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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貼] 《(倚天)驛路梨花》作者:瞌睡狐狸【完結+番外】

第一一五章   亂波橫一寸

      普濟醫館館內四個常駐大夫,另有五個輪值大夫每隔一季過來一個月坐堂診病。醫館開門月餘,因著大夫們醫術佳好,藥材價格亦是不高,是以口碑不錯。

      路遙和殷梨亭到得醫館時候,尚有不少病人在大堂裡看病候診或是按方抓藥,倒是主事華熙恆卻是站在門口張望,見得路遙兩人來了,如蒙大赦,連忙過來拱手行禮,「路大夫,殷少俠。」

      他也不囉嗦,直接引了兩人穿過大堂往內院行去。邊走邊皺緊了眉頭,直接向路遙簡述情況:「病患是頭一胎,兩個時辰前送過來。一開始產婆被嚇跑了,他們家人又給找來一個,方才和梅大夫有些爭執。」

      路遙按照以往習慣,走頗快。殷梨亭看得擔憂,生怕她摔倒,手臂挽住她腰際一路展開輕功,速度不快卻是足不沾塵「飄」進了後院。

      前堂日常醫務尚且一如往常,後院卻看得路遙皺眉。只見得前面一個廂房門口圍了烏泱泱一群人,嘈雜吵嚷聲音不絕。原本應該各司其職藥童小廝們也是不停向這邊張望,更有兩個跑到近前觀看。就在此時忽聽得一聲極是尖利慘叫聲從房內傳來,聲音撕裂沙啞,同哀嚎無異,又生生從中折斷,仿似叫喊之人喊道一般忽然被堵上了嘴一般。

      這一聲讓院子裡嘈雜聲音立時靜下來不少。連殷梨亭也被驚得手上一滯,警惕看著那邊,攬住了路遙不鬆手。路遙輕輕拍了拍他手道:「沒事,是產婦難產。六哥我去看看。」殷梨亭聽她說得篤定,這才微微放心,眉頭卻又隨即擰在一起。他平生還是頭一回見到這種事,竟沒想到如何會慘叫得這般厲害。

      路遙還來不及說什麼,華熙恆剛忙趁這個時候提高了聲音,「梅大夫,梅大夫。路大夫到了。」

      他這一出聲,一群人同時轉過身來看向這邊。人群中一身量頗高的男子見了路遙,儼然一副鬆了口氣模樣,快步過來,也來不及行禮,微微向殷梨亭點了個頭,連忙對路遙道:「路大夫,這次怕是有些麻煩,您且來拿個主意吧。」這人便是華熙恆口中梅大夫梅渙。

      路遙點點頭,一路隨他往裡走,聽他道:「產婦今日子時開始陣痛,寅時產道便開到了四指。然則那胎位不正,孩子逆位先出來了一隻腳。如今那產婦產力很是不好。我想到普濟醫會你曾談到過這方面病例和金石療法,就趕緊要華主事請你過來。這產婦怕是不用此法是不行了。」

      路遙點了點頭,「好,我先去看看病人。你們東西可有準備好?」

      華熙恆道:「已經好了。何時開始但看您和梅大夫意思。」

      路遙點點頭,便要同梅渙去準備。卻未成想人群中一隻手忽地向自己抓來。還沒等她反應過來,就見得白影一閃,那手被她一旁殷梨亭牢牢扣住脈門。定睛看去,卻見得是個模樣不差的青年公子,年紀不及三旬,此時卻是滿眼血絲胡茬滿面,憔悴異常。他正急切看著路遙和梅渙,憂慮之情溢於言表。華熙恆此時低聲對路遙道:「這位就是產婦相公。」

      路遙點了點頭。自己妻子難產,他怕是急得不輕。

      殷梨亭戒備看著對方,卻忽覺路遙拉了拉他衣袖道:「六哥。」

      殷梨亭此時卻是決計放不下心,雖然鬆了手,到是一隻手臂攬在了路遙身前,怕那人再隨便動手。

      青年公子本來被殷梨亭這樣一扣脈門,立時便使不出多少力氣,四肢發軟,嚇得不輕。好得殷梨亭鬆手,連忙退了兩步,瞪著梅渙道:「你這大夫放才分明告訴我,進去看一眼就能告訴我孩子和阿妍如何,我才答應你進去。結果你不僅什麼都不知,還弄來這麼個小丫頭做什麼!」

      梅渙正要開口,便聽得屋內又是一聲呻吟,聲音彷彿被巨石碾過一般,痛苦暗啞,聽得讓人心驚。路遙擺擺手,顧不上解釋,拉了梅渙直接進了房門,留得殷梨亭在外面。華熙恆很有眼色的補了上去,同那人周旋。

      路遙這廂同梅渙剛一進門,待得看清眼前情景,同時驚怒。之間一個四旬上下身量矮小微駝穩婆正拚命撐著孕婦雙腿,一手不停按著孕婦肚子,一手竟是似在用指甲試圖劃破產道。全然一副不顧惜產婦性命模樣。那產婦已經似是昏了過去,臉色蒼白牙關緊咬,身下更是有著幾灘血跡。路遙怒火瞬間燒上額頭,歷來慢條斯理的梅渙也怒道:「快住手!」

      那穩婆一見得兩人,倒似比兩人更加生氣,一雙小眼睛瞪著梅渙,「哎呦喂喂!你這登徒子怎地又進得來了?一個大男人,怎就進得產房?這成什麼話?出去,快給老娘出去!」

      路遙這下明白華熙恆所謂「有點爭執」是怎麼回事。當此際者她全然沒有耐心同那穩婆廢話,一步踏上,手腕一轉一招當年同殷梨亭學來防身的小擒拿手,同時扣住穩婆兩隻手,力道頗是不弱。那穩婆還沒明白怎回事,便殺豬一般大叫起來:「小浪蹄子……」話未說完,路遙不耐煩狠命敲了她睡穴一下,雖然沒有內力勁道不足,倒也如願讓她昏睡過去。皺著眉毛把人推給梅渙,梅渙接過來,略帶恨恨把人塞到一邊椅子上。待到再去查看那產婦,兩人皆盡心頭火起。

      ——

      廂房外,兩注香時間,華熙恆已經平復了產婦丈夫吵鬧。畢竟是徐天一手帶出來人,這些事物可算駕輕就熟。待得他再回身看到殷梨亭,卻見他怔怔站在一旁,神思不屬模樣。吩咐了個小廝搬了把椅子,華熙恆過去幾步道:「姑爺,坐。」

      路遙訂規矩,醫館藥堂裡一律喚她路大夫。是以為由此時私下華熙恆才以「姑爺」相稱。殷梨亭卻似全然沒有注意到這些,聽得華熙恆說話,忽地抬頭問道:「華主事,這女子生產都是這般?」

      華熙恆被他問一愣,頓了頓道:「那到也並非如此。一般女子若是順產,也不會送到醫館來,在自己家中就好。這一個是難產,這才不得已送過來,平日裡極少見。」

      殷梨亭聞言,大大鬆了口氣,臉色到比方才好了許多,「原來是極少見才這樣。方才我聽她哭叫,實在駭人。」

      這話更讓華熙恆怔愣。早聞自家姑爺是江湖上極有名號人物,到不成想這產婦哭叫兩聲便嚇得如此。片刻間便明白,想來必是因為路遙有孕的事情。剛要開口,一旁因為當初泉州鼠疫而和殷梨亭相識韓大夫笑道:「殷兄這你便不知了。女子生產均是要痛得折騰哭叫一翻。這個難產身子骨差些,動靜倒比尋常還小不少。」他是輪值大夫,前天剛剛過來,尚不知路遙事情。

      殷梨亭聞言倒抽一口冷氣,眼睛張大看向韓大夫,臉色瞬間又變白了些。還沒等韓大夫再說話,就聽得房門吱呀一聲開了開,卻是路遙出了來。她白色罩衫上點點血跡宛如梅花,只讓人覺得極是豔麗而妖異。殷梨亭幾乎立時椅子上竄了起來,一個起落落在路遙身前,「小遙……」他自然看得出那血並非路遙,奈何方才韓大夫話讓他心驚,此時只能不知所謂抓住路遙,似乎如此才能安心。

      路遙衝他笑了笑,「沒事,那個產婦的血。」言罷轉向產婦丈夫,還沒等她開口,那人一步衝上來,不敢靠近殷梨亭,伸著脖子急道:「大夫!孩子和阿妍到底咋樣?」

      路遙斂了斂神色:「孩子尚好,但是尊夫人身體太弱,如今情形並不好,閣下須當有些準備。」

      那人聞言頓了頓,隨即問:「那孩子是男是女?」

      路遙一愣,卻沒有回答,而是開口道:「我有一法可試,或能保她。但是以她身子,以後不可再孕子女,否則產後必見大紅,大人和孩子性命皆是堪憂。」

      「這……」那人頓了好久,喏喏道:「大夫,我家三代單傳,到我這裡子孫實在稀薄……」

      路遙聞言,皺了眉瞪著他,加重語氣又同他說了一遍:「產婦身子弱,如果你想保住她,便須得按我方法來。一旦如此,將來她便不能再有身孕,否則性命堪憂。可曉得了?」

      那人卻似沒聽見一般,琢磨半晌,又問出來了與方才同樣話:「大夫,孩子到底是男是女?」

      路遙終於明白他在琢磨什麼,連生氣的力氣都沒有,瞥了他一眼也不等他回答,拍了拍殷梨亭,轉身拂袖回了產房。那人未得路遙回答,心下一股急火上來,便要去追路遙。然則看著面前的殷梨亭,瞥了一眼他手裡提著劍,不敢再做聲。

      ——

      這一次比起以前路遙施診,都要快得不少。殷梨亭卻覺得似乎比以前每一次在房外等待路遙出來時間都要長。約莫過了小半個時辰,只聽得房內「哇」一聲極是清亮嬰兒啼哭之聲,那青年立時一跳三丈高,臉上喜色盡顯,大聲喜道:「這麼響的哭聲,一定是個男孩!是男孩!」果然過不得片刻,便見得房內一個藥童抱了個裹得嚴嚴實實的嬰兒送了出來,藥童將嬰兒遞給那人道:「恭喜了,是位小公子。」

      青年哆哆嗦嗦抱著孩子,高興得不知所言,幾乎便要喜極而泣。一旁一個藥童出得房來想要跟他說什麼,卻根本拉不住他,只聽他興奮吩咐自家下人:「快去,快去回府稟報老爺老夫人,就說他們有孫兒了!」一時間院中又是亂了起來。

      殷梨亭顧不上這許多,見得孩子被送了出來,以為路遙和梅渙也會出來,在門口張望了許久,卻始終不見人影。見得房內又出來一個藥童,連忙攔住問道:「小哥,你們梅大夫和路大夫怎還不出來?」

      藥童見是殷梨亭,連忙行了個禮道:「梅大夫和路大夫正在給病患施救。那病患產後出紅,怕要不行了。」

      殷梨亭一怔,未想到孩子平安出世,那產婦卻要不行。一時間,心緒更是大亂,不知所措站在門口。

      藥童本是得了路遙吩咐來叫那青年進房去,做事倒比前一個俐落許多,直接擠進人群去拉那青年,嘈雜之中扯了嗓子大聲道:「公子,患者產後出血,眼下病危,路大夫和梅大夫叫你趕緊進去。」

      青年這回終於從初為人父喜悅中略略清醒過來,將藥童話聽得清楚明白,嚅嚅囁囁喚著「阿妍」,臉上露出愧疚之意。然則就要跟那藥童進房時候,院門口又是一陣嘈雜,一群丫鬟婆子扶著一個老婦人進了院子。青年看見,不由自主收了步子,轉而向那老婦人走去,「娘!」

      老婦人住著枴杖,蒼老面容上掩飾不住滿面紅光:「兒啊,我那孫子呢?我那孫子在哪?!」

      青年連忙抱了嬰孩上前,「娘,孩子在這兒,您快看看像我不像?」

      院子裡轉眼又亂了起來。一家子連主人到下人,竟沒有一個想到須得看一下產婦。被路遙和梅渙打發出來請人藥童實在無法,嘆了口氣,逕自回房去了。殷梨亭背後是亂鬨哄人聲,面前是緊閉房門,一時之間心緒竟是前所未有茫然混亂。

      也不知過了多久,房門終是吱呀一聲被推開來。殷梨亭連忙抬頭望去,只見得一個白色身影出現在門口,正是路遙。她臉色尚好,只是神情頗是疲累,眉間倦意上湧。

      路遙和梅渙一個多時辰始終不得閒,加上如今體力卻是不比平時,竟累得不行。深吸一口氣還沒吐出來,就感到熟悉氣息欺進,一隻手臂環住她腰際將她托住。路遙舒了口氣,偎進他懷裡找了個舒服位置,閉目養神。梅渙見了,無聲抿嘴兒笑,輕手輕腳出了去,直接去找那三請不到的病患家屬了。

      醫館裡各個大夫有自己休息房間,殷梨亭直接抱了路遙過去,把她放到床上,遞了浸過熱水白巾給她。

      路遙擦了擦臉,又一口氣喝完溫熱甜湯,這才覺得好了不少。聽得坐在床邊殷梨亭問道:「方才那病人如何了?」

      路遙想起那三請不到的病患家屬,微微嘆了口氣道:「身體太弱,宮內出血不止。我和梅渙無法,為了保她一命只得切掉了子宮,她以後都不能有孩子了。不過……」說著搖了搖頭,「在我看不能有孩子也是好。否則若是再度懷孕,十有八九怕是要賠上性命。」

      殷梨亭聽得明白,本來一直惶然心情更甚,張口卻又不知道要說什麼,欲言又止看著路遙,臉色倒比她還要白一些。

      路遙見了,些許疑惑,隨即明白了他在擔憂什麼,伸手覆住他手,笑嘆道:「六哥你想得太多了。這個產婦情形是極少見。一百個當中也不一定能有一個。而且如不是開始那個產婆助產手段粗暴,產婦也不至於宮內出血,更鬧不到此等地步。而且我身體很好,你不用擔心這些。咱這個神醫,連自己生個孩子都料理不好,那這招牌可就真砸了。」

      殷梨亭見她言語神態輕鬆篤定不容置疑,惶然的心情稍稍放下了些。百不足一病例,尚有梅渙和路遙可以治。他打定主意到時定然要讓梅渙上武當山來,還應該請傅秋燃找些好大夫來才是。一口懸了足足有半天氣終於稍稍鬆了下來,他脫去外衫上了床,攬過路遙輕輕親了她額頭一下,陪她休息。

      ——

      路遙本來以為她解釋以後這件事情就算過去了,卻沒承想殷梨亭這一口氣鬆了還不到一天,隨即又提了起來,而且比原來更加厲害。蓋因為上一次不過是他心中猜測擔憂,而這一次卻是實實在在被路遙嚇到了。蓋因路遙終究只是神醫不是神仙,在舒舒服服懷了兩個月身孕以後,終於也和尋常孕婦們一樣,開始孕吐了。

      最開始是在早上起床。那日殷梨亭剛端了熱水近來,還沒放下,就見得路遙趴在床邊,一手按著頸項,一邊嘔著酸水,一邊喘著粗氣。

      殷梨亭大驚,手中銅盆哐啷一下砸在地上,水濕了衣擺,倒比路遙更要狼狽三分。一步上去扶住路遙,又是順氣又是拍撫,折騰了半天才算過去。在路遙再三申明這是懷孕時候再正常不過現象之後,被嚇得不輕的殷梨亭才緩過神。

      可是孕吐這事不是吐一次就能解決問題。路遙開始兩三天還只是每天早上一次,殷梨亭就已經戰戰兢兢不知如何是好。待到第四天開始,逐漸發展為只要一吃東西,哪怕就連是紅豆甜湯一類食物,入口等不到一炷香時間,就會接二連三吐出來。連續半個月,除了喝水,幾乎是吃什麼吐什麼,前些時間紅潤氣色迅速削瘦下去,整個人更是蔫蔫提不起精神。

      一個人若是吃什麼吐什麼,自然很難有食慾可言,於是原本看見各類點心美食就兩眼放光路遙很快就看什麼都不想吃了。殷梨亭看著吃了不到兩口就被原封不動推回來的飯菜湯羹點心鮮果,愁得食不下嚥夜不安寢。再看看異常削瘦精神懨懨的路遙,幾乎差點愁出白頭髮來。這些東西他還是特意去問了宋遠橋和張翠山,范嫦和殷素素懷孕得時候能吃下什麼。卻沒想到路遙委實是半口也嚥不下。

      路遙也知道殷梨亭憂慮之甚,反覆告訴他盡可放心,過了這兩個月便好。然則殷梨亭若是能放下心也便不是殷梨亭了。於是這夜路遙深夜醒來,發現燭火仍舊未息,睡眼惺忪微微抬頭,發現殷梨亭正斜倚著床頭,一手攬著自己,雙眉皺緊,見得她醒來,連忙問道:「小遙?不舒服了?」

      路遙搖了搖頭,伸手去抹他眉間皺起「川」字。「六哥,怎麼了?怎麼不睡?」

      殷梨亭拉了她手放進被子裡,看著她良久,輕聲道:「小遙,那日我看那產婦生產那般艱難,又如此危險。若不是遇到你和梅渙,怕是命都要搭進去。而且想來就是她日後恢復,身體也必定大不如前。如今這才三個月不到,你便被折騰成這樣子。若真是到了十個月,那還得受多少罪……而且若是到時萬一……小遙,唉……你知道,我和那公子不同,我本來就是孤兒,什麼傳宗接代香火一事,於我來說無甚所謂……」

      路遙越聽越瞪大了眼睛,「六哥……」

      殷梨亭抱了她,將下巴放在路遙額頭上,輕聲道:「小遙。看你這麼難受,我實在不想如此。實在不行,這孩子……我們不要會不會好一些?」


第一一六章   冬去兀自春

      路遙雖專外科,但是對於妊娠焦慮症這麼一個「病症」她還是清楚。一般來說到得妊娠八九個月的時候,症狀才會最為明顯。作為大夫,一早她就考慮到這件事情,平日裡飲食睡眠之上已然有在調節。她本來性情豁朗,加上時間尚早,眼下倒是半點沒有反應。

      不過如今她眨著大大眼睛,看著擔憂糾結的殷梨亭欲言又止看著自己。他眼睛下面甚至有些青黑,可見苦思半夜糾結矛盾。這時路遙總算發現每日裡自己開出來安神解鬱方似乎用錯了人。顯然如今有了焦慮症的絕對不是自己,而是眼前自己不知所措的丈夫。

      殷梨亭把接連幾夜夜不安寢終於想明白的話同路遙說出來,只覺得心裡終於一輕。一口氣舒下來,便覺得路遙坐了起來靠進自己懷裡,隨即柔軟的唇在自己兩隻眼睛上輕輕親了一下,拉起自己的手放在她小腹之上。

      那裡尚未有明顯隆起,但是觸感溫暖柔軟而微厚,隨著路遙呼吸起伏,他似乎可以感受那裡的生命力。一瞬間,殷梨亭心中柔軟異常,看著路遙,卻又是一句話也說不出。

      路遙手按著他,額頭靠在他胸口,輕聲道:「六哥,生命產生本就是這世上最為美妙之事。我們做大夫,很多時候便是因為對生命敬畏和此種美妙動容。」

      殷梨亭常年用的劍手忽地一抖。這一番話他說出來何嘗不艱難?然則日前那產婦難產情景歷歷在目。這些日子每每想起,便後怕不已,接連兩日竟都夜半噩夢驚醒。醒來看著路遙倚在自己懷中安然熟睡,低垂睫毛,紅撲撲的臉頰,均勻輕淺的呼吸,他便立時覺得能得如此這般已是無限美好,萬莫要太過貪心才是。若是路遙生產之時有個萬一,屆時便是追悔莫及了。

      路遙輕輕摩挲著他撫在自己小腹之上的手,「人生一世,我們遇見一個自己深愛之人的可能有幾成?而深愛之人恰好也愛自己的可能有幾成?就算兩人相知相愛,能夠相守的可能又有幾成?世人都說百年才能修得共枕眠。即便如此,能得這樣一個生命的運氣,又有幾人能有?六哥,這樣幸運之極的事情,你怎可以說不要?」

      殷梨亭將臉貼在路遙頭頂青絲之上,過許久,方才開口,聲音微啞:「我便是怕這樣幸運的事情耗盡了福分。小遙,若是真得如此,我寧願你能平安,其餘事情都顧不得這許多了。」

      當初的事情於他來講仍舊銘心刻骨無法釋懷,無論如何他都不願再嚐。

      路遙幾乎能感覺到他心中的擔憂與恐懼。「六哥,我同你保證過,從今以後絕不留你一人。這件事情說話算話,不反悔。而且……」她忽地笑了,「六哥你喜歡男孩還是女孩?別跟我說哪樣都好,只能選一個。」說著直接看著他眼睛,不讓他躲閃。

      殷梨亭在她目光下哪裡說出謊話?支吾半天,這才小聲道:「若是你能平安……我更想……更想要女兒……」

      路遙轉了轉眼睛,「哦?為什麼?總該現有個男孩子才好。既能傳承香火,將來還能保護弟弟妹妹們。」

      殷梨亭聽聞連忙搖頭,「小遙你莫要亂想。我方才說了,我本是孤兒,全拜師父收入門下才得今日。你看二哥三哥四哥他們,均未婚娶,我武當弟子亦不看重此事。香火之事你萬萬不要在意,我全然無甚所謂。而且什麼弟弟妹妹,以後還是千萬莫要再有了。這種罪莫說再有一回,便是這次,我只盼你還是不要受了。」

      「好好,我不同你說這個。六哥你到是告訴告訴我,為什麼想要女兒?」路遙看他緊張的模樣禁不住好笑。

      殷梨亭臉微微一紅,小聲道:「我盼能有個女兒,模樣性子都像小遙你才好。我從未見過你幼時模樣,若是能有個像你的女兒……」

      路遙聽到此處卻是脆聲而笑:「六哥,你可知道我想要什麼?」

      殷梨亭替她拉了拉被子蓋好,這才道:「什麼?」

      路遙一邊伸手玩弄他髮梢,一邊笑道:「我便想要個兒子,同你一模一樣的兒子。我也想看看,那個打小躲在師父身後怯生生,最怕卻也最敬二哥,又有點怕黑非要和五哥同睡的小毛頭到底是什麼模樣。」

      殷梨亭被路遙說得臉上微紅,卻又忍不住笑了出來。

      路遙輕攏著殷梨亭手,「唉,總之六哥,你想想這裡或許正有一個同我小時候一模一樣的小丫頭,你怎麼可以不要?也或許是一個同你一樣的小毛頭,你怎麼可以不讓我要?」

      殷梨亭手一顫,卻是再也說不出話。良久緊緊抱住路遙,柔聲道:「小遙,我從來就說不過你。不過你須得記得,千萬再莫留下我一個人了。」

      路遙安慰的拍了拍他背道:「這次不僅不會留你一個人,很快就會多一個人陪你啦。」

      殷梨亭眼前一時浮現那難產產婦艱難辛苦,心中擔憂焦灼;一時卻又浮現出和路遙一模一樣的粉嫩小丫頭模樣,卻又愉悅期待。這般矛盾心態實在難熬,半晌嘆息:「唉……若是這事我能替你該有多好?……」

      ——

      路遙孕吐不適持續了將近三個月,倒比其他人長上許多。顯然她肚子裡小傢伙是個難纏異常的主兒,還沒出世,就將江湖上赫赫有名的武當殷六和神醫路遙折騰到人仰馬翻。路遙除了嘔吐之外,大抵還是相當淡定,倒是殷梨亭愈發坐立不安。

      宋遠橋和張翠山都經歷過這種事情,見了愁眉不展的殷梨亭,日日好言相慰,便連沈默寡言的俞蓮舟也是數次寬解於他。路遙盯著自己漸漸隆起的小腹,搖頭嘆氣,暗道這小傢伙再折騰下去,怕是要攪得武當上下都不得安寧了。

      殷梨亭一口氣懸著直到九月初,這才稍稍鬆了一下。蓋因路遙孕吐的症狀漸漸停了,更因為傅秋燃來了。傅秋燃不是一個人來,被他一起帶上武當山,不僅有歐陽謙譚秀寧夫婦,還有著和葉殊齊名的楚中流。

      看著因為停止孕吐逐漸胃口好起來,而氣色越發紅潤清亮的路遙,和始終戰戰兢兢絲毫不敢放鬆的殷梨亭,傅秋燃無奈好笑的拍了拍他肩膀,指了指正在和路遙閒聊的歐陽夫婦,以及一上得山來就非常敬業去翻看查閱路遙自己給自己寫的醫案的楚中流,道:「整個中原,若是這幾個人加在一起都保不了阿遙母子平安,那就只怕沒哪個孕婦敢生孩子了!」

      楚中流,歐陽歉,譚秀寧,再加上路遙自己,四個當今醫界赫赫有名的大夫異口同聲保證,總算讓殷梨亭微微放了點心下來。

      不過對於路遙來說,傅秋燃這次來,最有價值的尚不是帶來了醫界舊友和同行,而是他帶了一樣她現在想吃想到夢裡都會流口水的東西——辣椒。

      當其時者,辣椒在中原莫說種植,便是連見也見不到。傅秋燃帶上來這幾大包辣椒,卻是和一個西域商人做生意時特意花高價買來的。不過怎麼來路遙全然無所謂,她現在只想吃而已。

      殷梨亭如今想方設法哄著路遙多吃些東西,只盼著能把前些日子裡的份數都補回來才好,聽得傅秋燃向他保證路遙如今定然極想吃這個,立時二話不說拉了他去了廚房。於是路遙當日晌午就吃到了肖想許久的水煮魚片。

      細白鮮嫩的魚肉蘸滿鮮紅辣椒,湯汁辣極香極,路遙幾乎覺得似乎多少年都沒吃過這麼痛快的飯了。然而路遙吃爽快了,卻有一個人頗是沮喪,便是莫聲谷。

      原本路遙和殷梨亭平時都不清閒,飲食一事都是廚房經管。然則自從路遙懷孕食慾不振,殷梨亭便想方設法從范嫦和殷素素那裡打聽孕婦愛吃的飲食,找了伙房廚子精心烹製,飯菜湯羹樣樣均是極是鮮嫩美味。偏得路遙孕吐,幾乎吃不下去幾口。路遙嚥不下去,殷梨亭心中著急自然也沒有食慾,於是無數美食悉數原封不動進了特意來蹭飯的莫聲谷肚子。

      俞岱言還曾笑他,說是他六嫂懷了身孕,倒是他日漸豐腴。不過莫聲谷卻是無所謂。本來他已經預料到路遙的胃口好轉,殷梨亭定然想方設法多弄些美食把她前些日子瘦下來的份補回來,卻沒想到路遙這胃口轉瞬之間大好,這口味竟然也轉瞬之間大變。

      結果原本從未見過辣椒覺得新鮮的莫聲谷,趁著東西剛剛出鍋,沒等殷梨亭端著去送給路遙,就連湯帶水放了一大塊魚片入口。還沒等他嚼一下,立時臉色漲通紅,一蹦三丈高從廚房衝了出去。

      傅秋燃彼時正和張松溪在中院迴廊石桌上下棋,一旁張翠山夫婦觀棋不語,一時間院中倒是靜得葉子落下聲音也聽得到。四人卻忽聽得一陣嗚嗚嗷嗷呻吟叫痛,便見得莫聲谷大張著嘴,臉色通紅,眼睛眉毛都擰在一起,不停的倒吸著涼氣衝進院子。

      他一見得石桌上的涼茶,當下再也顧不得其他,腳下一個梯雲縱翻了過去,慌忙拿起張松溪那杯茶灌了下去。一杯下肚,卻仍舊解不了口中喉頭火燒火燎感覺,轉眼只覺更加難忍,也顧不得是誰的茶,接連喝了好幾杯,急切的情形讓幾人看得面面相覷,倒唯有傅秋燃猜到因由,面上不動聲色,一雙鳳目卻是溢滿壞笑。

      路遙本來就嗜辣,如今又有了身孕,可謂變本加利。莫聲谷這著實一口紅湯下去,幾乎燒著了嗓子。

      「七弟,這是怎麼了?」張松溪看著一口氣喝光一整壺茶,仍舊不停喘氣的莫聲谷,挑眉奇道。

      莫聲谷臉皺得像抹布一般,一邊咳嗽一邊抱怨:「六嫂……咳咳,六嫂吃的……那都是,咳咳,那都是……什麼呀?!六哥居然也能面不改色的吃下去……」

      張松溪於這些並不曉得,到是殷素素聽得有些明白了,脆聲笑道,「女人家有了身孕便是如此。」

      這事張翠山也有經驗,點頭附和道:「這話不錯,」說著笑睨了殷素素一眼,道:「當初你五嫂就愛吃那酸倒牙的果子,我可是硬頂著陪她吃了三個月。」

      莫聲谷一手捂著嘴,兩隻眼睛瞪得圓了,一邊替自家六哥哀悼,一邊感謝上蒼幸好沒給自己找這麼個麻煩。

      --

      越入秋時,路遙腹部的隆起越發明顯,漸漸明顯感覺得到胎動。和別人家的孩子不同,這小傢伙卻是夜裡格外能折騰,整晚整晚不睡。路遙有時睡得正熟,忽地便被小傢伙一腳踢醒了,隨即便是一陣拳拳腳腳的鬧騰。

      殷梨亭本來淺眠,懷中路遙稍稍一動便立刻醒了過來,便一手輕揉撫摸著路遙肚子,口中輕聲哄弄。路遙好幾次忍不住大笑:「六哥你倒是哄我還是哄他?」

      殷梨亭想想也是樂了,如今他哪裡分得清哄誰?於是輕輕親了親路遙的額頭,「腿可還痛麼?」言罷也不等路遙回答,手上運上一分力替路遙按揉小腿。自從路遙身形愈發明顯的時候,小腿和腳卻也腫得厲害,夜裡時常疼痛抽筋。

      殷梨亭跑去問楚中流,一來二去,到和楚中流學了些不少按摩好手法。加之他本是習武之人,力道掌握極是恰到好處,路遙每每異常舒適,不由自主復又漸漸睡了過去。

      ——

      自從三月三十日黃鶴樓一會,武當派殷梨亭娶了桃花島的傳人說法就傳了開去。不過對於江湖人來說,路遙作為桃花島一脈傳人的價值,似乎不如身為一個神醫的價值。加上她醫好了俞岱言,救過崆峒五老,又有不少以前亦被她救過的江湖人眾口相傳,一來二去,倒是不知從何人嘴裡傳出了個青衣聖手的名號。路遙聽了莫聲谷繪聲繪色的形容,擠擠眼睛撇撇嘴,覺得這名號好歹聽起來倒也不至於像江湖騙子一流,於是擺了擺手且由它去了。

      然則如此一來,以前來拜訪武當的江湖人物,慕名拜望、有事相求、交情不淺之中,如今又多了一路:來求醫問藥。路遙醫病歷來有治無類照單全收,加上殷梨亭江湖上俠名不小為人隨和,這一下子武當山再過兩年怕是要改作蝴蝶谷。

      平日裡倒還好,可是眼下已然過得新年,路遙眼看便要臨盆,總不能挺著肚子去診病動針。幸得楚中流歐陽謙和譚秀寧皆在,也不用路遙費心。但事情總有趕巧,正月快要過完時候,峨嵋一群弟子卻是火急火燎的送上來了個男弟子。小腹被長劍刺穿,傷口化膿潰爛,眼見就剩一口氣懸著。以武當和峨嵋交情,自然不能袖手不管。

      宋遠橋和俞蓮舟連忙請來了楚中流歐陽謙。楚中流雖是醫界元老,不過精於藥理,金石之術之上,卻是不及路遙和歐陽謙。歐陽謙檢視了那峨嵋弟子傷勢,搖頭微嘆,「這傷難治,我雖可一試,但一人難以應付。這種外科金石之術,路遙勝於我,若想保她性命,怕是還要路遙一同動手。」

      屋內諸人同時面顯難色,路遙眼見著便是預產的時候,哪能如當初一站數個時辰不眠不休的救人?正無奈間,忽地聽有人道:「歐陽,後面已經準備好了。清風,你且跑一趟腿,去練功場叫小寒來見習。」正是聞訊而來的路遙。

      幾人抬眼望去,見得路遙一手扶著殷梨亭,一手撐著腰。

      「弟妹,你……」宋遠橋躊躇道,「莫要勉強才是。」

      路遙只是搖頭笑道:「大哥,六哥陪我一起就好。這台讓歐陽做,讓我和秀寧給他做助手,不會費神。」

      俞蓮舟看向殷梨亭,殷梨亭卻只搖了搖頭。路遙的脾性他清楚很,讓她袖手是不可能。既不可能,他必得跟著同去才能放心。

      ——

      殷梨亭不是第一次陪路遙接診治療此等外科重傷,昔年梅寒兮,俞岱言治療過程卻都要比這一次艱難兇險而漫長難纏得多。然則這一次他卻是彷彿覺得是時間最為冗長。路遙坐在墊高軟椅上,看著歐陽主刀,一邊同他商量,時不時皺了秀眉,聲音卻始終平穩。

      譚秀寧雖然不精外科,但是嫁給歐陽數年,下手打得也不少。倒是梅寒兮表現頗叫人意外。第一次觀摩這種治療手術,竟然半分不怕,遞送刀具器械毫不含糊,從容冷靜絲毫不遜於路遙歐陽這些久經此等場面的名醫。從始至終,路遙也只動過一次手。倒是殷梨亭因為怕路遙太過費神,一隻手始終沒離開她後心,緩緩踱入些內息給她。

      從開腹到最後縫合,總共一個半時辰。在殷梨亭眼中實在漫長,但對於路遙和歐陽謙來說,這一台已經是做得乾淨俐落了。看著人被送了出去,路遙舒了一口氣靠坐在軟椅上,一手拉著殷梨亭,手心有些微濕,握越發緊了。

      殷梨亭心中忽然一突,攬住她腰,「小遙?哪裡不舒服?」

      路遙表情不自然的咬了咬牙,擠出了一個笑容,「六哥,你別怕啊。」

      「怕?怕……什麼?」殷梨亭看她不自然的神情,一顆心忽地懸了起來。

      路遙深吸了一口氣,忍住了一波疼痛。約莫半刻鍾前,她腹部陣痛就有開始,卻沒出聲。

      「六哥,我覺……覺得你最好把歐陽和秀寧叫回來。」

      殷梨亭明顯感到路遙呼吸越發不穩,臉色一陣紅一陣白,心和著手一齊微抖,「小遙你……你……」

      路遙調整了一下呼吸,笑給他看,「都叫你別害怕了……六哥……我羊水破了,這窮折騰十個月的小傢伙,怕是不耐煩要出來了……」


第一一七章   殊行換卿歸

      譚秀寧專精婦科,昔年未嫁歐陽謙的時候就已經在父兄的指導下執醫,到得如今已有六七年光景。她自己有一個孩子,更給無數的產婦接生過,但是卻頭一次見識到路遙這樣的。

      女人生產,疼痛程度非等閒可以比擬,何況是頭一胎。膽子小有嚇哭的,不耐疼有哭痛的,性子強大喊大鬧,乃至破口大駡的。可是像路遙這樣一味喘息,痛得滿頭是汗卻一聲不出的,她還真沒見過。

      不僅譚秀寧沒見過,陪著進來的殷素素和范嫦自然也未曾見過。范嫦在一旁替路遙擦去額上流水一般的汗,眼見著她疼得臉色雪白,把床單都要扯破了,忍不住道:「六妹,疼就叫出來,叫出來就不那麼疼了。」誰知道路遙聞言卻只是搖頭,疼得說不出話,咬緊了牙竟是一聲都不出。

      隨著陣痛越來越頻繁,時間越來越長,間歇越來越短,連續數次她手上一用力,床單都幾次被撕拉一下扯出偌大的口子。殷素素看得恨不得替她叫兩聲才痛快,可路遙就像在成心較勁一樣,咬牙咬到牙床出血,就是不肯出聲。

      好不容易等到極長的一陣陣痛過去,譚秀寧停下手上的活,眉頭皺緊對路遙道:「路姐姐,你若是痛叫出來才好,要不卻要怎生用力?這產道才開四指,還有好些時候呢!」

      路遙感到譚秀寧以金針刺入天突等幾處穴道,使得疼痛之感微微減輕,半晌緩過氣,這才氣喘噓噓道:「怎麼才四指?……我一個大夫……大呼小叫的……多丟臉……」

      范嫦一聽嘆氣:「六妹,這生孩子叫痛哪有什麼丟臉的?你這不叫的樣子才嚇人的緊。」說著替路遙把被她自己抓得滲血的手心捋開。

      路遙小聲嘟囔了句什麼,還沒等說完,下一波陣痛接踵而來,路遙實在忍不住,極輕微的哼了一下,身體不停抽搐,卻仍舊抿緊了唇,一聲不吭,手往死裡用力撕扭著床單,似乎想借此紓解劇痛。路遙嘟囔的是什麼,譚秀寧和范嫦沒聽到。殷素素習武之人耳尖,卻聽得清楚:「就是怕嚇人啊……」。她忽地伏在路遙耳邊問到:「可引因為六弟?」

      路遙劇痛之中無暇應聲,微不可見的點了點頭,隨即又是撕拉一聲,這回連被罩也被她扯破了。

      殷素素目光微閃,忽地伸手拍了拍路遙的手背道:「六妹你等著。」言罷轉身出了門,看得范嫦和譚秀寧不明所以。

      房外院子裡,此時的情形卻頗有些意思。傅秋燃,歐陽謙和楚中流都在,這三個人都還算淡定。畢竟都是經驗豐富的大夫,比這大得多的場面都見過許多,更不用提路遙的胎位正常胎心強勁,身體亦好。而另一邊卻是有意思:殷梨亭坐在院子一側的石桌前,頭低得不能再低,手裡死命的抓著桌沿,石質桌面幾乎被他生生掰下去一塊。

      而他之所以到現在還能坐在石桌邊不動,蓋因俞蓮舟和張翠山兩人坐在他左右兩側,此時正一人一隻手按著殷梨亭的肩,運足力功力壓著他,仿似稍稍一鬆手,殷梨亭就能立刻跳起來一般。也不知是第幾次,殷梨亭抓著俞蓮舟,手抖得跟聲音一樣:「二哥,我就去看一眼,一眼就好……」俞蓮舟嘆氣,「六弟,六妹特意交代了,別說一眼,半步都不能讓你進去。」

      一旁莫聲谷聽了好幾次這兩句話,都有些哭笑不得。忽地想起什麼,轉頭對傅秋燃道:「怎麼進去這半晌也不見有些動靜?六嫂這……」話還沒說完,就被張松溪一扯,立時禁了聲。楚中流和歐陽謙心裡也有些奇怪,路遙的情況一切都正常,按照預先的設計,便是應順產的,無論如何不會這般安靜。如果中途有變,須得動用刀石,譚秀寧必然會出來說一聲才是。倒是傅秋燃老神在在,不緊不慢的喝著茶。

      殷梨亭聽了莫聲谷所言,立時察覺此事。從路遙被他抱進房中,到他被轟出來,再到眼下,屋內竟然真的一聲都沒出。按梅渙和華熙恆的說法,女子生產疼痛異常,沒有不出聲的。想到這殷梨亭再也坐不住了,張翠山這邊已經按他不住,幸得俞蓮舟功力深厚,手上多加了三成力,立時又把殷梨亭按了回去,抬手點了他兩處穴道,這才讓他動彈不得。殷梨亭此時卻幾乎快要哭出來:「二哥……」

      就在這時房間的門吱呀一聲開了,卻是殷素素出了來。眾人同時看向她,目光各自不同。殷素素看了一眼一院子的男人,再看向殷梨亭滿溢糾結焦急懊惱害怕的神情,以及那缺了一塊的桌面,心下感嘆這倒是有些意思,屋裡的撕床單,屋外的掰桌面。

      「五嫂……小遙她……」見著他那樣子,殷素素心下不忍,微微咳嗽了一聲,這才道:「六弟,六妹說了,她要吃山下回龍鎮桂馨齋的八寶飯,得是現做新出鍋的那種,要特別加了蓮子和紅豆的,沒有蓮子紅豆的一律不要。還要北面七里鋪的梅子桂花糕,梅子要酒釀過的,平常的梅子也一律不要。再要老河口太白樓的米酒,要現蒸的,蒸前先加冰糖,不加的還是一律不要。」

      一旁莫聲谷聽得下巴差點掉下來。這幾樣東西雖不精貴,但是樣樣都有特別要求,均需現做現弄,一時間卻不容易弄得。而且回龍鎮,七里鋪和老河口分在三個不同的方向,就是快馬加鞭,也得折騰一翻才行,一時間哪裡弄得齊?他知道路遙喜歡各種點心小吃,到不知道何時要求居然這樣高,「五嫂,這些東西哪裡就能這麼快弄……」話還沒說完,立時又被張松溪抬手用力敲了一下腦袋,莫聲谷到比殷梨亭還哭喪著臉,揉著腦袋道:「四哥……」

      張松溪倒是有點明白怎麼回事了,笑嘆搖頭,「七弟你少說幾句才好。」

      殷梨亭聽聞,哪管其他,連忙滿口答應,立時便要找來弟子去辦,卻不曾想殷素素又開口道:「六妹說,這些都要你親自去買,不可以假他人之手,否則過了今天她就回秋翎莊去。」說罷看著殷梨亭瞪大了眼睛的模樣,又補了一句:「還帶著孩子一起走。三年五載不要見你。」

      言罷也不理殷梨亭,轉身便往回走,臨進門忽然想到什麼,回頭道:「三樣要一起送來啊,一件件來可不收。」隨即「砰」的一下關了門,繼續留下一院子神色各異的人。傅秋燃仍舊淡定喝茶,唯有嘴角掛了一絲淺笑。楚中流和歐陽謙經歷場面無數,倒頭一次看到這麼一齣,面面相覷頗是新鮮。莫聲谷莫名其妙的揉著腦袋,張松溪瞭然一笑,撿了張凳子坐下來。張翠山和殷素素十多年夫婦,倒是心有靈犀,似乎明白了什麼。俞蓮舟抬手解了殷梨亭的穴道,「六弟,六妹歷來說到做到,從未食言過。」

      現在別說讓殷梨亭下山,就是讓他多往院外走一步,他也是一千一萬個不願意。要不是路遙之前千叮萬囑拜託俞蓮舟,說按住他半步都不可以讓他進來,他一早就進房間了。那一瞬間他忽然嫉妒起楊逍來,當初紀曉芙生產,路遙接診,二話不說抬手一揮放了楊逍進屋,可如今路遙卻說什麼都不讓他進。

      俞蓮舟說得沒錯,路遙的性子絕對說到做到,今日這幾樣東西他若不去買,估計鬧不好路遙真要回去秋翎莊。可是若說去買,他如今全副心意都在那房間裡,哪裡邁得開步子?一時間實在不知如何是好,便在此時,張翠山到是笑著站起來,一手拉了殷梨亭,笑道:「六弟,來來來,五哥陪你一起去。二哥說得沒錯,六妹的脾氣你可清楚的啊!難道你真要為了幾樣點心三年五載見她不到?」

      殷梨亭終是害怕路遙說到做到,被張翠山強拉著出了院子,卻仍舊一步三回頭的看。聽得張翠山笑催道:「走走走,咱們快去快回,這路還可不近。」他這才一咬牙,提起梯雲縱幾下躍起,抄了近路往山下疾速而去。張翠山一愣,趕緊展開輕功追了上去。

      宋遠橋剛在前面處理完派內事務,便過來看看,還沒進門口就見兩個影子飛一般閃了出去,看身形正是張翠山和殷梨亭。他滿是驚訝的進了院子,見得一院子裡正少了原本必然在這裡的殷梨亭,不禁奇怪道:「六弟這是做什麼去了?」

      莫聲倒皺了臉,揉著被張松溪敲打的額頭道:「去買加了蓮子紅豆的八寶飯,加了酒釀梅子的梅子桂花糕和加了冰糖的……」還沒說完,忽然想起自己再說下去,弄不好還要被四哥敲,連忙縮了脖子,腳下一躍蹦到傅秋燃和歐陽謙幾人的桌子前,縮縮脖子坐下來,端起茶水便喝。

      到是宋遠橋聽得有些糊塗,卻聽得張松溪同譚秀寧帶來的一個正端著熱水要進門的貼身丫鬟道:「姑娘,麻煩你去跟你們家夫人和在下弟妹知會一聲,便說六弟人已經下山,走得遠了。」

      那丫鬟點了點頭,端了水進了房間去。

      果然過不得片刻,院中諸人便聽得一聲被路遙壓制強忍了許久的叫喊「啊!」的一下徹底釋放出來。宋遠橋俞蓮舟張松溪幾人尚好,莫聲谷正好一口茶喝到一半,「噗」的一下險些被嗆到。

      ——

      殷素素這招確實高明,只可惜千算萬算算差了兩點:其一,路遙雖是大夫,可是生孩子這事是快是慢看得不是醫術,而是身體。路遙生產的速度,卻是比殷素素慢上不少。其二,這幾年武當諸俠內功大進,輕功功力見長極快。殷梨亭這一來一回,卻比殷素素所算的要快得多。於是,當兩個多時辰以後,殷梨亭拎著三大包東西一路梯雲縱不停的飛奔回武當,出現在院門口的時候,武當諸俠不知是為他輕功進步如此之快而欣慰,還是為了他這麼快便了回來而嘆息。

      殷梨亭這邊一路疾奔,為了快點趕回,幾乎一路是腳下點著樹叢山石直接翻山而上的。一進院子忙不迭的便往要往屋裡送東西,盼著能趁機看看路遙。俞蓮舟記得路遙囑託,眼疾手快的要去拽他,還沒等拉住,就看見方才那丫鬟端著盆水出來。若是盆水,也還算好。關鍵的是,那水譚秀寧剛剛用來浣洗過沾滿血的布巾。殷梨亭還沒靠進房門,就看到那丫鬟端的滿滿一盆水被染成殷殷血紅一片,立時頭暈目眩,驚駭不已。

      他習武近三十年,行走江湖十多年,見血的事情已是習慣,但卻頭一次怕血怕成這般模樣。心裡猛然一沉,再也顧不得其他,噌地一下直直闖了進房間去。俞蓮舟本要去拉,稍稍一頓,還是收了手,搖了搖頭,幾不可見地笑嘆一下,且由得他去了。

      ——

      路遙此時已經痛得聽不見其他聲音,唯有譚秀寧一邊替她施針,一邊藉著宮縮的時候用力。連門被砰地一下推開,和范嫦的驚呼聲都沒注意到。直到忽然感到有溫熱的液體落在自己臉頰上,隨即又有布巾小心翼翼的替自己擦掉汗水,路遙這才睜開為了專心用力而緊閉的眼睛,發現正是殷梨亭面對自己坐在床側,一邊小心翼翼的替她擦拭臉上和頸際的汗水,一邊自己卻忍不住有淚水從臉頰上落下來。路遙微微清醒,衝他無奈笑道:「叫你不許進來……六哥你還敢給我進來……」

      殷梨亭一進門看她疼得慘白的臉色,立時嚇得不知所措,眼淚控制不住的就落下來。此時聽她說話聲音沙啞,心下更是焦慮難受,握了她的手,竟是一時說不出話。

      路遙連續喘了幾口氣,抬手摸摸他的臉頰,嘆道:「不要你進來,就是怕你害怕啊。」

      「你不讓我進來,我在外面才更害怕……小遙,方才我……」話未說完,就看路遙眉頭猛然一皺,卻是又一陣宮縮疼痛。殷梨亭見她臉色一白,禁不住一陣害怕,不由自主將一股內力由掌心從她肩井穴渡了過去。路遙看了看譚秀寧,後者明白她的意思,對她點了點頭,「馬上就快了,頭已經出得差不多了。」

      路遙心裡有底,卻知道此時下面定是不少血水,怕殷梨亭看了焦急害怕,啞聲道:「六哥……你親親我好不好……?」

      殷梨亭不明白路遙的意思,卻俯身在她額頭和臉頰輕輕親吻,溫存流連。忽覺的路遙抓著他的手猛然握的死緊,以為她是疼痛難忍,連忙放鬆了手臂任她用力抓著,卻忽聽得譚秀寧極是愉悅地呼道:「好了好了!出來了!」殷梨亭被路遙抓著的手臂忽覺的一鬆,他以為路遙出事,心下一突,定睛看去,卻見她滿是汗水的蒼白臉頰翻起絲絲紅暈,笑意微露,似是終於鬆了口氣。

      「小遙……」殷梨亭去探她脈息,卻覺得其雖然急速而微薄,但是毫無異象。路遙也不說話,一任他探她脈息。還沒等片刻,殷梨亭便聽得身後「哇……」的一聲啼哭。他一下子怔愣在那裡,睜大了眼睛看著路遙,竟是不敢回頭。

      路遙見他有些呆愣的模樣,便是身體仍舊疼痛,卻也忍不住笑了出來,捂著殷梨亭的眼睛不讓他去看譚秀寧處理那些善後的血水臍帶一類事物。「……六哥……你再等等,等等……」

      殷梨亭卻不知如何是好的抓了路遙得手,感覺她手心微涼,不由得又擔心起來,拉開她的手,替她捋了捋有些紛亂的髮絲擦去汗水,「你說不看我就不看好了,但……小遙你可還難受?唉……」

      路遙卻只是笑著搖頭,打趣道:「方才不要你進來你非進來,這會兒卻來賣乖。」

      殷梨亭無奈,按著她手心踱入些許真氣與她。

      譚秀寧輕車熟路的將後面的事情極快處理乾淨,把孩子簡單清洗乾淨,用軟衾小被包裹好了,遞給殷梨亭,笑道:「看看吧,很漂亮,像路姐姐。」

      殷梨亭一聽,不由自主的睜大了眼睛去看,譚秀寧卻直接將孩子塞進他懷裡,拿了東西逕自出去了,不去打擾兩人。殷梨亭一下子兩隻手臂都僵了,生怕摔到碰到了,極是小心翼翼的「捧」著。見得懷裡的小東西軟軟的,眼睛仍舊緊閉著,皮膚微紅,胎髮頗是濃密。孩子尚小,看不出模樣,倒是鼻子和嘴輪廓分明清秀,像極了路遙。

      殷梨亭一瞬間幾乎不感相信自己懷裡抱著的竟是一個小孩子,他和路遙的孩子。彷彿怕弄痛了她一樣,他近乎虔誠的把那孩子放到路遙懷裡,有些愣愣的看著路遙,卻見得路遙半倚著他,低頭伸出一個指頭,去輕輕撫摸孩子的臉,忽地抿唇一笑,眼底眉梢光華明媚,被窗外暖暖晴陽映著,動人無限。幾乎本能一般,殷梨亭輕輕攬了她,極輕極柔的吻她的眉梢眼角。

      ——

      外面諸人,包括被殷梨亭一進房沒多久就被殷素素拉出來的范嫦見譚秀寧出了來,禁不住圍上去。

      「歐陽夫人,人怎麼樣?」宋遠橋當先問。

      譚秀寧接過歐陽謙遞過來的茶水喝了飲盡,這才道:「順產,無驚無險,母女平安。」

      「是女兒?這下可如六弟的意了!」張翠山笑道。

      譚秀寧捂嘴輕笑道:「路姐姐和殷少俠怕還不知道男女呢,光顧著高興了。」

      傅秋燃問道,「可像阿遙?」

      譚秀寧點頭,「眼下還看不出,不過眉眼輪廓到有七八分模樣,待長開了估計是像了。」

      張松溪這下也笑道:「這回是徹底隨六弟的意了!對了,快,快來人,去稟報師父,三師兄隨師父閉關之前還特意囑咐了六妹這邊有消息,一定趕緊派人去報個信兒。」

      「嗯,請張真人給取個名字到是要緊。」傅秋燃點頭。

      俞蓮舟道:「六弟八個月前便稟明師父了。師父說,無論男女,意取秋水,便叫殊行。」

      傅秋燃目光微閃,輕聲喃道:「數載春秋盡,何者殊行換卿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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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一八章   無需趁年華

      五年後,至正十二年,早春。

      往東官道直通金陵,官道一旁是一處茶肆,清風撩動招客帷幡,夥計正忙著裡外收拾。此時天才大亮不久,路上尚未有多少旅人,故而茶肆裡也只有五六個客人。

      茶肆東北角桌邊坐了兩個人。一個年約雙十少年,膚色微黑,一身褐色短衫長褲,收口護腕,身後還背著把薄刃單刀,分明武人裝扮。一張娃娃臉上大眼睛骨碌碌轉來轉去,總似在打著什麼主意一般。另一個卻是名三十餘歲青年,眉清目雋,一身淺色短襟衣裳,外罩了件湖藍長衫,雖然未配兵刃,但是隨身攜帶包裹形狀分明似是把長劍。

      茶肆做是開門生意,可是夥計掌櫃對於江湖人還是有些懼怕,蓋因一個不高興動起手來,打壞杯壺桌椅是小,若是打傷了自己人便是城門失火殃及池魚了。方才掌櫃見了少年跳脫模樣,身後薄刃鋼刀明晃晃嚇人,本不想接這單生意,卻聽得一旁青年溫聲道:「掌櫃,我們喝杯茶就走,耽誤不了你們生意。」舉止間一派溫和有禮。掌櫃見他半點江湖人凶煞之氣都未有,便不由自主點了點頭。

      夥計端了茶水上來,青年接來道了謝,少年卻開口問那夥計道:「小哥,此處離金陵還得走上多久?」

      夥計應道:「往東還有那麼五十餘里,兩位腳程若是快些,想來日落時分可到。」

      少年聽了,大眼轉了轉,瞄向桌對面青年。那青年喝了口茶,「子平,用了茶我們快些趕路,想是過午便能趕到。」

      果然!少年聽了立時跨下臉,一雙濃眉耷拉下來,圓圓大眼也沒了精神一般眼角下垂。

      「殷大哥……」少年似乎想再掙扎一下,「我們一路從大都到這裡,用了才四天時間……四天!常人怎樣也得花上十天八天才行。都已經趕得這麼快了,而且眼見著就到金陵了,咱們且不用這般急吧?」這春日景色正好,一路上花妍柳綠鶯鶯燕燕,實在是讓他心癢難耐,只想好好遊玩一番,而不是這般一味催馬急行。

      昨日裡打尖投宿那間客棧,老闆小女兒極是漂亮可愛,見兩人人品俊秀,幾次挽留他們在鎮上多留兩日,說是到得春分時候鎮上有年節才一次花會,等閒碰不上。面對漂亮小姑娘相邀,少年哪裡能拒絕?以他往常性情定是要留下來好好盤桓上數日。可是眼前青年當時連片刻都沒考慮,直接婉言謝絕了邀請,第二日一早連天都還沒亮,就再上路往金陵趕去,一如從大都出來時一樣,從清晨寅時到入夜戌時,除了打尖吃點便飯之外,就是埋頭趕路。

      果然,那青年搖了搖頭,溫聲道:「還是先到金陵再說吧。何況金陵自古便是名勝繁華之處,到了那裡也有你玩。」少年家貪玩心情他是懂,不過金陵近在眼前,此時若要他停下來卻是困難。

      少年撅了撅嘴,「殷大哥,到了金陵能有什麼好?還不是被人嘮叨管著?當初我那老爹出了家門才不想早回家,回來了就得聽我娘嘮叨。」

      青年聽了微微一愣,隨即卻是笑了,也不說話,只是喝光茶水,道:「好了,子平,你要喝茶咱們這也喝了,趕緊走吧。」說著在桌上放下十幾文錢,攜了包裹便往拴馬地方走去。

      少年臉垮得更加厲害,一雙圓圓大眼都癟了下來,知道這事怕是沒商量了。

      武當殷六,江湖上偌大名聲,他可是崇拜敬畏緊。這次他在大都一時興起,沒了銀子花,便跑去汝陽王府行竊順便搗亂。卻不成想一個王府,裡面竟是高手如雲。自從出道連點小傷都沒受過的他眼見便要栽個大跟頭,對面那名功力最強高手的一劍便要削中他頸際。

      當時他嚇得冷汗倒懸,暗道這回自己的小命怕要丟在這裡,心下懊悔不已的時候,忽聽得長劍相擊之聲震得他耳際生疼,只覺一股柔和的力道將自己一卷一帶推向後面。等他睜開眼睛,就看見這個不知身份,卻如從天而降一般的青年一柄長劍招式端嚴周密,劍意延綿不絕,第三招上便一劍將對方那功力最強之人長劍挑飛。

      接下來的比鬥只看得他這個驚魂未定人也是心馳目眩,只覺得這青年一柄長劍如行雲流水,不疾不徐轉眼間對方幾人悉數被刺中或逼退,看得他忍不住大呼過癮。青年一招退敵,不再緊逼,而是拉上少年騰空躍起,幾下翻出王府揚長而去。

      出了汝陽王府到得郊外山間,少年向他道謝,兩人互通姓名,少年言自己姓塗名子平,之後才知道眼前這人竟然便是江湖上名聲極盛武當七俠之一的殷梨亭,恨不得立時湊上去套個親近。武當七俠他老爹可是同他提過不少次,今日竟被他遇見,實在機會難得。

      於是當下便黏上了殷梨亭,說是要去武當拜會宋遠橋諸人。他本已經瞬間想好了無數種藉口,若是殷梨亭拒絕,他要怎生說服他帶他回武當。卻未成想殷梨亭好說話得緊,稍稍思索便點頭答應,說是自己要往金陵而去,自己二哥俞蓮舟過幾日也會到金陵。到時候可以讓他同俞蓮舟一道回武當。塗子平一聽能見到武當諸俠之中功夫最高的俞蓮舟,立時忙不迭點頭答應。

      兩人當下由大都一路同行。塗子平有時候向殷梨亭請教些武學之道,殷梨亭談到自己見解也毫不藏私,坦誠直言。一來二去,武學名家的風範氣度簡直讓塗子平敬佩五體投地。本來一切事情都很好,就是在塗子平看來,這路趕得實在太急了些。一天十二個時辰,到有八九個時辰都在趕路。莫說什麼賞玩春日景色,便是連打個尖都是草草用過,再行上路。接連四天下來,兩人快馬加鞭,竟趕了八九天路程。

      塗子平少年心性,貪吃貪玩貪睡,可憐兮兮問殷梨亭這般趕路做什麼,此等時節就要慢慢悠悠行來,一路享受春日美景才對。殷梨亭卻道內子此時正在金陵,故而才急於趕路。塗子平一聽,幾乎快要哭出來,不明白這鼎鼎大名武當殷六俠怎麼還跟自己老爹一般有怕老婆的毛病。就算他妻子是桃花島傳人,但論動起手來,想來也是打不過他吧?做什麼如此拚命趕路?

      不過這番話他也就敢在肚子裡想想,說是不敢說。能讓武當殷六俠怕成這樣的女人,無論眼前的殷六俠打得過打不過,自己怕是都不是對手。而且從他爹娘身上看來,女人都是小心眼兒的主兒,若是被她知道自己想過什麼,難不保自己不被收拾。

      ——

      不過塗子平再怎麼垮著臉,過得晌午時分,金陵城還是近在眼前了。

      兩人一路由東門進了金陵。金陵六朝古都自古繁華,在這戰亂四起年代依舊不失當年樣貌,街市兩側商舖林立風動幡帷,酒肆茶樓人來人往,街上行人如織,端地熱鬧異常。塗子平一進金陵城,就有些目不暇給。

      江南繁華與北方繁華不同,便是市井,也別有一股子特有的雅緻味道。塗子平正興奮四處觀看,忽地目光被什麼吸引住一般,定定看向那邊。只見得一家茶樓門口,正站了兩個女子。還是讓人一打眼,就無論如何挪不開眼神的兩個女子。

      兩個人一大一小,大二十多歲少婦模樣,一身青裙白裳簡單清爽襯得身形益發纖秀,烏髮如雲以碧玉簪斜挽,容色清秀,眉間眼角光華流轉,別有一股動人韻味。而她手裡正牽著一個四五歲模樣的小姑娘,粉色衣裙,粉嫩嫩臉頰,一雙烏溜溜杏核大眼一眨一眨,手裡正拿著一隻棉花糖,唇角還沾了一點點糖漬,一副天真無邪漂亮可愛的模樣讓人心裡禁不住想去捏一捏抱一抱。

      而最令人驚訝的是,小姑娘的樣子竟和少婦相似至極,彷彿便是一個模子刻出來。這樣一大一小一模一樣兩個美人這麼往街邊一站,就已經很是吸引旁人目光,而如果這兩個人還同時衝你笑得異常明媚燦爛,那麼任誰都會生出受寵若驚甚至無限飄飄然的感覺。

      於是當塗子平看到這兩個人正站在街邊,衝自己笑得無比動人的時候,一時間連話都說不出來了,瞪大了眼睛竟似不敢動,心中暗道早知金陵有此等美景美人,就應該同殷六俠趕得再快些才是。

      便在此時,塗子平沒注意到身側殷梨亭身形一閃,卻只注意到了衝著自己笑的粉衣小美人提著裙子極是興奮的向自己這邊跑過來,張開雙臂便要撲向自己懷裡。一瞬間塗子平心裡已經不是受寵若驚四個字可以形容,只嘆自己上輩子定然是積累了不少福報才對。雖然不明白前因後果,但是他實在不能拒絕這麼漂亮的小姑娘,哪怕不過是個四五歲的小娃娃。

      然而正在他興高采烈打算接住衝過來的小姑娘時,卻只見得那小姑娘用力一跳,猛然投入了……一旁殷梨亭的懷裡。

      這一下塗子平始料未及,愣愣張著雙臂,看著一旁殷梨亭欣悅異常的抱起粉衣小姑娘。那小姑娘也不顧嘴角糖漬,極是高興的在殷梨亭雙頰各自重重親了一口,聲音嬌軟甜膩仿如那棉花糖,「爹爹!」親親密密的摟住殷梨亭頸項,小貓一般,用水嫩嫩小臉蹭來蹭去撒嬌。

      殷梨亭眉開眼笑道:「行兒這些天乖不乖?有沒有給娘搗亂?」

      小姑娘鼓了鼓粉撲撲小臉,小大人模樣道:「行兒才沒有給娘搗亂,娘給行兒搗亂來著。」

      殷梨亭一手抱著小姑娘,幾步上前挽住青衣少婦的手,笑意溫暖盈然,聲音輕柔愉悅,「怎麼在這裡等?可等得多久了?」

      青衣少婦眨眨眼道:「也沒多久。我前日接到你的傳書,估摸著你今日就能到。加上一早也沒什麼病患,小丫頭非鬧著要吃棉花糖,這才帶她出來買。」

      小姑娘見爹爹注意力都放在娘親身上,軟軟小手拽著父親衣襟,「爹爹爹爹,娘親真有給行兒搗亂呀!」

      殷梨亭這邊連忙拍拍女兒小臉,笑道:「娘親做什麼給行兒搗亂了?」

      小姑娘撅了撅嘴道:「娘親整天霸著小寒哥哥,小寒哥哥都沒空陪我玩,更沒空教我功夫了!」

      殷梨亭笑著搖頭:「行兒乖,你寒哥哥初次來普濟醫會,自然要多用些功,更離不開娘親手把手教啊。爹爹這不是回來了?爹爹教你還不行?」

      青衣少婦挑挑眉,笑道:「小丫頭就打著這主意呢,這一個多月同我叫喚好幾次了。這下滿意正中下懷了?」

      殷梨亭一邊安撫著女兒,一邊笑意盈然的攬過妻子,轉身過來向塗子平介紹道:「子平,這位是內子,路遙。」說著又抱著女兒,帶著一兩分得意的味道笑道,「這是小女,殊行。」

      塗子平看著殷梨亭兩手一挽一抱,忽地便明白了他為何片刻都不願耽擱的急著往回趕。若換做是他,怕是連這金陵城都不願邁出半步。有道是英雄氣短兒女情長,言者實是未曾懂得其中真味而已。

      路遙聽得殷梨亭介紹塗子平,向他依江湖禮節行了個禮,「塗少俠。」塗子平見她言笑清脆神色豁朗,容色動人無限,一時間心下竟是緊張起來,不知如何答話。等他回過神來時候,卻見得殷小姑娘不知什麼時候從殷梨亭懷裡爬了下來,正站在他面前,眨著大大眼睛看著他。

      塗子平心下一喜。眼見武當殷六俠已經攬著剛才大美人在遠處不知道在悄悄說些什麼,神色間容光閃動。如今有小美人能多眷顧他一眼,也實在是榮幸得很。連忙蹲下身來,擺出一個最燦爛的笑臉道:「小妹妹,你叫殊行,對不對?」

      小美人武當家教嚴謹,再受寵也還知道在外人面前得有些禮貌,於是舉著棉花糖,眨著大眼睛點了點頭。

      見了她天真可愛粉琢玉器的模樣,塗子平幾乎想要去捏一捏她紅撲撲的臉頰,一副哄騙小孩的口氣道:「哥哥叫塗子平。」

      「兔子餅?那個不好吃……寒哥哥說吃多了對牙齒不好,蘇叔叔還說吃多了牙齒會生蟲蟲。你為什麼叫這名字?還不如叫棉花糖好呢……」小美人童言童語質樸無邪,好奇的皺了柳眉,不解看著他。

      塗子平這一下子欲哭無淚。好歹也是一介江湖少俠,被評價為不如棉花糖兔子餅。正要開口改變小美人認知,卻忽聽得小美人道:「而且你不如棉花糖好看呀,棉花糖白白,你怎麼看上去髒髒?嗯,你也不如寒哥哥好看。」

      看上去髒髒。這個世上,偏有童言無忌這麼個詞。的子平這回連連想哭力氣都沒了,忽然發現眼前小美人殺傷力全然不遜於她父親殷梨亭手中的長劍。可是在那可愛面容和神情下,他實在無法不為自己辯駁一下,小聲道:「這個……不是髒……是膚色黑……」

      小美人側頭思索片刻,搖了搖頭,一口下了定論:「不懂。反正你不如棉花糖好看,也不如寒哥哥好看,肯定也不如爹爹和寒哥哥厲害,不如娘親聰明。」

      塗子平生平頭一次知道,原來人長得黑,也可以下這麼多定論。殷梨亭盛名在外自不用提,傳說他妻子路遙當年也曾是江湖群雄面前語驚四座一時冠絕的人物,他自然不敢自比,可是那個什麼寒哥哥,難道就比他強這麼多麼?然則還沒再往下想,忽見得小美人又沖自己眉開眼笑起來。

      塗子平本來被打擊到谷底的心一下子躍了起來,她這回難道是想起紅豆糕,覺得自己這臉雖然黑些,可也不那麼差?正要開口,卻見得小美人張開雙臂,邁開小腿蹬蹬跑起來,幾步越過自己,飛撲進後面並行而來的兩人懷抱,興奮甜膩的聲音又是響起:「二伯!」


第一一九章   此心一株雪

      是夜,秋翎莊。

      殷梨亭哄睡了自家小丫頭,一出側廂便看到路遙靠在窗前廊下一寬大竹製躺椅上,一身白色輕軟長衫,臉頰微微泛紅,長髮微濕,顯然洗漱沐浴過後剛剛睡著的樣子,膝蓋上還放著一本看到一半的書。他輕手輕腳幾步過去,將她攬進懷裡,她嚶嚀一聲,從淺眠中醒了過來。

      「怎麼在這兒睡著了?會著涼。」殷梨亭邊說邊一手攬過她靠近自己暖著,一手替她溫熱微濕長髮,柔聲:「小寒明日功課都做好了?」

      路遙揉了揉眼睛,醒了過來,點了點頭:「剛剛幫他看了一遍,準備差不多了。小寒這事情一向不需人費心。」說著眨眨眼,「六哥,這次去大都,可有無忌的訊息?」

      殷梨亭聞言,嘆了口氣,微微皺眉搖頭「我在大都探查十餘日,都未曾查到半分無忌的訊息。連金花婆婆也未有。小遙,要不是你說世事因由早定,無忌自有自己的奇遇,無需我們擔驚受怕,我還真是……還真是……唉,只盼這回四哥能從崑崙山那邊得到消息才好。」

       路遙往他懷中靠了靠,感到他攬住自己,輕輕拍撫著。這些年來,世間因由軌跡益發清晰起來。天地迴圈,一輪迴已經悄然結束,而一輪迴卻又始終如一的運轉。

      殷殊行出生那一年,宋青書和同張無忌,梅寒兮悄悄溜下山玩耍。下去三個活蹦亂跳的孩子,可只回來被打傷的兩個,張無忌卻是在武當山腳下被金花婆婆劫了去。

      爲了找張無忌下落,武當七俠這些年幾乎查遍了山南海北,卻始終未曾有半分蛛絲馬跡。

      路遙一邊安撫殷素素,一邊卻始終躊躇要不要說出崑崙山一事。面對愁極的張翠山夫婦和武當七俠,以及對於明教和其後更朝換代的認知,一邊是情一邊是理,她卻是比所有人都要掙扎頭疼。

      出於本能,她猜到張無忌的下落八九成落在了崑崙山山谷裡,可是說與不說之間,她不知該當如何。本來萬般糾結難解,直到想起殷梨亭每每常告訴她的話:若有想不開的事情便要說出來。果然,在將事情告訴殷梨亭以後,她長舒了一口氣,立時覺得心裡堆積滿滿的事似乎一下暢快了起來,腦子裡也立時清明許多。

      原本的故事裡,武當本就有人去崑崙山連環莊找過,想必是得了訊息。至於以後的事情,她卻是同意俞蓮舟那一句話:玉不琢,不成器。何況張翠山一家平安回武當,張無忌卻最終還是被劫走了,可見冥冥之中自有天意,非人力可以改變這許多。

      想到此處,路遙看向身邊的殷梨亭。或許自己這一番努力,命運改變最多的,便是這身邊心繫之人。她拉起他的手,手掌修長溫厚,常年用劍掌有著繭子。情不自禁,她吻了吻他指尖,感到他手擁著自己,亦是輕輕回吻著她額角,便如這年來始終如一的溫軟流連,好似若水月色。

      相擁半晌,殷梨亭似是想起什麼,起身回屋取了個不大的食盒出來,遞給她輕笑: 「大都陵記的杏仁雲片糕,才五天工夫,應該還沒失味,小遙你試試。」

      路遙接過來打開盒子,裡面有印著藍花,用油紙細細包好,裡面是整整齊齊碼放好的杏仁雲片糕。她和他三年前經過大都時,她最喜歡吃的點心之一,果然被他記得清清楚楚。此次他在大都和金陵之間千餘里奔波,這雲片糕碼放都未亂,杏仁和芝麻甚至都未掉落,可見保存得極是小心。

      路遙輕輕拿起一塊放到殷梨亭唇邊,笑意盈盈的看著他吃了一口,輕輕踮起腳尖啄吻了一下他唇角的一點點雲片糕清甜粉末,果然不出所料的看他臉色微紅的抱了她,片刻間卻又放開手,深吸一口氣:「小遙你先吃,我去去便回。」說著不敢看她,幾步出了院子而去。

      路遙看著他背影,笑得極是狡黠。她當初懷著殊行,傅秋燃楚中流歐陽謙等人都在武當山上。那時任何事從來不背著她的殷梨亭,居然一天忽然偷偷摸摸做賊一般去找傅秋燃和楚中流,支支吾吾滿臉通紅的說了半天,最後歐陽謙和楚中流都驚訝的看著他,唯有傅秋燃淡定點了點頭。

      這事路遙本是不知,皆是無意中看到的殷素素,後來告訴與她,殷梨亭從這幾人也不知誰那裡來副藥方,每隔兩日必然服用一次。

      這件事他偷偷摸摸做,卻哪裡瞞得過路遙?路遙趁他不注意聞了聞那藥瓶,便隱約猜到了這藥是做什麼。反正這藥除了本身功效,也並不傷身,於是她便偷偷笑笑裝作不知。

      只是如今……路遙眨眨眼,寒兮醫已然可以自立,武學上也差不多可以行走江湖。殊行小丫頭雖然是最淘氣的年紀,但是極聽殷梨亭的話,課業上又有武當諸俠教導費心,她這個做娘的倒是輕鬆不少。

      於是她忽然覺得在滿足了殷梨亭想要一個像自己的小丫頭心願之後,也應該滿足一下自己想要一個像他一般的小毛頭才對。

      聽著院門口已經回來的熟悉腳步聲,路遙挑眉眨眼意笑。論武學,她比不上自己丈夫,但是論醫藥,裡外還是她天下。

      ——

      普濟醫會本來每年秋日在金陵開張。但是去年夏末秋初,江陵一場地震讓不少普濟醫會的大夫們忙於在江陵治病救人,秋翎莊上下也被這件事情牽制,一時之間無暇顧及,這才延期到了今年春日。

      而這次醫會,路遙卻是帶了梅寒兮同來。梅寒兮今年已經十六,去年江陵地震,路遙帶他在震區親手接診病例,進境極大,連殷梨亭這半個外行也看出其接診行醫之際,行止之間益發穩健,一舉一動像極了路遙。

      今年路遙帶了梅寒兮來醫會,一則希望梅寒兮能夠在醫會會診中多接觸更多病例,二則希望他能借講演之機歷練一下自信與氣勢,畢竟醫界其實也和江湖有相似,同行之間互通往來或者針鋒相對皆有之。

      此時路遙同殷梨亭正坐在福林會館大堂最後一排的位置上,臺上是正在講述去年江陵地震時,針對肢體外傷處置方法的梅寒兮。殷梨亭看著路遙唇邊笑容漸漸綻開,握著自己手輕輕規律搖著,下知她定是滿意梅寒兮表現。這幾年她全力教導指點梅寒兮醫術,他比誰都清楚。

      他替她攏了攏耳邊碎髮,笑道:「小遙你看著寒兒笑的表情,倒比當年自己在上面講演時的神情,還要興高采烈三分。」

      十年前他第一次看路遙在普濟醫會上講演,明亮眼神從容自信,每每看得他動心。時至今日,那時她悄悄衝他挑眉而笑的神情依舊曆歷在目。路遙得意:「那當然,小寒醫術我可是花了不少思才教出來的,算是我弟子呢!」

      殷梨亭卻似想起什麼,稍稍一嘆,「可惜行兒怎麼卻對醫無甚興趣……我本盼著她能同你一般。」

      路遙忍俊不禁:「六哥,行兒才五歲多,哪裡這麼早看出來有沒有興趣天份?何況這種事情,她若有興趣我便教,若是沒有,本也無甚所謂。」

      想起這幾年的事情,愈發覺得好笑。殷殊行長相同她可說七八分像,神態更似。自打這孩子一生出來,殷梨亭便視如掌上明珠,捧在手裡怕摔了,含在嘴裡怕化了。加上武當派上上下下幾十名小輩弟子,便這麼一個女孩兒,又頗是漂亮可愛,上到師祖叔伯,下到同輩弟子,皆是疼寵偏愛。

      小丫頭又皮又淘氣。端地也和路遙小時候一模一樣,可是殷梨亭卻是她擦破點皮都要疼上半天;小丫頭說想要飛飛,武當諸人立時便能看見六師叔抱著自家閨女施展梯雲縱飛簷走壁;小丫頭說想要吃桂花糖,師叔伯們給的就絕不是玫瑰糖;小丫頭嘴一癟要哭鼻子,立時便有諸多同輩師兄弟們變著法哄她開心。數著武當上下,倒唯有路遙這個做娘親的唱黑臉管教這小丫頭 。

      殷梨亭一向寵女兒,怕是連後山豹子都有耳聞。然則唯有一件事情,殷梨亭卻頗是堅持,便是盼望女兒同路遙一樣修習醫術。因此殷殊行連都不會走的時候,就見天被殷梨亭抱著陪路遙在武當藥房裡忙碌,只盼能薰陶幾分是幾分。哄小丫頭睡覺的兒歌,都是唱編成小調的湯頭歌。這兩年小丫頭啟蒙認字,殷梨亭親自動手教,教也不是尋常三字經百家姓,而是各種藥草名稱。

      然則小丫頭卻是對於這方面半點興趣也沒有,儘管才五歲,便說將來不要學娘親醫術,要學爹爹和師叔伯們功夫。無論殷梨亭怎麼誘哄都是無用,實在是讓殷梨亭頗是無奈。倒是平日裡唱黑臉管教小丫頭的路遙,對於這件事情卻頗是無所謂。只說一是殊行年歲尚幼,二是小丫頭想學什麼全憑她自己喜好,她醫術每兩三年均有印製成冊的書冊,左右不至於失傳便是。

      讓人好笑的是,小丫頭同路遙的樣貌性子極似,醫術上的天份似乎一點都沒分來,但是武學上天份似乎卻是有增無減的從父親那裡悉數繼承了來。資質根骨不僅宋橋俞蓮舟幾人見了大喜,便連張三豐也喜上眉梢,直嘆其根骨資質是習武上佳的材料。

      於是乎才五歲的小丫頭,這兩年在武學上倒是得了武當七俠精髓,小小年紀,一手武當長拳已經打有板有眼,招式之間頗有名家痕跡。

      殷梨亭後來見了路遙教養殊行的辦法,覺得倒也是頗有理,便不再堅持,只是見梅寒兮漸漸在醫界嶄露頭角,總是忍不住感嘆。

      眼見著梅寒兮講演已經到了末尾,正在與台下大夫們交談問答。此時倒有不少大夫轉頭向殷梨亭和路遙點頭微笑打招呼。殷梨亭一一微笑抱拳回禮,路遙卻在細聽梅寒兮如何應對幾個頗難問題。

      這幾年年年普濟醫會,殷梨亭均陪了路遙同來,所有大夫都認識他。金陵路遙大夫嫁給了江湖上一個頗是溫和有禮的俠士,在醫界裡也成了一個耳熟能詳的段子。幾年來夫妻之間情愛深甚,光是看普濟醫會上的一舉一動便看得出來。

      過了些許時分,大夫們越發苛嚴的問題甚,皆被梅寒兮含笑應對而過,鼓掌聲由前往後響起來。講臺上梅寒兮向諸人微笑相謝,卻忽然轉過身,向著路遙和殷梨亭方向,規規矩矩按照武當規矩以師徒之禮,對著二人行了一個跪禮。

      殷梨亭微笑點頭,示意他起身。看著梅寒兮,殷梨亭想起五年前在望江樓裡的笑語,俯身在遙耳際道:「小遙,當初我說今後必有一日,別人會說武當梅寒兮師父是殷梨亭,師娘是名醫路遙,如今看來這可不錯吧?」

      路遙卻是轉了轉眼睛,戲謔:「殷六俠,你可搞錯了吧?在這普濟醫會上,小寒師父可是我,師公才是武當殷梨亭啊!」

      殷梨亭笑出聲:「好好,似還真是如此,我不和你搶便是。」

      路遙忽地無比感慨。許多年前,她曾站在如今梅寒兮站的地方,應對同輩大夫們的提問;再許多年前她曾一個人站在此處,面對無數雙懷疑甚至鄙視的眼睛,為了能在醫界作為大夫說上一句話而據理力爭;更久以前,她也曾為了自己的理想與責任痛苦迷惘,也曾無比依賴於那個手把手教給她醫學之人。然而如今,在無數挫折痛苦迷茫磨難以後,她一手教導出來弟子也已然有所小成。

      她終是明白了醫之道,擔起醫之道,也教導弟子醫之道。中間縱然無數曲折,她與秋燃卻始終如竹谷裡那一劫中,她曾對老者所言一般:或許有恨,卻絕不後悔。

      她閉上眼睛,想起了當年戰火紛飛的野戰醫院裡,那個手把手幫助被嚇得發懵的她落下第一刀的人,心中輕笑:若長,當初舉手宣誓的女孩子,在「普濟天下博愛蒼生」這高懸廳堂的八個字前,挺起腰,昂起頭。醫之一字,有苦難有艱辛,但是從來不曾後悔,以後也必然不會。

      身邊殷梨亭彷彿能感受到路遙心情。他拉住她的手,十指相扣,那裡一片溫熱。她側頭看著他,眼底情意流露,兩人意相通,他心中一動,無比溫柔喜悅。

      會場大夫們各自三三兩兩交談,梅寒兮正在抱著好不容易等到醫會結束的殷殊行,兩人說說笑笑不知在討論著什麼,忽然主事徐天從外面匆匆趕了進來。作主管普濟醫會,他本應在福林會館裡,方才卻不知何離去,這會一進來便直接奔向路遙。

      路遙挑眉看他,卻聽他道:「大小姐,莊主要你趕緊去雅安醫館。」

      路遙一聽,連忙同殷梨亭往外走,邊走邊問:「有病人?什麼症狀?誰在接診?」

      歷來辦事乾淨俐落的徐天卻也有支支吾吾說不明白的時候,看著路遙更是納悶。「有穆大夫在接診,蘇大夫也已經過去了。但是莊主似乎……」

      「似乎什麼?」

      徐天皺緊了眉,傅秋燃的反應他竟也是頭一次見。歷來成竹在胸而不動聲色的莊主,頭一回竟似不知所以驚慌失措。「莊主似乎……唉,大小姐,您還是直接去看吧,在下形容不出。」

      路遙越聽越覺不對,但覺腰間一緊,卻是殷梨亭展開輕功,攬住她一路直奔雅安醫館而去。

      一進醫館大門,門口小廝見是殷梨亭和路遙,一連串去稟報。祁津路遙也不等人出來,直接進了後廂掛牌診室。

      一推門,便見蘇笑正在給床上一人施針,而傅秋燃站在旁邊,竟只愣愣看著床上之人。路遙上前兩步,待看清了那人樣貌,禁不住微微吸了口氣。

      那人二十出頭模樣,一身白衫,似是個教書夫子。他身形頗瘦,看上去眉清目秀。只是此時臉色泛青,顯然暈蹶過去已有一段時間,而且看出身體仿似歷來不好。

      然則這些,一時都沒入身為醫者的路遙之眼。蓋因這書生的樣貌讓路遙倒吸了口氣,聲音微啞:「若長……」


第一二零章   人生幾清明

      「右掌上揚半分,左腳內錯一分。」俞蓮舟坐在廊下,看著院子正中的殷殊行演練著一招烏雲掩月。

      「哦。」殷殊行大眼睛賊兮兮的看看俞蓮舟,發現二師伯依舊無甚表情,一徑嚴肅的指點自己招式裡的誤處,於是只得老老實實的重做一遍。

      殷殊行確實是極好的習武材料,根骨不錯,聰明的緊。雖然剛剛修煉入門功夫一年多,悟性和速度便讓武當諸俠驚喜不已。別人需要反覆揣摩三兩天的招式,她打眼看上兩遍,便能明白,領悟精要極快。不過小丫頭畢竟年紀小,又皮又淘極是好動,練功時候不像師兄梅寒兮一般耐得住性情,貪玩起來頗是讓人無奈。

      殷梨亭向來是把女兒疼進心坎兒裡的,自然成不了嚴師。於是張三豐看著動輒就能上房揭瓦的小丫頭哈哈一笑,一聲吩咐便把小丫頭的入門功夫交給了俞蓮舟傳授。

      說來卻也奇怪,小輩弟子們最怕的二師伯,小丫頭卻是不怕,把用在殷梨亭身上的撒嬌耍賴胡鬧的功夫,無論好不好用,悉數搬到二師伯身上。俞蓮舟每每只是一任她折騰,偶爾答上兩句,待她折騰夠了,該練拳掌練拳掌,該修內功修內功。旁人看不出所以,武當諸俠深知俞蓮舟性情的,卻明白他也是極喜這個小侄女的,否則哪會任她笑鬧?殷殊行明不明白這些不甚要緊,蓋因一來二去,她到是和這個不苟言笑的嚴師極是親近。

      只是今日,一招烏雲掩月,按照小丫頭的悟性,早就該練得差不多了,卻久久不成,顯然是心不在焉。

      俞蓮舟見殷殊行偷偷看他,又是皺鼻子又是鼓臉頰,便知她全然沒有用心在練拳之上。「行兒,再不用心,今日便在這裡站樁到晚飯時分。」

      殷殊行練功到是毫不嬌氣,摸爬滾打磕磕碰碰從沒叫過痛。她最怕的是無趣,而站樁恰好便是最無趣的功夫。於是這便成了最好的懲罰辦法。俞蓮舟見她聽了以後烏溜溜的大眼睛轉了又轉,便知她在打什麼主意,緩緩開口道:「今日寒兮被你娘親帶去在普濟醫會會診,可沒空來陪你一起站。」

      小丫頭聽聞此言,立時打了蔫兒。以往她貪玩被罰去站樁,梅寒兮便陪她一起站,邊站邊說笑話給她聽,以免她無趣無聊悶悶不樂。而這會恰好梅寒兮不在身邊,小丫頭一想要一個人站到晚飯時分,那豈不是要無聊到死?於是立時吐吐舌頭,不敢分心,乖乖練拳。

      果然小丫頭一上心,沒片刻這一招烏雲掩月便練得差不多了。俞蓮舟看得她的拳勢、力點、勁道均已到位,心下高興,面上仍舊不動聲色,只是淡淡點了點頭,「今日就到此處。」

      殷殊行一聽,小臉一亮,按下性子依照規矩向俞蓮舟行了個禮,見得俞蓮舟點頭示意她起來,這才歡呼一聲,雀躍的跑到俞蓮舟身前。俞蓮舟伸臂抱起了她,她一邊拉著俞蓮舟衣襟,一邊偏著頭道:「二伯,你說我爹爹和娘親是不是別人口裡常說的那個什麼……什麼舉案齊眉的?」

      俞蓮舟不知道小丫頭怎麼忽地這麼問,想是她今日心不在焉便是在想此事,於是點了點頭,「應當是吧。」

      殷殊行一邊揪著他的衣襟玩把,一邊撅了撅嘴道:「這兩天爹爹總是走神,那天教我推手到一半,就不知道在想什麼了。我問寒哥哥,寒哥哥說爹爹是在想娘親的事情。二伯,你說娘親就在爹爹身邊,還要想什麼呢?」言罷疑惑的眨眨眼,小臉皺在一起,仿似弄不明白的樣子。

      俞蓮舟聽得她一番小大人似的話,忍不住微笑,「這二伯也是不知。不過許是越關係到身邊之人,越是不易想得通透的緣故。」

      這話對於小丫頭卻是太過難懂,她偏頭想了一會,甩了甩腦袋決定不去浪費時間。「二伯二伯,這都晌午了,寒哥哥今天中午也不回來。行兒想吃天香樓的八寶飯了,好不好?」小丫頭什麼都能耽誤,就是絕不耽誤吃。

      俞蓮舟點了點頭,拉了她的手,一路往天香樓去了。

      ——

      殷殊行說得的確沒錯,從前日開始殷梨便心事重重,動輒出神。只是不願路遙忙碌之際再行分神,是以不曾明示,可路遙又何嘗看不出來。今日待得接連三日的會診一結束,便讓梅寒兮抱了一心貪吃的殷殊行去了晚間的筵席,自己早早同殷梨亭回了秋翎莊。

      路遙洗沐過後,看著殷梨亭在庭院中練劍。她看了這許多年,已經對他的劍術頗是瞭解。但見此時殷梨亭劍勢沉穩,劍意卻是有些漂移不定,顯然心中有事。這許多年夫妻,她如何不知道他在想什麼?抬手輕輕推了推窗前的風鳴銅管,叮叮咚咚的聲音響起,果然換得殷梨亭收了長劍,轉身走了過來。

      「小遙,怎麼了?」殷梨亭坐到她身邊,拿起茶壺倒了兩杯茶,遞給她一杯,隨即自己飲盡一杯。

      路遙接過杯子,側身靠在他懷中,開門見山道:「六哥。江晚濯不是若長。」

      殷梨亭一頓。江晚濯便是前日裡因為嘔血暈蹶而送來雅安醫館的病人,初一打眼,傅秋燃和路遙幾乎同時將他認為顧若長。

      殷梨亭攬過路遙肩頭,輕輕點了點頭道:「我知道。」

      路遙似要讓他更加放心,繼續道:「六哥。那人只是樣貌有七八分像當初的若長。但是只是模樣相像。當初,我和秋燃重遇之時,各自皆非舊時模樣。可是當年福林會館裡裡面初初一見,立時強烈的覺得眼前之人便是對方。但是江晚濯的身上,我們都半分感覺不到他是若長。所以,六哥……」說著拉起殷梨亭的手,「我不願看你這樣心神不定。」

      殷梨亭反握住她,低頭良久,開口道:「小遙,我明白,我也相信這個人並非若長。」言罷看著路遙,禁不住伸手輕輕拂過她的臉頰。那裡溫軟光滑,一雙烏眸坦誠清澈。「我在想的並非此事。小遙,江晚濯是江晚濯。可是你和秋燃既然都能來到這裡,想來若長在這裡也並非不可能。江晚濯不是,但是或許有人會是。」

      路遙聽了,微微挑眉。這件事情早年秋燃和她並非未曾想過。最初時候秋燃甚至曾無數次派人搜尋打探過,各種匪夷所思的辦法二人均是用過,只是茫茫人海,始終毫無半分蛛絲馬跡。「六哥……」

      她還未說完,卻聽得殷梨亭開口,「小遙,你先讓我說完……」說著他深吸一口氣,似是積攢足了勇氣,緩緩道:「若長和你從小相依為命,照顧你,教養你。讓你有了畢生堅持恪守的信念,手把手的教會你為醫之法。他於你的份量,我明白清楚。」說著拉起路遙的手放在自己心口,「我曾答應你,這裡只要裝著你一天,便裝著若長一天。你若覺得自己心裡的思念太過沉重,便留給我好了。」

      望江樓中的這番話路遙至今記得清清楚楚。當時聽聞之後眼中微酸的感覺又自浮現。她輕輕靠在殷梨亭胸前,感覺那裡跳的微急。「小遙,這兩天我想了許久,不是在想江晚濯,而是在想若長。在想若有一日你和秋燃能真的再遇到若長……」說著他頓了良久,忍不住低頭仔仔細細的去吻路遙的額頭,極是認真的看著她的雙眼,「小遙,若有一日,你真的遇到了若長,我……我不想你為難,只想你能順著自己的心意。所以,如果你心中仍舊放他不下,那便……便不用顧忌於我……只需要依著你自己的情意便好……」

      殷梨亭隻言片語,說得極是緩慢,卻異常認真。字字句句,皆是真心,可便是因為這真心,才說的無比艱難。話至此處,他忽覺的懷中之人輕輕一動,竟似是微抖,殷梨亭連忙低頭,「小遙,你怎麼了?」

      路遙將臉貼在他胸前,良久不答,過了好一會兒才抬起頭,眼圈微紅,看得殷梨亭心頭一緊,卻聽她道:「那我若是選了若長,六哥你又會怎麼辦?」

      殷梨亭怔住,輕輕撫了撫她的長髮,閉上雙眼強自屏住呼吸半晌,這才能得笑給她看,費盡力氣開口道:「我自會好好的。有師父師兄弟,有武當,還有行兒……我……」

      「那我若是連行兒也帶走呢?」

      「我……」殷梨亭心中狠狠一揪,怔愣良久,幾乎有些不知所言一般道:「行兒……行兒……跟著娘親……也是好的……女兒家沒有娘,總是可憐的……」

      一番混亂言語尚未說完,他便覺得路遙抬起頭,驀然吻住他的唇,貝齒輕輕咬著他的唇瓣,異常溫柔繾綣,親暱輾轉,卻又似不夠一般,重重的咬了他一下。

      他情不自禁的抱住路遙。方才那一番話他反覆思量兩三天,卻始終沒有勇氣對她說。方才同路遙兩問兩答之間的痛楚,到得現在仍舊震懾心間。相許十載五年夫妻,深濃情意早已入骨。可是他更想讓她快樂,而不是讓她為難,更不願用這入骨的情分讓她傷心。路遙眼裡酸澀,無處發洩,本能的重重咬了他唇瓣一下,隨即又忍不住輕吻那裡,感受他的氣息一點點滲入自己的呼吸和全身。

      半晌過去,路遙倚在他懷裡,雙眼看入他的眼底。輕聲開口道:「六哥,你記不記得五年前的黃鶴樓一會,當時五嫂同我在五樓說話?」

      殷梨亭被她的目光牢牢的引住,不由自主的點了點頭。

      「當時五嫂笑你總是不願離開我身邊,說所謂『願得一心人,白頭不相離』,放到你這裡變成了『白頭不想離』。」

      殷梨亭抱著她的手緊了緊,聽她繼續道:「而我那時說了一句話,五嫂笑了好久,說我真是不害臊。六哥,你可知我說的是什麼?」

      「什麼?」

      「我說,只怕是『白頭不能離』才對啊。」

      殷梨亭微微一顫,路遙的確知他懂他情意。『不能』二字,確是寫盡他的心事。情愫深濃入骨之時,便不是不想割捨,而是不能剝離。路遙貼在他耳邊,小聲道:「六哥,你可知當初我說這『不能離』的,不單指你,更是在說我自己啊!無論江晚濯是不是若長,『既得一心人,白頭不能離』,便是我如今想同你說的。」

      既得一心人,白頭不能離。

      原來這般心思,自很久以前,便不是他一個人的了。殷梨亭彷彿一瞬間覺得整顆心都飛了起來,滯郁了幾日沉重晦澀的心情一掃而空。他一手輕撫著她的臉頰,看著她仍舊有些微紅的眼眶和笑意盈然的唇角,心中之情無以言語,不由自主的低下頭,貼上她的眉心,臉頰,雙唇細細啄吻,彷彿如此才能宣洩心中濃郁得無處安放的情意。

      路遙摟住他的腰際,貼在他懷中動情相應,沉醉於他滿溢的情意裡。春夜微暖的夜風合著朦朧月色撥動屋簷下的風鳴銅管,叮叮咚咚的掩去香暖旖旎的動靜,錯亂了時間,彷彿又回到了許多年前兩人在迴廊下來回玩鬧撥弄得風鳴銅管叮叮噹噹高低作響的時候。多年歲月仿如流水,紛繁世事一任起落,紅塵消磨掉得去青蔥時光,卻消磨不去心間情愫。
【連載文請勿回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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結 局   驛路梨花開

      一個江晚濯,重重的影響到了傅秋燃,如果考慮到那一晚的後果的話,多少也影響到了路遙和殷梨亭。不過這些都是後話,而江晚濯卻未曾影響到眼前普濟醫會的進度。大夫們一如既往的講演,爭論,會診,最後各自盡興而歸。

      唯一有所不同的是,今年普濟醫會到是傳出條讓不少大夫驚訝的消息:普濟醫會的主人,秋翎莊的傅莊主不僅懂得藥材,竟也是通曉醫道的,甚至當年還曾和路遙是同門。大夫們紛紛傳言,只說會診期間雅安醫館收治了一個病勢棘手的病人,穆大夫,蘇大夫和路大夫先後看過,可是最後主治大夫竟是傅秋燃。

      據路大夫說他一手外科金石之術一點不弱於自己。有好事之人去問路遙,路遙卻只是挽了殷梨亭笑而不語。對方見得他二人親親密密的模樣,立時覺得此時自己的問題連帶自己的人似乎都很多餘,只好摸摸鼻子走了。

      這件事外人如何傳說,路遙半分都不在乎,她在乎的,是傅秋燃。

      看著躺在床上的江晚濯用過藥後沉沉睡去,路遙將和傅秋燃研商半晌的藥方交給了藥童道:「明日起每日晨起用飯之前加服一劑此藥。服後一刻鐘再用早飯。」藥童應聲出了門。

      這廂傅秋燃目光沉沉的看了床上之人半晌,聽得路遙道:「我待會就讓人把《靈樞》和《金匱要略》送去你那裡。他這暈蹶嘔血之症,我和你是同一個意思,怕不是中急風,許是治法還要參考這兩本書。」中醫論著,她卻是要比傅秋燃熟悉不少。

      傅秋燃沉吟片刻,「好。且看這一副新方子下去有效與否吧。若是有效,怕便是血虛。臉色淡白,牙齦出血,發熱暈蹶,都是血虛的症狀。」

      路遙嘆了口氣:「淤血不去新血不生,這病治不好,只能長年調養。可聯繫到他家人了?」

      「今早晉文才來回報,說是這人父母已經去世,因為體弱沉痾,到得如今依舊尚未成家,家中除了他自己,再無他人。」

      路遙皺了皺眉。這種病症是需要常年細心照料的,用藥飲食休息缺一不可。如他這般一人獨自生活,居然到今日才暈蹶被送進醫館,可見這人身體夠差,運道到是夠好。她拍了拍傅秋燃肩膀道:「我留了一瓶武當的白虎奪命丹在他身上,要緊時候救命的東西。等他醒了你告訴他用法。這藥藥性猛,不到萬不得已莫要服用。」

      傅秋燃點點頭,輕輕起了身,對路遙道:「我們出去說吧,莫要擾到他休息。」

      兩人出了客院並肩而行。此時春色正好,曲徑通幽的院落中各色竹木花草一片盈盈綠意,應和著流水鳥鳴之聲,端地生機蓬勃,陽光灑落其間,和暖萬分。傅秋燃輕聲開口,卻更似在自言自語道:「阿遙,他叫江晚濯,不是若長,對不對?」

      路遙一手搭在他肩上,看著他的眼睛,「你和我同樣清楚這一點,不是麼?」

      傅秋燃默然。的確,這人終究只是七八分像若長而已。從他清醒片刻的神態,語氣以及宋晉文探聽而來的此人平日的性情,裡裡外外都表示他和路遙本能的感覺異常精準,這人的確並非若長。

      路遙見得傅秋燃沉默下來,忽地開口:「江晚濯是與不是若長,皆不是我們能夠決定的。而當年,我也曾說過,緣來緣去皆不由人情深清淺亦不由心。可是秋燃,我們能夠決定的,是要不要去看看我們自己的心。這句話,當初你囑咐於我,今日我原封不動的囑咐給你。」

      傅秋燃聽了路遙的幾句話,忽地怔愣起來,但覺路遙拍著他的肩:「其實,江晚濯是若長也好,不是若長也罷,秋燃你需要做的,不過是靜下神思,問問你自己的心:你希望如何,你應當如何,怎樣,才能讓自己安然快樂?」

      兩人沉默良久,傅秋燃輕輕搖頭,淺笑道:「這便是所謂的當局者迷旁觀者清麼?」

      「並非當局者迷,迷的是變換不定的世事。但如果你不去看那些世事,凡事只看自己的真心真情,很多糾結難解的事情,都會變得簡單起來。」

      傅秋燃聞言忽地抬頭,見得春日晨光翠色之中,路遙眉目清朗,陽光落在她的頰畔,勾畫出的輪廓一如往昔,多少年的時光恍如一夢。

      他曾以為這許多年下來,多少辛苦與艱難,負疚與責任已經使得昔日的小姑娘蛻變得不再相同。然則到得今日,他卻忽然發現,眼前這個橫塘側畔向他盈盈而笑的人,和當初那個初初穿上白袍的懵懂小姑娘並未有太大不同。不同的,不過是多了這許多年的經歷,而不是裝納承擔著這些經歷的心,那裡裝的,仍舊有情,有義,有執著,有夢想,有希望。

      傅秋燃低頭,鳳目微閃,唇角挑起,「果然,我們看得最是清楚明白的,倒都是對方的心事。」

      路遙聞言緩緩笑開,眉目間光華流轉,仿如年少時候一樣搭在他肩頭,「兄妹麼,從小長大骨血相連,對方的心思自然觸手可及。」

      兩人同時會心而笑,抬眼望去是和暖陽光下波光粼粼春波如碧的橫塘,微風拂過岸邊新綠初吐的柳枝,縈弄著二人衣角,婉轉低回。凌波不過橫塘路,誰家芳塵,便是千回相送,且付一笑,又何須斷腸句?昔日錦瑟年華相扶共度,今時春露秋霜相逢知處。當年秋翎二字,他取得便是遠飛北雁且記寒時南歸之意。

      「小遙。」熟悉的聲音在後面響起,路遙轉身,見得是方同俞蓮舟說完些許江湖派內事物,來尋她的殷梨亭。

      傅秋燃挑眉道,「去吧去吧,一早上你都在這裡,我琢磨著梨亭他就快找過來了。」

      路遙眨眨眼,大大方方跑了過去,臨轉身之際又推了推傅秋燃,見他看自己,便一手放在自己心口,輕聲道:「秋燃,記得,你的心是不會騙你的。只要你我依循這裡的意思,便都能很好的生活下去。」說著衝他挑挑眉,隨即轉身,抱了殷梨亭的手臂,兩人輕聲細語的一路而去。

      傅秋燃見得兩人背影消失在竹徑盡頭,這才轉過身。水風帶著草木清香微微撲面而來,他深吸一口氣,感到春日的氣息似乎從呼吸間滲入到整個身體裡,再呼出來的時候,忽地察覺自己竟是不由自主的笑得異常燦爛愉悅。

      ——

      江晚濯的病勢漸漸穩定下來,定了平日裡醫治與調養各自所用的藥方,路遙和傅秋燃也鬆了口氣。三月下旬,一過完年便出了來的路遙和殷梨亭啟程回武當山。而梅寒兮和殷殊行這回到是未和路遙殷梨亭二人一起走,而是同俞蓮舟幾人一路南下了。

      梅寒兮請允了殷梨亭和路遙,打算獨自遊歷行醫一段時間,作為磨練。他性子文靜,但是歷來做事沉穩有主見,兩人甚是放心,這兩年路遙手把手的指導接診,加上去年江陵地動和這一次普濟醫會的歷練,路遙也覺得是時候放他獨立行醫了,便點頭答允。

      而殷殊行不想回山卻是為了貪玩貪吃而已。路遙倒是不反對孩子四處走走增長見聞,莫要守在武當一隅睏乏了眼界,於是也不反對。倒是殷梨亭心疼女兒年紀太小。不過這回有俞蓮舟帶著,又有梅寒兮照顧,自是出不了什麼岔子,於是便聽了路遙的,任小丫頭自己高興撒歡去了。

      路遙和殷梨亭走江陰路向西,一路並不著急,一邊賞景,一邊盡本分的各自或行醫治病或仗劍行俠,裡外不耽誤。

      約莫半月,兩人這日清早到了武昌城內。按照老規矩在望江樓內用過早飯後,路遙便想起武昌城郊那位眼睛不好的孫婆婆。當初路遙治癒她的眼疾之後也讓附近普濟醫會相熟的大夫每年去替她複診探望一下。然則一晃十年多過去,她到未嘗得空再去看看。

      今日路過武昌,正巧不趕時間,便想要去親自探望。路遙一說,殷梨亭不由自主想起十多年前舊事,自是點頭同意。兩人牽了馬往城郊湖畔的村落而去。這麼多年,一路景緻到是未變,便連進了村落之後,見得殷梨亭而紅了臉的姑娘們雖然換了一撥人,但依舊數目不少。路遙敲開孫婆婆家的門,她家媳婦開門一打眼即便認出了路遙,興奮的讓兩人進了屋。

      孫婆婆如今已六十多了,倒還不糊塗,聽得是路遙來了,滿是皺紋的臉笑得高興至極,連連拉了路遙的手,「這都十年了吧?年年有大夫來給老婆子瞧病。我就問那些後生吶,說是這路大夫在哪啊?人家說你在外面忙,什麼又是地動又是疫病的,我就擔著心吶。這麼漂亮的人兒,可別在那種地方傷了磕了什麼的!」

      路遙聞言而笑,怕她耳背聽不清,大聲道:「我這不是好好的麼!婆婆啊,你先別動,我幫你切個脈。」

      孫婆婆倒是聽得明白,一邊伸出手讓路遙診脈,一邊道:「倒真是好好的,看你這模樣,這麼些年,還真沒怎麼變。老婆子這兩年身體好著吶,年年那些後生大夫來給瞧瞧,都說老婆子身體好。」

      路遙點頭應著,診了半晌脈,開了個膳食方子交給了孫婆婆的媳婦,都是些尋常吃食,細細囑咐了做法用法。那媳婦高高興興的收了,一連道謝。婆媳二人堅持留路遙和殷梨亭二人用午飯,兩人也一如既往的不推辭。

      於是同多年前一樣,路遙和殷梨亭陪著孫婆婆,桌上是高粱米粥,自家醃的鹹菜和兩個清炒菜色。孫婆婆笑眯眯的看著殷梨亭,對路遙道:「路大夫,你相公這些年倒是愈發俊朗了,就說你是好福氣的,老婆子當初這話可沒錯吧!」

      一聽這話,路遙和殷梨亭對看一眼,想起當年這張桌邊的事情,都禁不住笑出聲來。邊笑邊聽孫婆婆道:「殷相公,老婆子看路大夫這臉色這氣韻,你定是好好待她了。咱當初就覺得你是厚道人家,錯不了。」

      這回殷梨亭的臉終於沒有如當初一般再紅得通透,溫聲笑應道:「婆婆放心,但教在下一日尚在,就絕不會讓小遙有一絲半毫的委屈不快。」

      孫婆婆笑得合不攏嘴,「好,好!怎麼樣,這幾年可有孩子了?」

      聽得孫婆婆如此問,路遙摸摸鼻子,「有一個,女孩,貪玩的很,這次和她二伯一起往南邊去了,沒跟著我們來。」

      孫婆婆道:「就一個?哎呦,一個哪裡夠,多要幾個才好嘛!我說殷相公,這就是你的不對了,多讓路大夫懷幾個才對!小夫妻倆便得趁著年輕努努力,多懷多生幾個方好。」

      殷梨亭方才未如昔年一般臉紅,孫婆婆這一句話他卻是抗不住了,臉色呼得一下紅熱起來,更不曉得如何解釋,只能有些支吾道:「婆婆……小遙、小遙……我……」

      路遙見他依舊只能和碗裡的高粱米粥相看兩不厭,實在忍不住好笑,想起當初話語,她悄悄在桌子下面拉了他的手,挑挑眉毛輕聲道:「殷少俠,這可不算我佔你便宜啊!」

      和昔年有著一字之差的話語此時讓殷梨亭心中暖極,彷彿十多年的世事便在這含在這一字當中,幾度春秋。萬般感嘆與情意,都付與桌下悄悄相纏的十指之間。

      ——

      兩人從孫婆婆家告辭出來,共乘一騎慢慢往回走。天際湛藍片片白雲滑過,微風暗送來陣陣清香,路邊新綠滿溢,草色晴翠猶如春流。

      路遙向後倚入殷梨亭懷中,蹭了蹭找到個舒服的位置,極是自在的舒了口氣,側頭看殷梨亭。他一手牽住韁繩,一手輕輕攔住她的腰,笑容如這四月春暮時分的溫軟陽光,讓她忍不住湊上前去極輕極快的親了他唇角一下。這次殷梨亭臉沒有紅,而是笑得愈發溫柔而愉悅,倒是路遙見了那笑容,微微紅了臉,連忙扭過頭去。殷梨亭輕輕揉了揉她的手,十指交纏,柔聲道:「我們現下去哪裡?」

      「回武當吧?」

      「好。」

      「不過回武當之前得先去趟江陵,去年江陵地動時候,有幾個病患如今須得復診。」

      「好。」

      「要不要再順道去趟峽州?四哥臨走前囑咐咱們去那裡拜會一下慧畿老和尚的。」

      「好。」

      「最好再去趟岳州,那裡的蓑衣蘿蔔和洞庭銀魚我想吃許久了,一直沒得機會。」

      「好。」

      「帶著你去,若是沒錢了,還可以把你押在那裡。堂堂武當殷六俠,身價應該不菲。」

      「好。」

      路遙好笑的抬眼看他,「什麼都好?」

      心愛之人明眸皓齒眼波盈盈流轉的看著他,殷梨亭心中沉醉,道:「好。」

      路遙正想笑他,卻見他眼中光芒盈動漣漪輕泛,仍舊一如多年前初見時那般純澈清明,便立時有些失神。而還沒等她出聲,殷梨亭的雙唇便慢慢壓了下來,柔柔的印在她的唇上,流連輾轉,情深無限。

      一時間空氣裡瀰漫著繾綣的味道。路邊梨樹開遍若雪梨花,散發著清甜沁潤的味道。微風拂過,繁花落了一地,覆滿了猶自泛著青草香味的小路。兩人背影重合在一起,陽光下愈發明朗。此時遠方依稀傳來牧童歌謠,輕軟綿長:

      東邊路,西邊路,南邊路,

      五里舖,七里鋪,十里舖,

      行一步,盼一步,賴一步,

      霎時間,天也暮,日也暮,雲也暮,

      斜陽滿地鋪,回首生煙霧,

      兀的不,山無數,水無數,情無數。


番外三   春風流水消年少-顧若長

      重重廢墟當中,我抱著嚇得連哭都哭不出來的小遙,輕聲低哄,自己的身體卻抑制不住的顫抖。整整兩天一夜四十一個小時,小遙被埋在廢墟底下,沒有哭聲沒有動靜。雖然明知道這一次地震的結局,小遙和阿燃都會平安,然而極度的恐懼卻仍舊擺脫不去。直到她被援救人員用木板拖出來的一瞬間,我才覺得全身的血液漸漸回暖回來。感覺到小遙趴在自己懷裡許久,從抽抽噎噎的小聲抽泣漸漸到放聲大哭,我終於鬆了口氣。能哭出來,便不會有事了。

      這一次地震,徹底讓我明白了原來天道命數真的是人意無可更改的。

      師父昔時教導的道理仍舊清晰在耳:天道有常,萬物有法。相與化生,輪轉如一。當初輪迴盡頭,老者的話也絲毫不敢相忘:你二人姻緣早訂,遠非這一世情緣,然而其中因果相扣卻是複雜的很。如今你們眼下這一世百年即盡,我便先送你去得她年少之時。這一世她所受你的情意,由你成就的善果,為你造的業孽,卻都等著你去一一兌現。你需記得天道冥冥,無以更改,只得順時,不得相悖。

      一早便知道這一場地震無可避免,知道小遙今後多少年的命運、她的性格、成就、運數、乃至終身,都基於這一場地震之上,可每每想到它會帶走小遙最愛的父母,會在她心底劃上一道痕跡,我終究還是心中不忍,見得她尚幼而天真無邪的雙眼,我願全力試一試,想要替她免去這一場劫難。可是無論我如何說與她和秋燃的父母聽,皆無人相信於我。我用盡各種可以想到的辦法,卻終究仍沒能阻止小遙留在屋中。就像我只能照顧阿燃,卻無法讓他的家庭正常一些一樣。

      看著病床上輸著液,熟睡時候仍舊皺著小臉似是害怕的小遙,我拉著她的軟軟的手,輕輕親了親她額頭,果然見她表情放鬆了些。我微微嘆息,既然那老者說命運無以更改,那便只有盡我所能助她成為那個她想成為、能成為的路遙。

      之後的事情,果然如我所知道的一般絲毫不差。然則親手照料撫養小遙和阿燃成長的那種感覺,卻是這般奇妙與美好。當初小遙總是感嘆行兒淘氣皮鬧,可卻忘了行兒比起她自己小時候的淘氣皮鬧程度,可謂是小巫見大巫。再加上一個和小遙旗鼓相當的阿燃,多麼靜好的歲月,也脫不去雞飛狗跳的,不過倒也極是熱鬧。

      而這許多幼年趣事,如何能不被珍藏於心?而每每小遙抓了我的手的時候,那種溫暖便能順時傳遍全身。能有幾人有如此幸運,不僅能得一睹心愛之人幼時模樣,還能悉心照料她穿衣吃飯,教養她學識道理,扶持成全她一生成就?原來當初小遙說的如父如兄如師如友八個字,能得其中幸運的不僅是她自己,更是被冠以這八個字的人。

      ——

      十歲那年,一日放學,久久不見小遙回來。我找到學校,才發現小丫頭在被班主任老師在辦公室裡罰站。她的班主任也是知道我們家中三人的情況的,見我來了,便同我說了白日的事情。

      原來竟是上午小遙打哭了班裡一個男孩子,不僅是把人家打哭了,而是把那孩子揍得鼻青臉腫,臉被抓破了好幾道,門牙掉了兩顆,連腳都給踩腫了。我聽得目瞪口呆。小遙雖然淘氣,倒從不曾這般去欺負旁人。我連忙向她的班主任道了歉。班主任也知道小遙父母的事情,便不再留難,讓我領了小遙回去。

      我心疼的拿出乾淨的帕子替她把磕破的小手包紮好,一路牽著她往家走,卻不曾問起她這事。果然還沒走到一半,小遙撅著嘴搖著我的手道:「若長,你是不是生氣了?」

      我嘆了口氣,蹲下身,拍了拍她有些氣鼓鼓的臉頰道:「沒有,我沒有生氣。小遙,你從來不欺負別人,這次卻是為了什麼?」

      小遙瞪圓了眼睛,猶自生氣不已,握著小拳頭恨恨道:「那混蛋說……說我是沒有父母沒人疼的野孩子,還說若長你是沒事多管閒事最喜歡收留野孩子的多事鬼。於是我就揍他了,要不是班主任來得太快,我定要把他下面兩顆門牙也打掉才好!」

      我怔愣半晌,卻未想到事情竟是這樣。忍不住輕輕抱住她,柔聲哄到:「小遙,你不是沒有父母沒人疼的孩子。你父母生前最是愛你,如今你還有我,有秋燃,這一生一世,在我們心裡最疼的都是你。」一生一世,甚至是幾生幾世,我們始終都會把你放在心尖之上。

      小遙卻抱緊了我,一徑往我懷裡鑽,撅嘴道:「可是他說若長你壞話,我便要打他,看他下次還敢亂說話!」

      我不知是應當慶幸滿足於小遙的維護,還是感嘆她這睚毗必報的性情,心中卻滿滿的皆是暖意。最終只道,「小遙,可是你這般打一個打不過你的人,是不對的。而且,你被老師罰站到現在,可知我在家裡等你的時候有多擔心?」

      小遙眨眨眼,半晌點了點頭,一本正經道:「好吧,下回我一定不讓班主任老師抓到被罰站就好了。這樣若長你就不用擔心了。」

      我聞言頓時哭笑不得,揉了揉她的腦袋,這些道理須得慢慢教會她,非能一蹴而就。師父當初說小遙資質根骨習武都是極好的材料,也說行兒的資質多少有她一份,我卻沒想到小遙這個時候便有如此資質,能把一個高她一頭的男孩子打得鼻青臉腫嗚嗚大哭。不過倒也好,至少不用擔心她受欺負。

      ——

      十四歲那年,一日小遙放學回家,在書桌上扔下書包便跑去冰箱裡翻吃的。我見得她桌上放了一套頗是眼生的書,封皮上赫然幾個字寫著《倚天屠龍記》。我心下一驚,立時想到前些年自己看到這套書時懷念異常卻又心驚不定之感。當年見得武當二字異常思念,細細讀來聊以慰懷,感慨千萬。然則如今小遙帶回這麼一套,想到書中寫得紀姑娘之事,甚至後面楊家小姑娘的事情……我的天,這書若是小遙真的讀了,可又怎生了得?細細翻了翻,幸好這書貌似是她新買來的,連未裁剪好的連頁都未曾撕開,想必還不曾看過。慌忙之中趕緊將那書藏到了手邊阿燃的抽屜裡,一邊提醒自己以後這些電視都還是小心莫要讓她看到才是。

      「若長,你怎麼了?」小遙抱著一大盤草莓探進頭來,「慌慌張張的?」

      我連忙笑道,「小遙,你可想去學游泳?阿燃鬧著要學,便報了個班,每天晚上三個小時。你要不要一起?」

      小遙臉上一亮,忙不迭答應:「好啊好啊!若長你一起去好不好?」

      我鬆了口氣,暗自打算今後倒要多讓小遙在外面活動,對電視這樣的事物毫無興趣才算保險。

      ——

      十七歲的時候,果然小遙毫不猶豫的選了醫學院。看著她的志願表,六個志願清一色的醫學院,我笑嘆,這樣的執著,怪不得今後能成為醫界裡赫赫有名的神醫路遙。把煮好的紅豆西米粥端到她桌上,拍了拍正在伏案做題的她,「小遙,先休息一下,把這個喝了。」

      她一看是紅豆西米粥,立時小臉亮了起來,興高采烈的端過了碗,喝了兩大口,唇角猶自帶著豆沙,眉開眼笑道:「有椰汁啊!」

      我笑著攏了攏她自己做題時揪得亂了的頭髮,笑道:「還有些蜂蜜。」無論多少輪迴,她這口味卻是始終不變,性情也不變,只要有可心的點心食物,就會立時心情大好。溫暖的燈光裡看著她風掃殘雲一般的吃完宵夜,然後眉目盈盈的淺笑,心中的暖意幾乎要溢出來。天道有常無以更改又如何?單得這麼多年看著她一點點長大,眉目、性情、喜好愈發有了昔年的模樣,便是將來自己有什麼樣的結局,又有什麼重要?

      「若長,我的志願表你看了沒?」

      我點點頭,替她擦了擦嘴角的豆沙,「看了,很好。只要你正常發揮,第一志願沒有問題的。」

      小遙努了努嘴,「我知道。若長,你的志願呢?」

      「我的自然和你一樣。放心,你去哪裡我便去哪裡。」

      她眼中光芒閃過,笑得更是開心,一下撲到我懷中:「太好了!我就在擔心,萬一不能和你還有秋燃在一個學校,那就糟糕了。」

      我輕輕撫著她的髮絲。小遙,你去哪裡我便去哪裡,此言卻是很久以前我便許諾於你的啊。無論當初,如今,還是幾世輪轉的以後,這話你都可以安心的放在心裡。

      ——

      二十歲的時候,小遙憑著天分和努力,在醫學院裡漸漸震露頭角。

      二十四歲的時候,作為實習醫生小遙已經開始鮮明的顯示自己的光芒,轉科時候往往都是科室之間最希望要的實習大夫。

      二十五歲的時候,醫學院畢業。百年大堂前的草地之上,一身白袍的她唸誦著希波格拉底誓言。在她的眼底里,滿滿的是實現理想的幸福,對於未來的憧憬,面對挑戰時的信心。陽光照在她面龐上熠熠生輝,動人得幾乎讓人錯不開眼。

      二十六歲得時候,戰火紛飛地帶,野戰醫院外面是不停傳來的爆炸聲,連手術台都時不時抖動。面對開始懷疑自己為醫的價值的小遙,我輕輕扶住她握著手術刀,卻猶疑不定的手,穩穩的幫她劃下這一刀。伏在她耳邊,將她當年泉州城牆之上將給我的話一字一句的講給她聽:「小遙,為醫之道,如果終究救不得人性命,那我們求得便是竭盡全力。唯有竭盡全力,才能無愧於心。我們的價值,不是用救得多少人名來衡量的,而是用我們盡力挽救過多人人命來衡量的。我們爭不得生命之時,至少要爭一個讓生命延續下去的機會。」感受著她的呼吸漸漸穩定下來,手中的手術刀漸漸恢復平日嫻熟,我忍不住無聲而笑。小遙,為醫的這一關,你便是過了。

      時光如水如流,當初那個在地震中嚇得哭不出來的小丫頭已然出落的亭亭玉立,憑著一己天分,專注和努力,被諸多前輩關注和培養。一身白袍的她,已然有能力去面對將來自己將要走的路。

      二十八歲的時候,無國界組織和紅十字會的人聯繫到我們,只說急需一個外科大夫去阿富汗,為期不過短短三個月。聯繫人已經跟我和小遙很熟,只說時間不長,我們兩個誰去都行。小遙正在全力準備一個移植手術,而我又哪裡能放心讓她一個人去?這次我隱約的察覺了什麼。天道有常,許是這便是這二十八年美妙時光的代價了。

      出發那一日,熬了兩天一夜的小遙堅持要來送我,萬般心疼她疲累,卻又萬般捨不得她,只願多看她一眼也好。機場裡看著她把國際衛星電話塞給我,萬般擔憂卻又不想讓我掛心的神情,我緊緊的把她抱在懷裡,輕輕吻著她的眼睛,反覆感受她身上淺淡的清香和溫熱,這一別,或許待得再見,便又是一番滄海桑田。

      「若長,一切小心,早些回來。我和阿燃都在等你。」她抱著我,一如許久以前,滿溢情意。能得心愛之人兩世傾心相許,已經足以慰懷。

      飛機滑向天際,我微微閉上雙眼。小遙,你是意志沉堅之人。明媚笑鬧的面目掩不去你矢志不移勇敢堅強的骨性。今後路途上的艱難坎坷也好,磨練挫折也罷,這些東西都不會永久的困乏你的神思與心智,更不能絲毫動搖你的理想與目標。如今的你,已經有能力看清那些紛紛擾擾,面對恩怨情仇已經敢於抉擇,當初你所奉行的為人處世的道理我也已經悉數將他們存放在你心裡。

      命運的強大使得我無法伴你走過這一世最後的幾年時光,或許他們將是你最為艱辛的時光。可是當年望江樓重逢之時你說過的話我仍就聲聲在耳,無論都少磨難,你始終不曾後悔,便是時過境遷,當那老者讓你選擇是否願意寫信之時,你從未猶豫。便是這樣的堅定,讓我相信你必能堅持渡過這段波折。而能幫你渡過這段時光的東西,我已經完完全全的教會了你和阿燃。

      我相信,聰慧勇敢如你,定能成長起來。其間會有痛會有苦,但是記得我始終在看著你,更在同你一起分擔這些。記得昔年我曾對你的承諾,也一定相信我會始終同你和阿燃在一起。就如你當初所說,等到你全然把我所教給你的這些道理體會真切清楚的時候,便會有著意想不到的獎賞。那裡有愛你甚於性命之人,情愫至深至濃,過去幾世不曾淡去,將來幾世更加無以或忘。

      如父如兄如師如友,有膽有識有情有義。小遙,這十六個字能讓我一一做來,幾生幸甚。

      ——

      「程醫生,這是十三床病人的CT。」護士長將片子遞給我。我謝過了,轉身之際,她忽地回過頭,「程醫生,上回周主任要給你介紹女朋友那事,你倒是去了沒去?」邊說眼中邊閃現這極是好奇的神色。

      我無奈的笑笑,搖了搖頭,「沒有。麻煩周主任了,不過我如今比較忙,這事還是以後等等再說吧。」

      「啊?還以後?程大夫你是真的不著急啊?」護士長嘆息道,「你這麼好的條件,怎麼這麼多年到是找都不找?」

      我淺笑,「這種事情又不是掛號,看的是緣分。」

      護士長打量我半晌,如以前好幾次一樣,搖著頭張口結舌的回了護理站。

      而立已過卻仍舊未有成家之意,也從沒有過女朋友,更不急著找,放在如今這個時代,確實有些奇怪了。

      回到辦公室,我揉了揉額角。抬頭看到對面的牆上掛著一副字,是幾年前托一個密友寫的:「畫堂春暖繡帷重,寶篆香微動。此外虛名有何用?醉鄉中,東風喚醒梨花夢。」

      很久很久以前,橫塘側畔唱著這首歌謠的人,如今卻不知要何時才出現。本來學醫便是覺得早些遇到小遙的幾率更大一些,卻沒想到這些年下來,仍舊杳無音信。當初小遙和阿燃一口咬定江晚濯並非故人,只因為感覺不到。那是我尚不能體會這感覺,而如今卻明白得深刻。

      例如寫這幅字的五哥,同系的二哥,還有阿燃,只消簡短兩句話,那種親密而骨血相連的感覺便會異常鮮明的凸顯出來。只是如今,小遙卻不知道去了哪裡。但這也並不要緊,我想只要耐心等下去,終有一日能見到她的。三千紅塵,但得記憶中那一顰一笑,便猶如昔人在側。當年有了歸兒那一晚,小遙曾說白首不能離。卻不知這不能離的,又何止一世?殊行,殊歸,行盡當歸。

      「砰」的一聲,門被推開,護士長探進頭來,極快的道:「程大夫,高速連環車禍,十九個重傷,三十幾個輕傷,一分鐘以後送到。急診人手不夠,請外科援手。」

      我連忙收斂思緒,起身和幾名外科醫生直奔一樓急診。

      場面一如往昔的混亂,重症,輕症,家屬,警察混雜了整個大廳。整整四五個小時不停手的工作,治療,等到能鬆一口氣的時候,竟然已經過午。處理好最後一個重傷病人,我出了搶救室,忽地感到一陣熟悉的異樣。本能一般的轉身看去,見得一個極是感覺熟悉卻又陌生的身影闖入視線。

      那人推著一個收診處用來臨時運送病人的輪椅,椅子上是一個病人。病人什麼症狀我沒看清,我全副的注意力都放在那個身影身上。見得她一路極快的衝進來,將那個病人交給急診大夫,正在急促的跟大夫交代著什麼。我忽地感到眼睛微微酸澀濕潤,全然不由自主的。原來只要執著,幾生幾世,真的不是虛無縹緲的傳說。

      那身影似是交代得明白,又要急匆匆得離去。跑過我身邊的時候卻是一個踉蹌,眼見便要摔倒。我單手一抄,借力運力,將她穩穩的托起來,看著她還有些沒明白發生過什麼的樣子,只是怔愣的看著我。

      「小遙。」我輕喚。這個名字每每午夜夢迴念了多少年,如今卻終於能念出聲來。

      她立時睜大了眼睛,異常迷惑卻又極度驚訝的看著我,似乎有些混亂。後退了一步,一下子沒有站穩,本能一般的伸手抓住身前的我。

      我扶住她,低頭看去,果然見得她左邊的高跟鞋鞋跟竟是掉了,想來方才一陣疾奔,磕掉了鞋跟她也不知。

      她順著我的目光低頭看去,一手摀住額頭無奈的呻吟一聲,懊喪的撅了嘴。這神情和當初一模一樣。看她一身套裝,想必是有要緊事情趕時間。她邊看著我,目光盈盈,似是想起什麼,又似更加迷惑,只是貪看這著我的雙眼不願挪開目光,手上卻不敢耽誤時間,竟直接拖下了右邊的鞋,用力的試圖把那邊的鞋跟也掰下來。

      心中激動漸漸安撫,欣悅動情緩緩滿上,我笑看著她同當初似極的性情舉動,抬手接過她掰了幾次都掰不斷的鞋子,兩指些微用力,鞋跟平平整整的斷下來。她目瞪口呆的看著我,卻立時反應過來,接過鞋子穿在腳上。「你是……?我們是不是以前認識?對不住……我認人不認臉。你怎麼知道我的名字?」

      我笑嘆,眼前的容顏忽地便與當初望江樓裡那個一身晨風朝露,柳眉微皺的人影重合起來。如昔年無數次一樣替她理了理衣襟,我點頭道:「我們的確認識,不過是很久之前的事了。小遙你莫急,大可慢慢想。」

      看著她鼓著臉頰眨著雙眼用力的想,邊想邊衝我笑的樣子,我深深吸了口氣,暗自感激上天。

      情摯無需言語,但存眉間心上。小遙,便是不用直接告訴你,你也必有想起來的一天。

      昔年葉老前輩曾在你的醫書上作序,寫到「春風流水消年少,歲歲閒芳草。」豈知,於你是三尺青絲,素指纏綿繞,而於我便是天涯幾度,還道多情好。


番外四   陌上花開緩緩歸-宋青書

      我四五歲連武當長拳還不會打的時候,娘便告訴我,說我的爹爹和師叔們是江湖上人所敬仰的大俠,我將來也當如他們一般,做個頂天立地的男兒。我問母親,什麼是大俠。母親皺眉想了半晌,最後只是摸了摸我的頭,說她也說不清,但是將來如果我能成為像爹爹和叔叔一般的人,便能算是大俠了。

      這話徹底讓我糊塗了。我有一個爹爹,這誰都是一個。可是我還有六個師叔阿!我天天看他們,怎麼看,都覺得他們是七個人。我一個人,要怎麼成為七個人阿?這大俠實在太難做了。

      不過不論是難是易,我既生在武當長在武當,這件事情便是理所應當的了。於是我便開始琢磨,難道爹爹和叔叔他們雖然是七個人,但其實都差不多?若是如此,成為和他們一樣的人做個大俠便也不那麼難了吧?

      很快,我便有親身機會去驗證此事。五歲那年過了年節,爹爹請允了太師父,要傳授我武當本門的武藝。奈何爹爹他執掌武當門戶,沒有太多的時間教導我功夫,便將我交給了二叔。據說二叔是爹爹和幾位師叔中功夫最好的,連幾位小師叔的入門功夫都是他教導的,由他調教我入門功夫再好不過。

      我本以為要仔細觀察二叔很久,才能看出他和爹爹到底一不一樣。可結果第一天,我就萬分確定二叔絕對不可能和爹爹一樣。從一早到最後結束,二叔的話總共只有四句。

      「雙腳開立略寬於肩,沉肩墬肘。」

      「曲膝鬆腰,雙股與地平。」

      「凝心靜氣,不得神思四溢。」

      「今日就到此。」

      從日出到日落,二叔統共四句話,三句都是講解紮馬要領,只最後一句,江已經全身痠痛得沒有一絲力氣的我徹底解脫出來。後來據二叔的大弟子雲虛師兄說,這已經算是多的了。我偷偷瞄了一瞄二叔,盼著能有一句如爹平日裡一般的嘉獎鼓勵。可是二叔的臉仍舊是一成不變的繃著,嚴肅沉默,負手而立整個人彷彿凝如遠山,絲毫不見爹爹臉上常常帶著的慈和笑意。實在是讓人不敢有絲毫放鬆。

      累得連手指都要抬不起來的我直接攤坐在練功場邊,連腦子都有些渾噩了,不由自主的便閉上了眼,暗嘆如此下去,要做大俠的話,這日子可沒法過了。迷迷糊糊中,只覺得有人抱了我起來,雙臂沉穩令人安心。

      「娘……這大俠可也太難做了阿……二叔和爹爹……這般不同,我要怎生成為兩個不同的人……」我忍不住抱怨。

      我只覺得靠著的胸膛輕輕震了震,隨即便睡過去了。

      幾年中大多是二叔在傳授我武藝。說實話,武當上下,太師父,爹爹,還有諸位師叔中,我最怕的便是二叔。二叔從來未發過脾氣,也未有太多疾言厲色,可是幾年下來,他授藝之時笑過的次數我一隻手都數得過來。而我若有一絲半點的懈怠,二叔立時便能看得出來,板著臉一句話,便將我罰到晚飯時分。

      我偷偷把這話告訴七叔,換來他哈哈大笑,只說其實不僅是我,五叔,六叔和他,當年最怕的也都是二叔。然後摸摸我的頭,只道其實小輩弟子中二叔最疼的便是我,只是我年紀還小,尚不懂得這些而已。

      越往後來,我便有些糊塗。豪邁的三叔,精細的四叔,儒雅的五叔,靦腆的六叔,直爽的七叔,爹爹和七叔們,實在是人人不同。我將這困惑煩惱說給太師父聽,太師父聞言亦是大笑。揉了揉我的腦袋,告訴我說,所謂「俠」之一字,便非去成為什麼人,而存乎一心。克己守義,鋤強扶弱,以己所學,扶危濟困。還說行俠之事,人人所做均是不同。爹爹和幾位師叔便是同出武當一門,也各有各的行俠的方式和手段。看的不是形式,而是俠之一字的本真。

      這一番話說得我明白了些,卻又有些糊塗了。太師父卻說我只需細細去學爹爹與師叔們的言行,終有一日會能明白。

      太師父的話,自然是要聽的。那以後我便時時留心爹爹和師叔們的言行舉動。當初小時候覺得歲月格外的慢,如今看來卻是一閃而過。屋簷下的燕子春去秋來孵出幾窩小燕子的功夫,時光便已悄然過去。曾聽三叔說,當初爹爹在太師父八十大壽的時候救了個寡婦,曾被太師父好生嘉許。我琢磨著救個尋短的寡婦,不需要什麼高深功夫的大俠來為吧?尋常人口才好上一分半點,也能為之。可卻被太師父嘉許為「行俠」。這樣的事情一來二去聽多看多了,天長日久,多年時光,我倒也看出些端倪。

      武學一道,勤修苦練,為的是為常人所不能為。又有哪個尋常人家動輒縱身一躍便上了房樑的呢?而若是以所修所學助尋常人家克難渡困,便是行俠。若是以所修所為一逞私慾,便是為惡。縱情江湖也好,快意恩仇也罷,稱得上「任武」,卻稱不上「行俠」。

      如此說來,這江湖兒女成千上百,稱得上「行俠」的,卻還真是不多。而能算是「行俠」的,有時候仔細看看,卻又怎生都不太像個大俠的樣子,就好比六叔。

      我六七歲的時候,六叔便在江湖上頗有聲名了。幾年下來,武當殷六俠的名號江湖人聽了,多要敬上幾分。雖然不如爹爹二叔他們那般威望,但也不可小覷。六叔的一手劍法,卻是爹爹與師叔們之中最好的。爹爹說過,習武一道,除了勤修苦練,更要看上幾分性情。據太師父說六叔的性情,卻是最合習劍的。

      我曾見過一次六叔臨陣對敵時的情形,長劍徐揚,劍勢沉穩劍意綿密,將武當後發制人的精要展現得淋漓盡致,眨眼之間對方兵刃悉數被擊落於地,端地利害。可是如果對方要是知道這個轉眼之間將其力挫的武當殷六俠昨日還曾因為後山野豹新生的一窩小豹子死了一隻而掉了半晌眼淚的話,得會是什麼臉色?會因為這種小事掉眼淚的大俠,怕是也只有我武當才能有了。更不用說因為三叔重傷和五叔失蹤的事情,六叔私下更不知道紅過多少次眼框。

      不過想來,那次之後我很久都沒見六叔哭過。倒不是因為六叔轉了性子,而是那年春末夏初,六叔隨太師父下山一趟,卻是帶回了一個姑娘。娘同我說要叫她姑姑,於是那時我便喚她路姑姑。據說路姑姑來是給三叔治傷的。聽爹爹說,路姑姑雖然是個年輕女兒家,但卻是這幾年中,唯一一個診過三叔的傷勢之後說可以治的大夫。為此爹爹和幾位師叔幾乎欣喜若狂,當即便留了路姑姑在武當山,看架勢似乎恨不得路姑姑常住下來才好。未成想幾年以後,路姑姑也真的便在武當常住了下來。只不過從客院挪到了六叔的院子裡而已。當然這些都是後話。

      路姑姑花了半年時間,竟是真的治好了三叔的舊傷。當時我才九歲,很多事情也記不甚清楚,倒是記得自從路姑姑來了,六叔和七叔卻是一下子忙了起來。常常能見六叔陪著路姑姑山上山下的跑,據說不是採藥便是製藥,有一次還帶回來一個受了傷的孩子,便是後來的梅師弟。無事之時,也常見六叔便在路姑姑的客院外面轉來轉去,時不時看看院門,立時就紅了臉。一時之間從早到晚實難見到六叔清閒。至於七叔,要見的話去後山有猴子出沒的地方便是了。

      路姑姑醫好了三叔的傷,過了年便就急匆匆的走了。她前腳沒走多久,後腳六叔就被太師父打發下山同二叔一起去了泉州。當時我好奇的問二叔和六叔是去做什麼,四叔摸摸我的頭,告訴我說是給莆田少林的掌門送回禮。話音剛落,就聽三叔大笑:「對對,你二叔六叔便是去莆田少林送回禮的。」

      誰成想這回禮一送,便從草長鶯飛的春初時分一直送到了寒霜滿地的秋末。那年中秋一過,爹爹便和娘親說要娘親幫著籌畫準備聘禮。我在一旁聽著,好奇問道:「娘,什麼是聘禮啊?」爹爹和娘一愣,互看一眼,一副好笑的模樣看著我。娘揉了揉我的頭道;「傻小子,男子若是喜歡上了那家的姑娘想要婚娶,就要先上門提親。提親之時表示對姑娘和她娘家人的尊重而帶上的禮物,便是聘禮了。」

      「哦……」我點了點頭,「那誰要結親啊?」

      爹爹笑道:「你六叔。」

      「哦……」我再次點點頭,「六叔想娶路姑姑?」

      爹爹和娘親再次愣住,面面相覷半晌,娘親拍了拍我額頭,「傻小子也不傻嘛!」

      只是誰知道,聘禮準備好的時候,爹爹忽然接到路姑姑的傳書,幾位師叔隨即下了山。等到再回來的時候,帶回來的卻是渾渾噩噩的六叔,和路姑姑的牌位。那一段時間裡,爹爹和幾位師叔的嘆息便未有斷過。至於六叔,我頭一次見他哭得那般利害,到最後竟是在床上一病不起,水米藥石不進,整個人都脫了形,無論旁人怎樣勸解都無濟於事。

      請回山來的大夫,不看還好,六叔一見大夫,立時亦發傷心大慟,反倒不如從前。師叔們一籌莫展的時候,閉關的太師父也出了關,在六叔的房裡待了三日三夜。太師父和六叔說了什麼誰都不知道,但是三日以後,六叔卻重新開始進藥用飯,漸漸好了起來。只是房裡多了塊牌位。爹爹吩咐說以後提起路姑姑,一律稱六師嬸。而且便是提起,也不准給六叔聽見。

      之後幾年時光益發的快。除了同二叔修習功夫,爹爹和幾位師叔也開始陸續教我武當各路武功,拳掌刀劍,輕功暗器樣樣不落,而且人人似乎都學了二叔的風格,授藝之時異常嚴格,差上一分半點都毫無商量的餘地。一時間原本便不多的玩鬧時間更少了去。

      武當雖是江湖大派,但是無論江湖上多少糾葛,山上歲月始終波瀾不驚,實在是……讓人無聊得很。爹爹師叔們督促得緊,平日裡除了練功,也再無時光玩鬧逍遙。我無奈撓頭,娘親啊,當初你可忘了告訴我,想做大俠,除了明白什麼是俠,這做大俠的本錢可也不是那麼容易就能練出來的阿!

      而若說這幾年裡最有意思的事情,怕也便是六師叔的事情了。當初聽七叔私下念叨,說六師嬸是因為惹上了成昆,這才引禍上身的。未成想至正十一年那會,六叔照這幾年的慣例去濟南,這一去一回,竟帶了個和六嬸一模一樣的女子回來。那相貌、神情、舉止,連說話的聲音都和六嬸毫無二致,醫術像,連捉弄七叔的本事也像。可是如果她是六嬸,那六叔房內這幾年供著的牌位上面的人又是誰?

      後來聽三叔說,六嬸出身背景不凡,這其間的事難以說得明白。唉,說不明白就算了,其實只要六叔高興,六嬸是不是原來的路姑姑,在我眼裡也沒什麼重要的。也曾有名三代弟子因為六嬸的事情私下傳些小話,結果二叔臉色一沉,以不敬尊長的門規罰了那弟子關了三天黑房,自此以後再無弟子們為這事嘀咕。

      而六嬸回來最大的好處是,六叔傳授劍法的時候又自開始言笑晏晏的了,尤其是有了殊行師妹以後,幾乎隨時隨地都是滿臉溫和笑意,眼底都是愉悅神情,異常好說話,耐心更佳。一時間,武當各門功夫裡,就屬練劍最合我心意。

      而說到殊行師妹,實在不得不提,這丫頭簡直就是六叔的寶貝,別說嗑了碰了,掉根頭髮,六叔都得心疼上半天。作為武當三代裡唯一的一個女孩子,莫說六叔,便是爹爹和幾位師叔,亦是捧在手心裡疼,變著法的哄。加上小丫頭粉嫩漂亮的模樣,忍心拂逆她心意的人,整個武當估計就六嬸一個人了。

      可是事實上,別看這小丫頭一副乖巧可愛的模樣,一但離了大人,簡直是淘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爬樹翻牆上房揭瓦,下溪捉魚上樹抓鳥,無所不為無所不能。五歲的時候就仗著梅師弟陪著,連後山那窩豹子也敢去招惹。這那裡是個小姑娘家,分明是個野小子。可是爹爹和師叔們明明清楚這小丫頭淘到什麼程度,卻仍舊當她是嬌嬌軟軟的姑娘家,別說是罰,便是重話也不多說一句的。六叔更是生怕自家的掌上明珠被豹子傷到半分,抱著上下看了好久,確定沒擦傷沒破皮,這才放了心。天知道有梅師弟在,小丫頭哪裡能被傷到,倒是那豹子被揪掉了多少根鬍鬚尚有待討論。

      說實話,我是多少有些忌妒殊行師妹的,雖然我也知道去忌妒小了自己十來歲的小師妹實在不應是武當宋少俠該幹的事情。我忌妒的既不是師妹練武的天份,亦不是諸位叔伯長輩的千般疼愛,而是她那份自由自在毫無拘束。六叔當初一徑盼著師妹能同六嬸一樣修習醫術,畢竟有一個被稱做「青衣聖手」的娘親,又偏偏同六嬸如同一個模子裡刻出來的,若是不習醫術實在是有些可惜。可奈何師妹半分不願意,無論六叔怎麼哄騙都是無用。倒是六嬸雖然是武當上下唯一一個常常管教師妹的人,但此時卻也是最任師妹心意的人,只道師妹喜歡學什麼均由得她自己,無論學什麼,能成幾分,也憑她喜好。只要一世無虧德行便好。

      想想當初自己還不懂得什麼是任武什麼是行俠的時候,武當長拳也還不會打的時候,便在長輩的期望下立誓想做鋤強扶弱的大俠。相比起來,殊行師妹的自由自在實在讓我有些……眼饞。我也約略能明白爹爹和師叔們的苦心,是想讓我做武當下一代的掌門。尤其這一兩年,我平日裡的言行爹爹和師叔們萬般留心,武藝上更被勤加督促,與江湖各派之間的來往應對也要吩咐我相隨。只是,雖然做武當宋少俠很好,可我倒真的是更羨幕六叔家的小丫頭啊,雖說實在是淘得野了一些。

      說起殊行師妹,便得提起另一件事。殊行師妹四歲那年,六叔和六嬸秋末從金陵回來的路上,「撿」回了一個漂亮的姑娘。只說是橫渡漢水的時候,碰到元兵行兇。這姑娘的父親是漢水舟子,遭了毒手。六叔六嬸見她一個十來歲的姑娘,擔憂她失去至親依靠無以為生,便帶上了武當山。

      六叔六嬸先行去拜見太師父,吩咐我去帶她臨時安頓。眼前的姑娘眉若遠山,唇如朱櫻,膚若凝脂,一雙素手揪弄著衣角,半低了頭有些怯生生的看著我。我立時便想起詩中的兩句「靚妝眉沁綠,羞臉粉生紅。」見她眼波盈盈,幾乎瞬間我便感到臉頰上唰的一熱。

      宋青書,你是堂堂武當少俠,怎能見了姑娘家竟然先想到這等艷詞!宋青書,你怎麼也是武當少俠,怎能見了姑娘這般無禮?宋青書,你好歹也是武當少俠,怎能見了姑娘家自己先臉紅的……我深吸一口氣,趁著對面姑娘發現之前恢復武當少俠當有的進退禮儀,清了清嗓子,開口道:「在下姓宋,小字青書。敢問姑娘姓名?」

      對面的姑娘臉色也是一紅,小聲道:「我……我叫芷若……周芷若。」

      芷若,清麗芳雅,名如其人。

      正要開口,就見乎地一個粉色的小團子一下撲到對面周姑娘身上,「娘說帶回來一個漂亮姊姊,原來是真的。」這般蹦蹦跳跳橫衝直撞,見了人和點心就撲的小丫頭除了六叔家的小寶貝還能有誰。只見她剛吃完點心,還帶著粉霜的小手直接摸上周姑娘略有不知所措的面頰。

      我無奈的撫額,一手抓住小丫頭的後領子,把她從周姑娘身上拽下來,交給了緊跟著她而來的梅師弟。梅師弟對周芷若行了個禮,一手抱著略有不甘兀自揪著周姑娘衣角的殊行道:「姑娘莫介意,小行見了自己喜歡的人便這樣抱的。」

      唉,同樣是姑娘家,怎麼差別就這般大呢?小丫頭就是長到人家姑娘那麼大,怕也是這般又淘又皮的模樣。哪像人家姑娘溫柔文靜?不過被小丫頭這麼一攪,原本略略尷尬的氣氛便消散了。梅師弟和周姑娘略略寒喧兩句,用了六叔六嬸新帶回來的梅子露糖成功的帶走了一心抓住周姑娘不撒手的小丫頭。

      「周、周姑娘,殊行師妹她是六叔的女兒,性情活潑了一點,沒什麼惡意的。」我抓了抓腦袋,周姑娘看上去弱不禁風的模樣,膽子似是不大,暗嘆可別被小丫頭嚇到才好啊。

      不想周姑娘掩嘴輕笑,「我曉得,路姑姑說過的。其實……她倒是很可愛。」言罷抬頭微微看了我一眼,眼波盈盈恰如春水,溶入這滿山翠色,讓人恍如夢中。

      很多年以後,以是峨嵋掌門的芷若笑問我到底何時便打起了「主意」。我立時便想起了此情此景,不由自主開口道;「眼是水波橫,山是眉峰聚。」換得芷若唰得紅了臉頰,猶若朝霞。

      少年子弟江湖老。武當聲望益盛之際,爹爹娘親鬢邊白髮漸生,武當的小輩弟子們也習成出道。幾位師叔門下的大弟子這幾年都在江湖一展頭角,在江湖上也漸漸立下名號。雲虛師兄,恆虛師兄,梅師弟,都已是頗受尊重的人物了。便連十六歲的殊行師妹,也因著六叔和六嬸所傳的武當和桃花島的劍法名動江湖,傾倒諸多少年俠客。

      不過小丫頭便如我當年所想,長到多大還是依舊的淘氣頑劣,除了她爹娘叔伯的話以外,便只有梅師弟的話才會聽,其餘人等一但惹了她不高興,無不被折騰得七葷八素。於是當梅師弟跪在六叔面前求娶殊行師妹的時候,六嬸立時一口答應,然後拉了捨不得女兒,正自萬般糾結的六叔下了武當直奔金陵散心去了。

      而武當失蹤多年的無忌師弟竟是做上了明教教主,回山拜見五叔和五嬸的時候,五嬸抱著他幾乎哭昏過去。不過那以後,武當,天鷹教和明教之間在江湖上始終略有尷尬的關係終究得以解決。又有誰願意得罪六嬸和寒兮師弟兩個「有醫無類」的神醫呢?而且或許過得兩年,便連第三第四個也有了。

      六叔的兒子,十歲的殊歸師弟總算償還了六叔在殊行師妹上落空的願望。這姊弟倆實在是翻轉了位置。殊行師妹像極了六嬸,卻對醫道毫無興趣。而頗似六叔的殊歸師弟,不僅性子安靜,對醫之一道更是有著極出眾的天份,據說不弱於梅師弟。倒是對於習武,雖然資質極佳,功夫亦由六叔教導得在武當三代弟子中很是出眾,但卻是不愛動手。

      無論我有沒有明白「俠」之一字的道理,爹爹和師叔們還是漸漸把武當交到我手裡。一開始的時候我頗是忐忑不安,生怕武當八十多年的聲望折在我手裡。我在太師父閉關的小院裡和太師父談了整整三日夜,再一次請教太師父,什麼是俠,什麼是武,如何立身,如何持派,又要如何對待江湖。

      等到再次出來的時候,氣爽風清,雲淡天高,抬眼望去,天柱峰松木連天而上,微抹白雲。雲虛師兄在習武場督促弟子們習武。梅師弟正背了藥簍從山上採藥下來,身邊是一蹦一跳揪著小狐狸玩弄的殊行師妹。殊歸師弟正難得的用功演練剛學完的柔雲劍法。轉過迴廊,恆虛師兄正同幾個工匠指點著十方堂需要翻新修繕的地方。清風師弟正抱了上個月的田賦帳目要去整理。肅師兄正領了幾個小弟子,將新鑄好的幾十把長劍運到兵器房。明月師弟剛剛收拾完前些時候無忌師弟回山時住過的房間。楊姑娘正推了方師弟的輪椅由二叔二嬸那裡出來。幾名小弟子跑過我身前,匆匆行了個禮,又去得遠了。

      看著和暖明媚的日光投入大殿,外面鳥鳴流水之聲不絕,我忽地心情大好。俠也好武也罷,是要用一輩子去慢慢體悟修練的。又何必庸人自擾?執掌武當,便只為了這份生機盎然便也值當了。

      我笑著轉身,回到自己房中舖開筆墨,照例寫給主持峨嵋的芷若每月一封的常信。落筆之際,我微微而笑,一氣呵成。信上只有一句話:「陌上花開,當緩緩歸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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