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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翻譯小說] 《呼嘯山莊》作者:艾米莉•勃朗特【完結】

第十章

對於一個隱士的生活這倒是一個絕妙的開始!四個星期的折磨,輾轉不眠,還有生病!啊,這荒涼的風,嚴寒的北方天空,難走的路,慢騰騰的鄉下大夫!還有,啊,輕易看不見人的臉,還有,比什麼都糟的是肯尼茲可怕的暗示,說我不到春天甭想出門!

希刺克厲夫先生剛剛光臨來看了我。大概在七天以前他送我一對松雞——這是這季節的最後兩隻了。壞蛋!我這場病,他可不是全然沒有責任的,我很想這樣告訴他。可是,唉呀!這個人真夠慈悲,坐在我床邊足足一個鐘點。談了一些別的題目,而不談藥片、藥水、藥膏治療之類的內容,那麼我怎麼能得罪他呢?這倒是一段舒適的休養時期。我還太弱,沒法讀書,但是我覺得我仿佛能夠享受一點有趣的東西了。為什麼不把丁太太叫上來講完她的故事呢?我還能記得她所講到的主要情節。是的,我記得她的男主角跑掉了,而且三年杳無音訊;而女主角結婚了。我要拉鈴。我要是發現我已經能夠愉快地聊天,一定會高興的。丁太太來了。

“先生,還要等二十分鐘才吃藥哩,”她開始說。

“去吧,去它的!”我回答,“我想要——”

“醫生說你必須服藥粉了。”

“我滿心願意,不要打擾我。過來,坐在這兒。不要碰那一排苦藥瓶。把你的毛線活從口袋裡拿出來——好啦——現在接著講希刺克厲夫先生的歷史吧,從你打住的地方講到現在。他是不是在歐洲大陸上完成他的教育,變成一個紳士回來了?或是他在大學裡得到了半工半讀的免費生的位置?或者逃到美洲去,從他的第二祖國那兒吸取膏血而獲得了名望?或者更乾脆些在英國公路上打劫發了財?”

“也許這些職業他都幹過一點,洛克烏德先生,可是我說不出他究竟幹了什麼,我聲明過我不知道他怎麼搞到錢的!我也不明白他用什麼方法把他本來沉入野蠻無知的心靈救出來的。但是,對不起,如果你認為能讓你高興而不煩擾你,我就要用我自己的方式講下去了。你今天早上覺得好點嗎?”

“好多了。”

“好消息。”

我帶著凱薩琳小姐一起到了畫眉田莊。雖然失望,然而足以欣慰的是她的舉止好多了,這是我當初簡直不敢想的。看來她幾乎過於喜愛林惇先生了,甚至對他的妹妹,她也表現出十分親熱。當然,他們兩個對她的舒適也非常關懷。並不是荊棘倒向忍冬ヾ,而是忍冬擁抱荊棘。並沒有雙方互相讓步的事,一個站得筆直,其他的人就都得順從。既遭不到反對,又遭不到冷淡,誰還能使壞性子發脾氣呢?我看出愛德格先生是生怕惹她發怒。

他掩飾著這種懼怕不讓她知道;可是當她有什麼蠻不講理的吩咐時,他若一聽見我答話聲氣硬些,或是看見別的僕人不太樂意時,他就皺起眉頭表示生氣了,而他為了自己的事從來不沉下臉的。他幾次很嚴厲地對我說起我的不懂規矩;而且肯定說那怕用一把小刀戳他一下,也抵不上看見他的夫人煩惱時那麼難受。我不要讓一位仁慈的主人難過,我就得學著克制些。

而且,有半年時間,這火藥像沙土一樣地擺在那兒並沒引爆,因為沒有火湊近來使它爆炸。凱薩琳時不時地也有陰鬱和沉默的時候,她的丈夫便以同情的沉默,以表示尊重。他認為這是由於她那場危險的病所引起的體質上的變化,因為她以前從來沒有過心情抑鬱的時候。她如現出陽光重返的神氣,他這邊也就現出陽光重返來表示歡迎。我相信我可以說他們真的得到深沉的、與日俱增的幸福了。

ヾ忍冬——honeysuckle,半常綠罐木,莖蔓生,初夏開白花,有香氣,葉花可入藥,俗名金銀花。

幸福完結了。唉,到頭來我們總歸是為了自己;溫和慷慨的人不過比傲慢霸道的人自私得稍微公平一點罷了,等到種種情況使得兩個人都感覺到一方的利益並不是對方思想中主要關心的事物的時候,幸福就完結了。九月裡一個醉人的傍晚,我挎著一大籃才采下來的蘋果從花園出來。那時已經快黑了,月亮從院子的高牆外照過來,照出一些模糊的陰影,潛藏在這房子的無數突出部分的角落裡。我把我這籃東西放在廚房門口的臺階上,站一站,休息一會,再吸幾口柔和甜美的空氣,我抬眼望著月亮,背朝著大門,這時我聽見我背後有個聲音說:

“耐莉,是你嗎?”

那是個深沉的聲音,又是外地口音,可是唸我的名字又唸得讓人聽了怪熟悉的。我害怕地轉過來看看倒是誰在說話,因為門是關著的,我又沒看見有人上臺階。在門廊裡有個什麼東西在動。而且,正在走近,我看出是個高高的人,穿著黑衣服,有張黑黑的臉,還有黑頭發。他斜靠在屋邊,手指握著門閂,好像打算自己要開門似的。

“能是誰呢?”我想著。“恩蕭先生嗎?啊,不是!聲音不像他的。”

“我已經等了一個鐘頭了,”就在我還發愣的當兒他又說了,“我等的時候,四周一直像死一樣的靜。我不敢進去。你不認識我了嗎?瞧瞧,我不是生人呀!”

一道光線照在他的臉上:兩頰蒼白,一半為黑鬍鬚所蓋,眉頭低聳,眼睛深陷而且很特別。我記起這對眼睛了。

“什麼!”我叫道,不能確定是把他當作人,還是鬼。我驚訝地舉起雙手。“什麼!你回來啦?真是你嗎?是你嗎?”

“是啊,希刺克厲夫,”他回答,從我身上抬眼看一下窗戶,那兒映照出燦爛的月亮,卻沒有燈光從裡面射出來。“他們在家嗎——她在哪兒?耐莉,你在不高興——你用不著這麼驚慌呀!她在這兒嗎?說呀!我要跟她說一句話——你的女主人。去吧,說有人從吉默吞來想見見她。”

“她怎麼接受這消息呢?”我喊起來,“她會怎麼辦呢?這件意外的事真讓我為難——這會讓她昏了頭的!你是希刺克厲夫!可是變啦!不,簡直沒法讓人明白,你當過兵了吧?”

“去吧,送我的口信去。”他不耐煩地打斷了我的問話。

“你不去,我就等於在地獄裡!”

他抬起門閂,我進去了。可是當我走到林惇先生和夫人所在的客廳那兒,我沒法讓自己向前走了。終於,我決定藉口問他們要不要點蠟燭,我就開了門。

他們一起坐在窗前,格子窗拉開,抵在牆上,望出去,除了花園的樹木與天然的綠色園林之外,還可以看見吉默吞山谷,有一長條白霧簡直都快環繞到山頂上(因為你過了教堂不久,也許會注意到,從曠野裡吹來的燃燃微風,正吹動著一條彎彎曲曲順著狹穀流去的小溪)。呼嘯山莊聳立在這銀色的霧氣上面,但是卻看不見我們的老房子——那是偏在山的另一面的。這屋子和屋裡的人,以及他們凝視著的景致,都顯得非常安謐。我畏畏縮縮不情願執行我的使命,問過點燈的話後,實際上差點不說話就走開,這時意識到我的傻念頭,就又迫使我回來,低聲說:

“從吉默吞來了一個人想見你,夫人。”

“他有什麼事?”林惇夫人問。

“我沒問他,”我回答。

“好吧,放下窗簾,耐莉,”她說,“端茶來,我馬上就回來。”

她離開了這間屋子。愛德格先生不經意地問問是誰。

“是太太沒想到的人,”我回答,“就是那個希刺克厲夫——你記得他吧,先生——他原來住在恩蕭先生家的。”

“什麼!那個吉普賽——是那個鄉巴佬嗎?”他喊起來。

“你為什麼不告訴凱薩琳呢?”

“噓!你千萬別這麼叫他,主人,”我說。“她要是聽見的話,她會很難過的。他跑掉的時候她幾乎心碎了,我猜他這次回來對她可是件大喜事呢。”

林惇先生走到屋子那邊一個可以望見院子的窗戶前,他打開窗戶,向外探身。我猜他們就在下面,因為他馬上喊起來了:

“別站在那兒,親愛的!要是貴客,就把他帶進來吧。”

沒有多久,我聽見門閂響,凱薩琳飛奔上樓,上氣不接下氣,心慌意亂,興奮得不知該怎麼表現她的歡喜了:的確,只消看她的臉,你反而要猜疑將有什麼大難臨頭似的。

“啊,愛德格,愛德格!”她喘息著,摟著他的脖子。“啊,愛德格,親愛的!希刺克厲夫回來啦——他是回來啦!”她拚命地摟住他。

“好啦,好啦。”她丈夫煩惱地叫道,“不要為了這個就要把我勒死啦!我從來沒有想到他是這麼一個稀奇的寶貝。用不著高興得發瘋呀!”

“我知道你過去不喜歡他。”她回答,稍微把她那種強烈的喜悅抑制了一些。“可是為了我的緣故,你們現在非作朋友不可。我叫他上來好嗎?”

“這裡?”他說,“到客廳裡來麼?”

“不到這兒還到哪兒呢?”她問。

他顯得怪難為情的,繞著彎兒說廚房對他還比較合適些。

林惇夫人帶著一種詼諧的表情瞅著他——對於他的苛求是又好氣又好笑。

“不!”過了一會她又說:“我不能坐在廚房裡。在這兒擺兩張桌子吧,艾倫,一張給你主人和伊莎貝拉小姐用,他們是有門第的上等人;另一張給希刺克厲夫和我自己,我們是屬於下等階級的。那樣可以使你高興吧,親愛的?或是我必須在別的地方生個火呢?如果是這樣,下命令吧。我要跑下樓陪我的客人了。我真怕這場歡喜太大了,也許不會是真的吧!”

她正要再沖出去,可是愛德格把她攔住了。

“你叫他上來吧。”他對我說:“還有,凱薩琳,儘管歡喜可別做得荒唐!用不著讓全家人都看著你把一個逃亡的僕人當作一個兄弟似的歡迎。”

我下樓發現希刺克厲夫在門廊下等著,顯然是預料要請他進來。他沒有多說話就隨著我進來了。我引他到主人和女主人面前,他們發紅的臉還露出激辯的痕跡。但是當她的朋友在門口出現時,夫人的臉上閃著另一種情感。她跳上前去,拉著他的雙手,領他到林惇這兒。然後她抓住林惇不情願伸出來的手指硬塞到他的手裡。這時我借著爐火和燭光,越發驚異地看見希刺克厲夫變了樣。

他已經長成了一個高高的、強壯的、身材很好的人;在他旁邊,我的主人顯得瘦弱,像個少年。他十分筆挺的儀錶使人想到他一定進過軍隊,他的面容在表情上和神色上都比林惇先生老成果斷多了:那副面容看來很有才智,並沒有留下從前低賤的痕跡。一種半開化的野性還潛伏在那凹下的眉毛和那充滿了黑黑的火焰的眼睛裡,但是已經被克制住了。

他的舉止簡直是莊重,不帶一點粗野,然而嚴峻有餘,文雅不足。我主人的驚奇跟我一樣,或者還超過了我,他呆在那兒有一分鐘之久,不知該怎樣招呼這個他所謂的鄉巴佬。希刺克厲夫放下他那瘦瘦的手,冷靜地站在那兒望著他,等他先開口。

“坐下吧,先生。”他終於說:“想起往日,林惇夫人要我誠意地接待你。當然,凡是能使她開心的任何事情,我都是很高興去做的。”

“我也是。”希刺克厲夫回答。“特別是那種如果有我參加的事情,我將很願意待一兩個鐘頭。”

他在凱薩琳對面的一張椅子上坐下來,她一直盯著他,唯恐她若不看他,他就會消失似的。他不大抬眼看她,只是時不時地很快地瞥一眼。可是這種偷看,每一次都帶回他從她眼中所汲取的那種毫不掩飾的喜悅,越來越滿不在乎了。他們過於沉浸在相互歡樂裡,一點兒不覺得窘。愛德格先生可不這樣,他滿心煩惱而臉色蒼白。當他的夫人站起來,走過地毯,又抓住希刺克厲夫的手,而只大笑得忘形的時候,這種感覺就達到頂點了。

“明天我要以為這是一場夢哩!”她叫道:“我不能夠相信我又看見了你,摸到你,而且還跟你說了話。可是,狠心的希刺克厲夫!你不配受這個歡迎。一去三年沒有音信,從來沒想到我!”

“比你想到我可還多一點呢。”他低聲說:“凱蒂,不久以前,我才聽說你結婚了。我在下面院子等你的時候,我打算——只看一下你的臉——也許是驚奇地瞅一下,而且假裝高興,然後就去跟辛德雷算帳。再就自殺以避免法律的制裁。你的歡迎把我這些念頭都趕掉了,可是當心下一回不要用另一種神氣與我相見啊!不,你不會再趕走我了——你曾經真為我難過的,是吧?嗯,說來話長。自從我最後聽見你說話的聲音之後,我總算苦熬過來了,你必須原諒我,因為我只是為了你才奮鬥的!”

“凱薩琳,除非我們是要喝冷茶,不然就請到桌子這兒來吧。”林惇打斷說,努力保持他平常的聲調,以及相當程度的禮貌。“希刺克厲夫先生無論今晚住在哪裡,也還得走段長路,而且我也渴了。”

她走到茶壺前面的座位上,伊莎貝拉小姐也被鈴聲召喚來了。然後,我把他們的椅子向前推好,就離開了這間屋子。這頓茶也沒有超過十分鐘。凱薩琳的茶杯根本沒倒上茶:她吃不下,也喝不下。愛德格倒了一些在他的碟子裡,也咽不下一口。那天晚上他們的客人逗留不到一個鐘頭。他臨走時,我問他是不是到吉默吞去?

“不,到呼嘯山莊去,”他回答。“今天早上我去拜訪時,恩蕭先生請我去住的。”

恩蕭先生請他!他拜訪恩蕭先生!在他走後,我苦苦地思索著這句話。他變得有點像偽君子了,喬裝改扮了到鄉間來害人嗎?我冥想著——在我的心底有一種預感,他若是一直留在外鄉,那還好些。

大約在夜半,我才打盹沒多會兒,就被林惇夫人弄醒了,她溜到我臥房裡,搬把椅子在我床邊,拉我的頭髮把我喚醒。

“我睡不著,艾倫,”她說,算是道歉。“我要有個活著的人分享我的幸福!愛德格在鬧彆扭,因為我為一件並不使他發生興趣的事而高興。他死不開口,除了說了些暴躁的傻話。而且他肯定說我又殘忍又自私,因為在他這麼不舒服而且困倦的時候,我還想跟他說話。他有一點彆扭就總是想法生病,我說了幾句稱讚希刺克厲夫的話,他,不是因為頭痛,就是因為在嫉妒心重,開始哭起來,所以我就起身離開他了。”

“稱讚希刺克厲夫有什麼用呢?”我回答。“他們做孩子的時候就彼此有反感,要是希刺克厲夫聽你稱讚他,也會一樣地痛恨的——那是人性呀。不要讓林惇先生再聽到關於他的話吧,除非你願意他們公開吵鬧起來。”

“那他不是表現了很大的弱點嗎?”她追問著。“我是不嫉妒的——我對於伊莎貝拉的漂亮的黃頭髮,她的白皙的皮膚,她那端莊的風度,還有全家對她所表示的喜愛,可從來不覺得苦惱呀。甚至你,耐莉,假使我們有時候爭執,你立刻向著伊莎貝拉,我就像個沒主見的媽媽似的讓步了——我叫她寶貝,把她哄得心平氣和。她哥哥看見我們和睦就高興,這也使我高興。可是他們非常相像:他們是慣壞了的孩子,幻想這世界就是為了他們的方便才存在的。雖然我依著他們倆,可我又想狠狠的懲罰他們一下也許會把他們變好哩。”

“你錯了,林惇夫人,”我說。“他們遷就你哩——我知道他們要是不遷就你就會怎麼樣!只要他們努力不違背你的心意,你就得稍微忍讓一下他們一時的小脾氣。——但是,到末了,你們總會為了對於雙方都有同等重要的什麼事情鬧開的,那時候你所認為軟弱的人也能和你一樣地固執哩。”

“然後我們就要爭到死,是嗎,耐莉?”她笑著回嘴。“不!我告訴你,我對於林惇的愛情有著這樣的信心:我相信我就是殺了他,他也不會想到報復的。”

我勸她為了他的愛情那就更要尊重他些。

“我是尊重啊,”她回答。“可是他用不著為了一點瑣碎小事就借題哭起來。那是孩子氣。而且,不應該哭得那樣傷心,就因為我說希刺克厲夫如今可值得尊重了,鄉里第一名紳士也會以跟他結交為榮,他原應該替我說這話,而且由於同意還感到愉快哩,他必須習慣他,甚至喜歡他:想想希刺克厲夫多有理由反對他吧,我敢說希刺克厲夫的態度好極啦!”

“你對於他去呼嘯山莊有什麼想法?”我問她。“顯然他在各方面都改好了——簡直成了基督徒:向他四周的敵人都伸出了友好的右手!”

“他解釋了,”她回答。“我也跟你一樣奇怪。他說他去拜訪是想從你那裡得到關於我的消息,他以為你還住在那裡。約瑟夫就告訴了辛德雷,他出來了,問他一直作些什麼,怎麼生活的,最後要他走進去了。本來有幾個人坐在那兒玩牌,希刺克厲夫也加入了。我哥哥輸了一些錢給他,發現他有不少錢,就請他今晚再去,他也答應了。辛德雷是荒唐得不會謹慎地選擇他的朋友,他沒有動腦筋想想對於一個他踐踏過的人應該不予信任的道理。但是希刺克厲夫肯定說他所以跟從前迫害他的人重新聯繫,主要因為要找一個離田莊不遠的住處,可以常來常往,而且對我們曾在一起住過的房子也有一種眷戀;還有一個希望,希望我會有更多的機會到那兒去看他,如果他住在吉默吞,機會就少啦。他打算慷慨解囊以便住在山莊,毫無疑問我哥哥因為貪財而接受他,辛德雷總是貪婪的,雖然他一手抓過來,另一手又丟出去。”

“那倒是年輕人的好住處!”我說。“你不怕有什麼後果嗎,林惇夫人?”“對於我的朋友,我不擔心,”她回答,“他那堅強的頭腦會使他躲開危險的。對於辛德雷倒有些擔心。可是他在道德方面,總不能比現在更壞吧。至於傷害身體,我是要從中阻擋的。今晚的事情使我跟上帝和人類又和解了!我曾經憤怒地反抗神。啊,我曾經忍受過非常非常的悲哀啊,耐莉!如果那個人知道我曾是那麼苦,他就該對他那因無聊的憤怒而不知去向的往事引以為羞哩。我一個人受苦,對他還好些,如果我表達出我時常感到的悲痛,他也會像我一樣地熱望著解脫這悲痛的。不管怎麼樣,事情過去啦,我對他的愚蠢也不要報復,今後我什麼都能忍受啦!即便世上最下賤的東西打我的嘴巴,我不但要轉過另一邊給他打,還要請他原諒我惹他動手。而且,作為一個保證,我馬上就要跟愛德格講和啦。晚安!我是一個天使!”

她就懷著這樣自我陶醉的信心走了,第二天她顯然已成功地實現了自己的決心。林惇先生不僅不再抱怨(雖然他的情緒看來仍然被凱薩琳的旺盛的歡樂所壓倒),而且居然不反對她帶著伊莎貝拉下午一起去呼嘯山莊。她用這麼大量的甜言蜜語來報答他,使全家有好幾天像天堂一樣,不論主僕都從這無窮的陽光中獲益不淺。

希刺克厲夫——以後我要說希刺克厲夫先生了——起初還倒是謹慎地使用著拜訪畫眉田莊的自由權利,他仿佛在掂量田莊主人將怎樣看待他的光臨。凱薩琳也認為在接待他時把她高興的表情稍稍節制一下得當些,他漸漸地得到了他被接待的權利。他還保留不少在他童年時就很顯著的緘默,這種緘默剛好能壓抑情感的一切令人吃驚的表現。我主人的不安暫時平息了,以後的情況又使他的不安暫時轉到另一個方面去了。

他的煩惱的新根源,是從一件沒有預料到的不幸的事而來的,伊莎貝拉對這位勉強受到招待的客人,表示了一種突然而不可抗拒的愛慕之情。那時她是一個十八歲的嬌媚的小姐,舉止還是孩子氣的,雖然具有敏銳的才智,敏銳的感覺,如果給惹氣了,還有一種敏銳的脾氣。她的哥哥深深地愛著她,對於這荒誕的愛情驚駭萬分。且不提和一個沒名沒姓的人聯姻有失身份,也不提他若無男嗣,他的財產很可能落在這麼一個人的掌握之中——把這些都擱在一邊不提,他也還能理解希刺克厲夫的性格。

他知道,雖然他的外貌變了,他的心地是不能變的,也沒有變。他害怕,他使他反感,他不敢想到把伊莎貝拉交托給他,像有什麼預感似的。如果他知道她的戀情是未經被追求就自己湧現出來了,而且對方以毫不動情作為報答,他更要畏縮了。因為他一發現這戀情的存在,就怪希刺克厲夫,認為是他精心策劃出來的。

有一段時間,我們都看出林惇小姐不知為什麼事心煩意亂,而且很憂傷。她變得彆扭而且消沉,常常叱罵揶揄凱薩琳,眼看就有耗盡她那有限的耐性的危險。我們多多少少原諒她,藉口說她不健康,她就在我們眼前萎靡憔悴下去。但是有一天,她特別執拗,不肯吃早餐,抱怨僕人不照她所吩咐的去作。女主人不許她在家裡作任何事,而且愛德格也不睬她,又抱怨屋門敞開使她受了涼,而我們讓客廳的爐火滅了存心惹她生氣。此外還有一百條瑣碎的訴苦。林惇夫人斷然要她上床睡覺,而且把她痛罵一頓,嚇唬她說要請大夫來。一提到肯尼茲,她立刻大叫,說她的健康情況十分好,只是凱薩琳的苛刻使她不快樂而已。

“你怎麼能說我苛刻呢,你這怪脾氣的寶貝?”女主人叫起來,對這毫無道理的論斷感到莫名其妙。“你一定沒有理性啦。我哪時候苛刻啦?告訴我!”

“昨天,”伊莎貝拉抽泣著,“還有現在!”

“昨天,”她嫂嫂說。“什麼時候呀?”

“在我們順著荒野散步的時候,你吩咐我隨便去溜達一下,而你卻跟希刺克厲夫先生閒逛啦!”

“這就是你所謂的苛刻嗎?”凱薩琳說,笑起來,“這並不是暗示你的陪伴是多餘的,我們才不在乎你跟不跟我們在一起。我只不過以為希刺克厲夫的話你聽著也未必有趣。”

“啊,不,”小姐哭著,“你願意我走開,因為你知道我喜歡在那兒!”

“她神智清楚嗎?”林惇夫人對我說。“我要把我們的談話一個字一個字地背出來,伊莎貝拉,你把其中對你有任何吸引力的話指出來吧。”

“我不在乎談話,”她回答,“我要跟——”

“怎麼!”凱薩琳說,看出她猶豫著,不知要不要說全這句話。

“跟他在一起,我不要總是給人打發走!”她接著說,激動起來。“你是馬槽裡的一隻狗ヾ,凱蒂,而且希望誰也不要被人愛上,除了你自己!”

ヾ引自《伊索寓言》,指已不能享用,而又不肯與人的鄙夫,即心術不正者。

“你是一個胡鬧的小猴子!”林惇夫人驚奇地叫起來。“可我不能相信這件蠢事!你沒法博得希刺克厲夫的愛慕——你不能把他當作情投意合的人!但願是我誤解你的話啦,伊莎貝拉?”

“不,你沒有,”這入了迷的姑娘說,“我愛他勝過你愛愛德格,而且他可以愛我的,只要你讓他愛!”

“那麼,就是給我王位,我也不願意是你!”凱薩琳斷然聲明,她好像很誠懇地說著。“耐莉,幫幫我讓她明白她在發瘋。告訴她希刺克厲夫是什麼樣的人:一個沒馴服的人,不懂文雅,沒有教養,一片長著金雀花和岩石的荒野。要叫我把你的心交給他,我寧可在冬天把那只小金絲雀放到園子裡!可惜你不懂他的性格,孩子,沒有別的原因,就是這種可悲的糊塗,才會讓那個夢鑽進你的頭腦裡。求求你別妄想他在一副嚴峻的外表下深深埋藏著善心和戀情!他不是一塊粗糙的鑽石——鄉下人當中的一個含珠之蚌,而是一個兇惡的,無情的,像狼一樣殘忍的人。我從來不對他說,‘放開這個或那個敵人吧,因為傷害他們是不正大光明的,殘酷的。’我說,‘放開他們吧,因為我可不願意他們被冤枉。’伊莎貝拉,如果他發現你是一個麻煩的負擔,他會把你當作麻雀蛋似的捏碎。我知道他不會愛上一個林惇家的人。但是他也很可能跟你的財產和繼承財產的希望結婚的。貪婪跟著他成長起來,成了易犯的罪惡。這就是我對他的寫照。而且我是他的朋友——就因為如此,如果他真打算提到你,也許我應該不開口,讓你掉在他的陷阱裡去哩。”

林惇小姐對她嫂嫂大怒。

“羞,羞!”她生氣地重複著,“你比二十個敵人還壞,你這惡毒的朋友!”

“啊,那麼你不肯相信我?”凱薩琳說,“你以為我說這些是出於陰險的自私心麼?”

“我確實知道你是的,”伊莎貝拉反唇相譏,“而且我一想到你就發抖!”

“好!”另一個喊著。“如果你有那勇氣,你就自己試試吧,我已經吃了虧。對於你的傲慢無禮,我也不跟你辯了。”

“可我還得為了她的自私自利活受罪!”當林惇夫人離開這屋子時,她抽泣著。

“一切,一切都反對我。她把我的唯一的安慰也毀掉啦。可是她說的是假話,不是嗎?希刺克厲夫先生不是一個惡魔,他有一個可尊敬的心靈,一個真實的靈魂,不然他怎麼還會記得她呢?”

“把他從你的思想裡攆出去吧,小姐,”我說。“他是一隻不祥的鳥,不是你的配偶。林惇夫人說得過火些,可我駁不倒她。她比我,或比其他任何人,更熟悉他的心。而且她絕不會把他說得比他本人更壞。誠實的人不隱瞞他們所作的事。他怎麼生活過來的?他怎麼闊起來的?他為什麼要住在呼嘯山莊,那是他所痛恨的人的房子呀?他們說恩蕭先生自從他到來之後越來越糟了。他們接二連三地整夜不睡,辛德雷把他的地也抵押出去了,什麼事也不作,除了打牌喝酒。我只是在一星期以前才聽說的——是約瑟夫告訴我的——我在吉默吞遇見他。‘耐莉!’他說,‘我們房子裡的人得請個驗屍官來驗屍啦。都要死掉的一個為了攔住另一個像呆子似地紮自己,他本人也差點把手指頭砍斷。那就是主人,你知道,他想去受最高審判。他不怕那些裁判官,不怕保羅、彼得、約翰、馬太ヾ,他一個也不怕!他挺像——他還想厚著臉皮去見他們哩!還有你那個好孩子希刺克厲夫,你記得吧,他可是個寶貝!哪怕真正的魔鬼來玩把戲,他也會笑,把別人送掉。他去田莊時,就從來沒說過他在我們這兒過的美妙的生活麼?是這樣的方式——太陽落時起床,擲骰子,白蘭地,關上百葉窗,還有蠟燭,直到第二天中午——然後,那傻瓜就在他臥房裡乒乒乓乓亂鬧一場,使體面人都羞得用手指頭堵起耳朵來。那個壞蛋呢,他倒能恬不知恥地又吃又喝,到鄰居家跟人家老婆瞎扯去。當然啦,他會告訴凱薩琳小姐她父親的金錢是如何流到他口袋裡去,她父親的兒子倒如何流落在大街上,同時他跑到前面去給他打開柵欄嗎?’聽著,林惇小姐,約瑟夫是個老流氓,可不是撒謊的人。如果他所說的關於希刺克厲夫的行為是真實的話,你絕不會想要這麼一個丈夫吧,你會嗎?”

ヾ保羅、彼得、約翰、馬太——Paul,Peter,John,Matthew,全是耶穌的使徒。

“你跟別人勾結在一起,艾倫!”她回答。“我不要聽你這些誹謗。你真是多毒辣呀,想讓我相信這世界上沒有幸福!”

如果讓她自己想去,她是不是會丟開這場幻想,還是永久保存它呢,我從不能斷定。她也沒有什麼時間多想了。第二天,鄰城有個審判會議,我的主人不得不去參加,希刺克厲夫知道他不在,就來得比平時早些。凱薩琳和伊莎貝拉坐在書房裡,彼此敵對,可是誰也不吭聲。

小姐由於她最近的鹵莽,還有她在一陣暴怒之下洩露了秘密的感情,頗感驚惶不安。而夫人已經考慮成熟,真的在對她的同伴嘔氣。如果她再笑她的無禮,就得讓她瞧瞧對她這可不是什麼可笑的事。當她看見希刺克厲夫走過窗前時,她真的笑了。我正在掃爐子,我注意到她嘴角上露出惡意的微笑。伊莎貝拉專心在冥想,也許在專心看書,直到門開時還那樣呆著。再打算逃掉已是太遲了,如果辦得到的話,她真願意逃掉的。

“進來,對啦!”女主人開心地喊叫,拖一把椅子放在爐火邊。“這裡有兩個人急需一個第三者來融解他們之間的冰塊呢。你正是我們倆都會選擇的人。希刺克厲夫,我很榮幸終於給你看到一個比我自己更癡心戀你的人。我希望你感到得意——不,不是耐莉;別瞧著她!我的可憐的小姑一想到你身體上與道德上的美,她的芳心都碎啦。你要是願作愛德格的妹夫,你完全辦得到!不,不,伊莎貝拉,你不要跑掉,”她接著說,帶著假裝鬧著玩的神氣,一把抓住那驚惶失措的姑娘,而她已經憤怒地站起來了。“我們為了你吵得像兩隻貓一樣,希刺克厲夫。在訴說愛慕的誓言這方面,我可是給打敗了。而且,已經通知我說,如果我只要懂得靠邊站的規矩,我的情敵(她自己認為是這樣的)就要把愛情的箭射進你的心靈,使你永不變心,而且把我的影子永遠遺忘!”

“凱薩琳!”伊莎貝拉說,想起了她的尊嚴,不屑跟那緊緊抓住她的拳頭掙扎。

“我得謝謝你照實話說,而不誹謗我,即使是在說笑話!希刺克厲夫先生,作作好事叫你這位朋友放開我吧——她忘記你我並不是親密的朋友。她覺得有趣的事,在我可正是表達不出的痛苦呢。”

客人沒有回答,都坐下了,對於她對他懷有什麼樣的情感,仿佛完全漠不關心。她又轉身,低聲熱切地請求折磨的人快放開她。

“不行!”林惇夫人回答。“我不要再被人叫作馬槽裡的一隻狗了,現在你得留在這兒。希刺克厲夫,你聽了我這個好消息為什麼不表示滿意呢?伊莎貝拉發誓說愛德格對我的愛比起她對你的愛來是不足道的。我敢說她說了這一類的話,是不是,艾倫?而且自從前天散步以後她就又難過又憤怒,以致不吃不喝,就因為我把她從你身旁打發走了,認為你是不會接受她的。”

“我想你是冤枉她了,”希刺克厲夫說,把椅子轉過來朝著她們。“無論如何,現在她是願意離開我身邊的!”

他就盯著這個談話的物件,像是盯著一個古怪可憎的野獸一樣:譬如說,從印度來的一條蜈蚣吧,不管它的樣子引起了人的惡感,好奇心總會引人去觀察它的。這個可憐的東西受不了這個,她臉上一陣紅一陣白,同時眼淚盈眶,拚命用她的纖細的手指想把凱薩琳的緊握的拳頭扳開。而且看出來她才扳開她胳臂上的一個手指,另一個手指又把它抓住了,她不能把所有的手指一塊扳開,她開始利用她的手指甲了。手指甲的銳利馬上就在那扣留她的人的手上裝飾上紅紅的月牙印子。

“好一個母老虎!”林惇夫人大叫,把她放開,痛得直甩她的手。“看在上帝的份上,滾吧,把你那潑婦的臉藏起來。當著他面就露出那些爪子可多笨呀!你不能想像他會得到什麼結論嗎?瞧,希刺克厲夫!這些是殺人的工具——你要當心你的眼睛啊。”

“如果這些一旦威脅到我頭上,我就要把它們從手指頭上拔掉,”當她跑掉後門關上時,他野蠻地回答。“可是你那樣取笑這個東西是什麼意思呢,凱蒂?你說的不是事實吧,是嗎?”

“我跟你保證我說的是事實話,”她回答。“好幾個星期以來她苦苦地想著你。今早又為你發了一陣瘋,而且破口大罵,因為我很坦白地說出你的缺點,想緩和一下她的狂戀。可是不要再注意這事了。我只想懲罰她的無恥而已。我太喜歡她啦,我親愛的希刺克厲夫,我不容你專橫地把她抓住吞掉。”

“我是太不喜歡她了,因此不打算這樣作,”他說,“除非用一種非常殘酷的方式。如果我跟那個讓人噁心的蠟臉同居,你會聽到古怪事情的。最平常的是每隔一兩天那張白臉上就要畫上彩虹的顏色,而且藍眼睛就要變成黑的,那雙眼睛跟林惇的眼睛相像得令人討厭。”

“討人喜歡!”凱薩琳說。“那是鴿子的眼睛——天使的眼睛!”

“她是她哥哥的繼承人,是吧?”沉默了一會,他問。

“想到這個,我就要抱歉了,”他的同伴回答。“有半打侄子將要取消她的權利哩。謝謝老天!目前,你不要把你的心思放在這事上吧。你太貪你鄰人的財產。記住,這份鄰人的財產是我的。”

“如果是我的,也還是一樣,”希刺克厲夫說。“可是雖然伊莎貝拉•林惇癡,她可不瘋。而且——一句話,如你所說,我們不談這事吧。”

他們嘴上是不談了,而且凱薩琳大概真的把這事忘了,我可確實感到另一個人在那天晚上常常反復思索著。只要是林惇夫人一離開這間房子,我就看見他自己在微笑——簡直是在獰笑——而且沉入兇險的冥想中。

我決心觀察他的動向。我的心毫不更變地總是依附在主人身邊,而不是在凱薩琳那邊。我想是有理由的,因為他仁慈、忠厚,而且可敬;而她——她也不能說是正相反。但是她仿佛過於放任自己,因此我對她的為人缺少信心,對她的情感更少同情。我願意有什麼事發生,這事可以產生這種效果,使呼嘯山莊與田莊都平靜地脫離了希刺克厲夫,讓我們還像他沒來以前那樣過日子。他的拜訪對於我像是種時時襲來的夢魘,我猜想,對於我的主人也是的。他住在山莊成了一種沒法解釋的壓迫。我感覺上帝在那兒丟下了這迷途的羔羊,任它胡亂遊蕩,而一隻惡獸暗暗徘徊在那只羊與羊欄之間,伺機跳起來毀滅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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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有時候,我獨自冥想著這些事情時,就猛然恐怖地站起來,戴上帽子去看看莊園的情形怎麼樣。我相信我良心上覺得有責任去警告他:人們是在如何談論著他的行動,然後我記起他那頑固的惡習,要把他改好是沒希望的,我就不願意再走進那陰慘慘的房子,懷疑我的話是否為人家接受。

有一回我到吉默吞去,繞道經過那古老的大門。大概就是我的故事正講到的那個時期——一個晴朗而嚴寒的下午,地面是光禿禿的,道路又硬又幹。我來到有一塊大石頭的地方,那兒大路岔開,左手一邊通到荒野,有一根粗糙的沙柱,北面刻著W.H.,東面是G.,西南面是T.G.ヾ。這是作為去田莊、山莊和村子的指路碑用的。太陽把它的灰頂照得黃黃的,使我想起了夏天。我說不出為什麼,只是一霎時,一股孩子時的情感湧進我的心裡。二十年前辛德雷和我們這兒當作留連忘返的地方。我對這塊被風吹雨打的岩石盯了很久;又蹲下來,看見靠近地底下那一個洞,仍然裝滿了蝸牛和碎石子。這些東西以及另外一些容易消滅的東西都是我們喜歡儲藏在那兒的。而且,像現實一樣地鮮明,我好像看見我早年的遊伴坐在那乾枯的草皮上。他那黑黑的方方的頭向前俯著,他的小手在用一塊瓦掘土。

ヾW.H.原文Wuthering Heights之縮寫,即呼嘯山莊。G.原文Gimmerton之縮寫,即吉默吞。T.G.原文Thrushcross Grange之縮寫,即畫眉田莊。

“可憐的辛德雷!”我不禁叫出聲來。我嚇了一跳——我的肉眼一時恍惚,仿佛看見這孩子抬起臉來,而且直瞪著我!一眨眼工夫那張臉就消失了;可是,我立刻感到一種不可抗拒的渴望想到山莊去。迷信迫使我遵從了這個衝動——“假使他死了呢!”我想,“或者快死了吧!——恐怕這是個死的預兆吧!”

我越走近那所房子,我就越激動,等到一看到它,我四肢都發抖了。那個幻覺中的鬼怪已經趕到了我前面,它站在那兒隔道門欄望著我。那就是在我看到一個有著卷髮和棕色眼睛的男孩,把他的紅臉靠在門欄上時,我所起的第一個念頭。再一回想到這一定是哈裡頓。我的哈裡頓,自從我在十個月以前離開他以後,他並沒有多大改變。

”天保佑你,寶貝!”我嚷道,立刻把我那愚蠢的恐懼忘掉了。“哈裡頓,是耐莉呀!耐莉,你的保姆。”

他向後退,使我沒法碰到他,而且揀起一塊大硬石頭。

“我是來看你父親的,哈裡頓,”我又說,從這舉動中猜出,即使耐莉還活在他的記憶裡的話,他也不認識我就是耐莉了。

他舉起他的飛鏢要擲。我開始說一套好話,可是不能止住他的手。那塊石頭擲中我的帽子,隨之而來的是從這小傢伙的口裡吐出來一串結結巴巴的咒罵,也不知道他自己是否理解在罵些什麼,但他這樣出口罵人十分老練,還有一套惡狠狠的腔調。而且把他的娃娃面孔扭成一種令人吃驚的惡相。你會相信這模樣使我生氣,更使我痛苦。我都幾乎要哭了。我又從口袋裡拿出一隻桔子,用它來向他講和。他猶豫著,然後從我手裡搶過去,好像他猜想我只是打算引誘他,再讓他失望似的。我又拿一隻給他看,卻不讓他拿到。

“誰教你說那些壞話的,我的孩子?”我問。“是副牧師嗎?”

“該死的副牧師,還有你!給我那個。”他回答。

“告訴我你在哪兒念書,你就可以拿到這個,”我說。“你的老師是誰?”

“鬼爸爸,”這是他的回答。

“你跟爸爸學了什麼呢?”我繼續問。

他跳起來要搶水果,我舉得更高。“他教你什麼?”我問。

“沒教什麼,”他說,“就叫我躲開他。爸爸才受不了我呢,因為我亂罵他。”

“啊!鬼教你去亂罵爸爸啦?”我說。

“嗯——不是,”他慢騰騰地說。

“那麼,是誰呢?”

“希刺克厲夫。”

我問他喜歡不喜歡希刺克厲夫先生。

“嗯,”他又回答了。

我想知道他喜歡他的理由,只聽到這些話:“我不知道——爸爸怎麼對付我,他就怎麼對付爸爸——他罵爸爸因為爸爸罵我。他說我想幹什麼,就該去幹。”

“那麼副牧師也不教你讀書寫字了嗎?”我追問著。

“不教了,我聽說副牧師要是跨進門檻的話,就要——把他的牙打進他的——喉嚨裡去——希刺克厲夫答應過的!”

我把桔子放在他的手裡,叫他去告訴他父親,有一個名叫丁耐莉的女人在花園門口等著要跟他說話。他順著小路走去,進了屋子。但是,辛德雷沒有來,希刺克厲夫卻在門階上出現了,我馬上轉身,拚命往大路跑去,一步也沒停地直到我到了指路碑那兒,嚇得我像是見了鬼一樣。這事和伊莎貝拉小姐的事情並沒多少關聯,只是這促使我更加下決心嚴加提防,而且盡我最大的力量來制止這類惡劣的影響蔓延到田莊上來,即使我會因此惹得林惇夫人不痛快而引起一場家庭風波也不在乎。

下一回希刺克厲夫來,我的小姐湊巧在院子裡喂鴿子。她有三天沒跟她嫂嫂說一句話了,可是她也不再怨天尤人了,這使我們深感寬慰。我知道,希刺克厲夫對林惇小姐向來沒有獻一下不必要的殷勤的習慣。現在,他一看見她,他的第一個警戒的動作卻是對屋前面掃視一下。我正站在廚房窗前,可是我退後了不讓他看見我,然後他穿過石路到她跟前,說了些什麼。她仿佛很窘,直想走開。為了不讓她走,他抓住她的胳膊。她把臉掉過去,顯然他提出了一些她不想回答的問題。他又很快地溜一眼房屋,以為沒人看見他,這流氓竟厚顏無恥地擁抱她了。

“猶大ヾ背信的人!”我突然叫出聲來。“而且你是個假冒為善的人,不是嗎?一個存心欺人的騙子。”

ヾ猶大——耶穌十二門徒之一,後來背信棄義將耶穌出賣給敵人,因此耶穌被釘在十字架上而死。

“是誰呀,耐莉?”在我的身旁發出了凱薩琳的聲音。我專心看外面這一對,竟沒有注意她進來。

“你的不值一文的朋友!”我激動地回答,“就是那邊那個鬼鬼祟祟的流氓。啊,他瞅見我們啦——他進來啦!既然他告訴過你他恨她,那麼不知道他現在還有沒有詭計找個巧妙的藉口來解釋他在向小姐求愛?”

林惇夫人看見伊莎貝拉把自己掙脫開,跑到花園裡去了。一分鐘以後,希刺克厲夫開了門。我忍不住要發洩一點我的憤怒,可是凱薩琳生氣地堅持不許我吭聲,而且威嚇我,說我如果敢於狂妄地出口不遜,她就要命令我離開廚房。

“人家要是聽見你的話,還以為你是女主人哩!”她喊。

“你要安於你的本分,希刺克厲夫,你這是幹嗎,惹起這場亂子?我說過你千萬不要惹伊莎貝拉!我求你不要,除非你已經不願意在這裡受到接待,而願意林惇對你饗以閉門羹!”

“上帝禁止他這樣做!”這個惡棍回答。這當兒我恨透了他。“上帝會使他柔順而有耐心的!我一天天越來越想把他送到天堂上去,想得都發狂了呢!”

“噓!”凱薩琳說,關上裡面的門。“不要惹我煩惱了。你為什麼不顧我的請求呢?是她故意找你麼?”

“跟你有什麼關係?”他怨聲怨氣地說。“如果她願意的話,我就有權利吻她,而你沒有權利反對。我不是你的丈夫,你用不著為了我而嫉妒!”

“我不是為你嫉妒,”女主人回答,“我是出於對你的愛護。臉色開朗些,你不必對我皺眉頭!如果你喜歡伊莎貝拉,你就娶她。可是你喜歡她麼?說實話,希刺克厲夫!哪,你不肯回答。我就知道你不喜歡!”

“而且林惇先生會同意他妹妹嫁給那個人嗎?”我問。

“林惇先生會同意的,”我那夫人決斷地回嘴。

“他不用給自己找這麻煩,”希刺克厲夫說,“沒有他的批准,我也能照樣作。至於你,凱薩琳,現在,我們既然走到這步,我倒有心說幾句話。我要你明白我是知道你曾經對待我很惡毒——很惡毒!你聽見嗎?如果你自以為我沒有看出來,那你才是個傻子哩。如果你以為可以用甜言蜜語來安慰我,那你就是個白癡。如果你幻想我將忍受下去,不想報復,那就在最短期間,我就要使你信服,這恰恰相反!同時,謝謝你告訴我你的小姑的秘密,我發誓我要儘量利用它。你就靠邊站吧?”

“這又是他的性格裡的什麼新花樣啊?”林惇夫人驚愕地叫起來。“我曾經對待你很惡毒——你要報復!你要怎樣報復呢?忘恩負義的畜生?我對待你怎麼惡毒啦?”

“我並不要對你報復,”希刺克厲夫回答,火氣稍減。“那不在計畫之內。暴君壓迫的奴隸,他們不反抗他;他們欺壓他們下面的人。你為了使自己開心,而把我折磨到死,我甘心情願;只是允許我以同樣方式讓我自己也開開心,而且也跟你同樣地盡力避開侮辱。你既鏟平了我的宮殿,就不要豎立一個茅草屋,而且滿意地欣賞你的善舉,認為你把這草屋作為一個家給了我。要是我以為你真的願意我娶伊莎貝拉的話,我都可以割斷我的喉嚨”

“啊,毛病在於我不嫉妒,是吧?”凱薩琳喊叫著。“好吧,我可不再提這段親事啦,那就跟把一個迷失的靈魂獻給撒旦一樣地糟。你的快樂,和魔鬼一樣,就在於讓人受苦。你證實了這點。愛德格在你才來時大發脾氣,這才恢復,我也剛安穩平靜下來。而你,一知道我們平靜,你就不安,似乎有意惹起一場爭吵。跟愛德格吵去吧,如果你願意的話,希刺克厲夫,欺騙他妹妹吧!你正好找到報復我的最有效的方法。”

談話停止了,林惇夫人坐在爐火房,兩頰通紅,鬱鬱不樂。她的這種情緒越來越在她身上擺脫不掉。她放不開,又駕馭不住。他交叉著雙臂站在爐邊,動著那些壞念頭。就在這種情況下,我離開他們,去找主人,他正在奇怪什麼事使凱薩琳在樓下待了這麼久。

“艾倫,”當我進去的時候,他說,“你看見你的女主人沒有?”

“看見了,她在廚房裡,先生。”我回答。“她被希刺克厲夫先生的行動搞得很不高興。實在,我認為今後該從另一種關係上考慮他進出我們家了。太隨和是有害的,現在已經到了這個地步——”我就把院子裡的一幕述說一番,而且盡我的膽量,把這之後的整個爭執全說了。我還以為我的敘述對林惇夫人並不會很不利;除非她自己竟為她客人辯護起來,使之不利。愛德格•林惇很費勁地聽我講完。他開頭的幾句話表明他並不以為他妻子沒有過錯。

“這是不能容忍的!”他叫起來。“她把他當個朋友,而且強迫我和他來往,真是有失體統!給我從大廳叫兩個人來,艾倫。凱薩琳不能再留在那兒跟那下流的惡棍爭論了——我已經太遷就她啦。”

他下了樓,吩咐僕人在過道裡等著,便向廚房走去,我跟著他。廚房裡的兩個人又激怒地爭論開了。至少,林惇夫人重新帶勁地咒罵著。希刺克厲夫已經走到窗前,垂著頭,顯然多少被她那怒斥嚇倒了。他先看見了主人,便趕忙作勢叫她別說了,她一發現他的暗示的原因,便頓時服從了他。

“這是怎麼回事?”林惇對她說,“那個下流人對你說了這番怪話之後,你還要待在這兒,你對於遵守禮節究竟有什麼看法?我猜想,因為他平常就這樣談話,因此你覺得沒什麼,你習慣了他的下流,而且也許還以為我也能習慣吧!”

“你是在門外聽著的嗎,愛德格?”女主人問,用的聲調特意要惹她丈夫生氣,表示自己滿不在乎他的憤怒,顯出鄙夷的神色,希刺克厲夫,開始在林惇說那番話時還抬眼看看,這時聽到這句話就發出一聲冷笑,似乎是故意要引起林惇先生的注意。他成功了。可是愛德格卻無意對他發什麼大脾氣。

“我一直是容忍你的,先生。”他平靜地說,“並不是我不曉得你那卑賤、墮落的性格,而是我覺得在那方面你也只應負部分的責任,而且凱薩琳願意和你來往,我默許了——很傻。你的到來是一種道德上的毒素,可以把最有德性的人都玷污了。為了這個緣故,而且為了防止更糟的後果,今後我不允許你到這家裡來,現在就通知你,我要你馬上離開。再耽擱三分鐘,你的離開就要成為被迫的,而且是可恥的了。”

希刺克厲夫帶著充滿嘲笑的眼色從上到下地打量著說話的人。

“凱蒂,你這只羔羊嚇唬起人來倒像只水牛哩!”他說,

“他要是碰上我的拳頭可有頭骨破裂的危險。說實在的!林惇先生,我非常抱歉:一拳打倒你可不費事!”

我的主人向過道望了一眼,暗示我叫人來——他可沒有冒險作單打的企圖。我服從了這暗示。但是林惇夫人疑心有什麼事,就跟過來,當我打算叫他們時,她把我拖回來,把門一關,上了鎖。

“好公平的辦法!”她說,這是對她丈夫憤怒驚奇的神色的回答。“如果你沒有勇氣打他,就道歉,要麼就讓你自己挨打。這可以改正你那種裝得比原來更英勇的氣派。不行,你要拿這鑰匙,我就把它吞下去!我對你們倆的好心卻得到這樣愉快的報答!在不斷地縱容這一位的軟弱天性,和那一位的惡劣本性之後,到頭來,我得到的報答卻是兩種盲目的忘恩負義,愚蠢得荒謬!他們真糊塗到近於荒唐的地步。愛德格,我一直在保護你和你所有的,現在但願希刺克厲夫把你鞭笞得病倒,因為你竟敢把我想得這麼壞!”

並不需要鞭笞,在主人身上就已經產生了挨打的效果。他試圖從凱薩琳手裡奪來鑰匙。為了安全起見,她把鑰匙丟到爐火中燒得最熾熱的地方去了。於是愛德格先生神經質地發著抖,他的臉變得死一樣的蒼白。他無論怎樣也不能回避這種感情的氾濫,痛苦與恥辱混雜在一起,把他完全壓倒了。他靠在一張椅背上,捂著臉。

“啊,天呀!在古時候,這會讓你贏得騎士的封號哩!”林惇夫人喊著。“我們給打敗啦!我們給打敗啦!希刺克厲夫就要對你動手啦,就像一個國王把他的軍隊開去打一窩老鼠一樣。打起精神來吧,你不會受傷的!你這樣子不是一隻綿羊,而是一隻正在吃奶的小兔子!”

“我祝你在這個乳臭小兒身上得到歡樂,凱蒂!”她的朋友說。“我為你的鑒賞力向你恭賀。你不要我而寧願要的就是那流口水的,哆嗦著的東西!我不用我的拳頭打他,我可要用我的腳踢他,那就會感到相當大的滿足。他是在哭嗎,還是他嚇得要暈過去?”

這傢伙走過去,把林惇靠著的椅子一推。他還不如站遠些,因為我的主人很快地就站直了,結結實實地朝他喉頭一擊。這一擊都可以把瘦弱一點的人打倒。這使希刺克厲夫有一分鐘喘不過氣來。在他噎住的當兒,林惇先生從後門走出,到院子裡,從那兒又走到前面大門去了。

“哪!你是不能再來這兒啦。”凱薩琳叫,“現在,走吧——他要帶著一對手槍,半打幫手回來。如果他真的聽見了我們的話,當然他永遠也不會原諒你的。你剛才的行為對我大大不利,希刺克厲夫!可是,走吧——趕快!我寧可看見愛德格倒楣,也不願看你倒楣。”

“你以為我喉頭挨了那火辣辣的一拳,就一走了事?”他大發雷霆。“我指著地獄發誓:絕不!在我跨出門檻之前,我要把他的肋骨搗碎得像顆爛棒子!如果我現在不揍他,我總有一天要殺死他。所以,既然你珍惜他的生命,就讓我打他一頓吧!”

“他不來了,”我插嘴說,撒了個謊。“有馬夫和兩個園丁在那兒,你當然不會等著被他們扔到路上去吧!他們個個都有根棍子。很可能,主人正站在客廳窗戶前看他們執行他的命令。”

園丁和馬夫是在那兒,可是林惇也跟他們在一起。他們已經走進院子來了。希刺克厲夫一轉念,決定避免和這三位僕人打鬥一場。他抓了把火鉗,敲開裡門的鎖,在他們踏著大步進來時,他已逃掉了。

林惇夫人非常激動,叫我陪她上樓。她不知道我對於這場亂子也有一份貢獻,我也一心不讓她知道。

“我快神經錯亂啦,耐莉!”她嚷道,撲到沙發上。“一千個鐵匠的錘子在我的頭裡敲打!告訴伊莎貝拉躲開我,這場風波是因她而起的;這時候若是她或者任何人再惹我生氣,我就要發瘋啦。而且,耐莉,如果你今天晚上再看見愛德格的話,跟他說我有得重病的危險——但願真會這樣。他把我嚇一跳,使我難過極了!我也要嚇唬他。而且,他也許會來,又要亂罵亂抱怨一陣。我肯定我一定會回嘴,天曉得我們到哪兒才算有個完!你願意這樣做嗎,我的好耐莉?你曉得在這件事上不能怪我。是什麼鬼附了他叫他偷聽呢?你離開我們之後,希刺克厲夫的話很荒唐,可是我馬上把他的話岔開,不提伊莎貝拉,其餘的話並沒有什麼關係。現在,一切都鬧糟了,就因為這傻子拚命想聽人家說他的壞話,這種想法往往像魔鬼似地纏著人!如果愛德格根本沒聽到我們的話,他也絕不會搞得這樣糟。真的,我為了他而罵希刺克厲夫,為了他罵得聲嘶力竭之後,他卻用那種不快的無理的口氣向我開口,這時候我簡直不在乎他們彼此怎樣對待了。特別是,我覺得,無論這一場戲怎樣結束,我們一定要被迫分開,沒有人知道分開多久!好吧,如果我不能保留希刺克厲夫作我的朋友——如果愛德格卑鄙而嫉妒,我就要斷腸心碎,好讓他們也斷腸心碎。當我被迫走上極端時,倒是結束這一切的迅速方法!但是為了一個可憐的希望,還是值得活下來——我不願突然打擊林惇。關於這一點,他一直很謹慎,唯恐把我惹急了。你一定要說明白我若放棄這個策略的危險性,而且提醒他我的暴躁脾氣,只要一鬧起來,就會發狂的。我願你能消除你臉上現出的那種冷漠無情的神氣,對我稍微表示點關心吧!”

我接受這些指示時所表現的泰然神氣,無疑是令人冒火的。因為這些話確是說得十分誠懇的。但是我相信一個能夠在事先就計畫出怎樣利用她的暴躁脾氣的人,即使在爆發的時候,也可以行使她的意志,努力控制她自己;而且我也不願如她所說去“嚇唬”她的丈夫,只是為了滿足她的自私而增加他的煩惱。因此當我遇見主人向客廳走來時,我也沒說什麼,我卻逕自轉回,去聽聽他們是不是在一起重新開始爭吵。

他開始先說話了。

“你就待在那兒吧,凱薩琳,”他說,他的聲調毫無怒氣,卻充滿著悲切、沮喪。“我不在這兒多待。我不是來爭論的,也不是來求和的。可是我只想知道,經過了今晚的事情,你是否還打算繼續你那親密的關係跟那——”

“啊,可憐可憐吧,”女主人打斷了話,跺著腳,“可憐可憐吧,現在讓我們別再提這事吧!你的冷血是不能發熱的,你的血管裡盡流著冰水。可是我的血在燒滾了。看見你這副冷冰冰的,不近人情的模樣,我的血液都沸騰啦。”

“要我走開,就回答我的問題,”林惇先生堅持說。“你必須回答,你那種狂暴並不能嚇壞我。我發現,當你願意的時候,你能夠和任何人一樣地冷靜泰然。今後你要放棄希刺克厲夫呢,還是放棄我?你要同時作我的朋友,又作他的,那是不可能的;我絕對需要知道你選擇哪一個。”

“我需要你們都躲開我!”凱薩琳狂怒地大叫。“我要求你們!你沒有看見我站不住了麼?愛德格,你——你躲開我!”

她拉鈴,一直到把鈴拉斷了:我悠閒地走進來。這樣失去理智、狂暴的脾氣,連聖徒也會受不了的!她躺在那兒,用頭直撞沙發扶手,而且咬牙切齒,你會以為她要把牙齒都咬碎呢!林惇先生煞那間感到既悔恨、又恐懼,站在那兒望著她,吩咐我去拿點水來。凱薩琳說不出話來了。我端來滿滿一杯水,她不肯喝,我就把水潑到她臉上了。只幾秒鐘,她就挺直了身體,眼睛上翻,她的雙頰頓時一陣白、一陣青,像是要死的神氣。林惇看來嚇壞了。

“根本沒關係,”我低聲說。我不希望他讓步,儘管我自己心裡也禁不住害怕。

“她嘴唇上有血!”他說,顫抖著。

“沒關係!”我刻薄地回答。我就告訴他,她是怎樣在他來之前就決定了要發一陣瘋的。我沒留意,嗓門提得太高了些。她聽見了,因為她突然起來了——她的頭髮披散在肩上,眼睛閃閃的,脖子和胳膊上的青筋都反常地突出來。我下了決心準備至少斷幾根骨頭,可是她只向周圍瞪了一下,就沖出屋去。主人叫我跟著她,我就一直跟到她的臥房門口。她關緊了門,把我擋住了。

第二天早上她既然沒有說起要下樓吃早餐,我就去問她要不要我送點心上樓。

“不!”她斷然回答。午飯時,吃茶時,又是同一個問題。第二天早上又是一樣,而且總是得到同樣的回答。林惇先生呢,他在書房裡消磨時光,也不問他妻子的事。伊莎貝拉和他有過一小時的碰面,在這次碰面中,他試圖從她口中套出由於希刺克厲夫的進攻而使她產生的正常的恐懼之感;可是他從她躲躲閃閃的回答中聽不出什麼,只得不滿意地結束了這場審問;然而加上了一個嚴肅的警告,就是,如果她真瘋得竟對那個下賤的求婚者有所鼓勵,那麼她自己和他中間的一切關係就將全部解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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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當林惇小姐在園林和花園裡鬱鬱不樂呆呆地走來走去的時候,總是沉默,而且幾乎總在流淚。她哥哥把自己埋在書堆裡,這些書他卻從未打開看過——我猜想,他在不斷苦苦地巴望凱薩琳痛悔她的行為,會自動來請求原諒、和解——而她卻頑強地絕食,大概以為在每頓飯時候愛德格看見她缺席便也咽不下去,只因為出於驕傲他才沒有跑來跪到她腳前。我照樣忙我的家務事,深信田莊牆內只有一個清醒的靈魂,而這靈魂就在我的肉體中。

我對小姐並不濫用慰藉,對我的女主人也不濫用勸告;我對我主人的歎息也不大注意,既然他聽不到他夫人的聲音,就渴望著聽到她的名字。我斷定他們要是願意的話,就會來找我的。雖然這是一個令人厭煩的緩慢過程,我開始慶倖到底在進展中有一線曙光了:正如我起初所想的那樣。

第三天,林惇夫人開了門栓,她的水壺和水瓶裡的水全用完了,要我重新添滿,還要一盆粥,因為她相信她快死了。這話我認為是說給愛德格聽的。我不信有這回事,所以我也不說出來,就給她拿點茶和烤麵包。她挺起勁地吃了喝了,又躺在她的枕頭上,握緊拳頭,呻吟著。

“啊,我要死啦,”她喊叫,“既然沒有人關心我一點點。但願我剛才沒有吃東西才好。”

過了好大半天,我又聽見她咕嚕著:“不,我不要死——他會高興的——他根本不愛我——他永遠也不會想念我!”

“你有什麼吩咐嗎,太太?”我問,不管她那鬼樣的臉色和古怪的誇張態度,我還是保持我外表上的平靜。

“那無情的東西在作什麼?”她問,把她又厚又亂的發卷從她那憔悴的臉上使勁朝後一推。“他是得了昏睡病啦,還是死啦?”

“都沒有,”我回答,“如果你的意思是指林惇先生的話。我想他的身體挺好,雖然他的用功占了他過多的時間:他一直埋頭在他的書堆裡,因為他沒有別的朋友作伴。”

如果我知道她的真實情況,我就不該這麼說了,可是我沒法擺脫這樣的念頭。她的病有一部分是裝出來的。

“埋頭在書堆裡!”她叫,惶惑不安了。“在我要死的時候!我可正在墳墓邊緣上!我的天!他知道不知道我變成什麼樣啦?”她接著說,瞪著掛在對面牆上鏡子中自己的影子。“那是凱薩琳•林惇麼?他也許以為我在撒嬌——鬧著玩。你就不能通知他說這是非常嚴重的嗎?耐莉,如果還不太遲,只要我一知道他覺得怎麼樣,我就要在這兩者之間選擇一個:或者馬上餓死——那不會算是懲罰,除非他有一顆心——要不就是恢復健康,離開這鄉下,喂,你說的關於他的話是不是實話?小心。他對我的生命真的是這樣完全漠不關心嗎?”

“哎呀,太太,”我回答,“主人根本沒想到你的發狂,當然他也不怕你會餓死你自己啦。”

“你以為不會嗎?你就不能告訴他我一定要死的嗎?”她回嘴說。“勸他去!說是你自己想的:說你斷定我一定會死!”

“不,你忘啦,林惇夫人,”我提醒著,“今天晚上你已經吃了點東西,吃得很香,明天你就會見好了。”

“只要我准知道可以致他死命,”她打斷我說,“我就立刻殺死我自己!這可怕的三個夜晚,我就沒闔眼——啊,我受盡了折磨!我給鬼纏住啦,耐莉!可是我開始疑心你並不喜歡我。多奇怪!我本來想,雖然每個人都互相憎恨輕視,可他們不能不愛我。不料幾個鐘頭的工夫,他們都變成敵人啦:他們是變啦,我肯定這兒的人都變啦。在他們的冷臉的包圍下,去跟死亡相遇可多慘啊!伊莎貝拉是又怕又嫌,怕到這裡來;看著凱薩琳死去將是多可怕啊。愛德格嚴肅地站在一旁看它完結,然後向上帝祈禱致謝,因為他家又恢復了平靜,於是又回去看他的書了!我快要死的時候,他還跟書打交道,他到底存的什麼心啊?”

我讓她懂得林惇先生保持著哲人的聽天由命的態度,她可受不了。她翻來覆去,發熱昏迷,甚至到了瘋狂的地步,而且用牙齒咬著枕頭,然後渾身滾燙的挺起來,要我開窗戶。那時我們正在仲冬季節,東北風刮得很厲害,我就反對。她臉上閃過的表情和地情緒的變化開始把我嚇得要命;而且使我想起她上次的病,以及醫生告誡說萬不可以讓她生氣。一分鐘以前她還很凶,現在,撐起一隻胳臂,也不管我拒絕服從她,她似乎又找到了孩子氣的解悶法,從她剛咬開的枕頭裂口中拉出片片羽毛來,分類把它們一一排列在床單上:她的心已經遊蕩到別的聯想上去了。

“那是火雞的,”她自己咕嚕著,“這是野鴨的,這是鴿子的。啊,他們把鴿子的毛放在枕頭裡啦——怪不得我死不了!等我躺下的時候,我可要當心把它扔到地板上。這是公松雞的,這個——就是夾在一千種別的羽毛裡我也認得出來——是田鳧的。漂亮的鳥兒,在荒野地裡,在我們頭頂上回翔。它要到它的窩裡去,因為起雲啦,它覺得要下雨啦。這根毛是從石南叢生的荒地裡拾的,這只鳥兒沒打中:我們在冬天看見過它的窩的,滿是小骨頭。希刺克厲夫在那上面安了一個捕鳥機,大鳥不敢來了。我叫他答應從那回以後再不要打死一隻田鳧了,他沒打過。是的,這裡還有!他打死過我的田鳧沒有,耐莉?它們是不是紅的,其中有沒有紅的?讓我瞧瞧。”

“丟開這種小孩子的把戲吧!”我打斷她,把枕頭拖開,把破洞貼著被褥,因為她正大把大把地把裡面的東西向外掏。

“躺下,閉上眼,你發昏啦。搞得一團糟!這些毛像雪片似的亂飛。”

我到處拾毛。

“耐莉,我看,你呀,”她作夢似地繼續說,“是個上了年紀的女人啦:你有灰頭髮和溜肩膀。這張床是盤尼斯吞岩底下的仙洞,你正在收集小鬼用的石鏃來傷害我們的小牝牛;當我靠近時,就假裝這些是羊毛。那就是五十年後你要變成的樣子:我知道你現在還不是這樣。我沒有發昏:你搞錯啦,不然我就得相信你真的是那個乾巴巴的老妖婆啦,而且我要以為我真的是在盤尼斯吞岩底下;我知道這是夜晚,桌子上有兩支蠟燭,把那黑櫃子照得像黑玉那麼亮。”

“黑櫃子?在哪兒?”我問。“你是在說夢話吧!”

“就是靠在牆上的,一直是在那兒的,”她回答。“是挺古怪——我瞧見裡頭有個臉!”

“這屋裡沒有櫃子,從來沒有過,”我說,又坐到我的座位上,我系起窗簾,好盯著她。

“你瞧見那張臉嗎?”她追問著,認真地盯著鏡子。

不管怎麼說,我還是不能使她明白這就是她自己的臉。因此我站起來,用一條圍巾蓋住它。

“還是在那後面!”她糾纏不休。“它動啦,那是誰?我希望你走了以後它可不要出來!啊!耐莉,這屋鬧鬼啦!我害怕一個人待著!”

我握住她的手,叫她鎮靜點,因為一陣陣哆嗦使她渾身痙攣著,她卻要死盯著那鏡子。

“這兒沒有別人!”我堅持著。“那是你自己,林惇夫人,你剛才還知道的。”

“我自己!”她喘息著,“鐘打十二點啦!那兒,那是真的!那太可怕啦!”

她的手指緊揪住衣服,又把衣服合攏來遮住眼睛。我正想偷偷走到門口打算去叫她丈夫,可是一聲刺耳的尖叫把我召喚回來——那圍巾從鏡框上掉下來了。

“哎呀,怎麼回事呀?”我喊著。“現在誰是膽小鬼呀?醒醒吧!那是玻璃——鏡子,林惇夫人,你在鏡子裡面看到的是你自己,還有我在你旁邊。”

她又發抖又驚惶,把我抱得緊緊的,可是恐怖漸漸從她臉上消失了;蒼白的臉色消失,呈現出羞臊的紅暈。

“啊,親愛的!我以為我是在家呢,”她歎著。“我以為我躺在呼嘯山莊我的臥房裡。因為我軟弱無力,我的腦子糊塗了,我就不知不覺地叫起來。不要說什麼吧,就陪著我。我怕睡覺:我的那些夢讓我害怕。”

“好好睡一下會對你有益的,太太,”我回答,“我希望你在這一場折騰後,可以不再想餓死你自己了。”

“啊,但願我是在老家裡我自己的床上!”她辛酸地說下去,絞著雙手。“還有那風在窗外樅樹間呼嘯著。千萬讓我感受感受這風吧——它是從曠野那邊直吹過來的——千萬讓我吸一口吧!”

為了使她平靜下來,我就將窗子打開了幾秒鐘。一陣冷風沖進來;我關上窗,又回到我的原位。她現在平靜地躺著,臉被眼淚沖洗著。身體的疲乏已經完全降服了她的精神:我們兇猛的凱薩琳並不比一個啼哭的孩子好多少。

“我把自己關在這兒有多久了?”她問,忽然精神恢復過來。

“那天是星期一晚上,”我回答,“今天是星期四晚上,或者,這時不如說是星期五早上了。”

“什麼!還是在這個星期裡嗎?”她叫。“就這麼短的時間嗎?”

“只靠冷水和壞脾氣活著,這也就算夠長的了。”我說。

“唉,好像過了數不盡的時刻啦,”她疑惑地喃喃著,“一定還多些。我記得在他們爭吵後我還在客廳裡,愛德格狠心地惹我生氣,我就拚命跑到這屋裡。我一閂上門,整個黑暗壓住了我,我就倒在地板上了。我不能夠向愛德格解釋:我是多麼確切地感覺到如果他非嘲弄我不可,我會發病,或者瘋狂的!我已經不能管束我的舌頭或頭腦,他也許沒猜想到我的悲痛,我只感到我要躲避他和他的聲音。在我還沒有十分恢復能看能聽的能力之前,天就亮了。耐莉,我要告訴你我想過什麼,還有什麼想法總是不斷地出現再出現,搞得我都快要發瘋了。我躺在那兒,頭靠著桌子腿,我的眼睛模模糊糊地看得出灰灰的窗戶玻璃,我想我是在家裡那橡木嵌板的床上。我的心由於某種極度的憂傷而感到痛楚,可是我剛醒過來,又記不得是什麼憂傷。我想著,苦苦地想發現到底是些什麼。最奇怪的是,過去我生活中的整整七年變成了一片空白!我想不起是否有過這段日子。我還是一個孩子,我父親才下葬,由於辛德雷命令我和希刺克厲夫分開,我才開始有了悲痛。我第一次被人孤零零地扔在一邊,哭了一整夜,又昏昏沉沉地打了一個盹醒過來,我伸手想把嵌板推開:我的手碰到了桌面!我順著桌毯一拂,記憶跟著就來了:我原來的悲痛被一陣突然的絕望吞沒了。我說不出我幹嘛覺得這麼倒楣:一定是暫時神經錯亂,因為簡直沒有原因。可是,假使在十二歲的時候我就被迫離開了山莊,每一件往事的聯想,我的一切一切,就像那時候希刺克厲夫一樣,而一下子就成了林惇夫人,畫眉田莊的主婦,一個陌生人的妻子:從此以後從我原來的世界裡放逐出來,成了流浪人。你可以想像我沉淪的深淵是什麼樣子!你要搖頭儘管搖,耐莉,你幫助他使我不得安寧!你應該跟愛德格說,你實在應該,而且要叫他不要來惹我!啊,我心裡像火燒一樣!但願我在外面!但願我重新是個女孩子,野蠻、頑強、自由,任何傷害只會使我大笑,不會壓得我發瘋!為什麼我變得這樣厲害?為什麼幾句話就使我的血激動得這麼沸騰?我擔保若是我到了那邊山上的石南叢林裡,我就會清醒的。再把窗戶敞開,敞開了再扣上鉤子!快,你為什麼不動呀?”

“因為我不想讓你凍死,”我回答。

“你的意思是你不肯給我活下去的機會,”她憤憤地說。

“無論如何,我還不是毫無辦法,我要自己開。”

我來不及阻止她,她已經從床上溜下來了,她從房間這邊走到那邊,腳步極不穩,把窗推開就探身出去,也不在乎那冷風像鋒利的小刀在割她的肩膀。我懇求著,最後打算硬拉她縮回來。可是我立刻發覺她在精神錯亂時的體力大大超過我的體力(她確是精神錯亂了,我看她後來的動作與胡言亂語才相信的)。沒有月亮,下面的一切都藏在朦朧的黑暗中:不論遠近,沒有一線光亮從任何房子裡射出來——所有的亮光都早就熄滅了:呼嘯山莊的燭光,這兒是從來也瞧不見的——她可還是硬說瞅見它們亮著。

“瞧!”她熱烈地喊著,“那就是我的屋子,裡麵點著蠟燭,樹在屋前搖擺,還有一支蠟燭是在約瑟夫的閣樓裡……約瑟夫睡得遲,不是嗎?他在等我回家,他好鎖大門。好吧,他還要等一會呢。那段路不好走,需要勇氣。而且我們走那段路一定要經過吉默吞教堂!我們曾經常常在一起走,不怕那兒的鬼,互相比膽量,站在那些墳墓中間請鬼來。可是,希刺克厲夫,如果我現在跟你比膽量,你敢嗎?要是你敢,我就陪你。我不要一個人躺在那兒:他們也不許要把我埋到一丈二尺深的地裡,把教堂壓在我身上,可是我不會安息,除非你跟我在一起。我絕不會!”

她停住了,接著又帶著一種古怪的微笑開始說:“他在考慮——他要我去找他!那麼,找條路呀!不穿過那教堂院子。你太慢了!該滿意了吧,你總是跟著我的!”

看來跟她的瘋狂爭執不休是白費精力,我就盤算著怎麼能既不鬆開手,又能找些衣服給她披上。因為我不放心她一個人在敞開的窗子前。這時,使我大為驚訝的是聽見門柄軋的一聲,林惇先生進來了。他剛從書房出來,正經過走廊,聽到我們說話,被好奇心或是恐懼所驅使,想看看我們深更半夜還在說什麼。

“啊,先生!”我喊道,他一眼看到這屋裡的情形,以及這淒涼的氣氛時正要驚叫,卻給我攔住了。“我可憐的女主人病啦,她把我制住啦!我簡直沒法管她了。求求你來,把她勸到床上去吧。忘掉你的怒氣吧,因為她是很難聽別人的話的。”

“凱薩琳病啦?”他說,趕忙走過來。“關上窗子,艾倫!凱薩琳!怎麼——”

他沉默了:林惇夫人憔悴的神色使他難過得說不出話來,他只能恐怖地瞅瞅她又瞅瞅我。

“她正在這兒生氣哩,”我繼續說,“簡直沒吃什麼,也絕不抱怨:她不准任何人隨便進來,直到今天晚上我才來這裡。所以我們也不能向你稟報她的情況,因為我們自己也不清楚。不過這也沒什麼。”

我覺得我解釋得很笨拙;主人皺著眉。“沒什麼,是嗎,丁艾倫?”他嚴厲地說。

“你得說清楚點,為什麼完全瞞住我!”

他摟著妻子,悲痛地望著她。

起初她瞅著他,好像不認識似的:在她那茫然的凝視裡,根本沒有他這個人存在。不過,精神錯亂也不是固定不變的,她的眼睛不再注視外面的黑暗了,漸漸地把她的注意力集中到他身上,發現了是誰摟著她。

“啊!你來啦,是你來了嗎,愛德格•林惇?”她說,憤怒地激動著。“你就是那種東西,在最不需要的時候出來了,需要你的時候就怎麼也不來!我看我們如今要有許多讓人哀慟的事啦——我看出我們要有的——可是哀慟也不能攔住我不去那邊我那狹小的家:我安息的地方。在春天還沒有過去之前我一定會去的,就在那兒,記住,不是在教堂屋簷下林惇家族的中間,而是在露天,豎一塊墓碑。你願意去他們那兒,還是到我這兒來,隨你便!”

“凱薩琳,你怎麼啦?”主人說。“我在你心裡已經無所謂了嗎?你是不是愛那個壞蛋希刺——”

“住口!”林惇夫人喊。“立刻住口!你再提那個名字,我就馬上從窗戶裡跳出去,結束這件事!眼前你碰到的,你還可以佔有,可是在你再把手放在我身上以前,我的靈魂已經到達那兒山頂啦。我不要你,愛德格,我要你的時候已經過去了。回到你的書堆裡去吧。我很高興你還可以在書堆裡找到了安慰,因為你在我心裡可什麼都沒啦。”

“她的心亂了,先生。”我插嘴說。“整個這晚上她都在胡扯,讓她靜養,得到適當的照護吧,她會復原的。從今以後,我們一定要小心不去惹她了。”

“我不想從你口裡再得到什麼勸告了。”林惇先生回答。

“你知道你的女主人的性格,而你還鼓勵我去惹她生氣。她這三天來是怎麼樣的,你也不暗示我一下!真是沒有心肝!幾個月的病也不能引起這麼一個變化呀!”

我開始為我自己辯解。要我為他人的任性而受責,可真太過分了。“我知道林惇夫人的性子拗,霸道,”我喊叫,“可我不知道你甘心情願聽任她發作!我不知道為了順著她,我就應該假裝沒看見希刺克厲夫先生。我盡了一個忠實僕人的本分去告訴你,我現在得到了作為一個忠實僕人的報酬啦,好,這可教訓我下次要小心點。下次你自己去打聽消息吧!”

“下次你再要對我搬弄是非,我就辭退你,丁艾倫。”他回答。

“那麼,林惇先生,我猜想你寧可不知道這件事吧?”我說,“你准許希刺克厲夫來向小姐求愛,而且每次乘你不在家的機會就進來,故意誘使女主人對你起反感,是吧?”

凱薩琳雖然心亂,她的頭腦還是很靈敏地注意我們的談話。

“啊!耐莉作了奸細,”她激動地叫起來。“耐莉是我們暗藏的敵人。你這巫婆!你真是尋找小鬼用的石鏃來傷害我們呀!放開我,我要讓她悔恨!我要讓她號叫著改正她說過的話!”

瘋子的怒火在她眉下爆發起來了。她拚命掙扎著,想從林惇先生的胳臂裡掙脫出來。我無意等著出亂子,決定自作主張:去找醫生來幫忙,就離開這臥房了。

在我經過花園走到大路上時,在一個牆上釘了一個系韁繩用的鐵鉤的地方,我看見一個白的什麼東西亂動,顯然不是風吹的,而是另一個什麼東西使它動。儘管我匆匆忙忙,還是停下來仔細查看它,不然以後我還會在我想像中留下一個想法,以為那是一個鬼呢。我用手一摸,比我剛才光是看一眼更使我大大地驚奇而惶惑不安了,因為我發現這是伊莎貝拉小姐的小狗凡尼,被一條手絹吊著,就剩最後一口氣了。我趕快放開這個動物,把它提到花園裡去。我曾經看見它跟著它的女主人上樓睡覺去的,我奇怪它怎麼會到外邊來,而且是什麼樣的壞人這樣對待它。在解開鉤子上的結扣時,我好像反復聽見遠處有馬蹄奔跑的聲音;可是有這麼多事情占著我的思想,不容我有空想一下:雖然在清晨兩點鐘,在那個地方,這聲音可讓人奇怪呢。

我正走到街上,湊巧肯尼茲先生剛從他家裡出來去看村裡一個病人。我報告了凱薩琳•林惇的病況,他馬上就陪我回頭走了。他是一個坦率質樸的人。他毫不遲疑地說出他懷疑她是否能安然度過這第二次的打擊,除非她對他的指示比以前更聽從些。

“丁耐莉,”他說,“我不能不猜想這場病一定另有原因,田莊上出了什麼事啦?我們在這兒聽到些古怪的說法。一個像凱薩琳那樣的健壯活潑的女人是不會為了一點小事就病倒的。而且那樣的人也不該如此。可要使她退燒痊癒是不容易的。這病怎麼開始的?”

“主人會告訴你,”我回答,“可你是熟悉恩蕭家的暴躁脾氣的,而林惇夫人更是超群出眾。我可以說的是:這是一場爭吵引起的。她在一陣暴怒下就像中了癲狂似的。至少,那是她的說法:因為她吵到高潮時忽然跑掉了,把她自己鎖起來。後來,她拒絕吃東西,現在她時而胡言亂語,時而沉入半昏迷狀態。她還認識她周圍的人,可是心裡盡是各種奇怪的念頭和幻覺。”

“林惇先生一定會很難過吧?”肯尼茲帶著詢問的口吻說。

“難過嗎?要是有什麼事發生,他的心都要碎啦!”我回答,“如果沒有必要,就別嚇唬他吧。”

“唉,我告訴過他要小心,”我的同伴說,“他忽視了我的警告,就一定更遭到這後果!他最近跟希刺克厲夫先生不是還挺親密的嗎?”

“希刺克厲夫常常到田莊來,”我回答,“然而多半是由於女主人的力量,她在他小時候就認識他,並不見得是因為主人喜歡他來作伴。目前他是用不著再來拜訪了,因為他對林惇小姐有些想入非非。我認為他是不會再來了。”

“林惇小姐是不是對他不理睬呢?”醫生又問。

“我並不是她的心腹人。”我回答,不願意把這件事繼續談下去。

“不,她是一個機靈人,”他說,搖著頭。“她有她自己的主意!可她是個真正的小傻子。我從可靠方面得來的消息,說是昨天夜裡(多糟糕的一夜呀!)她和希刺克厲夫在你們房子後面的田園裡散步了兩個多鐘頭。他強迫她不要再進去,乾脆騎上他的馬跟他一塊走就得啦!據向我報告的人說她保證準備一下,等下次再見面就走,這才算擋開了他,至於下次是哪天,他沒聽見,可是你要勸林惇先生提防著點!”

這個消息使我心裡充滿了新的恐懼,我跑到肯尼茲前面,差不多是一路跑回來。小狗還在花園裡狺狺叫著。我騰出一分鐘的時間好給它開門,可它不進去,卻來回在草地上嗅,如果我不把它抓住,把它帶進去的話,它還要溜到大路上去呢。我一上樓走到伊莎貝拉的房間裡,我的疑慮就證實了:那裡沒有人。我要是早來一兩個鐘頭,林惇夫人的病也許會阻止她這莽撞的行動。可是現在還能作什麼呢?如果我立刻去追,也不見得追上他們。無論如何,我不能追他們。而且我也不敢驚動全家,把大家搞得驚慌失措;更不敢把這件事向我的主人揭露,他正沉浸在他目前的災難裡,經受不住又一次的悲痛了!我看不出有什麼法子,除了不吭聲,而且聽其自然;肯尼茲到了,我帶著一副難看的神色去為他通報。凱薩琳正在不安心的睡眠中:她的丈夫已經平靜了她那過分的狂亂,他現在俯在她枕上,瞅著她那帶著痛苦表情的臉上的每一個陰影和每一個變化。

醫生親自檢查病狀後,抱有希望地跟他說,只要我們能在她四周繼續保持完全的平靜,這病可以見好。但他向我預示,這面臨的危險與其說是死亡,倒不如說是永久的精神錯亂。

那一夜我沒合眼,林惇先生也沒有。的確,我們根本沒上床。僕人們都比平常起得早多了,他們在家裡悄悄地走動著,他們在做事時碰到一起,就低聲交談。除了伊莎貝拉小姐,每個人都在活動著。他們開始說起她睡得真香。她哥哥也問她起來了沒有,仿佛很急於要她在場,而且仿佛挺傷心,因為她對她嫂嫂表現得如此不關心。我直發抖,唯恐他差我去叫她。可是我倒免掉作第一個宣告她的私逃的人這場痛苦了。有一個女僕,一個輕率的姑娘,一早就被差遣到吉默吞去,這時大口喘著氣跑上樓,沖到臥房裡來,喊著:

“啊,不得了,不得了啦!我們還要鬧出什麼亂子啊?主人主人,我們小姐——”

“別吵!”我趕忙叫,對她那嚷嚷勁兒大為憤怒。

“低聲點,瑪麗——怎麼回事?”林惇先生說,“你們小姐怎麼啦?”

“她走啦,她走啦!那個希刺克厲夫帶她跑啦!”這姑娘喘著說。

“那不會是真的!”林惇叫著,激動地站起來了。“不可能是真的。你腦子裡怎麼會有這種想法?丁艾倫,去找她。這是沒法相信的:不可能。”

他一面說著,一面把那僕人帶到門口,又反復問她有什麼理由說出這種話來。

“唉,我在路上遇見一個到這兒取牛奶的孩子,”她結結巴巴地說,“他問我們田莊裡是不是出了亂子。我以為他是指太太的病,所以我就回答說,是啊。他就說,‘我猜想有人追他們去了吧?’我愣住了。他看出我根本不知道那事,他就告訴我過了半夜沒多久,有位先生和一位小姐怎麼在離吉默吞兩英里遠的一個鐵匠鋪那兒釘馬掌!又是怎麼那鐵匠的姑娘起來偷偷看他們是誰:她馬上認出他們來了。她注意到這人——那是希刺克厲夫,她拿得准一定是:沒有人會認錯他,而且——他還付了一個金鎊,把它交在父親手裡。那位小姐用斗篷遮著臉;可是她想要喝水的時候,斗篷掉在後面,她把她看得清清楚楚。他們騎馬向前走,希刺克厲夫抓住兩隻馬的韁繩,他們掉臉離開村子走了,而且在粗糙不平的路上儘量能跑多快就跑多快。那姑娘倒沒跟她父親說,可是今天早上,她把這事傳遍了吉默吞。”

為了表面上敷衍一下,我跑去望望伊莎貝拉的屋子;當我回來時,便證實了這僕人的話。林惇先生坐在床邊他的椅子上。我一進來,他抬起眼睛,從我呆呆的神色中看出了意思,便垂下眼睛,沒有吩咐什麼,也沒有說一個字。

“我們是不是要想法追她回來呢?”我詢問著。“我們怎麼辦呢?”

“她是自己要走的,”主人回答,“她有權愛上哪兒,就可以上哪兒。不要再拿她的事煩我吧。從今以後她只有在名份上是我的妹妹;倒不是我不認她,是因為她不認我。”

那就是關於這事他說的所有的話:他沒有再多問一句,怎麼也沒提過她,除了命令我,等我知道她的新家時,不管是在哪兒,要把她在家裡的所有東西都給她送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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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兩個月以來逃亡的人不見蹤影。在這兩個月裡,林惇夫人受到了而且也克服了所謂腦膜炎的最厲害的衝擊。任何一個母親看護自己的獨生子也不能比愛德格照料她更為盡心。

日日夜夜,他守著,耐心地忍受著精神混亂與喪失理性的人所能給予的一切麻煩;雖然肯尼茲說他從墳墓中救出來的人日後反而成為使他經常焦慮的根源,——事實上,他犧牲了健康和精力不過是保住了一個廢人——當凱薩琳被宣告脫離生命危險時,他的感激和歡樂是無限的;他一小時一小時地坐在她旁邊,看著她的健康漸漸恢復,而且幻想她的心理也會恢復平衡,不久就會完全和她以前本人一樣。他就靠這個幻想使他那過於樂觀的希望得到安慰。

她第一次離開臥房是在那年三月初。早上,林惇先生在她枕上放一束金色的藏紅花。她已經有好久不習慣一點歡樂的光輝,當她醒來一看見這些花,就興高采烈地把它們攏在一起,眼睛放出愉快的光彩。

“這些是山莊上開得最早的花,”她叫。“它們使我想起輕柔的暖風,和煦的陽光,還有快融化的雪。愛德格,外面有南風沒有,雪是不是快化完啦?”

“這兒的雪差不多全化完了,親愛的,”她的丈夫回答。

“在整個曠野上我只能看見兩個白點:天是藍的,百靈在歌唱,小河小溪都漲滿了水。凱薩琳,去年春天這時候,我正在渴望著你到這個房子裡來;現在,我卻希望你到一兩哩路外的那些山莊上去:風吹得這麼愜意,我覺得這可以醫好你的病。”

“我再去一次就不會回來了,”病人說,“然後你就要離開我,我就要永遠留在那兒。明年春天你又要渴望我到這個房子來,你就要回憶過去,而且想到今天你是快樂的。”

林惇在她身上不惜施以最溫柔的愛撫,而且用最親昵的話想使她高興。可是,她茫然地望著花,眼淚聚在睫毛上,順著她的雙頰直淌,她也未在意。我們知道她是真的好些了,因此,確信她是由於長期關閉在一個地方才產生出這種沮喪的情緒,要是換一個地方,也許會消除一些的。

主人叫我在那好幾個星期沒人進出的客廳裡燃起爐火來,搬一把舒服的椅子放在視窗陽光下,然後把她抱下樓來。她坐了很久,享受著舒適的溫暖。如我們所料,她四周的一切使她活潑起來了:這些東西雖然是熟悉的,卻擺脫了籠罩著她那可厭的病床的那些淒涼的聯想。晚上,看來她精疲力盡,但是沒法勸她回臥房去,我只得在還沒有佈置好另一間屋子的時候,先把客廳沙發鋪好作為她的床。為了不必上下樓太累,我們收拾了這間,就是你現在躺著的這間——跟客廳在同一層。不久她又好一點,可以靠在愛德格臂上從這間走到那間了。

啊,我自己也想,她得到這樣的服侍,是會復原的。而且有雙重的原因希望她復原,因為另一個生命也倚仗她的生存而生存;我們都暗暗地希望林惇先生的心不久就會快樂起來,而他的土地,由於繼承人的誕生,將不至於被一個陌生人奪去。

這兒我應該提一提伊莎貝拉在她走後六個星期左右,寄了一封短信給她哥哥,宣佈她跟希刺克厲夫結婚了。信寫得似乎冷淡乏味,可是在下面用鉛筆寫了隱晦的道歉的話,而且說如果她的行為得罪了他,就懇求他原諒與和解:說她當時沒法不這樣作,事已如此,現在她也無法反悔。我相信林惇沒回這封信。過了兩個多星期,我收到一封長信,這信出自一個剛過完蜜月的新娘的筆下,我認為很古怪。現在我來把它念一遍,因為我還留著它呢。死人的任何遺物都是珍貴的,如果他們生前就被人重視的話。

親愛的艾倫,(信是這樣開始的)——昨天晚上我來到呼嘯山莊,這才頭一回聽到凱薩琳曾經,而且現在還是病得很厲害。我想我千萬不能給她寫信,我哥哥不是太生氣,就是太難過,以至於不回我寫給他的信。可是,我一定要給個什麼人寫封信,留給我唯一的物件就是你了。

告訴愛德格我只要能再見他一面,就是離開人世也願意——我離開畫眉田莊還不到二十四小時我的心就回到那兒了,直到這時我的心還在那兒,對他,還有凱薩琳充滿了熱烈的感情。雖然我不能隨著我的心意做——(這些字下面是劃了線的)——他們用不著期待我,他們可以隨便下什麼結論;可是,注意,不要歸罪於我的脆弱的意志或不健全的情感。

這下面的話是給你一個人看的。我要問你兩個問題:第一個是——

你當初住在這裡的時候,你是怎麼努力保存著人類通常所有的同情之心的?我沒法看出來我周圍的人和我有什麼共同的感情。

第二個問題是我非常關心的,就是——

希刺克厲夫是人嗎?如果是,他是不是瘋了?如果不是,他是不是一個魔鬼?我不想告訴你我問這話的理由。可是如果你能夠的話,我求你解釋一下我嫁給了一個什麼東西——那就是說,等你來看我的時候你告訴我。而且,艾倫,你必須很快就來。不要寫信,就來吧,把愛德格的話也捎給我吧。

現在,你聽聽我在我這個新家是怎樣被接待的吧,因為我不得不認為這個山莊將是我的新家了。若是我告訴你在這裡表面生活上的不舒適,那僅僅是哄哄自己的,這些從來沒有佔據過我的思想,除非在我想念這些的時候。要是我明白我的痛苦完全是由於缺少舒適所致,其餘的一切只是一場離奇的夢,那我真要高興得大笑大跳了。

在我們向曠野走去時,太陽已經落在田莊後面了。根據這一點,我想該是六點鐘了。我的同伴停留了半小時,檢查著果樹園,花園,還有,也許就是這地方本身,盡可能不放過任何一處,因此當我們在田舍的鋪了石子的院子下馬時,天已經黑了。你的老同事,僕人約瑟夫,借著燭光出來接我們。他以一種足以給他面子增光的禮貌來接待我們。他的第一個動作就是把燭火向上舉得和我的臉平齊,惡毒地斜瞅一眼,撇著他的下唇,就轉身走開了。隨後他牽著兩匹馬,把它們帶到馬廄裡去,又重新出現,目的是鎖外面大門,仿佛我們住在一座古代堡壘裡一樣。

希刺克厲夫待在那兒跟他說話,我就進了廚房——一個又髒又亂的洞。我敢說你認不得那兒了,比起歸你管的那時候可變得多了。有一個惡狠狠的孩子站在爐火旁邊,身體健壯,衣服骯髒,眼睛和嘴角都帶著凱薩琳的神氣。

“這是愛德格的內侄吧,”我想——“也可以算是我的內侄呢。我得跟他握手,而且——是的——我得親親他。一開始就建立相互瞭解是正確的。”

我走近他,打算去握他那胖拳頭,說:

“我親愛的,你好嗎?”

他用一種我沒法懂的話回答我。

“你和我可以作朋友嗎,哈裡頓?”這是我第二次試著攀談。

來了一聲咒罵,而且恐嚇說如果我不“滾開”,就要叫勒頭兒來咬我了,這便是我的堅持所得的報酬。

“喂,勒頭兒,娃兒!”這小壞蛋低聲叫,把一隻雜種的牛頭狗從牆角它的窩裡喚出來。“現在,你走不走?”他很威風地問道。

出於對我生命的愛惜,我服從了。我邁出門檻,等著別人進來。到處也不見希刺克厲夫的蹤影。約瑟夫呢,我跟他走到馬廄,請他陪我進去,他先瞪著我,又自己咕嚕著,隨後就皺起鼻子回答:

“咪!咪!咪!基督徒可曾聽過像這樣話沒有?扭扭捏捏,嘰哩咕嚕!我怎麼知道你說什麼呢?”

“我說,我想你陪我到屋裡去!”我喊著,以為他聾了,但是十分厭惡他的粗暴無禮。
“我才不!我還有別的事作哩,”他回答,繼續幹他的活。同時抖動著他那瘦長的下巴,帶著頂輕蔑的樣子打量我的衣著和面貌(衣服未免太精緻,但是面貌,我相信他想要多慘就有多慘)。

我繞過院子,穿過一個側門,走到另一個門前,我大膽敲了敲,希望也許有個客氣點的僕人出現。過了一會,一個高大而樣子可怕的男人開了門,他沒戴圍巾,全身上下顯得邋遢,不修邊幅。他的臉都被披在他肩膀上的一大堆亂七八糟的頭髮遮住了;他的眼睛也生得像幽靈似的凱薩琳的眼睛,所有的美都毀滅無遺了。

“你到這兒幹嗎?”他兇狠狠地問道。“你是誰?”

“我的姓名是伊莎貝拉•林惇,”我回答。“先生,你以前見過我的。我最近嫁給希刺克厲夫先生了,他把我帶到這兒來的——我猜是已經得到了你的允許的。”

“那麼,他回來了嗎?”這個隱士問,像個餓狼似的睨視著。

“是的,這會我們剛剛到,”我說,“可是他把我撂在廚房門口不管了。我正想進去的時候,你的小孩在那兒作哨兵,他叫來一隻牛頭狗,幫著他把我嚇跑了。”

“這該死的流氓居然說到做到,倒不錯!”我的未來的主人吼著,向我後面的黑暗裡張望,想發現希刺克厲夫。然後他信口開河地自言自語咒罵一通,又講了一連串威脅人的話,說如果那“惡魔”騙了他,他便要如何如何。

我很後悔曾想從這第二個門裡進去,他還沒咒罵完,我已經想溜開了,可是我還沒能照這個打算做,他就命令我進去,把門關上,上了鎖。房裡爐火很旺,那就是這間大屋子裡所有的光亮了,地板已經全部變成灰色;曾經閃亮的白鑞盤子,當我還是個小女孩時,總是吸引著我瞅它,如今已被污垢和灰塵搞得同樣的暗淡無光。我問他們我可不可以叫女僕帶我到臥房去!恩蕭先生卻沒有回答。他來回地走著,手插在口袋裡,顯然完全忘了我的存在。這當兒,他是那樣的心不在焉,那樣一臉的憤世嫉俗的神態,使我也不敢再打擾他了。

艾倫,你對我這特別不快活的感覺不會奇怪吧,我坐在那不好客的爐火旁,比孤獨還糟,想起四英里外就有我的愉快的家,住著我在世上所最愛的人。然而卻像是大西洋隔開了我們,而不是四英里:我越不過它!我捫心自問——我該向哪兒尋求安慰呢?而且——千萬不要告訴愛德格或凱薩琳——撇開各種悲哀不談,這點是主要的:灰心絕望,因為找不到任何人能夠或是願意作我的同盟來反對希刺克厲夫!我到呼嘯山莊來住曾經幾乎高興過一陣,因為這樣安排就可以從此不必跟他單獨過日子了。但是他懂得跟我們相處的人,他並不怕他們會管閒事。

我坐著,想著,悲悲切切地過了一會兒。鐘敲了八下,九下,我的同伴仍然來回踱著,他的頭垂到胸前,而且完全沉默,只有間或迸出一聲呻吟或一聲辛酸的歎息。我傾聽著,想聽到屋裡有女人的聲音,我心裡充滿了狂亂的悔恨和淒涼的預感,我終於忍不住出聲地歎息著,哭了。我本來沒理會我是怎麼當著人傷心起來,直到恩蕭在我對面停住了他那規規矩矩的散步,而且以如夢初醒的驚奇神情盯著我。利用他那恢復了的注意力,我就大聲說:

“我走得累了,想上床睡覺!女僕在哪裡?既是她不來見我,就領我去找她吧!”

“我們沒有女僕,”他回答,“你就伺候你自己吧!”“那麼,我該在哪兒睡呢?”我抽泣著,我已經顧不得自尊心了,我的自尊心已經被疲勞和狼狽壓倒了。

“約瑟夫會領你到希刺克厲夫的臥房去,”他說,“開開那門——他在裡面。”

我正要遵命,可他忽然捉住我,用最古怪的腔調說:

“你最好鎖上門,上了門閂——別忘了!”

“好吧!”我說。“可是為什麼呢,恩蕭先生?”我從來沒有過這種念頭,故意把我自己跟希刺克厲夫鎖在屋裡。

“瞧這兒!”他回答,從他的背心裡拔出一把做得很特別的手槍,槍筒上安著一把雙刃的彈簧刀。“對於一個絕望的人,那是個很誘惑人的東西,是不是?我每天晚上總不能不帶這個上樓,還要試試他的門。若是有一次我發現門是開著的,他可就完蛋了;就是一分鐘之前我還想出一百條理由使我忍下去,我也一定還是這樣作:是有魔鬼逼著我去殺掉他,好打亂我自己的計畫。你反抗那魔鬼,愛反抗多久就多久;時辰一到,天上所有的天使也救不了他!”

我好奇地細看著這武器。我想到一個可怕的念頭:我要是有這麼一個武器,就可以變成強者了。我從他手裡拿過來,摸摸刀刃。他對我臉上一瞬間所流露的表情覺得驚愕:那表情不是恐怖,而是貪婪。他猜忌地把手槍奪回去,合攏刀子,又把它藏回原處。

“你就是告訴他,我也不在乎,”他說。“讓他警戒,替他防守。我看出,你知道我們的關係:他身受危險,可你並不驚慌。”

“希刺克厲夫對你怎麼啦?”我問。“他有什麼事得罪了你,惹起這麼怕人的仇恨?叫他離開這個家不是更聰明些嗎?”

“不!”恩蕭大發雷霆,“要是他提議離開我,他就要成為一個死人啦:你要是勸他離開,你就是一個殺人犯!難道我就得失去一切,沒有挽回的機會嗎?哈裡頓是不是要作一個乞丐呢?啊,天殺的!我一定要拿回來:他的金子,我也要;還有他的血;地獄將收留他的靈魂!有了那個客人,地獄要比以前黑暗十倍!”

艾倫,你曾經給我講過你的舊主人的習慣。他分明在瘋狂的邊緣上了:至少昨天晚上他是這樣的。我一靠近他就發抖,相比之下,那個僕人的毫無教養的壞脾氣反倒叫人好受些。他現在又開始他那鬱鬱的走來走去了,我就拔起門閂,逃到廚房裡去。約瑟夫正在彎著腰對著火,盯著火上懸著的一隻大鍋,還有一木盆的麥片擺在旁邊高背椅上。鍋裡的東西開始燒滾了,他轉過來把手朝盆裡伸。我猜想這大概是預備我們的晚飯,我既然餓了,就決定要把它燒得能吃下去,因此尖聲叫出來,“我來煮粥!”我把那個盆挪開,使他夠不到,而且脫下我的帽子和騎馬服。“恩蕭先生,”我接著說,“叫我伺候自己:我就這樣辦。我不要在你們中間作小姐,因為我怕我會餓死的。”

“老天爺!”他咕嚕著坐下來,撫摩著他那羅紋襪子,從膝蓋摸到腳腕。“又要有新鮮的差使啦——我才習慣了兩個東家,又有個女主人到我頭上來啦,真像是時光流轉,世事大變哪。我沒想到過會有一天我得高開老地方——可我懷疑就近在眼前啦!”

他的悲歎並沒有引起我注意。我敏捷地煮著粥,歎息著想起有一個時期一切都是歡樂有趣,可是馬上不得不趕開這些記憶。回憶起昔日的快樂真使我感到難過,過去的幻影越拚命出現,我就把粥攪動得越快,大把大把的麥片掉在水裡也更快。約瑟夫看到我這烹調方式,越來越氣。

“瞧!”他大叫。“哈裡頓,今天晚上可沒你的麥粥喝啦,粥裡沒別的,只有像我拳頭那麼大的塊塊。瞧,又來啦!要我是你呀,我就連盆都扔下去!瞧呀,把粥都倒光,你這就算是搞完啦。砰,砰。鍋底沒敲掉還算大慈大悲呢!”

我承認,把粥倒在盆裡時,簡直是一團糟。預備了四個盆,一加倫的罐子盛著從牛奶場取來的新鮮牛奶,哈裡頓搶過來就用他那張大的嘴連喝帶漏。我忠告他,希望他用個杯子喝他的牛奶;我肯定說我沒法嘗搞得這麼髒的牛奶。那個滿腹牢騷的老頭對於這種講究居然大怒,再三地跟我說,“這孩子每一丁點”都跟我“一樣的好”,“每一丁點都健康”。奇怪我怎麼能這樣自高自大。同時,那小惡徒繼續吮著,他一邊向著罐子裡淌口水,一邊還挑戰似地怒目睨視著我。

“我要在另一間屋子吃晚飯,”我說。“你們沒有可以叫做客廳的地方嗎?”

“客廳!”他輕蔑地仿效著,“客廳!沒有,我們沒有客廳。要是你不喜歡跟我們在一起,找主人去好了。要是你不喜歡主人,還有我們啦。”

“那我就要上樓了。”我回答,“領我到一間臥房裡去。”

我把我的盆放在一個託盤上,自己又去拿點牛奶,那個傢伙說著一大堆嘟囔話站起來,在我上樓時走在我前面:我們走到閣樓,他時不時地開房門,把那些我們所經過的房間都瞧一下。

“這兒有間屋子,”終於,他突然擰著門軸推開一扇有裂縫的木板門。“在這裡頭喝點粥可夠好啦。在角落裡有堆稻草,就在那兒,挺乾淨。你要是怕弄髒你那華麗的綢衣服,就把手絹鋪在上面吧。”

這屋子是個堆房之類,有一股強烈的麥子和穀子氣味。各種糧食袋子堆在四周,中間留下一塊寬大的空地方。

“怎麼,你這個人,”我生氣地對他大叫,“這不是睡覺的地方。我要看看我的臥房。”

“臥房,”他用嘲弄的聲調重複一下。“你看了所有的臥房啦——這是我的。”

他指著第二個閣樓,跟頭一個的唯一區別在於牆上空些,還有一張又大又矮的沒有帳子的床,一頭放著一床深藍色的棉被。

“我要你的幹嗎?”我回罵著。“我猜希刺克厲夫先生總不會住在閣樓上吧,是嗎?”

“啊!你是要希刺克厲夫少爺的房間呀?”他叫,好像有了新的發現似的。“你就不能早說嗎?那麼,我要告訴你,甭費事啦,那正是你看不到的一間屋子——他總是把它鎖住的,誰也進不去,除了他自己。”

“你們有一個很好的家,約瑟夫。”我忍不住說,“還有討人喜歡的同伴。我覺得在我的命運跟他們聯在一起的這天起,世界上所有瘋狂的精華都集聚到我的腦子裡來了!但是,現在這些話說了也沒用——還有別的房間呢。看在上天的份上,趕快把我安頓在什麼地方吧!”

他對於這個懇求沒有答理,只是固執地、沉重緩慢地走下木梯,在一間屋子的門口停下來。從他那停步不前和屋裡傢俱的上等質料看來,我猜這是最好的一間了。那兒有塊地毯——挺好的一塊,可是圖樣已經被塵土弄得看不清楚了。一個壁爐上麵糊著花紙,已經掉得一塊塊的。一張漂亮的橡木床,掛著很大的猩紅色帷帳。用的材料是貴重的,式樣也是時新的,但是顯然被人粗心大意地使用過:原先掛成一隻只花球的帳簾,給扭得脫出了帳鉤,掛帳子的鐵桿有一邊彎成弧形,使帷帳拖在地板上了。椅子也都殘缺,有好幾把壞得很厲害。深深的凹痕把牆上的嵌板搞得很難看。我正想下決心進去住下來,這時我的笨蛋嚮導宣佈:“這兒是主人的。”我的晚飯到這時候已經冷了,也沒有胃口,忍耐也耗盡了。我堅持要馬上有一個安身之處和供我休息的設備。

“到哪個鬼地方去呢?”這個虔誠的長者開始了。“主祝福我們!主饒恕我們!你要到哪個地獄去呢!你這麻煩的廢物!你除了哈裡頓的小屋子,可什麼都看過啦。在這所房子裡可沒有別的洞可鑽啦!”

我是這麼煩惱,我把託盤和上面的東西突然往地上一丟,接著坐在樓梯口,捂著臉大哭起來。

“哎呀!哎呀!”約瑟夫大叫。“幹得好呀,凱蒂小姐ヾ!幹得好呀,凱蒂小姐!可是呀,主人就會在這些破片上摔跤,那我們就等著聽訓吧。我們就聽聽該怎麼著吧。不學好的瘋子呀!你就應該從現在到耶誕節一直瘦下去,只因為你大發脾氣把上帝的珍貴恩賜丟在地上!可你要是總這麼任性,那我可不信。你以為希刺克厲夫受得了這種好作風?我巴望他在這會兒捉到你。但願他捉到你。”

ヾ凱蒂小姐——這是凱薩琳的簡稱。約瑟夫在此時對伊莎貝拉大叫凱蒂小姐,是因為這時伊莎貝拉的脾氣跟凱薩琳過去在山莊時一樣,約瑟夫在大怒之下,便脫口喊出“凱蒂小姐”!

他就這麼罵罵咧咧地回到他的窩裡,把蠟燭也帶走了:留下我在黑暗裡。緊接著這愚蠢的動作之後,我考慮一會,不得不承認有必要克制我的驕傲,咽下我的憤怒,並且振作起來把東西收拾乾淨。立刻出現了一個意外的幫手,就是勒頭兒,我現在認出它就是我們的老狐兒的兒子:它小時是在田莊裡,後來我父親把它給了辛德雷先生。我猜想它認出我了:它用鼻尖頂頂我的鼻子算是敬禮,然後趕緊去舔粥。這時我一步一步摸索著,收拾起碎瓷片,用我的手絹擦掉濺在欄桿上的牛奶。

我們剛忙完,我就聽見恩蕭在過道上走過的腳步聲;我的助手夾著尾巴,緊貼著牆,我偷偷地挨到最近的門口去了。狗想躲開,可是失敗了;從一陣慌忙跑下樓的聲音和可憐的長嗥,我就猜出來了。我的運氣較好:他走過去,進了他的臥房,關上了門。緊接著,約瑟夫帶哈裡頓上樓,送他上床睡覺。我才發現我是躲在哈裡頓的屋裡,這老頭一看見我就說:

“現在我想大廳可以容得下你和你的傲氣了。那兒空了,你可以自己獨佔,上帝他老人家總是個第三者,陪著這樣的壞人。”

我很高興地利用了這個暗示,我剛剛坐到爐邊的一張椅子上,就打瞌睡,睡著了。

我睡得又沉又香,雖然很快就睡不成。希刺克厲夫先生把我叫醒。他才進來,而且用他那可愛的態度質問我在那兒幹嗎?我告訴他我所以遲遲不去睡的原因——是他把我們的屋子鑰匙擱在他的口袋裡了。我們的這個附加詞引起了他勃然大怒。他賭咒說那屋子本來不是,也永遠不會歸我所有;而且他要——可我不願意再重複他的話,也不願意描述他那照例的行為:他巧妙地、無休止地想盡方法激起我的憎惡!我有時覺得他實在奇怪,奇怪得減低了我的恐懼。可是,我跟你說,一隻老虎或一條毒蛇使我引起的恐怖也抵不上他所引起的。他告訴我凱薩琳有病,責怪是我哥哥逼出來的;發誓說一直要把我當作愛德格的替身來受罪,直到他能報復他為止。

我真恨他——我是不幸的——我作了一個傻瓜!千萬不要把這事對田莊的任何人透露一點風聲。我每天都期待著你——不要讓我失望吧!

伊莎貝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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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我看完這封信,立即就去見主人,告訴他說他妹妹已經到了山莊,而且給了我一封信表示她對於林惇夫人的病況很掛念,她熱烈地想見見他;希望他盡可能早點派我去轉達他一點點寬恕的表示,越早越好。

“寬恕!”林惇說。“我沒有什麼可寬恕她的,艾倫。你如果願意,你今天下午可以去呼嘯山莊,說我並不生氣,我只是惋惜失去了她;特別是我絕不認為她會幸福。無論如何,要我去看她是辦不到的:我們是永遠分開了;若是她真為我好,就讓她勸勸她嫁的那個流氓離開此地吧。”

“你就不給她寫個便條嗎,先生?”我乞求地問著。

“不,”他回答。“用不著。我和希刺克厲夫家屬的來往就像他和我家的來往一樣全省掉吧。一刀兩斷。“

愛德格先生的冷淡使我非常難過;出田莊後一路上我絞盡腦汁想著怎樣在重述他的話時加一點感情;怎樣把他甚至拒絕寫一兩行去安慰伊莎貝拉的口氣說得委婉些。我敢說她從早上起就守望著我了:在我走上花園砌道時,我看見她從窗格裡向外望,我就對她點點頭;可是她縮回去了,好像怕給人看見似的。

我沒有敲門就進去了。這棟以前是很歡樂的房子從來沒有呈現過這樣荒涼陰鬱的景象!我必須承認,如果我處在這位年輕的夫人的地位上,至少,我要掃掃壁爐,用個雞毛帚撣撣桌子。可是她已經沾染了幾分包圍著她的那種到處蔓延的懶散精神。她那姣好的臉蒼白而無精打采;她的頭髮沒有卷;有的發卷直直地掛下來,有的就亂七八糟地盤在她頭上。大概她從昨天晚上起還沒有梳洗過。辛德雷不在那兒。希刺克厲夫坐在桌旁,翻閱他的袖珍記事冊中的紙張;可是當我出現時,他站起來了,很友好地問候我,還請我坐下。他是那裡唯一的看上去很體面的人;我認為他從來沒有這樣好看過。環境把他們的地位更換得這麼厲害,陌生人乍一看,會認定他是個天生有教養的紳士;而他的妻子則是一個道地的小懶婆!她熱切地走上前來迎接我,並且伸出一隻手來取她所期望的信。我搖搖頭。她不懂這個暗示,卻跟著我到一個餐具櫃那兒,我是到那兒放下我的帽子的,她低聲央求我把我所帶來的東西馬上給她。希刺克厲夫猜出她那舉動的意思,就說:

“如果你有什麼東西給伊莎貝拉(你是一定有的,耐莉);就交給她吧。你用不著做得那樣秘密:我們之間沒有秘密。”

“啊,我沒有帶什麼,”我回答,想想最好還是馬上說實話。“我的主人叫我告訴他妹妹,她現在不必期望他來信或是訪問。他叫我向你致意,夫人,並且他祝你幸福,他對於你所引起的悲苦都肯原諒;但是他以為從現在起,他的家和這個家庭應該斷絕來往,因為再聯繫也沒什麼意思。”

希刺克厲夫夫人的嘴唇微微顫著,她又回到她在窗前的座位上。她的丈夫站在壁爐前,靠近我,開始問些有關凱薩琳的話。我儘量告訴他一些我認為可以說的關於她的病情的話,他卻問來問去,遇得我說出了與病因有關的大部分事實。我責怪了她(她是該受責怪的),因為都是她自找苦吃;最後我希望他也學林惇先生的樣,不論好壞都該避免將來與他家接觸。

“林惇夫人現在正在復原,”我說,“她永遠不會像她以前那樣了,可是她的命保住了;如果你真關心她,就不要再攔她的路了,不,你要完完全全搬出這個地方;而且我要告訴你,讓你不會後悔,凱薩琳•林惇如今跟你的老朋友凱薩琳•恩蕭大不同了,正如那位年輕太太和我也不同。她的外表變得很厲害,她的性格變得更多;那個由於必要不得不作她伴侶的人,今後只能憑藉著對她昔日的追憶,以及出於世俗的仁愛和責任感,來維持他的感情了!”

“那倒是挺可能的,”希刺克厲夫說,勉強使自己顯得平靜,“你主人除了出於世俗的仁愛觀念和一種責任感之外就沒有什麼可依仗的了,這是很可能的。可是你以為我就會把凱薩琳交給他的責任和仁愛嗎?你能把我尊敬凱薩琳的情感跟他的相比嗎?在你離開這所房子之前,我一定要你答應,你要讓我見她一面:答應也好,拒絕也好,我一定要見她!你說怎麼樣?”

“我說,希刺克厲夫先生,”我回答,“你萬萬不能,你永遠別想通過我設法而見到她。你跟我主人再碰一次面,就會把她的命送掉了。”

“有你的幫助就可以避免,”他接著說,“如果會有這麼大的危險——如果他就是使她的生活增加一種煩惱的原因——那麼,我以為我正好有理由走極端!我希望你誠誠懇懇告訴我,若是失去了他,凱薩琳會不會很難過:就是怕她會難過,這才使我忍住。你這就看得出我們兩人情感中間的區別了:如果他處在我的地位,而我處在他的地位,當然我恨他恨得要命,我絕不會向他抬一隻手。你要是不信,那也由你!只要她還要他作伴,我就絕不會把他從她身邊趕走。她對他的關心一旦停止,我就要挖出他的心,喝他的血!可是,不到那時候——你要是不相信我,那你是不瞭解我——不到那時候,我寧可寸磔而死,也不會碰他一根頭髮!”

“可是,”我插口說,“你毫無顧忌地要徹底毀掉她那完全恢復健康的一切希望,在她快要忘了你的時候卻硬要把你自己插到她的記憶裡,而且把她拖進一場新的糾紛和苦惱的風波中去。

“你以為她快要忘了我嗎?”他說。“啊,耐莉!你知道她沒有忘記!你跟我一樣地知道她每想林惇一次,她就要想我一千次!在我一生中最悲慘的一個時期,我曾經有過那類的想法:去年夏天在我回到這兒附近的地方時,這想法還纏著我;可是只有她自己的親自說明才能使我再接受這可怕的想法。到那時候,林惇才可以算不得什麼,辛德雷也算不得什麼,就是我做過的一切夢也都不算什麼。兩個詞可以概括我的未來——死亡與地獄:失去她之後,生存將是地獄。但是,我曾經一時糊塗,以為她把愛德格•林惇的情愛看得比我的還重。如果他以他那軟弱的身心的整個力量愛她八年,也抵不上我一天的愛。凱薩琳有一顆和我一樣深沉的心:她的整個情感被他所獨佔,就像把海水裝在馬槽裡。呸!他對於她不見得比她的狗或者她的馬更親密些。他不像我,他本身有什麼可以被她愛:她怎麼能愛他本來沒有的東西呢?”

“凱薩琳和愛德格像任何一對夫婦那樣互相熱愛,”伊莎貝拉帶著突然振作起來的精神大叫。“沒有人有權利用那樣的態度講話,我不能聽人譭謗我哥哥還不吭聲。”

“你哥哥也特別喜歡你吧,是不是?”希刺克厲夫譏諷地說。“他以令人驚奇的喜愛任你在世上漂泊。”

“他不曉得我受的什麼罪,”她回答。“我沒有告訴他。”

“那麼你是告訴了他什麼啦:你寫信了,是不是?”

“我是寫了,說我結婚了——她看見那封短信的。”

“以後沒寫過麼?”

“沒有。”

“我的小姐自從改變環境後顯得憔悴多了,”我說。“顯然,有人不再愛她了;是誰,我可以猜得出;但也許我不該說。”

“我倒認為是她自己不愛自己,”希刺克厲夫說。“她退化成為一個懶婆娘了!她老早就不想討我喜歡了。你簡直難以相信,可是就在我們婚後第二天早上,她就哭著要回家。無論如何,她不太考究,正好適於這房子,而且我要注意不讓她在外面亂跑來丟我的臉。”

“好呀,先生,”我回嘴,“我希望你要想到希刺克厲夫夫人是習慣于被人照護和侍候的;她是像個獨生女一樣地給帶大的,人人都隨時要服侍她。你一定得讓她有個女僕給她收拾東西,而且你一定得好好對待她。不論你對愛德格先生的看法如何,你不能懷疑她有強烈的迷戀之情,不然她不會放棄她以前家裡的優雅舒適的生活和朋友們,而安心和你住在這麼一個荒涼的地方。”

“她是在一種錯覺下放棄那些的,”他回答,“把我想像成一個傳奇式的英雄,希望從我的豪俠氣概的傾心中得到無盡的嬌寵。我簡直不能把她當作是一個有理性的人,她對於我的性格是如此執拗地堅持著一種荒謬的看法,而且憑她所孕育的錯誤印象來行動。但是,到底,我想她開始瞭解我了:起初我還沒理會那使我生氣的癡笑和怪相;也沒理會那種糊塗的無能,當我告訴她我對她的迷戀和對她本身的看法時,她竟不能識別我是誠懇的。真是費了不少的勁才發現我本來就不愛她。我相信,曾經有一個時候,是沒法教訓她明白那點的!可是現在居然勉強地懂得了;因為今天早上,作為一件驚人消息,她宣佈,說我實在已經使得她恨我了!我向你保證,這可是真正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哩!如果她真是想明白了,我有理由回敬感謝。我能相信你的話嗎,伊莎貝拉?你確實恨我嗎?如果我讓你自己一個人待半天,你會不會又歎著氣走過來,又跟我甜言蜜語呢?我敢說她寧可我當著你的面顯出溫柔萬分的樣子:暴露真相是傷她的虛榮心的。可是我才不在乎有人知道這份熱情完全是片面的:我也從來沒在這事上對她講過一句謊話。她不能控訴我說我表示過一點虛偽的溫柔。從田莊出來時,她看見我作的第一件事,就是把她的小狗吊起來;當她求我放它時,我開頭的幾句話就是我願把屬於她家的個個都吊死,除了一個,可能她把那個例外當作她自己了。但是任何殘忍都引不起她厭惡,我猜想只要她這寶貝的本人的安全不受損害,她對於那種殘忍還有一種內心的讚賞哩!是啊,那種可憐的,奴性的,下流的母狗——純粹的白癡——竟還夢想我能愛她豈不是荒謬透頂!告訴你的主人,耐莉,說我一輩子也沒遇見過像她這樣的一個下賤東西。她甚至都玷辱了林惇的名聲,我試驗她能忍受的能力,而她總還是含羞地諂媚地爬回來,由於實在想不出新的辦法,我有時候都動了慈悲心腸哩!但是,也告訴他,請他放寬他那一副傲然的手足之情的心腸吧。我是嚴格遵守法律限制的。直到眼前這段時期,我一直避免給她最輕微的藉口要求離開;不僅如此,誰要是分開我們,她也不會感謝的。如果她願走,她可以走;她在我跟前所引起的我的厭惡已經超過我折磨她時所得到的滿足了。”

“希刺克厲夫先生,”我說,“這是一個瘋子說的話;你的妻子很可能是以為你瘋了;為了這個緣故,她才跟你待到如今,可現在你說她可以走,她一定會利用你這個允許的。太太,你總不至於這麼給迷住了,還自願跟他住下去吧?”

“小心,艾倫!”伊莎貝拉回答,她的眼睛閃著怒火;從這對眼睛的表情看來,無疑的,她的配偶企圖使她恨他,已經完全成功了。“他所說的話,你一個字也不要信。他是一個撒謊的惡魔!一個怪物,不是人!以前他也跟我說過我可以離開;我也試過,我可不敢試了!可就是,艾倫,答應我不要把他那無恥的話向我哥哥或凱薩琳吐露一個字。不論他怎麼裝假,他只是希望把愛德格惹得拚命:他說他娶我是有意地跟他奪權;他得不到——我會先死的!我只希望,我祈求,他會忘記他那猙獰的謹慎,而把我殺掉!我所能想像到的唯一歡樂就是死去,要不就看他死!”

“好啦——現在夠了!”希刺克厲夫說,“耐莉,你要是被傳上法庭,可要記住她的話!好好瞧瞧那張臉吧:她已經快要達到配得上我的地步了。不,現在你是不合宜作你自己的保護人了,伊莎貝拉;我,既是你的合法保護人,一定要把你放在我的監護下,不論這義務是怎樣的倒胃口。上樓去,我有話要跟丁艾倫私下說。不是這條路:我對你說上樓!對啦,這才是上樓的路啦,孩子!”

他抓住她,把她推到屋外;邊走回頭邊咕嚕著:

“我沒有憐憫!我沒有憐憫!蟲子越扭動,我越想擠出它們的內臟!這是一種精神上的出牙;它越是痛,我就越要使勁磨。”

“你懂得憐憫這個字是什麼意思嗎?”我說,趕快戴上帽子。“你生平就沒有感到過一絲憐憫嗎?”

“放下帽子!”他插嘴,看出來我要走開。“你還不能走。現在走過來,耐莉,我一定要說服你或者強迫你幫我實現我這要見凱薩琳的決心,而且不要耽擱了。我發誓我不想害人:我並不想引起任何亂子,也不想激怒或侮辱林惇先生;我只想聽聽她親自告訴我她怎麼樣,她為什麼生病:問問她我能作些什麼對她有用的事。昨天夜裡我在田莊花園裡待了六個鐘頭,今夜我還要去;每天每夜我都要到那兒去,直到我能找到機會進去。

如果愛德格•林惇遇見我,我將毫不猶豫地一拳打倒他,在我待在那兒的時候保證給他足夠的時間休息。如果他的僕人們頑抗,我就要用這些手槍把他們嚇走。可是,如果可以不必碰到他們或他們的主人,不是更好些嗎?而你可以很容易地做到的。我到時,先讓你知道,然後等她一個人的時候,你就可以讓我進去不被人看見,而且守著,一直等我離開,你的良心也會十分平靜:你可以防止闖出禍來。”

我抗議不肯在我東家的家裡作那不忠的人:而且,我竭力勸說他為了自己的滿足而破壞林惇夫人的平靜是殘酷而自私的。“最平常的事情都能使她痛苦地震動,”我說。“她已經神經過敏,我敢說她禁不住這意外。不要堅持吧,先生!不然我就不得不把你的計畫告訴我的主人;他就要採取手段保護他的房屋和裡面住的人的安全,以防止任何這類無理的闖入!”

“若是如此,我就要採取手段來保護你,女人!”希刺克厲夫叫起來,“你在明天早晨以前不能離開呼嘯山莊。說凱薩琳看見了我就受不住,那是胡扯;我也並不想嚇她;你先要讓她有個準備——問她我可不可以來。你說她從來沒提過我的名字,也沒有人向她提到我。既是在那個家裡我是一個禁止談論的題目,她能跟誰提到我呢?她以為你們全是她丈夫的密探。啊,我一點也不懷疑,她在你們中間就等於在地獄裡!我從她的沉默以及任何其他事中,都可以猜到她感到什麼。你說她經常不安寧,露出焦躁的神氣:這難道是平靜的證據嗎?你說她的心緒紊亂,她處在那種可怕的孤獨中,不這樣又能怎麼樣呢?而那個沒有精神的,卑鄙的東西還出於責任和仁愛來侍候她!出於憐憫和善心罷了!他與其想像他能在他那浮淺的照料中使她恢復精力,還不如說正像把一棵橡樹種在一個花盆裡!我們馬上決定吧:你是要住在這兒,讓我去同林惇和他的僕人們打一仗後去看凱薩琳呢?還是你要作我的朋友,像從前一樣,按照我請求的去作?決定吧!如果你還堅持你那頑固不化的本性,我是沒有理由再耽擱一分鐘了!”

唉,洛克烏德先生,我申辯,抱怨,明白地拒絕他五十次;可是到末了他還是逼得我同意了。我答應把他的一封信帶給我的女主人;如果她肯,下一次林惇不在家的時候,我一定讓他知道那時他可以來,讓他能夠進來:我不會在那兒,我的同事們也統統走開。

這是對呢?還是不對呢?恐怕這是不對的,雖然只好這樣。我覺得我依從了,可以免去另一場亂子;我也認為,這也許可以在凱薩琳的心病上創造一個有利的轉機:後來我又記起愛德格先生嚴厲責罵我搬弄是非;我反復肯定說那次背信告密的事,如果該受這樣粗暴的名稱的話,也該是最後一次了,我借這個肯定來消除我對於這事所感到的一切不安。雖然如此,我在回家的旅途上比我來時更悲哀些;在我能說服自己把信交到林惇夫人的手中之前,我是有著許多憂懼的。

可是肯尼茲來啦;我要下去,告訴他你好多了。我的故事,照我們的說法,是夠受的而且還可以再消磨一個早晨哩。

夠受,而且淒慘!這個好女人下樓接醫生時,我這樣想著:其實並不是我想聽來解悶的那類故事。可是沒關係!我要從丁太太的苦藥草裡吸取有益的藥品。第一,我要小心那潛藏在凱薩琳•希刺克厲夫的亮眼睛裡的魔力。如果我對那個年輕人傾心,我一定會陷入不可思議的煩惱,那個女兒正是她母親的再版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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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又過了一個星期——我更接近了健康和春天!我現在已經聽完了我的鄰人的全部歷史,因為這位元管家可以從比較重要的工作中騰出空閒常來坐坐。我要用她自己的話繼續講下去,只是壓縮一點。總的說,她是一個說故事的能手,我可不認為我能把她的風格改得更好。

晚上,(她說):就是我去山莊的那天晚上,我知道希刺克厲夫先生又在附近,就像是我看到了他;我不出去,因為我還把他的信擱在口袋裡,而且不願再被嚇唬或被揶揄了。我決定現在不交這信,一直等到我主人到什麼地方去後再說,因為我拿不准凱薩琳收到這信後會怎麼樣。結果是,這信過了三天才到她的手裡。第四天是星期日,等到全家都去教堂後,我就把信帶到她屋裡。還有一個男僕留下來同我看家。我們經常在做禮拜時把門鎖住,可是那天天氣是這麼溫暖宜人,我就把門都大開,而且,我既然知道誰會來,為了履行我的諾言,我就告訴我的同伴的說女主人非常想吃桔子,他得跑到村裡去買幾個,明天再付錢。他走了,我就上了樓。

林惇夫人穿著一件寬大的白衣服,和往常一樣,坐在一個敞開著窗子的凹處,肩上披著一條薄薄的肩巾。她那厚厚的長髮在她初病時曾剪去一點,現在她簡單地梳梳,聽其自然地披在她的鬢角和頸子上。正如我告訴過希刺克厲夫的一樣,她的外表是改變了;但當她是寧靜的時候,在這種變化中仿佛具有非凡的美。她眼裡的亮光已經變成一種夢幻的、憂鬱的溫柔;她的眼睛不再給人這種印象:她是在望著她四周的東西;而是顯現出總是在凝視著遠方,遙遠的地方——你可以說是望著世外。還有她臉上的蒼白——她恢復之後,那種憔悴的面貌是消失了——還有從她心境中所產生的特別表情,雖然很淒慘地暗示了原因,卻使她格外令人愛憐;這些現象——對於我,我知道,對於別的看見她的人都必然認為——足以反駁那些說是正在康復的明證,卻標明她是註定要凋謝了。

一本書擺在她面前的窗臺上,打開著,簡直令人感覺不到的風間或掀動著書頁。我相信是林惇放在那兒的:因為她從來不想讀書,或幹任何事,他得花上許多鐘頭來引她注意那些以前曾使她愉快的事物。她明白他的目的,在她心情較好時,就溫和地聽他擺佈;只是時不時地壓下一聲疲倦的歎息,表示這些是沒有用的,到最後就用最悲慘的微笑和親吻來制止他。在其他時候,她就突然轉身,用手掩著臉,或者甚至憤怒地把他推開;然後他就小心翼翼地讓她自己待著,因為他確信自己是無能為力的了。

吉默吞的鐘還在響著;山谷裡那漲滿了的水溪傳來的潺潺流水聲非常悅耳。這美妙的聲音代替了現在還沒有到來的夏日樹葉颯颯聲,等到樹上生了果子,這聲音就湮沒了田莊附近的那種音樂。在呼嘯山莊附近,在風雪或雨季之後的平靜日子裡,這小溪總是這樣響著的。在凱薩琳傾聽時,那就是,如果她是在想著或傾聽著的話;她所想的就是呼嘯山莊!可是她有著我以前提到過的那種茫然的、捉摸不到的神氣,這表明她的耳朵或眼睛簡直不能辨識任何外界的東西。

“有你一封信,林惇夫人,”我說,輕輕把信塞進她擺在膝上的一隻手裡。“你得馬上看它,因為等著回信呢。我把封漆打開好嗎?”“好吧,”她回答,沒改變她的目光的方向。我打開它——信很短。“現在,”我接著說,“看吧。”她縮回她的手,任這信掉到地上。我又把它放在她的懷裡,站著等她樂意朝下面看看的時候;可是她總是不動,終於我說——

“要我唸嗎,太太?是從希刺克厲夫先生那兒來的。”

她一驚,露出一種因回憶而苦惱的神色,竭力使自己鎮定下來。她拿起信,仿佛是在閱讀;當她看到簽名的地方,她歎息著;但我還是發現她並沒有領會到裡面的意思,因為我急著要聽她的回信,她卻只指著署名,帶著悲哀的、疑問的熱切神情盯著我。

“唉,他想見見你,”我說,心想她需要一個人給她解釋,“這時候他在花園裡,急想知道我將給他帶去什麼樣的回信呢”。

在我說話的時候,我看見躺在下面向陽的草地上的一隻大狗豎起了耳朵,仿佛正要吠叫,然後耳朵又向後平下去。它搖搖尾巴算是宣佈有人來了,而且它不把這個人當作陌生人看待。

林惇夫人向前探身,上氣不接下氣地傾聽著。過了一分鐘,有腳步聲穿過大廳;這開著門的房子對於希刺克厲夫是太誘惑了,他不能不走進來:大概他以為我有意不履行諾言,就決定隨心所欲地大膽行事了。凱薩琳帶著緊張的熱切神情,盯著她臥房的門口。他並沒有馬上發現應該走進哪間屋子:她示意要我接他進來,可是我還沒走到門口,他已經找到了,而且大步走到她身邊,把她摟在自己懷裡了。

有五分鐘左右,他沒說話,也沒放鬆他的擁抱,在這段時間我敢說他給予的吻比他有生以來所給的還多:但是先吻他的是我的女主人,我看得清清楚楚,他由於真正的悲痛,簡直不能直瞅她的臉!他一看見她,就跟我同樣地確信,她是沒有最後復原的希望了——她命中註定,一定要死了。

“啊,凱蒂!啊,我的命!我怎麼受得了啊?”這是他說出的第一句話,那聲調並不想掩飾他的絕望。現在他這麼熱切地盯著她,他的凝視是這麼熱烈,我想他會流淚的。但是那對眼睛卻燃燒著極度的痛苦:並沒化作淚水。

“現在還要怎麼樣呢?”凱薩琳說,向後仰著,以突然陰沉下來的臉色回答他的凝視:她的性子不過是她那時常變動的精神狀態的風信標而已。“你和愛德格把我的心都弄碎了,希刺克厲夫!你們都為那件事來向我哀告,好像你們才是該被憐憫的人!我不會憐憫你的,我才不。你已經害了我——而且,我想,還因此心滿意足吧。你多強壯呀!我死後你還打算活多少年啊?“

希刺克厲夫本來是用一條腿跪下來摟著她的。他想站起來,可是她抓著他的頭髮,又把他按下去。

“但願我能抓住你不放,”她辛酸地接著說,“一直到我們兩個都死掉!我不應該管你受什麼苦。我才不管你的痛苦哩。你為什麼不該受苦呢?我可在受呀!你會忘掉我嗎?等我埋在上裡的時候,你會快樂嗎?二十年後你會不會說,‘那是凱薩琳•恩蕭的墳。很久以前我愛過她,而且為了失去她而難過;可是這都過去了。那以後我又愛過好多人:我的孩子對於我可比她要親多了;而且,到了死的時候,我不會因為我要去她那兒就高興:我會很難過,因為我得離開他們了!’你會不會這麼說呢,希刺克厲夫?”

“不要把我折磨得跟你自己一樣地發瘋吧,”他叫,扭開他的頭,咬著牙。

在一個冷靜的旁觀者看來,這兩個人形成了一幅奇異而可怕的圖畫。凱薩琳很有理由認為天堂對於她就是流放之地,除非她的精神也隨同她的肉體一起拋開。在她現在的面容上,那白白的雙頰,沒有血色的唇,以及閃爍的眼睛都顯出一種狂野的要復仇的心情;在她的握緊的手指中間還留有她剛才抓住的一把頭髮。至於她的同伴,他一隻手撐住自己,一隻手握著她的胳膊;他對她那種溫存,對於她當時的健康狀況是很不適合的。在他鬆手時,我看見在那沒有血色的皮膚上留下了四條清清楚楚的紫痕。

“你是不是被鬼纏住了,”他兇暴地追問著,“在你要死的時候還這樣跟我說話?你想沒想到所有這些話都要烙在我的記憶裡,而且在你丟下我之後,將要永遠更深地齧食著我?你明知道你說的我害死你的話是說謊;而且,凱薩琳,你知道我只要活著就不會忘掉你!當你得到安息的時候,我卻要在地獄的折磨裡受煎熬,這還不夠使你那狠毒的自私心得到滿足嗎?”

“我不會得到安息的,”凱薩琳哀哭著,感到她身體的衰弱,因為在這場過度的激動下,她的心猛烈地、不規則地跳動著,甚至跳得能覺察出來。她說不出話來,直到這陣激動過去,才又接著說,稍微溫和一些了。

“我並不願意你受的苦比我受的還大,希刺克厲夫。我只願我們永遠不分離:如果我有一句話使你今後難過,想想我在地下也感到一樣的難過,看在我自己的份上,饒恕我吧!過來,再跪下去!你一生從來沒有傷害過我。是啊,如果你生了氣,那今後你想起你的氣憤就要比想起我那些粗暴的話更難受!你不肯再過來嗎?來呀!”

希刺克厲夫走到她椅子背後,向前探身,卻讓她看不見他那因激動而變得發青的臉。她回過頭望他;他不許她看;他突然轉身,走到爐邊,站在那兒,沉默著,背對著我們。林惇夫人的目光疑惑不解地跟著他:每一個動作在她心裡都喚起一種新的感情。在一陣沉默和長久的凝視之後,她又講話了;帶著憤慨的失望聲調對我說——

“啊,你瞧,耐莉,他都不肯暫時發發慈悲好讓我躲開墳墓。我就是這樣被人愛啊!好吧,沒關係。那不是我的希刺克厲夫。我還是要愛我那個;我帶著他:他是在我靈魂裡。而且,”她沉思地又說,“使我最厭煩的到底還是這個破碎的牢獄,我不願意被關在這兒了。我多想躲避到那個愉快的世界裡,永遠在那兒:不是淚眼模糊地看到它,不是在痛楚的心境中渴望著它;可是真的跟它在一起,在它裡面。耐莉,你以為你比我好些,幸運些;完全健康有力:你為我難過——不久這就要改變了。我要為你們難過。我將要無可比擬地超越你們,在你們所有的人之上。我奇怪他不肯挨近我?”她自言自語地往下說,“我以為他是願意的。希刺克厲夫,親愛的!現在你不該沉著臉。到我這兒來呀,希刺克厲夫。”

她異常激動地站起身來,身子靠著椅子的扶手。聽了那真摯的乞求,他轉身向她,神色是完全不顧一切了。他睜大著雙眼,含著淚水,終於猛地向她一閃,胸口激動地起伏著。他們各自站住一煞那,然後我簡直沒看清他們是怎麼合在一起的,只見凱薩琳向前一躍,他就把她擒住了,他們擁抱得緊緊的,我想我的女主人絕不會被活著放開了:事實上,據我看,她仿佛立刻就不省人事了。他投身到最近處的椅子上,我趕忙走上前看看她是不是昏迷了,他就對我咬牙切齒,像個瘋狗似的吐著白沫,帶著貪婪的嫉妒神色把她抱緊。我簡直不覺得我是在陪著一個跟我同類的動物:看來即使我跟他說話,他也不會懂;因此我只好非常惶惑地站開,也不吭聲。

凱薩琳動彈了一下,這才使我立刻放了心:她伸出手摟住他的脖子,他抱住她,她把臉緊貼著他的臉;他回報給她無數瘋狂的愛撫,又狂亂地說——

“你現在才使我明白你曾經多麼殘酷——殘酷又虛偽。你過去為什麼瞧不起我呢?你為什麼欺騙你自己的心呢,凱蒂?我沒有一句安慰的話。這是你應得的。你害死了你自己。是的,你可以親吻我,哭,又逼出我的吻和眼淚:我的吻和眼淚要摧殘你——要詛咒你。你愛過我——那麼你有什麼權利離開我呢?有什麼權利——回答我——對林惇存那種可憐的幻想?因為悲慘、恥辱和死亡,以及上帝或撒旦ヾ所能給的一切打擊和痛苦都不能把我們分開,而你,卻出於你自己的心意,這樣作了。我沒有弄碎你的心——是你弄碎了的;而在弄碎它的時候,你把我的心也弄碎了。因為我是強壯的,對於我就格外苦。我還要活嗎?那將是什麼樣的生活,當你——

ヾ撒旦——魔鬼。

啊,上帝!你願意帶著你的靈魂留在墳墓裡嗎?”

“別管我吧,別管我吧,”凱薩琳抽泣著。“如果我曾經作錯了,我就要為此而死去的。夠啦!你也丟棄過我的,可我並不要責備你!我饒恕你。饒恕我吧!”

“看看這對眼睛,摸摸這雙消瘦的手,要饒恕是很難的,”他回答。“再親親我吧;別讓我看見你的眼睛!我饒恕你對我作過的事。我愛害了我的人——可是害了你的人呢?我又怎麼能夠饒恕他?”

他們沉默著——臉緊貼著,用彼此的眼淚在沖洗著。至少,我猜是雙方都在哭泣;在這樣一個不同尋常的場合中,就連希刺克厲夫仿佛也能哭泣了。

同時我越來越心焦;因為下午過去得很快,我支使出去的人已經完成使命回來了,而且我從照在山谷的夕陽也能分辨出吉默吞教堂門外已有一大堆人湧出了。

“作完禮拜了,”我宣佈。“我的主人要在半個鐘頭內到家啦。”

希刺克厲夫哼出一聲咒罵,把凱薩琳抱得更緊,她一動也不動。

不久我看見一群僕人走過大路,向廚房那邊走去。林惇先生在後面不遠;他自己開了大門,慢慢蹓躂過來,大概是要享受這風和日麗、宛如夏日的下午。

“現在他到這兒來了,”我大叫。“看在老天爺的份上,快下去吧!你在前面樓梯上不會遇到什麼人的。快點吧,在樹林裡待著,等他進來你再走。”

“我一定得走了,凱蒂,”希刺克厲夫說,想從他的伴侶的胳臂中掙脫出來。“可是如果我還活著,在你睡覺以前,我還要來看你的。我不會離開你的窗戶五碼之外的。”

“你決不能步!”她回答,盡她的全力緊緊地抓住他。“我告訴你,你不要走。”

“只走開一個鐘頭,”他熱誠地懇求著。

“一分鐘也不行,”她回答。

“我非走不可——林惇馬上就要來了,”這受驚的闖入者堅持著。

他想站起來,要鬆開她的手指——但她緊緊摟住,喘著氣:在她臉上現出瘋狂的決心。

“不!”她尖叫。“啊,別,別走。這是最後一次了!愛德格不會傷害我們的。希刺克厲夫,我要死啦!我要死啦!”

“該死的混蛋!他來了,”希刺克厲夫喊著,倒在他的椅子上。‘別吵,我親愛!別吵,別吵,凱薩琳!我不走了。如果他就這麼拿槍崩了我,我也會在嘴唇上帶著祝福咽氣的。”

他們又緊緊地摟在一起。我聽見我主人上樓了——我的腦門上直冒冷汗;我嚇壞了。

“你就聽她的胡話嗎?”我激動地說。“她不知道她說什麼。就因為她神志喪失,不能自主,你要毀了她嗎?起來!你馬上就可以掙脫的。這是你所作過的最惡毒的事。我們——主人,女主人,僕人——可都給毀啦!”

我絞著手,大叫;林惇先生一聽聲音,加快了腳步,在我的震動之中,我衷心喜歡地看見凱薩琳的胳臂松落下來,她的頭也垂下來“她是昏迷了,或是死了,”我想,“這樣還好些。與其活著成為周圍人的負擔,成為不幸的製造者,那還不如讓她死了的好。”

愛德格沖向這位不速之客,臉色因驚愕與憤怒而發白。他打算怎麼樣,我也不知道;可是,另一個人把那看來已沒有生命的東西往他懷裡一放,立刻停止了所有的示威行動。

“瞧吧!”他說。“除非你是一個惡魔,不然就去救救她吧——然後你再跟我說話!”

他走到客廳裡坐下來。林惇先生召喚我去,費了好大勁,用了好多方法,我們才使她醒過來;可是她完全精神錯亂了;她歎息,呻吟,誰也不認識。愛德格一心為她焦急,也忘了她那可恨的朋友。我可沒有忘。我找了個最早的機會勸他離開:肯定說凱薩琳已經好些了,他明天早晨可以聽我告訴他她這一夜過得怎麼樣。

“我不會拒絕出這個門,”他回答,“可是我要待在花園裡:耐莉,記著明天你要遵守諾言。我將在那些落葉松下面,記住!不然我還要來,不管林惇在不在家。”

他急急地向臥房的半開的門裡投去一瞥,證實了我所說的是真實的,這不吉利的人才離開了這所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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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那天夜裡十二點鐘左右,你在呼嘯山莊看見的那個凱薩琳出生了:一個瘦小的才懷了七個月的嬰兒;過了兩個鐘頭,母親就死了,神志根本沒有完全恢復,不知道希刺克厲夫離去,也認不得愛德格。愛德格因他這個損失而引起的心煩意亂說起來可太痛苦了;從日後的影響看得出他這場悲痛有多麼深。據我看,還加上一件很大的煩惱,就是他沒有一個繼承人。

在我瞅著這個孱弱的孤兒時,我哀歎著這件事;我心裡罵著老林惇,因為他(這也不過是由於天生的偏愛而已)把他的財產傳給他自己的女兒,而不給他兒子的女兒。那可真是一個不受歡迎的嬰兒,可憐的東西!在她才生下來的頭幾個鐘頭裡,她都會哭死,也沒一個人稍微過問一下。後來我們補償了這個疏忽!但是她剛出世時所遭遇的無依無靠和她的最後結局說不定將是一樣的。

第二天——外面晴朗而爽快——清晨悄悄地透過這寂靜的屋子的窗簾,一道悅目而柔和的光亮映照在臥榻和睡在上面的人的身上。愛德格•林惇的頭靠在枕上,他的眼睛閉著。他那年輕漂亮的面貌幾乎跟他旁邊的人的姿容一樣,如同死去一般,也差不多一樣地紋絲不動:可是他的臉是極端悲痛之後的安靜,而她的確是真正的寧靜。她的容貌是柔和的,眼瞼閉著,嘴唇帶著微笑的表情;天上的天使也不能比她看來更為美麗。我也被她安眠中的無限恬靜所感染:當我凝視著這神聖的安息者那無憂無慮的面貌時,我的心境從來沒有比這時更神聖。我不自覺地模仿她在幾小時前說出的話,“無可比擬地超越我們,而且在我們所有的人之上!無論她還在人間,或是現在已在天堂,她的靈魂如今是與上帝同在了!”

我不知道這是不是我的特性,但是,當我守靈時,如果沒有發狂的或絕望的哀悼者跟我分擔守靈的義務,我是很少有不快樂的時候的。我看見一種無論人間或地獄都不能破壞的安息,我感到今後有一種無止境、無陰影的信心——他們所進入的永恆——在那兒,生命無限延續,愛情無限和諧,歡樂無限充溢。在那時候,我注意到當林惇先生如此痛惜凱薩琳的美滿的超脫時,甚至在他那樣的一種愛情裡也存有多少自私成分!的確,有人可以懷疑,在她度過了任性的、急躁的一生後,到末了她配不配得到和平的安息之處。遇上冷靜回想的時候,人家是可以懷疑;可是,在她的靈前,卻不能。它保持著它自己的寧靜,仿佛對以前和它同住的人也給了同等寧靜的諾言。

先生,你相信這樣的人在另一個世界裡是快樂的嗎?我多想知道。

我拒絕回答丁太太的問題,這問題使我覺得有點邪道。她接下去說:

追述凱薩琳•林惇的一生歷程,恐怕我們都沒權利認為她是快樂的;但是我們就把她交給她的造物者吧。

主人看來是睡著了。日出不久,我就大膽離開這屋子,偷偷出去吸一下清新的空氣。僕人們以為我是去擺脫我那因長久守夜而產生的困倦;其實,我主要的動機是想見到希刺克厲夫。如果他整夜都待在落葉松的樹林中,他就聽不到田莊裡的騷動;除非,也許他會聽到送信人到吉默吞去的馬蹄疾馳聲。如果他走近些,他大概會從燈火閃來閃去,以及外面那些門的開開關關,發覺裡面出事了。我想去找他,可是又怕去找他。我覺得一定得告訴他這個可怕的消息,我渴望快點熬過去,可是我又不知道該怎麼說。他在那兒——在果樹園裡至少有幾碼遠,靠著一棵老楊樹,他沒戴帽子,他的頭髮被那聚在含苞欲放的枝頭上的露水淋得濕漉漉的,而且還在他周圍淅瀝淅瀝地滴著。他就是照那個樣子站了很久,因為我看見有一對鶇離他還不到三尺,跳過來跳過去,忙著築它們的巢,把就在附近的他當作不過是塊木頭而已。我一走過去,它們飛開了,他抬起眼睛,說話了:

“她死了!”他說,“我沒等你告訴就知道了。把手絹收起來——別在我跟前一把鼻涕一把淚的。你們都該死!她才不要你們的眼淚哩!”

我哭,是為她,也為他;我們有時候會憐憫那些對自己或對別人都沒有一點憐憫感覺的人。我乍一看到他的臉,就看出來他已經知道這場災禍了;我忽然愚蠢地想到他的心是鎮定下來了,而且他還在祈禱,因為他的嘴唇在顫動,他的目光凝視著地上。

“是的,她死了!”我回答,壓抑住我的抽泣,擦乾我的臉。“我希望,是上天堂了;如果我們接受應得的警告,改邪歸正,我們每個人都可以去那裡和她相遇。”

“那麼她也接受了應得的警告嗎?”希刺克厲夫問,試圖譏笑一下。”她是像個聖徒似的死去嗎?來,告訴我這事的真實情況。到底——?”

他努力想說出那個名字,可是說不出;他閉緊嘴,跟他內心的苦痛進行沉默的鬥爭,同時又以毫不畏縮的兇狠的目光蔑視我的同情。

“她是怎麼死的?”終於,他又開口了——雖然他很堅強,卻也想在他背後找個靠一靠的地方;因為,在這場鬥爭之後,他不由自主地渾身顫抖著,連他的手指尖也在抖。

“可憐的人!”我想,“你也有跟別人一樣的心和神經呀!你為什麼一定要把這些隱藏起來呢?你的驕傲蒙蔽不了上帝!你使得上帝來絞扭你的心和神經,一直到他迫使你發出屈服的呼喊為止。”

“像羔羊一樣地安靜!”我高聲回答。“她歎口氣,欠伸一下,像一個孩子醒過來,隨後又沉入睡眠;五分鐘後我覺得她心裡微微跳動一下,就再也不跳了!”

“還有——她就沒有提過我嗎?”他猶豫不決地問著,好像是唯恐對他這問題的答覆將會引出一些他不忍聽的細節。

“她的知覺根本沒有恢復過;從你離開她那時起,她就誰也不認得了!”我說。

“她臉上帶著甜蜜的微笑躺著;她最後的思念回到愉快的兒時去了。她的生命是在一個溫柔的夢裡終止的——願她在另一個世界裡也平和地醒來!”

“願她在苦痛中醒來!”他帶著可怕的激動喊著,跺著腳,由於一陣無法控制的激情發作而呻吟起來。“唉,她到死都是一個撒謊的人呀!她在哪兒?不在那裡——不在天堂——沒有毀滅——在哪兒?啊!你說過不管我的痛苦!我只要做一個禱告——我要重複地說,直到我的舌頭僵硬——凱薩琳•恩蕭,只要在我還活著的時候;願你也不得安息!你說我害了你——那麼,纏著我吧!被害的人是纏著他的兇手的。我相信——我知道鬼魂是在人世間漫遊的。那就永遠跟著我——採取任何形式——把我逼瘋吧!只要別把我撇在這個深淵裡,這兒我找不到你!啊,上帝!真是沒法說呀!沒有我的生命,我不能活下去!沒有我的靈魂,我不能活下去啊!”

他把頭朝著那多節疤的樹幹撞;抬起眼睛,吼叫著,不像一個人,卻像一頭野獸被刀和矛刺得快死了。我看見樹皮上有好幾塊血跡,他的手和前額都沾滿了血;大概我親眼所見的景象在夜裡已經重複做過幾次了。這很難引起我的同情——這使我膽戰心驚;但我還是不願就這麼離開他。然而,他剛剛清醒過來,發現我望著他,就吼叫著命令我走開,我服從了。我可沒有那個本事使他安靜下來,或者能給他慰藉!

林惇夫人的安葬定於她死後那個星期五舉行;在出殯之前,她的靈柩還沒合上,撒著鮮花香葉,停放在大廳裡。林惇日日夜夜在那兒守著,成了一個不眠的保衛者;還有——這是除了我以外誰都不知道的一件事情——希刺克厲夫夜夜在外面度過,至少,也是個同樣不眠的客人。我沒有跟他聯繫:可我曉得如果他能夠,他是想進來的;到了星期四,天黑後不久,當我的主人迫于極度的疲勞,去休息一兩個鐘頭的時候,我就打開一扇窗戶;我被他的堅韌不拔感動了,便給他一個機會,讓他對他的偶像的褪色的面貌作一個最後的告別。他沒有錯過這個機會,謹慎而且迅速;謹慎得一點聲音都沒有,免得讓人知道他來了。的確,要不是死人臉上的蓋布有點亂,而且我看見地板上有一綹淡色的頭髮,我都不會發現他來過了。那頭髮是用一根銀線紮著的,仔細一看,我斷定是從凱薩琳脖子上掛著的一隻小金盒裡拿出來的。希刺克厲夫把這小裝飾品打開了,把裡面的東西扔出來,裝進他自己的一綹黑髮。我把這兩綹頭髮擰成一股,一起都放進去了。

恩蕭先生當然被邀請來參加他妹妹的遺體下葬儀式;他沒有任何推脫的話,可他始終沒來。因此,除了她丈夫之外,送殯的全是佃戶和僕人,伊莎貝拉沒有得到邀請。

村裡人很奇怪,凱薩琳的安葬地點不在禮拜堂裡林惇家族的已刻了字的石碑下面,也不在外面她自己家人的墳墓旁邊,卻是埋在墓園一角的青草坡上,在那兒,牆是這麼矮,以致那些帶花的長青灌木叢和覆盆子之類都從曠野那邊爬過來,泥煤土丘幾乎要把它埋沒了。如今她丈夫也葬在同一個地點,他們墳上各豎立一塊簡單的石碑,它們的腳下也各有一塊平平的灰石,作為墳墓的標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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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那個星期五是一個月以來最後一個晴朗的日子。到了晚上,天氣變了,南來的風變成了東北風,先是帶來了雨,跟著就是霜和雪。第二天早上,人都難以想像三個星期以來一直是夏天天氣:櫻草和番紅花躲藏在積雪下麵,百靈鳥沉默了,幼樹的嫩芽也被打得發黑。那個早晨就這麼淒涼、寒冷、陰鬱地慢慢捱過去!我的主人待在他屋子裡不出來;我就佔據了這個寂寞的客廳,把它改換成一間育兒室:我就在那兒坐著,把個哇哇哭的娃兒擱在我膝蓋上,搖來搖去,同時瞅著那仍然刮著的雪片在那沒下窗簾的窗戶外面堆積著,這時門開了,有人進來,又喘又笑!當時我的怒氣遠勝過我的驚訝。我以為是個女僕,就喊:

“好啦!你怎麼敢在這兒調皮;林惇先生若是聽見你鬧,他會說什麼呀?”

“原諒我!”一個熟悉的聲音回答,“可我知道愛德格還沒起來,我又管不住自己。”說話的人說著就走向爐火跟前,喘息著,手按著腰部。

“我從呼嘯山莊一路跑來的!”停了一會,她接著說,“有時簡直是死。我數不清跌了多少次。啊,我渾身都痛!別慌!等我能解釋的時候我會解釋的!先做做好事出去吩咐馬車把我送到吉默吞去,再叫傭人在我的衣櫥裡找出幾件衣服來吧。”

闖入者是希刺克厲夫夫人。她那情形也實在叫人笑不出來:她的頭髮披在肩上,給雪和雨淋得直滴水;她穿的是她平常作姑娘時穿的衣服,對她的年齡比對她的身分還適合些;短袖的露胸上衣,頭上和脖子上什麼也沒戴。上衣是薄綢的,透濕地貼在她身上,保護她的腳的只是薄薄的拖鞋;此外,一隻耳朵下面還有一道深的傷痕,只因為天冷,才止住了過多的流血,一張被抓過、打過的白白的臉,一個累得都難以支持的身軀,你可以想像,等我定下心來仔細看她時,並沒有減去多少我最初的驚恐。

“我親愛的小姐,”我叫道,“我哪兒也不去,什麼也不聽,除非你把衣服一件件都換下來,穿上幹的;你今晚當然不能去吉默吞,所以也不需要吩咐馬車。”

“我當然得去,”她說,“不論走路,還是坐車,可是我也不反對把自己穿得體面些——而且啊,現在瞧瞧血怎麼順著我的脖子流吧!火一烤,可痛得火辣辣的了。”

她堅持要我先完成她的指示,然後才許我碰她,直到我叫馬夫準備好了,又叫一個女僕把一些必需的衣服收拾停當之後,我才得到她的允許給她裹傷,幫她換衣服。

“現在,艾倫,”她說,這時我的工作已完畢,她坐在爐邊一張安樂椅上,拿著一杯茶,“你坐在我對面,把可憐的凱薩琳的小孩擱在一邊:我不喜歡看她!你可不要因為我進來時作出這樣蠢相,就以為我一點也不心痛凱薩琳,我也哭過了,哭得很傷心——是的,比任何有理由哭的人都哭得厲害些。我們是沒有和解就分開了的,你記得吧,我不能饒恕我自己。可是,儘管這樣,我還是不打算同情他——那個畜生!啊,遞給我火鉗!這是我身邊最後一樣他的東西了!”她從中指上脫下那只金戒指,丟在地板上。“我要打碎它!”她接著說,帶著孩子氣的洩憤敲著,“我還要燒掉它!”她拾起這個搞壞了的東西往煤裡一扔。

“哪!他要是叫我回去,他得再買一個。他可能來找我,好惹惹愛德格。我不敢待在這兒,免得他存壞心眼,況且,愛德格也不和氣,不是嗎?我不要求他幫助,也不要給他帶來更多的煩惱。逼得我躲到這兒來;不過,要不是我聽說他沒待在這兒,我還不得不待在廚房,洗洗臉,暖和暖和,叫你把我要的東西拿來,再離開,到任何一個我那可詛咒的惡魔化身所找不到的地方去!啊,他是這麼光火!若是他捉到我呀!可惜恩蕭在力氣上不是他的對手;如果辛德雷能夠做到,我不看到他全被搗爛,我才不會跑掉呢!”

“好啦,別說得這麼快吧,小姐!”我打斷她說,“你會把我給你紮臉的手絹弄松,那傷口又要流血了。喝點茶,緩口氣.別笑啦:在這個房子裡,在你這樣的情況,笑是很不合適的!”

“這倒是不可否認的實話,”她回答。“聽聽那孩子吧!她一直沒完沒了地哭——把她抱開,讓我有一個鐘頭聽不見她哭吧;我不會待多久的。”

我拉拉鈴,把她交給一個僕人照應,然後我盤問她是什麼事逼她在這麼一種狼狽境況中逃出呼嘯山莊,而且,既然她拒絕留下來和我在一起,那她又打算到哪兒去。

“我應該,我也願意留下來,”她回答,“也好陪陪愛德格;照料一下孩子,一舉兩得,而且因為田莊才是我真正的家。可是我告訴你他不准我!你以為他就能眼看我發胖,快樂起來——能想到我們過得很平靜,而不打算來破壞我們的舒適嗎?現在,使我感到滿足的是,我確實知道他憎恨我,而且恨到了這種程度:一聽到我,或者看見我,他就十分煩惱,我注意到,當我走到他跟前時,他臉上的肌肉不由自主地扭成憎恨的表情;這幾分是由於他知道我有充分的理由憎恨他,幾分是出於原來就有的反感。這就足以使我相信,假如我設法逃走,他也不會走遍全英格蘭來追我的;因此我一定得走開,我已經不再有我最初那種甘願被他殺死的欲望了;我寧可他自殺!他很有效地熄滅了我的愛情,所以我很安心。我還記得我曾如何愛過他;也能模模糊糊地想像我還會愛他,如果——不,不,即使他寵愛過我,那魔鬼的天性總會暴露出來的。凱薩琳完全瞭解他,卻又有一種怪癖,那麼一往情深地重視他。怪物!但願他從人間、從我的記憶裡一筆勾銷!”

“別說啦,別說啦!他還是個人啊,”我說。“要慈悲些;還有比他更糟的人哪!”

“他不是人,”她反駁。“我沒有向他要求慈悲的權利。我把我的心交給他,他卻拿過去捏死了,又丟回給我。人們是用他們的心來感覺的,艾倫;既然是他毀了我的,我就無力同情他了;而且,雖然他從今以後會一直呻吟到他死的那天,為凱薩琳哭出血來,我也不會同情他,不,真的,真的,我才不哩!”說到這兒,伊莎貝拉開始哭起來;可是,立刻抹掉她睫毛上的淚水,又開始說,“你問我,什麼事把我逼得終於逃跑嗎?我是被迫作出這個打算的,因為我已經把他的憤怒煽得比他的惡毒還要高一點了。用燒紅的鉗子拔神經總比敲打腦袋需要更多的冷靜。他被我搞得已經丟開了他所自誇的那種惡魔般的謹慎,而要進行暴力殺害了。

我一想到能夠激怒他,就體驗到一種快感;這快感喚醒了我保全自己的本能,所以我就公然逃跑了;如果我再落在他的手裡,那他肯定會狠狠地報復我的。”

“昨天,你知道,恩蕭先生本該來送殯的。他還特意讓自己保持清醒——相當清醒;不像往常那樣到六點鐘才瘋瘋癲癲地上床,十二點才醉醺醺地起來。後來,他起來了,不過情緒低沉得像要自殺似的,不適於到教堂,就跟不適於跳舞一樣;他哪兒也沒去,坐在火邊,把一大杯一大杯的燒酒或白蘭地直吞下去。

“希刺克厲夫——我一提這個名字就哆嗦!他從上星期日到今天就像是這家裡的一個陌生人。是天使養活他,還是地獄裡他的同類養活他,我也說不上來;可是他有近一個星期沒跟我們一起吃飯了。天亮他才回家,就上樓到他的臥房裡;把他自己鎖在裡頭——倒像是會有人想要去陪他似的!他就在那兒待著,像個美以美會教徒似的祈禱著,不過他所祈求的神明只是無知覺的灰塵而已;而上帝,在他提及的時候,是很古怪地跟他自己的黑種父親混在一起!做完了這些珍貴的禱告——經常拖延到他的嗓子嘶啞,喉頭哽住才算完——他就又走掉了;總是徑直到田莊來!我奇怪愛德格不找個員警,把他關起來!至於我,雖然我為凱薩琳難過,卻不能不把這一段從受侮辱的壓迫中解脫出來的時間當作一個假期哩。

“我恢復了精力,可以去聽約瑟夫的沒完沒了的說教而不哭泣了,而且也可以不像以前那樣跟驚恐的小偷似的躡手躡腳地在屋裡走動。你可不要以為不管約瑟夫說什麼,我都會哭;可是他和哈裡頓真是極為討厭的同伴。我寧可跟辛德雷坐著,聽他那可怕的言語,也比跟這個‘小主人’和他那可靠的助手,那個糟老頭子,在一起好!希刺克厲夫在家的時候,我往往不得不到廚房找伴,不然就要在那些潮濕而沒人住的臥房裡挨餓;他不在家時,就像這個星期的情形,我就在大廳的爐火一角擺了一張桌子和一把椅子,也不管恩蕭先生在搞什麼,他也不干涉我的安排。如果沒人惹他,他比往常可安靜多了;更陰沉些,沮喪些,火氣少些。約瑟夫肯定說他相信他換了一個人:說是上帝觸動他的心,他就得救了,‘像受過火的鍛煉一樣’。我也看出這種好轉的徵象,很覺詫異;可那與我也無關。

“昨天晚上,我坐在我的角落裡讀些舊書,一直讀到十二點。外面大雪紛飛,我的思潮不斷地轉到墓園和那新修的墳上,那時上樓去好像很淒慘!我的眼睛剛剛敢從我面前的書頁上抬起來,用幅憂鬱的景象立刻侵佔了書本上的位置。辛德雷坐在對面,手托著頭;或者也在冥想著同一件事。他已經不再喝酒了,到了比失去理性還糟的地步,兩三個鐘頭他都不動,也不說話。屋裡屋外什麼聲音都沒有,只有嗚咽著的風時不時的搖撼著窗戶,煤塊的輕輕爆裂聲,以及間或剪著長長的燭心時的燭花剪刀聲;哈裡頓和約瑟夫大概都上床睡著了,周圍是那麼淒涼,太淒涼了!我一面看書,一面歎息著,因為看來好像世界上所有的歡樂都消失了,永遠不會再恢復了。

“終於這場陰慘慘的沉寂被廚房門閂的響聲打破了:希刺克厲夫守夜回來了,比平時早一點;我猜,是由於這場突來的風雪的緣故。那個門是閂住的,我們聽見他繞到另一個門口要走進來。我站起來,自己也覺得嘴上帶著一種壓抑不住的表情,這引起了我那向門瞪視著的同伴轉過頭來望著我。

“‘我要讓他在外面待五分鐘,’他叫著。‘你不會反對吧?’

“‘不會,為了我你可以讓他整夜待在外面,’我回答。‘就這樣辦!把鑰匙插在鑰匙洞裡,拉上門閂。’

“恩蕭在他的客人還沒有走到門口以前就做完了這件事;然後他過來,把他的椅子搬到我桌子對面,靠在椅上,他眼裡射出燃燒著的憤恨,也想從我眼裡尋求同情。既然他看上去並且自己也感覺到像個刺客,他就不能肯定是否能從我的眼裡找到同情;但是他發現這也足以是鼓勵他開腔了。

“‘你和我,’他說,‘都有一大筆債要跟外面那個人算!如果我們都不是膽小鬼,我們可以聯合起來清算。你難道跟你哥哥一樣軟弱嗎?你是願意忍受到底,一點也不想報仇嗎?’

“‘我現在是忍不下去了,’我回答,‘我喜歡一種不會牽累到我自己的報復,但是陰謀和暴力是兩頭尖的矛,它們也能刺傷使用它們的人,比刺傷它們的敵人還會重些。’

“‘以陰謀和暴力對付陰謀和暴力是公平的報答!’辛德雷叫道。‘希刺克厲夫夫人,我不請你作別的,就坐著別動別響。現在告訴我,你能不能?我擔保你親眼看這惡魔的生命結束,會得到和我所得到的同等的愉快;他會害死你的,除非你先下手;他也會毀了我。該死的惡棍!他敲門敲得好像他已經是這兒的主人了!答應我別吭聲,在鐘響之前——還差三分鐘到一點——你就是個自由的女人了!’

“他從他胸前取出我在信裡跟你描述過的武器,正想吹蠟燭。但是我把蠟燭奪過來,抓住他的胳臂。

“‘我不能不吭氣!’我說,‘你千萬別碰他。就讓門關著,不出聲好了!’

“‘不!我已經下了決心,而且對著上帝發誓,我非實行不可!’

這個絕望的東西喊著。‘不管你自己怎麼樣,我要給你作件好事,而且也為哈裡頓主持公道!你用不著費心維護我,凱薩琳已經死去了。沒有一個活著的人會惋惜我,或是為我羞愧,即使我這時割斷我的喉嚨——是到了結束的時候了!’

“我還不如跟只熊搏鬥,或是跟瘋子論理還好些。我唯一的方法就是跑到窗前,警告那個他所策劃的犧牲者,當心等待著他的命運。

“‘今天夜裡你最好在別的地方安身吧!’我叫著,簡直是一種勝利的腔調。

‘如果你堅持要進來,恩蕭先生打算拿槍崩你。’

“‘你最好把門開開,你這——’他回答,用某種文雅的名字稱呼我,我不屑再重複了。

““我不管這閒事,’我反唇相譏。‘進來挨槍崩吧,如果你願意的話。我是已經盡到我的責任了。’

“說完,我就關上窗戶,回到爐邊我的位置上;能供我使用的虛偽可太少了,沒法為那威脅著他的危險裝出焦急的樣子。恩蕭激怒地咒罵我,肯定說我還在愛那個流氓,因為我所表現出那種卑賤的態度,他就用各式各樣的稱呼咒罵我,而我,在我的心裡(良心從來沒有責備過我)卻在想,如果希刺克厲夫使他脫離苦難,對於他那是何等福氣啊!而如果他把希刺克厲夫送到他應去的地方,對於我又是何等福氣啊!在我坐著這麼思索時,希刺克厲夫一拳把我背後的一扇窗戶打下來了,他那黑黑的臉陰森森地向裡面望著。窗子欄桿太密了,他的肩膀擠不進來。我微笑著,為自己想像出來的安全頗感得意。他的頭髮和衣服都被雪下白了,他那鋒利的蠻族的牙齒,因為寒冷和憤怒而呲露著,在黑暗中閃閃發光。

“‘伊莎貝拉,讓我進來,不然我可要讓你後悔,’他就像約瑟夫所說的‘獰笑’著。

“‘我不能作殺人的事,’我回答。‘辛德雷先生拿著一把刀和實彈手槍站在那兒守著呢。’

“‘讓我從廚房門進來,’他說。

“‘辛德雷會趕在我前面先到的,’我回答,‘你的愛情敢情這麼可憐,竟受不了一場大雪!夏天月亮照著的時候,你還讓我們安安穩穩地睡覺,可是冬天的大風一刮回來,你就非要找安身的地方不可了!希刺克厲夫,如果我是你,我就直挺挺地躺在她的墳上,像條忠實的狗一樣地死去。現在當然不值得再在這個世界上過下去啦!是吧?你已經很清楚地給我這個印象,凱薩琳是你生命裡全部的歡樂:我不能想像你失去她之後怎麼還想活下去。’

“‘他在那兒,是吧?’我的同伴大叫,沖到窗前。‘如果我能伸得出我的胳臂,我就能揍他!’

“我恐怕,艾倫,你會以為我真是很惡毒的;可是你不瞭解全部事實,所以不要下判斷。即或是謀害他的性命的企圖,我也無論怎樣不會去幫忙或教唆的。我但願他死掉,我必須如此;因此當他撲到恩蕭的武器上,把它從他手裡奪過去時,我非常非常失望!而且想到我那嘲弄的話所要引起的後果,都嚇癱了。

“槍響了,那把刀彈回去,正切著槍主的手腕。希刺克厲夫使勁向回一拉,把肉割開一條長口子,又把那直滴血的武器塞到他的口袋裡。然後他拾起一塊石頭,敲落兩扇窗戶之間的窗框,跳進來了。他的敵手已經由於過度的疼痛,又由於從一條動脈或是一條大血管裡湧出了大量的鮮血,而倒下來失去知覺了。那個惡棍踢他,踩他,不斷地把他的頭往石板地上撞,同時一隻手還抓住我,防止我去叫約瑟夫來。他使出超人的自製力克制自己,才沒有送他的命,可是他終於喘不過氣來,罷手了,又把那顯然已無生氣的身體拖到高背椅子旁邊。在那兒他們恩蕭的外衣袖子撕下來,用獸性的粗魯態度把傷處裹起來,在進行包紮時,他又唾又詛咒,就跟剛才踢他時那樣帶勁。我既得到了自由,就趕忙去找那些老僕人,他好容易一點點地領會了我那慌裡慌張的敘述的意思,趕緊下樓,在他兩步並一步地下樓時,大口喘著。

“‘現在,怎麼辦呀?現在,怎麼辦呀?’

“‘有辦法,’希刺克厲夫吼著。‘你的主人瘋了;如果他再活一個月,我就要把他送到瘋人院去。你們到底幹嗎把我關在外面,你這沒牙的狗?不要在那兒嘟嘟囔囔的,來,我可不要看護他。把那灘東西擦掉,小心你的蠟燭的火星——那比混合白蘭地還多!’

“‘敢情你把他謀害啦?’約瑟夫大叫,嚇得手舉起來,眼睛往上翻。‘我可從來沒見過這種情景呀,願主——’

“希刺克厲夫推他一下,正好把他推得跪下來,跪在那灘血中間,又扔給他一條毛巾,可是他並不動手擦乾,卻交叉雙手,開始祈禱了。他那古怪的措詞把我引得大笑起來了。我正處在天不怕地不怕的心境中;事實上,我就像有些犯人在絞架底下所表現得那樣不顧一切了。

“‘啊,我忘記你了,’這個暴君說。‘你應該作這件事,跪下去。你和他串通一起反對我,是吧,毒蛇?那,那才是你該作的事兒呢!’

“他搖撼我,直搖得我的牙齒卡嗒卡嗒地響,又把我猛推到約瑟夫身邊,約瑟夫鎮定地念他的祈禱詞,然後站起來,發誓說他要馬上動身到田莊去。林惇先生是個裁判官,就是他死了五十個妻子,他也得過問這件事。他的決心這麼大,以致希刺克厲夫認為還是有必要逼我把所發生的事扼要地重述一遍;在我勉強地回答他的問題,說出這事的經過時,他逼近我,滿腔怒火。費了很大的勁,特別是我那些硬擠出來的回答,才滿足了這老頭子,使他知道希刺克厲夫不是首先發動進攻的人;無論如何,恩蕭先生不久就使他相信還是活著的;約瑟夫趕緊讓他喝一杯酒,酒一下肚,他的主人立刻能動彈而且恢復知覺了。希刺克厲夫明知道他的對手對於昏迷時所受的待遇全然不知,就說他發酒瘋;又說不要再看見他兇惡的舉動,只勸他上床睡去。他繪了這個得體的勸告之後,就離開我們,這使我很開心;而辛德雷直挺挺地躺在爐邊。我也走開回到自己屋裡。想到我竟這麼容易地逃掉,自己也感到驚奇。

“今天早上,我下樓時,大概還有半個鐘點就到中午了。恩蕭先生坐在爐火旁,病得很重;那個惡魔的化身,差不多一樣地憔悴、慘白,身子倚著煙囪。兩個人看來都不想吃東西,一直等到桌上的東西都冷了,我才開始自己吃起來。沒有什麼可以攔住我吃個痛快,時不時地朝我那兩個沉默的同伴溜一眼,覺得很舒服,因為我的良心很平靜,便體驗出某種滿足與優越感。等我吃完了,我就大膽擅自走近爐火旁,繞過恩蕭的椅子,跪在他旁邊的角落裡烤火。

“希刺克厲夫沒有向我這邊瞅一眼,我就抬頭盯著,而且幾乎很沉著地研究著他的面貌,仿佛他的臉已經變成石頭了。他的前額,我曾認為很有丈夫氣概,現在我感到它變得十分惡毒,籠罩著一層濃雲;他那露出怪物的凶光的眼睛由於缺乏睡眠都快熄滅了,也許還由於哭泣,因為睫毛是濕的;他的嘴唇失去了那兇惡的譏嘲神情,卻被一種難以名狀的悲哀的表情封住了。如果這是別人,我看到這樣悲傷,都會掩面不忍一睹了。現在是他,我就很滿足;侮辱一個倒下的敵人固然看來有點卑鄙,可我不能失去這個猛刺一下的機會;他軟弱的時候正是我能嘗到冤冤相報的愉快滋味的唯一時機。”

“呸,呸,小姐!”我打斷她說。“人家還會以為你一輩子沒打開過聖經呢。如果上帝使你的敵人苦惱,當然你就應該知足了。除了上帝施加於他的折磨,再加上你的,那就顯得卑劣和狂妄了。”

“一般情況我可以這樣,艾倫。”她接著說,“可是除非我也下手,不然,不管希刺克厲夫遭到多大的不幸,我都不會滿足。如果我引起他痛苦,而且他也知道我是這痛苦的原因,我倒情原他少受點苦。啊,我對他的仇可太大了。只有一個情況,可以使我有希望饒恕他。那就是,要是我能以眼還眼,以牙還牙,每回他擰痛我,我也要扭傷他,讓他也受受我的罪。既然是他先傷害我的,就叫他先求饒;然後——到那時候呀,艾倫,我也許可以向你表現出一點寬宏大量來。但我是根本報不了仇的,因此我就不能饒恕他。辛德雷要點水喝,我遞給他一杯水,問他怎麼樣了?

“‘不像我所願望的那麼嚴重,’他回答。‘可是除了我的胳臂,我渾身上下都酸痛得好像我跟一大隊小鬼打過仗似的。’

“‘是的,一點也不奇怪,’我介面說,‘凱薩琳經常誇口說她護住你,使許的身體不受傷害:她的意思是說有些人因為怕惹她不高興,就不會來傷害你。幸虧死人不會真的從墳裡站起來,不然,昨天夜裡,她會親眼看見一種惹她討厭的情景呢!你的胸部和肩膀沒有被打壞割傷吧?’

“‘我也說不出來,’他回答,‘可你這話是什麼意思呢?難道我倒下來時,他還敢打我嗎?’

“‘他踩你,踢你,把你往地上撞,’我小聲說。‘他的嘴流著口水,想用牙咬碎你;因為他只有一半是人:怕還沒有一半呢。”

“恩蕭先生和我一樣,也抬頭望望我們共同的敵人的臉,這個敵人正沉浸在他的悲痛裡,對他四周的任何東西仿佛都毫無知覺:他越站得久,透過他臉上的那陰鬱的思想也表露得更為明顯。

“‘啊,只要上帝在我最後的苦痛時給我力量把他掐死,我就會歡歡喜喜地下地獄的。’這急躁的人呻吟著,扭動著想站起來,又絕望地倒回椅子上,明白自己是不宜再鬥爭下去了。

“‘不,他害死你們中的一個已經夠了,’我高聲說。‘在田莊,人人都知道要不是因為希刺克厲夫先生,你妹妹如今還會活著的。到底,被他愛還不如被他恨。我一回憶我們過去曾經多快樂——在他來之前,凱薩琳曾經多麼快樂——我真要詛咒如今的日子。’

“大概希刺克厲夫比較注意這話的真實性,而不大注意說話的人的口氣。我看見他的注意力被喚醒了,因為他的眼淚順著睫毛直淌,在哽咽的歎息中抽泣著,我死盯著他,輕蔑地大笑,那烏雲密佈的地獄之窗(他的眼睛)沖我閃了一下;無論如何,那平時看上去像個惡魔的人竟如此慘澹消沉,所以我冒昧地又發出了一聲嘲笑。

“‘起來,走開,別在我眼前,’這個悲哀的人說。

“至少,我猜他說出了這幾個字,雖然他的聲音是難以聽清的。

“‘我請你原諒,’我回答,‘可是我也愛凱薩琳;而她哥哥需要人侍候,為了她的緣故我就得補這個缺。如今,她死了,我看見辛德雷就如同看見她一樣:辛德雷的眼睛要不是你曾想挖出來,搞成這樣又黑又紅,倒是跟她的一模一樣;而且她的——’

“‘起來,可惡的呆子,別等我踩死你!’他叫著,移動了一下,使得我也移動了一下。

“‘可是啊,’我繼續說,一面準備逃跑,‘如果可憐的凱薩琳真的信任你,承受了希刺克厲夫夫人這個可笑的、卑賤的、墮落的頭銜,她不久也會落到這步田地!她才不會安靜地忍受你那可惡的作風;她一定會發洩她的厭惡和憎恨的。’

“高背椅子的椅背和恩蕭本人把我和他隔開了;因此他也不想走到我面前:只從桌上抓把餐刀往我頭上猛擲過來。刀子正擲在我的耳朵下面,把我正在說的一句話打斷了;可是,我拔出了刀,竄到門口,又說了一句;這句話我希望比他的飛鏢還刺得深些。我最後一眼是看見他猛衝過來,被他的房主攔腰一抱,擋住了;兩個人緊抱著倒在爐邊。我跑過廚房時,叫約瑟夫趕快到他主人那兒去;我撞倒了哈裡頓,他正在門口的一張椅背上吊起一窠小狗;我就像一個靈魂從滌罪所中逃出來似的,連跑帶跳,飛也似地順著陡路下來;然後避開彎路,直穿過曠野,滾下岸坡,涉過沼澤:事實上我是慌裡慌張地向著田莊的燈檯的光亮直奔。我寧可註定永久住在地獄裡,也不肯再在呼嘯山莊的屋頂下住一夜了。”

伊莎貝拉停一下:喝了口茶。然後她站起來,叫我給她戴上帽子,披上我給她拿來的一條大披巾。我懇求她再停留一個鐘頭,可她根本不聽,她蹬上一張椅子,親親愛德格和凱薩琳的肖像,對我也施以類似的禮儀,就帶著凡尼上了馬車;這狗又找到了她的女主人,歡喜得直叫。她走了,從來也沒有再到這一帶來過,但是等到事情稍安定些以後,她和我的主人就建立了正常的通信聯繫,我相信她的新居是在南方,靠近倫敦;她逃走後沒有幾個月,就在那兒生了一個兒子,取名林惇,而且從一開始,她就報告說他是一個多病的任性的東西。

有一天希刺克厲夫在村子裡遇到我,就盤問我她住在哪裡。我拒絕告訴他。他說那也沒什麼關係,只要她當心不到她哥哥這兒來:既然他得養活她,她就不該跟愛德格在一起。雖然我沒說出來,他卻從別的僕人口中發現了她的住處以及那個孩子的存在。可他還是沒去妨害她;我猜想,為了這份寬宏大量,她也許要謝謝他的反感呢。當他看見我時,他常常打聽這個嬰兒;一聽說他的名字,他就苦笑著說:

“他們願意我也恨他,是吧?”

“我認為他們不願意你知道關於這孩子的任何事情。”我回答。

“可我一定要得到他,”他說,“等我需要他的時候。他們等著瞧吧!”

幸虧他的母親在那時候到來之前就死了;那是在凱薩琳死後十三年左右,林惇是十二歲,也許還略略大一點。

伊莎貝拉突然到來的那天,我沒有機會跟我主人說。他回避談天,而且他的心情不適於討論任何事情。當我好容易使他聽我說話時,我看出他妹妹離開了她丈夫這回事使他很高興;他對她丈夫憎惡到極點,其深度是他那柔和的天性幾乎不能容許的。他的反感是如此痛切而敏銳,以致任何他可能看到或聽到希刺克厲夫的地方他決不涉足。悲痛,加上那種反感,把他化為一個道地的隱士,他辭去裁判官的職務,甚至教堂也不去,避免一切機會到村裡去,在他的花園之內過著一種完全與世隔絕的生活;只是有時到曠野上獨自散散步,去他妻子墳前望望,改變一下生活方式,這還多半在晚間或清早沒有遊人的時候。但是他太善良了,不會長久地完全不快樂的。他也不祈求凱薩琳的魂牽夢縈。時間會使人聽天由命的,而且帶來了一種比日常的歡樂還甜蜜的憂鬱。他以熱烈、溫柔的愛情,以及她將到更好的世界的熱望,來回憶她;

他毫不懷疑她是到那更好的世界去了。

而且,在塵世間還有他能得到慰藉和施以情感之處。我說過,有幾天他好像並不關心那死去的人留下的小後代,然而這種冷淡就如四月裡的雪融化得那麼快,在這小東西還不會說出一個字,或是歪歪倒倒走一步之前,她已經盤據了林惇的心。孩子名叫凱薩琳;可他從來不叫她全名,正如他也從來不用簡名叫那頭一個凱薩琳;這大概是因為希刺克厲夫有這樣叫她的習慣。這個小東西卻總是叫做凱蒂:對他說來這跟她母親既有區別又有聯繫,而他對她的寵愛,一大半與其說是由於她是自己的骨肉,還不如說是由於她和凱薩琳的關係的緣故。

我總是拿他和辛德雷•恩蕭相比,我想來想去也難以滿意地解釋出為什麼他們在相似的情況下,行為卻如此相反。他們都當過多情的丈夫,都疼自己的孩子;我不明白為什麼好好壞壞,他們就沒走上一條路。但是,我心裡想,辛德雷無疑是個比較有理智的人,卻表現得更糟更弱。當他的船觸礁時,船長放棄了他的職守,而全體船員,不但不試著挽救這條船,卻張惶失措,亂作一團,使得他們這條不幸的船毫無獲救的希望,相反,林惇倒顯出一個忠誠而虔敬的靈魂所具有的真正的勇氣,他信賴上帝,而上帝也安慰了他。這一個在希望中,而另一個在絕望中;各自選擇了自己的命運,並且自然各得其所。可是你是不會想聽我的說教吧,洛克烏德先生,你會跟我一樣地判斷這一切的。至少,你會認為你自己可以下判斷的,那就行了。

恩蕭的死是在預料之中的,這是緊跟在他妹妹的逝世後,這中間還不到六個月。我們住在田莊這邊,從來沒人過來告訴我們關於恩蕭臨死前的情況,哪怕是簡單的幾句話。我所知道的一切都是去幫忙料理後事時才聽說的。是肯尼茲過來向我的主人報告這件事的。

“喂,耐莉,”他說,有一天早晨他騎馬走進院子,來得太早,不能不使我吃驚,心想一定是報告壞消息來的。“現在該輪到你我去奔喪了。你想想這回是誰不辭而別啦?”

“誰?”我慌張地問。

“怎麼,猜呀!”他回嘴,下了馬,把他的馬韁吊在門邊的鉤上。“把你的圍裙角捏起來吧:我斷定你一定用得著。”

“該不是希刺克厲夫先生吧?”我叫出來。

“什麼!你會為他掉眼淚嗎?”醫生說。“不,希刺克厲夫是個結實的年輕人:今天他氣色好得很哪,我剛才還看見他來著。自從他失去他那位夫人後,他很快又發胖啦。”

“那麼,是誰呢,肯尼茲先生?”我焦急地又問。

“辛德雷•恩蕭!你的老朋友辛德雷,”他回答,“也是說我壞話的朋友:不過他罵了我這麼久,也未免太過分了。瞧,我說我們會有眼淚吧。可是高興點吧!他死得很有性格:酩酊大醉。可憐的孩子!我也很難過。一個人總不能不惋惜一個老夥伴呀,儘管他有著人們想像不出的壞行為,而且也對我使過一些流氓手段,好像他才二十七歲吧;也正是你的年齡;誰會想到你們是同年生的呢?”

我承認這個打擊比林惇夫人之死所給的震動還大些;往日的聯想在我心裡久久不能消逝;我坐在門廊裡,哭得像在哭自己親人似的,要肯尼茲先生另找個僕人引他去見人。我自己禁不住在思忖著,“他可曾受到公平的待遇?”不論我在幹什麼事,這個疑問總使我煩惱。它是那樣執拗地糾纏著我,以致我決定請假到呼嘯山莊去,幫著料理後事。林惇先生很不願意答應,可是我說起死者無親無故的情況而娓娓動聽地請求著;我又提到我的舊主人又是我的共乳兄弟,有權要我去為他效勞,正如有權要他自己辦事一樣。此外,我又提醒林惇先生,那個孩子哈裡頓是他的妻子的內侄,既是沒有更近的親人,他就該作他的保護人;他應該,而且必須去追詢遺產的下落,並且照料與他內兄有關的事情。他在當時是不便過問這類事的,但他吩咐我跟他的律師說去;終於他准許我去了。他的律師也曾是恩蕭的律師,我到村裡去了,並且請他一起去。他搖搖頭,勸我別惹希刺克厲夫;可以肯定,一旦真相大白,那就會發現哈裡頓同乞丐是差不了多少的。

“他的父親是負債死去的,”他說,“全部財產都抵押了,現在這位合法繼承人的唯一機會,就是應該讓他在債權人心裡引起一點好感,這樣他還可以對他客氣些。”

當我到達山莊時,我解釋說我來看看一切是不是都搞得還像樣;帶著極度悲哀的神情出現的約瑟夫對於我的到來表示滿意。希刺克厲夫先生說他看不出來這地方有什麼事需要我,可是如果我願意的話,也可以留下來,安排出殯的事。

“正確地講,”他說,“那個傻瓜的屍首應該埋在十字路口,不用任何一種儀式。昨天下午我碰巧離開他十分鐘,就在那會兒,他關上大廳的兩扇門,不要我進去,他就整夜喝酒,故意大醉而死,我們今天早上是打開房門進去的,因為我們聽見他哼得像匹馬似的;他就在那兒,躺在高背椅子上:即使咒罵他,剝掉他的頭皮,也弄不醒他。我派人去請肯尼茲,他來了,可是那時候這個畜生已經變成死屍了,他已經死了,冷了,而且僵硬了;因此你得承認再撥弄他也是沒用了。”

老僕人證實了這段敘述,可是咕嚕著:

“我倒巴不得他去請醫生哩!我侍候主人當然比他好點——我走時,他還沒死,一點死的樣子也沒有!”

我堅持要把喪禮辦得體麵點。希刺克厲夫先生說在這方面可以由我作主,只是,他要我記住辦這場喪事的錢是從他口袋裡掏出來的。他保持一種嚴酷的、漠不關心的態度,既無歡樂的表示,也沒有悲哀的神色,如果有什麼的話,那只有在順利完成一件艱難工作時,所具有的感到一種滿足的冷酷表情。的確,我有一次看見在他的神色裡有著近乎狂喜的樣子:那正是在人們把靈柩抬出屋子的時候。他還有那份虛偽去裝個弔喪者:在跟著哈裡頓出去之前,他把這不幸的孩子舉起來放在桌上,帶著特別的興趣咕嚕著,“現在,我的好孩子,你是我的了!我們要看看用同樣的風吹扭它,這棵樹會不會像另外一棵樹長得那樣彎曲!”那個天真無邪的東西挺喜歡這段話:他玩著希刺克厲夫的鬍子,撫摩著他的臉,可是我猜出這話的意思,便尖刻地說,“那孩子一定得跟我回畫眉田莊去,先生。在這世界上,這孩子和你絲毫不相干。”

“林惇是這麼說的嗎?”他質問。

“當然——他叫我來領他的。”我回答。

“好吧,”這個惡棍說,“現在我們不要爭辯這件事吧,可是我很想自己帶個小孩子;所以通知你主人說,如果他打算帶走他,我就得要我自己的孩子補這個缺。我才不會一聲不吭地讓哈裡頓走,可我是一定要那一個回來!記住告訴他吧。”

這個暗示已夠使我束手無策了。我回去後,把這話的內容重說了一遍,愛德格•林惇本來就沒多大興趣,就從此不再提及要去干涉了”。就算他有意,我想他也不會成功。

客人如今是呼嘯山莊的主人了,他掌握不可動搖的所有權,而且向律師證明——律師又轉過來向林惇先生證明——恩蕭已經抵押了他所有的每一碼土地,換成現款,滿足了他的賭博狂;而他,希刺克厲夫,是承受抵押的人。於是,哈裡頓原該是附近一帶的第一流紳士,卻落到完全靠他父親的多年仇人來養活的地步。他在他自己的家裡倒像個僕人一樣,還被剝奪了領取工錢的權利;他是翻不了身了,這是由於他的無親無故,而且自己還根本不知道他在受人欺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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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那悲慘時期以後的十二年是我一生中最快樂的時期,丁太太接著說下去。在那些年裡我最大的煩惱也只是我們小姐生些無所謂的小毛病,這是她和所有的孩子,無論貧富,都得經歷的。其餘的時候呢,她在落地六個月之後,就像一棵落葉松似的長大起來,而且在林惇夫人墓上的野草第二次開花以前,她就以她自己的方式走路和說話了。

她是把陽光帶到一所淒涼的房子裡的最討人喜歡的小東西——臉是真正的美,有著恩蕭家的漂亮的黑眼睛,卻又有林惇家的細白皮膚、秀氣的相貌和黃色的鬈髮。她的興致總是很高,可並不粗魯,配上一顆在感情上過度敏感和活躍的心。那種對人極親熱的態度使我想起了她的母親;可是她並不像她;因為她能像鴿子一樣的溫順馴良,而且她有柔和的聲音和深思的表情。她的憤怒從來不是狂暴的;她的愛也從來不是熾烈的,而是深沉、溫柔的。可是必須承認她也有缺點來襯托她的優點。莽撞的性子是一個;還有倔強的意志,這是被嬌慣的孩子們一定有的,不論他們脾氣好壞。要是一個僕人碰巧惹她生氣了,她總是說,“我要告訴爸爸!”要是他責備了她,就是瞅她一下吧,你會以為那是件令人的心碎的事哩:我不相信誰會對她粗聲粗氣。他完全由自己來教育她,以此作為一種樂事。幸虧好奇心和聰慧使她成為一個好學生,她學得又快又熱心,這也給他的教學添了光彩。

她長到十三歲,也沒有獨自出過莊園一次。林惇先生偶爾也會帶她到外面走一哩來路;可是他不把她交給別人。在她耳中吉默吞是一個虛幻的名字;除了她自己的家之外,禮拜堂是她走近或進去過的唯一建築物。呼嘯山莊和希刺克厲夫先生對她來說,是不存在的;她是一個道地的隱居者;而且,她顯然也已很知足了。有時候從她的育兒室的窗子向外眺望鄉間時,的確,她也會注意的:

“艾倫,我還要多久才能走到那些山頂上去呢?不知道山那邊是什麼——是海嗎?”

“不,凱蒂小姐,”我就回答說,“那還是山,就跟這些一樣。”

“當你站在那些金色的石頭底下的時候,它們是什麼樣的呢,”有一次她問。

盤尼斯吞岩的陡坡特別引起了她的注意;尤其是當落日照在岩石上和最高峰,而其餘的整個風景都藏在陰影中的時候。我就解釋說那些只是一大堆石頭,石頭縫裡的土都不夠養活一棵矮樹的。

“為什麼在這兒黃昏過後很久,那些石頭還挺亮呢?”她追問著。

“因為它們那裡比我們這兒高多了,”我回答,“你不能往那兒爬上去,那兒太高太陡了。在冬天那兒總是比我們這裡先下霜;盛夏時,在東北面那個黑洞裡我還發現過雪哩!”

“啊,你已經去過啦!”她高興得叫起來。“那麼等我成了大人的時候我也可以去啦。艾倫,爸爸去過沒有?”

“爸爸會告訴你,小姐,”我急忙回答,“說那地方是不值得跑去玩的。你和他溜達的那片曠野要比那兒好得多,而且畫眉園林是世界上最好的地方。”

“畫眉園林我知道,可那些地方我還不知道哩,”她自言自語地說,“我要是從那個最高峰的邊上向四周望望,我一定會很高興的——我的小馬敏妮總會有一天帶我去的。”

有個女僕提起了仙人洞,這大大地打動了她的心,就想實現這個打算,她硬要林惇先生答應這件事,他答應她稍微長大點時可以去一趟。而凱薩琳小姐是用月份來計算她的年齡的,“現在,我去盤尼斯吞岩夠不夠大啦?”這是常掛在她嘴邊的問話。到那邊的路曲折蜿蜒,緊靠呼嘯山莊。愛德格不想經過那裡,所以她常常得到的這個回答是,“還不行,寶貝兒,還不行。”

我說過希刺克厲夫夫人在離開她的丈夫以後還活了十二年左右。她一家都是體質脆弱的人:她和愛德格都缺乏你在這一帶地方常可以見到的健康的血色。她最後得的是什麼病,我不大清楚,我猜想他們是因同樣的病而死去的,即一種熱病,病起時發展緩慢,可是無法醫治,而在最後很快地耗盡了生命。

她寫信告訴她哥哥說她病了四個月,會可能有什麼樣的結果,並且懇求他如果可能的話,到她那兒去;因為她有許多事需要處理,而且她希望和他訣別,並把林惇安全地交到他手裡。她的希望是把林惇交給他,就像他從前和她在一起一樣;她自己也情願相信,這孩子的父親根本不想擔起撫養和教育他的義務。我的主人毫不猶豫地答應了她的請求。為了一般的事他是不情願離家的,這次他卻飛快地去了;他把凱薩琳交給我,要我特別照應,反復囑咐著,說他不在家,就是有我陪著,也不能讓她遊蕩到園林外面去:至於她沒有人陪著就出門,那他連想都沒想過。

他走了有三個星期。頭一兩天我所負責照顧的小傢伙坐在書房的一個角落裡,難過得既不讀書也不玩,在那樣安靜的情況中她並沒給我添什麼麻煩。可是跟著就是一陣煩躁的厭倦;而且我忙了,也太老了,不能跑上跑下的逗著她玩,我就想出一個辦法讓她自己娛樂。我總是叫她出去走走——有時走路,有時騎匹小馬。等她回來的時候,我就作一個耐心的聽眾,隨著她的性子敘述那一切真實的和想像的冒險。

正是盛夏季節;她是那樣地喜歡自己遊蕩,經常是在吃罷早飯到吃茶這段時間想法在外面留連;到晚上就講她的荒誕離奇的故事。我並不怕她越出界外,因為大門總是鎖住的,而且我以為就是門大開著的話,她也不敢一個人貿然而去。不幸,我把信任放錯了地方。

有一天早晨八點鐘的時候,凱薩琳找我來了,說這天她作為一個阿拉伯商人,要帶著她的旅隊過沙漠;我得給她充分的食糧,為她自己和牲口用:就是一匹馬和三隻駱駝,那三隻駱駝是以一隻大獵狗和一對小獵狗來代表。我搞了一大堆好吃的,都扔到馬鞍邊上掛著的一隻籃子裡;她像個仙女似的快活得跳起來,她的寬邊帽子和面紗遮著七月的太陽,她嘲笑著我要她謹慎小心:不要騎得太快和還要早些回來的勸告,就歡快地大笑著騎了馬飛奔而去了。這頑皮的東西到吃茶時還沒露面。不過其中有一個旅行者,就是那只大獵狗,那只喜歡舒服的老狗,倒回來了;可是不論是凱薩琳、小馬,或是那兩隻小獵狗都沒有一點影子,我趕緊派人順著這條路尋,那條路找,最後我自己去找她。在莊園邊上有個工人在一塊林地四周築籬笆。我問他瞧見我們小姐沒有?

“我是在早上看見她的,”他回答著,“她要我給她砍一根榛木枝,後來她就騎著她的小馬跳過那邊矮籬,跑得沒影了。”

你可以猜想到我聽了這個消息時的感覺如何。我馬上想到她一定動身到盤尼斯吞岩去了。“她會遇上什麼啊?”我突然喊叫起來,沖過那個人正在修補的一個裂口,直往大路跑去。我好像是去下賭注似的走著,走了一哩又一哩,後來轉一個彎,我望見了那山莊;可是不論遠近我都瞧不見凱薩琳。山岩距離希刺克厲夫的住處一哩半,離田莊倒有四哩,所以我開始擔心我到那兒之前,夜晚就要降臨了。

“要是她在那邊攀登岩石時滑了下來呢,”我想著,“要是跌死了,或者跌斷了骨頭呢?”我的懸念真是很痛苦的;當我慌慌忙忙地經過農舍時,看到那最兇猛的獵狗查理正在窗子下面臥著,它的頭腫了,耳朵流著血,我這才開始放心。我跑到房子門前,拚命敲門要進去。我所認識的從前住在吉默吞的一個女人來開門了:自從恩蕭死後她就是那兒的女僕。

“啊,”她說,“你是來找你的小姐吧!別害怕。她在這兒很平安;我很高興原來不是主人回來。”

“那麼他不在家了,是不是?”我喘息著說,因為走得快,又太驚慌,使我上氣不接下氣。

“不在家,不在家。”她回答,“他和約瑟夫都出去了。我想這一個多鐘頭還不會回來的。進來歇一會兒吧。”

我進去了,看見我的迷途的羔羊坐在火爐邊,坐在她母親小時候的一把椅子上搖來搖去。她的帽子掛在牆上,她顯得十分自在,對哈裡頓邊笑邊談,興致要多好有多好。哈裡頓——現在已經是一個十八歲的強壯的大孩子——他帶著極大的好奇和驚愕的神情瞪著她看;她口若懸河,滔滔不絕地又說又問,他所能領會的卻是微乎其微。

“好呀,小姐!”我叫著,裝出一副憤怒的面容來掩飾自己的興奮。“在爸爸回來之前,這可是你最後一次騎馬了。我再也不能相信你,放你跨出門口了,你這淘氣的、淘氣的姑娘!”

“啊哈,艾倫!”她歡歡喜喜地叫著,跳起來跑到我身邊。

“今天晚上我可有個好聽的故事給你講哩——你到底找到我啦。你這輩子來過這裡嗎?”

“戴上帽子,馬上回家,”我說。“我為你非常非常難過,凱蒂小姐:你犯了極大的錯誤。撅嘴和哭都沒有用,那也補不上我吃的苦,就為找你,我跑遍了這鄉間。想想林惇先生怎麼囑咐我把你關在家裡來著,可你就這麼溜啦!這表明你是一個狡猾的小狐狸,沒有人會再信任你啦!”

“我作了什麼啦?”她啜泣起來,又馬上忍住了。“爸爸並沒囑咐我什麼——他不會罵我的,艾倫——他從來不像你這樣發脾氣!”

“得了,得了!”我又說。“我來系好帽帶。現在,我們都別鬧彆扭啦。啊,多羞呀,你都十三歲啦,還這樣像個小毛孩似的!”

這句話是因為她把帽子推開,退到煙囪那邊,使我抓不到她,這才叫出來的。

“別,”那女僕說,“丁太太,對這個漂亮的小姑娘別這麼凶吧。是我們叫她停下來的。她想騎馬向前去,又怕你不放心。可是哈裡頓提議陪她去,我想他應該的。山上的路是很荒涼的。”

在這段談話中間,哈裡頓就這麼雙手插在口袋裡站著,窘得說不出話來;不過看樣子好像他並不願意我闖進來似的。

“我還得等多久呢?”我接著說,不顧那個女人的干涉。

“十分鐘內就要天黑了。小馬呢,凱蒂小姐,‘鳳凰’呢?你再不快點,我都要丟下你啦。隨你的便吧。”

“小馬在院子裡,”她回答,“‘鳳凰’關在那邊。它被咬了——查理也是。我本來要告訴你這是怎麼回事的;可是你發脾氣,不配聽。”

我拿起她的帽子,走上前想再給她戴上;可是她看出來那房子裡的人都站在她那邊,她開始在屋子裡亂跑起來;我一追她,她就像個耗子似的在傢俱上面跳過,上上下下地跑著,弄得我這樣追逐她都顯得滑稽了。哈裡頓和那個女人都大笑起來,她也跟他們笑,變得更無禮了;直到我極為惱怒地大叫:

“好吧,凱蒂小姐,要是你知道這是誰的房子,你就會巴望著出去啦。”

“那是你父親的,不是嗎?”她轉身向哈裡頓說。

“不是,”他回答,眼睛瞅著地,臉臊得通紅。

他受不了她緊盯著他的目光,雖然那雙眼睛活像他的。

“那麼,誰的——你主人的嗎?”她問。

他的臉更紅了,情緒全然不同了,低聲咒罵一句,便轉過身去。

“他的主人是誰?”這煩人的姑娘又問我,“他說,‘我們的房子’和‘我們家人’,我還以為他是房主的兒子哩。而他又一直沒叫我小姐;他應該這樣作的,如果他是個僕人,他是不是應該?”

哈裡頓聽了這一套孩子氣的話,臉像陰雲一般黑。我悄悄地搖搖我的質問者,總算使她準備走了。

“現在,把我的馬牽來吧,”她對她的不認識的親戚說,像是她在田莊時對一個馬夫說話似的。“你可以跟我一道去。我想看看沼澤地裡‘獵妖者’在那裡出現,還要聽聽你說的‘小仙’。可要快點,怎麼啦?我說,把我的馬牽來。”

“在我還沒作你的僕人之前,我可要先看你下地獄!”那個男孩子吼起來。

“你要看我什麼?”凱薩琳莫名其妙地問道。

“下地獄——你這無禮的妖精!”他回答。

“好啦,凱薩琳小姐!你瞧你已經找到個好伴啦,”我插嘴說。“對一個小姐用這樣的好話!求你別跟他爭辯吧。來,讓我們自己找敏妮去,走吧。”

“可是,艾倫,”她喊著,瞪著眼,驚愕不已,“他怎麼敢這樣跟我說話呢!我叫他作事他不就得作嗎?你這壞東西,我要把你說的話都告訴爸爸——好啦!”

看來哈裡頓對於這威嚇並不感覺什麼;於是她氣得眼淚都湧到眼睛裡來了。“你把馬牽來。”她又轉身對那女僕大叫,“馬上把我的狗也放出來!”

“和氣些,小姐,”那女僕回答,“你有禮貌些也沒有什麼損失。雖然那位哈裡頓先生不是主人的兒子,他可是你的表哥哩:而且我也不是雇來伺候你的。”

“他,我的表哥!”凱薩琳叫著,譏嘲地大笑一聲。

“是的,的確是。”斥責她的人回答。

“啊,艾倫!別讓他們說這些話,”她接著說,極為苦惱。

“爸爸到倫敦接我表弟去了,我的表弟是一個上等人的兒子。那個我的——”她停住了,大聲哭起來;想到和這樣的一個粗人有親戚關係,大為沮喪。

“別吭氣啦,別吭氣啦!”我低聲說,“人可以有好多表親,各種各樣的表親,凱薩琳小姐,也不見得就怎麼糟糕;要是他們不合適或者壞的話就不和他們在一起好了。”

“他不是——他不是我的表哥,艾倫!”她接著說,想了想,又添了新的悲哀,便投到我的懷裡想逃避那個念頭。

我聽見她和那女僕互相洩露了消息,十分心煩;我毫不懷疑前者傳出的林惇即將到來的消息一定要報告到希刺克厲夫先生那裡去的;我同樣相信凱薩琳等她父親回來後第一個念頭,就是要他解釋那女僕所說的關於她和那個粗野的親戚的關係。哈裡頓已經從他那被誤認為僕人的憎惡感覺中恢復過來,似乎已經被她的悲哀所動;他把小馬牽到門前後,為了向她表示和解,又把一隻很好的彎腿小獵狗從窠裡拿出來,放在她的手裡,讓她安靜些,因為他並無惡意。她不再哀哭,用一種懼怕的眼光打量他,跟著又重新哭起來。

看見她對這可憐的孩子那麼不能相容,我簡直忍不住要笑;這孩子是一個身材勻稱的健壯青年,面貌也挺好看,魁偉而健康,只是穿的衣服是宜於在田裡幹活和在曠野裡追逐兔子和打獵之類的普通衣服。然而我想仍然能夠在他的相貌中看出他有一顆比他父親所具有的品質好得多的心。

好東西埋沒在一片荒草中,當然野草蔓生以後,就蓋過了它們的不被重視的成長;但是,儘管如此,既已證明是一塊肥沃的土地,在其他有利的情況下,它就會有豐富的收成。我相信希刺克厲夫先生在肉體上不曾虐待過他;多虧他有無所畏懼的天性,而那樣的天性是不會誘使人家對他施以壓迫的;根據希刺克厲夫判斷,他沒有那種引起虐待狂的怯懦的敏感。

希刺克厲夫把他的惡意用到要把他培養成一個粗野的人,從來沒人教他念書或寫字;凡是不騷擾他主人的任何壞習慣就從來沒有被斥責過;從來沒有人領他向美德走一步,或者從來沒有一句斥責惡行的教誨。據我所聽到的,他之所以變壞,約瑟夫出力不少,出於一種狹隘的偏愛,約瑟夫在他還是小孩的時候就捧他,嬌慣他,因為他是這古老家庭的主人。以前他就一向習慣於責罵小時候的凱薩琳、恩蕭與希刺克厲夫,吵得老主人失去耐心,數說他所謂的他們的“可怕的行為”,逼得老主人借酒澆愁,現在他又把哈裡頓的錯誤的責任完全放在奪取他的家產的人的肩上。若是這孩子罵粗話,他也不糾正他:無論他作出什麼應該加以責備的事,他也不管。顯然,看著他壞到頂點,約瑟夫就感到挺滿足:他承認這孩子是毀了;他的靈魂必遭沉淪;但是他又想到這得由希刺克厲夫負責。哈裡頓的冤仇必報;這麼一想不禁感到極大的安慰。

約瑟夫給他注入了一種對於姓氏門第的驕傲;如果他有膽量的話,他就要培養他和現在山莊的新主人之間的仇恨了;但是他對於新主人的害怕已近於迷信;他只好把對於新主人的感覺僅在低聲諷刺和偷偷詛咒中表現出來。我不能假裝很熟悉那些日子裡呼嘯山莊中的日常生活方式:我只是聽說:因為我見到的很少。村裡人都斷言希刺克厲夫很“吝嗇”,而且對於他的佃戶,是一個殘酷無情的地主;但是房子裡邊卻因女性的安排而恢復了從前的舒適。辛德雷時代常有的騷亂情形如今在屋內是不再扮演的了。主人過去是陰鬱得無法和任何人來往的;不論是好人或壞人;他現在仍然如此。

看我扯到哪兒去了。凱蒂小姐不要那獵狗,那作為求和的禮物,她要她自己的狗,“查理”和“鳳凰”。他們一跛一跛地垂著頭來了;我們就出發回家,一個個垂頭喪氣。我不能從我小姐口中盤問出她是怎麼消磨這一天的;我猜想,她這一番歷程的目標是盤尼斯吞岩;她一路平安地到達農舍的門前,哈裡頓恰巧出來,後面跟著幾隻狗,它們就襲擊了她的行列,在它們的主人能把它們分開之前,一定是打了一場出色的仗,就這樣他們互相介紹,結識了。

凱薩琳告訴哈裡頓她是誰,她要到哪兒去;並且請他指給她走哪條路:最後誘惑他陪她去。他把仙人洞的秘密以及二十個其他的怪誕地方全揭開了。但是,我已經失寵,沒法聽她把她所看見的有趣的東西描述一番。無論如何,我可以猜測出來她的嚮導曾得過她的歡心,這一直維持到她把他叫做僕人,傷了他的感情;而希刺克厲夫的管家又說他是她的表兄,也傷了她的感情。

然後他對她所使用的語言又刺痛了她的心;在田莊,每一個人總是叫她“愛”,“寶貝兒”,“皇后”,“天使”,現在她卻被一個陌生人如此駭人地侮辱了!她不能理解這個;我費了好大勁才使她答應她不告到她父親那兒去。我解釋他是多麼討厭山莊那邊的全家!他要知道了她去過那裡,他又將多麼難過;可是我再三申說的一件事,就是如果她說出我忽視了他的命令,他也許會憤怒得非讓我走不可;凱蒂受不了那種設想:她誓守諾言,為了我的緣故而保守秘密。畢竟,她是一個可愛的小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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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一封帶黑邊的信宣佈了我的主人的歸期。伊莎貝拉死了,他寫信來叫我給他的女兒穿上喪服,並且為他年輕的外甥騰出一個房間以及做好其他準備。凱薩琳一想到要歡迎她父親回來,就欣喜若狂;而且胡思亂想、極為樂觀地猜想她那“真正的”表弟的無數優點。預期他們到達的那個晚上來臨了。從一清早起,她就忙著吩咐她自己的瑣細事情;現在又穿上她新的黑衣服——可憐的東西!她姑姑的死並沒有使她感到明確的悲哀——她時不時地纏住我,硬要我陪她穿過莊園去接他們。

“林惇比我才小六個月,”她喋喋不休地說著,這時候我們在樹蔭下悠閒地踱過那凹凸不平的草地。“有他作伴一起玩可叫人多高興啊!伊莎貝拉姑姑給過爸爸一綹他的美麗的頭髮;比我的頭髮顏色還淺——更淡黃些,而且也相當細。我已經把它小心地藏在一個小玻璃盒子裡了;我常想:要是看見有那種頭髮的人會是一件多麼快樂的事啊。啊,我真高興——爸爸,親愛的,親愛的爸爸!來呀,艾倫,我們跑吧!來呀,快跑!”

她跑著,又轉回來,又跑起來,在我的穩重的腳步到達大門以前,她已經跑過好多次,然後她就坐在小徑旁邊的草地上,試著耐心地等著;但那是不可能的:她連一分鐘也不能安定下來。

“他們要多久才來呀!”她叫著。“啊,我看見大路上有點塵土啦——他們來啦!不!他們什麼時候到這兒呀?我們不能走一點路嗎——半英里,艾倫,就走半英里!說可以吧!就走到轉彎地方那叢樺樹那兒!”

我堅決拒絕。最後她的懸念結束了;已經看得見長途馬車轆轆而來。凱薩琳一看見她父親的臉從車窗中向外望,便尖叫一聲,伸出她的雙臂。他下了車,幾乎和她一樣的熱切;一段相當長的時候,他們除了他們自己以外根本沒想到別人。在他們互相擁抱的時候,我偷看了林惇一下。他在車中一個角落睡著,用一件暖和的、鑲皮邊的外套裹著,好像是過冬似的。一個蒼白的、嬌滴滴的、柔弱的男孩子,簡直可以當我主人的小弟弟:兩個人是這麼相像:可是在他的相貌上有一種病態的乖僻,那是愛德格•林惇從來沒有的。林惇先生瞧見我在望著;他握過手之後,就叫我把車門關上,不要驚擾他,因為這趟旅行已經使他很疲憊了。凱蒂想多看一眼,但是他父親喊她過來,我在前面忙著招呼僕人,他們就一塊走到花園裡去了。

“現在,乖,”林惇先生對他的女兒說,他們正停在門前臺階前面,“你的表弟不像你這麼健壯,也不像你這麼開心,而且,記住,他才失去他的母親沒有多久;因此,別希望他馬上就會跟你又玩又跑的。而且也別老是說話惹他煩:至少今天晚上讓他安靜一下,可以嗎?”

“可以,可以,爸爸,”凱薩琳回答,“可是我真想看看他;

他還沒有向外望一下子呢!”

馬車停了下來,睡著的人被喚醒了,被他舅舅抱出車外。

“這是你的表姐凱蒂•林惇,”他說,把他們的小手放在一起。“她已經很喜歡你了;你今天晚上可別哭得讓她難過。現在要極力高興起來;旅行已經結束了,你沒有什麼事要做就歇著,愛怎麼就怎麼吧。”

“那就讓我上床睡覺,”那個男孩子回答,避開凱薩琳的招呼,退縮著;又用他的手指抹掉開始流出的眼淚。

“得了,得了,是個好孩子嘛,”我低聲說著,把他帶進去了。“你把她也要惹哭啦——瞧瞧她為了你多麼難過呀!”

我不知道是不是為他難過,可是他的表姐跟他一樣地哭喪著臉,回到她父親身邊。三個人都進去,上樓到書房裡,茶已經擺好在那裡了。我就把林惇的帽子和斗篷都脫去,把他安置在桌旁一把椅子上,可是他剛坐定就又哭起來。我的主人問他怎麼回事。

“我不能坐在椅子上。”那孩子抽泣著。

“那麼,到沙發上去吧,艾倫會給你端茶去的,”他的舅舅耐心地回答。我相信,一路上,他已被他所照顧的、這個易怒的、麻煩人的孩子搞得夠受的了。林惇慢慢地拖著腳步走過去,躺下來。凱蒂搬來一個腳凳,拿著自己的茶杯,走到他身邊去。起初她沉默地坐在那裡;可是沒有過很久,她已經決定把她的小表弟當作一個寵兒,她也滿心希望他是這樣一個寵兒;她就開始撫摸他的卷髮,親他的臉,用她的小茶碟給他端茶,像對待一個嬰孩似的。這很討他喜歡,因為他本來不比嬰孩高明多少;他擦乾了他的眼睛,現出淡淡的一笑。

“啊,他會過得很好的,”主人注視他們一會之後對我說。

“會過得很好的,只要我們能留住他,艾倫。有個跟他同年齡的孩子作伴,不久就會給他灌輸新的精神,而且他要是願意有力氣,也就會得到它的。”

“唉,要是我們能留住他!”我暗自沉思著,一陣痛苦的疑懼湧進我心頭,那是很少有希望的。後來,我又想,那個虛弱的東西生活在呼嘯山莊,在他的父親和哈裡頓中間,怎麼過法呢?他們將是什麼樣的遊伴和教師呢!我們的疑慮馬上就成為事實——甚至比我所意料的還來得早些。喝完了茶後,我剛把孩子們帶上樓去,看著林惇睡著了——他不准我離開他,一直要等到他睡著——我下了樓,正站在大廳裡的桌子旁邊,給愛德格先生點上一支到寢室去的蠟燭,這時一個女僕從廚房裡走出來,告訴我希刺克厲夫的僕人約瑟夫在門口,要跟主人說話。

“我先問問他要幹嗎,”我驚慌失措地說。“這時來打擾人很不是時候,他們才經過長途旅行回到家來。我想主人不能見他。”

我說這些話的當兒,約瑟夫已經走過廚房,在大廳裡出現了。他穿著他過禮拜日的衣服,繃著他那張偽善透頂的、陰沉的臉,一隻手拿著帽子,一隻手拿著手杖,他開始在墊子上擦他的皮鞋。

“晚上好,約瑟夫,”我冷冷地說,“你今天晚上來有什麼事?”

“我一定要跟林惇少爺說話。”他回答,輕蔑地揮一下手,叫我別管。

“林惇先生要睡了,除非你有特別的事要說,不然我擔保他現在不會聽的,”我接著說。“你最好先坐在那邊,把你的使命告訴我。”

“哪一間是他的屋子?”那個傢伙追問著,打量著那一排關著的房門。

我明白他是根本不理睬我的想法,因此我很勉強地走到書房,給這個不合時宜的來訪者通報,勸主人讓他走,明天再說。林惇先生沒有來得及授與我這樣作的權利,因為約瑟夫緊跟著我來了,而且,沖進了這屋子,穩穩地站在桌子那邊,用兩隻拳頭握住他的手杖頂,開始提高了嗓門講話,好像是預測到要遭駁斥似的。

“希刺克厲夫叫我來要他的孩子,不帶他走,我就不回去。”

愛德格•林惇沉默了一下;一種極度悲哀的表情籠罩了他的臉:為這孩子打算,他只會可憐他;可是,回想起伊莎貝拉的那些希望和恐懼,對於她兒子的熱望,以及托孤時的囑咐,再一想到竟要把他交出去,他難過極了,心中苦苦思索著怎麼避免。無計可施:如果顯出留住他的願望,那反而會使索取人要得更堅決。沒有別的辦法,只能放棄他。然而,他不打算把他從睡夢中喚醒。

“告訴希刺克厲夫先生,”他平靜地回答,“他的兒子明天就去呼嘯山莊。現在他已經上床了,並且已累得不能再走這麼遠的路。你也可以告訴他,林惇的母親希望他由我來照管;

在目前,他的健康情況是很使人擔心的。”

“不成!”約瑟夫說,用他的棍子在地板上砰地一戳,裝出一種威風凜凜的神氣。

“不成!沒用。希刺克厲夫根本不管那個母親,也不管你;可是他要他的孩子;我一定得帶他走——現在你明白了吧!”

“你今晚不能帶走!”林惇堅決地回答。“馬上下樓去,把我說的話講給你主人聽,艾倫,把他帶下樓去。去——”

他把這憤怒的老頭子的膀子一提,就把他拉出門外去,隨手關上了門。

“很好!”約瑟夫大叫,這時他慢慢地走出去。“明天他自己來,看你敢不敢把他推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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