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初體驗
手塚國光一早就聽說,阿姆斯特丹是個風情萬種的城市。
鮮美艷麗的鬱金香,夢幻動人的風車,梵高的油畫,還有舉世聞名的鑽石加工廠,當然,所有這一切,都比不上他現在所站的地方那麼著名。
身後洋紅色石磚砌成的的古老教堂,大鐘指針端端正正指向8點,華燈初放,高高低低的霓虹次第閃亮,橙紅、倉紫、海藍、靛青的光在運河沿岸層層疊疊的波光裡搖曳起伏。
手塚回憶起出發前米歇爾夫人那個曖昧不明還帶點幸災樂禍的表情,心想上頭非要選在這麼個地方碰面真是一件匪夷所思的事情,可惜到底是MI6吃錯了藥還是CIA真像傳說中那麼變態他是無從考證的。
站在川流熙攘的人群裡,手塚低頭打量自己,脖子上是在旅遊紀念品店淘換來的雪松石吊墜,雪白襯衫鐵灰色馬甲,修長筆挺牛仔褲膝蓋頗有頹廢系風格的開了兩個小洞,舒適寬鬆大頭皮鞋,運動包鬆鬆垮垮掛在肩頭。
今天他罕見的戴了隱形眼鏡,耳朵裡裝模作樣塞兩個耳機,IPOD是新買的,來不及放歌,目前純粹是裝飾品功能。在面前這座著名真人SEX SHOW場前一站,那就是一個非常標準遊客形象。
手塚雖然是成年人,這麼明目張膽的逛妓院倒還是頭一次。握上秀場門口那個造型非常有創意的自動售票機柄時他極富效率的回溯了自己25年來品行正直沒有任何不良嗜好的人生。原來以為該見識的都見識過了,世界它到底還是很大很奇妙,總歸還是有手塚國光覺得陌生的領域存在。
有導遊舉著擴音喇叭講解售票機用法,順便提醒遊客這裡不能隨便拍照,被罰款沒收事小,嚴重的還會導致暴力事件。
粉燈鑲嵌的櫥窗裡有幽紅色的暗昧燈光,裡面身材火辣的比基尼女郎或坐或站,不時變換著各種挑逗動作,服裝鮮亮誘人,艷妝誇張閃亮,姿態都是噴火撩人,非常吸引遊人的眼球。
手塚身邊響起輕微的快門聲音,玻璃窗後的女郎立時笑顏突變破口大罵著按下按鈕,很快便有身穿制服的巡警聞聲而至,要將那名遊客的相機沒收,搶奪間一群人言語不和扭打在了一起,場面立刻變得十分混亂。
被無辜捲入的手塚輕巧一偏頭躲過迎面而來的拳頭,其實這和躲流彈差不多,他蹲下身,卸掉運動包往擰成一團的兩人腳下一放,成功絆倒障礙物,手塚身形敏捷的剛從人群裡鑽出來,冷不防後背被人一推,他踉蹌了幾步站穩,發覺視野有點模糊,推搡間隱形眼鏡掉了。
秀場的保鏢出來維持秩序後,衝突很快平息下來,本來包裡只有一副備用眼鏡,現在大概被踩爛了,手塚無奈的歎口氣,跟著人流擠進會場。
此刻五層的窗戶後面,有一個靜靜佇立的人影,把這一切盡收眼底。唇邊浮起興味盎然的微笑,這人勾了勾小指頭,向身旁精壯的黑衣保鏢耳語了幾句。
選了個靠邊的角落,手塚一直從開場坐到了終場,今晚的SEX SHOW共有四場,間隔的十分鐘他買了一支秀場提供的大麻煙。大麻屬於軟性毒品,按荷蘭的法律是允許的,他掐了點粉末出來,放在嘴邊聞了聞,大麻含量很少,不過他沒打算碰,點了火任它靜靜的燒完。
這個時候手塚就要感謝自己不怎麼好的視力了,沒了隱形眼鏡,霧裡看花模模糊糊的什麼也看不清。只是從周圍人越來越急促難耐的喘息,奇怪的摩擦聲還有座椅微妙的顫動他還是能推測出來此刻舞台上的表演有多麼令人血脈噴張,熱血沸騰。他依舊坐姿筆挺目不斜視,心裡喃喃自語:都是成人了,有點自制力好不好?
他沒看見,舞台邊緣的脫衣舞女郎正向他招手。
見客人沒反應,女郎索性翻身下台,姿態撩人的走到他面前。
「Can you help me?」她問。
饒是手塚再近視,也不至於看不見近在咫尺的一對碩大胸脯,倒不是說有多麼性感,只是它實在是太大了,手塚發誓自己這輩子從沒見過如此波濤洶湧的場面。當然他不會像十五六歲的少年一樣擺出什麼大驚小怪的表情,或者做出什麼驚世駭俗的舉動,連他自己都要佩服自己的鎮定,似乎是下意識脫口而出:「I'm married.」
女郎微微一愣,笑得嫵媚,「So what?It doesn't matter.」
沒有等他回答,蛇一樣的身體已經纏上來,女郎跨坐在他腿上,纖長手指從肩膀一路滑上臉頰,撩起他的額發,在看清手塚的樣貌後,女郎讚歎的哇哦了一聲,手指轉戰小腹,就差沒解他的皮帶了。
看客們顯然都很興奮和期待,目不轉睛盯著這一切。手塚想自己繼續無動於衷裝性冷淡也不是不可以,但是女郎肯定會下不來台,畢竟人家也是為了討生活來著。這種要命的時刻還顧及對方的面子,手塚不得不再一次佩服自己。這麼想著。他伸出手攬住對方的腰部,另一隻手抓過她柔若無骨的臂膀。
女郎迷離的眼裡浮現出驚喜,為了這個英俊客人的主動而受寵若驚。正當她打算更進一步的時候,忽然一陣天旋地轉。
呯的一聲,伴隨著女子的驚叫,客人的驚呼,手塚已反身把人壓在地上。木製的地板因為受力發出輕微的磕碰聲,女郎吃痛的皺眉,竭力控制面部表情:「先生,對待女士要溫柔一點,如果你是警察,我可以原諒你的職業習慣,你知不知道你現在又多麼像在對待犯……」
她話還沒說完,壓在身上的男人已經彎下腰去,薄唇漸漸靠近深邃的乳(河蟹你好,河蟹再見)溝。
手塚真的有好好考慮過該吻哪裡的問題,他發現比起接吻吃化學品,他還是更願意吻別的地方。他長這麼大還沒主動吻過誰,這也算是為了那什麼什麼犧牲了。
他一咬牙,嘴唇輕輕碰上的那一刻,有人把他拉了起來。是佇立在一邊的秀場保鏢,同時保鏢向客人們宣佈:今晚的表演結束了,歡迎大家下次光臨。
手塚如釋重負,剛想爬起來,一隻大手拍上了他的右肩,力道之大令他動彈不得。一雙黑色皮鞋踱至近前,語調很客氣:「這位先生,我們老闆要見你。」
第二章 間諜之花
從十點四十分算起,手塚呆在這個五層的小閣樓裡已經有三十分鐘了。看樣子像是主人的書房,屋內裝飾極為素雅,除了靠牆那個有點年代的黃楊木書櫃,一張桌子和他現在坐的這把椅子外幾乎沒有任何多餘的東西。滿牆花花綠綠的書脊讓他不由得仰望了一下,雖然看不清書名,依舊令人肅然起敬。
被告知不能隨便亂動,手塚利用這半小時將腦袋裡的線索梳理了一遍並且認真反省了今晚的所作所為,傳說中的未來同事連個鬼影也沒見著,他甚至想,他要是就此在紅燈區失蹤,大概會被當成尋花問柳的登徒子無人問津。有人說過他這麼正直古板的個性不適合幹這一行,可他不僅干了,還幹得不錯,最重要的是,在槍林彈雨中四肢健全有驚無險的活到了現在,如果這裡變成職業生涯的句點,那該是多麼喜感的事情。
這時門吱呀一聲開了,氣流倒灌,惹得窗簾飄揚翻飛,手塚閉了閉眼再睜開,面前多了一個金髮碧眼的嫵媚女人。
她身上玫紅色的絲質浴衣彷彿一抖就會落下來,肩膀上的長髮線條像海潮一樣漂亮起伏。一雙勾魂攝魄的藍眼睛打量了他半響,露出略帶風塵味的淺笑,「我叫Sylvia,你呢?」
「手塚國光。」
「你是跟著旅行團來的?」
「我一個人。」
「哦。」
「為什麼單獨見我?」
「只是覺得你很特別,所以想要交個朋友而已,」Sylvia極為自然的坐到了桌子上,浴衣的下擺隨著她的動作滑開,露出修長白皙的大腿,她向手塚傾下身,纖濃合度的身體遮住半邊燈光,指尖挑起他線條明晰的下巴,「Can you help me?」完美的邀請式笑容,眼波流轉,風情瀲灩。
不會吧,還來?!
手塚此刻除了覺得荷蘭真是一個不可思議的國家外沒有任何想法,明艷動人的容顏慢慢放大,而手塚竟然發現老闆娘扣著他後頸的手勢非常微妙,用力不大卻讓人完全挪不開臉,他心裡暗叫糟糕,正計算著全身而退的可能性,帶著一點點溫涼的玲瓏聲線適時響起,頓時解救了進退維谷的手塚。「Sylvia,有你這麼欺負客人的麼?」
Sylvia聞言立刻委屈的扁扁嘴,嫵媚裡透出一絲頑皮的孩子氣,「人家哪有欺負他,你看他不是挺樂意的麼?」
三條黑線滑下,手塚很理智的沒有辯駁。
他瞇起眼睛,循著發聲源望去。那是連接後廳和店堂的一條走廊,幽長暗昧,沒有亮燈。
一個人從盡頭向他們走來,月光從一側的窗格裡鋪灑進來,那個人的輪廓就慢慢從溶溶月光裡隱隱浮現。
她走的不快也不慢,有一種說不出的韻致,如水的月光是莫扎特的詠歎調,一波三折,從她的臉頰流淌到衣衫上,再順著衣衫水紋一樣滑落,最後輕盈落地,無聲處儘是抒情。
就像精雕細作的蒙太奇畫面,光影交疊中,柔順髮絲在空中輕輕揚散,隨著動作起起落落,劉海下那張臉白瓷器般泛出潤澤明淨的微茫,流淌的月光洗去了週遭一切實體,只餘下那個淡淡的人影,柔緩前行,悄無聲息。畫面因腳步而輕微浮動,更似一幅雪夜朦朧的幻象,抑或水澤裡搖曳生姿的倒影,失卻了真實感,令人心生淺淡的惆悵。
直到她走到跟前,置身於明亮燈光下,手塚依然有輕微的錯失感。她伸出手,然後就像變魔術一般,手塚眼裡的世界立刻變得無比清晰。
「這是你的眼鏡吧,幸好沒踩碎。」
這時他才真正看清她的樣貌,手塚自認平日裡沉默寡言,他從腦海裡搜索者為數不多的形容女性的形容詞,漂亮麼,不,漂亮不足以形容,那是一種魅惑的近似空靈的氣息。
淡極始知花更艷,說的就是這樣的女子吧。
「Sylvia喜歡開玩笑,希望手塚君不要介意。」她微微一笑,「初次見面,我是涼風真世,CIA特派國安五課課長。」
國安五課是這兩年新成立的隊伍,名義上隸屬於東京警視廳,實際直屬內閣管轄。其中有來自CIA、FBI、MI6等世界頂尖情報機構的人員、國際刑警組織、聯合國維和部隊和日本本土警界的精英,目的是合作打擊東北亞地區越來越猖獗的跨國黑社會組織犯罪和恐怖活動。黑社會的存在在日本雖然是合法的,但他們最近頻繁到嚴重擾亂公共秩序的集會和涉及走私、販毒、國際洗錢、賄賂、暗殺的行為使高層不得不下決心嚴厲整治。只是由於他們中的很多組織規模龐大而又慮事周全,短期內很難做出有重大意義的行動。
手塚是聽說過CIA將有特派專員空降東京出任五課課長,也聽聞過CIA間諜之花的名號,卻沒想到竟然是這樣一個年輕纖細的女子。看她的年紀,絕不會比自己大。
「你才是這裡的老闆?」手塚問。
「有股份交給朋友打理,順道過來看看,」輕描淡寫的過去,直切主題,「難得米歇爾夫人願意忍痛割愛,不知道手塚君意下如何?」
「要是我拒絕呢?」手塚鏡片後的鳳眼狹長明亮,淡淡說道。
她愣了一愣,嫣然失笑,墨綠色瞳孔閃爍慧黠光芒:「那麼手塚君恐怕要成為MI6拆彈部隊的一員了。」
手塚不動如山的表情終於有了裂痕,正被說中痛處。MI6正在組建的拆彈部隊,特別針對近期出現的「女人彈」。他們必須有良好的人際交往能力,能夠順利地與那些女性恐怖分子建立「密切關係」,並通過二者之間的「密切關係」來「實現任務目標」。一些特工將被秘密派往中東「基地」組織所控制的地區,滲透到恐怖組織內部,然後通過各種渠道搜集情報,以便及時找出那些已經在胸前埋藏了炸彈的女恐怖分子,並設法將其拆除或者引爆。
以上純粹為官方說法,說白了,就是「美男計」。
這個女人選在這裡見面,恐怕是故意讓他提前體驗一下。
心知肚明,卻不得不讓她得逞。
手塚的鏡片閃過一道冷光,伸出手去:「涼風課長,合作愉快。」
第三章 故居
國際航班緩緩降落在成田機場,和手塚國光在候機大廳裡簡單道別後,涼風尋找自己的行李箱,望著巨大電子顯示屏上不斷跳動的航班升降信息沉默。
秋季的東京灣,大海和緩起伏似藍綠色麥田,東京的日出讓她想起在澳洲的那個清晨,翻捲起泡沫的海浪不住的拍打陡峭崖壁,火紅日輪從海平面探頭升起,四周寧謐的彷彿能夠聽到海水燒灼的嘶嘶聲響。不知從何時起,她迷戀上日出的景象。
她一直是不斷前進的人,那不光是時間上的意義,也是一種人生態度。她很少回憶以前的事情,也很少後悔,更懶於規劃未來,活在當下這四個字,她身體力行的比誰都切實。這麼些年習慣了獨自漂泊,原本以為不會再回來,她到底還是回來了。
淺藍色的行李箱拎在手裡輕的彷彿一無所有,方才從嚴肅冷淡的男人眼中窺見的那名叫歸家心切的東西讓她自嘲似地勾了勾唇角。清晨時分的候機大樓並沒有多少人,外面雨早就停了,燈火通明的航空港,玻璃上朦朧的水汽四下散開,人的影子都濕漉漉的流淌在地上。機場巨型燈箱廣告燈尚未熄滅,女郎妝容端麗精緻。身穿深藍工作服的清潔人員完成了任務打著呵欠走向走廊深處,有人躺在橘紅布藝沙發上淺眠,未關嚴的音樂流瀉出來,似城市曖昧的低語。她信步穿過大廳,適合這個季節的藕色短風衣揚起曼麗弧度。
在機場門口攔下一輛出租車,幾乎是下意識的報出了那個地名。正值上班高峰,司機是個和善爽朗的中年男人,遇上堵車也不急躁,主動和她攀談起來,大部分時候涼風只是聽,偶爾應幾句。車子駛過車水馬龍的鬧市區,拐上了郊區的小道。
十月,層林盡染,紅葉爛漫。車輪碾過石板路上的樹葉捲起小小波浪,發出濕潤的摩擦聲。在這火紅楓葉支起的天然穹頂間前行了一段,隱約可見不遠處翠柏掩映下一幢潔白的二層小洋樓。
涼風在岔道口下了車,沿碎石鋪成的小道拾級而上。眼前豁然開朗,大片大片茂密齊整的草坪一直延伸到別墅周圍,雖然抵不住漸濃的秋意已經泛黃,但顯然看得出有人細心打理。環境清幽,鳥鳴婉轉,籐蔓編織的鞦韆架在微風裡搖曳款擺,和十五年前如出一撤,她腳步不自覺的往前走,小樓的藩籬竟然沒上鎖,只輕輕一推便開了。
屋後有一泊彎如新月的小湖,湖水清澈,湖畔遍植延綿不斷的秋海棠,正值花期,蜿蜒荼靡聚散成天邊的火燒雲,也許是花開太盛,連湖水也暈染上海棠的顏色。涼風輕輕淺淺站在滿樹花下,微風吹過片片發白的花瓣紛揚似雨落在肩頭發梢,一枚金紅的楓葉,緩緩落下覆蓋眼睫,她在風裡伸出手來,手心裡綻放大朵的山茶。
「這些花很漂亮吧?」
聞聲醒轉,屋前的大理石台階不知何時立了一個眉目和善的夫人,草綠水壺拎在手裡,隨意的家居服,溫柔眼波掃過院子裡的花草,神情裡有驕傲和滿足的神色。
「啊,是,」驚覺自己的失態和唐突,涼風連忙微笑著欠身道歉,「因為看到花太漂亮所以自說自話的就進來了,希望夫人不要見怪。」
婦人擺了擺手表示不要緊,溫潤親切的眼睛看著她,莫名的有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往昔畫面閃電般掠過腦海,她倏忽睜大了眼睛,嗓音抑制不住的顫抖:「你……你是……你是真世嗎?」
「是優紀姑姑!」故居遇故人,涼風同樣欣喜之色溢於言表。
闊別多年,整整一天,亞久津優紀不住的拉著她噓寒問暖,問東問西,當年她和真世的母親曾是關係很好的閨密,涼風家遭遇變故之後年幼的真世不久便被母親本家的人接走,後來去了美國,這座洋樓同一時間被法院查封拍賣,出於緬懷摯友的心情優紀賣了原來的房子,又湊了些錢才把這裡買了下來住到今天。
想起紅顏薄命的好姐妹優紀的眼睛又紅了,涼風柔聲安慰她,昔日茫然的鈍痛終於在時間洪流裡漸行漸遠,只餘一抹酸澀在喉間縈繞不去。
午飯和下午茶都很豐盛,優紀嚷嚷著真世太瘦了不斷地把好吃的往她碗裡夾,眼前小山一樣的景象讓真世哭笑不得。說起自己的兒子時優紀又恢復了健談活潑的性格,話匣子打開了源源不斷:「啊,真世你和仁好多年沒見了吧,那個臭小子啊現在聽話多了,在車行裡工作,很孝順我呢……等一下他就該回來了見到你一定很高興……」
一直等到日暮時分也沒見亞久津仁回來,涼風望了望漸次暗下的天色,起身告辭。本來優紀是竭力勸說涼風搬到這裡來住,畢竟這曾是她的家,卻被婉拒了。涼風有自己的考慮,先不說房子已經找好了,現在的工作雖然不比從前,可還是存在著一定的危險性。可以的話,她不想給優紀姑姑帶來任何麻煩,況且她一個人慣了,住在這裡難免觸景傷情,又何必呢。優紀拉著她吃晚飯,涼風解釋了還有些東西要收拾並且保證會時常來看她這才被放行。
警視廳為她安排的寓所位於一個高檔小區,四周林木掩映,環境清幽,在鬧市中獨闢一份清靜。她住在這棟公寓樓的頂層,三室一廳的格局,寬敞明亮的書房讓她尤其滿意,傢俱也都是現成的。不多的行李很快被安置其位,估算著托運的書籍等其他東西明天大概會到,涼風環視纖塵不染的房子,新換的床單是淺藍色瑞士黑醋粟圖案,她抱著枕頭滿意歎口氣,柔軟度剛剛好。她有輕微的潔癖,三個小時的工作總算沒白費。
冰箱裡空空如也,涼風打算去超市採購一些食物,日常用品也需要添置,順便解決晚飯。出門的時候,眼前的情景讓她稍微訝異了一下,她看見身穿制服的工人正把搬家用的專用紙箱往隔壁的單元裡搬。
可能也是和她一樣剛搬來的吧。這些年漸漸養成的灑脫淡漠的個性讓她對此並不在意更加沒有所謂的好奇心,來的時候小區邊上似乎就是一個大型超市,她想了想,捏著錢包迅速往電梯走去。
第四章 家有惡鄰
當涼風采購完畢再一次站在公寓樓下已經是十點半了,她把手邊兩個滿滿噹噹的購物袋放在地上,揉揉酸痛的肩膀,按下上行鍵然後退到一側。電梯門叮一聲緩緩開啟,她並沒有立刻走進去。良好的教養讓她習慣靜候於一邊,等待裡面可能會出來的人。
裡面空空蕩蕩一個人也沒有,她拎起袋子走進去,按了18層。
「等——等。」電梯門正要合上,門外一個略微拉長的嗓音飄進來,透著點慵懶氣息,但不可否認有一種難以言喻的魄力,甚至難以形容的華麗。涼風反映了一秒,按住開啟鍵,緊接著一個穿紫色菱花格子襯衣的男人有點跌撞閃了進來,逼仄狹小的空間頓時瀰漫開一股酒氣。
涼風微微皺眉,掃了一眼身後靠在扶手上的男人。襯衣領口略微敞開,頭略微仰起,線條英挺,臉頰泛紅,灰紫色髮梢不甘寂寞的翹起,鳳眼半瞇,神氣是酣暢淋漓。右眼角下淚痣似乎熠熠發光,本來似乎是不適合出現在男人臉上的東西,襯著他此刻的神情卻奇異的無比和諧,給人一種極端優越自大的感覺。
「請問幾樓?」她轉過頭用不帶感情的語氣問道。
男人不耐煩的撩起眼皮瞟了瞟操作面板,在看見涼風已經按下的樓層數字後大而銳利的眼睛閃過一絲詫異,隨後勾起一抹淡淡的笑容:「一樣。」
一股靜默四處充盈,電梯三面環鏡,映照出左側身形纖細,神情淡薄的女子,還有把身體重量全數放在扶手上緊靠後壁,俊美高挑的男人。
涼風心裡有點疑惑,抬起眼睛,顯示屏數字正閃爍著變大。
電梯很快到頂,她一步跨出,高跟鞋叩擊空無一人的走廊發出清脆的迴響,湊巧的是,跟著自己出來的腳步聲,在身後不疾不徐響起。涼風眨了眨眼,沒什麼感覺似的維持著前行的節奏,等走到公寓門口,她掏出鑰匙準備開門。也許是常年職業生活磨練了神經,時刻保持高度警惕的感官告訴她隔壁單元門口多了點什麼東西。一眼瞥過去,剛才的零落的紙箱早已不見蹤影,取而代之的是那門前站著的一個男人。
一個陌生的年輕男人,衣著體面,身材挺拔,五官俊秀,鼻樑上架一副圓圓的眼鏡,幾縷墨藍色碎發隨意披在肩頭。
從電梯跟出來的皮鞋此刻超越了她,擦身而過的瞬間涼風聽見幾個短促音節被那磁性慵懶的聲線以低咒的語氣吐出來:「嘖,煩。」
墨藍頭髮的男人似乎眼前一亮,吹了聲口哨笑意滿面迎上來,「呦,景吾,」關西口音的腔調優雅低沉,攜著渾然天成的蠱惑,「原來你搬到這裡來了,叫我好找啊。」
被喚作景吾的男人停下腳步,哼了一聲,手指點上對方價格不菲的名牌西裝,口氣惡狠狠的:「誰允許你叫本大爺的名字,啊恩?」
「忍足侑士,你也給我差不多一點。」
忍足完美的微笑有點僵在臉上,無奈的歎口氣:「跡部,我叫你跡部行了吧。我說大少爺,你到底什麼時候才肯回家?」
跡部撥開額發,眼神不屑打量他,「本大爺現在逍遙愜意得很,如果你是來替老頭子當說客的,現在就可以滾了。」
「你們不過就見了那麼一面,粟原小姐到底哪裡惹著你了?」忍足不解,上前一步,旁人眼裡跡部景吾永遠完美的無懈可擊,偏偏在死黨忍足眼裡這個人有的時候惡劣指數堪比惡魔。忍足想自己上輩子肯定欠了跡部很多錢,所以從小到大都要跟他糾纏不清。
「你還有完沒完?!」不想聽到的名字再一次被提起,華麗麗爆發。
「啊勒勒,你去喝酒啦?怎麼不叫我?」
涼風轉身進屋準備落鎖去倒時差,觀賞八卦從來都不是她的興趣所在。
忽然很大一聲響,她還沒搞明白怎麼回事,門就被人大力推開了。
名叫跡部景吾,長著淚痣的英俊男人就立於身側,面向忍足:「我隨便在大街上找個女的都比粟原那個女人強,」長臂一伸,勾住還在發愣的涼風的腰際用力往懷裡一帶,語氣輕佻而挑釁,「給我看好了,這是本大爺的新情人。」
涼風瞬間青筋。
忍足推了推眼鏡,一雙桃花眼把涼風真世從上到下從下到上看了一遍,心想這麼標緻的女人真是你從大街上找來的麼那我改天也去找一個,「所以你才搬來這兒住,我就說嘛這小區一點也不符合你的品位……」
「明白了就趕快滾,滾滾滾,」跡部頤指氣使的指向門外,半響,挑眉,「還不滾,難道要本大爺叫保安上來,恩?」
兩人渾然無視無端端被捲進來瀕臨爆發的主人,涼風正想大喊一聲「你們兩個都給我出去」,忍足眼見情勢不妙只得苦笑一聲舉雙手做投降狀:「大少爺今天心情不好,我馬上走馬上走。」
出門前忍足回過頭笑笑:「有事記得打電話給我。」
對忍足的話充耳不聞,無視涼風的低氣壓,不請自來私闖民宅還胡說八道一通的男人旁若無人的一屁股倒坐在沙發上,他瞇起眼掃過涼風,哼了一聲揮手趕人:「還杵在這兒幹什麼,你也可以走了。」
再怎麼涵養好也忍無可忍無須再忍的爆發了,涼風磨牙:「你這個醉鬼看看清楚,這裡是我家。」
「哎,」跡部費力的撐開眼皮,看了周圍素淡的陳設後嘴裡嘀嘀咕咕,「……難怪看著這麼寒酸……不過好像沙發還不錯……」
聲音越來越小,最後徹底消音了。
涼風走過去一看,頓時黑氣直冒。
喝的找不著北的傢伙居然就這麼在她家沙發上睡著了。
第五章 櫻花血
那是涼風真世還是一個孩子的時候發生的事情。
那天天氣好的不像話,陽光毫無阻礙,天空是無數透明疊加而成的藍色,八重櫻開的活潑燦爛,然後她鬆了手,紙片嘩啦一聲翻飛如蝶,她就這麼靜靜的,看見那花尖堆起一點緋色的櫻花簇下,蜿蜒出了鮮血。
女孩身穿月白色振袖,背脊挺得筆直,注視著櫻花樹的陰影下,艷麗鮮紅的粘稠液體,恍若一條活的血蛇,從原木的接縫裡游出來,朝她嘶嘶吐信。
那是美麗而詭異的場景。
她小小的身軀姿勢筆直的跪著,耳邊墨色鬢髮被過往的風搔著,髮梢帶了一點甜膩的香氣,但是她不知道,那是因為櫻花,還是因為血。
新鮮的人血,是甜的味道。
而且,是和她出自同一嫡親血脈的鮮血。
鮮血慢慢流出,快要漫到從膝蓋垂落的菊綴結。於是她知道,她那活在幻覺裡的母親,帶著未出世的弟弟,去找爸爸了。
她沒有低頭,正視著前方鮮血的發源。
一個人到底要怎樣,究竟有多疼,才能流出這樣的鮮血呢?
她這麼思考著,伏低身體,拾起零落滿地的日元,一張,兩張,三張……那是她從舅舅那裡苦苦哀求來的,是她用自己的一個腎換來的,怎麼可以灑在這麼髒的泥地裡,雖然她的媽媽再也用不著了。
周圍漸漸圍起了不少人,有人指指點點,有人歎息,有人露出悲憫的神情,有人竊竊私語,卻沒有一個人願意上前。
小小的女孩跪趴在草地上,伸出手去,卻有人先一步把那張萬元大鈔撿起。
她仰起頭,白皙如玉的小臉在陽光下蒼白的近乎透明,童音軟糯,她說:「叔叔,那是我的錢。」
西裝筆挺的金髮男人有西方人特有的深邃輪廓,他望了一眼住院部8樓那個窗簾獵獵飛揚的大敞窗戶,然後慢慢低下頭,看著眼前神色平靜的女孩,良久,長歎口氣:「好孩子,沒哭。」
哭有什麼用,哭了法官就會收回對爸爸的判決麼,哭了媽媽和弟弟就能活過來麼?
男人把那張皺巴巴的紙幣交到她手裡,然後從懷裡掏出一個小小的金屬十字架,遞到她眼前。
「我不求神。」還不滿十歲的孩子看了一眼,一字一句道。
神是不會聽見你的願望的,哪怕你嘶喊的連喉嚨都充滿了鮮血,他也無知無覺,無動於衷。
這世上唯一能相信的,只有自己。
男人不由動容,他蹲下來,將女孩的額發拂到而後,拿出絲卷擦拭她嵌了污泥的手指,碧綠色的眼睛注視著她好像注視著一塊尚未雕琢的璞玉,吐出純熟流利的日語:「你願不願意跟我走?」
彼時,天幕蔚藍,澄澈透明,乾淨的彷彿連神也容不下。
這個世界上是沒有神的,即使有,他也必定是不聽不聞不問。
涼風在午夜忽然醒了。
落地窗外的天潮黑潮黑,沒有星星和月亮,仿似一個倒扣的黑幕,籠罩著這個繁華墮落的城市。
她揉了揉眉心,頭有點痛。光腳下地去浴室洗臉。
水流沖刷在臉上,冰涼冰涼,旋成水渦然後消失不見。她抬起頭,看著鏡子裡自己的臉。
她已經好久沒有做那個夢了。
蒼白月光射入窗欞,裝點空蕩蕩的客廳,感覺嗓子乾啞的難受,涼風穿過廳堂在吧檯倒了一杯水,回房時目光不經意落在客廳中央的沙發那兒,視線有短暫的停滯。
夜涼如水,紗簾飄飛,蜷縮在沙發上的男人微微皺著眉,睡夢中那顆張牙舞爪的淚痣褪去了華麗與張揚,意外的顯得單純無害起來。這傢伙睡著的樣子倒比醒著可愛多了,涼風耙了耙亂糟糟的頭髮,發覺自己幾百年不曾氾濫的同情心有蠢蠢欲動的跡象,想了想,還是從臥室拖了條被子來,往沙發上胡亂一裹,就回房睡覺去了。
第二天清晨,涼風黑著臉俯視著居然還在她家沙發上兀自睡得天昏地暗的男人,地上散落著半條本該在跡部身上的被子,而跡部讓人不敢恭維的睡姿則讓她立刻想起一副名畫——馬拉之死。
香甜到說不上,跡部睡夢裡還蹙著眉,一副本大爺睡得很不舒服很不爽的樣子,涼風嘴角挑起一個微妙的弧度,一種她自己也不願意承認然而事實就是幸災樂禍的情緒油然而生。
門鈴這時候響起,大清早的有點觸耳心驚。
她開門,門口站著昨天來過的那個藍發帥哥。
西裝外套搭在臂彎,忍足侑士嘴角噙著一抹優雅的無懈可擊的微笑:「早上好小姐。」
涼風有點疑惑的用略帶一點涼意的目光看他,在旁人眼裡那該是相當具有壓迫感的視線,然而門外的傢伙似乎並不介意。
「很抱歉這麼早打擾你,在下忍足侑士。」
你是誰跟我有什麼關係?
「我是來找跡部的,他在嗎?」忍足溫柔的微笑。
她很想脫口而出先生請你認清楚門牌去敲隔壁的門,轉念一想那傢伙現在的確大喇喇的睡在自家客廳。雖然是他賴進來的沒錯……
忍足打量她陰晴不定的臉色,唇邊浮起瞭然的曖昧笑意:「果然在這裡,也是,在情人家過夜太平常了。」
眼角抽了抽,她克制著把門開大一點,讓忍足看到客廳裡面,「我不認識他,還有,請馬上把你的朋友帶走。」
忍足走進去,頓時發出驚訝之聲:「跡部他,居然睡在沙發上?!」
他轉過頭看著涼風,「你居然讓他在沙發上睡了一夜?!」
她不置可否扯了扯嘴角,充耳不聞的去吧檯煮咖啡。
「……算你狠。」忍足無語半響,語氣凝重,看她的目光裡多了一絲欽佩。
「這被子是你給他蓋上的吧,」從地上拎起被角,忍足拍了拍門鈴也沒把他吵醒的跡部,眼神別有深意:「看來你也不是完全不關心他嘛。」
倒咖啡豆的動作停了停,她言簡意賅:「人道主義而已。」
忍足扯扯跡部:「喂,跡部,起床啦,人家趕你啦。」
嘴裡嘀咕了一句多半是詛咒的話,跡部扯過被子狠狠翻了個身,這下連頭也蒙上了。
忍足搖搖頭,立時使出殺手鑭,掀被子。跡部頓時打了個寒噤,一骨碌爬起來,低血糖加起床氣一起爆發:「你活得不耐煩了?!」
「我只是好心來通風報信,聽昨天的口氣,你爸爸好像查到這個地址了,」他頂著跡部的殺人眼神,攤手苦笑,「可不是我說的啊,老爺子的本事你不是不知道。這是他要我帶來的,去不去隨便你。」
跡部斜了他一眼,接過印有玫瑰花紋族徽的裝幀精美的宴會准入函,打開掃了一眼丟在茶几上,鼻子不屑的哼出一個音。
桌子上的玻璃壺裡水霧翻滾,蒸騰出滿室濃郁的咖啡香氣。細白手指纏繞骨瓷杯子,涼風在絢爛紅日的背景裡步態盈盈走到茶几前彎腰合上攤開的醫學書籍,不客氣的下逐客令:「兩位有話請到外面說,我還要出門,慢走不送。」
跡部瞪著她:「喂,你的沙發硌得本大爺背疼。」
「閣下自找的,我又沒請你睡。」
「……」
「我走了,祝你好運。」忍足忍著笑拍拍跡部的肩膀,光速閃人。
套好外套,涼風懶得廢話徑直走到門外作勢要鎖門,跡部撇撇嘴跟著她出來,後背靠在走廊牆上,想起剛才看到的那本醫書,嘴角浮起一縷奇異的笑容,「你是學醫的?」
「這和你有關係嗎?」她口氣不善的反問。
跡部不以為意,「正好本大爺家的卡門身體不怎麼牢靠,有個醫生當鄰居的話以後會方便很多。」他勾勾手指,靜候在門外的僕人立刻上前,把鏈子交給他,然後,跡部施施然走向自家單元,背影瀟灑的不像話——手裡牽著一條狗。
涼風懷著我受夠了的心情砰一聲甩上門,帶起的晨風裡那張玫瑰紅色的請柬輕輕搖晃了一下,然後靜靜躺在茶几幾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