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藍染惣右介 殊途
有那麼幾個詞語,曾經被藍染惣右介反復斟酌過。
倦馬嘶風,雄師折戟,英雄末路,青山埋骨。
第一次想到這些時,他正親手葬送了上司的未來。
平子真子傷痕累累地趴在不遠處的地上,白色的面具覆蓋了他的整張臉,只有那流長的金黃色長髮露在外面,散亂地鋪張開來。
藍染惣右介一邊緩慢地抽出刀,腦子裡不知為何竟想到了那麼幾個悲壯的詞語。
一個恍惚,浦原喜助便已經站在了自己面前,一手攬過猿柿日世裡,目光森森,泛著冰冷。
藍染挑了挑眉,笑了笑,把刀又重新送回了刀鞘。
那個時候,他想,自己一定也會有這麼一天。因此,一定要在這一天到來之前,做完自己想做的所有事情。
市丸銀站在自己旁邊,譏笑了兩聲,說,藍染副隊長,你剛才走神了喲∼
藍染回頭,望著身邊的銀髮少年,說,你猜到了嗎?
市丸銀點點頭,說,猜到了∼
藍染少有地怔了怔,隨即笑了起來。
大概是從那時起,銀就開始沒大沒小地和自己講話了吧?
陷入回憶的藍染兀自點了點頭,總結著。
在那之後,便是屍魂界前所未有的大型葬禮。
他被迫陪著西洞院墨年不停地喝酒,整個葬禮,他沒有在隊首室裡出現哪兒怕一秒鐘。說來可笑,那個女人竟然連一個裝樣子的理由都不屑於找,直接就對自己說,「我就是討厭你出現在真子的葬禮上。」
面對著那毫不掩飾的厭惡,藍染不禁有些想笑。
整個屍魂界裡,敢這樣對自己講話的人,也只有她了。
初見西洞院墨年的時候,她還只是一個繞著瀞靈廷外壁練習瞬步的普通魂魄,在藍染眼裡,她不過是有著不錯的靈力而已,相比於真央裡那個只用一年就畢業的市丸銀,根本是天差地別。
捨身犧牲為墊背,也只是因為有平子真子在場,演戲罷了。
出忽意料的是,自己的隊長卻記住了那個女人。
他曾問過平子,在他眼中,西洞院墨年是什麼樣子的。
記得當時,平子真子姿勢誇張地坐在桌上,想了想,說,惣右介,別小看她,在那個女人眼裡,所有人都是一副模樣。
想到這裡,藍染惣右介靠在虛圈冰冷的石椅上,內心升出一股極大的贊同感。
那時候的西洞院墨年,誰都不愛。
他看得很清楚,對於市丸銀,那只不過是一種強烈的欣賞而已。
把世界排擠在自己之外,雖然很難,但卻也能做到。然而,融入這個世界,然後清醒地扮演著局外人的角色,這卻是最難的。
顯然,藍染惣右介自認自己做不到。
他當然樂意看到有人陷入和自己一樣的僵局,這是人之本性。
英雄末路美人遲暮,如果說藍染惣右介在關於人性方面多少有些想和西洞院墨年一較高低的話,那麼,他所能想到的最好的結局,便是殊途同歸。
有些時候,即使兩個人相差甚遠,也一定會有哪兒裡有著相同或相似的地方。
比如說,對人對事的態度。
如果說藍染對所有事都運籌帷幄的話,那西洞院墨年便是對所有事都淡然處之——他們什麼都不怕。
於是,市丸銀理所當然就被當成了突破口。
開始時是沒有什麼,但隨著時間的不斷推移,如果僅僅為了想滿足自己的好奇欲和破壞欲而因此搭進了自己最得力的手下,藍染開始懷疑,這麼做是否值得。
當年那場在現世的大虛暴亂,西洞院墨年一人被圍攻,藍染靜靜地看著眼前水幕上發生的一切,不用任何人說明,他便已經明瞭了一切。
他問市丸銀,為什麼要提醒她?
市丸銀答,沒什麼,只是想這麼做而已。
藍染挑了挑眉,不再說話。
但這個結果,顯然不是他所想要的。
而後,他親手把她送進了懺罪宮。原因無他,只是掃清障礙而已。
那時候的西洞院墨年,眼睛裡已經不再是空無一物了,無論是市丸銀,還是浦原喜助,都已經在她心裡佔據了極其重要的地位。
當‘黑棺’擊倒她時,藍染分明地從她的眼睛裡看到對市丸銀的失望,以及對他自己一如既往的厭惡。
厭惡。呵呵。
望著那黑色的身影,藍染惣右介不由自主地想到了平子真子。
看見了嗎,平子隊長?你當年欣賞不已的人,如今的眼睛裡,已經不再是攝人的淡然了。
那仿佛一切都與自己無關的空洞眼神,已經被他藍染惣右介給毀了。
滿足嗎?
終身監禁這種事,藍染惣右介不是沒有考慮過對方的感受。尤其是對於死神來說,漫長的壽命在此時,非但不是一種享受,反而成為了一種折磨。
他一邊同情著西洞院墨年,一邊手起筆落,毫不猶豫地簽下了署名中央四十六室的判決書。
市丸銀在旁邊,沉默不語地望著那醒目的四個字,難得沒有笑容。
藍染瞥了他一眼,說,要求情嗎?
市丸銀頓了頓,眼睛又重新恢復到慣常的弧度,說,不用了,藍染隊長。
「為什麼?」藍染問。
「因為她,墨年,她不需要。」市丸銀答道。
西洞院墨年不需要被同情,這一點上,市丸銀看得比誰都清楚。
超過浦原喜助,超過平子真子,超過藍染惣右介。
「我原以為你會像從前一樣選擇幫她。」藍染笑道,「就像是之前每次我們單獨相處時,你都會恰好出現一樣。」
市丸銀挑了挑眉毛,笑嘻嘻地說,「藍染隊長,你在說什麼我不懂啊∼」
藍染看著,聽著,感受著市丸銀語氣裡輕描淡寫背後的一絲咬牙切齒,不知為何,突然有些後悔把那女人送出戰局之外。
拉進來,會不會更有趣?
浦原喜助救人失敗後,藍染曾去懺罪宮看過她一次。當然,這連市丸銀都不知道。
他看著那個一身白衣的女子表情木然地坐在窗邊,月光打在她的臉上,留下大片大片陰影。輪廓分明的側臉映入他眼簾,不可抑制地,藍染又想到了那一堆悲壯的形容詞。
市丸銀放水,他猜得到。但儘管如此,他還是下了‘殺死浦原喜助’的命令。
有那麼一瞬間,他看著不遠處融入黑暗的女子,忽然很想知道,若是她死了,會不會就沒有這麼多麻煩了?
只是,他沒有動手,反而向她提出了邀請。
早在當年西洞院墨年考真央的時候,藍染曾仔細看過她答過的考卷,對於她那身體和靈力之間的一套特殊的辨證關係非常地好奇。
並不是很困難地,他知道了這個女人體質的秘密。
但是,聯想到崩玉,卻是很久以後的事情了。
他的初衷,不過是為了牽制市丸銀而已。
只要她在自己身邊一天,市丸銀便不會做出什麼出格的事情來。
例如說,所謂的背叛。
藍染知道,西洞院墨年從來也永遠都不會忠於自己,即使她來到了虛圈,卻也從來沒有忘記過曾經他們對她的傷害。
刀刃相交火花四濺,藍染看著眼前難得有著些許激動表情的女人,忍不住勾了勾嘴角。最後的最後,他們還是走上完全不同的道路。
當年的‘殊途同歸’,只不過是藍染惣右介一生之中,少有的幻想而已。
戰鬥最後以一記‘黑棺’結束,他受重傷,她跌落斷界。
這不是什麼兩情相悅者因為宿命而不得不對立戰鬥的橋段,他只是利用,她只是討債。
市丸銀最後的那一刀,救了他的同時,也給了墨年足夠的時間拉開兩人距離。這種方式,或許是最好的。誰也不背叛,誰也不守護。
他不怪市丸銀,不怪墨年。
走到這樣一步,不是他所能控制的。藍染惣右介有這樣的自知之明。
在被黑棺的漫漫黑色包圍時,有那麼一瞬間,藍染想過就此收手。
但這個想法只出現了不到一秒,便立刻又被他否決掉了。
成王敗寇,他藍染惣右介贏,贏的起,輸,更輸得起。
他從不覺得自己做的那些事情有什麼錯。所謂的正義與邪惡,聰明人都不會去妄下斷語。他不會如此,西洞院墨年也不會如此。
虛圈和屍魂界對立,虛圈就一定是邪惡的一方麼?
他忍不住想起了許久之前,他曾問過墨年的這個問題。
當時,那個女人正穿著稀奇古怪的和服坐在自己身邊喝著紅茶。
「恩,正義與邪惡?」她抬眼,一副大驚失色的模樣,「那些東西你在乎過?」
藍染對她那誇張的表情很是感興趣,反問,「怎麼?」
西洞院墨年歎了口氣,「你要是在乎這些,那我得多欣慰……藍染惣右介終於決定放下自己梟雄的角色,轉行救世英雄了。」
「……」
聽著她的話,一旁的市丸銀撲哧一聲笑了出來。
藍染惣右介看著,也勾了勾嘴角笑了起來。
正義如何,邪惡如何,像他這樣的人,生就一定生的輝煌熾熱,死就一定死的悲壯慘烈。
真乎浮世又值多少?
「藍染隊長,介意我說句話嗎?」沉默了半天的西洞院墨年再次抬起頭。
藍染惣右介看了一眼自己手中已經空了的杯子,隨意地放在桌上,微笑地點了點頭。
她頓了頓,才緩慢開口:「很久以前我曾聽過一句話,愚者英雄共白骨。」
然後,便再也沒有下文。
藍染惣右介聽著,閉上了眼睛。
夢裡一片荒原,空曠無比。
他所追求的是什麼?
千秋大業下的歌舞昇平,還是南征北戰後的埋骨荒原?
都不是。
從一開始,他所追求的,也只不過是自己胸中那一抹認同。並不是一定要名垂千古,但也怕被時間的洪流和歷史的遷徙磨平了棱角。
他只想試試自己究竟能走多遠而已。
只一句‘愚者英雄共白骨’,忽然讓他心中一片流雲混沌。什麼王鍵,什麼崩玉,什麼立於天之上,頃刻間通通沉到了最底。
倦馬嘶風,雄師折戟,英雄末路,青山埋骨。
自己遲早要迎接這些。
這道理,他百年前就已經知道了。
.
後來的後來,一切都結束了。
藍染惣右介依然坐在虛圈冰冷的宮殿裡,身邊的人都被他打發了下去。
這是一個專門用來回憶的時間。
三個小時前,西洞院墨年剛剛拜訪過他。
一百年又是一百年,她一點都沒變。
那個曾經他試圖改變的世界也一點都沒變。
只不過是又一個平衡點而已。
無論是市丸銀,還是墨年,是虛圈,還是屍魂界。
有些東西是人一生之中,一定會承受的。
藍染惣右介從來都不怕這些。
☆、番外 朽木白哉 醉言
浦原喜助把昏迷的西洞院墨年抱出斷界的時候,朽木白哉就站在旁邊,沒有搭手,沒有言語,甚至連目光都平靜異常。
他很明白,這個時候,無論他說什麼,都是對別人的一種打擾。
他是朽木家的家主,屍魂界最高貴的貴族,這一點禮,他還是知道的。
一旁站著很多人,都是被拜託去尋找那個女人的,有隊長,有副官,有普通隊員,一時間所有人都不敢多說一句話。看著浦原喜助懷裡那個臉色慘白,渾身狼狽不堪的人,朽木白哉忽然之間有一種恍若隔世的感覺。
四楓院夜一站在他的右手邊,不明不白地歎了口氣。
刹那間,朽木白哉以為自己回到了很久很久以前,大家都還在屍魂界時的情景。
那時候,朽木銀嶺還是六番的隊長,而他也只不過是一個還未從真央畢業的小貴族而已。托二番隊隊長的福,他每天都在非常勤奮地練習著鬼道和瞬步,但小孩子畢竟是小孩子,隨便被人一逗,立刻脾氣就爆了起來。
後來遇到了西洞院墨年,在兩人一起被迫繞著瀞靈廷外壁練習瞬步的時候,她也曾非常欠扁地說過「朽木少年的脾氣是世間一絕」這類話。
朽木少年……這個稱呼她用了一百多年,從來沒變過。
估計是懶得換吧?
朽木白哉想到這裡,不知為何徒生一種感慨。
浦原喜助從房間裡出來的時候,臉上帶著深深的疲憊。他的背後,西洞院墨年正躺在那裡熟睡。其實不用他開口,朽木白哉便已經猜到了大概的後果。
那個女人,又一次陷入了昏迷。
平子真子首先開口,得到的答案卻是浦原喜助的一句「不確定昏迷時間」。
話音剛落,朽木白哉站起來便朝門外走。
身後阿散井戀次喊了他一聲‘隊長’,被他刻意忽視掉了。
朽木白哉是隊長,是家主,是不能隨便和別人一起感傷的人。
繼續呆在這裡已經沒有什麼意義,連浦原喜助都無法確定的事情,他自認為自己不比浦原喜助強多少。
他需要回到大宅子裡去,吩咐管家,扔掉今年的花茶,明年再做更新鮮的。
還有衣服,一年一套,總不能少了。她身上那件,實在太醜了。
還有酒,最好是再釀一些。
不需要問任何人,朽木白哉已經做好了很久很久見不到西洞院墨年的準備了。
至於哪兒來的直覺……
六番隊隊長抬頭望了一眼現世澄澈乾淨的天空,頓了頓,毫不猶豫地一腳跨入了穿界門。
門的那一邊,是自始至終都不曾改變過的,屍魂界的天空。
很多年前,他還只是六番隊的一個普通席官,她也只是個剛剛從‘蛆蟲之巢’裡出來的飽受爭議的人。那時候,西洞院墨年第一次知道朽木白哉的真實年齡。
但儘管如此,她還是在大呼小叫之後繼續一如既往地喊自己‘少年’。
現在看來,她的確是個非常固執的人。
默。說到固執,他朽木白哉似乎也沒什麼權力說別人。
隨後的事情便也沒有什麼大風大浪,值得一提的是,雖然西洞院墨年最後在三番隊落了根,但朽木白哉卻是感到了一絲慶倖。
至於慶倖什麼,很久很久以後他才逐漸明瞭。
之於西洞院墨年來說,朽木白哉是她最後的稻草。
說這句話的時候,她正坐在朽木家的走廊上,嘴裡剛剛咽下一大塊櫻花糕。朽木白哉手裡端著清酒,足足沉默了半天,這才一口灌下。
結果,引來她的一陣強烈揶揄。
「哎呀哎呀,堂堂朽木家主,喝酒也可以如此豪放嘛∼」
「……」
「以後看你還說不說我喝酒沒修養!」
「……」
當初是如何交談引出這句話的,朽木白哉已經忘記了。他唯一記得的是,當他把那口酒灌下時,嗓子裡一陣陣燒灼的疼痛,腦子裡混沌一片,聽不見其他聲音。
即使是清酒,喝多了也會醉的。
之于他朽木白哉,西洞院墨年又是什麼?
那個時候,他已經是六番隊的隊長,市丸銀也當上了三番隊的隊長,浦原喜助和四楓院夜一也被流放了很久,平子真子和鳳橋樓十郎的葬禮也很早就舉行過了。
可是,西洞院墨年,卻還是那副模樣。
也許他可以猜到一點點關於她隱藏在心裡的那些複雜的情感,一些關於難過、痛苦和壓抑的負面情緒,然而最終,他卻還是什麼都沒有做。
不因為別的,只因為當年她在自己面前流下的兩滴眼淚。
平子真子和浦原喜助出事的那會,二番隊和六番隊負責駐守瀞靈廷。四楓院夜一悄悄告訴他,一會要是墨年來了,一定不要讓她走出白道門,否則以她的脾氣,一定會出事。
那時候的朽木白哉,聽著夜一字字犀利地嘲諷,不知為何竟有一種蒼白的無力感。
所以他問,你為什麼不哭。
當時她的回答是什麼來著?好象是反問了一句,我沒有哭嗎?
就這麼一句話,讓隨後朽木白哉在幾百年的時間裡,從來沒有忘記。
女協那些人很喜歡猜測他和墨年之間的關係,畢竟知道他們從前交情的人很少,除了松本亂菊,找不出第二個來。
那時,對於他來說,這些流言蜚語,也只是聽聽而已,從不放在心上。松本亂菊也是。
志波海燕結婚的時候,所有人都喝了很多的酒,松本晃到自己面前,舉了舉杯子,說,朽木隊長,你怎麼不也去看煙花?
他看了一眼這個墨年的好朋友,沒有說話,自顧地給自己斟上了酒。
然後,松本便在旁邊坐了下來,說,朽木隊長,你覺得墨年是個什麼樣的人?
他沒有回答。
松本笑了笑,說,所有人都在傳,六番隊的隊長和三番隊的三席相互喜歡,是真的嗎?
朽木白哉端起杯子,晃蕩了一下,說,你相信嗎?
松本搖頭,我不信。
她說,朽木隊長,你不適合她。
於是,他開始慎重地考慮起了兩人之間的關係。
是朋友吧。
是的。
淡如水的朋友嗎?還是極度要好的朋友?
似乎都不是。
那是什麼?
喜歡嗎?
.
朽木白哉端起身邊的茶,輕輕抿了一口,苦澀的味道頓時沖入口腔,刺激著一切的味蕾。
這是他們,他和墨年,經常喝的一種茶,緋真去世之後,很長一段時間的心情。
他剛剛開完隊長會議回來,50年的時間,她還沒醒。
屍魂界重新恢復了原本的平靜,又一次雨季來臨。
露琪亞從現世回來,帶來了浦原喜助的一封信。
信很簡短,上面說,如果可以的話,請讓墨年在朽木家住上一陣。屍魂界的靈子密度高,或許對她身體有好處。
朽木白哉反復地看了兩遍信,什麼都沒說,靈壓一鼓蕩,紙片立即變成了粉末。
一旁的露琪亞跪坐著,大氣都不敢出一下,只是喊了一聲,‘大哥’。
他回過頭,看著自己的義妹,像是歎了口氣,說,去接墨年吧。
露琪亞怔了一下,立刻反應過來,起身就朝門外跑。
「等等。」他喊住前面的人,「還是我去吧。」
露琪亞吃驚地楞在那裡,隨即,像是明白了什麼,乖巧地點了點頭。
走過她身邊的時候,朽木白哉分明地聽到了那句話。
「大哥,今年緋真姐姐的忌日,帶上墨年前輩吧。」
見到緋真的時候,朽木白哉距離和松本亂菊的那次談話,才過了不到三天。
那個有著大大眼睛的女子蹣跚地走到自己面前,一個不穩跪在了地上,卻還是仰起頭,對他說,感謝大人救了緋真。
朽木白哉微微皺了皺眉頭,眼睛落在了她身上大大小小的傷口上,有的還在不停流血。鬼使神差地,他問,疼嗎?
眼前的女子顯然沒有想到會是這麼一句話,怔了半天,點了點頭,說,疼。
「你為什麼不哭?」他問。
女子楞了一下,隨即低下頭,說,「因為,解決不了問題。」
於是恍惚間,天旋地轉,朽木白哉仿佛又看到了當年的自己和西洞院墨年,他聽到自己問,你為什麼不哭。那個人說,我以為我哭了。
後來的後來,他向家裡的長老提出要迎娶一個流魂街的女子,卻遭到了全族,甚至全瀞靈廷的反對。西洞院墨年跑來質問他,一臉的怒氣。
「朽木白哉,你知不知道你這麼做,會有什麼後果?!」
什麼後果,他當然知道。
墨年不是什麼心慈手軟的人,她自然不會去心疼緋真,即使瀞靈廷的靈子密度給緋真造成了嚴重的身體傷害,她也不會去心軟半分。
她反對的,是他對待自己婚姻的態度。
一個普通的魂魄在瀞靈廷裡能活多少年?而他朽木白哉的生命又有多少年?
那是他們兩個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吵架。
朽木白哉從不知道,自己也是個如此固執的人。
緋真最終,也只在瀞靈廷裡呆了不到6年。
在她去世前,強烈要求想見一見墨年。
朽木白哉問為什麼,緋真卻說,白哉大人,你不懂。
緋真如願見到了墨年,之後心情好了不少。然而,就像是迴光返照一般,沒兩天,身體狀況便急劇惡劣。
朽木白哉坐在軟塌旁,拉著自己妻子冰冷的手,心裡一陣陣的空白。
這是他早就料到的結局不是嗎?
緋真費力地對他微笑,費力地用另一隻手撫摩他的臉,費力地維持著最後的生命。她說,白哉大人,能回答緋真兩個問題嗎?
朽木白哉深深呼吸了兩口,點了點頭。
緋真頓了頓,說,白哉大人,您後悔遇見緋真嗎?
他搖搖頭,說,我從不後悔。
眼前人開心地笑了笑,臉上染上一層刺眼的紅暈。她說,白哉大人,緋真……代替了誰的位置嗎?
朽木白哉楞。
最後,朽木緋真在一片滿足中合上了眼睛,而朽木白哉,則坐在走廊上那個曾經他一直坐著喝酒的位置,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
浦原喜助把西洞院墨年轉交給了朽木白哉的時候,他小心翼翼地抱了過來,沒有多說什麼,轉身便踏進了穿界門。
身後,井上織姬剛想交代些什麼,卻被四楓院夜一捂上了嘴巴。
誰都可能不好好照顧墨年,只有朽木白哉不會。
這句話,所有人都心知肚明。
輕輕把她放在露琪亞佈置好的軟塌上,朽木白哉沉默地看了幾眼,轉身走了出去。房間門大開著,細如牛毛的雨偶爾會飄灑到走廊上,浸濕腳下的木板。
他就這麼坐在了走廊邊上,像是之前無數次兩人喝酒品茶時的樣子。
偶爾回過頭,看到屋子裡的人,沒來由地就會生出一種莫名而洶湧的情緒。
他們之間,最近的接觸是什麼?除了擁抱,也就只有他抱著她了。
上一次是什麼時候?
浦原喜助獨闖瀞靈廷的時候,朽木白哉接到了戰鬥命令。
可是當看到西洞院墨年時,他還是決定放水了。
他們的失敗是註定的,沒有人能夠在多位隊長和全護廷番隊的圍擊下活著走出瀞靈廷,即使是浦原喜助和西洞院墨年也不行。然而,當他聽到墨年那一聲聲嘶力竭的呼喊時,手裡的刀還是滯了一下。
不是因為他同情弱者,只不過是,那一聲示弱,是她喊出來的。
那是那一年的第一場大雨,足足下了三天。
朽木白哉抱起遍體鱗傷的西洞院墨年時,她說,白哉,你知道的吧。
她渾身顫抖,空洞的眼睛直直地望著緊閉的白道門,臉色蒼白的仿佛下一秒就會死去。
雨水佈滿她的臉,朽木白哉分不清楚哪些是淚水。
她說,呐,白哉,你知道的吧。
他微微收緊了胳膊,說,恩。
她問過他很多遍,相不相信她。
朽木白哉聽著,不可抑制地想到了那時她說,因為你從不給我承諾,所以我信你。
於是,心裡還是有些慶倖的。
就像是當年她沒來六番隊的慶倖,一模一樣。
還好,你從不走近我。
.
浦原喜助終於還是接走了墨年。那時,她已經在朽木家的宅子裡住了近十年。
管家又扔掉了很多新鮮的花茶,又釀了一壇新酒。
朽木白哉看著這一切,什麼都不說。
有些事情,即使知道沒有結局,他也會一直做下去。
朽木白哉缺的,從來都不是固執和堅持。
一個十年又一個十年,一個百年又一個百年。
死神,擁有最多的,是時間。
☆、番外·市丸銀·忘川(上)
有這麼一個傳說,說人在死了以後,靈魂會經過一條河,名叫三途川。河有三個渡口,河邊有個懸衣翁,有棵衣領樹。脫衣婆把人的衣服脫下,交給懸衣翁掛起,前生的是非功過,全部交由樹枝來判斷。
說這個的,是西洞院墨年。
當時她抱著斬魄刀,身體靠著三番隊走廊上的柱子,整個人坐在細窄的欄杆上。
她的身後是隊首室,市丸銀正隨意地抄手站在那裡,靠著門框,依舊是眯縫眼睛淡淡笑容。
他聽著,咧嘴說,哎呀哎呀,小墨年,人死了以後可都會被魂葬到流魂街的啊∼
眼前的人肩膀明顯一滯,然後面帶煞氣地轉過來,沒好氣地說,你這人怎麼沒有一點浪漫細胞啊,我在煽情你看不出來嗎?
市丸銀挑了挑眉,說,好,你繼續。
西洞院墨年給了他一個大大的白眼,轉過去,說,算了,沒心情了。本來還有個中國版本,結果被你搞沒氣氛了。
然後打一聲招呼,就跑到六番隊玩去了。
於是,話題也就到此結束。
事實上,市丸銀後來想一想,他們之間有很多很多次談話,全都是這樣無疾而終的。
她沒在意。
他也不去提醒。
那個三途川故事的另一個版本,市丸銀是知道的。
故事說,人死了以後會經過一條黃泉路,路的盡頭是兩條河,一條名叫記川,一條名叫忘川。忘川河上有座橋,橋的盡頭站著一個老人,她給每個人喝下她熬的湯,喝了以後,就再也不記得以前的事了。
然而傳說終歸是傳說,他們是死神,再清楚不過人死後的世界了。
市丸銀清楚地記得,當時,還會講故事給他聽的西洞院墨年,其實是個很單純很單純的人。
單純地生活,單純地變強。
這個論調一直沒有什麼機會告訴她,不是忘記了,就是錯過了。不過他可以想像的到,如果告訴她,那人一定會像被踩了尾巴的貓。
偶爾會碰到亂菊,兩人會相對沉默一下以後,對方提出去喝酒。
常去的那家店有個靠窗的位置,市丸銀就是在這裡,第一次和西洞院墨年認識的。
當時他很年輕,才剛剛從真央畢業。
恩,很年輕。
想到這裡,市丸銀不禁輕笑起來,虛夜宮裡沒有風,但他還是撥了撥自己額前的頭髮。
好象該剪了。
他可不想把頭髮留成浮竹隊長那麼長。
西洞院墨年總是說,他們之間是通過柿餅認識的。當初他遞給了她一塊柿餅,相當於遞給她一份緣。
市丸銀聽著,忍不住就想拆她的台,說,小墨年,這少女情懷太矯情了,不適合你這個年齡段呀∼
下一秒自己就會挨到一記‘赤火炮’。
好吧,雖然墨年她目無尊長,但不得不說,那一手‘赤火炮’真的是被她練到爐火純青。
其實那一天,早在她注意到亂菊之前,市丸銀就已經先注意到她了。
那時候,她毫不留情地撞上了藍染副隊長,然後在平子真子的冷嘲熱諷中狼狽地爬起來。
市丸銀忍不住笑出聲,一旁亂菊疑惑地轉頭問怎麼了,結果被他敷衍而過。
沒想到,立刻,他們便相識了。
這個橋段自然也是沒有告訴墨年的。
他不是喜歡回憶的人,尤其是這種微不足道的小細節。
想來倒也奇怪,他們相識百年,墨年的模樣,卻一直和最初的時候沒什麼區別。
當年和他同期的朽木白哉看起來和自己差不多,都只是個少年模樣。還好的是,墨年沒在自己身上落下一個‘少年’的稱號。
他一天天長高,一天天強大,一天天成熟,可當年那個舉著酒杯說要考真央的女子,卻一點都沒有改變。
想到這裡,市丸銀有些氣結,也有些慶倖。
她一直沒變,變的,只有他自己。
後來,他如願進了五番隊,西洞院墨年也如願進了真央。
聽說了她打破自己跳級記錄的消息時,平子隊長坐在走廊扶手上毫無形象地哈哈大笑,一邊不停地晃蕩著兩條腿,一邊轉過來說,銀,心裡爽不爽?
他有些出神,一旁的藍染副隊長則是一臉的無奈地說,隊長,請注意形象。
平子隊長撇了撇嘴,說,哎呀哎呀惣右介,你越來越囉嗦了。
然後,忽然轉過頭來說,銀,下次的白打指導,你跟著惣右介一起去吧。
藍染副隊長頓時沉下臉,說,隊長,你又要偷懶嗎?
平子隊長一邊打著哈哈一邊說,啊呀啊呀,我去12番串門去了啊∼
當時的自己是什麼反應?
應該還是在笑吧。
市丸銀一手劃出一面水鏡,對著鏡子裡的自己一陣擠眉弄眼。
變來變去,還是一副微笑的模樣。
他不禁想到了墨年那時候在三番,變著法地逼著他睜開眼睛的情景。
呵,真是年輕。
西洞院墨年的白打是他市丸銀教的,這一點,全瀞靈廷的人都知道。後來,四楓院夜一還特意誇過他,說市丸啊,你竟然能把墨年那個廢柴教成高手,真是不容易啊∼
每次,市丸銀都只是聽聽,然後開幾句玩笑話,最後引來某人的‘赤火炮’。
然後轉過頭,沉默地降下幾度嘴角的弧度。
藍染副隊長當時說,要和西洞院墨年‘好好相處’。
他沒有問原因,只是點了點頭。
單純地以為,這會和他們之間商量的‘大計’有關。
但是不得不說,每當墨年心血來潮喊自己「老師」的時候,他總會忍不住愉快起來。
這是一種很親近的關係。
沒有包含多少不純粹。
第一次去虛圈,是在他剛剛當上三席不久,那時候,墨年還在四番隊實習。借著一次絞殺流魂街大虛的機會,他故意受了重傷,在四番隊裡躺了一個星期。一個星期後,去了虛圈。
其他的事情,自然是交給了藍染副隊長的‘鏡花水月’了。
那時的虛圈很荒涼,什麼都沒有。血紅的月亮掛在天上,顏色像極了他的瞳孔。
恩,這個評價是墨年後來說的。
然後便是招集人手,武力服人的漫長過程了。這個需要花費幾十年甚至上百年的工程,對於最初的他來說,卻是帶了些年輕氣盛的衝動。
只是很快,他便發現,這些事急不得。還好時間有限,即使他再強,也頂不住每天不間斷的戰鬥了。
其實,很多事情都急不得。
比如說在虛圈建立自己的勢力範圍。
再比如說,面對西洞院墨年的猜忌。
這其實並不是什麼難事,只要裝作沒什麼事情發生就好。
市丸銀自認,這是他最拿手的事情。
只不過,偶爾當他們嬉笑怒駡時,看到對方眼睛裡那一抹躲躲閃閃的難過和失望,心裡會有些不舒服罷了。
西洞院墨年從來都不會妨礙市丸銀做任何的事情。
哪怕這些事情,有一天會傷害到她自己。
這些,市丸銀不是不知道。相反,他比任何人都清楚。
他以為從此以後,自己做事時會多一份心安理得。
只是沒想到,漫長年歲來,他都只是在自欺欺人而已。
偶爾會想到一些希奇古怪的對話。當然,他們之間最不缺的,就是這樣的對話。
例如,她會突然說,隊長,你有沒有做過什麼後悔的事?
然後市丸銀就會想一想,回答說,我做的每一件事都不後悔呀∼
她怔了一下,隨即一副了然的樣子說,是啊,你怎麼會後悔。
沉默中,她突然抬起頭一臉正經地說說,隊長,我不會拖你後腿。
市丸銀原本以為她是想到了上一任隊長鳳橋樓十郎,因而只伸出手摁了一下她的頭。
半晌,卻只聽到她悶悶的聲音。
「隊長,有些事情,如果你不想讓我知道,我永遠都不會問。」
於是,嘩啦嘩啦,腦子裡的記憶開始向後倒,市丸銀又一次看到了當年在平子隊長的葬禮上,那個名叫西洞院墨年的女子朝自己看過來的複雜眼神。
頓時,他便再也笑不出來。
不是因為心虛,不是因為愧疚,市丸銀從來不會有這樣的情緒。
只是因為,那人看向自己的眼神,再也沒有從前純粹。
於是,沉默成了最好的方式。
他會順理成章地從袖子裡掏出一包柿餅來,自己隨手捏起一個,剩下的丟給墨年。
墨年也毫不推辭地拿過來,塞滿自己的嘴巴。
但對於之前的對話,卻都已經非常默契地選擇遺忘。
日子一天一天過,明明對於死神來說,最不值錢的就是時間,但當市丸銀想到自己有一天必將會放棄這一切的時候,心裡竟還是生出了一絲不舍。
然後便會被某些不知名的洶湧情緒瞬間湮沒。
他討厭屍魂界嗎?討厭自己現在所處的那個世界嗎?
似乎一點也不。
什麼立於天之上,什麼創造新世界,對這些東西執著的,恐怕只有藍染隊長而已。
而他市丸銀,只不過是為了不那麼無聊。
不那麼無聊罷了。
每個人心裡都有著一種衝動,來自於對自己的認可和證明。
市丸銀選擇的不是逆天,而是在跟隨藍染的逆天道路上的那份滿足。
不需要考慮太多關於未來的事情,也不需要算計太多的棋子。
只是那份滿足而已。
他也曾認真的思考過,到底自己追求的是什麼東西。
是位居高位的睥睨,還是實力超群的卓越?
他不知道,所以他去問藍染。
而藍染看著他半天,卻只說,銀,你變了。
市丸銀怔了怔,轉身就走了。
然後,在一次閒聊中,他問了墨年同樣的問題。
玩笑的口吻,卻被對方聽出了某些認真。
西洞院墨年看了他兩眼,隨即說,隊長,我以為你要的是自由。
然後才豁然開朗。
她說,我眼中的市丸銀,一直都是那個認准了自己道路就不會改變的人。
市丸銀聽著,難得地沒有把嘴角翹得那麼高。
並不是說西洞院墨年有多麼地瞭解自己,只不過,當她恰好說出自己想法的時候,市丸銀還是會忍不住有些愉悅。
就如同,他也很清楚她要的是什麼一樣。
市丸銀和西洞院墨年之間,不需要那麼多的言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