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前]以身相許 第四十六章
敖寸心便有些心浮氣躁起來。
連嫦娥的話都不能讓他放棄,那她又能怎麼辦?偏楊戩還同她置氣,敖寸心也是有脾氣的,平日裡本就懶得應付他,如今這樣更好,如此兩人便冷戰起來。
倒是楊嬋夾在中間斡旋許久,兩人還是面上淡淡的。敖寸心懊惱自己困於此局,又暗惱楊戩當真對嫦娥癡情不改累她至此。她在鏡中孤掌難鳴,又見往事撲面就在眼前,心中郁氣越發凝結。
幸而過了不久玉鼎師傅回來了。
他受觀音所托去教孫悟空法術,敖寸心是知道那猴子以後的命運的,她胞兄小白龍是孫悟空的師弟,如此說起來同她也有些淵源。
是以玉鼎真人回到楊府,敖寸心當真是有心問了問孫悟空的事。
「玉鼎師傅,那猴子可學全了你身上全部的本事?」
「學了七七八八了吧……」玉鼎真人搖著扇想了想,謹慎道。
「那他跟我們二爺比,誰更厲害一些?」老六好奇問道。
「這怎麼好比?」哮天犬不服道。
楊戩搖著扇子不發一言,敖寸心覺得他是越發自矜清傲了。
「怎麼不好比?」敖寸心慢慢斟著茶問道。楊戩和孫悟空同出一門,只不過楊戩同玉鼎有師徒名分,而玉鼎和孫悟空卻並未定下師傅名分。是以那麼多年玉鼎座下便只楊戩一個嫡傳弟子。
哮天犬其實有些怕她,他總覺得三公主嫁進楊府之後就變了個人似的,雖然不像從前那樣愛霸著他的主人了,但卻也沒讓他主人過上好日子,他心裡還是很排斥她成為了自己的女主人。
「我主人比他先拜玉鼎真人為師,又曾反上天庭殺得天庭全無還手之力,自然是我主人厲害。」
「是嗎?」敖寸心只是笑笑,並未說什麼。孫悟空後來也會大鬧天宮,也會殺得天庭全無還手之力,同為玉鼎真人的弟子,楊戩跟他不相伯仲,若說略勝一籌,那便是楊戩多了哮天犬這份助力。
玉鼎真人見她這個笑容有些微妙,心裡咯登一下,總覺得敖寸心這句「是嗎?」若有所指,她似乎是知道那隻猴子的……
「不提也罷……」玉鼎搖了搖頭道。
「怎麼了?」楊嬋不由問道。
「哎……這猴子膽大包天,將來總會惹出事來。」玉鼎真人想到這件煩心事不由歎道。
眾人聞得此言,不由面有憂色。
「玉鼎師傅,你也不必太擔心。凡事有因就有果。再說禍福難料,將來他也可能修成正果成就屬於他自己的大道呢?」敖寸心給玉鼎添了茶,低柔說道。
玉鼎聞言,越發覺得敖寸心似乎是知道什麼。那幾句勸慰張口就來,有意無意間便帶了篤定。
敖寸心見玉鼎真人一直看著自己,不由問道:「可是寸心妝容不得體?」
「不,徒弟媳婦兒,貧道與你多年不見,發現你通透不少,你剛才這話說得有道理。」
哮天犬聞言,不由輕哼了一聲。敖寸心抬眼瞧了瞧他,他又馬上噤了聲。
楊戩被玉鼎這麼一說,心中一動。他總覺得她變得不像當初他認識的三公主了。但師父卻說她通透不少。
敖寸心回頭的時候看到楊戩在打量自己,那樣的眼神她從來未見過。帶了幾分驚訝,帶了幾分審視。
那兩人的眼神在空中相遇,彷彿今生第一次相見。
——————————————————————————————————————————
後來敖寸心拜訪玉鼎的時候玉鼎正在自己同自己下棋。
敖寸心帶了一副西海寒玉雕琢的棋盤給他做禮物,玉鼎簡直愛不釋手。見她如此重禮,便也不由有些疑惑。
「徒弟媳婦何必如此費心,這寒玉棋盤價值連城,送給貧道可惜了。」
「寶劍贈英雄,這寒玉棋盤也應送給識貨的人。玉鼎師傅知曉天下之事,自然是配得起這棋盤的。」敖寸心笑道。
玉鼎卻也是老江湖,見她此時攜禮前來,知她大約是有事,便問道:「徒弟媳婦可是有事?」
「實在不瞞玉鼎師父,寸心有一事相求。」敖寸心抬起頭來緩緩道。
「你先說來聽聽。」玉鼎捻了鬍鬚謹慎道。
「玉鼎師父可知要如何破除一個人的執念?那執念於那人修行有礙。」
「這恐是難事,紅塵中人最是偏執,聽不得人勸。解鈴還須繫鈴人,你如要破除他人所執,便要弄清他所執著的是什麼,可有因緣,找到源頭那才好下手。」玉鼎真人搖頭晃腦說完,才反應過來問道:「你說的是何人?」
「是楊戩。」
「我徒弟他怎麼了?」
「玉鼎師父也該知道楊戩對嫦娥之心,我敖寸心無論如何都是公主,丈夫卻心有所屬。我待他情深意重,他卻如此負我。」敖寸心字字控訴,言語之間含了莫大委屈。
「這……」玉鼎真人一個頭兩個大,只覺得剛才還摸著冰涼玉滑的棋盤成了燙手山芋。果然這禮不好收,然而他又實在是愛極了這棋盤。
「清官難斷家務事。更何況你二人……」
「玉鼎師父只消去勸楊戩幾句。楊戩十分看重您,想來您的話他會聽進去。」敖寸心說罷便是一福。
玉鼎摸著棋盤,心裡歎了一口氣,道:「好吧,我去勸他幾句。」
「那我就等您的好消息。」敖寸心笑了笑,點了點頭,便出了門,直到走到正庭,她才拍了拍自己的臉頰,想著剛才是不是笑容過多了點,連臉都要笑僵了。又想到自己幾百年不扮演妒婦,不知剛才演的像不像。
後來她在自己房裡自己同自己下棋正下到一半,便見楊戩直接大力推開了門。
她在燈火中抬起了頭。
「二爺?」
「你同我師父胡說些什麼?!」楊戩沉聲問道。那聲音裡都透著冰渣子。
「寸心並未胡說些什麼。」她心裡一歎,大約是又失敗了。手上便用白子堵了黑子路。
「他一個修仙的道人,如何能牽扯到你我之間的事來?你跟他說我對嫦娥仙子有愛慕之心,那樣的話傳出去於仙子清譽有損。你同我鬧也就罷了,還要扯上別人?這些話傳揚出去,你讓天庭如何看待嫦娥仙子?」
敖寸心把手上的棋子扔進了棋笥,那一聲脆響格外明顯,她轉過頭來說道:「二爺說的這是什麼話?怎麼是寸心扯上別人,明明是二爺心裡真有別人。」
「你我已成親多年,你居然還是疑神疑鬼,不肯信我。」
敖寸心心想,你如此愛慕嫦娥現在說這些話又有什麼意思?不過平白讓人看不起而已。當年的那句「反下天去,豎旗為妖!」傳到西海之時可是傾倒了不少水族。
「楊戩,你又何必自欺欺人呢?」敖寸心無奈地看著他。
她的眼神無可奈何,似乎對於他愛慕嫦娥這個事,無能為力。
楊戩氣得冷笑起來。
「我們成親那麼多年,至今你仍然一點也不瞭解我。」楊戩冷笑道:「我如果當真愛慕嫦娥仙子,便絕不會與你成親。」
不,楊戩,我瞭解你。比我以為的還要瞭解你。你同我成親,更多的是因為恩義,無關情愛。
「楊戩,你捫心自問,同我成親難道不是因為我三番四次救你?咱們之間的姻緣,放在民間便是傳奇裡的以身相許罷?」
「你是這樣想的?」楊戩忽然靜了下來,以一種不驚塵埃的語氣問道。
「難道不是嗎?」敖寸心反問。
楊戩本來想解釋什麼,卻張口無言。
「那便確實如你所說。」他轉身走出了門,外頭月光遍灑一地,彷如浮生白日夢。
敖寸心看了看下至一半的棋局,忽然便也沒了繼續下去的心情。
這一局無人應戰,自己同自己下,該是多麼寂寞?
——————————————————————————————————————————
楊戩隔日帶了梅山兄弟去梅山練兵。
敖寸心恍然便覺得回到了曾經,他也是如此遊蕩在外,只剩她一人困守孤城。
不久東海敖聽心傳來訊息說東海的定海神針被孫悟空給訛走了,而西海的鎖子黃金甲也遭了秧,姓了孫。
敖寸心便知大鬧天宮不遠矣。
果不其然不久便傳來猴子集結妖兵反了天庭的事,天庭派李靖哪吒十萬天兵天將卻也奈何不了他。後來觀音菩薩出了主意,玉帝想起了灌江口自己的親外甥。卻又拉不下臉,便讓哪吒先去試探一番。
哪吒來了楊府,卻見楊戩不在。
「你要找楊戩,便去梅山。」敖寸心站在長廊上說道。
哪吒聽了她的指點,立馬踩了風火輪飛向梅山。
梅山,楊戩聽了他轉述了玉帝的意思,便直接冷然拒了。
「哪吒兄弟,煩請你轉告玉帝,楊戩家務事繁忙,近日無法出軍。此是天庭私事,楊戩也不便插手。」
「二哥……」
「我心意已決,哪吒兄弟不必多言。來,喝酒。」
「哎……」哪吒歎了口氣。
「話說哪吒你是怎麼知道我們在這兒的?」哮天犬問道。
「是三公主告訴我的。我去灌江口找你們,沒找著。」
「三公主……」想起敖寸心,哮天犬就閉了嘴。
「對了,二哥,你跟三公主怎麼了?」
「三公主無理取鬧,我主人氣得家都不回了!」哮天犬實在是氣不過,總覺得敖寸心太不講理太霸道,累至他們只能住在梅山。
「呀……」哪吒吐了吐舌頭,不知該說些什麼。
「當初我主人就不該娶她!」見哮天犬越說越來勁,康老大拍了拍他的肩,讓他閉嘴。然而他不小心一回頭,便見敖寸心站在身後。
實在是嚇了哮天犬一大跳,不知剛才他說的話,她有沒有聽到。聽到了只怕又要鬧。
她手上拿了聖旨,淡淡道:「這是天庭頒下的聖旨,要你出兵花果山。」
「誰讓你替我接下的?」楊戩冷聲道。
「我並未替你接下,只不過那傳旨的人找不到你,我便拿來了。」
「你倒是樂於助人?」楊戩諷道。
「我如果不樂於助人,你我現在就不是這樣的光景。」敖寸心笑笑說著,把聖旨擱在了楊戩面前的案上。
當初兩人相識,便是始於敖寸心一時心善救了楊戩。她這話一出口,一時林間寂寂,無人說話。
「至於要不要接下,那是你的事。」說罷她便轉身走了。
敖寸心出身宮廷,平日裡門面做足,跟梅山兄弟也保持了表面的友好,見了面也會互相見禮。只是這一次她似乎是把這群人忽視了個徹底,直接便轉身出了門。
作者有話要說:實在抱歉,我除了保證不坑,其他什麼都保證不了,該棄文就棄文吧。對不起大家一直以來的支持。真心對不起。
[寶前]以身相許 第四十七章
楊戩回了灌江口楊府,他的師傅正看著竹簡,青色的袍子浸潤在日光下,彷彿還是相識之初那個法力微薄但腹有詩書的道士,給他的人生開闢了一片新的天地。
「你接到了那份聖旨?」他未抬頭,目光留在竹簡之上,只是那話便如此自然的入了楊戩的耳。
「徒兒並未接下那道聖旨。」楊戩恭敬道。
「你昔日與天庭有約,聽調不聽宣,一旦天庭有難,便要出兵相助。這聖旨,又如何拒絕得了?」玉鼎真人悵然道。
「徒兒不願,無人能逼迫徒兒。」楊戩說道。
「情義可以。」玉鼎真人站起了身,拿了竹簡往回走。
楊戩或許可以不顧玉帝王母死活,但他絕不會讓天地陷入一片混亂。如果可以他早就手刃玉帝替瑤姬報仇,正是因為不能亂了天地秩序,他才無可奈何放棄報仇。但他也不願去天庭做官,只退居灌江口,受人間香火,不管天庭瑣事。
人間情義和三界眾生,始終是能左右他的。
楊戩走進大堂,便見敖寸心在侍弄花束,她把剪下來的花枝插|入花瓶裡,然後退開一步仔細端詳片刻又進行細微的調整。她那麼安靜專注地做著手上的事,甚至沒抬頭看走進來的他一眼。
這一刻,楊戩忽然很想問問她,她是否希望他出兵花果山,替天庭剿滅叛匪。而明明當初,他也是天庭要殺之而後快的逆賊。
「回來了。」敖寸心做完手上的事,轉過頭來看著他說道。
「嗯。」楊戩淡淡答了一句。
「他們呢?」敖寸心問的是梅山兄弟。
「我讓兄弟們留在梅山了。」楊戩依然是那副淡淡的口氣。梅山兄弟留在梅山牽制天庭的兵力。
「讓他們回來吧,今天三妹做了很多菜,就當是出征前替大家踐行。」敖寸心說道。
「你的意思是希望我去幫助天庭攻打花果山?」楊戩蹙眉問道。
敖寸心抬眼無奈地看著他,道:「二爺總歸是要去的。」
因她知曉前塵往事,便知道楊戩最後是會帶上梅山兄弟和哮天犬去幫助天庭收服孫悟空的,是以便說了這句話。
「為什麼?」楊戩反問道。
「不為什麼。」敖寸心說著欲轉身,然而楊戩卻伸手攔住了她。
「說清楚,我為什麼總歸會去的?」
「我猜的。你不去也沒什麼。」敖寸心波瀾不驚道。
「那麼你呢?你希望我去還是不去?」楊戩忽然問道。
敖寸心卻覺得奇怪,楊戩什麼時候開始在意起自己的意見來了。當初自己說的話他可是從來不聽的,便是聽進去了,只怕也會跟她唱反調。如今他倒是來詢問自己的看法。
「我?我自然是希望你去的。你去的話我作為你的夫人,在四海之間也有面子,你掙了功名,我也可以過舒坦的日子。」
「你的意思是如今我讓你沒有面子,日子過得不舒坦?」
「楊戩,你到底在糾結什麼呢?我說讓你去,你不高興。但明明是你自己來問我的。」敖寸心無可奈何地看著他。
楊戩心想他居然在問出這個問題的那一刻期待她是懂得他的。他實在是異想天開,敖寸心是龍宮的公主,卻到底不算是他的知心人。
他的失望她看在眼裡,心中忽然有些慨然。楊戩,原來你也是對我有過期待的嗎?可大約我確實是一次又一次讓你失望。你需要的是宜家宜室的女子,替你經營一個溫暖的家,慰藉你所有的失落懂得你的每一個眼神,可惜,我敖寸心實在不算是你理想中的人。
敖寸心低了頭從楊戩身邊走過,長長的輕紗拖曳出一地昏黃的光暈。
黃昏,正是逢魔時刻,日與夜交替之時,所有的邪魅和鬼魂都在此時遊蕩人間,而人心底的魑魅魍魎也容易走出來,容易迷失自己的魂魄。
後來太上老君親自下來請楊戩。太上老君乃是元始天尊的師兄,比楊戩高出兩個輩分,楊戩見了他,同他在書房裡談了半個時辰,最後出來時敖寸心已經準備好了晚餐。
「既然祖師爺也在,不如一起吃頓便飯。」敖寸心像天下所有賢惠的妻子一樣,對太上老君殷殷勸道。
「不了,貧道還要回天庭覆命。」說著,老君便駕了雲向天庭飛去。
「二哥,你可是答應了天庭發兵花果山?」楊嬋急急問道。
楊戩不語,走到飯桌前,舉起了案上清酒,傲然道:「楊戩明日啟程去花果山會一會那猴子,今日便同大家好好喝一場。」
玉鼎真人輕輕歎了一口氣。
「二爺此話何意?難道不帶上我們?」康老大問道。
「這是楊戩的事,各位兄弟便待在梅山好好操練那一千二百草頭神。待我收了那猴頭,便再同大家一起喝酒。」
「二爺此話何解!我們同二爺出生入死多年,怎會蝸居梅山,讓二爺獨自去花果山?」康老大慨然道。
「是啊二哥,你便讓康大哥他們同你一道吧。人多也有個照應。」楊嬋擔心地說道。
「反正我是無論如何要跟著我主人的。」哮天犬大聲說道,激得梅山兄弟也紛紛表態。
「三妹,還有列為兄弟不必跟隨,你們可替我照顧三公主和師父,我去去就回,不必擔心。」
「我不需要人照顧,梅山幾位英雄還是跟著二爺去花果山吧。」一直低頭沉默不語的敖寸心忽然抬起頭來道。
「我也不需要。」玉鼎真人說完,便起身回了房。
「哎……」楊嬋想喊住他,卻被一旁的敖寸心叫住。
「我去看看玉鼎師父,失陪。」敖寸心微微向眾人點了點頭便起了身,輕輕走向玉鼎離去的方向。她的衣衫不染塵埃,輕悄劃過空氣,漸漸消失在眾人眼中。
「二哥,三公主和玉鼎真人我會替你保護。你帶著幾位大哥去花果山吧,我聽聞那猴子厲害得很,又是玉鼎師父教出來的,我怕你會在他手上吃虧。」
「三妹……」楊戩欲言又止。
「二哥,放心吧。我有寶蓮燈傍身,一般的人也奈何不了我。」楊嬋安慰他道。
「三妹,你也要保護好你自己。」楊戩伸手摸了摸楊嬋的頭髮。想起自己曾經承諾要保護她一輩子,如今倒是她站出來替他保護他的妻子和師父。
「我沒事的。只怕是玉鼎師父是真傷了心。」楊嬋不無憂慮道。
楊戩沉默,更多的是無言以對。
——————————————————————————————————————————
楊戩帶著梅山兄弟和哮天犬去花果山收服孫悟空,敖寸心便留在楊府無所事事。她在經過嫦娥和玉鼎真人出馬還是搞不定楊戩的打擊之後安分了許多。楊戩這一生看重的人也不過那麼幾個,她總不能去讓楊嬋勸他吧?
楊嬋怕她悶,還時常用寶蓮燈的法力催開府裡的花樹。敖寸心見她如此費心,也會御水作曲水流觴之事,更會用水流做成首飾,戴在女子身上泠然作響,如同泉水叮咚。
玉鼎真人自楊戩出發之後便時常歎息沉默。敖寸心便同他切磋技藝。玉鼎驚訝的發現敖寸心棋力非凡不可小覷。如此敖寸心與他在棋盤上纏鬥,便也多少分散了他的注意力。楊嬋在一旁看著,便也暗暗驚詫敖寸心的改變。她印象中愛鬧的敖寸心靜靜坐著手上掂著白子,實在有一種安定人心的力量。
三日後楊戩回了灌江口。
楊嬋急急跑過去撲進他的懷裡。楊戩摟著她目光卻落在不遠處的敖寸心身上。玉鼎真人見他安然歸來,心裡卻不知是該悲該喜。
「二爺出馬便收服了那猴子,如今猴子被太上老君帶回八卦爐煉丹,他偷了老君那麼多仙丹,該是時候還了。」康老大開心地說道。
「二哥,你可有受傷?」楊嬋直起身來問道。
「我無大礙。」楊戩走到玉鼎真人面前,道:「師傅,對不起。」
「這不怪你,他命裡該有此一劫。」玉鼎真人歎了口氣道。他的語氣裡有藏不住的悵然。
梅山六聖看了看楊戩和玉鼎真人,卻也不知該說些什麼。
「諸位站著也累了,還是快回屋裡歇歇腳吧。」還是敖寸心打破了那沉靜。
後來飯桌上卻也是一片安靜,只聽到碗筷相擊的聲音。
吃完飯,玉鼎真人先回了自己的房間。其餘諸人也是快速吃完,敖寸心見眾人七七八八吃得差不多了,便也擱下碗,隨意使了法術,那些碗筷盆碟都全部清洗乾淨,整整齊齊地碼在廚房。
這一手直看得哮天犬一愣,他從來想不到這三公主的法術還可以這樣用。
楊戩記掛玉鼎真人,便撩袍去了玉鼎真人的房間解釋一二,卻看到玉鼎摸著收拾好的小包袱,似乎是準備離開。
「師父……」楊戩張口喊了一句,卻又不知該說什麼。
「我要回金霞洞去好好著書修道,紅塵之中濁氣太重不利於我修行。你也不必太在意,此事與你無關。」玉鼎真人淡淡道。
「是楊戩幫著天庭擒拿了師弟害師父傷心,楊戩有罪。」楊戩聞言便跪了下來。
「這與你無關。為師今夜便離開。也不去一一向大家辭行了,明日他們問起來你便如實述說即可。」
「可是師父去了金霞洞,楊戩便不能與你品茗弈棋了。」
「楊戩,如今你是成家立業的人了,要與你品茗弈棋的人不是師父。師父是老了。」玉鼎真人感慨著便說了一句:「三公主是個好女子,你且不可負她。」
楊戩默了默,道:「楊戩知道。」
「嫦娥仙子是天上明月,供世人仰望。至高至遠明月,至親至疏夫妻。這夫妻之道,便是互相包容彼此尊重。你不可小瞧她,她也不來猜忌你,如此最好。」
「徒兒一定謹記師父教誨。」
「楊戩,為師真沒有怪你。三公主說得對,禍福相依,未來誰也料不到。好了……為師真是該告辭了。」
「師父保重!」
玉鼎真人大笑三聲,揮了揮手,頭也不回地離開。
楊戩便見月光下他那邋裡邋遢的師父青袍翩翩,漸行漸遠。
[寶前]以身相許 第四十八章
楊戩帶著那束丁香花進來的時候敖寸心正摸著玉鼎真人退回來的寒玉棋盤。他臨走之前把它送回到了她的手上。那棋盤是西海寒玉所鑄,觸手冰涼,玉質細膩,實在是弈棋之人心頭所愛。
她一抬頭,便見楊戩手持著一束丁香花站在門口。
楊戩在她驚詫的眼神中走向她,蹲□把丁香花遞到她的面前。
「三公主,我們一直以來都是被外人羨慕的神仙眷侶,但是事實上,你我之間……但這一切如今都已經過去,寸心,讓我們重新開始吧。從明天開始,把過去的一切都通通拋開,我要帶你周遊三界,朝游滄海暮蒼梧。」
龍女眼睜睜看著他說出了那句話。
朝游滄海暮蒼梧,這實在是世上最美的誓言。但是她知道那是怎樣的一種奢望。她想起那被禁西海的三百多年,想起他曾經說三界之內任她馳騁,最後卻只得到一個永禁西海的結局。
她笑了笑,接過了花束,道:「我從小就在海裡長大,還游什麼滄海。」
她說話的調子緩慢而又憂傷,彷彿是想起了什麼傷心的往事。
「那你說,你想去哪裡?」楊戩好脾氣地問道。
她本想回一句「我哪裡都不想去」,可是看著楊戩殷殷目光,敖寸心只覺得說不出那句話來。
「不如我們先去名山大川遊玩,你看黃山怎麼樣?」楊戩見敖寸心怔怔不開口,便自己提議道。
敖寸心未答好也未答不好,卻在這時哪吒匆匆而來。
「二哥!快跟我走。」他急沖沖道。
「出了什麼事哪吒兄弟?」楊戩站起身來問道。
「不好了!孫悟空從老君的八卦爐裡逃出來了!現在他正殺向瑤池,雷部二十四天君快抵擋不住了。」
「哦。」楊戩手敲著折扇,卻只這樣「哦」了一聲表示知道了。
「二哥,你不去解天庭之危嗎?」哪吒急道。
「你並未帶來聖旨,我當初與天庭的約定是聽調不聽宣,沒有聖旨,我自然不會去。」
「你!」小哪吒臉都氣得鼓起來了。
「一旦孫悟空坐上玉帝的位子,只怕三界都是野猴子,二哥是想看到這樣的場景嗎?」哪吒問道。
「那與楊戩何干?」楊戩說著便坐了下來,對哪吒說道:「兄弟你遠道而來,不如陪二哥喝杯酒。」
「你既然不願去,算我看錯你了!」哪吒說著就氣鼓鼓就要走。
「這樣吧,你喝贏了我,我就隨你去天庭。」楊戩施施然給自己斟了一杯酒。
聞聽此言,哪吒頓住了向前走的步伐,轉過身來道:「當真?可是喝醉了怎麼去打仗?」
楊戩道:「二哥自有解酒良方。」
哪吒聽了他這話,便半信半疑地做到了楊戩的對面。
敖寸心看著,便微不可查地搖了搖頭。
哪吒喝了三杯,才恍然大悟:「二哥,你太陰了,你這是在拖延我請援兵的時間!」說著便拋下杯子揚長而去。
楊戩看著哪吒遠去的背影,打開折扇笑了笑,他本就生的好看,如今這樣春風得意的笑容,實在讓天地都失了顏色。
便是敖寸心已經放棄了對他的旖旎情思,如今看到這樣的笑容,也不禁看得呆了。然而她看著他的眼神又似乎包羅了世上所有的語言。
楊戩的目光撞上了這樣的眼神,似乎覺得自己要沉溺在這樣的凝視中。
「怎麼了?」他低聲問道。
「沒什麼。只是覺得二爺春風得意的樣子很好看。」敖寸心說的直白,卻讓楊戩臉上一熱。從小到大還未有人在他的外貌上這樣直接的誇讚。尤其是在這青天白日下,敖寸心雖是他的妻子,但如此直白到底不妥。
敖寸心見楊戩這副反應,不由覺得十分有趣。他從來在她面前一本正經極有主意,從來不會有類似羞赧的表情。敖寸心正準備再說幾句,楊戩微微咳嗽了一聲,提議道:「我們先去黃山吧,然後再游五嶽。」
敖寸心想了想,道:「好。」
敖寸心當真便同楊戩收拾了行囊準備周遊天下名山大川。哮天犬非要跟著去,被三聖母勸住了。
他們兩人都不是凡人,遊歷天下也是踩了雲頭,敖寸心跟楊戩並肩而立,站在雲上看著腳下蒼生,看著壯麗山河,聽他指點江山,心情卻很平和。
他們漫步在林蔭之下,楊戩把那棵迎客松指給敖寸心看,敖寸心看見了便也能說出其妙處來。敖寸心到底是公主,見多識廣,又曾和葛繁遊歷天下,楊戩發現很多風物名勝她都說得出個所以然來。這黃山她似乎曾來過,到最後倒是她成了帶著他遊玩的那個人,替他介紹各處勝景。
「怎麼了?」敖寸心轉過頭來見楊戩看著自己,不由疑惑道。
「沒怎麼。只覺得你似乎對這裡很瞭解。」
「我虛長你幾百歲,對這些瞭解也不算什麼。」敖寸心笑了笑道。
兩人繼續前行,龍女同他如知交好友般相處,楊戩卻越來越覺得她的心思難測。明明是夫妻,但兩人相處卻全然不是夫妻間的相處模式。師傅說要互相包容彼此尊重,他自問做的很好,卻覺得敖寸心似乎不為所動。
有一次他無意間牽了她的手,敖寸心似乎反應特別大,猛然掙脫了。楊戩心高氣傲,本想扭頭就走,面對於自己有恩的妻子,他實在有些無能為力。但敖寸心低了頭,側臉一片柔和,他想她到底是女子,從前在龍宮受宮禮所拘,又是光天化日之下,總歸是有些害羞。
如此兩人便又自然地行了一路,敖寸心和楊戩自然再不提此事。這一路行下來楊戩同敖寸心便當真相敬如賓,只是總帶了隔著一層的客氣。
「寸心,當初我帶著兄弟們攻打花果山時,還多虧你安慰開導師父。」楊戩走著走著便挑起了話頭,這話確實是真心實意地道謝。
所以這次出來陪我游黃山便是謝禮嗎?敖寸心低頭笑了笑道:「這不算什麼,我也不過隨口說了幾句。」
「三妹說你的棋藝很不錯,而我竟然不知,不知何時你我也能對弈一局?」楊戩說道。
正好,她缺一個對手,自己同自己下棋,確實太寂寞了些。
「二爺既然開了口,寸心自然隨時可以。」敖寸心說著揮了揮手,一旁的石桌上便擺好了棋盤準備好了棋子,她向著楊戩做了一個請的姿勢。
楊戩似乎有些驚訝,他不過隨口一說,敖寸心卻是說風就是雨。
但既然如此,他自然欣然坐下。
敖寸心和很多人下過棋。在被禁西海的三百多年她便以此排遣寂寞,因此練出一手好棋藝,那時她自己同自己下,偶爾和鼉潔下,後來同敖聽心和嵐修也下過,到了鏡中和玉鼎真人也切磋過,如今卻是和楊戩。
夫妻二人相對而坐,一旁是燒滾的春水煎茶,茶香裊裊,自山林深處蔓延出陣陣禪意。
他們一局棋下完,樹葉卻已全部枯黃。而明明開局之時,卻還是春意盎然。
南山石上有棋局,曾使樵夫爛斧柯。仙人辟榖,不過一局棋的功夫,已然是一度春秋。
「沒想到卻是和局。」楊戩似乎有些意猶未盡。
「這樣很好,世上的事不一定非得弄出個輸贏來。這局棋便封在此處罷。」敖寸心說著,便給棋盤上下了禁制。
「這神仙的日子這樣長,楊戩以後的生活裡有三公主這樣的弈棋高手,也實在是一樁妙事。」楊戩敲著折扇笑道。
「是啊,來日方長。」敖寸心說著便起了身。楊戩見此,也跟著起了身。
臨走之前他忽然不知為何,回頭看了看那被枯葉蓋住的殘局。隨手便用神力在山體旁刻了字:壬戌年春日楊戩攜夫人於此手談一局。
兩人遊遍天下,卻已經五百年過去。
回了楊府,楊嬋和哮天犬都很高興,楊嬋靈慧,自然瞧出了他夫妻二人之間的關係已變,不由得替自己二哥開心。她想著三公主是個對她二哥癡心一片的人,如果二哥也領這份情,珍惜這份感情,那便是再好不過了。
她幼失怙恃,如今見到兄長家庭美滿,心中也算了了一樁心事。
那天敖寸心在燈下看著竹簡,心中估摸著在鏡中過了多少歲月,她想著那句以柔克剛,想來自己那麼柔了幾百年,卻似乎也不頂事。
楊戩進來的時候她實在嚇了一跳。
這麼些年兩人分房而睡已經是楊府諸人心照不宣之事了,兩人各自畫地為牢秋毫不犯,如今他卻來到了她的房間,也是當初成親時的新房。
「二爺莫非這個時辰了還技癢?」敖寸心打起精神笑道。
楊戩見她拿這個說事,便也只笑了笑道:「確實,夫人不吝賜教。」
他很少這樣鄭重中帶著調笑意味地稱她為夫人,彷彿在這一句夫人裡,有什麼已經悄然改變。
敖寸心便揮手布下棋局,道:「既然如此,二爺,請。」
兩人秉燭手談,那大紅花燭上紅淚滴滴落下,帶了曖昧的情愫。敖寸心與他下了兩局,互有勝負。到第三局時,她實在受不住,正要推辭,卻見楊戩揮手收起了棋局,不緊不慢道:「夫人,夜已經深了,我們安寢吧。」
敖寸心一時愣住,便眼睜睜看著他走到她面前,執起她的手道:「寸心,給我生個孩子吧。」
他吻過來的時候敖寸心想著,楊戩當真還是那個楊戩,連夫妻之間床笫之私,說出口也是這樣從從容容理所當然。
當然,他是她的丈夫,確實理所當然。
楊戩有他自己的驕傲,當初她不肯,他也不屑以武力壓制她,便也分房多年。今夜他來了這裡,自然勢在必得。
這個男人她愛他愛了一千六百多年,她曾經以為得到過他,後來才知是大夢一場。如今他只是這樣溫柔陷阱似的,困住她,似乎要補償她曾經所有的相思和深情。
她想,這一劫,到底劫的是他?還是她?
作者有話要說:這一章前面一部分是延續原劇情,送花那段實在太經典了,不捨得刪掉。爛柯是圍棋著名典故,語出《述異記》,講一個叫王質的樵夫進山中觀神仙下棋,棋局終了他手上的斧子已經爛掉了。以及其實我感覺我一直在暗示。比如前一章說敖寸心自己跟自己下棋,而這一章是她和楊戩下棋。所以這鏡中,她的對手到底是誰?是她自己,還是楊戩?ps:南山石上有棋局,曾使樵夫爛斧柯。——出自《題醴陵玉仙觀歌》作者:護國
[寶前]以身相許 第四十九章
敖寸心心中一歎,到底沒有推開他。
第二天便見薄薄的一層金光灑進室內,為室內的一切都度上了一層曼妙的光暈。敖寸心起了身慢慢坐在梳妝鏡前梳著頭髮。鏡面被陽光度上了金色的光暈,鏡中的自己便顯得格外不真實。
她袖中的功德簿安安靜靜地躺著,無一絲一毫光華閃露。她忽然覺得自己在這鏡中耽擱的時間太久了。
楊戩走到她的身後,看著鏡中的她,陽光照在他們身上,暖洋洋的,蔓延出歲月靜好的意味來。
「寸心。」
「嗯?」敖寸心側了臉低聲問道。
「我以後一定對你好。」
「嗯。」敖寸心應了一聲,繼續對鏡梳著發。
他的語氣那樣真摯動人,敖寸心卻回答得不痛不癢甚為懶散。當初她苦求不得的東西,楊戩全心全意的愛,楊戩心中第一位的位子如今似乎已經達成,但是她卻並未多麼喜悅。
這時外頭傳來哮天犬的嚷嚷聲:「主人,主人!」他嚷嚷了幾句,便似乎被老六拉走了。楊戩抬了頭看向外頭,對敖寸心道:「今日天氣不錯,我們不如去金霞洞拜會師父。」
「一切就按二爺說的。待寸心梳洗完畢再去前廳吃飯,二爺不必等我,還是先出去吧。」
敖寸心這樣說,楊戩卻不為所動,只是在一旁坐下,拿起昨晚敖寸心看了一半的竹簡繼續看。
龍女無奈,便也只能梳洗完畢同楊戩一同出去。
確實如楊戩所說,天氣晴好。他們出現在大廳裡時梅山兄弟眼睛滴溜溜轉,哮天犬似乎有話要說,卻在眾人的目光下訥訥不敢言。
「我與三公主吃完早飯便去玉泉山金霞洞拜訪師父。」楊戩說。
「好。華山桃園的桃子熟了,到時候勞煩二哥替我帶過去給玉鼎師父嘗嘗鮮。」楊嬋笑道。
「會不會玉鼎真人看見了桃子想起猴子又會傷心?」老五問道。
「這都五百年過去了,玉鼎師父不是那樣計較的人。」康老大說道。
敖寸心想了想,就說:「就如三妹所言摘了華山的桃子去孝敬他老人家,也全當是我們一片孝心。」
她這樣說,眾人自然說好。
仙人辟榖,但楊家還是一日三餐皆效仿凡間。吃完早餐,兩人帶上三聖母裝好的桃子駕了雲去往玉泉山。
那條路如今敖寸心又伴著楊戩走了一遍,進了金霞洞看到坐在蒲團上的玉鼎真人她彷彿間覺得這鏡中千年當真是彈指一瞬。
「玉鼎師父,別來無恙。」敖寸心朗然喚道。
隨著敖寸心這一聲,空氣脈脈有如實質的水一樣向四周擴散,那漣漪散開,週遭一切都不變,只敖寸心身邊的楊戩不見了。
玉鼎睜開眼,見了面前衝著自己行禮的龍女,道:「看來你當真是徹悟了,居然能自兩世鏡中全身而退。」
「你成功歷劫,不為鏡花水月一樣的感情所迷惑,當飛昇成天仙。」玉鼎真人道,然而他見面前的龍女只微微歎了口氣:「可惜你七情六慾之中的癡已不在,神格不全,是無法飛昇成天仙的。」
「寸心於修道也並不執著,當地仙也有地仙的好。」敖寸心笑著說。地仙是沒有屬於自己的金冊的,不算真正的神仙,也不必受天條拘束。所以當年天蓬元帥才對楊戩說:「她的喜酒我可以喝,你的我可不能喝。」只因楊戩是玉帝親封的昭惠顯聖二郎真君,是天神,而她不過是西海三公主,區區地仙而已。
「你出了這兩世鏡,我那徒兒可還未出來。」玉鼎真人歎道。
「我知道,真君看來是執念難消,我這功德簿最後一樁功德甚是難為。」敖寸心了然道。
「癡兒。」玉鼎真人閉上了眼睛。
敖寸心便也只能陪在一旁。鏡中千年外頭才一日,她來回不過過了一日半,楊戩的時間還有很多。
她進了兩世鏡經歷了同楊戩之間再一個一千多年,她得到了他全心全意的愛情,心裡卻清楚那個愛上她的楊戩並不是真正的楊戩。
那是為她而造的鏡像。可笑她還在裡面徘徊千年。
她清楚地知道他不會愛上她。所以鏡中他能愛上,只能說明那是一場鏡花水月的幻象。
「兩世鏡鏡生兩面,一面代表過去,一面代表現在。你進入的是現世鏡。」玉鼎真人閉著眼睛說道。
「楊戩進入的才是往事鏡。」
「所以呢?」
「所以你經歷的是虛幻的,而他經歷的一切才是真實。真實發生過的一切。」玉鼎真人閉著的眼睛睜了開來。
「兩世鏡鏡生兩面,相背而立,投射出一樣的內容,但是一面是真實一面是虛幻。進入鏡中的人容易被虛幻迷惑,但是真正迷惑人心的往往是真實。」
鏡像造得再好也不過是鏡像,敖寸心稍加留意便能分辨,更何況楊戩。但如果面對的是真實呢?
真實的笑容、真實的感情、真實的死亡,真實的一切……你經歷過的一切一一在你面前上演。故人故事,徒歎奈何。
「曾經進入鏡中的人有自現世鏡中全身而退的,卻從來沒有在往事鏡中脫身而出的人。」
「如果無法出來那會怎樣?」
「迷失鏡中,元神覆滅。」玉鼎真人淡淡道。
敖寸心怔了怔,不知該說些什麼。
「我們便再等他四十五天。」
等待的日子多麼漫長,敖寸心索性潛心靜修,以期自己到達物我兩忘的境界。某一日,她袖中功德簿忽然閃著金光,她怔怔看著那上面自動浮現結詞,只覺得一切似乎都不真實。
九九歸一。她眼中凝結的淚水劃著流光滴在了功德簿上,如今功德圓滿,她的心中卻不辨悲喜。
然而楊戩卻還是未回來。
一個半月很快過去,楊戩卻還在鏡中。在那往事鏡中不知發生了什麼,居然讓楊戩這樣冷靜睿智城府似海的人流連忘返迷失其中。
那是楊戩進入往事鏡的第四十七天,玉鼎真人忽然開了口道:「我統共便這麼一個弟子,我自然不能讓他元神覆滅死於鏡中。」
「寸心,你替我和楊戩護法,我便也去那往事鏡中走一趟,不求他安然無恙,只求他不必拿元神祭這兩世鏡。」
敖寸心點了點頭。
青衣的老道元神出竅投入鏡中。
那兩人的元神依次從兩世鏡中出來。敖寸心再次見到楊戩,彼此都隔著千年的記憶,竟覺得有些許陌生。
「恭喜三公主如願以償。」楊戩說道。
「多謝真君成全。」敖寸心回禮道。
「為師此次元氣大傷,需閉關修行千年。你們都下山罷,無事不要上山來擾我修行。」
玉鼎真人本是大羅金仙,經封神之戰在九曲黃河陣中被三霄娘娘的混元金斗削去頂上三花胸中五氣,其千年道行均重新修煉。然而出了兩世鏡,敖寸心卻可以清楚地看出玉鼎真人法力微弱,鬚髮皆白。大約在鏡中他以一身修為擋住那往事鏡的反噬之力,因此才千年道行一朝喪,以致容顏現出天人五衰之兆。
「是楊戩連累了師父……楊戩辜負了師父的栽培……」楊戩跪下道。
「不礙事,此事是師門對你試煉,助你斬得三屍,成就大道。這世上所有的師父,都該是徒弟成才的踏腳石。楊戩,為師很高興自己當初收你為徒。」青衣的老道鬚髮皆白,卻還是舊日那副腔調。
「你們下山去吧。」玉鼎真人說完,座下石台微動,他便以背對著他們。
兩人出了金霞洞。看著玉泉山秀麗風光,敖寸心只覺得清風過耳,一切塵埃落定。
卻在此時前方光芒大盛,元始天尊顯像於半空。
「楊戩,你可悟道?」
「楊戩謹遵師祖教誨入兩世鏡悟道。」
「可有所得?」
「弟子所得便是太上忘情,並非無情,忘情是寂焉不動情,若遺忘之者。言者所以在意,得意而忘一言。」
太上忘情不是時時敦促叮嚀自己要忘情,而是那份感情明明存在,卻把它放到了好像忘記的層次。
它並不是不存在,而是已與人融為一體,不需特意在意。
太上忘情是元始天尊的證道之法。如今楊戩領悟,這截教祖師自然十分欣慰。
元始天尊揮手拍開楊戩頂上三花,三花聚頂,五氣朝元,已然是金仙之列。
「汝有所成,吾深感欣慰。大道至簡,現你已是金仙,又身居司法天神之職,往後更要做三界表率,一心修道。」
「是。弟子謹記師祖教誨。」
「西海龍女此次歷劫成功,亦可喜可賀。」
敖寸心聞聽此言,忙低了頭作虔誠狀。
「道法自然。你二人切記。」元始天尊說完,便化為金光消失而去。
敖寸心看了看周圍,轉頭對楊戩說道:「這一路多虧真君照拂相助,如今九九八十一樁功德全部圓滿,寸心也該回天庭覆命了。」
她看著他的眼神清明純粹,說話不卑不亢。楊戩扯了扯嘴角道:「恭喜。」
接著他又說道:「只是不知三公主明明歷劫成功,為何卻還是地仙之身。」
敖寸心低了頭不說話,片刻卻又抬起來道:「此等微末之事,無需真君掛心。」
她行了禮轉了身,楊戩的聲音在背後響起:「你當真對自己這般狠?」
放棄癡,意味著神格不全,永遠無法修成正果。
「楊戩,我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她的聲音自風裡傳來。楊戩只覺得一陣驚痛。
他早已在往事鏡中悟道,遲遲不願出去,便是不願面對這樣一個寸心。何況那鏡中歲月太過溫暖,足以慰藉他此生所有的傷痛。
念念不忘求而不得的一個家終於在這裡圓滿,他明明知道這些真實的愛恨會拖累他,但是他還是不願清醒。
情在,不能醒。
龍女遠去的身影帶了灑脫飄然,她的腰間乾坤袋閃著青色光芒。她低頭看了一眼,險些落下淚來。
但到底還是未落淚。
作者有話要說:情在不能醒。——納蘭容若《憶江南》
忘情是寂焉不動情,若遺忘之者。言者所以在意,得意而忘一言。——道家解釋。
[寶前]以身相許 第五十章
「沒想到這戰神的懺悔得來全不費工夫。」鼉潔拿著乾坤袋得意地說道。
「枉我當初還百般做作,卻還是敵不過天意。」敖寸心歎息道。
「其實這樣也好,省去我們不少功夫。」鼉潔說著說著便笑了起來:「老實說,敖寸心你勾引人的功夫真不怎麼樣,我一直對你沒什麼信心。」
龍女聽了也是一哂:「我是想著自己佔了先機總歸能算計到他,如今倒真是應了那句話,人算不如天算。」
「當初你無論如何逼著楊戩去天庭做官楊戩硬是不肯屈服,後來他為了擺脫你主動接受司法天神一職。他為了殺母之仇而放棄王母給予的高位,又因為你而接受天庭的授職。這樣說來,你對他的影響力便是比瑤姬還要大。」鼉潔說著,不由道:「其實仔細想想,你最初的想法是對的。在此事上你確實佔了先機,所以能拿到戰神的懺悔也該是意料之中的事。」
「如今這人間帝王的祈禱、十世善人的祝福、三界戰神的懺悔我們都已拿到手,便只剩勇者之心了。」鼉潔掰著手指娓娓道來,說著他挑了眉道:「不若我現在就去殺了成璧,挖了他的心出來祭我父王。」
鼉潔說著殺人挖心的話,嘴角卻含著笑,神態也頗不以為然。
「你想的什麼餿主意,枉造殺孽功虧一簣。」敖寸心斥道。
「當初你本想著他壽終正寢再挖了他的心,如今他無意間被楊戩手上的三尖兩刃刀喚醒龍淵劍劍靈,修為大增實力已近半仙,這十年來容顏不衰,只怕不會如同正常人這樣老死。我父王又等不得,不殺他哪裡來的勇者之心?」
「所以說人算不如天算。」敖寸心淡淡嘲諷道。
「如今說這些也沒什麼意思,我只問你一句,這勇者之心拿是不拿?」鼉潔問道。
「當然拿。」敖寸心回道。
「那就好。」鼉潔滿意地笑了笑,「我就怕你婦人之仁。」
「但在此之前,我還要先做兩件事。」
「什麼?」
「第一便是把這積滿了九九八十一件功德的功德簿呈給天庭,第二便是依照當初觀音菩薩所言尋找袁守誠的轉世。」
「我差點忘了這茬。這個袁守城害我涇河水族又陷我父王於不義,我一定找到他把他碎屍萬段以祭我父王英靈。」
「我開玩笑嘛。」見敖寸心瞪了自己一眼,鼉潔又馬上嬉皮笑臉插科打諢揭過這個話題。
「說起來,我當初還答應了九頭蟲的要求,發下毒誓要替他復活萬聖公主。」敖寸心假作不經意間想起這一茬,淡淡說道。
「萬聖晴……看來我們還要去不周山天獄走一趟。」鼉潔沉吟道。
「是。我那誓言起得重了一些,便只能照他說的做。」敖寸心點了點頭。
「不礙事,便讓她借我父王復生的東風罷。」他說著便似乎又有些幸災樂禍:「雖然心不甘情不願,但你想,碧波潭如今全族被誅,唯一存活的九頭蟲也被天庭羈押在不周山,你說萬聖龍女活過來之後還不得又死過去一回?九頭蟲這又是何苦?」
「我大概忘記跟你說了,當初九頭蟲說,一旦萬聖龍女復活,便立即讓我不管採取什麼方法都要廢去其記憶,讓她如同一個普通龍族一樣存活於世。」
「他倒是想得周到。」鼉潔嗤笑道。
「這個世上,最最凶神惡煞的人,面對所愛的人,也必為之計深遠。」敖寸心想了想之後,慎重說道。
「看你這語氣倒是還挺佩服他?」
「我只覺得他苦心孤詣至此,倒也不失為有情有義。佩服嗎?卻還談不上。只是有些感慨罷了。」
「怕是物傷其類罷。」鼉潔陰測測含沙射影了一句。
「你這麼說,倒似乎還真有這麼點意思。」當初自己一心想著讓楊戩在天庭謀一個官職,除了滿足自己的虛榮心之外,也是想著該讓楊戩這樣能力出眾的將才有用武之地。打獵除妖於他實在是大材小用浪費了那一身法力武藝。明珠蒙塵,寶劍埋深山,她也替他可惜。只是他心裡不願,她又逼他,終成怨侶。
她到底也算不得好人,一廂情願為他好,為自己謀劃,卻低估了他的傲骨。
「但你可知那萬聖龍女真的復活的話,是願意自己忘記一切無憂無慮的活著?還是記得一切地死去?活著也可以是記得一切地活下去……」
「我不是她,我不知道。」
「這世上最好聽的借口便是為你好。卻不知道這其實是最自私的理由。」鼉潔不以為然道。
敖寸心聽著小表弟桀驁不馴漫不經心的言語,只覺得如醍醐灌頂。
從來都是旁觀者清,鼉潔心術雖不正,但看事情卻比自己深刻老到許多。
「好了,我先回天庭覆命,一切等我拿到玉帝的聖旨再說。」敖寸心打住了這個話題的討論。
「那我祝你能帶來好消息。」鼉潔抱了拳煞有介事說道。
敖寸心覷了他一眼便飛身上了天庭。
———————————————————————————————————————
那積滿九九八十一樁功德的功德簿被放在小小托盤上,由天奴端著小心翼翼呈給玉帝。二聖隨意翻了翻,便點了點頭。
玉帝儘管心裡不樂意,嘴上卻還是說著冠冕堂皇的話:「這八十一樁功德你二人圓滿完成,可喜可賀。朕和娘娘也不是言而無信不通情理的人,便允你用龍族秘法救活涇河龍王,只一事切記,不可枉殺無辜不可濫造殺孽做下有違天道的事。」
「西海龍女謝過陛下娘娘。」敖寸心盈盈跪拜道。
「二郎神這些日子代天庭奔波此事,也是辛苦了。」玉帝不得不誇起那個從來與自己不對付的外甥。此次他下了凡回來天庭卻已然是金仙之列。玉帝想著元始天尊到底還是愛重這個玄門第三代弟子裡的佼佼者,親自點化他成了金仙,如今他越發奈何不得他了。
「楊戩做的是司法天神該做的事,不算辛苦。」楊戩出列答道。
玉帝被他膩了一下,心中不禁生起了悶氣。王母藉機接過話茬:「即日起你便可在真君神殿好好為三界眾生做好你那司法天神。涇河龍王一案已與你無關。」
王母說著便對著敖寸心說得:「陛下會下旨允你用龍族秘法復活涇河龍王,至於能不能復活,天庭也無力左右,只能靠你自己。」
「寸心明白。」敖寸心低了頭道。
「既然如此,天庭便等著三公主的好消息。」王母倨傲道。
敖寸心行了禮翩然退下,退至南天門卻並不直接回凡間。待楊戩也從裡頭出來,她才站到他面前道:「不知可否借一步說話。」
「三公主不必拘禮,請說。」楊戩說著便和敖寸心一起走到天河旁邊,此處只有靜謐的銀河,不見人影,方便「借一步說話」。
「寸心還有一事有勞真君,便是想去不周山天獄見一見九頭蟲。」
「好。」楊戩這次非常好說話,不需要敖寸心挾恩以報,也不需要她擺出大道理,她只提了提,他便答應了。
兩人御風踏雲去向不周山。
楊戩以天眼開了不周山山門,便當先一步走了進去。
見到九頭蟲時,敖寸心想了想轉身對楊戩道:「還請真君迴避一二。」
那九頭蟲如今只有六個頭顱,見了敖寸心眼睛似乎亮了亮。
「我來兌現諾言來了。」
「好,總算還有點龍族的樣子。」九頭蟲桀桀笑了幾聲,道:「小晴的魂魄被我連著九葉靈芝草一併封入了元神之內。」
「只有我死,你才能拿到他們。」
「那麼,三公主。你要記住你的誓言,否則,我便是死了,也不會放過你。」九頭蟲說著,敖寸心便見他靈台出現了九葉靈芝草。
敖寸心伸手接過了它。
而九頭蟲卻瞬間只成了一張皮囊。只那顆心,還在跳動著。
敖寸心怔了怔,果然便見腰間乾坤袋閃了紅色的光芒。
為愛而死去,便算是大勇之人。
她收起了那九葉靈芝草,默唸了一聲罪過,便返身出了不周山天獄。
外頭是茫茫大雪,楊戩在等他。
「他死了。」她說。
「我知道。」楊戩把三尖兩刃刀化作傘,撐在敖寸心頭頂。
「此事於我再無干係,讓楊戩再送三公主一程吧。」
敖寸心不語,卻也沒有立刻踏上雲層。
她一步步在風雪中跋涉,楊戩撐了傘陪在一旁。
「其實……我也很羨慕她啊……」
行至中途,敖寸心對著那茫茫大雪忽然這樣一歎。
作者有話要說:我也不知道結局我也不知道還有幾章,想到哪寫到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