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睜大眼睛看著官員，“殺死王天命就會轉移到他們身上去嗎？”
“台輔慈悲。這就是他們愚昧之處啊。他們不在乎有沒有天命，只想享受王的權勢。”
“怎麽會這樣……也就是不顧天意搶走王位的人嗎……”
“是的。”
“那麽主上如果回到舜不是很危險嗎？！”
“舜？”官員對信的內容一無所知，再加上各國都沒有宣揚，所以沒有多少人知道舜出現了偽王。
“對不起，景王沒有說明時間，我不能一直留在這裏。”說完，徇麒咬住嘴唇，思考著應該怎樣表達心中所想。
“徇台輔……”
“只要閉上眼睛，就能感覺到東南方主上強烈的王氣，如果筆直行進就能回到她身邊吧。可是我什麽也不懂。主上也是，當她做了錯誤的決定時，假使我能意識到並且反對到底，就不會發生這麽多事了。”輕聲說著的少年，眼中是從沒有過的堅定，“我知道，如果我失蹤了大家會更加困擾。只知道慈悲的麒麟即使去了也不能起多大作用，可是能夠靠感覺找到主上交換契約的只有我……至少……讓我做成一件事吧。”
“即使如此，陛下一定也有她的想法，能不能請您再等待一日？我會連夜上報您的決定的。”
“……謝謝，”一想到馬上就能回到王身邊，他就雀躍不已，“我等著你的消息。”
清晨，帶兵回營的諱陽一臉怒氣，大概是沒有發現玉璽吧，甚至精明如他都沒註意到幽雲不見了。看到他不如意骦就很高興，要是讓他拿到玉璽，發現不能使用時，一定會懷疑她的。
失望之下他連裝模做樣的禮節也不顧了，粗魯地問道，“我問你，你知道玉璽和寶重在什麽地方嗎？”
骦扭頭看向別處，“我可不知道那些事。”
“你怎麽會不知道？明天跟我一起去找。”
骦沒有回答，說話的反而是諱陽身後的仆從，“主上，台輔不能到那種地方去啊！”
“有什麽不能去的！我是為了國家！”錦衣的男人憤怒地吼道，“豈是你們這些賤民能夠理解的？！”
“怎麽能這麽說？將好意規勸的人斥為賤民，也未免太不知好歹了！”
“台輔是在斥責我不夠慈悲嗎？”諱陽大笑，“光是慈悲什麽也辦不成。”
這種話應該是懂得慈悲的人說吧？急於鞏固地位的篡位者有什麽資格談論慈悲的過錯？骦看了他一眼，“是麽？那好，明天跟你去就是。”
她也很好奇，舜的寶重是什麽呢？真可惜沒有問問幽雲，現在是想問也找不到人問。也不知道她現在到哪裏了，是不是安好……
希望她能盡快與桑兀會合，然後去找徇麒，讓他安心，暫時不要前來。只要安撫好諱陽就能不引起動亂，她不想傷害任何一個舜的人民，任何一個。
果然，還是順從天意比較好嗎？
如果是她，是不是能做得更好呢？
第二天傍晚，太陽還沒有落下，諱陽就迫不及待地出發了。蒼梧山不如才的淩雲山秀美，卻更加壯觀，峭壁一律光滑如鏡，筆直插入天空，實在很難讓人相信這是天成的山峰。
直接讓騎獸停在路門前的廣場上，諱陽第一個向內走去。
“宮裏不是有妖魔嗎？”雖然希望他被吃掉，骦還是忍不住不問。據說妖魔是在閔王駕崩後的某日突然出現的，吃掉了不少官員，迫使他們匆忙逃離宮廷。王宮裏面不應該出現那麽不吉的東西，而且它們沒有食物卻依然生存下來的原因也是個迷。
“早就沒有了。”這麽回答的人滿臉驕傲。
最近的一名兵丁擔心地悄聲對她說，“台輔……請小心。這裏面……”
“快點走！”諱陽不耐地呵斥道，“磨磨蹭蹭的天就要亮了！”
眾人忙快步跟上，再也不敢多說一句。
穿過路門，骦才明白那人沒有說完的話是什麽意思，也才明白空氣中若隱若無的熟悉的味道是什麽。
那是妖魔的體味和血腥混合在一起的臭味。
外殿簡直就是一個戰場，到處是人和妖魔的屍體，如果不是烈日榨幹了水分，恐怕味道會濃烈得多。他究竟派了多少人來與妖魔戰鬥？究竟犧牲了多少人才打開了內殿的大門？骦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太勉強了，衰弱已及的軍隊怎麽能與妖魔抗衡呢？她緊緊地咬著牙。如果不是她，諱陽不會這樣張狂的；如果不是她，他們根本不會到這裏來！
以前竟然以為他能成為名君？竟然產生了“能將王位讓給他就好”的想法？
那是無知者的妄想！
“前面就是內宮，玉璽在哪裏？水陽殿嗎？”諱陽語氣中明顯透出焦急的心情，畢竟沒有玉璽他心裏不塌實。
“也許在梧桐宮……”
水陽殿是王的起居所，梧桐宮則是神鳥棲息的地方，說起來可能藏有玉璽的應該是水陽殿。骦騙了他。玉璽在哪裏她不知道，可是白雉之足在哪裏她卻很清楚。她不想再等待下去了，時間越長犧牲越多，如此不憐惜人民的人要盡快除掉。
“梧桐宮？怎麽會在那裏？”諱陽有些驚訝，卻沒有起疑。
“我沒有來過，只是感覺而已。”骦知道他一定不會放過一點希望。
“好吧，到那裏去看看也好。”猶豫了一下，諱陽點點頭。
被欺騙的人都是很可憐的，可是這個人，骦卻一點也不同情他。他太自私了，而且非常自負。
梧桐宮裏本來應該棲息著五種神鳥。除了白雉已經死亡外，其它的都不知所蹤。空空的架子立在房間中間，上面落著厚厚的灰塵，看起來非常淒涼。
“玉璽在哪裏？”看到她不理睬他，向白雉的房間走去，諱陽忙拉住她，“我問你玉璽在哪裏！”
“你不讓我找，我怎麽知道？”骦用力甩開他，翻箱倒櫃弄得滿屋子灰塵，才從架下的積塵中扒出一個小小的錦盒。
“那是白雉之足，已經沒有用了！”才瞟了一眼，諱陽就失望地吼道，“我早就說了不會在這裏！”
“我怎麽知道！”借轉身的瞬間偷偷把裏面的東西塞進袖子，骦將空錦盒一把扔出窗外。外面是雜亂的樹叢，這樣他不會發現裏面的東西已經不見了。
追到窗前，發現想找回來已經不太可能，諱陽氣極，“你……那也不要扔掉啊。”
“你都已經是王了，這個還有什麽用？”
這是最受用的一句話，他得意地笑了，“對啊，現在它只是個鳥爪而已。”
“玉璽不在這裏。”裝出失望的樣子，骦大聲說，“也許你是對的，到太廟去看看吧。”
太廟是王祭祀的地方，說起來也不是不可能，他馬上就相信了，匆匆帶兵前去。
之後找了哪些地方她也沒有註意，只是緊緊地抓住手上堅硬的鳥足跟在後面，必要時裝作熱心的樣子翻翻東西。
壓抑喜悅是很困難的，事先絕想不到會這麽簡單就拿到想要的東西。該怎麽用它呢？交給冢宰一派，還是直接罷免諱陽？想到接下來的行動，她激動得微微發抖。
殘破宮室的滄桑感尤盛於一般民宅，透過今日的雕欄總能遙想昨日的繁華。她常常設想，那個年輕的女王是如何面對麒麟的到訪，是如何決定今後的路，又是如何在自卑與自負中搖擺的。她是不是也對天意有所疑問，是不是後悔過呢？獨自在這麽寬大的宮廷中擔負國家，於她是否噩夢一場？
讓麒麟決定一切的女子失敗了，在痛苦中將自己與國家導向滅亡。
那麽她呢？自己做出什麽樣的決定最好？她很想知道，不過那是以後的事了。
只要將還有效力的白雉之足掌握在手，很快就能將諱陽徹底擊敗。而且不會傷及無辜，在她眼中，這才是最重要的一點。
萬事具備，就等幽雲這個東風。
此時幽雲正在舜極國最西端的概州上空徘徊。為了不錯過桑兀，她幾乎沒有著陸過，繞著圈子飛了整整兩天，別說乘黃，就連她，也快撐不住了。
飛行的高度越來越低，她焦急地用力向上拉韁繩，“不能夠掉下去啊！否則我們都會死在那的！”
乘黃勉強向上沖了一段，最終還是不可挽回地向下落去。她長嘆，突然看到玫瑰紅的薄薄夕陽中有兩個黑點。
除了人類，還有什麽會到舜來呢？即使不是要找的人也沒有關系，友好就求援，不友好就殺掉，只要能活下去，再卑鄙的事她也願意做。
“快點，就是死也要飛過去！”
距離一點點拉近，她把右手搭在劍柄上，繃緊全身肌肉，隨時準備發起攻擊。
“餵——”還沒有看清楚對方的樣貌，他們先開口了，“你不是幽雲嗎？怎麽會在這裏？”
熟悉的聲音……松開韁繩，乘黃無力地緩緩下落。
感謝上蒼。透過淚眼，她看著他們笑了。
在荒地上稍事休息，三人開始交換情報。桑兀沒有透露利廣的身份，只是說他是來自奏的朋友。看看彼此身上滿是沙塵的衣服，不禁都相視一笑。
打過招呼後，幽雲盡量詳盡地講述了發生的事情，聽完她的敘述，利廣激動得走來走去，不時發出得意的笑聲。
“怎麽這麽高興？”桑兀非常不滿，收拾起食水，“乘黃只有丟在這裏了，幽雲，你等下跟利廣同乘一騎。”
疲勞已極的騎獸當然不能再飛行了，留下也是死路一條。她長嘆，對利廣拱手道，“如此有勞了。”
“哪裏哪裏，我……”
“別跟他客氣，他是自己非要跟過來的。”
“真是的，我怎麽會有這種朋友啊？”利廣佯怒道，“姑娘，你可別相信他的話呀，要不是他求我，我才不會來呢。”
“我求你？”牽起兩只騶虞的韁繩，桑兀揚眉道，“懶得跟你理論。”
“你聽我說呀。現在那個家夥一心以為自己是王，正可以加以利用，不是嗎？”
“是，可以利用他，可是他也在利用受騙的百姓。將苦難轉嫁給他們誠然是個辦法，可是那是我們的同胞。”桑兀很清楚他在想什麽。與妖魔戰鬥免不了犧牲，讓偽王把這些殘酷的事做完再接手是最好的，同時也能為新王爭取民心。這就是策略，他能夠理解，不能接受。
“好吧，我也覺得很卑鄙。”看了眼東方淩雲山的影子，利廣抓抓頭皮，“要保護受蒙蔽的百姓，只要讓他們明白他是偽王就行了。”
“這個是當然。”
“有幾個辦法。第一，讓真正的麒麟當眾出現，並且確定王的人選，然後趁勢昭告真相。不過讓麒麟來這裏有些危險。”
“不對，台輔出現的話，王就危險了，所以她才讓幽雲找我阻止台輔的。”
“我已經請景王留下他了，這倒不用擔心。第二個方法是……”
“等他自行前往蓬山，這是最保險的方法。”桑兀接下了他的話頭，“國書上說的是入冬，還有三個月左右，可惜他像個瘋子一樣，難說不會做出什麽來。”
利廣點點頭，“選擇第一個嗎？那麽我們首先得混進去保護好她。”
“我們兩個恐怕都不行，只有你去了，我給你舜的旌券，然後用我的旌券作為信物，伺機而動。”
“秘密的潛入行動哦，好象很有趣的樣子。”接過旌券，利廣稍稍地吃了一驚，“磨成這個樣子，是幾百年前的啊？”
看著字跡已經不太清晰的旌券，桑兀難以察覺地皺了皺眉，“七百年。”
“七百年前，可是德王在位的時候呢。”利廣不以為意，“是古董了。”
“就算沒有旌券也沒關系，他們不會想到有非舜民前去的。”
“混進去要她配合我們行動就好了？怎麽與你們聯絡呢？”
“到露州把你的騶虞借她，我們要回蓋猶一趟。回來後會去找你的。”
“去找冢宰一派嗎？他們會相信你們？”利廣可不這麽樂觀，在他的印象中舜的官員都很固執。
“冢宰雖然是典型的文人，性格比較軟弱，不過……我會盡力說服他的。”
看起來可不像很有把握呢，利廣沒準備依賴他，按照他的計劃，只要順利，不用費一兵一卒就能勝利。
常世的人們都知道，沒有什麽能違逆天意，也只有順天才能得到安定的生活，想爭取支持，讓他們看看天意就行了。之所以人民在苦難時都向麒麟祈求而不念頌君王之名，因為麒麟絕對不會背叛國民，而君王卻不一定。在飽受困苦的國家，人民對麒麟的渴求強烈到接近憎恨的程度，甚至曾經有失望之下將年幼的麒麟殺死的愚民。這是一股極端強大的力量，只要稍加引導就能收歸己用。
從來沒有哪個偽王能長久治世，天綱是常世存在的根本，就是如此的不可動搖。
直到他裝成難民向北言城走去時，還在為偽王的執念感到惋惜。
為什麽人要有這麽多的貪婪之心呢？渴望站在萬人之上嗎？渴望窮奢極欲嗎？還是僅僅是因為不是被選中的人而受不了失落呢？真是……也只有什麽都不懂的人才會這樣想吧？
“站住！”看到他靠近，城門前的守衛厲聲呵斥道，“你是什麽人？”
“小人聽說主上在北言集結軍隊，要同妖魔戰鬥，希望能幫上忙，所以特意從逃難的地方回來。沒想到半路上騎獸累死了，好不容易才走到這裏來，請收留小民吧。”
“什麽？你是從哪裏回來的？”守衛身材非常高大，外表粗獷，似乎是個豪爽的人。他並沒有懷疑他的話，反而連旌券都沒有看就將他讓進城內。
“巧的玉瀾。”
利廣說的是巧東方最大的港口城市，也是舜的難民最集中的地方。
“真的嗎？我父母都逃到那裏去了。情況怎麽樣？”守衛急忙追問道，“你有沒有見過他們？”
怎麽可能見過，就算見過又如何認識呢？利廣明白他冒失的原因，突然覺得欺騙他們是很殘忍的事情，“大家聽說已經有新王了，都準備回來呢。小民本來想搶個先，沒想到……”
“好兄弟，你留下來吧。我們正缺人呢！”守衛激動地抓住他的肩，大笑道，“我們盼了十四年，也終於盼到頭了！我是息堰，你叫什麽名字？”
“利廣。”
“個子還滿壯實的嘛。”息堰讚許地笑了，“最近主上正在整理王宮的東西，我跟上面說說，派你到那裏去吧。城裏內還途外的房間現在都是兵營，東南方還有空的，等下你去隨便找一間住下就行了。有人問起就說是我介紹的。”
“多謝。”利廣拱手道，“對了，能讓我見見王嗎？遠遠觀望一下就好。”
“嘿嘿，你的心情我可以理解啦。不過主上太忙了，很少出來，倒是台輔比較容易見到。”
台輔？不會這麽簡單吧？利廣覺得有些不可思議。此行主要就是見她，要是能講話就離勝利不遠了啊。
“看你得意的樣子，當然不可能靠近啦。連我都沒和台輔說過話呢！”息堰越說越興奮，“她經常坐在西邊的窗口，只要進入城壁，站在白虎門外就能看見了。”
白虎門？回想郡城白虎門外到府城房間的距離，利廣不由垮下肩膀，“那不是只能看見影子而已嗎……”
“能夠看見影子就已經很不錯了！”息堰大聲糾正他不知足的想法，“因為王宮裏的血腥影響到這裏，台輔身體不適，所以才閉門不出的。所以一定要快點清潔王宮才對得起她啊！”
是嗎？利廣不以為然。很明顯是諱陽軟禁她的托詞嘛。很難想象那麽遙遠的血腥會影響到一個普通人，就算是真的麒麟也不會有反應的。不過算了，糾正百姓的錯誤認識，只會累死他。
“好吧，勞駕大哥帶我去看看台輔。”以及——滿臉堆笑的他又在心裏加上一個詞——地勢。
息堰滿意地點點頭，“跟我來吧。每次想到她在看著我們做事，就充滿幹勁呢，哈哈。”
利用民眾崇拜君王和麒麟的心理驅使他們，確實是偽王慣用的伎倆。先讓麒麟同大臣們脫離，天高皇帝遠便能為所欲為，初來乍到的小姑娘上當也很容易理解。諱陽是個聰明人，很懂得煽動人心，單靠麒麟恐怕不夠穩妥。要用怎樣更具沖擊性的方法擊垮他呢？利廣被難住了。
跟著那個大塊頭晃到白虎門，一擡頭利廣很想給他一拳頭。比想象中還要遙遠，他指的窗口只能依稀看出一個人影，勉強分辨出青色的衣裙和金色的長發，連長的是圓是扁都看不清。這樣看來，其實偽王想弄個人假冒麒麟，也很簡單，畢竟對麒麟的崇拜深植於心，還不至於輕易動搖。
樓門前只有兩個守衛，街角粗大的柱子和欄桿也很好爬。他們現在是日落而作，日出而息，如果中午前來可能人比較少，然而容易被發現，不如借夜色引開他們爬上去。不知道裏面警備如何？如果被發現要怎麽偽裝才好？利廣覺得自己像個準備作案的賊，不由笑了。
以前來舜他沒有同閔王正式見面，只是在她出宮時遠遠觀察過，那個性格內向表情憂郁的女子給他留下了很深的印象。“是個短命的女王。”回國後，他這樣告訴父親。畢竟活了幾百年，一個人適不適合玉座一眼就能看出來。果然，沒過幾年舜就開始動亂。因為早有防備，所以奏在被卷進舜之命運的鄰國中是損失最小的。
“利廣還真是烏鴉嘴。”被母親這樣取笑，他也只有苦笑而已。究竟見證了多少次衰亡和興盛，連他自己都不太清楚了，只知道同代的君王們都已不在人世，走得最長最穩的，只有延王一個。
舜是個神秘的國家，他常常這樣想。父親先新登基不久恰是德王在位五百年的時候，作為使節，他曾與她有過一面之緣。那是個聰慧優雅卻又不失矯健的美麗女子，像一只斑斕的花豹站在朝賀的百官前，靜若淵停岳峙。在他心目中，不啻是聖君的典範。
然而，德王的朝廷依然是崩塌了，沒有麒麟的失道，沒有百姓的哀鳴，毫無預兆地消失在時間的洪流中。究竟為什麽這個能夠自由往來於常世與玉京，受諸國朝敬前無古人的女王，會在一夕春花煙柳中自請退位呢？恐怕除了她，再也不會有人知道了。不，也許當時的麒麟也是知道的，她曾經告訴他女王給她的遺言，“請代替我繼續守侯這個國家。”可是麒麟又能有幾分希冀？那個見證了整個太平盛世的女子終究還是因君王的失道而死。
時隔六百年，另一個女王披掛著百姓對德王的景仰登基，沒有振興一路坎坷的國家，卻也在失道前走向滅亡。極像一個不完美的循環。
“夜晚翻進女孩子的閨房，似乎不應該是一個七百歲的老頭應該幹的事情呢。”他嘟囔著向息堰說的城東南走去。
第一次夜探還未出師便半路夭折了，利廣很是沮喪。晚上城裏巡邏的兵丁雖然很少，但進了府城就不同了，裏面三步一崗五步一哨，簡直像大牢一樣。也沒錯，這是關押麒麟的大牢。就算他確信自己已經是名正言順的君王，還是不放心麒麟要把她軟禁起來呢。
可悲的人。沒有傾聽麒麟進言的勇氣，怎麽可能有王氣？
相比沒什麽希望的諱陽，利廣對那個傳說中的新王更加好奇。會對麒麟說出拒絕的人，將成為怎樣的君王？會不會持續舜幾十年來糟糕的國運呢？
“好奇也沒有用，你小子是無論如何也進不去府城的。”
說話的人是剛進屋的息堰，他略為環視利廣的房間，毫不留情地評價道：“哎呀，看起來很講究的人怎麽住在這種地方呢？”
反正也不打算住很久，何必打掃所有的地方？利廣撇撇嘴，“你怎麽知道我要進去？”
“哈哈，一有空眼睛就往那飄，傻子也看得出來啊。你也不用不好意思，第一次聽說台輔來了，我還不是挖空心思想見見她，可惜我們外圍的守衛根本進不了府城。”
實在是叫人失望的回答，利廣嘆口氣，“那就是沒機會了？”
“是啊。王是結州出身，所以駐守府城的親信都是原結州師，我們想晉級很難呢。”聽起來息堰有點不滿，“大概重用信得過的人是人之常情吧。”
是這樣嗎？怪不得府城中的軍人都趾高氣揚些，原來是偽王的親信部隊。利廣高興地發現他們也不是鐵板一塊，決定加以利用，“主上應該對我們是一視同仁的吧？我們可都是舜的子民。”
“新來的人不知道也難怪。我跟你說的可別告訴別人。五天前主上竟然將台輔強行帶到充滿血腥與怨念的王宮尋找玉璽，就因為這個大家對他頗有微詞呢。”看了看門口，息堰壓低聲音說道，“而且王宮也是用四百多條人命換來的。主上畢竟是軍人，不太懂得憐惜人民啊。”
利廣並不覺得意外。從各種敘述中可以看出，諱陽是一個非常自私、自負、尚武而且神經質的軍人，為了鞏固地位，他一定急於得到王位的另一個象征——玉璽。
等他找到發現不能用，恐怕脾氣會更加糟糕，說不定會威脅到那個女孩的性命，看來越早見到她越好。分明近在咫尺卻進不去，利廣一想到這個就很無奈，如果在桑兀他們回來之前不能成功的話，就太失敗了。
有時候會被派往王宮整理房間，有時候幫助打掃街道，在焦急一點點積累起來的時候，機會找上了他。
每次打掃內還途，他都會盡量在那裏多逗留一會，雖然低頭打掃也不能大肆觀察，不過也逐漸跟守衛們熟悉了，不再經常被盤問。
“灰塵不多，碎木頭卻很多，真是奇怪的垃圾。”正在百無聊賴地自言自語，身後一聲脆響，利廣急忙回身。剛掃過的地面赫然出現了一堆竹簡，大半已經從絹套裏甩了出來，雖然還不至於粉身碎骨，卻也七零八落得頗為淒慘。
掉下來的？他擡頭向上看去，沿著城壁正好能看見那女孩的房間。
“餵~~~這位大哥~~~~~我不是故意的——”女孩站在窗前拼命揮手，“能不能幫我揀上來？”
天賜良機啊——利廣抄起竹簡就往府城門跑。
“站住！幹什麽的？”守衛橫刀攔住了他。
“台輔掉了東西下來，要我送上去。”
“哦，我也聽到她的話了。你不用上去，把東西給我就行。”守衛的態度稍微好了點。
利廣猶豫了一下，“我整理一下就給您。”
守衛點點頭，“快點。”
他蹲在地上將竹簡攤開，趁他們不註意，偷偷把桑兀的旌券卷在中間，一起塞進絹套遞給守衛。
賭一把好了，希望門衛不會檢查竹簡，而她，能早點發現旌券。
回到原地繼續掃地，利廣盡量靠近白虎門，為的是一旦發現不對能立即逃走，不過顯然是多慮。他們沒想到會有心懷不軌的外人，嚴出寬進，守衛連看都沒看一眼就送上去了。
拖到不能再拖，內還的大小角落都被掃得幹幹凈凈，利廣知道再待下去就會被懷疑了，怨怪地看了一眼府城，拖著掃帚向外走去。
“餵，那個掃地的——台輔要見你。”
絕地逢生。利廣心中閃過這個詞，不禁為自己的機智喝一小采，對守衛的無禮也就不在意了。
“台輔真是太仁慈了，連揀個東西都要當面道謝，你小子運氣還真好。”守衛帶他上了樓，在一扇木門前停下隔著門扇道，“台輔，人帶過來了。”
“進來吧。”女聲清秀中明顯帶著笑意。
重重絲絹繡幕中，金發的少女像小貓一樣靜靜地坐著，看向訪客。嫻靜的樣子簡直就像第十三只麒麟，與昭彰相比，她缺少的只是發上淡淡的熒光和歲月磨礪出的圓潤。利廣很清楚，麒麟是不能坐上玉座的。天之子的麒麟，人之子的君王，加在一起才完整。難道她又是一個悲劇的預兆嗎？
“聽說你是得知主上即將登基，特意從玉瀾回來的？”
“是。”兩人一起跪下行了伏禮。
“難民的情況如何，能詳細地告訴我嗎？”
“當然，聽說您歸國，大家都很興奮，準備趕回來重建家園呢。”
“是嗎？”女孩滿意地點點頭，對守衛說，“你先走吧，我想跟他多聊聊。”
守衛猶豫片刻，大概認為沒什麽可擔心的，行禮後離去。
“哈~”她輕笑，大步走到門邊，透過門逢觀察了一番，才轉過身來，“是主上派你來的？”
利廣不明所以，還沒來得及回答，又聽到她的聲音從頭頂上傳來，“說，是不是來試探我的？桑兀已經投靠主上了吧？”
“這怎麽可能……諱陽明顯是偽王。”
“住口！再胡言亂語就跟幽雲一樣扔出去渴死！”
原來如此，諱陽的人並不知道幽雲的事，提到她就能辨明真偽。很有警惕性嘛，利廣暗自點頭，“幽雲姑娘現在已經平安無事。”
“真的？”臉上嚴厲的神色立即消失，她高興地在房間裏繞了個圈才坐下，“起來吧，隨便坐。他已經下樓了，我不喊他們不敢上來。”
“在下利廣，受桑兀之托前來保護徇王。”
“什麽在下不在下，我可是個普通人。都這樣對我，可是要捧殺了。自從那個諱陽篡位以後，就有太客氣的人都心懷不軌的感覺——”她皺皺鼻子，歪著頭笑了，“姓嚴名骦，骕骦的骦。很高興見到你。”
心懷不軌？拖出把椅子坐下，利廣驚訝地看著跟剛才判若兩人的女孩。
發覺他的驚訝，骦得意萬分，“怎麽樣？裝得很像吧？我學采麟呢。你們遲遲不來，還以為出事了呢，可沒急死我。只好一天到晚演戲給他們看。當麒麟真是太辛苦了，還每天吃素……”
“可以理解你的感受。”利廣笑道。
“所以一直在看書，總算對這裏有了些了解。”
看看桌上堆積如山的書簡，利廣有點驚訝，“你一直在看書？”
“對呀，史書總是很有趣呢，要不然也見不到你了。”骦推開那些竹制的障礙，從裏面抽出旌券遞給他，“膽子好大啊，幸虧我正要看那卷。怎麽樣，他在附近嗎？有沒有好的計劃？”
“徇台輔現在在慶東國，我們已經致信景王，要求她暫時留下他，請放心。現在他們到蓋猶去當說客，我則負責你的安全。”
“這樣就好。”骦對他的話很感興趣，“說客？不錯，他們大概正是一肚子懷疑，成功的可能性不小。不過，我在這裏暫時很安全，不需要保護。”
“要讓百姓相信諱陽是偽王，就必須讓徇台輔出現，那時你就很危險了。”
“讓他來？”收起笑容，骦想起在王宮看到的景象，不禁搖頭，“恐怕不行，他不適合這裏。”
“除此沒有更好的辦法了。同時你們要交換契約，然後擁有使用寶重的資格，百姓才能看到希望。”
“寶重？要使用嗎？”骦茫然，從來沒有聽人提起過，更不知道舜的寶重是什麽，有什麽用。
“據說舜的寶重名為赤溟，似乎有很強的力量，是天帝賜予初代君王的，但是也有人說，它以前的主人不是天帝，是海中的龍王。”這是很久前好不容易打聽到的傳聞，利廣也不是很確定，“因為很少使用，具體是什麽形態沒有人知道。”
“赤溟？”
利廣用手指在桌上寫下兩個字，苦笑道：“從名字完全看不出來是什麽，也許是紅色的東西吧。”
“溟……就是海吧？會不會指位於奏北的赤海？”
“也許……”
“你的意思是說，要我用那個去對抗妖魔贏取民心？”
“不，即使是寶重，也不是萬能的。不過因為是只有王才能使用的東西，可以證明身份。”
骦睜大眼睛，好象他說了個非常不好笑的笑話，“那我就非登基不可了！光是麒麟不夠嗎？”
“你本來就非登基不可，被麒麟選上就已經註定天命了。”利廣不明白她為何這樣想，“百姓等了你十四年，你還想讓他們等待多少年？”
“除掉燭龍不就好了？”
“除掉？那可不是普通的妖魔。”利廣嘆口氣，“不，也許它根本就不是妖魔，因為在黃海從來沒出現過。”
“難道沒有殺死它的方法嗎？別人可不是這樣說的。”骦懷疑地看著他。桑兀會托付他，一定有過人之處，可從他口中說出的，卻都是消極的方法。
看到她的眼神，利廣了然。畢竟是年輕人啊，他感嘆著笑了，“有些事情靠人力是不能解決的。君王就是君王，百姓就是百姓，各司其職，相互都不能替代。昆侖的制度似乎與我們不同，所以你暫時還不能理解吧。”
“我並沒有說要替代……”
“據說昆侖沒有君王，人們都是平等的，對嗎？所以不管是誰，只要努力就能做到很多本來做不到的事情。”
“是。”那是理所當然的吧，骦想，雖然不見得都是那樣，可是首先當然是去爭取，期待別人的救援是很無能的想法。
“這樣啊……”利廣有些感慨，“景王也曾經說過類似的話。期望達到夢想，努力是當然的，但光靠努力依然一事無成。諱陽無論如何也不能成為君王，就如同你無論如何都將坐上玉座。君王有只有君王才能辦到的事，不僅僅是減少天災，還有向上天祈求國運昌隆。你以為除掉一個妖魔百姓就能幸福嗎？沙化的土地怎麽能長出糧食？”
“難道我能讓沙子裏長出糧食嗎？！”聽了他的話，骦莫名地感到憤怒。確實，他說的都是她沒有想到的事情，可是……可是這些事為什麽要她來負責？
“當然可以。”仿佛聽到她心中所想一般，利廣沈聲道，“你當然可以。君王是仙，只要努力去做，國家就一定能夠富庶，這是天綱。常世不是昆侖，沒有君王的國家只有滅亡。”
“太過分了，這樣的話……這樣的話百姓的生活永遠也不會安寧！有永恒的君王嗎？沒有，只要是人，都會犯錯誤的！”
“你害怕犯錯誤？因為那牽涉到無數的生命，對嗎？可是連一日安寧都沒有和七百年的安康，你會選擇哪個？”
“連一日都沒有……？”骦驚訝極了，“怎麽可能，舜是因為燭龍在才變成荒漠的……正常的土地，只要耕種就有糧食啊……”
利廣長嘆，“那是昆侖。舜的情況雖然嚴重了些，卻不是偶然，沒有王，天災只會一年多過一年，再加上妖魔肆虐，百姓撐不了很久就會一個個死去。”
“……太不合理了……”只能說出這樣無力的評價，骦不知道應該怎麽回答才好。把人逼到無路可走就是上天的行事方法嗎？“卑鄙……”
“卑鄙？也許吧……”利廣惟有苦笑，天綱有時候確實滴水不漏得讓人討厭，“其實要當一個好王，不僅要遵守天綱，還要懂得利用天綱的漏洞。”
“我不想……”緊緊咬著唇，骦無法接受這個事實。一直都是以不當王為目標努力的，現在卻突然失去了目標，“大家都比我做得好，為什麽是我？”
“問為什麽是沒有意義的，因為這是天綱。即使看到了覺得賢明的人，也不能有讓位的想法，要有上天選定的人必然最合適的信心。王位不能讓，屍位素餐也不行。”
“也只有你說得這麽肯定，別人可沒說沒有其它的路走。”骦不高興地皺起眉。以為他能帶來好消息，沒想到不是說教就是冷水，讓她連失望的閑暇都沒有。
利廣擡頭看了看天花板，“我可沒說無路可走哦，你大可以什麽都不管。”
狠狠地瞪了他一眼，骦把自己扔到椅子上，“算了，我不跟你說這個。你們的傻瓜計劃太危險了，我有個好東西給你看。”
看她把成捆的書簡往地上扔，利廣覺得有些可惜，這些飾有各種花紋的竹簡都是重要的典籍，一般人想看都看不到。
解開最下面的紅紋書簡，骦將捆得緊緊的小布包遞給他。
“白雉之足？”解開層層包裹，利廣再次張大了嘴，“怎麽會在你這裏？”
“在我這裏很奇怪嗎？”話雖如此，她卻很得意，“幾天前被逼著尋找玉璽，順便從梧桐宮偷來的。”
“他就讓你拿走？”太離奇了，難道那個偽王是笨蛋？
“這不是很簡單麽。只要撿他愛聽的話說就行了，他被哄得很高興呢。”
原來如此，他恍然，“那是因為他沒想到麒麟會騙他。”
“知道我沒有使令可用也不懷疑。他太想當王了，不可能發現我是假的。人發現願望快實現時往往會變笨。說起來很丟人，我當初也是因為這個才會被騙。”
“所以體會到這個？”
“別小看我，昆侖可是需要猜準別人的心思才能好好生活。”骦有點尷尬地笑了笑，“雖然疑心太重不好，卻也不會受到傷害。那裏跟這裏不同，沒有天意，說起來很公平，其實比這裏還不公正，根本不是你們所理解的福地。”
“傳說在那裏沒有痛苦和饑餓，所有人都很幸福。”利廣淡淡地笑了，“果然是騙人的呢。不管是昆侖也好，蓬萊也好，常世也罷，甚至是玉京，都不可能沒有痛苦吧。可是不能因為有痛苦就放棄謀求幸福，不是嗎？”
“說來說去你還是想逼我登基。”他明顯又在暗示她，骦搖搖頭，“沒有目的的事情誰都不會去做，你們為什麽對我這麽好我很清楚，如果我是普通人說不定早就死掉了。可是如果我真的退而求其次，百姓會幸福嗎？我自己都會認為自己很無恥。”
她雖然明理，想法卻太理想化。利廣暗嘆，很久以前他也是這樣想的，然而事實上登上王位的不一定是最完美的人……確切的說，不能是最完美的人。有無數個眾望所歸，看不到一絲缺點的王失道而死，因為他們太擅長掩飾缺失，等到人民發覺錯誤時，已經太遲了。上天不是不諒解失誤，而是不諒解因為隱藏而無限擴大的失誤。可是要怎樣說服她呢？這種觀念不是光靠語言就能改變的。
“不早了，再待下去會被懷疑，你先回去。我會找機會找你。”見他一言不發，骦很想相信他被說服了，不過明顯不是那麽回事，“不知道能不能直接剝奪他的仙籍，下次再詳細討論吧。”
“你很聰明，不過那會讓他狗急跳墻。要愛惜自己的生命呢。既然冒充麒麟最安全，你就繼續冒充下去，那樣調動百姓也比較方便。”利廣頂著一臉無奈道，“你死了就什麽都完了，知道嗎？”
目送他離開，骦瞇起一只眼睛，嘟囔道，“鬼牌鬼牌，可以是王牌，也可以是多余的牌……”
曾經害怕衰老，總覺得皺紋白發是那麽可怕，而朝如青絲暮成雪又是多麽悲壯，難道現在要害怕不會衰老嗎？她苦笑著碼起書簡。以前喜歡竹簡，認為它們比紙張滄桑沈靜，現在卻又嫌它們過於沈重；以前覺得妖魔精靈是那麽神秘而渴望一見，現在卻避之惟恐不及；以前希望成為人們關註的中心，現在卻想拼命逃離……
從前有一個葉公，他非常喜歡神龍，愛到茶不思飯不想的程度，可是當神龍出現在他面前時他卻嚇得簌簌發抖，直呼妖怪。
來到這邊後都已經忘記了，曾經是怎樣盼望，怎樣尋找這個書本中的世界，為什麽在找到後並不開心呢？
“我果然也是葉公。竟然還曾經嘲笑他……”
喜歡的是幻想的神龍，而不是神龍本身……一相情願地認定神龍是美好的東西，接近後又一相情願地失望，人類就是如此自以為是的動物。
“台輔，主上請您過去。”一個恭敬的聲音打斷了她的思路。
舜邊境靠近巧的海邊，伏著一只離朱，在它褐黃色羽翼的陰影下躲著一個看起來只有十七歲左右的少年。為了抵擋風沙，他全身都藏在紅色的披風下，只露出一雙銳利的冰藍色眼眸，幾乎與騎獸赤紅的羽毛融為一體。乍看起來他的衣著很樸素，可是細看就會發現其質地非常精致，做工考究，一般人絕對穿不起。當然，能夠擁有離朱就已經說明他家境很富裕了。離朱全身的羽毛都是火紅色，能夠自動逼退火焰，是一種珍貴的鳥類騎獸。不過因為速度不及吉量卻更加昂貴，所以飼養的人並不多。
“還真是荒涼的地方。”少年環顧四周,良久才瞇起雙眼，發出一聲長嘆。他是從雁出發的，遊經慶、巧、奏三國後，舜的荒蕪更加突出。在高空中看下去，舜廣闊的土地像虛海上巨大的傷疤，綿橫著與地平線模糊成一片。
“在社會中能找到理想。”臨行前，關弓的老師這樣說，“即使成績再好，也不一定能成為優秀的棟梁。你們太年輕了，去遊歷十二國吧。回來的時候，想必心中就會有理想的輪廓了。”
究竟怎樣的國家最理想？饑苦時希望溫飽，溫飽時希望衣食無憂，衣食無憂了又想錦衣玉食……大學的課程雖然廣博，也沒有確切的敘述。教師們只知道提出種種理由來教導所謂的理想。可是世界上真的有完滿的東西嗎？什麽都抓不住卻用這種廢話來迷惑人。為了理想奮不顧身，說起來極其偉大，但是知道是海市蜃樓還撲過去不是很可笑麽？
雁州國，玉座上是著名的聖君，其豐饒程度除奏南外諸國難以望其項背，百姓富足，安居樂業；慶東國，君主同延王一樣來自蓬萊，推行開明平等的政策，是十二國中最富有生機的國家；巧州國，新君登位未久，雖不及鄰國富庶，卻也在每年豐收的讚歌中一點點覆蘇；奏南國，歷史上最長久安定的王朝，綿延近七百年的昌盛使她如日中天，成為各國君王心中的典範之一……
同她們相比，舜極國是另一個極端。了無生機的沙地，動輒席卷半個國土的漫天黃風，連雲海都要被烤幹的烈日和下方投下陸離陰影的荒村……
哪一個是最理想的國家？他微微揚起嘴角。生活在富庶之地的人酒足飯飽就去研究理想，甚至想盡一切辦法欲進宮進柬。果然是人心不足，因為王是明君，就必須向書本上說的神聖國度努力嗎？說到理想，每個人心中所想都不同，強迫他人懷有跟自己相同的理想，甚至灌輸為了理想應該不惜一切的思想。關弓的大學，已經走到錯誤的道路上去了。
用什麽說服老師？或者說畢業更加重要？本來應該是遊學，他卻以同老師交代相反的目的出發了。一邊考慮這個問題一邊越過了四國的國境，最終到達了世界的東南角。
在巧的難民中流傳著新王即將登基的消息，可是其他國家都沒有類似的傳言，似乎有背景呢。假如不是敏銳地嗅到背後的氣息，他才不會到陽光這麽強烈的國家來。
“又來了。風離，替我擋擋。”拉起騎獸寬大的羽翼，他不太高興地往裏靠了靠。因為天生體質不好，他的眼睛對光線和風沙過分敏感，不適合長途旅行，驅使他的完全是絕對不服輸的倔強。
低頭看了看地圖，他選擇沿幹涸的青河河谷前行，沿途不僅僅有很多高山可以擋住陽光，而且也不必擔心會迷路，最終一定能毫無阻礙地到達王宮。
要看遍所有的王宮，即使是廢殿也要考察，然後看看舜民的生活。縱使覺得他們堅守國土是愚忠的行為，還是有必要了解一二。這是一個學者的自尊，或者說是抵抗懶惰的方法，怎樣也好，這個目標就是動力。
發出小小的鳴聲，風離突然掙開他的手，收緊羽毛警覺地扭頭看向不遠處的山影。
接觸到陽光，他下意識貼向騎獸。順著它的目光看去，因為眼力不及它，加上逆光，只能看到犬牙交錯的山石。
“怎麽了？”
看到它不安的樣子，他忙拉緊韁繩，註視著那片山石。難道是妖魔？不是說舜已經沒有妖魔了嗎？沒有準備對付妖魔的武器，萬一……心中升起幾分寒意，他不禁後退了幾步。
陰影中似乎有微弱的光在流動，惟恐眼花，他閉上酸脹的眼睛片刻，定睛再看時白光已經擴大到依稀能辨認形狀的程度了。那是一只動物，修長的四肢，雪白的體毛，白色的獨角……
“麒麟！？”他為自己的發現震驚不已，匆忙跨上風離的背命令它靠近，可惜還沒等他看清，那只動物的影子已經甩動著鬃毛融化在陰影中。
連離朱都看到了，這應該不是幻覺。
看來這次來對了，他興奮起來，到王宮應該能看到更加有價值的事情吧。
“前往系昆山？”骦眼前又出現了上次出師時的場景，“別開玩笑了！殺死幾只妖魔就死了那麽多人，如果去那裏，他們會全軍覆沒的！”
“我是王，拯救國土是正當而必須的行為，上天自然會保佑我！”諱陽大聲駁斥道，“麒麟懂得什麽治國之理？只知道慈悲慈悲慈悲，選擇我的可是你！”
“你……”氣極了骦反而不知道該怎麽回答好，他用脅迫的手段逼她低頭，竟然敢說是她選的他？
“你只要出現在軍前鼓舞士氣就好，不必隨軍。”
似乎很大方的樣子，又想故技重施嗎？聽到郭壁下嘈雜的人聲，骦不禁閉上眼睛後退了幾步。已經不是信任或者責任的問題，好不容易等到希望降臨卻不得不放棄機會，如果這是命運的話，實在太殘忍了。
諱陽不耐地將她推出城樓，“這是敕命！不要浪費時間。”
敕命嗎……也罷……骦回頭看了他一眼，深吸口氣，對城樓下聚集的兵士大聲叫道：“大家不要聽諱陽的話——他根本就不是王！他是偽王，是偽王！”
“你在說什麽？！”
比所有人更快領會過來，諱陽一把抓住她的手臂想把她拖進城樓。骦沒有理會他，盡力將另一只手挽在箭孔上，“他是偽王！是他逼我下跪的！他是逆謀篡位的偽王——”
“你……！”不顧騷亂的人群，他大聲吼道，“你胡說什麽！麒麟不能交換虛假的契約！”
“我不是麒麟——”甩開他的手，骦後退幾步，靠在郭壁外墻上，“你想玉座想瘋了才沒有發現，我才不是麒麟！”
“你不是？”諱陽逼前沈聲問道，“你不是麒麟是什麽！？”
“我才是這個舜天命的王。你這個騙子！”
諱陽大笑道，“我還是第一次聽說麒麟會用這種方法進言呢。舍不得今日的犧牲如何換來勝利？難道你想看著國家永遠在妖魔掌中呻吟嗎？”
“你還認為自己是王？那麽為什麽你一直找不到玉璽？”骦也笑道，“為什麽神鳥至今沒有現身？為什麽國土依然荒蕪？你不是王，所以任何祥兆都沒有！”
“胡說！”她的話正戳中他的痛處，諱陽的臉孔扭曲起來，像被踩中尾巴的貓一樣大叫著拔出了劍，劍鋒抵在她脖子上不住顫抖，“我就是王，每個人都知道我能登上玉座！！”
可悲的人，他也只是不甘服從於命運而已。骦搖搖頭，“我不知道為什麽天沒有選擇你，可是國家不能交給一個瘋子！他們信任王，將生命交托給你，可你竟然讓他們去白白送死，你根本沒有當王的資格！”
“住口！”
“你殺我啊——你當著大家的面殺了我吧！他們會看清你卑鄙的真面目！”只要他還有一絲理智，他就不敢殺她，骦把希望賭在這點上，即使被殺，也只能埋怨自己的愚蠢，至少她的過錯由她來承擔很公平。
諱陽臉色發青，他知道她說的沒錯，絕對不能殺死她，因為比起王，在百姓的心目中麒麟占有更重要的地位。恨恨地扔下劍，他扳開骦的手臂，終於將她拖進城樓。
一路跌跌撞撞地回到房間，他用力把她推倒在地，“說！你是什麽人！？”
“我是徇王。”骦平靜地說，“曾經想要逃避責任不想登基，可是我不能坐視你害死百姓。要殺我也可以，他們都堅信我是麒麟，你大可以試試看。”
諱陽眼中露出猙獰的光芒，像一條提出水面的魚大口喘著氣，“胡言亂語，上天怎麽會選擇你這樣的小女孩？我知道了，你一定是妖魔，變成台輔的樣子誘騙我們，現在又想冒充君王。果然，你當然不會選擇我，因為你不是麒麟！”
骦不可置信地張大嘴盯著他，都這種時候了，他竟然還堅信自己是王？一點都聽不進他人的話……初次見面，他還是那麽理智矯健的武將，難道野心真的能讓人在如此短的時間內變成另一個人嗎？
“可是妖魔不應該有金色的毛發。”他陰沈地笑道，“沒關系，不管你是不是麒麟，既然拋棄了我這個君王就沒有用了。讓你到系昆山去，麒麟的話，就把燭龍收為使令，妖魔的話，就叫你的同類馬上滾。如果你成功了，就讓你繼續當宰輔，如果你死了，我就拿著你的頭到蓬山求一只新的麒麟。如何？非常完美的計劃吧？”
去見妖魔。骦苦笑，真難為他在這種狀況下還能想出這麽周全的主意，對象換做燭龍，恐怕沒有上次的運氣。只是，他不怕她上山後逃走嗎？他還是太小看她了。
“沒錯，憐憫人民的話，你就代替他們上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