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文分享] 《留下，因為愛》作者：區曼玲【完結】

　　靖月倆手一揮，把新買來的碎花布桌巾鋪好，擺上鑲金的餐盤，然後從廚房裡端出熱騰騰的馬鈴薯和烤雞排，攪拌好沙拉，並點上蠟燭。
　　
　　一切準備就緒之後，她溫存地走到沙發邊，把坐在那兒的克里斯攙扶過來。他不由自主抖動的雙手，和那不住吐著氣的雙唇，顯示他的肚子餓了。靖月幫克里斯把肉片切小，然後牽著丈夫的手，作了個謝飯禱告。
　　

　　看顧痴呆症丈夫的歲月
　　
　　克里斯的老年癡呆症狀在三年前逐漸明顯。剛開始只是忘東忘西，跟一般上了年紀的退休老人沒兩樣。但是後來他竟然在一大早問什麼時候吃晚餐，在晚餐後又問什麼時候該出門去趕露天市集。
　　
　　到了這一步，靖月就心裡有底了。醫生的診斷只是證實靖月的猜測。從那以後，克里斯的記憶就漸漸喪失，時間、空間感完全交錯、倒亂。最讓人難過的，是他對搬出去的三個孩子已經幾乎不認得。
　　
　　靖月一手包辦克里斯的所有護理。幸好克里斯還沒有到大小便失禁，或是需要人餵食的地步。他只是行動遲緩、笨拙，平常幫他上洗手間、擦擦澡，在他焦慮的時候牽牽他的手、安撫安撫他，靖月倒還應付得過來。
　　
　　今天女兒妙麗將要過來喝下午茶，靖月原本打算午飯後，送克里斯進房小睡片刻。他若精神好，說不定還能跟女兒說上幾句話。
　　
　　但是午飯後克里斯就一直尾隨著靖月，嚷嚷著要「回家」！想來要收拾廚房是不可能了，靖月索性從書架上取出一本阿爾卑斯山的旅遊指南，陪著克里斯坐在沙發上。雖然克里斯的目光呆滯，嘴裡只是嗯嗯、啊啊地應和，靖月仍然耐心地一邊翻書、一邊講解書上介紹的風光。
　　
　　「看！這裡的風景多壯觀！」靖月指著處女峰終年覆雪的山頂，「我們曾經到過那兒啊，你忘了嗎？」她的語氣充滿緬懷，沒有絲毫責難。
　　
　　「還有這裡，」靖月翻到下一頁。「瑞士有名的山間餐。你總是愛拖著我上那兒吃臭死人的起司。」她噗哧一笑，轉過來看看丈夫，禁不住撫摸他佈滿皺紋的臉頰。「你是最愛爬山的，還記得嗎？」
　　
　　克里斯雖然沒有太多反應，但是嘴角一直是上揚的。靖月只要想到克里斯病後沒有變得脾氣暴躁，而是安靜祥和，心裡就充滿感謝。這時她發現丈夫已經平靜下來，便牽著他的手站起來。「進房去歇歇吧！」她輕聲對像個小孩一樣的丈夫說。
　　
　　剛剛把克里斯安頓好，從房裡出來，門鈴就響了。
　　
　　「看我帶來什麼好吃的！」妙麗舉起手上的蛋糕袋，給來開門的母親一個親吻。雖然只嫁到隔壁村，但是工作忙碌常常出差的她，一個月頂多回來探望一次。
　　
　　「哇！你們結婚時買的上好餐具耶！家裡有客人啊？」妙麗看見廚房裡未收拾的精緻餐盤，以及桌上的蠟燭，好奇地問。
　　
　　「沒有啊！就我和你爹兩人。你爹這個樣子，很難再招待客人了。」
　　
　　「就你們兩人？那怎麼還大費周章，把桌子擺得這麼漂亮？」妙麗端出兩組咖啡杯，並小心翼翼地把草莓鮮奶油蛋糕放在桌上。
　　
　　「為什麼不？沒必要因為人老了、時間久了就不用啊！點蠟燭是因為……，你知道你老爹，他一向講究氣氛。」
　　
　　那段傷心往事妙麗一隻手拿著湯匙，在咖啡裡攪啊攪。「爸哪裡還知道什麼氣氛不氣氛！他人呢？」
　　
　　「在睡呢！」
　　
　　「媽！我不懂，妳為什麼這麼心甘情願地照顧爸？」妙麗專注地看著母親，若有所思。
　　
　　「問的什麼問題？！他是我老公，我不照顧誰來照顧？」靖月不懂女兒的用意。
　　
　　「我是說……，我記得……，」妙麗吞吞吐吐。
　　
　　「以前你們常吵架。有一次妳還哭得唏哩嘩啦，連行李都打包好了，說要回台灣！我們兄妹三人嚇死了！哥哥過去搶行李，我和妹妹一人抱著妳一條腿，說什麼都不讓妳走。」妙麗的臉上透露當年的驚恐。
　　
　　靖月低下頭，像做壞事被逮著的小孩。「唉！不曉得蹉跎了多少時光。」
　　
　　「我其實可以理解，」妙麗不想讓母親難堪。「小時候不明白，但是現在我知道要維持一段婚姻有
　　多困難！」
　　
　　原來如此！女兒想必和老公鬧彆扭了。還不待靖月問話，妙麗接著說：「妳好歹也受過高等教育，不論學歷或能力各方面，都不比爸差。嫁到德國當個家庭主婦，值得嗎？」
　　
　　「我確經常這麼想……。」靖月點點頭，在心裡對自己說。
　　
　　「而且爸讓妳失望透頂，又不會賺錢，也不體貼、不幫忙做家事……。」妙麗重複著從小自母親那兒聽來的話。
　　
　　靖月仍然在點頭。不對！女兒今天怎麼了？她一向最愛爸爸的，現在好像要來個大清算似的！再這麼點頭下去，怎麼得了？！
　　
　　「我們當時都還年輕，幼稚得很，脾氣一上來什麼話都說得出口！」
　　
　　「什麼年輕？你們吵吵鬧鬧了好多年！老實說，老爸患病之初，我並不確定妳會願意照顧他。我不確定……。」
　　
　　「不確定我還愛他？」靖月幫妙麗把話說完。「也難怪妳會這麼想，爸媽確實不是你們的好榜樣。」靖月慚愧地說。
　　
　　「媽，妳當初為什麼沒有一走了之？」
　　
　　「我走投無路嘛！」靖月試著打馬虎眼。
　　
　　「不可能！以妳的能力，不論在德國或回台灣，找工作都不是問題。再怎麼樣都比留在一個地獄般的婚姻裡好！」妙麗一點也沒有開玩笑的心情，她迫切地想從母親那兒找到一個冠冕堂皇的理由。
　　
　　「聽著！難道妳希望我離開？」靖月也嚴肅起來。
　　
　　「不是！但這不是重點。離婚又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大家好聚好散，作朋友總比作敵人好。」
　　
　　這話好熟悉啊！彷彿不久前，靖月還每天在心裡這麼催眠自己：不是嗎？條件好、學歷高、能力強的人，哪怕沒人愛？你看演藝圈、政治界，甚至朋友當中和女性雜誌裡，不全都充滿離婚、再婚、找到第二春、從此過著幸福快樂日子的人？我好歹也唸到了博士，幹嘛在這裡跟你低聲下氣，看你的臉色？
　　
　　結婚的前十五、二十年，靖月一直在心裡掙扎：為什麼不乾脆放棄呢？捨下食之無味、折磨人的婚姻，也許能得到更適合自己、更體貼的伴侶？
　　
　　想到這裡，靖月一驚！這該不會是女兒目前的心情寫照吧？！
　　
　　「妳跟馬丁之間還好嗎？」靖月小心地詢問。
　　
　　妙麗沉默不語，眼眶泛紅，想來是挖到她骨子裡的祕密了。靖月挪過去，摟摟女兒瘦削的肩膀，不料卻引來她的聲聲啜泣。
　　

　　艱難的婚姻功課
　　
　　「為什麼妳現在不為自己辯護了？我不明白當年妳為什麼留下來，我更不明白今天妳為什麼這麼死心踏地、無怨無悔？」
　　
　　「女兒啊！婚姻是一門艱難的功課……。」
　　
　　「我怎麼會不知道？！」妙麗不等母親把話說完，一股怒氣像火山爆發一般衝口而出。「我想知道妳究竟有什麼理由不離開？有什麼好理由堅守下去？」
　　
　　「你們兄妹三人難道不是最好的理由？」
　　
　　「就為了孩子？那如果沒有孩子呢？」妙麗似乎在慶幸自己還沒有生育。
　　
　　靖月回想和克里斯長達四十年的婚姻。她怎麼會不知道自己堅守在這段婚約裡的理由，那曾經日日夜夜在她內心的爭鬥與辯論？
　　
　　「如果沒有你們，我還是不會走。」
　　
　　「為什麼？為什麼？！」
　　
　　「因為上帝不喜悅我這麼做，因為我敬畏祂。」
　　
　　妙麗往後一癱，滿臉的不屑。母親搬出她的上帝來了！上帝、上帝！祂真的了解我們的掙扎嗎？祂在意嗎？祂只會要求我們做違反人性的事！祂為什麼不希望我們在錯誤的婚姻中學習，然後在「下」一段關係中改善？
　　

　　抗拒誘惑的關鍵
　　
　　「媽！這麼多年來，沒有其他人追求過妳嗎？」
　　
　　「第三者」果然是癥結所在！靖月暗想。她不禁憶起孩子還小的時候，在小公園盪鞦韆旁邊，那位鄰居男孩的父親的凝神注視。她也沒有忘記一位萍水相逢的男子試圖給她的深情擁抱，甚至教會裡一位體面男士的讚美和邀約。
　　
　　靖月記得自己心裡那種小鹿亂撞的感覺，期待終於被男人了解和疼惜的渴望。但是她總是在回答「好」之前打住，她無法擺脫上帝在她心裡的聲音，不論那聲音多麼微小：婚姻是一生的盟約；不可姦淫，不能在誘惑之前軟弱！
　　
　　愚蠢嗎？在許多人看來，是的！靖月記得台灣那些老同學們大剌剌地公開討論自己的艷遇，說可以給婚姻加把味，並且幫助自己保持年輕。靖月經常在「做」與「不做」之間拔河，尤其是和丈夫一而再、再而三地為類似的事情爭吵，倆人像隔著海洋，永遠搆不著對方時，她就覺得特別疲累，就開始懷疑自己倒楣嫁錯人！
　　
　　對上帝的敬畏，真的是她留下的主要理由了。靖月知道自己這種作法不夠先進、時髦或新派，但是上帝的話阻擋在她腳前，讓她不敢、也無法跨越。
　　
　　「妙麗，」靖月回答。「我知道外面的誘惑又多又大，妳現在也許不相信，但是聽上帝的話，比聽電視、電影、小說，甚至朋友的話要明智得多。」
　　
　　妙麗還想爭辯，但是臥房裡傳來克里斯的呻吟聲，靖月趕忙過去。不一會兒，只見她攙扶著丈夫到沙發上，輕聲溫柔地替他披上一件毛外套。那動作是如此熟練、如此理所當然。想到父母在婚姻路上走過的曲曲折折、風風雨雨，在許多的辛酸、困難和爭執後，現在這幅景像多麼感人！妙麗的眼睛頓時模糊了。
　　
　　她走過去抱住爸爸，在他額頭上親了又親。也許爸爸不記得她是誰，但是沒關係，他們仍是一家人。妙麗前所未有地感覺到一個完整的家對她的重要。無論爸媽過去有多少試探與掙扎，如今她深深感謝他們沒有天涯各據一方。
　　

　　浴火重生的喜悅
　　
　　靖月送女兒到門口，妙麗給母親一個緊緊擁抱。
　　　　　　
　　「下禮拜我來幫妳買菜！」來時的緊繃情緒已不復見。
　　
　　目送女兒離去的背影，靖月彷彿看見年輕時的自己。當年她也怨嘆上帝為什麼定下這麼多法則，剝奪她許多人生樂趣，讓生活少了好多滋味！但是當時光荏苒，年華老去，靖月卻發現：那些不斷在情感的世界裡探險、嘗鮮的同學朋友們，一個個都摔得不輕、留下累累傷痕。而她，卻一點一滴在婚姻裡學習忍耐、包容和饒恕，最後連自己最「著名」的火爆脾氣也改掉了。
　　
　　克里斯在呼喚著！靖月趕緊進屋去。丈夫依賴渴切的眼神給了她最溫暖的歡迎。
　　
　　「唉！這男人，」靖月搖頭苦笑，「曾帶給我多大的災難！現在我卻想把全世界的恩慈都給他！」
　　
　　沒錯！所有的激情與浪漫都是過眼雲煙，曾有的爭執與傷害都變得微不足道。是的，她願意照顧先生；是的，她願意為他擺出最好的餐具、點最美的蠟燭。
　　
　　過去她為什麼不願相信堅守在婚姻裡，是上帝要祝福、淬煉她，而不是要折磨或摧毀她？對於婚姻，她有一種浴火重生、走在正軌上的深沉喜悅、心安與滿足。
　　
　　終於，靖月在自己對丈夫的忠實裡，看見上帝對她的愛與祝福。
　　
　　(作者台大外文系畢業，德國紐倫堡愛爾蘭恩大學戲劇碩士。已婚，育有二女。現住德國，從事文字事工。)
　　

　　得獎感言
　　
　　人與人之間的善意對待常常令我動容。尤其當「付出」意味著相當大的犧牲與損失時，更是對墮落的人性一個極大的挑戰。
　　
　　我非常有幸在一位朋友身上經歷到這種無私無己的愛。這位朋友也就是「靖月」的原型。我親眼看見她對患病的丈夫悉心的照顧，絲毫不問公不公平、合不合理、應不應該的問題，也沒有對自己未來的憂慮。她唯一的理由就是「愛」。
　　
　　是上帝對她的愛，融合在她對丈夫的愛中；也是她追隨上帝一輩子的磨練與塑造。靖月全身散發著一份安適、平靜與自得，雖然周遭的人與事都不盡理想，但是她安歇在上帝的話語和應許中。我和這位年紀足以當我母親的朋友之間的忘年之交，是上帝賜與的福份。連我的兩個青少年女兒，也把這位「婆婆」當成自己的榜樣。
　　
　　可貴的是：當我對這位朋友表達我們的敬佩時，她反而感到驚訝，連連說自己是一個普普通通的小人物，「榜樣」的頭銜真是高估了！我知道她一向謙虛、不高看自己。這不正是上帝所喜悅的嗎？「敬畏耶和華是智慧的開端」(詩111: 10)。今日多少自以為強、好爭好勝的女人，在婚姻中跌跌撞撞，和丈夫兩敗俱傷，還賠上孩子身心健全的發展。靖月敬畏上帝，不倚恃自己的聰明，依我看，才是真正的有智慧、真正的贏家。
　　
　　在學習愛人方面，我自己要走的路還很長。感謝上帝賜下的亮光與模範，幫助我堅守正確的目標、做對的事。記錄下這個愛的故事，作為彼此的借鏡與鼓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