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標七十六 約定
不知過了多久才分開，兩人的氣息都有些紊亂。
我靠在墻上努力平覆著呼吸，阿綱低頭靠過來，額頭抵在我額上，雙眸微微瞇起，許久也沒有說話。我一眨不眨回望著他。
今天有些熱，所以他只穿了件白襯衫，黑色領帶松松垮垮地系在脖子上，敞開的領口後面露出若隱若現的鎖骨。他的皮膚很白，這樣看竟似還帶上了玉石般的潤澤。
我心跳一滯，忍不住別開視線：「說起來……前不久我去了趟十年前呢。」
「誒？」他渾身一僵，突然緊張起來，「怎麽會？」
我摸摸他腦袋，示意他不要這麽激動：「如果沒記錯的話應該正好是當年Aria帶我去並盛度假的時候，但不知為什麽會誤中小藍波的十年火箭筒……我的印象中並沒有這件事情。」
阿綱沈默地看著我，片刻後，長長松了口氣：「也是。不過還好……」
他說了一半，沒有繼續說下去。我不太明白他的意思，眨眨眼「嗯？」了一聲。他笑起來，伸手慢慢撫摸我的頭發：「沒事，在十年前的感覺怎麽樣？」
我搖搖頭，盯著他的眼睛一字一句道：「不好，沒有我認識的你。」
青年的表情突然僵住。他扯著嘴角，卻很久都沒有牽起一個笑容。我奇怪地看著他，心裏突然有不好的預感：「怎麽了？」
「不，沒什麽。」他將我拉進懷裏，緊緊擁著我，用力到幾乎令我感覺窒息，「真是的，如果哪一天我真的不在了，那該怎麽辦啊……」
「你在說什麽啊！」我急得差點跳起來，慌忙拉住他衣袖，「什麽叫‘哪一天不在了’！發生什麽事情了嗎？」
「沒有。」阿綱緩緩搖頭，語氣依舊不慌不忙，但我還是聽出了他話裏的矛盾,「只是一想到你一個人在努力，就非常……非常不安。雖然我可能想得嚴重了點，但說這是戰爭也不為過，什麽都有可能發生。」
他說，這是戰爭。
這句話令我瞬間清醒過來。
我將他推開一點，擡頭直視著那雙眼睛，認真道：「我不會讓自己死在你不知道的地方的。但是就像你剛才說的，這是戰爭，所以我不努力不行。」
扶在肩膀上的那雙手猛地一緊。我抿了抿唇，繼續道，「我知道，彭格列有彭格列的立場，而基裏奧內羅也有基裏奧內羅的立場。我是基裏奧內羅的人，必須承擔起對自己家族的責任，不能繼續躲在你的保護下了。」
阿綱一聲不響聽我說完，沒有接話。他的沈默令我不知所措，但事到如今，我也沒有改變主意的意思。
終於，他垂下眼，挫敗般嘆了一聲，重新我將摟緊：「那麽，你現在是要回去了嗎？」
我點點頭，輕聲應了一下：「嗯，還有人在等我。」
他撫摸著我的頭發，細細的吻一下一下落在我發上：「也許之後就再也見不到了。」
我心中不舍，但無可奈何，只能繼續應著：「嗯。」
「對不起，在這種時候還說這麽任性的話。」他停下來，下巴擱在我頭頂，輕聲開口，「那麽，我們做個約定吧。我們兩個……」他的聲音很低很沈，仿佛來自很遙遠的地方，卻又帶著千鈞重量，「無論聽到誰的死訊，在沒有親自確認之前，都不要相信，可以嗎？」
我沒有答話，因為不知道該怎麽回答。我直覺目前的狀況大概已經嚴重到不僅僅局限於基裏奧內羅了，也許阿綱已經預料到了什麽。
「彭格列也受到牽連了嗎？」我突然想到他之前說過要去日本的事情，「你回日本莫非也是為了這個？」
阿綱沒有立刻回答，沈默了片刻才接道：「不完全是，不過……」頓了頓，他慢慢吐出口氣，「但是沒事的，不管發生了什麽，我們最後的目標一定都是一樣的，所以一定、能夠再相遇。」
他的聲音久久在耳邊回蕩著，依然如那四月春風，令我浮躁不安的心情得到了舒緩。
好奇怪，本來應該是我安慰他的，最後竟然變成了他來安慰我。
但我還是沒來由地相信了這話。我知道，如果沒有把握的話，他是不會這麽說的。
我笑起來，閉上眼回抱住他：「嗯，我們約好了。」
很快，就到了不得不說再見的時候。
我回房順便收拾了幾件常用的衣服，帶上之前買的東西一起離開。走出好些距離，還是忍不住回頭看了眼。
阿綱仍舊站在門口，六月的陽光稀稀拉拉落在台階上，他整個人卻被籠罩在斑駁樹影下，莫名透出股清冷的味道。
我看不清他的表情，但那個孑然而立的身影卻深深刻進眼底，無論如何都無法抹消。
之後集合，和其他人一起回到基裏奧內羅。中間過程一切順利，只不過在到了之後，被太猿一臉嚴肅地告知——γ正在訓練場等我。
我立馬有大禍臨頭的預感，急忙趕去之前訓練的那個房間。一進門，就看見那個男人靠在墻邊，正漫不經心地擦拭著他的球桿。
他的表情很淡，臉上是一如既往似笑非笑的模樣。見我進來，γ只是懶洋洋地擡了下眼皮，哼笑一聲：「看起來，之前難得一次擊退敵人的經歷讓你有了種錯覺，以為可以翹掉訓練了？」
「不是的！」他的樣子讓我沒來由感到一股寒意，不禁後退了一步，慌忙搖頭，「我只是跟采購部門的人出去買點生活必備品，尤尼沒告訴你嗎？」
γ蹙了下眉：「公主？」
看樣子，他並沒有問過尤尼。我有種松了口氣的感覺，趕快點頭補充：「我們女生的東西當然要女生自己解決，讓那些大男人搞定畢竟不放心。」
他將信將疑地看著我，目光一瞬不瞬。我被盯得有些緊張，但又不敢移開視線，只能繼續硬著頭皮直視他。許久之後，γ終於嘆了口氣，直起身走過來：「你的心情看起來不錯。」
他的語氣聽起來柔和了不少，我長出口氣，抓抓頭發：「還好吧……」
他突兀地笑了聲，但好在不再追問什麽：「既然把心事解決了，那就開始新的訓練吧。」
這前面半句話讓我不禁覺得他似乎知道了什麽，下意識多看了他幾眼。γ一挑眉，似笑非笑：「怎麽？」
我搖搖頭，直接切入主題：「新的訓練是什麽？」環顧一圈，今天意外沒有看到野猿的影子，「就我們兩個人？」
「啊。」γ點頭應了聲，手中已多出兩個匣子，「開始吧。」話音剛落，就見綠色電光憑空而起，他的身邊瞬間就多出了無數帶著火焰的台球。
我渾身一凜，立馬去掏匣子。幾乎同時，他手中的球桿已撞上了其中一個綠色的小球。那只台球頓時撞在旁邊的紅球上，又反射回去擊中了另一邊的藍球。
我條件反射地後退數步，但還是來不及了，那些台球在相互的撞擊中迅速向我飛來，纏繞著它們的綠光發出茲拉茲拉的電流聲。
可惡！
我在心底低咒一聲，用最快的速度將火焰註入匣中。而此時，攻擊已經到了眼前，眼看著它們就要紛紛砸在身上，一道黑影突然裹狹著水花呼嘯而出，直直迎上飛來的台球。
然而還沒等我松口氣，位於兩側的那幾個球猛地繞開了黑姬，轟然砸在地上。突如其來的爆炸一下子激起了無數煙塵，地面上飛起大大小小的碎石，劈頭蓋臉砸下來。
視野被這漫天灰塵完全遮蔽，根本看不清楚前方的情況。我擡起手臂擋在面前，虛起眼眸一眨不眨盯著這片煙霧。果然，不過眨眼工夫，就見幾道不起眼的小圓點從那裏飛出來，我立馬掏出手槍對準它們各是一發，與此同時低呼一聲：「黑姬！」
巨大的黑色鯉魚驀然出現在身後，我翻身剛躍上它後背，就見剛才被擊落的台球重重落在地上，劈裏啪啦的電光相互摩擦，再一次引發了大爆炸。
黑姬騰空而起，帶著我穿破濃煙。它的尾巴掀起大朵水花，後面還有纏繞上來的繚繞白霧。我低頭搜索γ的身影。
他仍站在遠處，球桿的頂端抵在一顆小球上，而方向——正是這裏！
糟糕！
我一下子明白過來，急忙防守。下一秒，就見那顆小小的台球狠狠撞在面前用水卷起的屏障上，緊接著，綠光忽然如閃電似的在水面上綻開。
我要收回火焰已經來不及了，那光芒迅速竄上來，頃刻間將我團團圍住——
「唔！」
激烈的電流讓我整個人都忍不住顫抖起來，渾身上下使不出一點力氣。但也只是一瞬間，電流就立刻撤去。我摔在黑姬背上，和它一起直接墜上地面。
我果然是個笨蛋！竟然忘記了水能導電！
「怎麽？這樣就不行了？」γ的聲音遠遠傳來，幾乎不用看都能想象得到，他現在一定正似笑非笑地挑了下眉，調整姿勢準備第二輪攻擊。
我咬緊牙關，雙手撐在地上爬起來，目不轉睛地看著他。黑姬似乎也受到了創傷，停頓了片刻才甩著尾巴動起來，離開地面，遊到了我身邊。
我記得以前γ說過，運氣也是戰鬥勝利的重要因素之一。但這個「運氣」和普遍意義上的理解不同，它指的是對戰雙方是否相性相合。
比方說，我使用手槍，是中短距離的戰鬥方式，如果遇上以近距離攻擊為主的對手，那麽就能占有優勢。然而，雨屬性的火焰，如果遇上像γ這樣的雷屬性，就很難辦了。
我面上不動聲色，腦子裏轉過無數念頭。γ也沒有說話，球桿在手中換了個位置，再次狠狠擊中前面的台球。
那些球如料想中一樣迅速移動起來。我腳下一頓，飛快朝前跑動，同時不忘擡起手槍，對準它們一一射擊。然而球移動的速度很快，即使被擊中，馬上又會重新飛回原位，可即使這樣，還是給我提供了短暫的喘息時間。
此時，黑姬已從另一個方向沖向前方，身後帶著滔天巨浪，不過片刻就淹沒了整個房間。
γ微一蹙眉，想要向後躲開，但在這個封閉的空間中，顯然沒有任何遮蔽的地方。他動作一頓，原本已經要沖我落下的台球也在半空中停頓了一下。
我趁著這個機會，側身從它們下面快速滑過。眼看著就要成功，那些小球突然又動了起來，雖然僅僅只是改變了極小一段的軌跡，卻瞬間包圍住了我。
下一秒，電流再次席卷全身。
我痛得幾乎睜不開眼，好像神經都要被撕裂一樣，只有很努力，才能繼續保持一絲神志觀察現在的情況。
果然，在這個已經完全被水浸透的房間裏，電流在打到我身上的那刻開始就順著腳底向四面八方擴散開去。
誰知就在它們快要到達γ跟前之時，男人突然勾起唇角看了我一眼，隨即不慌不忙地擡起手臂，指環上放出的電光一下子織成密不透風的屏障，將向他襲去的光芒統統擋在了外面。
渾身的血液在這一瞬間涼下去，我摔在地上，這一次連站都站不起來了。眼前一陣陣發黑，我用盡全力，才沒讓自己就這麽失去意識。
「有點小聰明是不錯，但是，」前面傳來仿佛嘆息一樣的聲音，視野中很快出現一雙黑色皮鞋，然後是男人倒映在水面上的模糊身影，「果然還是太天真了。」
目標七十七 通向沒有地圖的未來
那天的訓練最後以我倒地不起而告終。
雖然在休息了片刻後，行動還是沒有問題的，但身上不可避免地又多了幾道傷痕。
γ將我帶回房間後，又折回去了訓練場，緊接著，就見尤尼抱著急救箱出現在了門口。
我詫異地看了她半晌，意識到她是要給我包紮，急忙擺手：「我自己來吧。」反正之前也一直是自己搞定這些事情的。
尤尼笑笑，將箱子放在桌上，取出繃帶、消毒水等物品：「沒關系，自己包紮畢竟不方便。」說完，不容分說地拉過我的手，開始仔細處理傷口。
女孩子的表情溫柔恬靜，大大的湛藍眼眸閃著光，異常明亮。她的樣子讓我想起中世紀畫中的貴族公主，即使家道中落，依然能夠保持家族尊嚴。
我被這個想法弄得有些無奈，搖搖頭回過神來，有一搭沒一搭地閑扯幾句：「尤尼，你怎麽知道我又受傷了？」
她擡頭笑了下，繼續手中的工作：「剛才看到你和γ一起進來，手臂上有血漬呢。」我抓抓腦袋，幹笑兩聲，又聽她補充道，「你們吵架了嗎？」
「吵架倒也算不上……」我摸摸鼻尖，無奈地聳了下肩膀，「大概γ不高興我一聲不吭就私自跑出去了吧，不過我們之間一直都是這種相處模式，很正常。」
尤尼放心地笑起來，看向我的眼中難得有幾分孩童般的天真：「千尋對γ看起來就像女兒對父親一樣的感覺。」
這番話令我狠狠楞了幾秒。我看著女孩子映在陽光下的明媚笑臉，眨眨眼反應了一下，這才笑道：「搞不好就是那樣吧。」說完，忍不住又問了句，「尤尼呢？你自從來到這裏之後還是和γ的感情最好了吧。」
聞言，女孩子動作一滯，沒有答話。她低頭幫我在最後一個傷口上纏好繃帶，又緊緊打上結固定好，然後收回手放回了自己膝蓋上。
我看著她，心想她大概是並不打算回答這個問題了，正準備換個話題，突然聽見女生有些猶豫的聲音：「也許……」她說著，看了眼窗外，又再次彎起眼角，側頭看向我。
明亮的光芒中，她臉上的笑容稍微顯得有些模糊，「有些不太一樣吧。」
我被怔得呆在原地，反應過來時，尤尼已抱著急救箱走出了房間。我抓著頭發，覺得有些可笑——剛才那短短一瞬間，我竟然以為自己又看到了Aria。
第二天，我照樣精神抖擻地去訓練。
也許是骨子裏的倔強又上來了，我實在不能忍受被γ看扁，誓要發奮圖強將他打倒。可這畢竟不是短時間可以成功的，以至於接下來的大半個月，我一直都帶著傷掙紮在訓練場裏。
這天早上天還沒完全亮，我因為口渴醒來，正準備下樓找水，忽然聽見大門響了一下。
現在並不是守衛交接班的時間，該站崗的在外面站崗，該休息的也都在自己房裏休息，會有誰挑這個時候出門？
我心下疑惑，不由站在樓梯口張望了一下，正好看到一個穿著正式、腰佩長劍的人影開門走出去。
竟然是幻騎士。
說起來，我來這裏這麽久，見到他的機會卻寥寥可數。今天看他打扮成這副樣子出門，是有任務嗎？
望著門口的方向想了想，我摸摸腦袋打了個呵欠，在下樓喝了點水後又回房繼續睡覺去了。
這本來不過是個小小的插曲，但在下午聽說他重傷回來時，我突然有了不好的預感，想也沒想就往回沖。
跑到門口的時候正好看見幾個人擡著幻騎士往裏走。他看起來確實傷得非常嚴重，整個人幾乎動都動不了。
能將這個男人打敗並傷成這樣，究竟是發生了什麽？
簡單問過之後才知道，原來他和傑索家族的BOSS約定，如果他能夠打敗瓦利安那位最厲害的劍士斯貝爾比-斯誇羅的話，基裏奧內羅在接下來的五年裏就可以安然無恙。
我知道瓦利安，那是彭格列的獨立暗殺部隊。雖然據說他們的首領仍聲明直屬於九代目，但那畢竟還是彭格列的組織。
我心中一凜，急忙問道：「尤尼呢？」
剛才向我解釋前因後果的人指了指別墅裏面：「尤尼大人剛才進去了。」
我急忙往裏追上去，剛走進大門口，就聽到女孩子淡然恬靜的聲音：「能夠阻止白蘭的……」
白蘭？
心臟冷不防發出咯噔一聲，身體不由自主地已停在了入口處。我不敢置信地睜大了眼，看見尤尼站在二樓的樓梯口，微微側過臉來。她的雙眸彎成好看的月牙，嘴角依然是明亮奪目的笑容，「除我之外，沒有其他人了。」
她的話是對著還站在一樓的γ說的。
男人怔了片刻，沒有接話。這時，他們終於註意到了我。尤尼似乎有些吃驚，斂起笑容看向我：「怎麽了，千尋？」
我動了動嘴唇，卻仍無法發出聲音，直到努力吸了口氣，才聽見自己艱難地說道：「你們說的白蘭……是誰？」
γ轉頭看著我，皺了下眉：「傑索家族的BOSS，你連這個都不知道嗎？」
我緩緩搖頭：「那全名是白蘭-傑索？長相呢？」
說著這句話時，腦海中率先浮現出的卻是很久以前，那個青年低頭在我畫紙上輕巧勾勒的模樣。他的頭發有些硬，身上的氣息過於冷冽，那雙拿著畫筆的手卻骨節分明、修長好看。
也許只是重名而已，我認識的那個「白蘭」應該不是這個「白蘭」吧？
那個人雖然給人危險的感覺，但直到最近的一次見面，他都一直對我很友好……
聞言，他們兩人都沈默了一下，最後還是尤尼笑了笑，回答道：「這個還不清楚，不過我們現在正要去傑索家族。」
我立馬接上：「我也去！」
「不行！」γ頓時蹙眉，狠狠瞪了我一眼，「你只要和大家一起呆在基地等著就可以了。」
我知道這個要求絕對會被駁回。他們去參加談判，如果真的帶我去，就是增加了一個不確定要素。在那種危險的場合，怎麽想都不可能會有人願意去冒那個險。
「可是……」我還想反駁，但遲疑了一下，也不知道這個瞬間裏究竟想到了什麽，最後還是選擇了沈默。
我很想說，也許我認識那個白蘭。
可是，就算真的認識，又能改變什麽呢？而且，極大的可能是會令大家都陷入矛盾的境地。
大概是我的樣子看起來不太對勁，尤尼有些擔憂地面向我，片刻後笑起來：「沒事的，我們去去就回。」
她的笑容不染一絲雜質，耀眼得仿佛能夠照亮一切黑暗。
我看著她許久，閉上眼又睜開，終於緩緩點了點頭：「嗯，你們一切小心。」
等待的時間總是如此漫長。
除了醫療部門的人正在樓上為幻騎士治療，其他人都在樓下大廳等著尤尼和各位守護者們回來。
房子內部安靜得只能聽見大家呼吸的聲音，偶爾有極輕微的交談聲，也總是很快就結束了。眼看著墻上石英鐘上的時針又移動了一格，大家都有些坐不住了。
就在這時，外面終於傳來車輛發動機的聲音。
回來了！
眾人面上先是一喜，緊接著又浮上緊張之色。剛站起身，大門就被推開了，最先進來的是以γ為首的守護者。他們分站在門口兩側，隨即就見穿著白色鬥篷的女孩子出現在了視線中。
「大家聽我說。」尤尼在門口站定，目光從人群中緩緩滑過去，沒有一絲停頓，「經過談判，現在決定將我們基裏奧內羅與傑索家族合並。合並後，家族改名為密魯菲奧雷，白蘭為NO.1，我則是NO.2。」
原本沈寂到幾乎凝滯的空氣瞬間變得急躁難耐，大家顯然都難以接受這個事實，情緒激動地想要說什麽。站在尤尼身後的眾位守護者似乎不忍心繼續看這個畫面，一臉沈痛地別開頭，沒有說話。
我已經不知道該做出怎樣的反應了，只能一眨不眨看著尤尼。
不知是不是錯覺，她看起來和平常差別很大，不僅沒有了笑容，整張臉更是死板得如同失去靈魂的娃娃，就連那雙湛藍的眼眸也沒有了往日的光彩，渾濁得仿佛只是塗了一層染料一般。
旁邊的野猿瞪大了眼，左手抓得我手臂生疼：「餵！騙人的吧？」
我說不出話來，仍是直視著尤尼。但她恍若根本沒有察覺底下的異議，最後斬釘截鐵地補充了一句：「這是最終決定，不會再有更改。以上。」說完，便頭也不回地徑自消失在了二樓走廊盡頭。
大概是終於看不下去這個情況了，γ上前一步，沈聲道：「就是這樣。」他似乎非常疲憊，皺著眉一臉冰霜，就像是在極力壓制著什麽，口氣有些不耐煩，「所以準備一下，明天會離開這裏去傑索的基地。」
這一瞬間，胸腔裏面一片空白，大腦怎麽也轉不過彎來。
唯一的意識是，曾經阿綱告誡過我的那些話。
將基裏奧內羅逼到這種境地，然後吞並，傑索家族究竟想要做什麽？它的BOSS又會是怎樣的一個人？
答案在第二天就得到了揭曉。
一早，我們整個家族的人便驅車到達了傑索家族的總部。
和傳統黑手黨的總部完全不同，這竟然是一座純白的摩天大樓，從外觀上看，就好像普通的商務辦公樓一樣，根本無法令人聯想到這竟然會是黑手黨家族的所在地。
迎接我們的是個有著赭紅短發的東方青年。他一臉嚴肅地走在前面，除了最開始簡單的客套之外，甚至連一句話都沒有多說。
我確信自己應該在哪裏見過他。這個想法令我不祥的預感更加明顯起來。
「就是這裏了。」
最後，他在一面巨大的紅木門前停了下來，一邊將手按在門把上，一邊看著尤尼沈聲道了句，「其他人都在裏面了。」
大門在面前緩緩打開。
過於明亮的白光頓時穿透門縫溢出，從窄窄的一線迅速變寬變厚，一下子就遮住了整片視野。
我有些不適地閉了閉眼，再次睜開時，只見裏面仿佛學校禮堂一樣的大廳幾乎已經坐滿了人，站在最前方高台上的男人一身白色制服，連頭發也是純白的，唯一的顏色是他彎如新月的眼角下——那枚紫色的倒刺狀紋身。
他看著我們，以歡迎客人的姿態張開雙臂，嘴角的弧度更加明顯：「歡迎加入密魯菲奧雷，現在我正式宣布——」我從未聽過他這樣響亮地講話過，此時的白蘭就好像一個高高在上的王，聲音裏帶著掩飾不住的興奮和蠢蠢欲動。
「從這一刻起，開始執行對彭格列及以其為首的同盟家族的狩獵行動！」
那一瞬間，我心中最後的一絲希望也消失殆盡。
阿綱的話得到了驗證。
黑手黨世界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而這一切，還只是開始。
我好像聽見什麽東西正在迅速碎裂。
我知道，那是世界坍塌的聲音。
轟隆隆。
異常清晰。
目標七十八 密魯菲奧雷
在所謂的歡迎儀式結束之後，基裏奧內羅家族正式以密魯菲奧雷「黑魔咒」的名義進駐原傑索家族總部。
合並之後，雖然我們不再需要忍受外敵侵襲的危險，但大家似乎都高興不起來，而且天天忙著外出執行任務，連見上一面都變得很困難。
而這段期間，也不知有意還是無意，我一直被留在總部做些文職工作，同時照看尤尼。因為不能出門，所以也不知道外面究竟發展到了什麽樣的情況，每天經手的文件又總是千篇一律的內容。
我也曾想過打電話聯系阿綱，但在我去找手機時，它卻不知為何消失了蹤影，任由我翻遍整個房間都沒再出現。仔細想想，以我現在的立場，也並不適合這樣明目張膽地向他傳遞信息，萬一牽連到大家的話，不知會引起怎樣難以想象的後果。
所以我現在能做的，也只剩下按兵不動了。
今天的密魯菲奧雷依舊人來人往，不過能在走廊上見到的大多是白魔咒那邊的人。他們一個個行色匆匆，就好像大公司裏面的上班族，被BOSS壓迫得即使在路上都不得不加快腳步。
我抱著文件去找尤尼，目不斜視地穿過走廊，正要轉彎，誰知有個人突然從前面走過來。我來不及停住腳步，一下子就撞了上去。
「痛痛痛」
白色的紙張洋洋灑灑落了一地，我向後退了一步穩住身形，看看還在自己懷裏的文件，又低頭看向坐在地上的赭紅發青年，一時不知該擺出什麽表情：「你還好吧，入江先生？」
青年揉著腦袋的動作一頓，這才擡起頭來，下意識扶了把架在鼻梁上的鏡框。「咳咳！」他輕咳一聲，面無表情地別開臉，「沒事。」說著，入江正一拍了拍衣擺站起身，不發一言地開始整理一地資料。
作為白蘭最親近的下屬，聽說也是他大學時的同學，這個人和白蘭卻是完全不同的類型。他有點像很久以前的阿綱，會靦腆會緊張，完全看不出來一點黑手黨的樣子。
我想了想，最後也蹲下來幫他把地上的文件一一撿起，遞過去：「抱歉，入江先生，沒有弄丟什麽東西吧？」
入江看我一眼，這才默默接過，又粗略翻看了一遍，站起來，點頭應道：「沒有，多謝了。」
我禮節性地笑了下，正準備告辭離開，他突然又開口道：「栗山小姐是要去尤尼小姐那裏嗎？」
我沒料到他會主動跟我搭話，不由楞了幾秒：「啊，是這樣沒錯。」頓了頓，又補充了句，「有什麽問題嗎？」
入江明顯怔了下：「啊？不，沒什麽。」他不自在地別開視線，右手握拳抵在嘴邊咳了聲，迅速轉過身去，「不打擾了，再見。」
又是一個奇怪的人……不過在這個怪人雲集的傑索家族裏，他倒算是正常的了。
我被他的行為攪得滿頭霧水，但看著他遠遠走開，只好聳聳肩，繼續向前走去。
尤尼使用的是個獨立辦公室，但說是辦公室，裏面其實基本沒有什麽擺設，最顯眼的不過就是正對著大門的高背椅。
每次去，看到她一個人坐在那上面，周圍空無一物，女孩子的表情空洞茫然，心裏就很難平靜下來。
我深吸了口氣，剛剛做好心理準備，但還沒走到門口，就見已經有人打開門走了進去。雖然青年的身影被房門擋住了大半，那頭過於耀眼的白發還是被我清晰捕捉到了。
腳步一頓，我幾乎有轉身就走的沖動，但還是忍了下來。這時，對方也發現了我，上半身向後一仰，露出大半張笑臉。他看著我，眼角向下彎起：「真是偶遇呢~千尋ちゃん~」
指尖突然就顫抖起來。
來這裏這麽多天，還是第一次和白蘭正面相遇。我不知道該用怎樣的表情面對他，甚至不知道該怎麽和他說話，可看著他這樣稀松平常的樣子突然就感覺到憤怒。
不過也只是一瞬間的事情，我抿起嘴唇，悄然垂下眼簾：「這不是什麽偶遇吧，白蘭先生。」似乎每一次見面，他都是這樣的開頭，可仔細想想，哪裏來這麽多類似的偶然？
白蘭聳聳肩，慢悠悠往裏面走進去。我快走幾步跟上，叫住他：「可以問個問題嗎？你似乎一點都不驚訝在這裏看到我，是不是在此之前就已經知道我和基裏奧內羅的關系了？」
青年的腳步沒有絲毫遲疑：「嗯~這個嘛~」他說著，回頭看了我一眼，咧開嘴笑起來，「第一次見面的時候就知道了哦~」
我一下子說不出話來，只覺得自己像個白癡。
「……也就是說，我和你之前的那幾次相遇其實都不是偶然？還有雨屬性的指環……」我突然明白了什麽，猛然睜大眼，盯著他的背影不敢置信道，「那也是你給的？為什麽要給我，那個時候我甚至連火焰都不知道。」
而且有一點也很奇怪，他怎麽知道我的屬性是雨？如果沒有當時在威尼斯的意外，我根本不可能會點燃火焰吧！
將這一切連起來的時候，一種說不清的可怕感覺立刻從腳底升起，直直往頭頂沖來。室內的燈光明亮到幾近慘白，我卻感覺頭頂上方像是有一大片陰影，正張牙舞爪地獰笑著覆蓋下來。
難道我所經歷的一切，其實從一開始就被安排在了某人的計劃中？
白蘭的腳步終於停下，他轉過身來，臉上依舊笑吟吟的。「嗯~為什麽呢~」燈光將他的笑容磨成更加鋒利的弧度，他居高臨下俯視著我，微微睜開雙眼，眸中紫色的光芒忽閃即逝，「大概是因為，這是唯一一個千尋ちゃん和綱吉君相互認識並成為情侶的平行世界啊，我想看看究竟會發生些什麽呢~很有趣不是嗎~」
平行世界是什麽！這跟阿綱有什麽關系？！他把別人的人生當作什麽了？
那一刻，我很想一拳揮過去，但在我這麽做之前，白蘭就笑嘻嘻地走開了。
我站在原地，幾乎全身發抖：「不要告訴我，在威尼斯的襲擊也是你指使的。」音節一個一個從牙縫中蹦出來，我沒有聽到答案，可這樣的沈默反而令我更加憤怒，憤怒到——想要拿槍指著他的腦袋。
但是，對一個僅僅見過四次的人，能了解到什麽地步呢？
其實我真正無法接受的，不是「白蘭為什麽會是這樣一個人」，而是自己對他的期待、曾經那一點點好感就這樣被瞬間毀滅。
我以為他會是個優秀的畫家，或是個稍稍有些奇怪的藝術家，至少不是一個用那雙沾滿鮮血的手握著畫筆的黑手黨。
他不僅毀掉了我的幻想，更毀掉了無數人平靜的日常。
更糟糕的是，這看似和諧的一切都是假象。而我，從一開始就被攪進了這片漩渦中卻直到現在才察覺。
我閉上眼，不住深呼吸，等到自己終於完全平靜下來，這才往前走去找尤尼。
推開裏面套間的房門時，白蘭正把什麽東西交給她。青年聽見聲音回頭看了我一眼，像是什麽都沒發生過一樣又繼續對著尤尼輕松道：「這些東西就交給尤尼ちゃん保管了哦~」
女孩子一言不發地接過，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仍舊保持著木然的表情，垂眸看了眼手心裏的東西。
順著她的視線一看，我頓時吃驚得動彈不得。那些東西看上去就像是用石頭制成的粗糙玩意，但它們的形狀無一不和尤尼掛在胸前的橙色奶嘴一模一樣！分明就是——
「Arcobaleno的奶嘴！？」我忍不住上前一步，「為什麽會在這裏？」
白蘭無辜地眨了眨眼，說得理所當然：「因為他們已經死掉了啊~這些東西當然就歸我了~」他笑得就像個終於得到心愛玩具的小孩子，但眼中的笑意卻冷得刺骨，「如果作為7的三次方之一的奶嘴流落在外的話，我會很困擾的哦~」
死掉了？那是什麽狀況？「彩虹之子可是最強的，怎麽可能會死！」
「再強大也是受詛咒的嬰兒哦~」他不在意地聳了下肩，不再看我，徑直向門外走去。就在快到門口時，他突然又側過身來，意味深長地瞇起眼笑了笑，「哦，忘記說了，就算是最強的Arcobaleno——晴之奶嘴的Reborn，其實也不過如此呢~」
雙拳不住握緊，我幾乎能聽見用力時骨骼嘎吱作響的動靜，按捺不住的怒火叫囂著幾乎就要沖破理智。我垂頭抱住懷裏的文件，咬牙切齒道：「滾！」
話音被擋在重重的關門聲後，我一動不動站了許久，挫敗地長出口氣，緩緩轉身面向尤尼。
少女捧著那五個已經沒有任何光澤的奶嘴，好似雕像一樣，長長的睫毛卻微微顫抖著。帽檐底下的劉海密密散落，遮住了她的眼睛，下半張臉仍舊和之前一樣，沒有表達出任何感情。
我看著她許久，終於還是沒有走上前去。
可為什麽呢？為什麽看得久了，會覺得——
女孩子的表情，難過得像是馬上就要哭出來一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