歸咎其中原因,當然只在於「比」。下面所舉更可明白看出「比」確實是莊子一再說明的。
「道惡乎隱而有真偽、言惡乎引而有是非。道惡乎往而不存、言惡乎存而不可。道隱於小成、言隱於榮華。故有儒墨之是非、以是其所是、而非其所非。欲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則莫若以明。」(《莊子•齊物論》)
上引所言是說因為小小的成見在心中作祟就道隱於小成,而言隱於榮華。表面上是在爭辯真理,其實是為了功名利祿。儒墨兩家都各自不了解什麼叫真理,兩家都是為了功名利祿而如此,故各自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換言之,莊子深刻地道出無窮無盡的「比」是會造成生命的無數破裂與失落矣。
準此,我們得知莊子進一步看到了「比」是造成「天」「人」分離與人生命破裂的主要原因,是以停住此「比」就是莊子最直截癒合此危機的方法了。那也就是說,莊子認為人們總是會去執著某一片面的觀點因而才會產生此「比」,其實這完全都是精神世界的走火入魔才以致之,故莊子在此處就是要人們自覺地去知道是自己造成和他人在不同形式上去「比」的。而止住此「比」的方式很簡單,就如同佛教中所說的「左一布袋,右一布袋,放下布袋,何其自在。」所說的一般,就只是需要放下,是放下一切比較的心是也。
四、結論
老莊的自我生命關懷展現在於他們能夠看到:欲望是會造成「天」「人」破裂與生命之失落,並且人間處處都要和他人比較所帶來的疲憊之上。而此一直在人世間之中不停地循環著,從古至今都無不是如此。總而言之,因為人們不斷地遠離自己最究竟的真實,是那種天與人的圓滿和諧。若以莊子的言論來說明的話,那就是其〈天下篇〉中所描述的「道術將為天下裂」的情況。這其中的「裂」字實已清楚地指出問題的所在。再則,若人生在世總免不了要從事一連串沒完沒了的傷害和磨擦,又人總是會身不由己的想和他人競爭,那麼事情過後不妨想想:一輩子都在與他人競爭,而到最後尚且不知人生的結果在何處,是以當發現在不同時間、不同空間的人們所會呈現的樣貌皆不同時,那麼才驚覺這些不同樣貌並不代表絕對永久的時候,你已耗去了大半的光陰矣。若然,隨時取消那些不必要的執著吧,而此正是莊子所謂的「逍遙遊」也。
註釋:
註一:請參見牟宗三:《中國哲學十九講─中國哲學之簡述及其所涵蘊之問題》(臺北:臺灣學生書局,1999年),頁87。
註二:請參見王邦雄、岑溢成、楊祖漢、高柏園:《中國哲學史》(臺北:國立空中大學發行,2002年),頁6。
註三:本論文中所引的《老子》文獻,以陳鼓應先生的「老子校定文」為主。請參見陳鼓應:《老子今註今譯及評介(三次修訂本)》(臺北:臺灣商務印書館,2000年),頁407-438。而本論文中的通行本文字若與陳鼓應先生的「老子校定文」有所出入,則當再說明之。
註四:本論文中所引的《莊子》文獻,以錢穆先生的《莊子纂箋》一書為主。請參見錢穆:《莊子纂箋》(臺北:東大圖書股份有限公司,1993年)。
註五:陳鼓應先生於此句作「使民不亂」。不過在此處我傾向視「使民心不亂」一句義理較為完足。由於作「使民心不亂」可以更加突顯出老子是在針對人民的「心」被外物等等欲望所牽引住而發的呼聲,故在「民」下加一「心」字是對全章思想的詮釋有直接幫助的。況且現在從帛書本、楚簡本《老子》中也都愈來愈可以看出老子「心」的重要地位何在。而此非本文重點,故不能詳談。
註六:從老子所說:「復歸於樸」(《老子•二十八章》)一語來看,其這個「樸」的原意是指「沒有雕琢的素材」(依陳鼓應註釋),故知老子以此「樸」來說明每個人的本來面目,而那是未經世俗一切價值汙染的原初自我本真是也。
註七:《老子•十九章》中「見素抱樸」一句在楚簡本《老子》中作「視索保僕」。我以為作「保僕(樸)」更能突顯出老子要人們在歸「樸」之後還更能就此保住此「樸」,因為若不保住的話,那麼就只是一時的歸之罷了,是不能有長久保證的,故我傾向視之為「保僕(樸)」於義較足。
註八:請參見陳鼓應:《老子今註今譯及評介(三次修訂本)》,初版序頁15。
註九:參考謝大寧先生國立中正大學九十一學年度第二學期「中國思想史」講堂上筆記,未出版。此筆記是我的上課記錄,並未經過謝大寧老師檢覈。
撰文者:陳育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