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一五章 亂波橫一寸
普濟醫館館內四個常駐大夫,另有五個輪值大夫每隔一季過來一個月坐堂診病。醫館開門月餘,因著大夫們醫術佳好,藥材價格亦是不高,是以口碑不錯。
路遙和殷梨亭到得醫館時候,尚有不少病人在大堂裡看病候診或是按方抓藥,倒是主事華熙恆卻是站在門口張望,見得路遙兩人來了,如蒙大赦,連忙過來拱手行禮,「路大夫,殷少俠。」
他也不囉嗦,直接引了兩人穿過大堂往內院行去。邊走邊皺緊了眉頭,直接向路遙簡述情況:「病患是頭一胎,兩個時辰前送過來。一開始產婆被嚇跑了,他們家人又給找來一個,方才和梅大夫有些爭執。」
路遙按照以往習慣,走頗快。殷梨亭看得擔憂,生怕她摔倒,手臂挽住她腰際一路展開輕功,速度不快卻是足不沾塵「飄」進了後院。
前堂日常醫務尚且一如往常,後院卻看得路遙皺眉。只見得前面一個廂房門口圍了烏泱泱一群人,嘈雜吵嚷聲音不絕。原本應該各司其職藥童小廝們也是不停向這邊張望,更有兩個跑到近前觀看。就在此時忽聽得一聲極是尖利慘叫聲從房內傳來,聲音撕裂沙啞,同哀嚎無異,又生生從中折斷,仿似叫喊之人喊道一般忽然被堵上了嘴一般。
這一聲讓院子裡嘈雜聲音立時靜下來不少。連殷梨亭也被驚得手上一滯,警惕看著那邊,攬住了路遙不鬆手。路遙輕輕拍了拍他手道:「沒事,是產婦難產。六哥我去看看。」殷梨亭聽她說得篤定,這才微微放心,眉頭卻又隨即擰在一起。他平生還是頭一回見到這種事,竟沒想到如何會慘叫得這般厲害。
路遙還來不及說什麼,華熙恆剛忙趁這個時候提高了聲音,「梅大夫,梅大夫。路大夫到了。」
他這一出聲,一群人同時轉過身來看向這邊。人群中一身量頗高的男子見了路遙,儼然一副鬆了口氣模樣,快步過來,也來不及行禮,微微向殷梨亭點了個頭,連忙對路遙道:「路大夫,這次怕是有些麻煩,您且來拿個主意吧。」這人便是華熙恆口中梅大夫梅渙。
路遙點點頭,一路隨他往裡走,聽他道:「產婦今日子時開始陣痛,寅時產道便開到了四指。然則那胎位不正,孩子逆位先出來了一隻腳。如今那產婦產力很是不好。我想到普濟醫會你曾談到過這方面病例和金石療法,就趕緊要華主事請你過來。這產婦怕是不用此法是不行了。」
路遙點了點頭,「好,我先去看看病人。你們東西可有準備好?」
華熙恆道:「已經好了。何時開始但看您和梅大夫意思。」
路遙點點頭,便要同梅渙去準備。卻未成想人群中一隻手忽地向自己抓來。還沒等她反應過來,就見得白影一閃,那手被她一旁殷梨亭牢牢扣住脈門。定睛看去,卻見得是個模樣不差的青年公子,年紀不及三旬,此時卻是滿眼血絲胡茬滿面,憔悴異常。他正急切看著路遙和梅渙,憂慮之情溢於言表。華熙恆此時低聲對路遙道:「這位就是產婦相公。」
路遙點了點頭。自己妻子難產,他怕是急得不輕。
殷梨亭戒備看著對方,卻忽覺路遙拉了拉他衣袖道:「六哥。」
殷梨亭此時卻是決計放不下心,雖然鬆了手,到是一隻手臂攬在了路遙身前,怕那人再隨便動手。
青年公子本來被殷梨亭這樣一扣脈門,立時便使不出多少力氣,四肢發軟,嚇得不輕。好得殷梨亭鬆手,連忙退了兩步,瞪著梅渙道:「你這大夫放才分明告訴我,進去看一眼就能告訴我孩子和阿妍如何,我才答應你進去。結果你不僅什麼都不知,還弄來這麼個小丫頭做什麼!」
梅渙正要開口,便聽得屋內又是一聲呻吟,聲音彷彿被巨石碾過一般,痛苦暗啞,聽得讓人心驚。路遙擺擺手,顧不上解釋,拉了梅渙直接進了房門,留得殷梨亭在外面。華熙恆很有眼色的補了上去,同那人周旋。
路遙這廂同梅渙剛一進門,待得看清眼前情景,同時驚怒。之間一個四旬上下身量矮小微駝穩婆正拚命撐著孕婦雙腿,一手不停按著孕婦肚子,一手竟是似在用指甲試圖劃破產道。全然一副不顧惜產婦性命模樣。那產婦已經似是昏了過去,臉色蒼白牙關緊咬,身下更是有著幾灘血跡。路遙怒火瞬間燒上額頭,歷來慢條斯理的梅渙也怒道:「快住手!」
那穩婆一見得兩人,倒似比兩人更加生氣,一雙小眼睛瞪著梅渙,「哎呦喂喂!你這登徒子怎地又進得來了?一個大男人,怎就進得產房?這成什麼話?出去,快給老娘出去!」
路遙這下明白華熙恆所謂「有點爭執」是怎麼回事。當此際者她全然沒有耐心同那穩婆廢話,一步踏上,手腕一轉一招當年同殷梨亭學來防身的小擒拿手,同時扣住穩婆兩隻手,力道頗是不弱。那穩婆還沒明白怎回事,便殺豬一般大叫起來:「小浪蹄子……」話未說完,路遙不耐煩狠命敲了她睡穴一下,雖然沒有內力勁道不足,倒也如願讓她昏睡過去。皺著眉毛把人推給梅渙,梅渙接過來,略帶恨恨把人塞到一邊椅子上。待到再去查看那產婦,兩人皆盡心頭火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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廂房外,兩注香時間,華熙恆已經平復了產婦丈夫吵鬧。畢竟是徐天一手帶出來人,這些事物可算駕輕就熟。待得他再回身看到殷梨亭,卻見他怔怔站在一旁,神思不屬模樣。吩咐了個小廝搬了把椅子,華熙恆過去幾步道:「姑爺,坐。」
路遙訂規矩,醫館藥堂裡一律喚她路大夫。是以為由此時私下華熙恆才以「姑爺」相稱。殷梨亭卻似全然沒有注意到這些,聽得華熙恆說話,忽地抬頭問道:「華主事,這女子生產都是這般?」
華熙恆被他問一愣,頓了頓道:「那到也並非如此。一般女子若是順產,也不會送到醫館來,在自己家中就好。這一個是難產,這才不得已送過來,平日裡極少見。」
殷梨亭聞言,大大鬆了口氣,臉色到比方才好了許多,「原來是極少見才這樣。方才我聽她哭叫,實在駭人。」
這話更讓華熙恆怔愣。早聞自家姑爺是江湖上極有名號人物,到不成想這產婦哭叫兩聲便嚇得如此。片刻間便明白,想來必是因為路遙有孕的事情。剛要開口,一旁因為當初泉州鼠疫而和殷梨亭相識韓大夫笑道:「殷兄這你便不知了。女子生產均是要痛得折騰哭叫一翻。這個難產身子骨差些,動靜倒比尋常還小不少。」他是輪值大夫,前天剛剛過來,尚不知路遙事情。
殷梨亭聞言倒抽一口冷氣,眼睛張大看向韓大夫,臉色瞬間又變白了些。還沒等韓大夫再說話,就聽得房門吱呀一聲開了開,卻是路遙出了來。她白色罩衫上點點血跡宛如梅花,只讓人覺得極是豔麗而妖異。殷梨亭幾乎立時椅子上竄了起來,一個起落落在路遙身前,「小遙……」他自然看得出那血並非路遙,奈何方才韓大夫話讓他心驚,此時只能不知所謂抓住路遙,似乎如此才能安心。
路遙衝他笑了笑,「沒事,那個產婦的血。」言罷轉向產婦丈夫,還沒等她開口,那人一步衝上來,不敢靠近殷梨亭,伸著脖子急道:「大夫!孩子和阿妍到底咋樣?」
路遙斂了斂神色:「孩子尚好,但是尊夫人身體太弱,如今情形並不好,閣下須當有些準備。」
那人聞言頓了頓,隨即問:「那孩子是男是女?」
路遙一愣,卻沒有回答,而是開口道:「我有一法可試,或能保她。但是以她身子,以後不可再孕子女,否則產後必見大紅,大人和孩子性命皆是堪憂。」
「這……」那人頓了好久,喏喏道:「大夫,我家三代單傳,到我這裡子孫實在稀薄……」
路遙聞言,皺了眉瞪著他,加重語氣又同他說了一遍:「產婦身子弱,如果你想保住她,便須得按我方法來。一旦如此,將來她便不能再有身孕,否則性命堪憂。可曉得了?」
那人卻似沒聽見一般,琢磨半晌,又問出來了與方才同樣話:「大夫,孩子到底是男是女?」
路遙終於明白他在琢磨什麼,連生氣的力氣都沒有,瞥了他一眼也不等他回答,拍了拍殷梨亭,轉身拂袖回了產房。那人未得路遙回答,心下一股急火上來,便要去追路遙。然則看著面前的殷梨亭,瞥了一眼他手裡提著劍,不敢再做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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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次比起以前路遙施診,都要快得不少。殷梨亭卻覺得似乎比以前每一次在房外等待路遙出來時間都要長。約莫過了小半個時辰,只聽得房內「哇」一聲極是清亮嬰兒啼哭之聲,那青年立時一跳三丈高,臉上喜色盡顯,大聲喜道:「這麼響的哭聲,一定是個男孩!是男孩!」果然過不得片刻,便見得房內一個藥童抱了個裹得嚴嚴實實的嬰兒送了出來,藥童將嬰兒遞給那人道:「恭喜了,是位小公子。」
青年哆哆嗦嗦抱著孩子,高興得不知所言,幾乎便要喜極而泣。一旁一個藥童出得房來想要跟他說什麼,卻根本拉不住他,只聽他興奮吩咐自家下人:「快去,快去回府稟報老爺老夫人,就說他們有孫兒了!」一時間院中又是亂了起來。
殷梨亭顧不上這許多,見得孩子被送了出來,以為路遙和梅渙也會出來,在門口張望了許久,卻始終不見人影。見得房內又出來一個藥童,連忙攔住問道:「小哥,你們梅大夫和路大夫怎還不出來?」
藥童見是殷梨亭,連忙行了個禮道:「梅大夫和路大夫正在給病患施救。那病患產後出紅,怕要不行了。」
殷梨亭一怔,未想到孩子平安出世,那產婦卻要不行。一時間,心緒更是大亂,不知所措站在門口。
藥童本是得了路遙吩咐來叫那青年進房去,做事倒比前一個俐落許多,直接擠進人群去拉那青年,嘈雜之中扯了嗓子大聲道:「公子,患者產後出血,眼下病危,路大夫和梅大夫叫你趕緊進去。」
青年這回終於從初為人父喜悅中略略清醒過來,將藥童話聽得清楚明白,嚅嚅囁囁喚著「阿妍」,臉上露出愧疚之意。然則就要跟那藥童進房時候,院門口又是一陣嘈雜,一群丫鬟婆子扶著一個老婦人進了院子。青年看見,不由自主收了步子,轉而向那老婦人走去,「娘!」
老婦人住著枴杖,蒼老面容上掩飾不住滿面紅光:「兒啊,我那孫子呢?我那孫子在哪?!」
青年連忙抱了嬰孩上前,「娘,孩子在這兒,您快看看像我不像?」
院子裡轉眼又亂了起來。一家子連主人到下人,竟沒有一個想到須得看一下產婦。被路遙和梅渙打發出來請人藥童實在無法,嘆了口氣,逕自回房去了。殷梨亭背後是亂鬨哄人聲,面前是緊閉房門,一時之間心緒竟是前所未有茫然混亂。
也不知過了多久,房門終是吱呀一聲被推開來。殷梨亭連忙抬頭望去,只見得一個白色身影出現在門口,正是路遙。她臉色尚好,只是神情頗是疲累,眉間倦意上湧。
路遙和梅渙一個多時辰始終不得閒,加上如今體力卻是不比平時,竟累得不行。深吸一口氣還沒吐出來,就感到熟悉氣息欺進,一隻手臂環住她腰際將她托住。路遙舒了口氣,偎進他懷裡找了個舒服位置,閉目養神。梅渙見了,無聲抿嘴兒笑,輕手輕腳出了去,直接去找那三請不到的病患家屬了。
醫館裡各個大夫有自己休息房間,殷梨亭直接抱了路遙過去,把她放到床上,遞了浸過熱水白巾給她。
路遙擦了擦臉,又一口氣喝完溫熱甜湯,這才覺得好了不少。聽得坐在床邊殷梨亭問道:「方才那病人如何了?」
路遙想起那三請不到的病患家屬,微微嘆了口氣道:「身體太弱,宮內出血不止。我和梅渙無法,為了保她一命只得切掉了子宮,她以後都不能有孩子了。不過……」說著搖了搖頭,「在我看不能有孩子也是好。否則若是再度懷孕,十有八九怕是要賠上性命。」
殷梨亭聽得明白,本來一直惶然心情更甚,張口卻又不知道要說什麼,欲言又止看著路遙,臉色倒比她還要白一些。
路遙見了,些許疑惑,隨即明白了他在擔憂什麼,伸手覆住他手,笑嘆道:「六哥你想得太多了。這個產婦情形是極少見。一百個當中也不一定能有一個。而且如不是開始那個產婆助產手段粗暴,產婦也不至於宮內出血,更鬧不到此等地步。而且我身體很好,你不用擔心這些。咱這個神醫,連自己生個孩子都料理不好,那這招牌可就真砸了。」
殷梨亭見她言語神態輕鬆篤定不容置疑,惶然的心情稍稍放下了些。百不足一病例,尚有梅渙和路遙可以治。他打定主意到時定然要讓梅渙上武當山來,還應該請傅秋燃找些好大夫來才是。一口懸了足足有半天氣終於稍稍鬆了下來,他脫去外衫上了床,攬過路遙輕輕親了她額頭一下,陪她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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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遙本來以為她解釋以後這件事情就算過去了,卻沒承想殷梨亭這一口氣鬆了還不到一天,隨即又提了起來,而且比原來更加厲害。蓋因為上一次不過是他心中猜測擔憂,而這一次卻是實實在在被路遙嚇到了。蓋因路遙終究只是神醫不是神仙,在舒舒服服懷了兩個月身孕以後,終於也和尋常孕婦們一樣,開始孕吐了。
最開始是在早上起床。那日殷梨亭剛端了熱水近來,還沒放下,就見得路遙趴在床邊,一手按著頸項,一邊嘔著酸水,一邊喘著粗氣。
殷梨亭大驚,手中銅盆哐啷一下砸在地上,水濕了衣擺,倒比路遙更要狼狽三分。一步上去扶住路遙,又是順氣又是拍撫,折騰了半天才算過去。在路遙再三申明這是懷孕時候再正常不過現象之後,被嚇得不輕的殷梨亭才緩過神。
可是孕吐這事不是吐一次就能解決問題。路遙開始兩三天還只是每天早上一次,殷梨亭就已經戰戰兢兢不知如何是好。待到第四天開始,逐漸發展為只要一吃東西,哪怕就連是紅豆甜湯一類食物,入口等不到一炷香時間,就會接二連三吐出來。連續半個月,除了喝水,幾乎是吃什麼吐什麼,前些時間紅潤氣色迅速削瘦下去,整個人更是蔫蔫提不起精神。
一個人若是吃什麼吐什麼,自然很難有食慾可言,於是原本看見各類點心美食就兩眼放光路遙很快就看什麼都不想吃了。殷梨亭看著吃了不到兩口就被原封不動推回來的飯菜湯羹點心鮮果,愁得食不下嚥夜不安寢。再看看異常削瘦精神懨懨的路遙,幾乎差點愁出白頭髮來。這些東西他還是特意去問了宋遠橋和張翠山,范嫦和殷素素懷孕得時候能吃下什麼。卻沒想到路遙委實是半口也嚥不下。
路遙也知道殷梨亭憂慮之甚,反覆告訴他盡可放心,過了這兩個月便好。然則殷梨亭若是能放下心也便不是殷梨亭了。於是這夜路遙深夜醒來,發現燭火仍舊未息,睡眼惺忪微微抬頭,發現殷梨亭正斜倚著床頭,一手攬著自己,雙眉皺緊,見得她醒來,連忙問道:「小遙?不舒服了?」
路遙搖了搖頭,伸手去抹他眉間皺起「川」字。「六哥,怎麼了?怎麼不睡?」
殷梨亭拉了她手放進被子裡,看著她良久,輕聲道:「小遙,那日我看那產婦生產那般艱難,又如此危險。若不是遇到你和梅渙,怕是命都要搭進去。而且想來就是她日後恢復,身體也必定大不如前。如今這才三個月不到,你便被折騰成這樣子。若真是到了十個月,那還得受多少罪……而且若是到時萬一……小遙,唉……你知道,我和那公子不同,我本來就是孤兒,什麼傳宗接代香火一事,於我來說無甚所謂……」
路遙越聽越瞪大了眼睛,「六哥……」
殷梨亭抱了她,將下巴放在路遙額頭上,輕聲道:「小遙。看你這麼難受,我實在不想如此。實在不行,這孩子……我們不要會不會好一些?」
第一一六章 冬去兀自春
路遙雖專外科,但是對於妊娠焦慮症這麼一個「病症」她還是清楚。一般來說到得妊娠八九個月的時候,症狀才會最為明顯。作為大夫,一早她就考慮到這件事情,平日裡飲食睡眠之上已然有在調節。她本來性情豁朗,加上時間尚早,眼下倒是半點沒有反應。
不過如今她眨著大大眼睛,看著擔憂糾結的殷梨亭欲言又止看著自己。他眼睛下面甚至有些青黑,可見苦思半夜糾結矛盾。這時路遙總算發現每日裡自己開出來安神解鬱方似乎用錯了人。顯然如今有了焦慮症的絕對不是自己,而是眼前自己不知所措的丈夫。
殷梨亭把接連幾夜夜不安寢終於想明白的話同路遙說出來,只覺得心裡終於一輕。一口氣舒下來,便覺得路遙坐了起來靠進自己懷裡,隨即柔軟的唇在自己兩隻眼睛上輕輕親了一下,拉起自己的手放在她小腹之上。
那裡尚未有明顯隆起,但是觸感溫暖柔軟而微厚,隨著路遙呼吸起伏,他似乎可以感受那裡的生命力。一瞬間,殷梨亭心中柔軟異常,看著路遙,卻又是一句話也說不出。
路遙手按著他,額頭靠在他胸口,輕聲道:「六哥,生命產生本就是這世上最為美妙之事。我們做大夫,很多時候便是因為對生命敬畏和此種美妙動容。」
殷梨亭常年用的劍手忽地一抖。這一番話他說出來何嘗不艱難?然則日前那產婦難產情景歷歷在目。這些日子每每想起,便後怕不已,接連兩日竟都夜半噩夢驚醒。醒來看著路遙倚在自己懷中安然熟睡,低垂睫毛,紅撲撲的臉頰,均勻輕淺的呼吸,他便立時覺得能得如此這般已是無限美好,萬莫要太過貪心才是。若是路遙生產之時有個萬一,屆時便是追悔莫及了。
路遙輕輕摩挲著他撫在自己小腹之上的手,「人生一世,我們遇見一個自己深愛之人的可能有幾成?而深愛之人恰好也愛自己的可能有幾成?就算兩人相知相愛,能夠相守的可能又有幾成?世人都說百年才能修得共枕眠。即便如此,能得這樣一個生命的運氣,又有幾人能有?六哥,這樣幸運之極的事情,你怎可以說不要?」
殷梨亭將臉貼在路遙頭頂青絲之上,過許久,方才開口,聲音微啞:「我便是怕這樣幸運的事情耗盡了福分。小遙,若是真得如此,我寧願你能平安,其餘事情都顧不得這許多了。」
當初的事情於他來講仍舊銘心刻骨無法釋懷,無論如何他都不願再嚐。
路遙幾乎能感覺到他心中的擔憂與恐懼。「六哥,我同你保證過,從今以後絕不留你一人。這件事情說話算話,不反悔。而且……」她忽地笑了,「六哥你喜歡男孩還是女孩?別跟我說哪樣都好,只能選一個。」說著直接看著他眼睛,不讓他躲閃。
殷梨亭在她目光下哪裡說出謊話?支吾半天,這才小聲道:「若是你能平安……我更想……更想要女兒……」
路遙轉了轉眼睛,「哦?為什麼?總該現有個男孩子才好。既能傳承香火,將來還能保護弟弟妹妹們。」
殷梨亭聽聞連忙搖頭,「小遙你莫要亂想。我方才說了,我本是孤兒,全拜師父收入門下才得今日。你看二哥三哥四哥他們,均未婚娶,我武當弟子亦不看重此事。香火之事你萬萬不要在意,我全然無甚所謂。而且什麼弟弟妹妹,以後還是千萬莫要再有了。這種罪莫說再有一回,便是這次,我只盼你還是不要受了。」
「好好,我不同你說這個。六哥你到是告訴告訴我,為什麼想要女兒?」路遙看他緊張的模樣禁不住好笑。
殷梨亭臉微微一紅,小聲道:「我盼能有個女兒,模樣性子都像小遙你才好。我從未見過你幼時模樣,若是能有個像你的女兒……」
路遙聽到此處卻是脆聲而笑:「六哥,你可知道我想要什麼?」
殷梨亭替她拉了拉被子蓋好,這才道:「什麼?」
路遙一邊伸手玩弄他髮梢,一邊笑道:「我便想要個兒子,同你一模一樣的兒子。我也想看看,那個打小躲在師父身後怯生生,最怕卻也最敬二哥,又有點怕黑非要和五哥同睡的小毛頭到底是什麼模樣。」
殷梨亭被路遙說得臉上微紅,卻又忍不住笑了出來。
路遙輕攏著殷梨亭手,「唉,總之六哥,你想想這裡或許正有一個同我小時候一模一樣的小丫頭,你怎麼可以不要?也或許是一個同你一樣的小毛頭,你怎麼可以不讓我要?」
殷梨亭手一顫,卻是再也說不出話。良久緊緊抱住路遙,柔聲道:「小遙,我從來就說不過你。不過你須得記得,千萬再莫留下我一個人了。」
路遙安慰的拍了拍他背道:「這次不僅不會留你一個人,很快就會多一個人陪你啦。」
殷梨亭眼前一時浮現那難產產婦艱難辛苦,心中擔憂焦灼;一時卻又浮現出和路遙一模一樣的粉嫩小丫頭模樣,卻又愉悅期待。這般矛盾心態實在難熬,半晌嘆息:「唉……若是這事我能替你該有多好?……」
——
路遙孕吐不適持續了將近三個月,倒比其他人長上許多。顯然她肚子裡小傢伙是個難纏異常的主兒,還沒出世,就將江湖上赫赫有名的武當殷六和神醫路遙折騰到人仰馬翻。路遙除了嘔吐之外,大抵還是相當淡定,倒是殷梨亭愈發坐立不安。
宋遠橋和張翠山都經歷過這種事情,見了愁眉不展的殷梨亭,日日好言相慰,便連沈默寡言的俞蓮舟也是數次寬解於他。路遙盯著自己漸漸隆起的小腹,搖頭嘆氣,暗道這小傢伙再折騰下去,怕是要攪得武當上下都不得安寧了。
殷梨亭一口氣懸著直到九月初,這才稍稍鬆了一下。蓋因路遙孕吐的症狀漸漸停了,更因為傅秋燃來了。傅秋燃不是一個人來,被他一起帶上武當山,不僅有歐陽謙譚秀寧夫婦,還有著和葉殊齊名的楚中流。
看著因為停止孕吐逐漸胃口好起來,而氣色越發紅潤清亮的路遙,和始終戰戰兢兢絲毫不敢放鬆的殷梨亭,傅秋燃無奈好笑的拍了拍他肩膀,指了指正在和路遙閒聊的歐陽夫婦,以及一上得山來就非常敬業去翻看查閱路遙自己給自己寫的醫案的楚中流,道:「整個中原,若是這幾個人加在一起都保不了阿遙母子平安,那就只怕沒哪個孕婦敢生孩子了!」
楚中流,歐陽歉,譚秀寧,再加上路遙自己,四個當今醫界赫赫有名的大夫異口同聲保證,總算讓殷梨亭微微放了點心下來。
不過對於路遙來說,傅秋燃這次來,最有價值的尚不是帶來了醫界舊友和同行,而是他帶了一樣她現在想吃想到夢裡都會流口水的東西——辣椒。
當其時者,辣椒在中原莫說種植,便是連見也見不到。傅秋燃帶上來這幾大包辣椒,卻是和一個西域商人做生意時特意花高價買來的。不過怎麼來路遙全然無所謂,她現在只想吃而已。
殷梨亭如今想方設法哄著路遙多吃些東西,只盼著能把前些日子裡的份數都補回來才好,聽得傅秋燃向他保證路遙如今定然極想吃這個,立時二話不說拉了他去了廚房。於是路遙當日晌午就吃到了肖想許久的水煮魚片。
細白鮮嫩的魚肉蘸滿鮮紅辣椒,湯汁辣極香極,路遙幾乎覺得似乎多少年都沒吃過這麼痛快的飯了。然而路遙吃爽快了,卻有一個人頗是沮喪,便是莫聲谷。
原本路遙和殷梨亭平時都不清閒,飲食一事都是廚房經管。然則自從路遙懷孕食慾不振,殷梨亭便想方設法從范嫦和殷素素那裡打聽孕婦愛吃的飲食,找了伙房廚子精心烹製,飯菜湯羹樣樣均是極是鮮嫩美味。偏得路遙孕吐,幾乎吃不下去幾口。路遙嚥不下去,殷梨亭心中著急自然也沒有食慾,於是無數美食悉數原封不動進了特意來蹭飯的莫聲谷肚子。
俞岱言還曾笑他,說是他六嫂懷了身孕,倒是他日漸豐腴。不過莫聲谷卻是無所謂。本來他已經預料到路遙的胃口好轉,殷梨亭定然想方設法多弄些美食把她前些日子瘦下來的份補回來,卻沒想到路遙這胃口轉瞬之間大好,這口味竟然也轉瞬之間大變。
結果原本從未見過辣椒覺得新鮮的莫聲谷,趁著東西剛剛出鍋,沒等殷梨亭端著去送給路遙,就連湯帶水放了一大塊魚片入口。還沒等他嚼一下,立時臉色漲通紅,一蹦三丈高從廚房衝了出去。
傅秋燃彼時正和張松溪在中院迴廊石桌上下棋,一旁張翠山夫婦觀棋不語,一時間院中倒是靜得葉子落下聲音也聽得到。四人卻忽聽得一陣嗚嗚嗷嗷呻吟叫痛,便見得莫聲谷大張著嘴,臉色通紅,眼睛眉毛都擰在一起,不停的倒吸著涼氣衝進院子。
他一見得石桌上的涼茶,當下再也顧不得其他,腳下一個梯雲縱翻了過去,慌忙拿起張松溪那杯茶灌了下去。一杯下肚,卻仍舊解不了口中喉頭火燒火燎感覺,轉眼只覺更加難忍,也顧不得是誰的茶,接連喝了好幾杯,急切的情形讓幾人看得面面相覷,倒唯有傅秋燃猜到因由,面上不動聲色,一雙鳳目卻是溢滿壞笑。
路遙本來就嗜辣,如今又有了身孕,可謂變本加利。莫聲谷這著實一口紅湯下去,幾乎燒著了嗓子。
「七弟,這是怎麼了?」張松溪看著一口氣喝光一整壺茶,仍舊不停喘氣的莫聲谷,挑眉奇道。
莫聲谷臉皺得像抹布一般,一邊咳嗽一邊抱怨:「六嫂……咳咳,六嫂吃的……那都是,咳咳,那都是……什麼呀?!六哥居然也能面不改色的吃下去……」
張松溪於這些並不曉得,到是殷素素聽得有些明白了,脆聲笑道,「女人家有了身孕便是如此。」
這事張翠山也有經驗,點頭附和道:「這話不錯,」說著笑睨了殷素素一眼,道:「當初你五嫂就愛吃那酸倒牙的果子,我可是硬頂著陪她吃了三個月。」
莫聲谷一手捂著嘴,兩隻眼睛瞪得圓了,一邊替自家六哥哀悼,一邊感謝上蒼幸好沒給自己找這麼個麻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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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入秋時,路遙腹部的隆起越發明顯,漸漸明顯感覺得到胎動。和別人家的孩子不同,這小傢伙卻是夜裡格外能折騰,整晚整晚不睡。路遙有時睡得正熟,忽地便被小傢伙一腳踢醒了,隨即便是一陣拳拳腳腳的鬧騰。
殷梨亭本來淺眠,懷中路遙稍稍一動便立刻醒了過來,便一手輕揉撫摸著路遙肚子,口中輕聲哄弄。路遙好幾次忍不住大笑:「六哥你倒是哄我還是哄他?」
殷梨亭想想也是樂了,如今他哪裡分得清哄誰?於是輕輕親了親路遙的額頭,「腿可還痛麼?」言罷也不等路遙回答,手上運上一分力替路遙按揉小腿。自從路遙身形愈發明顯的時候,小腿和腳卻也腫得厲害,夜裡時常疼痛抽筋。
殷梨亭跑去問楚中流,一來二去,到和楚中流學了些不少按摩好手法。加之他本是習武之人,力道掌握極是恰到好處,路遙每每異常舒適,不由自主復又漸漸睡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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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從三月三十日黃鶴樓一會,武當派殷梨亭娶了桃花島的傳人說法就傳了開去。不過對於江湖人來說,路遙作為桃花島一脈傳人的價值,似乎不如身為一個神醫的價值。加上她醫好了俞岱言,救過崆峒五老,又有不少以前亦被她救過的江湖人眾口相傳,一來二去,倒是不知從何人嘴裡傳出了個青衣聖手的名號。路遙聽了莫聲谷繪聲繪色的形容,擠擠眼睛撇撇嘴,覺得這名號好歹聽起來倒也不至於像江湖騙子一流,於是擺了擺手且由它去了。
然則如此一來,以前來拜訪武當的江湖人物,慕名拜望、有事相求、交情不淺之中,如今又多了一路:來求醫問藥。路遙醫病歷來有治無類照單全收,加上殷梨亭江湖上俠名不小為人隨和,這一下子武當山再過兩年怕是要改作蝴蝶谷。
平日裡倒還好,可是眼下已然過得新年,路遙眼看便要臨盆,總不能挺著肚子去診病動針。幸得楚中流歐陽謙和譚秀寧皆在,也不用路遙費心。但事情總有趕巧,正月快要過完時候,峨嵋一群弟子卻是火急火燎的送上來了個男弟子。小腹被長劍刺穿,傷口化膿潰爛,眼見就剩一口氣懸著。以武當和峨嵋交情,自然不能袖手不管。
宋遠橋和俞蓮舟連忙請來了楚中流歐陽謙。楚中流雖是醫界元老,不過精於藥理,金石之術之上,卻是不及路遙和歐陽謙。歐陽謙檢視了那峨嵋弟子傷勢,搖頭微嘆,「這傷難治,我雖可一試,但一人難以應付。這種外科金石之術,路遙勝於我,若想保她性命,怕是還要路遙一同動手。」
屋內諸人同時面顯難色,路遙眼見著便是預產的時候,哪能如當初一站數個時辰不眠不休的救人?正無奈間,忽地聽有人道:「歐陽,後面已經準備好了。清風,你且跑一趟腿,去練功場叫小寒來見習。」正是聞訊而來的路遙。
幾人抬眼望去,見得路遙一手扶著殷梨亭,一手撐著腰。
「弟妹,你……」宋遠橋躊躇道,「莫要勉強才是。」
路遙只是搖頭笑道:「大哥,六哥陪我一起就好。這台讓歐陽做,讓我和秀寧給他做助手,不會費神。」
俞蓮舟看向殷梨亭,殷梨亭卻只搖了搖頭。路遙的脾性他清楚很,讓她袖手是不可能。既不可能,他必得跟著同去才能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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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梨亭不是第一次陪路遙接診治療此等外科重傷,昔年梅寒兮,俞岱言治療過程卻都要比這一次艱難兇險而漫長難纏得多。然則這一次他卻是彷彿覺得是時間最為冗長。路遙坐在墊高軟椅上,看著歐陽主刀,一邊同他商量,時不時皺了秀眉,聲音卻始終平穩。
譚秀寧雖然不精外科,但是嫁給歐陽數年,下手打得也不少。倒是梅寒兮表現頗叫人意外。第一次觀摩這種治療手術,竟然半分不怕,遞送刀具器械毫不含糊,從容冷靜絲毫不遜於路遙歐陽這些久經此等場面的名醫。從始至終,路遙也只動過一次手。倒是殷梨亭因為怕路遙太過費神,一隻手始終沒離開她後心,緩緩踱入些內息給她。
從開腹到最後縫合,總共一個半時辰。在殷梨亭眼中實在漫長,但對於路遙和歐陽謙來說,這一台已經是做得乾淨俐落了。看著人被送了出去,路遙舒了一口氣靠坐在軟椅上,一手拉著殷梨亭,手心有些微濕,握越發緊了。
殷梨亭心中忽然一突,攬住她腰,「小遙?哪裡不舒服?」
路遙表情不自然的咬了咬牙,擠出了一個笑容,「六哥,你別怕啊。」
「怕?怕……什麼?」殷梨亭看她不自然的神情,一顆心忽地懸了起來。
路遙深吸了一口氣,忍住了一波疼痛。約莫半刻鍾前,她腹部陣痛就有開始,卻沒出聲。
「六哥,我覺……覺得你最好把歐陽和秀寧叫回來。」
殷梨亭明顯感到路遙呼吸越發不穩,臉色一陣紅一陣白,心和著手一齊微抖,「小遙你……你……」
路遙調整了一下呼吸,笑給他看,「都叫你別害怕了……六哥……我羊水破了,這窮折騰十個月的小傢伙,怕是不耐煩要出來了……」
第一一七章 殊行換卿歸
譚秀寧專精婦科,昔年未嫁歐陽謙的時候就已經在父兄的指導下執醫,到得如今已有六七年光景。她自己有一個孩子,更給無數的產婦接生過,但是卻頭一次見識到路遙這樣的。
女人生產,疼痛程度非等閒可以比擬,何況是頭一胎。膽子小有嚇哭的,不耐疼有哭痛的,性子強大喊大鬧,乃至破口大駡的。可是像路遙這樣一味喘息,痛得滿頭是汗卻一聲不出的,她還真沒見過。
不僅譚秀寧沒見過,陪著進來的殷素素和范嫦自然也未曾見過。范嫦在一旁替路遙擦去額上流水一般的汗,眼見著她疼得臉色雪白,把床單都要扯破了,忍不住道:「六妹,疼就叫出來,叫出來就不那麼疼了。」誰知道路遙聞言卻只是搖頭,疼得說不出話,咬緊了牙竟是一聲都不出。
隨著陣痛越來越頻繁,時間越來越長,間歇越來越短,連續數次她手上一用力,床單都幾次被撕拉一下扯出偌大的口子。殷素素看得恨不得替她叫兩聲才痛快,可路遙就像在成心較勁一樣,咬牙咬到牙床出血,就是不肯出聲。
好不容易等到極長的一陣陣痛過去,譚秀寧停下手上的活,眉頭皺緊對路遙道:「路姐姐,你若是痛叫出來才好,要不卻要怎生用力?這產道才開四指,還有好些時候呢!」
路遙感到譚秀寧以金針刺入天突等幾處穴道,使得疼痛之感微微減輕,半晌緩過氣,這才氣喘噓噓道:「怎麼才四指?……我一個大夫……大呼小叫的……多丟臉……」
范嫦一聽嘆氣:「六妹,這生孩子叫痛哪有什麼丟臉的?你這不叫的樣子才嚇人的緊。」說著替路遙把被她自己抓得滲血的手心捋開。
路遙小聲嘟囔了句什麼,還沒等說完,下一波陣痛接踵而來,路遙實在忍不住,極輕微的哼了一下,身體不停抽搐,卻仍舊抿緊了唇,一聲不吭,手往死裡用力撕扭著床單,似乎想借此紓解劇痛。路遙嘟囔的是什麼,譚秀寧和范嫦沒聽到。殷素素習武之人耳尖,卻聽得清楚:「就是怕嚇人啊……」。她忽地伏在路遙耳邊問到:「可引因為六弟?」
路遙劇痛之中無暇應聲,微不可見的點了點頭,隨即又是撕拉一聲,這回連被罩也被她扯破了。
殷素素目光微閃,忽地伸手拍了拍路遙的手背道:「六妹你等著。」言罷轉身出了門,看得范嫦和譚秀寧不明所以。
房外院子裡,此時的情形卻頗有些意思。傅秋燃,歐陽謙和楚中流都在,這三個人都還算淡定。畢竟都是經驗豐富的大夫,比這大得多的場面都見過許多,更不用提路遙的胎位正常胎心強勁,身體亦好。而另一邊卻是有意思:殷梨亭坐在院子一側的石桌前,頭低得不能再低,手裡死命的抓著桌沿,石質桌面幾乎被他生生掰下去一塊。
而他之所以到現在還能坐在石桌邊不動,蓋因俞蓮舟和張翠山兩人坐在他左右兩側,此時正一人一隻手按著殷梨亭的肩,運足力功力壓著他,仿似稍稍一鬆手,殷梨亭就能立刻跳起來一般。也不知是第幾次,殷梨亭抓著俞蓮舟,手抖得跟聲音一樣:「二哥,我就去看一眼,一眼就好……」俞蓮舟嘆氣,「六弟,六妹特意交代了,別說一眼,半步都不能讓你進去。」
一旁莫聲谷聽了好幾次這兩句話,都有些哭笑不得。忽地想起什麼,轉頭對傅秋燃道:「怎麼進去這半晌也不見有些動靜?六嫂這……」話還沒說完,就被張松溪一扯,立時禁了聲。楚中流和歐陽謙心裡也有些奇怪,路遙的情況一切都正常,按照預先的設計,便是應順產的,無論如何不會這般安靜。如果中途有變,須得動用刀石,譚秀寧必然會出來說一聲才是。倒是傅秋燃老神在在,不緊不慢的喝著茶。
殷梨亭聽了莫聲谷所言,立時察覺此事。從路遙被他抱進房中,到他被轟出來,再到眼下,屋內竟然真的一聲都沒出。按梅渙和華熙恆的說法,女子生產疼痛異常,沒有不出聲的。想到這殷梨亭再也坐不住了,張翠山這邊已經按他不住,幸得俞蓮舟功力深厚,手上多加了三成力,立時又把殷梨亭按了回去,抬手點了他兩處穴道,這才讓他動彈不得。殷梨亭此時卻幾乎快要哭出來:「二哥……」
就在這時房間的門吱呀一聲開了,卻是殷素素出了來。眾人同時看向她,目光各自不同。殷素素看了一眼一院子的男人,再看向殷梨亭滿溢糾結焦急懊惱害怕的神情,以及那缺了一塊的桌面,心下感嘆這倒是有些意思,屋裡的撕床單,屋外的掰桌面。
「五嫂……小遙她……」見著他那樣子,殷素素心下不忍,微微咳嗽了一聲,這才道:「六弟,六妹說了,她要吃山下回龍鎮桂馨齋的八寶飯,得是現做新出鍋的那種,要特別加了蓮子和紅豆的,沒有蓮子紅豆的一律不要。還要北面七里鋪的梅子桂花糕,梅子要酒釀過的,平常的梅子也一律不要。再要老河口太白樓的米酒,要現蒸的,蒸前先加冰糖,不加的還是一律不要。」
一旁莫聲谷聽得下巴差點掉下來。這幾樣東西雖不精貴,但是樣樣都有特別要求,均需現做現弄,一時間卻不容易弄得。而且回龍鎮,七里鋪和老河口分在三個不同的方向,就是快馬加鞭,也得折騰一翻才行,一時間哪裡弄得齊?他知道路遙喜歡各種點心小吃,到不知道何時要求居然這樣高,「五嫂,這些東西哪裡就能這麼快弄……」話還沒說完,立時又被張松溪抬手用力敲了一下腦袋,莫聲谷到比殷梨亭還哭喪著臉,揉著腦袋道:「四哥……」
張松溪倒是有點明白怎麼回事了,笑嘆搖頭,「七弟你少說幾句才好。」
殷梨亭聽聞,哪管其他,連忙滿口答應,立時便要找來弟子去辦,卻不曾想殷素素又開口道:「六妹說,這些都要你親自去買,不可以假他人之手,否則過了今天她就回秋翎莊去。」說罷看著殷梨亭瞪大了眼睛的模樣,又補了一句:「還帶著孩子一起走。三年五載不要見你。」
言罷也不理殷梨亭,轉身便往回走,臨進門忽然想到什麼,回頭道:「三樣要一起送來啊,一件件來可不收。」隨即「砰」的一下關了門,繼續留下一院子神色各異的人。傅秋燃仍舊淡定喝茶,唯有嘴角掛了一絲淺笑。楚中流和歐陽謙經歷場面無數,倒頭一次看到這麼一齣,面面相覷頗是新鮮。莫聲谷莫名其妙的揉著腦袋,張松溪瞭然一笑,撿了張凳子坐下來。張翠山和殷素素十多年夫婦,倒是心有靈犀,似乎明白了什麼。俞蓮舟抬手解了殷梨亭的穴道,「六弟,六妹歷來說到做到,從未食言過。」
現在別說讓殷梨亭下山,就是讓他多往院外走一步,他也是一千一萬個不願意。要不是路遙之前千叮萬囑拜託俞蓮舟,說按住他半步都不可以讓他進來,他一早就進房間了。那一瞬間他忽然嫉妒起楊逍來,當初紀曉芙生產,路遙接診,二話不說抬手一揮放了楊逍進屋,可如今路遙卻說什麼都不讓他進。
俞蓮舟說得沒錯,路遙的性子絕對說到做到,今日這幾樣東西他若不去買,估計鬧不好路遙真要回去秋翎莊。可是若說去買,他如今全副心意都在那房間裡,哪裡邁得開步子?一時間實在不知如何是好,便在此時,張翠山到是笑著站起來,一手拉了殷梨亭,笑道:「六弟,來來來,五哥陪你一起去。二哥說得沒錯,六妹的脾氣你可清楚的啊!難道你真要為了幾樣點心三年五載見她不到?」
殷梨亭終是害怕路遙說到做到,被張翠山強拉著出了院子,卻仍舊一步三回頭的看。聽得張翠山笑催道:「走走走,咱們快去快回,這路還可不近。」他這才一咬牙,提起梯雲縱幾下躍起,抄了近路往山下疾速而去。張翠山一愣,趕緊展開輕功追了上去。
宋遠橋剛在前面處理完派內事務,便過來看看,還沒進門口就見兩個影子飛一般閃了出去,看身形正是張翠山和殷梨亭。他滿是驚訝的進了院子,見得一院子裡正少了原本必然在這裡的殷梨亭,不禁奇怪道:「六弟這是做什麼去了?」
莫聲倒皺了臉,揉著被張松溪敲打的額頭道:「去買加了蓮子紅豆的八寶飯,加了酒釀梅子的梅子桂花糕和加了冰糖的……」還沒說完,忽然想起自己再說下去,弄不好還要被四哥敲,連忙縮了脖子,腳下一躍蹦到傅秋燃和歐陽謙幾人的桌子前,縮縮脖子坐下來,端起茶水便喝。
到是宋遠橋聽得有些糊塗,卻聽得張松溪同譚秀寧帶來的一個正端著熱水要進門的貼身丫鬟道:「姑娘,麻煩你去跟你們家夫人和在下弟妹知會一聲,便說六弟人已經下山,走得遠了。」
那丫鬟點了點頭,端了水進了房間去。
果然過不得片刻,院中諸人便聽得一聲被路遙壓制強忍了許久的叫喊「啊!」的一下徹底釋放出來。宋遠橋俞蓮舟張松溪幾人尚好,莫聲谷正好一口茶喝到一半,「噗」的一下險些被嗆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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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素素這招確實高明,只可惜千算萬算算差了兩點:其一,路遙雖是大夫,可是生孩子這事是快是慢看得不是醫術,而是身體。路遙生產的速度,卻是比殷素素慢上不少。其二,這幾年武當諸俠內功大進,輕功功力見長極快。殷梨亭這一來一回,卻比殷素素所算的要快得多。於是,當兩個多時辰以後,殷梨亭拎著三大包東西一路梯雲縱不停的飛奔回武當,出現在院門口的時候,武當諸俠不知是為他輕功進步如此之快而欣慰,還是為了他這麼快便了回來而嘆息。
殷梨亭這邊一路疾奔,為了快點趕回,幾乎一路是腳下點著樹叢山石直接翻山而上的。一進院子忙不迭的便往要往屋裡送東西,盼著能趁機看看路遙。俞蓮舟記得路遙囑託,眼疾手快的要去拽他,還沒等拉住,就看見方才那丫鬟端著盆水出來。若是盆水,也還算好。關鍵的是,那水譚秀寧剛剛用來浣洗過沾滿血的布巾。殷梨亭還沒靠進房門,就看到那丫鬟端的滿滿一盆水被染成殷殷血紅一片,立時頭暈目眩,驚駭不已。
他習武近三十年,行走江湖十多年,見血的事情已是習慣,但卻頭一次怕血怕成這般模樣。心裡猛然一沉,再也顧不得其他,噌地一下直直闖了進房間去。俞蓮舟本要去拉,稍稍一頓,還是收了手,搖了搖頭,幾不可見地笑嘆一下,且由得他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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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遙此時已經痛得聽不見其他聲音,唯有譚秀寧一邊替她施針,一邊藉著宮縮的時候用力。連門被砰地一下推開,和范嫦的驚呼聲都沒注意到。直到忽然感到有溫熱的液體落在自己臉頰上,隨即又有布巾小心翼翼的替自己擦掉汗水,路遙這才睜開為了專心用力而緊閉的眼睛,發現正是殷梨亭面對自己坐在床側,一邊小心翼翼的替她擦拭臉上和頸際的汗水,一邊自己卻忍不住有淚水從臉頰上落下來。路遙微微清醒,衝他無奈笑道:「叫你不許進來……六哥你還敢給我進來……」
殷梨亭一進門看她疼得慘白的臉色,立時嚇得不知所措,眼淚控制不住的就落下來。此時聽她說話聲音沙啞,心下更是焦慮難受,握了她的手,竟是一時說不出話。
路遙連續喘了幾口氣,抬手摸摸他的臉頰,嘆道:「不要你進來,就是怕你害怕啊。」
「你不讓我進來,我在外面才更害怕……小遙,方才我……」話未說完,就看路遙眉頭猛然一皺,卻是又一陣宮縮疼痛。殷梨亭見她臉色一白,禁不住一陣害怕,不由自主將一股內力由掌心從她肩井穴渡了過去。路遙看了看譚秀寧,後者明白她的意思,對她點了點頭,「馬上就快了,頭已經出得差不多了。」
路遙心裡有底,卻知道此時下面定是不少血水,怕殷梨亭看了焦急害怕,啞聲道:「六哥……你親親我好不好……?」
殷梨亭不明白路遙的意思,卻俯身在她額頭和臉頰輕輕親吻,溫存流連。忽覺的路遙抓著他的手猛然握的死緊,以為她是疼痛難忍,連忙放鬆了手臂任她用力抓著,卻忽聽得譚秀寧極是愉悅地呼道:「好了好了!出來了!」殷梨亭被路遙抓著的手臂忽覺的一鬆,他以為路遙出事,心下一突,定睛看去,卻見她滿是汗水的蒼白臉頰翻起絲絲紅暈,笑意微露,似是終於鬆了口氣。
「小遙……」殷梨亭去探她脈息,卻覺得其雖然急速而微薄,但是毫無異象。路遙也不說話,一任他探她脈息。還沒等片刻,殷梨亭便聽得身後「哇……」的一聲啼哭。他一下子怔愣在那裡,睜大了眼睛看著路遙,竟是不敢回頭。
路遙見他有些呆愣的模樣,便是身體仍舊疼痛,卻也忍不住笑了出來,捂著殷梨亭的眼睛不讓他去看譚秀寧處理那些善後的血水臍帶一類事物。「……六哥……你再等等,等等……」
殷梨亭卻不知如何是好的抓了路遙得手,感覺她手心微涼,不由得又擔心起來,拉開她的手,替她捋了捋有些紛亂的髮絲擦去汗水,「你說不看我就不看好了,但……小遙你可還難受?唉……」
路遙卻只是笑著搖頭,打趣道:「方才不要你進來你非進來,這會兒卻來賣乖。」
殷梨亭無奈,按著她手心踱入些許真氣與她。
譚秀寧輕車熟路的將後面的事情極快處理乾淨,把孩子簡單清洗乾淨,用軟衾小被包裹好了,遞給殷梨亭,笑道:「看看吧,很漂亮,像路姐姐。」
殷梨亭一聽,不由自主的睜大了眼睛去看,譚秀寧卻直接將孩子塞進他懷裡,拿了東西逕自出去了,不去打擾兩人。殷梨亭一下子兩隻手臂都僵了,生怕摔到碰到了,極是小心翼翼的「捧」著。見得懷裡的小東西軟軟的,眼睛仍舊緊閉著,皮膚微紅,胎髮頗是濃密。孩子尚小,看不出模樣,倒是鼻子和嘴輪廓分明清秀,像極了路遙。
殷梨亭一瞬間幾乎不感相信自己懷裡抱著的竟是一個小孩子,他和路遙的孩子。彷彿怕弄痛了她一樣,他近乎虔誠的把那孩子放到路遙懷裡,有些愣愣的看著路遙,卻見得路遙半倚著他,低頭伸出一個指頭,去輕輕撫摸孩子的臉,忽地抿唇一笑,眼底眉梢光華明媚,被窗外暖暖晴陽映著,動人無限。幾乎本能一般,殷梨亭輕輕攬了她,極輕極柔的吻她的眉梢眼角。
——
外面諸人,包括被殷梨亭一進房沒多久就被殷素素拉出來的范嫦見譚秀寧出了來,禁不住圍上去。
「歐陽夫人,人怎麼樣?」宋遠橋當先問。
譚秀寧接過歐陽謙遞過來的茶水喝了飲盡,這才道:「順產,無驚無險,母女平安。」
「是女兒?這下可如六弟的意了!」張翠山笑道。
譚秀寧捂嘴輕笑道:「路姐姐和殷少俠怕還不知道男女呢,光顧著高興了。」
傅秋燃問道,「可像阿遙?」
譚秀寧點頭,「眼下還看不出,不過眉眼輪廓到有七八分模樣,待長開了估計是像了。」
張松溪這下也笑道:「這回是徹底隨六弟的意了!對了,快,快來人,去稟報師父,三師兄隨師父閉關之前還特意囑咐了六妹這邊有消息,一定趕緊派人去報個信兒。」
「嗯,請張真人給取個名字到是要緊。」傅秋燃點頭。
俞蓮舟道:「六弟八個月前便稟明師父了。師父說,無論男女,意取秋水,便叫殊行。」
傅秋燃目光微閃,輕聲喃道:「數載春秋盡,何者殊行換卿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