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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貼] 《(楚留香)隨雲莫離》作者:霄環佩【完結+番外】

《(楚留香)隨雲莫離》作者:霄環佩【完結+番外】

本文來自:☆夜玥論壇קhttp://ds-hk.net★ 轉帖請註明出處! 發貼者:悠于 您是第9818個瀏覽者
文案:

這一世活到十三歲,才發現自己置身楚留香的世界。
然而盜帥的頭發還沒看見一根,麻煩已經接踵而來。
她隻是個一心學醫的少女,
從未涉足江湖,為何竟會被人追殺?
而那個看似雲淡風清的俊雅少年,
溫和的笑容背後又隱藏了怎樣的秘密?

所謂武俠,武易而俠難。
所謂江湖,平靜背後永遠有暗流洶湧。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原則,寧願舍棄一切也不能違背。
如果這一生隻是為了與你相逢……
那麼,就請讓我先做到,不負己心。

本文為古龍之《楚留香傳奇》同人,但盜帥不是男主。故事在第一部《血海飄香》之前開始,主線劇情圍繞《血海飄香》、《大沙漠》和《蝙蝠傳奇》中的情節展開。

內容標簽:武俠 靈魂轉換 穿越時空 情有獨鍾
搜索關鍵字:主角:君莫離,原隨雲 ┃ 配角:楚留香、胡鐵花、石觀音 ┃ 其它:楚留香傳奇、穿越、同人
【連載文請勿回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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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 初涉江湖   第一章  惡俗的穿越劇情

  一望無際的草原上,秋風挾帶沙塵,陣陣呼嘯而過。

  狂風捲起枯草葉屑,漸漸地滾成一個個車輪般的圓,在草浪尖上跳躍著碾過。

  車輪、命運之輪……輪迴流轉,生滅不息。

  夢裡的秋陽燦爛得讓人暈眩。而在夢外,那一縷朝陽透過碧紗窗,照在小女孩粉雕玉琢的臉上。

  長長的睫毛顫了幾下,隨著一個哈欠和大大的懶腰,君莫離翻身坐起。

  眨了眨眼,她曲起雙腿,將臉抵在膝蓋上,深深地吸了口氣。

  前世的她生在高樓林立的上海,長在燈紅酒綠的紐約。而這一世,也是溫柔水鄉的女兒。兩輩子加起來三十年,還從未見過什麼大草原。

  只是……曾幾何時,在某本書中讀到過那麼一段形容,在心裡留下了震撼的痕跡。於是從六年前莫名其妙地來到這個世上之後,時不時總會夢見那樣的景色。

  輪迴啊……本是不信那些的,可是又該怎麼解釋,自己靈魂中完全不屬於這個世界的二十多年記憶?

  又深深地吸了口氣,莫離抬起頭,咬了咬嘴唇,露出一個淺淺的笑容。

  不管怎麼說,當對前世刻骨銘心的思念終於隨著時光而漸漸淡去後,這種平白比別人多出二十多年資本的感覺,其實……

  很不錯。

  漱洗過後,吃了廚娘早就為她備下的早膳,君莫離熟門熟路地走到書房前,輕輕敲了敲門:「舅舅?」

  「進來吧。」埋首書桌前的男子回過頭來,溫文笑道。

  「舅舅在看什麼?」笑嘻嘻地爬上男子的膝蓋,看清了攤在桌上的書卷,小小的身子卻猛地一僵,「啊……」

  「昨晚你在這裡待到很晚吧?難怪現在才起床。」男子的語氣裡有淡淡的責備。

  被抓包了。莫離吐了吐舌頭,抓著男子的胳膊搖了搖:「那我寫得怎麼樣?」

  男子清俊的面上浮現一絲驕傲之色,忍不住微微揚起了唇角。但隨即發現她的用意,瞪了她一眼:「寫得再好也不該熬夜!你才幾歲?這樣太傷身了。」

  「我喜歡這首詩嘛,忘記時間了……」

  男子有些無奈地嘆了口氣,提起筆,在她臨摹那首《山居秋暝》的紙上邊角緩緩寫下一個「氣」字,一邊低聲講解:「主筆拋鉤要更重、更銳利。中間米字第一點橫向,靠主筆更近些,這樣才好看。」

  「嗯。」莫離認真地點了點頭,伸手就要抓他手中的筆。

  「誒,不急。」男子順手將毫筆擲入竹筒中,「你先到院子裡練一會拳吧,等會隨我去義診。」

  「這麼早?」

  「早去早回。今晚你早點睡,別再累著了。」

  淡淡溫柔的語氣,在她心底融入一股暖意。君莫離乖乖地點了點頭,滑下男子的膝蓋:「知道了,舅舅。我在院子裡等你。」

  來到院中,她深深地吸一口氣,放鬆身體,開始練那套舅舅手把手傳授的養生拳,任自己的思緒飄移。

  算起來,她其實是相當幸運的。渾渾噩噩地來到這個世上,便已經沒了這具身體的父母,只有一個溫柔但生性淡泊的舅舅。第一年在那小小的嬰兒身體裡,她除了睡就是流淚。睡,是身體的本能,嬰兒在第一年的時間裡,一天睡上十五六個小時也不奇怪。醒著時流淚,卻是因為那曾經生活在二十一世紀的靈魂。對親人、對知己的思念是那樣刻骨銘心,只要想起那一張張記憶中的臉,淚便不能克制地奪眶而出。

  所以,儘管有些涼薄,她還是相當慶倖這具身軀的父母已經不在塵世。沒有人試圖分散她的注意力,沒有人逗她喊爹喊娘,只有那個身上總帶著淡淡藥香的男子,默默地、溫柔地照顧著她。等她終於從傷痛中走出來,願意接納那個和她血脈相連的「舅舅」時,這具身體已有十八個月大了。

  舅舅姓藍,是江左藍氏最後的傳人。江左藍氏在這個世界是神醫的代名詞,可惜人脈單薄,到了現在就只剩下舅舅藍天宇,和金陵祖宅裡的太夫人兩個傳人而已。

  也許是因為舅舅遲遲未婚,一年多前回祖宅的時候,藍太夫人終於同意打破藍氏傳媳不傳女的陳規,將醫術傳授給她這個異姓的外孫女。

  君莫離隱隱知道,這是舅舅苦心為她求情的結果。作為一個六歲的孩子,她平時的表現雖然極顯聰慧,卻也太過安靜了些。而中醫學博大精深,其中包括草藥、針灸、養氣、拔罐、食療等等,可謂一生學之不盡。

  舅舅……該是怕她性格變得陰沈,所以用書畫陶冶她的情操之外,也想借醫術來培養她的仁心吧?

  對君莫離來說,這倒是求之不得的事情。上一世她就酷愛中藥、國畫、周易等諸多傳統文化,可惜幼時隨家人移民到美國,沒有人指導這些東西,自己看書,什麼都只學了個似是而非的皮毛。如今跟著學識淵博的舅舅,有時真恨不得一天還能再多個七、八個時辰出來,好讓她多知道些東西。

  雖然藍天宇一直擔心她找不到同齡玩伴,但在君莫離心中,這種每天不外乎學醫、看書、練字、打拳養生的生活其實極為充實。當然,此時的她還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來到了怎樣的一個世界。


卷一 初涉江湖   第二章  便宜的內功心法

  蘇州的園林清奇秀麗;蘇州的人家溫柔多情;蘇州的陽光,和暖明媚。

  在這春暖花開的大晴天,即使是生性喜靜的君莫離,在屋裡也有些坐不住了。想了想,她起身離開書房,直向藥室走去。

  今年過了春她就要滿十歲了。雖然幾年來一直跟著舅舅雲遊行醫,東奔西跑的,但是女孩子愛美的天性使然,平時養顏美容的東西沒少吃。在兩世的知識綜合貫通之下,直把一身皮膚養得白白嫩嫩,好像掐得出水一般。

  「舅舅,」推門入內,果然看見藍天宇正低頭忙著處理藥材。君莫離輕聲問道,「我想出去走走,可以嗎?」

  抬頭看了她一眼,藍天宇微微點了點頭:「好,如果曹媽空著,讓她帶你出去吧。申時前回來就好。」

  「嗯,我知道了。」

  答應了藍天宇一聲,君莫離到後院找到了本就閒閒在曬太陽的廚娘,取出荷包,又帶了個竹笠在頭上,便一起離開了那小小四合院。在蘇州住了兩個月,看診治病,如今這幾條街的人都認識他們主僕幾個,和在自己家裡一樣安全。

  神醫,實在是一個不論古今中外,都極其好用的職業。

  慢悠悠地逛到永康橋下,在采芝齋裡買了幾塊金菊涼糕,和喜好甜食的老廚娘分了,莫離邊吃邊朝已經逛得很熟的靜思書齋走去。

  這年頭拓印本雖然普及,但還是可以找到很多手抄書。於是每到一處,君莫離總會興致勃勃地拉著舅舅去逛書齋,往往等到啟程回家的時候,拖回滿滿一箱子的孤本。反正藍家位於金陵的祖宅大得嚇死人,她這麼一輩子搬書來填也填不滿。

  「林老闆!」抬腳走進書齋,習慣性地向櫃檯後的中年人打招呼,隨即卻被眼前的景象唬了一跳,「啊,這是……?」

  觸目所及之處,所有的平面上全都是書:地上一堆一堆的;櫃檯上厚厚兩疊,好像兩隻鎮門獸一樣把林老闆的大頭框在中間;就連平時給客人坐的椅子還有小小茶幾上,也全都堆著書。雖然這是書齋,可是……這汪洋大海一般的鋪天蓋地,也太誇張了一點吧?

  「哦,是藍大夫家的小小姐啊!」聽見她的聲音,原本無精打采的林老闆眼睛一亮,坐直了身子,「小小姐又來買書麼?藍大夫呢?」

  「呃,舅舅今天在忙……」對方那突然變得綠油油的眼光,盯得她委實有點膽顫心驚。

  「呵呵,那小小姐您慢慢挑,慢慢挑。城東的梅大公子到京裡上任,就要把宅子賣掉,家裡積了好幾代的書都不要了。」林老闆笑眯眯地揮了揮手,「您看,我這不是都沒地方堆了麼?今天小老兒就大出血一回,這些書都是三十文一斤,您隨便拿。」

  還大出血?看架勢那梅大公子就不是什麼愛書之人,多半是十文一斤向人家買到手的吧?

  君莫離暗暗腹誹,但看到滿屋子的書,心裡還是湧起幾分淘寶的興奮之情,便和曹媽一起清理出一張椅子來,讓老人家坐著等,隨即選了茶幾上那一大疊書翻看起來。

  這位梅大公子雖然不愛書,但好歹是家裡幾代的積累,收藏還是頗為可觀的,從棋譜、膳食乃至傳記、遊記,五花八門什麼種類的都有幾本。君莫離也漸漸翻出了興致來,到最後乾脆蹲在了地上翻找。

  突然,啪的一聲脆響在斗室響起,惹得正低頭打瞌睡的林老闆一個激靈,抬起頭來:「啊?」

  「沒事沒事,林老闆,對不住,我手不小心抖了一下。」君莫離依然背對著他蹲在書堆前,訕訕笑著。

  那那那那那……那莫不是傳說中的春宮圖?!君莫離愣愣地盯著被她甩在地上的一本皮面薄冊,臉上火辣辣的。

  剛才隨手翻開,就看到滿紙姿勢各異的裸女,嚇了她一跳,下意識地就扔了開去。

  果然是在古代生活得太久了啊!臉皮也變得薄如絹紙了。前世生活在風氣開放的紐約,時報廣場整整一條街都是那些XXX標籤滿天飛的影像出租店,她可是每次走過都從容自若,臉不紅氣不喘的,一邊還大啃大嚼麥當勞的薯條。

  不過,這梅大公子也真不厚道。春宮圖就這麼夾在正經書堆裡賣出來了?

  君莫離有些哭笑不得,正要轉身翻看別的書堆,卻又頓了一下。

  好像……不太對。雖然剛才只是匆匆一眼,但是那些裸女圖上,似乎都畫了些紅紅的線。難道……這個其實是經脈圖?

  眼角瞥了下櫃檯,林老闆仍然雷打不動地坐在那裡。又偷偷看了曹媽一眼,只見她也是昏昏欲睡,就連剛才她弄出那好大動靜,也沒什麼反應。君莫離終於咬了咬嘴唇,拾起那本小冊子重新翻起來。

  果然,圖上不但有硃砂紅線,還有標註著穴位名稱,甚至還有些小箭頭,和她平時看過的一些經脈穴位圖不無相像。只是這些女體並非單純地站立,而是擺出各種各樣的造型,所以剛才粗看之下才被她當成了春宮圖。

  說起來,這些造型有幾個還有些眼熟,似乎是瑜伽裡的姿勢……前世在瑜伽裡泡了十幾年,此時不及細想,君莫離就下意識地合起小冊子,隨手塞進自己剛才挑下的一疊書中間。

  反正都是三十文一斤嘛!先搬回家再慢慢研究。

  深夜,臥室裡一燈如豆。君莫離從枕頭下拿出那本乍看起來挺少兒不宜的皮面冊子,興致勃勃地翻看起來。

  薄薄的十二頁絹書,描繪了四十八種姿勢,或站或躺或坐。每一個人體上都用硃砂紅筆描繪了經絡穴脈,小小箭頭標明走向。最後一頁上沒有人體,卻是幾行正楷小字。

  仔細一看,似乎是一套簡單的吐納口訣,以及一些關於打坐和練氣的批註。

  這東西是……內功心法?

  君莫離盤腿坐在床上,托著腮幫子沉思起來。

  她投生的這個世界,朝代年曆都是極其陌生的,但是風俗和她所知的北宋相近。若說有什麼很大的不同,就是那所謂的「江湖」的存在。

  北宋缺馬,對私械以及民間武裝也有嚴格的法制和管理。可是如今她所到的每一處大城,隨處可見騎著高頭大馬,雄糾糾氣昂昂的「江湖人」。

  只是,她還從未見識過那些武俠小說中神乎其神的內功輕功。又或者,這只是因為她不是個江湖人而已?

  君莫離又低下頭,將那四十八種姿勢仔細地看了一遍。

  就和太極拳一樣,瑜伽也分流派。前世的她練習的是昆達利尼瑜伽,又稱拙火瑜伽。

  在二十二種普及較廣的流派裡,拙火瑜伽的修習是比較全面的,注重呼吸和動作的和諧,並且包含了靜坐、結手印、口訣等多方面精神層次的練習。而今世的她跟著舅舅學醫,對穴位經脈已經是再熟悉不過,丹田是什麼東西也知道得挺清楚,就是從來沒想過那些玄乎的練氣法門罷了。

  畢竟,舅舅教她的家傳養生拳就和她所熟知的瑜伽太極都差不多:養生健體是肯定的,要靠那東西飛簷走壁,憑空跳起來翻一十八個觔斗,就是練到死也是癡人說夢。

  但是眼前的這東西,怎麼看都有些玄乎……簡直就是中、印、武俠大融合。

  輕嗤一聲,君莫離搖了搖頭,還是翻到最後一頁看起了口訣和批註。左右都是無聊,就試著練練看吧。

  因為從小死背醫書,她的記憶力還是超級強悍的,不到一刻鍾的時間就把那口訣記了下來。她又挑了三幅和自己熟知的瑜伽相同的姿勢,一一記下了經脈的行走。等確定自己背得一絲不差後,側頭吹熄了燈,坐盤雙蓮結了手印,開始默誦口訣。

  沒有什麼丹田的熱氣出現,但是這篇口訣抑揚頓錯,幫著調理呼吸,和她前世練習瑜伽時的口訣不無相似。等默誦三遍之後,全身都放鬆下來,呼吸平和,心神寧靜,正是練習瑜伽時應有的狀態。不知不覺中受了前世記憶的影響,莫離手一撐翻轉了身子,雙手握住足踝,擺起了船式。

  剛才琢磨了半天的裸女圖清晰地出現在腦海中。默默地順著圖中的箭頭方向憶想著那朱線走過的每一個穴位,身體極度放鬆,偏偏很容易就固定著姿勢,彷彿全身的肌肉都自行鎖住了,紋風不動。等她將所有的穴位都依次默想了一遍,吐氣躺平,這個船式已經比前世的顛峰時期都維持得更久,而且身體一點也沒有出現過度強求的痠痛僵硬。

  看來,不管是不是所謂的內功,這都是訓練念力的好方法呢!  莫離心中一喜,再接再勵,緊接著擺出了弓腰貓勢。

  這個姿勢本就比較容易保持,所以她索性用了更多的時間,一個一個穴位慢慢地默想,專心致志,幾乎達到忘我的境界。等把圖中穴位全部默想完畢,才驚覺自己竟不知道這個姿勢維持了多長的時間。

  翻身吐氣,莫離專注地擺出了剛才記下的最後一個姿勢:半倒立勢。

  這是三個姿勢裡難度最高的一個,要求練習者頸部以下全身呈倒立姿態,僅以肩膀和手肘支撐全身重量,所以被她刻意留到了最後。在拙火瑜伽中,這個姿勢有排毒養顏的功效,在前世就深得莫離偏愛,所以此刻也格外用心。

  在小冊中,這副圖的硃筆線是從足心湧泉穴開始,漸通頭頂百會穴的。就在莫離默默念想著湧泉穴時,突然感到雙足足心同時一跳,一點若有若無的灼熱在穴位上凝聚!

  前世十幾年練習瑜伽,讓她訓練出保持這個姿勢時應有的鎮定。深深地吐納,排除了腦海中的一絲紛亂念想,她將注意力重新集中在穴位上,試著導引那一線熱力的流向。從湧泉走足少陰腎經一路向上,那熱力在她腦海中如同兩個紅點,分左右兩邊,同時緩緩地向上,在會陰溶成一點,一路繼續推進……

  終於,彷彿過了很久很久,才到達百會穴。

  瞬時,一種說不出的暖洋洋感覺浸沒全身。彷彿泡在熱水中,又彷彿曬在陽光下,極其舒適。

  緩緩地,君莫離躺平了身子,放鬆全身,一心體會著這奇妙的感覺,直到心中似有所感,吐盡丹田濁氣,睜開了眼睛。

  轉頭望向窗外,頓時,她微微張開了雙唇,目瞪口呆。

  原本當頭的月亮早已偏了方向,東方啟明星也隱隱發亮。

  前世最多能維持一刻鍾的三個動作,剛才……她保持了足有兩個時辰。


卷一 初涉江湖   第三章  羊腸的神奇功效

  豔陽當頭,一輛陳舊的馬車緩緩軋過青石板街,終於在城東一個僻靜的巷子口停了下來。車簾掀起,兩個人先後躍下車來。

  當先的男子一身藍衫,面容俊雅,氣質軒昂。跟在他身後的是個半大不小的女孩,穿著一身藕色衣裙,五官清秀可人,膚色玉潔,正是今年已經十三歲的君莫離。

  莫離抬起頭打量了那陳舊的「藍府」匾額一眼,撇了撇嘴。

  江左藍氏世代行醫,曾是金陵數一數二的大戶人家,只是到現在人丁凋零,再不復當年的光彩。

  看舅舅生得也極風神俊朗,卻年近四十仍未娶妻。難道從小死背醫書果然會讓人變得清心寡慾嗎?不然怎麼好好的一個大家族,如今沒剩下幾個人了……

  呸呸,童言無忌!她才不要變得和外祖母一樣!

  想起藍太夫人,君莫離的小臉上又添了幾分苦色,磨磨蹭蹭地跟在舅舅身後,走進大宅裡。

  看到她這個樣子,藍天宇不禁莞爾:「小離這是怎麼了?」

  「沒什麼……」君莫離的眼珠轉了轉,斯斯艾艾地問道,「舅舅,我們這次要待多久?」

  「再說吧。反正年底之前我不打算再出遠門了。」

  這麼久?!莫離在心底哀嘆了一聲,問道:「為什麼?」

  「要教你醫治外傷啊。」藍天宇揉了揉她的頭,笑道,「小丫頭別忘了,縫製羊皮和縫人皮畢竟是不一樣的。」

  君莫離抖了抖,不過倒是沒有太多的畏縮和排斥。不知是不是因為這幾年練功的關係,她心臟的承受能力是越來越強悍了。眼珠轉了轉,她接著問道:「那為什麼一定要回金陵來呢?」

  「這裡是商貿大城,江湖人多,打架的也多。」藍天宇理所當然地回答。

  「呃……」莫離也只能無語。

  要說她為什麼不喜歡回金陵的藍家祖宅,原因無非是藍太夫人。倒也不是這位太夫人如何嚴厲苛刻,只是她終年吃齋唸佛,不苟言笑,讓人看著就渾身不自在。這不,連請安都是在佛堂裡,一邊和舅舅說話,一邊手裡還轉動著一串楠木佛珠。

  莫離眼觀鼻、鼻觀心地陪坐在一旁,被那香火熏得昏昏沉沉的。好不容易等藍太夫人遣退兩人,立刻如獲大赦地跑到外面,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有這麼難受嗎?」藍天宇跟在她身後步出,有些好笑地問道。

  「鼻子被熏著不舒服嘛。」莫離訕訕笑了幾聲,轉移話題,「對了舅舅,剛才說到縫合傷口,我倒是想起一事。外面有賣生的羊腸麼?」

  「羊腸?好像也有人吃,應該有賣吧。」藍天宇皺了皺眉頭,「你要生的做什麼?」

  「那個……前幾天買的一本書上有提到一些有趣的東西,我想試試看。」

  「好吧,我讓廚房明天採購時帶些回來給你。」

  「要洗乾淨的啊!」莫離很多餘地添了一句,隨即想起那生羊腸再怎麼洗也乾淨不到哪裡去,不禁有點噁心。

  呃……算了,噁心就噁心吧,權當做造福群眾。她撇了撇嘴,有些自嘲地想到。

  其實她想要做的東西,說穿了就是自融式的手術線。這東西原本是十一世紀時一個穆斯林醫生發明的。前世的她酷愛歷史,曾經看過一部關於古中東醫術的記錄片,印象極深。

  現代人對中醫的瞭解偏重於草藥和針灸,但其實在古代,外科的技術也已經相當發達了。華陀的麻沸散和開顱術是其中最廣為人知的,再來,歷史上有名的女醫中,北宋的張小娘子就是個傑出的外科醫生。

  跟在藍天宇身邊雲遊行醫,君莫離雖然還未正式學習外傷的處理,但是也為舅舅打過下手,多少看過一些。當時縫合外傷,多數是用煮沸過的棉線。若是表面的傷口倒也罷了,但縫合內在的傷口就很有些不便了,有時候就把線留在了身體裡面。實在因為感染的隱患而不得不拆線時,身上還要再劃一刀,多受苦楚。如果能夠造出能被身體吸收的自融式手術線,那麼對於內在傷口的處理,會是一個很大的突破。

  想幹就幹,第二天廚子就為她送來了生羊腸。面對那一堆花花白白軟綿綿的東西,莫離胃裡泛酸,差點就打了退堂鼓,不過終於還是咬了咬牙,忍住噁心的感覺取了幾段,仔細洗乾淨,搓鹽去脂,隨後丟到水裡浸泡。

  前世看的記錄片裡雖然有詳細介紹,但是過了這麼多年,早就七七八八忘得差不多了。幸好,基本的理論她還是知道的:不能有殘餘的脂肪,要細軟要牢固,還要消毒……

  反正就是姑且一試,真的做不出來的話,也沒什麼大不了的。

  接下來的幾個月,住在藍家祖宅裡,藍天宇開始傳授她外科的知識。在這方面,君莫離的進展極其神速。比起當初兩眼一摸黑地認草藥、辨穴位,她好歹有前世的急救知識,入門自然更簡單一些。很快,藍天宇便開始讓她接手一些簡單的縫合和包紮、接骨等事。

  金陵城裡雖然打架的江湖人多,但也不會誇張到天天有人缺胳膊斷腿地排隊上門,所以莫離不得不聽從藍天宇的吩咐,找小動物來練手。

  前世的她是個動物收容所的義工,所以雖然明白是不得已,在這一點上特別不忍心。最後,也就只能特別用心輕柔地去處理小動物的傷口,力求做到最好。再來就是儘量到野外去找受傷的動物,不到不得已,不輕易拿家裡養著的一窩兔子試刀。

  被她自名為瑜伽四十八式的那本薄冊,這三年來她已經練得很熟,就連前世練得很勉強的離地蓮花座等高難度動作,現在也能輕而易舉地保持一個時辰以上。她還不是很明白身體裡的真氣到底該怎麼用,但確實感覺身輕體健,全身上下都彷彿有無窮的力氣。所以滿山遍野地跑,追追小獸這種事是輕而易舉,權當做飯後運動了。

  體內那暖洋洋的真氣越來越強,已經隱隱達到寒暑不侵的地步了。不過莫離倒是從未萌生要去學個什麼劍式刀法,然後到江湖上耀武揚威的念頭。她的性子本來就喜靜,對醫術又極感興趣,所以還是一心一意學醫,和前世一樣,把那「瑜伽」當成了塑身美容的東西。不過也正因為這樣,不知不覺達到了那功法不急不躁、循序漸進的要求。

  時光在忙碌中,飛快地悄然流逝,不知不覺已經快到正月。金陵城中,家家戶戶都開始熱鬧地準備過年。

  當一些喜氣洋洋的窗花開始出現在大街小巷時,莫離在三個月來反覆用硝磺、石灰、堿鹽、醋等等東西實驗浸泡,忍著連手都快變成羊腸子的感覺,終於把那自融式手術線給搗鼓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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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 初涉江湖   第四章  屋頂上的美少年

  霹啪、啪、啪……此起彼伏的爆竹聲在金陵城中各處響起。雖然此時離子夜還有一些時間,但很多人家已經熱熱鬧鬧地放起鞭炮,準備迎接新年了。

  藍家大宅深處,君莫離身穿單衣,雙手抱膝坐在床上,神情落莫地聽著隱約從外面傳進來的聲音。

  大年夜了,舅舅卻不在身邊。前幾天有急信從無錫傳來,是舅舅一個好友的父親身染重病,找了很多大夫都治不好,眼看已經嚴重到快要湯水不進了。救人如救火,舅舅當即收拾行李就隨來人上路了,眼下莫說新年,恐怕連上元節都不一定能趕回來。

  於是,留在大宅裡的家人,就只剩下太夫人一人。

  自從丈夫去世後,藍太夫人一心向佛,多年來早就將這些世俗的東西看得極淡。早些時她和莫離一起吃了飯,又以當家主母的身份給下人們發了紅包,隨後便去歇息了。

  在她眼中,莫離本就是個異常早熟又沈默的孩子,所以全然沒有想到,再怎樣理性穩重的人,也會有多愁善感的時候。

  孤零零地坐在黑暗裡,莫離不能克制地想起以前每一年,舅舅笑呵呵拉著她放鞭炮、糊窗花的溫暖。甚至,想起了更久更久之前,在那隔了時空和千山萬水的前世,一家人圍坐爐邊吃火鍋的熱鬧……

  那些溫馨的畫面如幻燈片一般,在腦海中反覆閃現,一遍又一遍……

  心裡越堵越慌,莫離終於再也忍受不住地翻身下床,隨意披上外衣,套上一件鬥蓬,打開門頂著寒風走了出去。

  白天熱鬧無比的天府食樓,此刻早就打烊,一片靜悄悄的。她隨意地坐在屋頂上,有一下沒一下地拋著手裡的小石子玩。

  再過半個時辰就是子夜了吧?也不知道舅舅現在怎麼樣了,有沒有在守歲?嗯,明天自己也應該剪個窗花貼上……

  亂七八糟地東想西想著,順手就把手裡的石子往下一丟。

  突然,在她眼角極快地閃過一抹亮色。還沒回過神來,只是下意識地跟著轉頭,便看見一個人已經赫然站立在她後方五步開外的地方,穩穩地踏足屋脊上。

  君莫離嚇了好大一跳,趕緊手忙腳亂地爬起來,面對著不速之客。這一看,卻立刻愣住了。

  好漂亮的少年啊!

  美玉一般的膚色,溫潤的眉目,含笑的薄唇,一頭漆黑的長髮用絲帶隨意束起……月光下,這個看起來並不比她大多少的少年長身玉立,清雅高潔得簡直不像俗世中人,任誰瞧見都會有片刻的失神。

  少年的目光定定落在她身上,片刻,突然微微一笑:「姑娘為何一個人坐在這裡?」

  「你……」君莫離這時才回過神來,一開口卻是不答反問,「我剛才的石子打到你了啊?」

  少年攤開手,一顆小石子靜靜地躺在掌心。

  「那個,對不起……」東西果然是不能亂丟的。這不是,一石子居然打出個一看就是武功高強的美少年來!

  少年收回手,溫文地展顏一笑:「沒事,其實也沒打中我,只是一時好奇,就上來看看。如果打擾了姑娘,在下這就告辭了。」

  莫離微一遲疑,終究是好奇心佔了上風,搖了搖頭:「你沒打擾我什麼。我舅舅出了遠門,家裡沒人一起守歲,所以出來看看。」

  「是這樣麼?」少年垂下眼眸,半晌,突然淺淺一笑,「看來姑娘和在下倒是有些同病相憐了。在下奉家父之命到金陵來辦事,一時趕不回家。」

  「你家在哪裡?」

  「太原。」

  山西麼?真是離得夠遠……莫離重新在屋頂上坐下,看了看那氣質溫雅的少年,突然展顏一笑:「那麼,就一起過年,如何?」

  「好。」對她有些唐突的邀請,少年居然也沒有什麼異色,笑了笑便施施然地在她身邊坐下,隔了一個不近也不遠的距離。

  也許,真的是有些同病相憐的感覺吧!若不是因為寂寞,誰會在這除夕之夜,孤零零地在外面亂逛……

  少年安逸地坐在她身邊,並沒有說話。莫離自己也不是多話的人,就和他一起,靜靜聽著下面四處傳來的鞭炮聲,望著那點點繁星般的燈火。這樣的沈默並不讓人尷尬,反而有一種十分讓人安心的恬適感。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君莫離聽見自己的聲音,有些沙啞地低低響起:「以前有一次,我也是在外面過年,趕不回家裡。那一天雪很大……沒有地方買東西,可是過年一定要吃魚的。後來好不容易,發現廚房裡還有──風乾的小魚。才一點點,根本就不夠看,還得顧著年年有餘不能吃完……結果就是五個女孩子,嘻嘻哈哈地煮了一大鍋白飯,每個人才分到一筷子的魚,還是吃得很香……」

  那一世,那一年她在大學。眼看到了新年,紐約州卻遭遇暴風雪,一連下了好幾天,山路結冰,全部被封鎖起來。

  回家無門,宿舍的幾個中國女孩便在下課後聚在一起,各自翻箱倒櫃找了半天,最後不知是誰,從零食堆裡翻出了一個紅燒鰻魚的罐頭。於是幾個人熱熱鬧鬧地一起吃「年夜飯」。雖然每個人才分到很可憐的一筷魚肉,卻似乎比什麼山珍海味都要好吃……

  那些快樂的、悲傷的、甜的苦的記憶其實從未忘記。只是……

  平時都被深深埋起來罷了。

  從她一出聲開始,少年便已經側過頭來,沒有插話,很認真地聽著她訴說。此時她陷入沈默,他才微微一笑,柔聲說道:「過年好像確實是要吃魚的,在下倒是忘記了。不知姑娘可願意嘗嘗在下的手藝?」

  莫離深深地吸了口氣,壓下眼中的酸澀,笑道:「好啊!那我就不客氣了。還有,姑娘姑娘聽著怪彆扭的……我叫君莫離,你呢?」

  「君莫離……好名字。」少年的唇角微微揚起,「在下原隨雲。」

  原隨雲……這個名字讓莫離聽著覺得十分耳熟,偏偏又想不起為什麼。來不及細想,便點了點頭:「那,我們下去吧。」

  說著,便挪到了屋簷旁。一手攀在簷上,深深地吸一口氣,看準了下一層踏腳的地方,就要把身子放下去。

  原隨雲微微側著頭,俊美的臉上突然浮現一絲困惑之色:「姑……莫離,你這是在做什麼?」

  「下去啊。」她理所當然地回答,隨即想起剛才他縱上屋頂時那翩若驚鴻的身形,臉唰地一下紅了起來,「我、我不會輕功……」

  「那你剛才是怎麼上來的?」

  「呃……爬上來的……」

  那本瑜迦四十八式裡除了圖和吐納的口訣之外,什麼也沒有。練了這幾年,她也就是力氣大了些,身段柔軟些,比普通人蹦得高些跳得遠些罷了。剛才完全是仗著自己力氣大,踩著那酒樓的窗櫞夠到了屋簷,一層層硬是把自己整個人「拉」了上來。

  換句話說,就是用暴力蠻幹來著。

  看見原隨雲臉上的困惑漸漸轉成一絲笑意,莫離的臉上越發滾燙,很想就這麼放手跳下去,好歹在地上砸個大洞躲起來。


卷一 初涉江湖   第五章  真相是最荒謬的

  「呵……」不等她決定要不要跳樓,原隨雲已經輕笑出聲,「方才和你坐在一起,你的呼吸很深很穩,內功應該已經有成了吧?只是不知道怎麼運用罷了。我可以教你。」

  「真的?」這下倒是又驚又喜,連尷尬也淡了不少。

  「嗯。等會我先教你運氣的法門,慢慢練吧。」他淡淡笑著走到她身邊,朝她伸出手,「現在我先帶你下去,可好?」

  她略一遲疑,便將手放入他溫暖的掌中,笑著點了點頭:「好。」

  原隨雲握著她的手,輕輕一扯,兩人便向街心落了下去。莫離的心猛烈一蕩,然而還沒來得及驚叫出聲,便覺得從掌中傳遞過來一股相當渾厚的凝力,似是將她整個人裹了進去。她只覺得身形一滯,已經穩穩落在地上。

  「現在天色已晚,就到我投宿的客棧去借個灶頭吧。」原隨雲微笑著徵得她的同意,兩人並肩走在街上,他一邊低聲和她說了一些輕身的運氣竅門。

  經脈對莫離來說是瞭若指掌的東西,他幾句簡單的指點,頓時讓她有種茅塞頓開的感覺,已經迫不及待想去實踐。她又順口問了幾句有關真氣的問題,他也一一回答了。

  兩人拐過兩條長街,迎面看到一座氣派不凡的客棧。原隨雲停下腳步,微微側頭,片刻,轉向君莫離道:「這裡就是迎福客棧的門口了吧?大堂應該是上鎖了……麻煩你敲一下門,好嗎?」

  她有些莫名其妙:「你……?」

  「我看不見。」

  「啊?!」她吃驚地瞪著他,「你說什麼?」

  看不見?這個人的一舉一動都和常人無異,怎麼可能看不見?

  原隨雲的神色還是如常,微微一笑,平靜地道:「在下三歲時生過一場大病,後來視力一點一點減退,到七歲時便完全看不見了。如今已經快有十年。」

  君莫離啞然半晌,才問道:「那麼……你剛才又是怎麼帶路的?」

  「出門時就數著步子,剛才自然也是數回來的。只是算不到那麼準,所以只好拜託你敲門了。」他笑了笑,「說起來,剛才如果不是你扔下的那顆石子,我也不會發現你。」

  在本該是人生最無憂無慮的時候,失去了那麼珍貴的東西,可是眼前的這個少年卻沒有自暴自棄、怨天尤人。他依然練出了一身高強的武功;他數著步子認路,用敏銳的聽覺辯音識形……那麼多本應該因為失明而存在的障礙,都被他頑強地越過了。

  這需要多少的毅力、勇氣和信念,才可以做到?

  君莫離直直地望著他俊逸的臉,突然展顏一笑,一字一頓、誠摯地說道:「原隨雲,你真是個很了不起的人!」

  說完,便走上客棧臺階,抬手敲門。

  在她身後,少年的臉上少見地出現一絲錯愕之色,仔細品味著她的語氣,隨即緩緩露出了一絲如沐春風的笑容。

  進入客棧後,原隨雲和掌櫃低語了幾句,便用一小錠銀子借了客棧的廚房。那掌櫃還親自為他們從後院水缸裡撈了一條鯉魚出來,殺了剖膛刮鱗。

  兩人站在一旁等他忙碌,君莫離突然想起一事,轉頭笑問道:「對了,剛才我都沒出聲,你怎麼一上來就知道我是女子?」

  「你雖然沒出聲,但卻動了。而且──」他似乎想到了什麼,臉上微顯出一絲遲疑,婉轉地說道,「而且,梔子花的味道很好聞。」

  是了,她這身女裝雖然簡單,但還是免不了有些珠環玉珮。再加上頭髮上的梔子花油,若是哪個男人打扮成這付樣子,只怕也是願意被人喚一聲「姑娘」的吧。

  君莫離輕輕一笑,見那掌櫃已經將魚處理完畢,便將他打發了,回頭道:「好了,我也不能不勞而獲,就給你打下手罷!你需要什麼材料?」

  原隨雲說了幾種佐料和副材,莫離一一找了出來,放在他手邊,兩人便開始動手做菜。

  原隨雲的眼睛雖然看不見,嗅覺卻和聽覺一樣,比普通人犀利了好幾倍。魚下了油鍋什麼時候要翻,什麼時候要下佐料,什麼時候要離鍋,他都掌握得清清楚楚,只怕比頂級的廚師都厲害許多。當然,有些事情他做起來畢竟沒有莫離順手,便不客氣地讓她代勞了,指點著她這會放兩勺醋,這會放一勺糖……

  不多時,一盆熱氣騰騰的紅燒鯉魚便出鍋了。

  兩個人端著香氣四溢的魚回到空空蕩蕩的大堂,拿兩雙筷子,就著一個盤子吃了起來。

  「說起來,你是個大戶人家的公子吧?怎麼手藝這麼好?」莫離細細品嚐著一筷魚,好奇地問道。

  他淡淡一笑:「沒辦法,我的口味太挑,總是吃不慣外面的東西。出門在外,只好自己動手。」

  「咦?你這次出來辦事,不會一個人也沒帶吧?」

  「自然還是帶著的。我有四個侍衛,此刻應該都在樓上睡覺。」

  莫離不禁怔然:「這算是哪門子的侍衛?」

  「總是要做做樣子的。」原隨雲毫不在意地微笑道,「若是真的發生什麼事,便由我來救他們也無妨。」

  外面的鞭炮聲依舊不斷響起,兩人也天南海北地閒聊著。當無意中說到君莫離年齡時,舉止無比優雅的少年公子才露出些許愕然的神色。

  「莫離才十三歲?聽你談吐,我還以為你比我年長。」原隨雲頓了頓,又道,「難怪……拉著你下屋頂的時候,我還只道你是長得矮些罷了。」

  莫離也只能苦笑:「這算是讚美麼?」

  「至少不是壞話。」他恢復了溫雅的神色,微微一笑,「你懂的東西很多,讓我覺得有些不可思議罷了。」

  「這句話應該換我來說吧?」她的眼珠轉了轉,「說起來,你眼睛看不見,怎麼會讀過這麼多書?」

  「先生念的,摸著竹簡刻字自己念的,還有……」

  時間在不知不覺中飛逝。夜深了,兩人都感到了些許倦意,莫離便站起身來。想了想,她開口說道:「原隨雲,你說要過了初五才可以繼續打點事情。那我明天還來找你,好不好?」

  問得沒有任何扭捏,彷彿是多年的朋友一樣自然。

  「好。」他立刻點了點頭,「大年初一,我也無處可去,隨便你什麼時辰過來都可以,我來教你輕功。」

  「就這麼說定了。」她望了眼桌上剩下的半條魚,笑道,「有頭有尾,這頭和尾都讓掌櫃給好生留著吧。明天我帶些東西過來,讓你也嘗嘗我的手藝。」

  沒有驚動任何人地回到藍家,又簡單地梳洗了一番,莫離更衣躺回床上,剛才的一點倦意卻淡了下去。

  這還真是……一個很特別的除夕夜呢!沒想到自己心情鬱悶之下在外面隨便亂晃,卻碰到了那麼一個有趣的少年。不過,原隨雲這個名字真的很耳熟,自己到底是在哪裡聽過?

  不知過了多久,黑漆漆的臥房中,一個人影「騰」地從床上坐了起來。

  想起來了!原隨雲,不就是《楚留香傳奇》中的大魔頭,那位蝙蝠公子的名字嗎?

  在這一世已經過了十三年,前世看的小說也早就忘得七七八八了,對蝙蝠公子卻還是記得頗為清楚的。因為那個人,實在太驚才絕豔……

  君莫離努力回想著書中的劇情,突然感到頭皮發麻,一絲寒意從背脊竄了上來。

  書中的蝙蝠公子自幼失明;這個原隨雲也是。

  蝙蝠公子是太原以西「無爭山莊」的少主;這個原隨雲
來自太原,明顯是個世家公子。

  蝙蝠公子談吐優雅、多才多藝;剛才與她相談甚歡的原隨雲博學多才,對琴、棋、史書、術數、乃至天文地理都有涉獵。

  世上的事怎會如此巧合?難道她再世為人,竟然是來到了一部武俠小說中的世界?

  這……豈非比愛麗絲掉進兔子洞更荒謬百倍麼?!


卷一 初涉江湖   第六章  誰家年少足風流

  當一個人突然發現自己生活在一個小說中的世界,正常的反應該是怎樣?

  楚留香傳奇這套小說,大概的情節她是記得的。因為裡面實在有太多出類拔萃的人物:風流瀟灑、從不殺人的盜帥楚留香;粗豪莽撞、重情重義的胡鐵花;外表冰冷、內心火熱的一點紅和曲無容;風華絕代但性格扭曲的石觀音;武功絕頂卻愛著女人的水母陰姬……

  當然,還有那個心狠手辣,卻又讓人嘆息的蝙蝠公子。

  書中的他表面溫雅,內心冷酷,用高妙的手段控制了許多武林中人,為達目的不擇手段。

  他建立「海上銷金窟」蝙蝠島;將一群盲女作為玩物,鎖在一個個伸手不見五指的斗室中;他是那樣熟悉人心中醜惡骯髒的一面,引得多少武功高強的豪傑淪為他手中的木偶,互相殘殺……

  他甚至還有枯梅師太那樣一個情人,只為了得到華山派的絕妙劍法……

  一想到這段劇情,莫離便忍不住起了一身雞皮疙瘩,狠狠地打了個哆嗦。

  可是……

  屋頂上那個笑容清淺、語調溫煦的少年,真的有朝一日,會變成那樣冷血的魔頭嗎?

  莫離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躺在黑暗中,靜靜望著頭頂的床幔。

  不管自己是怎麼會轉生到這個世界,這畢竟已經是她的生活了,不是一本書。在這裡她不是無所不知的神,猜不透人心,更看不到結局。

  什麼是宿命?什麼是註定?難道她能夠對那個謙遜溫和的少年說:「對不起,我知道他日你一定會成為一個令人髮指的魔頭,然後被這個世界的主角給滅了……所以咱們還是別有什麼交情了吧!」

  若是她真的這麼做了……他年坐在這清冷的屋中,翻閱一卷古書,她是否偶爾會後悔,當年自己放棄了結識那樣才華縱橫的人物?

  春日遊,杏花吹滿頭。陌上誰家年少,足風流。

  半晌,莫離緩緩地吐出一口氣,對自己低聲道:「原隨雲……以後,我只當你是原隨雲。」

  決定了,就決定承擔後果。是好是壞都不後悔。

  原隨雲在金陵又待了半個多月,直到上元節之後,才辦妥了父親的差事,動身回返太原。

  除了大年初一那天,莫離做了滿滿一食盒精美的糕點來答謝他的魚之外,兩人後來又見了幾次面。

  原隨雲依約教會了她輕身的功夫。莫離的一身內功其實已經很有根基了,只是以前不知道怎麼運用,一旦明白了運勁換氣的竅門,她的進展飛快,雖然剛開始不太敢一個人上縱下跳,常常拉著原隨雲的手──這就和人剛開始學游泳時,手裡會推著一塊浮板一樣。

  兩人都是隨性灑脫的性情,加上年歲還小,沒什麼男女之防的彆扭,如今手拉著手度過了大半天,相處更加自然。帶著前世二十多年的記憶轉生,莫離溫和的性子裡頗有幾分現代職業女性的殺伐果斷,下了決定就不會再瞻前顧後。此時和原隨雲相交,真的就把蝙蝠公子這回事遠遠拋在腦後了。

  原隨雲啟程離開金陵的前一天,莫離來為他送行。這幾天兩人談天說地,言語頗為投機,這時都生出了幾分依依不捨的感覺。

  對面而坐,分享一壺莫離自己釀的,清甜中略帶澀味的桑椹酒,她突然開口說道:「原隨雲,過幾年,等我醫術有成之後……我幫你看看眼睛,好嗎?」

  不要對我抱太多希望。

  也不要以為我是可憐你。

  我只是……很單純地,把你當成朋友,想為你盡一份力。

  這些話,她都沒有說出口。因為在骨子裡他們的性格其實很有些相似,往往能揣摩到彼此的想法。

  於是他輕輕抿了一口杯中的果酒,微笑著道:「好的。」

  想了想,又接著說道:「城東悅品工房的陳大老闆和我家很有些生意往來,如果你要到太原來,讓他捎個口信給我,我派人來接你……平時若有什麼話要傳給我,也是可以的。」

  「嗯,我記下了。」莫離抬頭看了看天色,笑道,「時候不早了,你明天一早要啟程,我就不多打擾了。以後有緣再見吧。你一路保重。」

  「好,你也保重。」原隨雲也灑脫一笑,微微側著頭,傾聽她的腳步漸漸遠去,直到再也辨不出。

  無爭山莊裡,樓閣台榭錯落有致,草木扶疏,流水淙淙,宛若世外桃源。回家已有數月,那一日,原隨雲正在臨水的石亭中撫琴,突然有侍從走近,恭敬的聲音裡帶著一絲猶疑:「少莊主,金陵那裡傳信來……陳老闆請您親啟。」

  親啟?原隨雲想起了金陵城中那個聲音軟軟嫩嫩,談吐卻溫雅不俗的奇特女孩,不由地笑了笑,說道:「拿上來吧。」

  拿在手裡,那是厚厚的一本……書?在掌中翻來覆去幾下,便發現那紙比普通的紙張厚了不少,質地也較硬。原隨雲若有所悟,翻開第一頁,手指細細地撫過紙張,如平時讀木刻書一般。果然,指尖觸到了清晰的刻痕,儼然是一封信:

  隨雲兄雅鑑

  一別數月,君可安好?餘月前偶得膳譜一本,其中竟有前朝大內所用之藥膳數道,甚為精美,餘心喜之。念君亦是同好之人,遂以草漿樹脂糊紙,羽管為筆,摘錄此間,與君共賞。

  家舅月前回至金陵,對餘課業督促緊迫,餘甚哀。嗚呼,願日後事簡人閒,嘗遍天下美食,睡至日上三竿,人間至樂也。

  順祝,時綏。

  莫離頓首

  撫摸著那清秀的字跡,原隨雲的唇角緩緩揚起欣悅的弧度。

  那一刻,少年的笑容如雪地朝陽一般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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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 初涉江湖   第七章  金陵城中桃花樓

  莫離忍不住在信裡對原隨雲小小吐了一下苦水,卻是有原因的。就在他走後沒幾天,舅舅藍天宇風塵僕僕地從無錫趕回來了。瞧他那滿面春風的樣子,就知道友人的父親定是安然救回來了。然而,他看見莫離的第一句話,卻是:

  「小離,你做出來的那個羊腸線真是個好東西!我這一路上已經想了不少用處,咱們好好琢磨一下。」

  於是,莫離的苦難便開始了。

  本來,到了藍天宇這個年紀,醫書著作也差不多都熟讀,剩下的就是經驗的積累和運用了。偏偏在這個時候,莫離弄出了可以慢慢融化在身體裡的手術線。對於藍天宇來說,這就好比是已經逛熟的小山上憑空多出來一個傳說中的藏寶洞,讓他恨不能下去挖出金山銀山來。

  接下來的幾個月,藍天宇拉著莫離一頭鑽進了書堆裡,搜尋各種記載,鑽研可以利用羊腸線的方法。這倒也罷了,偏偏聖手大人還跑去義莊弄來幾具無名屍體,搞人體解剖。雖然沒有讓莫離參與,但一想起家裡有那東西,還是讓她有點毛骨悚然的感覺。

  嗯,其實是蠻佩服舅舅這貌似對古人來說很離經叛道的作風啦!但佩服是一回事,整天怕被拉去觀摩而提心吊膽著,又是另一回事。

  所幸不久之後,舅舅終於結束了對羊腸線的研究,將理論和實踐全都仔細地做了筆記……所以,日後她基本上只要靠著前人大樹乘涼就好。

  學醫、出診、練功,偶爾看看閒書,和舅舅下幾盤棋,做些藥膳孝敬藍太夫人……

  日子就這樣忙碌而充實地,緩緩流過。

  和原隨雲的書信來往,成為平淡生活中的一個調劑。自從那次心血來潮給他抄了本膳譜之後,兩人每個月總會通一次信,互相送些小東西:攙七雜八從莫離自釀的一壇果酒、手抄的幾篇遊記,到原隨雲的詩稿、無爭山莊書庫裡找出來的藥典孤本,什麼都有。

  這兩個人感情就是把「悅品工房」的陳大老闆當成一送信的了。

  原隨雲的字很漂亮,雖然眼睛看不見,筆劃難免有些淩亂,卻反而透出一股瀟灑的意境來。莫離很喜歡他的字,索性拜託他用素絹為自己抄了一首「春日山中竹」,她自己在下面添幾根水墨竹節,裱了掛在書房中。

  她給原隨雲寫信時,則是用雜草搗爛煮成漿汁,然後混合著樹脂,風乾成厚厚的紙板樣。再取公雞尾羽,將羽管削尖成筆,注入內力,就能在紙板上刻下清晰易辯的字。

  莫離做了一疊這種巴掌大小的紙板,對原隨雲戲謔地稱道:「昔有薛濤箋,今有君氏板。雖為東施效顰,但彼桃紅我龜綠,也算是相映成趣。」

  那次,原隨雲回贈了她一塊美玉鎮紙,上面雕刻著一幅市井百態圖,工藝精美,男女老少的小人兒一個個活靈活現。附著的短箋上寫道:「君氏板甚得吾心,然凡事可一而不可再。此玉上刻邯鄲城,謹供參詳。」

  莫離收到時先是一愣,隨後明白了其中意思,笑了半天。

  藍天宇對這兩個少年的相交略有所知,但他生性開明,藍家也不是什麼門風嚴謹的官宦之家,對這種單純的君子之交就沒什麼異言。相反,對於莫離終於找到了同齡的友人,他似乎還頗感欣慰。倒是陳大老闆看她的眼色一次比一次好奇八卦,自家小婢給她遞信時,也笑得一次比一次曖昧桃花。

  莫離本人卻沒什麼異樣的感覺。她生性沉靜、心智成熟,同齡中人鮮少有像原隨雲那樣談得來的,才把對方引為知交。不過,目前也就僅此而已。

  轉眼兩年過去,這一年的春天,金陵城中的桃花樓照例賓客滿座。

  桃花樓這名字雖然咋聽起來像青樓,但其實是座酒樓。那老闆頗有些商業頭腦,懂得附風庸雅,投人所好。桃花樓每年春天供應自製的桃花釀,每一壇上都附一張桃花箋。客人可以在桃花箋上做詩題詞,然後貼在大堂的四面牆壁上供人觀賞。

  這些桃花箋大多會在來年撤掉,但若有特別出色的,便會被老闆留下,貼到樓上雅緻的包房中。金陵城中的達官貴人時常會在桃花樓的雅間聚會,所以,這也就慢慢成為一些文人騷客夢想著出人頭地的地方。

  這時,桃花樓大堂靠窗的一張小桌上,一身水藍衣裳的少女淺啜著杯中的甘釀,懶洋洋地曬在春陽中。她的手裡也有一張紅豔豔的桃花箋,卻沒有做詩的意思,反而把紙折成了一隻小船,漫不經心地把玩著。

  這個少女,就是終於到了及笄年紀的君莫離。兩年來她的身段已經漸漸長開,雖然五官不算絕頂,但平時深諧養顏塑身之道,所以體態娥娜、肌膚玉潤、黑髮光亮如緞,看起來也儼然是個清秀的小美女。這天她去城南給一個貴婦人看病,回來時路過久仰大名的桃花樓,一時好奇便坐了進來。

  正微微眯著眼睛,自得其樂地獨自斟飲,莫離突然感到似乎有人盯著她。她放下酒杯側頭望去,立刻對上幾張桌子外,一個弱冠少年略帶審視的目光。

  那少年一身粗布衣衫,渾身卻散發出一種十分自信幹練的氣度。他的五官不似原隨雲那樣俊美得讓人驚豔,但面目端正、眼神明亮,另有一種英氣勃勃的味道。

  少年見她望過來,對她笑了笑,舉了一下酒杯。莫離並非忸怩的個性,便也落落大方地舉起自己的酒杯,遙遙回敬了一下。

  少年的眼中閃過一絲玩味的笑意,突然咧了咧嘴,手一揚,他那張桃花箋就好像被看不見的線牽引著,筆直又不緊不慢地朝她桌上飛了過來。

  拜兩年前原隨雲的指點,此時莫離對真氣的運用已經頗為瞭解。只是她一個學醫的少女,平時哪會有機會和人動手?這時幾杯酒下肚,看那少年露的一手精妙,竟生出躍躍欲試的心情。

  不動聲色地等薄箋飛到面前,莫離沒有伸手去接,卻把手按在桌面底下,輕輕往上一拍。

  一股凝力從她掌中傳出,透過桌面,立時抵消了少年附在紙上的勁力。那張紙似是突然被凝固在半空中,輕輕顫了下,隨後輕飄飄地墜在桌面上。

  少年似乎愣了一下,隨後一聲長笑,站起身來走到她面前:「原來姑娘身懷絕藝,倒是我班門弄斧了。」

  「哪裡。公子剛才露的那一手,我可不會。」她實話實說,拈起桌上的箋,「不知公子有何指教?」

  「不敢。在下只是看姑娘臨窗獨斟,意態瀟灑,想來不是俗人。」少年含笑說道,「不知在下是否有這個榮幸,一睹姑娘的文采?」

  沒想到這少年看來英氣迫人,說話卻這麼文縐縐的。莫離心情正好,便笑了笑,點頭道:「你出個題目吧。」

  「就以這杯中物為題,姑娘以為如何?」少年點了點她的酒杯。

  「好啊。」為了方便客人題詩,每張桌子上都備著筆墨。莫離略想了想,便提筆在箋上寫道:

  酒。

  戲雅,澆愁。

  添華筆,縱羅袖。

  或販三文,亦值金斗。

  碗盛青陽淺,壺斂冰心驟。

  花塢盛席流轉,細雨孤墳留候。

  灼遍人間貪嗔癡,獨斟一杯等天幽。

  「好詩,好字!」待她寫完,少年細細品味一番,脫口讚道,隨即向她一揖,「在下南宮靈,不知姑娘怎麼稱呼?」

  南宮靈?不會那麼巧吧……她心中一跳,但已經下意識地回答道:「我叫君莫離。」

  「君姑娘……莫非就是藍太夫人指名的傳人,聖手藍公子的高足,那位君姑娘?」少年打量了她幾眼,一臉驚喜地對她抱拳,「在下是丐幫任幫主的親傳弟子,我們幫主染上怪症,請了許多大夫都束手無策。在下奉了幫主夫人之命,前來金陵求請令舅援手。」

  他……果然是那個南宮靈啊!莫離不禁在心裡哀嚎了一聲。看吧……低調,做人果然要低調啊!囂張是會惹禍上身的!

  平生第一次在人前顯擺身手,就這麼好死不死地擺到了書中第一女魔頭,石觀音的兒子面前!


卷一 初涉江湖   第八章  深藏不露太夫人

  眼前這個笑得人畜無害的少年,在書中毒殺了將他養大,視他為親生兒子的任老幫主,心狠手辣得很。可是現在,他卻來請她舅舅為那個倒楣的任幫主看病?這唱的是哪齣戲?

  「君姑娘?」見她怔怔不語,南宮靈有些疑惑地喊了一聲。

  君莫離一個機靈回過神來,連忙站起身來向他作了一揖,抬頭時露出關切之色:「南宮兄,對不起,是我失禮了!我雖不是江湖中人,但對任老幫主的俠名也略有所聞。只是真的是很不巧,家舅月前出外雲遊,歸期無定。不知任老幫主他的病……?」

  「哦,聖手前輩竟然不在?」也不知道南宮靈是不是打聽到這個消息之後,才巴巴趕來金陵「求醫」的,但此刻他臉上的失望焦慮之情確實無可挑剔,「家師的病十分兇險古怪,我想天下除了令舅,恐怕真的無人可醫了。不知姑娘可有方法聯絡上藍前輩?」

  莫離搖了搖頭,示意他在自己對面坐下,才開口道:「家舅此次是學那唐僧,到天竺諸國遊歷去了。我也不知道他現在到了哪裡。而且家舅是上月月初出門的,就算現在派人去追,只怕也追不到了。」

  「哎!如果在下早些想到,早些來向藍前輩求醫就好了!」南宮靈嘆息一聲,隨即好奇地問了一句,「唐僧?」

  「是啊。玄奘法師西去求取佛經,家舅卻是求取醫典去了。」莫離苦笑一聲,臉上略浮現一絲擔憂,「雖然是跟著商隊,應該沒什麼危險,但是到底路途遙遠,沒個三五載的怕是不會回來。」

  想當初玄奘周遊列國,求經講經,可是過了整整二十年才回到中土的!

  「原來如此……」南宮靈想了想,突然站起來對莫離一揖,「那麼在下斗膽,請君姑娘隨我走一趟,看看家師的病情。姑娘是否願意?」

  「我?」莫離愕然,心念飛轉,一邊開口道,「這個,南宮兄……在下學藝不精,只怕有負所托……」

  「君姑娘請勿妄自菲薄。江左藍氏醫術冠絕天下,姑娘身為傳人,就算年歲尚輕,想必也已經比世上大夫要高明很多。」南宮靈滿臉懇切之色,微微嘆了口氣,低聲說道,「其實在下也知道,家師的病恐怕是凶多吉少了。但這已經是鄙幫最後的希望,請姑娘無論如何,隨在下走一趟吧!」

  看他這樣子,莫離心中也明白了八分。這南宮靈多半是看她年紀小,量她診不出什麼異常,若她一再推脫,反到顯得可疑了。於是,她點了點頭:「這樣的話,我盡力而為就是。請南宮兄隨我到寒舍一趟,稟明了老夫人,我明天就隨南宮兄動身。」

  「如此甚好,多謝君姑娘了!」南宮靈又向她行了一禮,「就請姑娘帶路,到府上向太夫人請安。」

  藍太夫人雖然已經多年不問世事,但丐幫勢力龐大,她還是很客氣地在佛堂裡接見了南宮靈。

  「哎,世事無常啊……」聽說任老幫主纏綿病榻,藍太夫人感嘆著低聲念了一句佛號,隨即轉頭面向莫離,「如今你舅舅不在,你就走一趟吧。只是把你舅舅留下的幾本書都帶著,路上仍要認真研習,不可荒廢。」

  莫離心中一詫,但仍恭敬地回答:「是,外孫女明白。」

  「天色不早了,南宮賢侄就在這裡過夜吧。」藍太夫人淡淡吩咐了一句,「老身乏了,你們自便吧。」

  「多謝太夫人。」南宮靈畢恭畢敬地施禮,隨後和莫離一起退了出來。

  「太夫人平時就是這個樣子,連我都說不到幾句話。南宮兄莫怪。」莫離歉然地告了個罪,隨後召來管家安排南宮靈留宿。兩人一同用了晚膳,莫離親自送他到客房的院門口,再回自己房中打點行裝。

  她慢慢地整理東西,心裡卻隱隱在等待著什麼。果然,沒過多久,年邁的管家就前來敲門:「小姐,老夫人請您過去一趟。」

  「好的。」她立刻答應。

  這一次,藍太夫人並不在日間的佛堂裡,而是坐在自己臥房的外室,正慢慢喝著一盅參湯。莫離行了一禮,默默在她下首坐下。

  也不知過了多久,藍太夫人終於放下了手邊的茶盅,幽幽說道:「那位任老幫主以前我見過幾次。他執掌丐幫幾十年,武功高強,當世少有。這樣的人居然會病到只能躺在床上靠人侍候過日子,還真是世事無常啊……」

  莫離心中一跳,抬頭對上藍太夫人的眼睛。只見那雙平時總半閉著的眼睛,此時正直直盯著自己,眸光明銳如劍,洞察秋毫。

  她連忙垂下眼睛,想了想,開口說道:「孩兒知道舅舅常說的一句話,是治得了病,救不了命。太夫人是不是這個意思?」

  藍太夫人又看了她片刻,緩緩點頭:「正是如此。莫離,你一直是個很成熟乖巧的孩子,沒讓人操過心。只不過,這些年來也幾乎沒遇到過什麼挫折。所以你別嫌外婆囉嗦,我還是要提醒你一句──你總會遇到沒有辦法救的命,凡事不要過於強求。」

  這些年來藍太夫人很少自稱外婆。原來,在這位老人家冷漠的表面之下,畢竟還是有著濃濃的親情和關心。莫離仔細品味著她的話,心中一暖,謹慎地點頭:「是,請放心吧。您說的,莫離都記下了。」

  「好孩子。」藍太夫人很難得地微微一笑,從旁邊的幾案上拿起一本薄冊,「這本書是我早年的一些心得,你也一併帶上,路上有閒時看看。你舅舅給你留下的書都是治療外傷的,雖然是你目前修習的功課,但其他的也別拉下了。」

  「是。」莫離恭敬地接過薄書,「孩兒明白。」

  第二天,莫離帶著藥箱和簡單的行囊,隨南宮靈上路了。雖是丐幫子弟,但南宮靈出手很闊綽,買下一輛小巧舒適的馬車,親自趕車載著莫離。

  從金陵到濟南丐幫總堂,路途頗為遙遠,但一路風景極佳,會路過不少名山秀水。於是第一天莫離就坐到了前面,一邊看風景一邊和南宮靈說幾句話。

  且不論這個少年心地如何,但他談吐不俗、舉止自信、待人又謙和有禮,確實很容易得到別人的好感。

  途中走過一處山林,兩旁沒什麼風景,莫離便從行囊裡拿了一卷醫書出來。

  「君姑娘讀的這是什麼?」南宮靈眼尖地看見封皮上的幾個異形文字,好奇地問道。

  莫離苦笑了一聲:「這就是我舅舅遠赴天竺的原因。南宮兄可曾聽說過烏弋山離這個地方?」

  南宮靈皺了皺眉:「似乎聽友人提起過,那是大食國更往西的地方,不是麼?」

  莫離點了點頭:「南宮兄果然見多識廣,正是如此。」

  烏戈山離就是現世所說的古巴比倫地區,而大食國則泛指阿拉伯。

  莫離整理了一下思緒,繼續說道:「大約三年前,家舅翻閱家中所藏典籍時,偶爾發現大食人以羊腸制線縫合傷口,其線隨傷口癒合而融於血肉,頗是神奇。家舅依照典籍記載,泡製了羊腸線出來,發現果然如此,不由欣喜欲狂。後來,便對西域傳來的各種藥典譯文特別留心。」她揚了揚手中的書,「這便是從天竺傳入中土,一本烏戈山離地區的醫療史記。就是這本書,讓家舅下決心到天竺遊歷。」

  這些話半真半假。書其實是原隨雲捎給她的珍藏孤本之一,而羊腸線則是她搗鼓出來的,只是此刻一併推給了藍天宇。

  南宮靈好奇地看著她手中的書:「那麼,這本書……」

  「這本書裡面記載的東西,有些簡直是匪夷所思!」莫離感慨地嘆了口氣。

  當初原隨雲把這本書找給她的時候,附帶的字條上寫道,「此書記載若以常理論之,頗顯得荒誕不經,甚至逆於人常。但私以為其中實有奧妙,唯江左藍氏或可破之。」

  等莫離匆匆看了一下之後,便明白為什麼原隨雲會那樣說了。因為這書是從埃及傳入印度,後又輾轉傳入中土,幾經翻譯,有些記載已經變得天方夜譚一般。

  但其中也有很多是有考究價值的。古埃及那製做木乃伊的習俗,和傳統中國文化背道而馳,但正因為如此,他們對於人體器官的構造,有著明顯優於他人的深刻見解。這種著重從外科下手的處理方式,和中醫可以說是互補長短。

  藍天宇看到此書後,興奮得一連幾天睡不著覺,後來茶思飯想幾個月,終於下決心到天竺去蒐集更多資料。

  當下莫離挑了幾則書裡面比較不那麼驚世駭俗的記載說給南宮靈聽,引得他讚嘆不已。不過最後她想了想,又頗為遺憾地說道:「家舅這幾年先是研究大食國的典籍,現在又弄這個,雖然教給我的東西都是前人未有的,但畢竟不是醫道正統,難免有些偏頗。所以老夫人又讓我帶了家傳的藥經出來研讀。只是這樣一來,我的功課可就重了!」

  之後的幾天,莫離白天大多看看風景,偶爾翻幾頁書,晚上到沿路的丐幫分舵歇息時,才挑燈夜戰,往往弄到半夜三更方才睡下。到了第三天,南宮靈已經會自動自發地吩咐接待的丐幫弟子,在莫離房中多留一些燈油。

  她自然感激地謝過不提。

  這樣一連過了五天。第五天的晚上,夜深人靜之時,莫離又拿出了臨走前老夫人給她的那本薄冊。如果不是拿在手裡,萬萬不會發現,這書的封皮比普通書籍來得厚。

  莫離取了一支簪子,從內頁仔細地挑開封皮,翻了翻,立刻從裡面取出了一張薄如蟬翼的絹布,小心攤在桌上。

  那白色絹布上全是密密麻麻的蠅頭小楷,最前面的一行寫著:「妾身行醫三十載,乃發現天下十六種慢性奇毒,錄於此間。下列記載之毒,中者不出半年必藥石罔效,唯常服天下大補之物,吊命而已。」

  這字體清瘦端正,正是老夫人手筆。

  任慈武功蓋世,正當壯年。若說因隱疾暴斃或有可能,這讓人纏綿病榻,變成廢人一個的病,卻來得好生蹊蹺。

  「聖手」藍天宇雖然是當代藍氏的代表人物,但藍太夫人也曾是杏林翹楚,怎麼樣都比只有十五歲的莫離強一些。雖然讓南宮靈這個晚輩求請太夫人出山是有些僭越了,但他若一心為了恩師,至少也會試探一下吧?怎麼會半字不提,反而一心拖上怎麼看也還是雛鳥的莫離?

  南宮靈若是敢對恩師下毒,必然是有了完全的準備,斷無可能再讓任慈恢復以前的功力。所以,極有可能就是下了那種一旦食用多了,便大羅神仙也無法救治的慢性劇毒。

  這些事情,僅憑南宮靈拜見時的三言兩語,藍太夫人竟已經全都料到了。

  望著眼前的這張薄絹,莫離也只能感嘆:薑,畢竟還是老的辣啊!


卷一 初涉江湖   第九章  最仁慈的那個人

  這樣過了二十來天,兩人終於風塵僕僕地到了濟南城下。

  一過濟南城那高大宏偉的城樓,南宮靈身上自信的勃勃英氣便顯得越發強烈了。自從任慈臥病不起之後,幫中的大小事務都是由他處理,儼然已是下任幫主的模樣。

  濟南,是他的地盤。

  他帶著莫離直奔丐幫總堂,將她安頓下來,說道:「君姑娘,我幫中有些事務要先安排,請先在此歇息一晚。明天一早我帶姑娘去見家師。」

  「好。南宮兄離開多日,想必很忙,就請自便吧。」莫離含笑對他行了一禮,施施然在客房住下。當晚就將那張記載十六種奇毒,她已經背的滾瓜爛熟的薄絹順手燒掉了。

  第二天一早,南宮靈帶著莫離和兩個幫中的長老,一起來到城郊不遠處的一個莊子。

  「恩師他老人家自從染病之後,精神不濟,受不得幫中俗務打擾,所以就攜著夫人在這裡靜養。」走近院門,南宮靈低聲對莫離解釋道。

  莫離點了點頭,正想開口說些什麼,卻突然頓住了。

  因為就在這時,院門被打開,一個素衣婦人走了出來。

  從來不知道,原來一個女子的風姿,竟然可以如此動人!

  婦人的面上蒙著白紗,只露出一雙明亮的眼睛,卻看不出多大年紀。莫離實在說不出她到底美在哪裡,只是此刻看著她緩緩走來,竟有一種錯覺,彷彿近處的田莊、遠方的山巒全都變成了一幅水墨畫卷。

  而這女子,就是畫中最靈秀最動人的一筆。

  南宮靈帶著兩個長老上前一步,恭敬地施禮道:「弟子南宮靈,拜見師娘。」

  「不必多禮。」任夫人虛扶了他一把,隨即朝他身後的兩個長老點了點頭,「陳長老、韓長老,兩位可安好?」

  互相客套了幾句,任夫人的目光便落到了莫離身上:「這位姑娘是……?」

  「這位君姑娘,是江左藍氏當代的傳人。」南宮靈介紹道,微微低頭,「弟子無能,趕到金陵的時候才知道,原來聖手藍天宇前輩竟在上月遠赴天竺遊歷,歸期無定。弟子見過藍太夫人之後,便請了君姑娘前來。」

  任夫人垂下眼簾,那雙秋水明眸中似乎閃過一絲難辨的情緒,然而莫離對上她的目光時,又似乎什麼也沒看到。

  朝她看了幾眼,任夫人微微欠身道:「既然如此,就請君姑娘和諸位隨妾身進來。」

  莫離知道她對自己的本事,一定是有幾分輕視之意的。但是現在什麼都不能說,只好在心底苦笑一聲,和南宮靈並肩跟在任夫人身後,進了宅院。

  好漢最怕病來磨。

  剛踏進那藥味濃重的房間,看見臥躺榻上的人,莫離的心頭驀然浮現這麼一句話。

  眼前的這個人……曾經,他的眼睛一定很明亮很銳利,他的肩膀一定厚實穩重,他的手也一定溫暖牢靠。可是現在,只消一眼莫離便可以看出,這個年紀不過五十開外的一幫之主,全身卻散發出一種疲憊昏沉,似是苟延殘喘的氣息。

  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莫離來到床榻前,躬身施禮:「任前輩,在下江左君莫離,受令徒邀請,來看看前輩的病。」

  任慈昏濁的眼睛微微睜開了些,打量她片刻,平靜地問道:「姑娘和故去的藍桐先生可有淵源?」

  「那是我外祖。」

  「原來如此……」任慈竟輕輕笑了下,「歲月不饒人。當年我和你外祖父也有些交情,想不到如今他的外孫女都長這麼大了。」

  「前輩,讓我探一下您的脈。」莫離在床頭的小凳上坐下,輕聲說道。

  中醫講究望、聞、問、切,當下莫離認真地一一做了。她仔細地切了脈象,看過任慈的舌苔、眼色,又問了任夫人一些飲食起居的事情:全都是一個普通大夫必問的話。

  她的面色平靜如常,一顆心卻漸漸沉了下去。

  藍太夫人猜得真準,果然……是太遲了。

  「君姑娘,我夫君的病……」

  因為任夫人輕柔的問話而回過神來,眼角卻瞥見垂手侍立一旁的南宮靈面容緊繃,從莫離坐著的側角,剛好能看見他的指尖微微動了一下。

  莫離心中頓時一凜。是啊,她絕不能忘記,此刻自己其實是置身在怎樣的危險之中!

  種種跡象都表明著,南宮靈和任慈身上的毒脫不了干係。而一路走來,這個少年行事有條不紊,絕非泛泛之輩。不管他身後的兩個長老是不是他的同夥,她很清楚地知道,此時只要她說錯一句話,就再也走不出這個莊子!

  背脊一涼,心反而異常平靜下來。莫離斟酌了片刻,站起來對任慈和任夫人行了一禮,垂眸說道:「晚輩實在慚愧……任前輩氣血虧損,晚輩雖然可以開方調理,但實在看不出前輩生的到底是什麼病。恐怕……恐怕真的只有家舅,或許能看得出端倪了。」

  室中有片刻沈默,突然,任夫人啞聲開口了:「君姑娘,我夫君身體一向健朗,姑娘家學淵博,真的診不出這是什麼病嗎?」

  南宮靈的面上沒有什麼變化,眼神卻似乎突然深黝起來。莫離心頭重重一跳,下意識地開口:「任夫人……」

  「君姑娘,請你再仔細想一下,我夫君這病,真的找不出原因嗎?」

  「夫人,莫要為難客人。」任老幫主突然開口,那低沉卻平靜的話,輕易化解了室中已經變得有些緊張的氣氛。他強撐著半坐起來,望著任夫人的眼睛,柔聲說道:「生老病死,本是人生無法避免的事。我這病……也是天意吧。」

  他輕咳了幾聲,頓了頓,轉頭望向莫離:「君姑娘年紀尚輕,這病連城中行醫一輩子的大夫也瞧不出是怎麼回事,姑娘更不必介懷。你千里迢迢從金陵過來為我看診,我已經十分感激。」

  這一席話似乎用盡了他僅剩的力氣,任夫人連忙上前扶住他,低啞地叫了一聲「夫君」,眼中卻已經流下淚水來。

  莫離怔怔看著,眼中突然也是一酸。她自然明白任夫人的用意。這個女子一定也是用盡了心機,才得到一個機會,迫使南宮靈到金陵求醫,此刻怎甘心就此放棄?雖然君莫離聲名不顯,但終究是江左藍氏的傳人,若在這裡出了個什麼好歹,總會遭人疑心的。

  可是,即使是虛弱到了這個地步,任老幫主卻依然不願拖累旁人。

  也許,他甚至並不怨恨南宮靈。

  這個人……果然是世上最仁慈的人!

  看著任夫人扶他重新躺下,莫離彎下腰,深深地行了一禮:「莫離多謝前輩仁德。莫離學藝不精,確實……確實對不住。」

  「生死有命,姑娘不必在意。」任老幫主溫和地說道。

  莫離直起身來,緩緩點了點頭,心裡已下了決定。她望向一旁眼眶微紅的任夫人,低聲問道:「任夫人,能借一步說話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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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 初涉江湖   第十章  濟南城中遇妙僧

  沒料到她會突然這麼問,任夫人明顯愣了一下,隨後點了點頭。然而她還來不及說什麼,南宮靈已經跨前一步,來到莫離身側:「君姑娘──」

  「南宮兄,」莫離神色平靜地拉著他走開了幾步,示意他低頭,然後在他耳邊低聲說道,「看尊師的脈象,只怕……撐不了多久了。我與任夫人都是女子,這些話我想私下和她說,會比較好。」

  南宮靈臉色一緩,隨即露出沉重悲痛之色,又似乎帶著一絲感激,點了點頭也低聲說道:「難為姑娘想得周全,那就有勞了。」

  「哪裡。」莫離微微一笑,隨即朝任夫人望去。

  「君姑娘請隨我來。」

  兩人一前一後走到後堂。莫離四周打量了一下,溫聲說道:「任夫人,先坐下好麼?」

  一起在桌前落座,莫離正想著該怎麼開口,任夫人已經輕柔地說道:「君姑娘,適才妾身失禮了,還請姑娘莫怪。」她微微低下頭,語氣蕭索,「夫君纏綿病榻多月,妾身一時心急,卻是苛刻強求了。」

  莫離微微嘆了口氣:「沒關係,我可以理解夫人的心情。」

  雖然心裡難免有些不舒服,但確實……對這個可憐的女人恨不起來。

  她深深地吸了口氣,緩緩說道:「任夫人,我雖然診不出任前輩生的是什麼病,但是一個人的脈象,我還是不會看錯的。請恕我直言,現在即使是請了家舅過來,也……也沒多少用處了。」

  任夫人渾身一震,片刻,才嘶啞地問道:「姑娘此話當真?」

  莫離起身走到任夫人身邊,在她椅子前跪下,握住了她的一雙素手。

  她毫不懷疑,此刻兩人的對話南宮靈全都聽得一清二楚;甚至,他有可能還看在眼裡。但是她就不信,他的視線還能當成X光,穿過她的身體!

  背對著門,莫離握著任夫人的手,低聲說道:「任前輩病得太久,對身體虧損很大,如今脈象虛浮,已經是……已經是油盡燈枯之兆。若是早了幾個月,或許家舅還會有辦法挽救,但是如今……晚輩無能,還請夫人節哀。」

  她一邊說,一邊暗暗地在任夫人的手心寫了幾個字。

  任夫人身子猛地一震,抬頭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隨即立刻緊緊閉上了眼睛,兩行熱淚滾滾而下,很快就打濕了面紗。

  白色的面紗沾水,隱隱透出了下面的肌膚,似乎紅紅的又凹凸不平……這個風華迫人的女子,果然和書中一樣,是被毀容了嗎?  莫離心頭一跳,強迫自己很快移開了視線,只是默默地握著任夫人的手,聽著她低聲的啜泣。

  剛才她悄然在任夫人掌心留下的,只是很簡單的兩個詞:珍惜、報仇。

  人已經沒有辦法挽救了。所以,不要再輕易做任何可能讓南宮靈警惕的事情,儘量平靜地度過僅剩的日子。

  然後,再伺機報仇。

  此刻的她,也只能說這麼多了。

  過了半晌,任夫人終於慢慢收住了眼淚,睜開那一雙已經滿是血絲的美麗秋瞳。她的目光怔怔地越過莫離頭頂,望向她身後某處,低聲說道:「死生契闊,與子成說。執子之手,與子偕老……縱然不能攜老,可是二十年,真的……也已經很多了……」

  「夫人……」

  任夫人輕輕抽回了手,站起身來,淺淺朝她行了一禮:「君姑娘,真的很謝謝你。夫君身體日漸衰弱,其實、其實妾身心裡也不是不明白。只是,終究還是要聽別人說出來吧。妾身還有一個不情之請,希望君姑娘能夠成全。」

  「夫人請講。」

  「縱是夫君他……他時日無多,妾身還是希望他能走得舒心些。姑娘是否有什麼藥方或膳補之方,可以讓我夫君這些日子少受些苦楚?」

  莫離聽著心裡便是一酸。任老幫主身上的毒雖然致命,卻是讓人慢慢衰竭,並不會如何痛苦。任夫人著意提到膳補,恐怕只是因為平時南宮靈對他們夫婦多有苛扣吧?

  她想了想,便點頭道:「任前輩的身體久經病痛,反而經不起藥材大補,但有些補充血氣的膳食,吃了或可減少平時頭昏耳鳴之類的症狀。如果方便的話,晚輩可以在濟南多留幾天,先為任前輩開幾道膳食,吃了看看對身體影響如何。如果前輩身子受得住的話,以後可繼續食用。」

  「如此甚好,妾身先謝過君姑娘了。」任夫人又深深地看了莫離一眼,對她點了點頭,便率先走了出去。

  聽到任夫人提出的要求,南宮靈幾乎是不假思索地一口答應。但是他以恩師莊上人少,照顧不便為理由,沒有讓莫離留下,而是請她回丐幫總堂,日後再由他陪著來為任老幫主調養身體。

  莫離對這決定倒是大大鬆了口氣。若是讓她留在這裡,她才真的會睡覺都睡不安穩。

  之後的幾天,莫離為任老幫主擬下了幾張藥性溫和的膳補單子。南宮靈在人前做盡了孝子模樣,立刻一一親自採購,送去莊上。

  空閒的時間,莫離無非是看看書,在濟南城中晃悠幾圈,或者替丐幫弟子看個小病小痛,一如往常在家中一般。

  這一日早晨,莫離起得晚了一些,走到廚房時,卻見那邊早熄了火,灶上的稀粥都擱得涼了。見外面太陽正好,她索性拿了兩個冷饅頭,又從房中帶了一本書出來,在後院僻靜的角落席地坐下。

  暖洋洋地曬在太陽裡,莫離有些心不在焉地翻著書,一邊掰開饅頭,一小片一小片塞進嘴裡。

  突然耳邊聽見撲簌簌一陣響,卻是兩隻麻雀從枝頭飛下,落在她腳邊不遠處。雀兒的喙角還有些發黃,顯然剛出生不久,所以不怎麼怕人。

  莫離從饅頭皮上捻了些碎屑下來,隨手丟過去。兩隻小麻雀一陣搶奪,立刻啄完,還朝她手邊跳了幾步。她瞧著好玩,便放開了手中的書卷,乾脆開始你一口我一口地,邊吃邊餵鳥。不一會兒,她身邊就圍上了八九隻麻雀,甚至還有幾隻體形稍大的白頭翁和黃藤鳥。

  就在這時,院門口響起南宮靈的聲音:「君姑娘,原來你在──」

  「南宮兄,莫驚擾了君姑娘的客人。」旁邊一個溫和輕柔的聲音響起,適時阻止了南宮靈。莫離身邊的鳥雀只是拍了拍翅膀,見沒有什麼危險,又安然低頭啄食。

  南宮靈帶著一個人,腳步輕盈地走進後院,隔開稍遠站定,然後低聲說道:「君姑娘,容我介紹一位至交。這是莆田少林掌門天峰大師的得意弟子,人稱妙僧無花。」他又轉頭向身邊的少年僧人說道,「大師,這位便是江左藍氏的傳人,君莫離君姑娘。」

  「君施主,貧僧有禮了。」

  莫離抬眼望去,只見那人僧衣霜潔、面目清雅,雖然站在滿院陽光中,卻讓人有種錯覺,彷彿是看到了深夜那一縷月光直瀉而下,明澄無垢,清輝千里。

  莫離淺淺微笑,將手中的一點碎屑拋給手邊的雀兒,頜首輕語道:「大師乃方外之人,應該不會在意塵世俗禮吧?莫離就在這裡,向大師問安了。」


卷一 初涉江湖   第十一章  笑談風雲藏玄機

  「人道因過竹院逢僧話,偷得浮生半日閒,君施主卻是不參禪而得禪意,貧僧甚為羨慕,怎敢怪罪?」無花含笑合十,神態謙雅,「貧僧久聞江左藍氏大名,今日拜訪南宮兄,聽聞有藍氏傳人在此,便冒昧前來拜訪,也請施主勿怪。」

  「你我同是客,安敢怪罪。」莫離淺然一笑,抬頭問道,「大師也精通岐黃之術麼?」

  「君姑娘這卻是太高估無花大師了。」南宮靈在旁插話道,「大師做的素齋天下無雙,琴藝也堪稱一絕,對醫術卻是一竅不通。只不過……」

  「只不過貧僧有個愛好,願在有生之年,飽覽天下奇書。聽南宮兄說施主身邊有令舅從天竺得來的藥典譯本,心下十分好奇,不知能否借閱?」

  「這個自然可以。」莫離不假思索地一口答應,又像想起了什麼似的,抬頭望向無花,「說起來,佛教不正是從天竺經西域諸國,傳入中土的麼?家舅所得譯本中有許多地方語焉不詳,也許大師能為我解惑也說不定。」

  「這恐怕要讓君施主失望了。」無花微微一笑,「施主有所不知,貧僧長在莆田少林。鄙寺臨近水域,時隔數百年,對西方密宗已經不甚瞭解,反而倒是和東瀛扶桑的淨土真宗、禪宗弟子多有往來。貧僧雖對梵文略有涉獵,但學識淺薄,恐負所托。」

  「原來如此,倒是我妄求了。」

  溫暖的陽光中,剛過及笄之齡的少女閒適坐在地上,一邊從饅頭皮上捻下碎屑餵鳥,一邊不時往嘴裡塞兩口。稍遠處,年紀略長的布衣少年和僧衣少年並肩而立。三人侃侃而談,這明明應該是頗為奇怪的畫面,此刻看起來卻是無比和諧。

  天南海北地聊了約有一刻鍾,莫離吃完了饅頭,拍了拍手起身,身邊的鳥雀便四散而去。她回房中取出那埃及藥典的譯本,又順手帶上另外兩本不常見的論典孤本,一併拿了出來。

  無花果然饒有興趣地看了半天,甚至書中有幾個梵文,他也沉吟半晌,對莫離說出自己的譯解。莫離連忙拿了紙筆記下,說要等回去後和太夫人一起推演。

  不知不覺太陽便過了頂心。南宮靈一直在旁做陪,這時看了看天色,笑道:「差不多是用午膳的時候了。不知在下等今天可有口福品嚐大師的手藝?」

  「蒙君施主借閱這烏戈山離的藥典譯本,貧僧方知大千世界,果然無奇不有,正當相謝。若君施主不嫌棄,就由貧僧整治一桌齋食相謝,如何?」

  「方才聽南宮兄誇讚大師手藝,小女子已經十分好奇,正是求之不得。」莫離微微笑著,一揖為禮。

  「那好,」南宮靈撫掌道,「大師需要什麼材料,我讓廚房去準備。」

  這個一直溫文爾雅的僧衣少年,聞言竟是瞪了他一眼,皺眉道:「讓你那些十天半月不洗澡的丐幫弟子碰過的東西,還能吃麼?兩位,請隨我來。」

  說完,便率先離座朝大門走去。

  南宮靈微微苦笑,對莫離低聲道:「無花大師什麼都好,就是有潔癖。」

  莫離不禁莞而一笑,也輕聲回道:「雖然俗話說不乾不淨,吃了沒病,可由他這般愛乾淨的人做出來的東西,吃著心裡總也舒坦些。」

  無花親自在市集上採購了時鮮蔬果,南宮靈和莫離一起幫忙提著,三個人閒談間便到了城東的靜安寺。

  南宮靈和那裡的住持相熟,立刻借了廚房來。無花洗手焚香,隨後讓兩人先到前面等著,便在那裡忙碌起來。

  誘人的香氣漸漸從廚房飄出,越來越濃烈,勾得人讒蟲大動。儘管聞香味就知道這桌齋飯必然不俗,但待菜餚陸續上桌,莫離還是忍不住驚嘆了一番。

  四道冷菜為金絲火腿、五香牛肉、香樟鴨、如意八珍卷;

  四個熱炒是松仁里脊、栗子雞丁、油燜鮮筍、幹燒羊肉。

  這一桌菜看上去葷素俱全,最妙的是將葷食的肉質口感都模仿得惟妙惟肖,偏偏入肚又少了肉食的肥膩感,多了一些齋菜特有的清爽,南宮靈說他整治的素齋「天下無雙」,看來卻不誇大。

  三人邊吃邊聊,席間南宮靈對無花笑說道:「大師可知道,方才君姑娘在等待的時候,可是去了後院的藏經樓呢。」

  「哦?」

  「我雖不通佛法,但卻和大師一樣,平生就愛讀書。寺中歷代住持書法清奇,便單是賞鑑前人遺留的墨寶,也已經是件樂事。」君莫離微微一笑,「更何況,要品嚐大師這桌齋食,胸中豈可盡裝著俗事?」

  「君姑娘情趣高雅,倒是無花大師的知己了。」南宮靈有些戲謔地笑道,「可惜大師的好齋菜,平時盡落在我們這些大俗人的肚子裡。」

  「凡要出世,必先入世。否則我又怎會結識你這個丐幫弟子。」無花依然一派溫雅,淡淡笑道。

  「說起來,我卻有一事不明白。」莫離有些好奇地問道,「大師茹素,怎麼能把葷食的味道做得如此惟妙惟肖?」

  話一出口,才發現自己問得貌似有點難度,於是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啊,如果是天機不可洩漏,大師不說也無妨。」

  還……真是很教人不好回答。無花面上微有錯愕之色,南宮靈卻先笑了起來:「君姑娘還真是直言無忌,倒教我想起一個人來。」

  無花面上也露出一絲微笑,啜了口清茶道:「南宮兄說的莫非是楚留香?」

  「正是他!」

  莫離心裡微微一跳,面上卻一派好奇地問道:「兩位所說的,可是人稱盜帥的那位?」

  「不錯。」無花抬眼望她,含笑道,「君施主也認識楚香帥嗎?」

  「我怎麼會認識?不過盜帥的名號響亮,我雖不是江湖中人,酒樓茶館裡倒也時常有所耳聞。」莫離微微一笑,「能讓盜之一字透出風雅意味,這位想必也是奇人了。」

  南宮靈喝了一口酒,有些似笑非笑地開口:「楚留香風流倜儻,是多少少女的深閨夢裡人,君姑娘可想一見?」

  「我?還是算了吧。」君莫離不禁失笑,「小女子相貌平平,當不得盜帥的紅顏知己,難不成還要巴著他踏月來訪鄙家太夫人的那兩支百年成形何首烏麼?」

  這番話其實也是實話。自從當年初遇原隨雲後,她有時遇見江湖中人閒聊便上了心,果然陸續聽到過不少關於楚留香的事蹟。雖然對這位書中的靈魂人物很有些好奇,但兩輩子加起來也不是一個追星族的料,再加上盜帥以行蹤飄渺為名,所以從沒萌生過滿世界跑著去認識的念頭。

  更何況,就算她有心去結識,在這兩個人面前也不能說。

  三個人談笑著用完齋飯,便辭別寺院住持。南宮靈和無花先將莫離送回丐幫總堂,客套辭別了一番,南宮靈再送無花出城。這位妙僧此番是要前往京城大覺寺,過了濟南,還有約七天的路要走。

  兩個人走到城郊,四下無人,南宮靈低聲問道:「你覺得那位君姑娘如何?」

  「氣質澹泊,談吐不俗,藍家倒果然是書香門第。」無花望著漸漸西下的殘陽,淡淡笑了笑,「她不是江湖中人,而藍家百年根基,雖然近年來人脈凋零,但名氣尚在。就如你所說,不要節外生枝了。」

  「好。」南宮靈點了點頭,沒有再說什麼。

  莫離自然不知道自己算是平平淡淡地過了這一關,但無花的來訪確實讓她心生警惕。

  雖說男相女相,皆為眾生之相,但少林寺尚不許女客入內,這妙僧以借鑑閱孤本為由,竟能和一個少女相處大半天,怎麼看都透著些詭異。姑且不論他是不是和書中描寫一樣,她在濟南待得確實夠久了,還是該早些遠離這是非之地。

  主意已定,過了幾天,莫離便向南宮靈請辭。

  「任老幫主的脈象如今基本穩定,我留下的那幾道藥膳,平時可以吃著調理一下,只是……不過吊命而已,莫離已經無能為力。如今家舅不在,家中只剩太夫人,我還是應該儘早回去,打理日常瑣事。」

  南宮靈點了點頭:「這是自然。君姑娘為家師在此逗留多日,在下已經感激不盡。不如在下安排一下事宜,過幾天護送姑娘回金陵?」

  「不用了。這一來一回,路上少不得要耽擱月餘。如今南宮兄代替尊師操勞,豈可因莫離一人而耽誤貴幫要事?」她客氣但堅決地辭謝道,「莫離雖然不是江湖中人,卻也不是什麼手無縛雞之力的弱女子,南宮兄儘管放心。」

  南宮靈想了想,便點頭同意:「那麼,我會吩咐鄙幫弟子一路上多為留心。姑娘如果遇到什麼事,隨時可到我分舵求助。」

  「好,多謝南宮兄了。」

  莫離含笑謝過,心底暗暗鬆了口氣。

  前世是個職場女性,所謂逢場作戲她還是很上手的。但是,那並不代表她喜歡這樣和人相處。這些天來應付南宮靈,讓她頗有些勞心勞力的感覺,此時動了離去的念頭,對家中的無拘無束便越發想唸起來。

  ……不知等她回到金陵的時候,家裡會不會有一封書信在等著她呢?

  想著,唇邊不由露出了一絲真心實意的淺笑。


卷一 初涉江湖   第十二章  人生豈能輕易戲

  離開濟南之前,莫離最後去看了任老幫主和任夫人一次。經過半個多月的食補,任慈的氣色略有些改善。雖然還是四肢無力,離不開病榻,但總算精神好了一些。

  也許是怕莫離起疑,南宮靈並不是一直緊跟在她身邊。但若是她和任夫人說話,總會有一兩個僕人在附近。現在這兩個女子站在院中,任夫人身邊就跟著一個隨侍的丫環。

  「君姑娘,這半月來多蒙你照拂,妾身感激不盡。」任夫人柔聲說道。

  「哪裡……」莫離微微垂下頭,「可惜我學藝不精,終究還是……」

  雖然知道任幫主的毒早就侵透五臟六腑,再無可救,但是她心裡總有些說不出的愧疚。幾次短暫的交會,她能感覺那位任慈幫主實在是個很好的人,而自己能為他做的,卻如此有限……

  強壓下心中的黯然,莫離朝任夫人深深揖了一禮:「我會告訴南宮兄,務必定時準備藥膳,為老幫主調理身體……莫離在此拜別夫人了。」

  任夫人感激地點了點頭,看了她片刻,突然道:「君姑娘,你難道從不好奇,妾身為何臉上一直蒙著面紗嗎?」

  自然是好奇的,儘管她知道那面紗下已經不再是昔日的絕色容顏。可是,就算她對任夫人已經被毀容絲毫不知情,她也絕不會問的。

  莫離搖了搖頭,微微一笑:「夫人連在屋裡都戴著面紗,自然是不願被人看見了。莫離只知道,每個人都有想要掩藏的東西,只不過通常比夫人藏得更深罷了。所以,如果夫人不提起,莫離是不會問的。」

  任夫人沈默了片刻,再開口時,柔和的聲音裡似乎微微帶上了一絲笑意:「君姑娘,假以時日,你一定會長成一個了不起的女子。」

  又過了二十多天,終於回到金陵城,莫離才長長地舒了一口氣,感覺全身都為之一鬆。這一來一回,路上便用了一個多月,再加上在濟南逗留的日子,她離開金陵已足有兩個月,此刻已經是初夏了。

  回到家中,來不及洗去一身風塵,第一件事便是去給太夫人請安。

  莫離什麼也沒有多說,只是從懷裡掏出當初太夫人給的那本小冊子,恭敬地遞了上去:「這本書莫離在路上看完了,確實得益非淺。」

  太夫人接過在手裡翻了翻,便知道厚薄有異,微微一笑:「好孩子。如今你也漸漸長大了,過幾天我再傳你一些東西。」

  當天晚上莫離沒有睡覺,而是將那「瑜珈四十二式」從頭到尾,逐個演練了一遍。

  這兩個月在南宮靈的眼皮底下,她終究留了個心眼,除了偶爾打坐之外,這套外人看起來有些詭異的心法一次也沒練過。如今終於再無顧忌,真氣沿著熟悉的經脈行走全身,只覺得神清氣爽,無比舒泰。

  於是,到最後她乾脆擺了離地蓮花式,一直坐到天明。

  天亮後,莫離披了件外衣走到院中,身形一縱便上了自己喜歡的那棵銀杏樹,枕在茂密的樹冠之中,任朝陽透過層層疊疊的扇形葉片,在自己身上投下一片晃動的光點。

  再次坐在自己熟悉的地方,聞著風中熟悉的氣息,似乎思緒也格外清晰起來。

  如今的她,應該做些什麼?

  不是沒想過就此揭破南宮靈的陰謀,但此刻的她無憑無據,又不是江湖中有身份的人物,她要去說給誰聽?沒準就被人反潑一身污水,更可能連累了還在南宮靈手中的任幫主和任夫人。

  去找書裡最終破除陰謀的楚留香嗎?那更不現實。別說盜帥行蹤無定,以南宮靈行事之慎密,現在金陵城中說不定還有丐幫弟子盯著她家門。如果她這會兒滿世界找楚留香,不是擺明了告訴南宮靈,她知道了不該知道的事情?

  莫離深深吸一口氣,對自己搖了搖頭。原著裡的細節她早就忘得差不多了,更何況這畢竟是真實的人生,若是當成遊戲來看待,哪天把自己玩死了還真是怨不得人。

  那麼,就撇棄雜念,自己一步步分析著走。

  南宮靈要殺任慈,絕非只為私怨!

  若只為私怨,他大可在下了毒之後把任慈帶走,或一刀殺了,或到什麼隱蔽之處隨便折磨,犯不著大費心機地造出「重病」的假像,將人軟禁在諸多丐幫弟子的眼皮底下。他甘冒這樣的風險,說到底是捨不得丐幫幫主這個位子。

  所以,任慈的死只是第一步。只有等任慈「病逝」,他這個親傳弟子才能名正言順地登上幫主寶座,才能實現後面的野心。

  那麼對她來說,目前最好的做法是靜觀其變。等南宮靈漸漸露出鋒芒之後,再做打算。若到時候時機恰當,她再把今日之事說出去,才會讓人相信。

  而這段時間她要做的,是把自己變強。

  她本來一心學醫,無意涉入江湖,可是如今濟南之行後,就算只為自保,也該好好練一下武藝了。

  莫離微微嘆了口氣,看了看自己的雙手,苦笑一聲。

  說起來,她還真是有點暴殄天物。空練了一身強勁的內力,但除了當年和原隨雲請教過一些運氣輕身的法門之外,什麼招式也沒練過。

  這,簡直好像是把尚方寶劍硬塞給了一個山野樵夫。明明是可以指點風雲的利器,到頭來就被拿來劈幾根柴而已!

  不過要學招式,總不能隨便在街頭找個賣藝的,學兩手什麼長春拳、鴛鴦腿吧?雖說絕頂高手可以化腐朽為神奇,但最起碼,人家一定知道神奇是長什麼樣子的!所以此刻的她,非得找個高手請教不可。

  比如……當初將她帶入門的那個人 ?

  臉上露出一絲微笑,莫離一個翻身落到地上,舒展了一下筋骨,走進書房。

  其實昨天回來後,已經拆了原隨雲的來信,也曾在晚膳後開始提筆回覆。只是當時心思繁雜,沒寫下幾句而已。望著書桌上那塊尚空了一半的「君氏板」,莫離思索片刻,終於提起羽管筆,凝力在腕,在上面繼續刻道:

  「自從濟南之行後,心中甚為鬱鬱。雖說醫者治得病,救不得命,但終究人非草木,眼見生老病死,豈能無動於衷?素聞關中山水蒼翠,堪舒胸懷,吾心甚往之。欲將行,君可留否?」

  過了大半個月後,那一天,莫離正在房裡研讀藍太夫人最近給她的一本毒經,卻見前面的小婢笑得一臉曖昧地跑進來找她。

  等莫離來到大門口時,便看到了一輛非常精美但看起來並不張揚的馬車,由四匹神駿的高頭大馬拉著。

  車旁站著一名美如冠玉的少年,俊雅的臉孔比兩年前更見成熟了一些,但那雲淡風清的溫潤氣質,卻還是宛如當年。

  「原隨雲!」

  聽見她那一聲低呼,少年微微側頭,臉上露出一絲專注的神情,隨後緩緩笑了,輕聲道:「莫離。」

  「你……」

  她還沒來得及問什麼,原隨雲突然露出一絲類似狡黠的神情,伸手從懷中摸出一張拜帖遞到她面前:「在下奉家父之命,前來拜訪藍太夫人。家父並邀君姑娘到無爭山莊小住,不知可否?」

  當日她問得確實有些唐突,他卻為她安排得如此周全……真是個細心的人呢!莫離心中一暖,躬身為禮,含笑接過拜帖:「前輩盛情,敢不從命?還請世兄隨我去見太夫人。」

  兩人並肩走進大門,行過前院,莫離用旁人聽不到的聲音,側頭小聲道:「多謝你啦!」

  「你我之間,何必言謝。」他淡淡一笑,亦是極輕地說道。
【連載文請勿回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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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 初涉江湖   第十三章  讓我知道你的臉

  藍太夫人見過原隨雲之後,很爽快地答應了原老莊主對莫離的邀請。不過這次是遊玩而並非趕著救人,太夫人便讓原隨雲在金陵小住幾天,好讓管家為她準備一份贈禮捎給原莊主。她又命莫離仔細打點醫書,到了無爭山莊不可荒廢功課,莫離都一一答應了。

  當天夜裡,莫離正在書房中整理藥箱,管家突然跑來敲門:「小姐,老夫人請您過去一趟。」

  這話怎麼聽著好生耳熟?莫離微微一愕,隨即下意識地回道:「好,我馬上過去。」

  說起來,這幾年她和原隨雲時常書信來往,家裡人都是知道的。怎麼現在卻遭到這貌似是和南宮靈相等的待遇了?

  有些忐忑地到了藍太夫人房中,卻見這位老太太十分悠閒地在書桌前描繪著一盆雞冠莧。看到她的臉色,太夫人倒是先笑了起來:「小離,找你沒什麼大事,聊聊天而已。今天見了原公子,我這個老太婆不免想起從前的事,心裡有些感觸。」

  莫離走到她身邊,仔細看了看她的畫,便開始自動自發地打下手為她調花瓣的紫紅色,一邊問道:「您和原莊主是舊識嗎?」

  「也就是二十多年前,略有薄交。當時東園兄四十多歲,正值壯年,膝下尚無子。他和夫人十分恩愛,所以並沒有納妾。後來我隨你外祖南下粵地遊歷,一去就是七年,我們兩家便斷了聯繫。」藍太夫人說到這裡,微微嘆了口氣,「回來後才聽說,東園兄五十歲喜得麟兒,可惜原夫人產後身體一直虛弱,請了許多大夫都不見起色,他又找不到我們夫婦……結果,原夫人竟是就此撒手而去。」

  莫離聽到這裡,也感到有些黯然,突然想起一事,抬頭問道:「那麼,後來原公子生病,原莊主也沒有來找外公和您嗎?」

  藍太夫人搖了搖頭:「沒有。聽說當年他夫人重病時,曾派人到粵地去找我夫婦,卻沒有找到。也許是從此在心裡留了蒂芥吧。哎!我今天看這孩子,談吐舉止都是極好的,可惜卻看不見了……」

  莫離聽了這話,心中一動,微微皺起了眉頭,出神地望著藍太夫人的畫筆,半晌不語。

  那一叢鮮豔的雞冠莧漸漸在紙上成形,藍太夫人仔細地勾描著花葉,突然說道:「人無千日好,花無百日紅。自從原青谷三百年前定居太原之西,無爭山莊卻是至今盛名不減,當真不容易呢。」

  莫離無語地點了點頭。

  時至六月,天氣已經漸漸變得炎熱了。所幸原家的那輛馬車很是寬敞又透風,軟墊上還鋪著竹蓆,所以坐在車裡也不會感到悶。

  當日太夫人的一番話雖有深意,卻不是示警的意思,否則這兩年來也不會放任莫離和原隨雲交往了。所以當晚莫離在心裡默默推敲了一番,第二天便統統放到了腦後。

  為人謹慎雖是好事,但若什麼都要步步思慮刻刻防備,卻未免杞人憂天,活得也太沒趣了些。

  於是,一路上她放開胸懷,和原隨雲談笑風生,融洽一如既往。

  兩個都是極重飲食生活的人,一路凡經過熱鬧的城鎮,必去品嚐當地著名的佳餚小吃。若路過江濱湖澤,有時也讓酒樓夥計去弄來新鮮水產,借了廚房親自動手。兩年前初遇時,原隨雲對她說自己口味挑剔,所以出門在外經常自己煮食,倒確實是實話。他那輛馬車上居然從鍋碗到調料,全都一應俱全。

  於是他們連同原隨雲的兩個家僕,一行四人悠哉而行,花了將近一個月的時間,才來到太原。

  眼看快要到了無爭山莊,那天傍晚,原隨雲命在附近的林中停下馬車,從四匹駿馬中調了兩匹出來,讓那兩個家僕先趕回去報信,自己和莫離第二天早上再到。

  莫離看著,便知道他是想成全自己欲在野外露宿的念頭。自從看到他車中那萬分齊全的裝備後,她便動了這個念頭,只是一個女孩家不好意思說出來而已。沒想到這心思卻還是被他發現了。

  當下她便用原隨雲路上指導她的暗器手法,用碎石打了兩隻野兔,撿了不少草菇來。生火後,由原隨雲掌控,將那兩隻兔子烤得金黃香嫩,光聞味道便讓人垂涎三尺。莫離又取出之前剩下的一塊臘肉,和著草菇熬了一鍋湯,兩人美美地飽餐了一頓。

  吃完收拾了東西,看天色還算早,兩個人便坐到車轅上,下起了默棋。

  「炮二平五。」

  「馬八進七。」

  「馬二進三。」

  「象三進五。」

  開了局之後,莫離和原隨雲都越報越快,幾乎到了不假思索的地步,當真是起手斷然,落子無悔。

  這種下象棋的方式,莫離其實是非常熟悉的,因為以前和舅舅在外行醫,路上無聊的時候常常會下上一兩盤。因為必須將棋子佈局全部牢記心中,所以是訓練記憶力和集中力的極好方法,下得越快,自然難度就越高。

  「馬四進六吃炮……啊!」

  聽見莫離那一聲低呼,原隨雲極有風度地停下靜候,卻聽她朗聲一笑:「真是棋錯一著,滿盤皆輸!這局是你的了。」

  「剛才還逼得我炮入冷巷,現在卻這樣便認輸了?」

  「十步之內我若不棄士,就要被你雙馬逼宮,棄士又如自斷右臂,還是現在認輸好看些。」她輕輕一笑,「其實開局之後我就知道,你的棋藝要比我高。能撐到現在我已經很有成就感了。」

  「你的棋藝也不差。」原隨雲微微笑道,「這種下棋方式,到底是我佔了便宜。」

  「誰說的?既然是和你下默棋,就得和你比記憶力。玩什麼就要接受什麼樣的規則,沒有所謂的佔便宜。」

  「呵……莫離果然是個豁達的人。」

  她抿嘴一笑:「舅舅常說觀棋品而知人品,從很小的時候,他就培養我要有認輸的氣度。」

  「哦?」

  「因為,哪怕讀遍天下醫書,人終究還是鬥不過天命。」莫離輕輕說道,嘆了一口氣,語氣中突然染上一絲低落,「我舅舅被人譽為聖手,名滿天下,可是,還是有不少連他也挽救不了的人。有時,那些人的親朋好友悲痛過度,破口大駡他是江湖騙子,甚至罵他不學無術,草菅人命……我若是連輸兩盤棋的肚量都沒有,又怎配隨他學醫?」

  原隨雲很安靜地聽著,這時才低聲問道:「你的心願,可是像令舅那樣,遊歷天下,濟世救人?」

  「不。我想,我做不到他那樣偉大。遊歷天下聽來瀟灑,其實有時很辛苦,更別提像舅舅那樣,為求學識而遠赴天涯……在骨子裡,我終究還是個嬌氣的人吧。」莫離自嘲地一笑,抬頭望向晴朗的夜空,輕輕說道,「我只想過自在瀟灑的生活,在家能看書弄筆怡情,出門有美景佳餚可期。然後,盡我所能,幫助我所遇見,那些我能夠幫助的人。也許我很自私,可是……人生在世,問心無愧就好。我不想為了一些虛名而勉強自己。」

  從兩年前初見,這個女孩便一直顯得極為穩重成熟,可是他沒想到,原來她已經是這樣有主見的一個人。

  自私嗎?這世上又有誰是真正不自私的?他倒是覺得,她的願望很現實,也依然……很美好。

  「莫離,」過了片刻後,他輕聲開口,「讓我知道你的臉,好嗎?」

  莫離怔了怔,才明白他的意思。她的臉驀地染上一絲粉色,卻還是立刻說道:「好。」

  拉起他的手,輕輕貼在自己臉頰上。

  原隨雲修長的手指輕輕撫過她的眉梢、鼻尖,用心去感受指尖的觸感。

  她的肌膚溫潤,很光滑也很柔嫩。那五官的輪廓清晰,卻不帶突出的稜角,曲線柔和得讓人感到很舒服……

  突然感到指尖下的肌膚微微熱了起來,那熱度竟觸得他指尖一麻,一絲異樣的情緒直透心底。原隨雲一愣,臉上突然也浮現一絲紅暈,有些倉促地收回了手。

  夜風裡,一時兩人都是無語。片刻後,莫離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有些沙啞地開口:「你記住了嗎?」

  「嗯,記住了。」

  「那麼,」她伸手捏了捏他的手,放開時,聲音已經恢復正常,「以後不可以忘記哦!我好歹是個女孩子,可不能老是這麼給人佔便宜。」

  「好,我不會忘的。」原隨雲微微一笑,這有些曖昧的一段插曲,也就此輕輕淺淺地揭過。

  之後,兩人天南海北閒聊至夜深露重,隨後一個在車廂一個在車頂,各自打坐休息直到天明,才神清氣爽地驅車到了無爭山莊。


卷一 初涉江湖   第十四章  曲終弦寂有餘音

  踏著午後溫暖的陽光走進無爭山莊,君莫離終於看見了那位從未行走江湖,卻依然在江湖地位無可撼動的原莊主。

  原東園五十得子,如今的他已經是個年近古稀的人,但是因為保養得當,看起來還是很神采奕奕。從他那清雋的外表,依稀可以看出原隨雲的儒雅氣質來自何處。

  「聽聞君姑娘年紀輕輕,已得藍氏醫道真傳,在金陵城中為百姓義診,讓人佩服。」原東園微笑著說,「姑娘家學淵博,將來前途不可限量。」

  「莫離慚愧,承莊主吉言了。」她深深一揖,心裡對他的客氣微感意外。

  原東園又和顏悅色地與她閒聊了幾句,便讓兩人退下了。和藍家人一樣,這兩年來他對兒子和莫離的書信來往都略有所悉,也從未感到不妥。

  於是,莫離便在這清幽雅緻的無爭山莊住了下來。

  應她的要求,原隨雲開始指點她武功。當年原青谷既然是公認的天下無爭,傳給後輩的精深武學自然不在少數。原隨雲自幼習武,天賦極高,如今眼界已經不比當世一流的高手差多少。他斟酌著挑撿了幾天,最後傳給莫離一手流雲袖,一套南懷劍法。

  流雲袖意態瀟灑,借力打力;南懷劍法中正平和,攻防有序。兩者都是招式精簡,內力越強越見厲害,很適合莫離的心性。

  莫離學東西一向很快,原隨雲陪她練了幾天,那兩套武功她就基本上練成了。如今還欠缺的,只是火候和對敵的經驗而已。

  當初莫離信裡對他說「自濟南一行,心中鬱鬱」,確實是真的。所以日間除了練武,原隨雲經常攜她在附近遊玩。懸甕山晉祠、天龍山石窟等諸地,或風景優美,或歷史悠遠,總讓莫離感到心曠神怡。而原隨雲眼睛看不見,卻為她打開了另外一個世界。

  林中靜聽細雨滴葉,山崖感受松濤如海,這些她以前不曾留意的細節,如今用心品味,更覺得世間萬物生生不息,豐富多彩。

  因為離家甚近,原隨雲出門不愛帶侍從。他有時會以佩劍探路,但一天到晚持劍在手終是累贅,看著也不甚協調,於是莫離便自動自發地開始當起他的眼睛來。

  開始的時候她還總是出聲提醒「前面約十步右轉」或者「左前方約三尺的地方有水窪」之類,後來乾脆常常拉過他的袖子引路。

  再過了幾次,兩人漸漸養成默契,往往只要她輕輕一扯衣袖,他立刻便緩下腳步,由她握著手腕帶路。兩人嘴裡依然閒閒聊著古今趣事,絲毫不受影響。

  七月驕陽烈,便是這山中雅境也甚為炎熱,雖然有了內功基本上寒署不侵,無風悶熱的房間總讓人覺得不舒服。於是在晚膳後,原隨雲經常帶著莫離到莊後的竹林弈棋,消磨時光。

  兩人都喜歡在玩默棋時下快棋。象棋一人十六子,方寸間便是龍爭虎鬥,下得越快越覺得風雲瞬變,有趣至極。

  莫離象棋略輸原隨雲一籌,但她心思慎密,善於推敲,在圍棋上造詣卻是高了一些。只是原隨雲雖然也會下圍棋的盲棋,但畢竟棋子繁多,常人能記憶百步已屬難能可貴,就連他,也往往三百步已是極限。

  後來莫離靈機一動,到太原城內找巧匠打造了一副磁石棋盤,黑子磨圓,白子削尖。兩人對弈時各報方位,由莫離擺上棋盤,若原隨雲記憶稍有混淆,伸手一摸就知,也不會攪亂了棋子。有了這副磁石棋,有時兩人會沏一壺好茶,悠閒地在竹林對弈聊天,直至夜深霧重,被露水沾濕了衣角,方才相對一笑,各自回房歇息。

  不知不覺,一個月就這樣悠哉地過去了。

  山林空地中,一身雲錦紋素衣的少年微笑而立,手中利劍垂地,劍尖斜斜輕點地面。

  在他對面,淺黃衣衫的少女穩穩地平舉長劍,臉上神情專注。

  突然,少女一聲清嘯,足尖輕點,身形飛縱而起,連人帶劍化為一道鴻影攻向少年。那利劍破空,竟是帶上了淩厲的劍氣。

  少年不慌不忙地舉劍一架,看似輕描淡寫便破了她的招式。只聽兵刃相交,震鳴不休,兩人轉眼便交手上百招。滿場遊鬥中,激得林地落葉四散紛飛。

  又交換了幾十招,少年的手腕猛然一抖,用極快極刁鑽的手法接連刺出三劍。少女一個不留神,長劍頓時被打得脫手飛出。她連忙身子往後一仰,長袖一揮,一蓬落葉帶著氣勁朝少年飛射而去,人也順勢一滾,躲到了少年的劍圈之外。

  少年挽了個劍花劈開落葉,然後瀟灑地還劍入鞘,俊臉上帶著一絲無奈又有些惋惜的微笑:「莫離,你的劍法練得很好了,可就是半點殺氣也沒。若只守不攻,遲早總是會輸的啊!」

  莫離從地上躍起,攬過長髮拂去沾上的落葉,莞爾一笑:「沒關係。反正我也不是要找人打架,能自保就好。」

  原隨雲沈默了片刻,突然問道:「你上次到濟南為任老幫主看病,是不是……遇到了什麼麻煩?」

  她的笑容頓時一滯,嚥了一口口水,有些艱澀地開口:「為什麼這麼問?」

  「相交兩年,你的性情我多少也知道一些。」原隨雲靜靜說道,「莫離,你不是好勇喜鬥的人,這些天來,你的招式也始終是嚴謹有餘,鋒銳不足。如果不是在擔心著什麼事,恐怕不會突然想要習武吧?」

  「我……」她咬著嘴唇,半晌終於說道,「讓我想想,再告訴你吧。」

  原隨雲只是點了點頭,柔聲道:「好。」他轉身面向來路,接著道,「我們出來許久,這會兒怕也不早了,先回去吧?」

  「嗯。」莫離跟上了他的腳步,問道,「下午繼續教我彈琴,好不好?」

  原隨雲修長的身軀似乎微微僵了一下,卻仍然輕柔地回答:「好。」

  無爭山莊裡的僕人,若放到外面,說不定就會被錯當成小康人家的老爺小姐。他們每一個都衣著整潔,談吐得體,做事也總是專心致志,目不斜視。

  所以,當一個小婢走過「還瀾水榭」時竟一步三回頭,滿臉的茫然之色,那絕對是很不正常的。

  原因無他,只因為此刻隔著那紫竹細簾傳出來的琴音,實在是太太太──

  太難聽了。

  平時聽慣了自家少莊主那古樸清幽的琴音,突然聽到這個,絕對是有震撼性殺傷力的。

  水榭裡,莫離好不容易斷斷續續地彈完了一曲「猗蘭操」,似是疲憊不堪地呼出一口氣,抬頭問原隨雲:「剛才我錯了幾個音?」

  「……」

  「那,呃,對了幾個?」

  「……」

  「是錯的比對的多吧?」

  「……」他還是沒說話,只是微微點了點頭。

  「哎!盛唐雷氏所制,琴中仙品九霄環珮呢……」莫離伸手摸了摸古琴光滑暗沉的漆面,一臉的鬱悶。

  被書法大家黃庭堅題字「超跡蒼霄,逍遙太極」的絕世名琴,到了自己手裡,那聲音居然怎麼聽都像是在彈棉花。還真是兩輩子加起來只得一個超級音癡,徹底沒救了。

  原隨雲雖然看不見,但聽她的聲音,總也能猜到她在想什麼。只是……這琴音啊,還真是讓人找不出安慰的話。

  有些好笑地輕咳了一聲,他開口道:「莫離,休息一會,聽我彈一曲吧。」

  「嗯。」

  原隨雲在她挪出的位子上坐下,略一思索,便彈奏起一曲「瀟湘水雲」。

  古樸幽冷的琴音淙淙,清越淡遠。一時讓人只覺眼前三千繁華消盡,只剩碧空皓月,滄海桑田。

  莫離忍不住深深地吸一口氣,閉上了眼睛。

  也不知過了多久,曲終弦寂,清雅的餘音猶自流連,徘徊在兩人身邊久久不散。

  原隨雲溫雅的聲音響起:「任老幫主所中的毒,是沒救了吧?」

  「嗯,是──」莫離下意識地開口,卻陡然渾身僵硬,猛地睜開眼睛向原隨雲望去。

  他臉上的表情一如既往平靜溫和,可是莫離卻突然發現,原來那雙平時總顯得有些空茫的眼睛,此刻看起來竟也能顯得如此深不可測!


卷一 初涉江湖   第十五章  前塵舊事莫重提

  「你、你怎麼知道的?」半晌,君莫離才乾澀地擠出一句話。

  「猜的。如果不是在丐幫遇見了什麼陰謀,你怎麼會突然想學武功?如果不是那陰謀直接牽扯到了你身上,剛才我問你時,你又怎麼會猶豫忌諱?」

  莫離微微嘆了口氣,心跳緩了下來。是啊,她早該想到的!原隨雲聰慧絕頂,以失明之身主持無爭山莊大小瑣事,井然有序。兩年來他對自己的性情已經頗為瞭解,自然能從自己這些反常的行為中看出玄機。

  「莫離,你別怪我。」聽見她那聲嘆息,原隨雲俊臉上閃過一絲難辨的情緒,低聲說道,「我只是擔心你……自去年初任老幫主抱病之後,他的親傳弟子南宮靈一手執掌幫中要務,飛速發展丐幫勢力,尤其是在長江以南的各個港口。金陵是水陸口的經商要地,只怕遲早也會佈滿丐幫弟子。」

  「沒關係,我本來也沒防著你。」不然的話,她也不至於因為一首琴曲便完全鬆懈了心神。

  之前也不過想考慮一下,該向他透露多少罷了。如今既然他已猜到任老幫主是被人下毒,自然也沒什麼好隱瞞的了。

  「再彈一首曲子,好麼?」她朝他身邊靠近了些,然後藉著琴聲的掩蓋,低聲把在濟南的發現,和她對南宮靈的懷疑原原本本說了一遍,只省略了無花來訪的那一段。

  畢竟,她對南宮靈的猜測都可算是合情合理,但要說她為什麼懷疑無花,那還真是不好解釋。

  原隨雲靜靜地聽她說完,依然神態安詳地撫琴,輕聲說道:「我覺得,你做得很好。既然任老幫主已經無可救治,靜觀其變便是上策。」

  「你猜,南宮靈會在圖謀什麼?」

  「難說……歷代丐幫的勢力一直集中在北方,始終未在南面大張旗鼓地發展,最多不過是留著一些人打探消息而已。」原隨雲沉吟道,「自古多少勾心鬥角,為的無非是功利二字。南宮靈在南方水路大肆拓張勢力,想來是為利了。只是現在他還不是名正言順的幫主,外人是看不出什麼的。」

  君莫離輕輕嗯了一聲。他的想法基本上和她不謀而合,讓她突然覺得心裡安定不少。既然他也覺得她在濟南的表現並無不妥之處,那麼,應該是沒露出過破綻了。

  原隨雲不徐不急地奏完了那一段古曲,劃弦止音,然後開口道:「莫離,江左藍氏在江湖上還是頗有名氣的,若是以後你醫治江湖中人,遇到什麼麻煩的話,都可以來找無爭山莊,沒有關係。」

  這是不是在說,必要的時候,他願意動用家族的聲望和勢力來保護她?

  莫離心中一暖,伸手覆上了他的手背:「你知道,我和你結交,並不因為你是無爭山莊的少莊主。」

  「我知道,我也並不因為你是醫中聖手的傳人。」他微微一笑,「朋友之間,本不該說這些。」

  「是,朋友之間不該說這些。」莫離咬了咬嘴唇,突然下了決定,抬頭道,「那麼,我也問你一件事,好不好?」

  「什麼事?」

  「你的眼睛。」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當年……你父親為什麼沒有來找我外祖醫治?」

  那天聽了藍太夫人的一番話,她就隱隱覺得有蹊蹺,後來見到了原東園,心中疑惑更深。

  當年原夫人重病時,原東園派人到粵地,只是沒有找到她的外祖和外婆,並非兩人拒絕前往醫治。何以後來原東園竟然會產生這樣大的蒂芥,以至於眼睜睜看著兒子病瞎,也不願意再派人求治?

  若當真因為夫人病逝而對藍氏夫婦那般怨恨,又為什麼會對她這半個藍家人如此和顏悅色?不但沒有阻止兒子這兩年來和她的書信來往,這次甚至還寫了拜帖給藍太夫人,親自邀她到山莊來住。

  這,未免太不合情理了!

  之前怕無意中觸犯了他的禁忌,幾次想問都忍住了沒開口。可是……他說得對,知交相處,本就不該如此瞻前顧後。

  自聽到她的問話,原隨雲突然變得異常安靜。他未發一言,卻驀然站起身來,讓莫離心裡一顫,連忙跟著站起,情急地喚道:「原隨雲?」

  「走,到別處去說。」

  「隨雲!」

  聽見她聲音中的惶然,他的腳步頓了頓,朝她伸出手,聲音略略放柔:「莫離,事關家父,這裡到底人多,我們到安靜些的地方說。」

  「嗯。」她有些忐忑地將手放入他掌中,立刻被他緊緊握住。

  「我沒有怪你。」他又低聲說了一句,索性牽著她的手一路走去。

  兩個人默默地走出了山莊,一直走到後山林中,倚著僻風處一棵大樹並肩坐下。

  原隨雲的劍眉微蹙,半天才緩緩開口道:「幼時的事情我其實不記得多少了。只記得三歲那年,有一次生病,整個人昏昏沉沉的,可就是眼睛很痛很痛……最後兩手都被綁在床柱上,不許我去揉,每次累到模糊睡去,又會被痛醒……」

  這症狀……君莫離的眉心也微微擰起,問道:「請大夫了嗎?怎麼說的?」

  「應該是有請吧,可那時我病得厲害,他們說過些什麼,我就不知道了。反正也不知道是過了幾天之後,終於是不痛了,但眼前常常會莫名出現亂色、黑點。那幾個月,父親陸續請了很多大夫來看,又針灸又喝藥的,可也不見好。然後,他突然就不再請人來看了。」

  「不再請人?」

  「嗯。不知是不是最後那個大夫說了些什麼,反正從那以後,就再沒人為我治過眼睛。一年後,我看遠處的東西開始模糊不清。兩年後,伸出手在面前,只能很勉強看到手指的輪廓。再過了一年多,就完全看不見了……」

  他的聲音很平靜,甚至是柔和的,可莫離聽著,卻不由自主地攥緊了他的手。

  三歲的孩童,剛剛開始有完整自主的意識,開始獨立地探索這個世界。那本該是最無憂無慮,看什麼都新奇有趣的年紀,可他卻被迫忍受著一點一滴,逐漸失去光明的痛苦……

  那是會把成年人都逼瘋的折磨啊!終於明白為何從初見面時,這個俊秀的少年便總是一副雲淡風清的從容模樣。熬過了那樣非人的折磨,他的心性該有多堅忍頑強?這世上,又還有什麼可以撼動他分毫?

  深深地吸了口氣,整理紛亂的思緒,莫離開口問道:「那麼後來,你自己看過大夫嗎?」

  「沒有。因為我稍懂事一些後,曾經問過父親。他告訴我,我的眼睛這一輩子是絕對不會再好了,不必白費心機。」原隨雲嘆了一口氣,「再到如今,過了足足十餘年,恐怕也確實是太晚了。」

  莫離沉吟不語。已經失明十餘年,能醫好的機會確實渺茫,可當年的情形卻是不同。她不由疑惑地問:「令尊就那麼肯定嗎?他可有說到底是什麼病?」

  「家父不肯說。」

  莫離的眉皺得更深了:「那你有沒有問過莊裡的下人,那些當時在你身邊照顧的人?」

  「我沒人可以問。」

  「沒人可以問?」君莫離怔住。

  「嗯。」原隨雲點了點頭,「接管莊裡事務後,我曾讓人把當時僕人的名冊找來,唸給我聽。就在我那場病後的幾個月,這裡曾有過一場大火,下人死了不少。剩下的人或因失職被辭退,或嫁人為婦,或有請去……反正陸陸續續,到了半年後,這裡的僕人已經全部換過一遍。」

  這時的天色已經漸漸昏沉。望著色豔如血的夕陽,莫離只覺得背脊一股寒意竄起,冷汗悄然從掌中滲出。

  原隨雲捏了捏她的手,問道:「莫離?」

  她甩了甩頭,深深地吸一口氣:「沒事,你繼續說吧。」她可以感覺到他的話還沒完。

  果然,他只稍稍停頓了一下,又接著道:「還有一件奇怪的事。我的這一身武功,全部是家父指點的。但是他自己卻沒有內力,也從不與人動手。江湖上對他的傳聞也是兩種極端,有說他武功深不可測,也有說他從未習武,只是個喜歡吟詩作畫的書生。」

  「那麼令尊……」

  「他什麼也不告訴我,只叫我不要問。」原隨雲那平靜的聲音裡,少見地帶上了一絲無奈和不甘心。

  莫離卻什麼也說不出來,只能默默握著他的手,看著那燃燒半邊天的晚霞漸漸黯淡。

  她突然想起了那天藍太夫人感慨的話:

  人無千日好,花無百日紅。自從原青谷三百年前定居太原之西,無爭山莊卻是至今盛名不減。

  是的,這裡面的深意,現在她明白了。可是──

  「原隨雲,」她輕喚他的名字,緩緩說道,「事隔這麼多年,恐怕真的是無法補救了。但是,讓我看看你的眼睛吧。別讓令尊知道就好。」

  「你──」那似乎永遠淡笑著的臉上,出現了一抹動容,「莫離,你應該明白──」

  「我明白。」她靜靜說道,「但是,你說過的,我們是朋友。」

  是什麼,可以迫使堂堂無爭山莊的莊主放棄救治幼子的希望?

  為什麼,當年偌大一個山莊的僕役要全部撤換,如今從總管到小廝,竟沒有一個當時的舊人?

  原老莊主曾經身懷絕藝嗎?若是,又是怎樣可怕的人,竟能廢了他的武功?

  這一段被原東園三緘其口,緊緊封鎖的前塵舊事中,究竟隱藏了多少兇險,目前是無從知道的。可是,原隨雲一定極想知道當年自己身上到底發生過什麼。

  所以,她要幫他。就是這樣簡單。

  天邊最後的一絲紅霞也終於被藍灰色的雲彩吞噬,天色,終於是完全暗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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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 初涉江湖   第十六章  一舉拉上大賊船

  午後的陽光透過碧紗窗,斜斜照進書房,窗外幾棵茂盛的翠竹在地上投下一片晃動的葉影。

  俊美的弱冠少年躺在房間中央的軟榻上,閉著眼睛,右手裡輕輕握著一個茶杯。在他身邊,五官清秀的少女秀眉微蹙,手裡拿著一根細如牛毛的金針,專注地在他眼角穴位上輕捻。因為靠得近,及腰的烏絲有幾縷滑過肩頭,垂在了少年的白衣上,形成強烈的對比。

  一室寂靜中,她偶爾會輕聲問他「有沒有感覺」、「痛嗎」之類的話,他亦總是平靜地低聲回答。

  半晌之後,君莫離終於收起金針,對原隨雲說道:「好了,起來吧。」

  「怎樣?」他坐起身,低聲問道。

  莫離沒有立刻回答,卻輕輕從他手中拿過瓷杯,倒了已經涼透的茶,為兩人各續一杯新的,在他對面坐下。

  將熱茶遞到他手中,她垂下眼望著自己的茶杯,澀然道:「其實……你心裡也已經猜到了,對不對?」

  「是毒?」

  「從你的脈象,我查不到可能讓人失明的隱疾。你雙眼的經絡血脈都完好,未曾受到外邪破壞,沒有任何感染潰爛的痕跡。只是不知為何經絡完全麻木,毫無知覺,以致肌理萎縮……」莫離緩緩說道,咬了咬嘴唇,「我沒有十足的把握,但是……我覺得是中毒所致。」

  原隨雲只是沈默著。

  望著他俊秀的側臉,莫離終於忍不住道:「真的不能問令尊嗎?」

  那好看的薄唇微微揚起,卻是一抹帶著苦澀的淺笑:「莫離,你可知道,家父是多麼地寵我。因為我的眼睛漸漸看不見,他便千方百計地補償我。

  「他教我武功,用各種方法訓練我的聽覺和嗅覺,讓我不至於軟弱自卑;他為我請最好的琴師和夫子,教我修身養性之道,讓我不至於性情暴虐;甚至早在五年前,他就把山莊的大小事宜都交給我管理,讓我不至於意志消沉……能為我做的,他都做了。

  「可就是這樣父親,唯獨對這件事忌諱至深。你說,身為人子,我又怎麼能逼他?」

  君莫離也只有沈默。能夠對無爭山莊的少莊主下此劇毒,還讓莊主束手無策,至今三緘其口,又該是多麼可怕的人?

  「莫離,你可看得出是什麼毒?」他頓了頓,幾不可聞地問道,「……還有救嗎?」

  「你讓我想想。」過了許久,她終於說道。

  這一想,君莫離便想了足有半個月。

  辨毒解毒並不是她最擅長的東西,但俗話說是藥三分毒,總還是比較容易上手的。難的是原隨雲中毒在整整十五年之前,到現在要從頭辨識毒性,只有蛛絲馬跡可尋,堪比大海撈針。

  最後,莫離決定先為他的眼睛做一些複健,看能不能刺激已經麻木的神經系統。她開始每天為他針灸半個時辰,讓他試著像常人那樣,時常轉動眼睛,並給他縫了一個藥袋,囑咐他睡覺時綁在眼上。

  「讓你折騰這麼多,可我真的不知道會不會有用,所以……」

  略帶愧疚的話才說到一半,便被他微笑打斷。他伸手摸索到她的手,簡單地說道:「治不好沒有關係。謝謝你,莫離。」

  這時的兩人,卻是並肩坐在還瀾水榭中,聽外面的滂沱雨聲。八月的雷雨聲勢驚人,彷彿是要把大地萬物徹底洗刷一新才肯甘休。密集的雨點打在水面上,激起一片霧氣朦朧,底下暗藏著漩渦無數。

  莫離微閉上眼,感受著風中那乾淨清新的泥土氣息,突然掩口打了一個哈欠。

  「昨晚又睡得晚了嗎?」原隨雲微微側頭問道。

  「嗯,是啊……」這些天為了他的眼睛,她一直在翻看從金陵帶來的幾部藥典。因為早就習慣了在夜深人靜的時候研讀醫書,而夏天日出又早,睡得比往日少了些。

  「辛苦你了……你不必這麼累的。」

  「沒事。是我自己喜歡在晚上看書。」喜歡深夜萬物寂靜,唯有燈花嗶剝的寧馨,喜歡在暈黃的燭火下聞著書卷的墨香,捧一盞清茶。似乎在那些時刻,她的思緒會格外清晰銳利。

  莫離微微笑著,伸手拂開沾到臉頰上的髮絲。慵懶的感覺湧上,她轉頭自然而然地問道:「肩膀借我靠一下,行不?」

  「好。」他亦從容回答。

  輕輕將頭枕在他的肩上,她笑道:「夏日炎炎正好眠,果然是不差。」說完,便微笑著閉上了眼睛。

  原隨雲安靜地盤膝而坐,聽著外面的雨聲越來越稀,而她的呼吸漸沉。步廊外傳來家僕那訓練有素的微弱腳步聲,由遠而近。他抬手一揮,腳步聲立刻頓住,又極輕地遠去了。

  這些天為了他勞心勞力,現在,就讓她好好睡一覺吧。

  略略側了一下身子,讓她能更安穩地靠在他身上,他抬起手,輕輕環住了她削瘦的肩膀,俊朗的眉目間一派清恬。

  暈黃的燭火下,莫離面前鋪著一張紙。她提筆托腮,怔怔地想著什麼。半晌,在紙上寫了幾個字,看了看,卻又輕輕劃去。

  那紙上密密麻麻,已經有不少這樣被塗去的字。有幾個碩果僅存沒被劃掉的,仔細看去,卻是「金環蛇」、「赤尾蠍」、「嶺南瘴蜂」之類的字眼。

  無論當初下毒的人是誰,此人絕對是個中高手。已經過了這麼多天,她也只能初步辨識那是走神經系統的幾種混合毒素。但其中具體有些什麼,到現在卻只得一個模糊的頭緒。

  莫離忍不住嘆了口氣,揉揉眉心。也只有在這種時候,她才會偶爾想起,並且萬分懷念前世那互聯網的便利。

  半掩的門上突然傳來一聲輕叩,她有些訝然地抬頭,看見一個修長的影子:「原隨雲?」

  「聽管事說你還在這裡,就過來看看。」燭火下,原隨雲清俊的面容有一絲平時不易見的凝重,「我派在外面的人傳來一個消息,我想,你會希望知道的。」

  「是什麼?」

  「丐幫幫主任慈病故,南宮靈接掌幫主之位,儀式已經舉行過了,就在任慈下葬的同一天。」

  莫離的手頓了頓,輕輕擱下筆,站了起來:「這麼快?」

  「你是指任慈病逝,還是指南宮靈的幫主儀式?」

  「都有。任慈中的毒雖然已經無可救治,但當初看脈象,應該能拖到過冬。丐幫雖然不可一日無主,但南宮靈代理多時,已經樹立了威信,為什麼這麼急著辦這接位儀式?」

  「看來,他果然是在圖謀些什麼……只怕並非為財那麼簡單。」原隨雲走到她身邊,沉吟道,「那接掌儀式的目的,說穿了無非是昭告天下四個字。如此一來,日後無論他這個幫主做下什麼事,江湖上都會將他的一舉一動和丐幫想在一起。」

  莫離立刻恍然:「也就是說,他一舉把這江湖第一大幫派給拉上了賊船。」

  真是好大的一條賊船呢!

  原隨雲微微一笑,點頭道:「這個比喻倒是貼切。」

  她有些意興闌珊地嘆了口氣。說實話,她還真是對這些江湖紛爭興趣缺缺,只是不由自主地想到了任夫人。那個風華絕代的女子,現在,又該是怎樣的傷心呢?而楚留香,似乎也快要被拉進這渾水之中了吧?依稀記得當初看書時,一開始就是他在海上見到幾具浮屍,而拉開了整個故事的序幕……

  等等,海上……

  莫離心裡一動,卻想起了和這些全不相干的一件事來。她回頭望向自己剛才塗塗寫寫的那張紙,突然開口:「原隨雲,我想,我差不多該離開了。」

  他聞言立刻深深皺起了眉頭,依然溫和的語氣中滲入一絲不讚同:「莫離,你該不是──」

  「放心,我沒那麼傻。維持江湖正道這種事,就是天上砸下來也砸不到我這個小女子肩上。我想到的事,卻是和你有關。」

  「哦?」

  「說到船,我卻是想起了──」她的眼睛亮晶晶的,「我查找天下各種毒素,怎麼卻獨獨漏了海裡的呢?」

  在那個年代,基本上沒有什麼潛水啊衝浪啊之類的娛樂,也許因為如此,書籍中對海中毒物的記載一向稀少。

  但其實,水中生物所藏的劇毒,不比陸地上的遜色多少,「拚死吃河豚」便是一例。海裡最為常見的則是海蛇,傷口無痛感,往往讓人疏忽大意,若幾天未及時治療是可致命的。再來,像宇螺、藍圈章魚、沙蜇等等,都身藏劇毒。前世的她曾到加勒比海遊玩,潛水前上過那麼一課,至今留有印象。

  想到這一切,莫離就有些蠢蠢欲動了。她的性子一直是遇到問題就要刨根問底,非找出答案不可。如今好不容易靈光一現,自然急著想要證實。

  於是,兩天後君莫離拜別原老莊主,頂著八月烈陽踏上了歸途。

  原隨雲送了她一程,一直到過了太原城,才終於和她分別。獨自回到山莊,他在書房裡坐了許久。

  那裡是她最近待得最久的地方。空氣裡,似乎還有她髮上常沾染的那一絲淡淡梔子花香。

  半晌,他起身坐到琴案前,輕輕彈起一首漢樂,卻是古詩十九首中的《孟冬寒氣至》。

  孟冬寒氣至,北風何慘慄。

  愁多知夜長,仰觀眾星列。

  三五明月滿,四五蟾兔缺。

  客從遠方來,遺我一書劄。

  上言長相思,下言久離別。

  置書懷袖中,三歲字不滅。

  一心抱區區,懼君不識察。

  低幽婉轉的琴音裡,似乎有著一聲淺淺的喟嘆,一絲淡淡的惆悵……


卷一 初涉江湖   第十七章  碧波萬頃殺機現

  回到金陵藍家,君莫離踏入南院中足有三層高的藏書閣,還是忍不住再次感嘆了一下。

  這裡不同於平日用的書房,是藍家世代收藏醫典藥典的地方。凡是不會經常翻閱的書全部都保存在這裡,有老僕人定期整理清曬,防止發霉。

  看著這滿樓的書籍,莫離突然想到,很久很久以後的某天,藍家會不會因為沒落,或者後人不再學醫,而變賣這可稱是無價之寶的萬冊藏書?

  會不會,也會有一個和自己一樣愛看書的孩子,在某個書齋的角落裡,尋得一本對以後人生影響至深的薄冊?

  微笑著搖了搖頭,她走到二樓的一角,憑著模糊的記憶搜尋要找的那幾本書。

  書很快就找到了。雖然著墨不多,還是記載了關於海蛇毒的中毒症狀和治療方法。可是她真正想要瞭解的沙蜇和宇螺等等較罕見的毒物,卻是沒有。

  莫離思索了幾天,最後決定到東海一趟。既然書裡找不到,那麼,也只有自己實踐測試了。

  雖然定下了主意,但她還是在金陵逗留了一個月,打點家中瑣事,照例為百姓義診,又向闖南走北的行商們討教一番,得知福建那邊的漁業較為發達,確定了南下的路線。

  臨行前,她又給原隨雲捎了一封信,告訴他自己的計畫,並讓他繼續用藥袋敷眼,若非眼睛產生痛感,不要停下。

  仔細收拾了行囊,確定一切都準備妥當,這才踏上了旅途。

  這一次莫離並沒有急著趕路,而是每過一個村落便待上兩三天,為人看診治病。

  在那個時代,沒有X光,沒有心電圖超聲波,要成為一個好的大夫,就必須依靠經驗的積累。要知道,頸背疼痛可能是關節炎,也可能是心肌梗塞的症兆;胸悶氣喘可能是哮喘病,也可能是肺葉受創淤血;診斷差之毫釐,就有可能是生和死的差別,怠慢不得。

  君莫離深知自己嚮往閒雲野鶴的生活,這一生註定是無法成為那種以救濟人間疾苦為理想的偉大人物。但是,助人為樂的心腸總還是有的。原隨雲中毒至今十多年,什麼時候查出其中的毒素已經沒有差別,所以,這一路剛好可讓她遊歷試煉。

  說起來,這個世界比起她前世對古代的認知,對女性實在是寬容了很多。在江湖上不乏單獨行走的女子,因此所到之處,人們對她這個女大夫也沒太多的驚詫之色。

  路上曾碰到過幾次意圖不軌的匪類,莫離懶得理會,往往一縱身形就從一票人頭上越過,完全視而不見地逕自前行。她和人打架的本事或許火候尚淺,但輕功卻絕對是江湖一流好手的境界。

  結果,倒是把那些打劫的三流角色嚇得不輕,以為自己從鬼門關前逛了一圈回來,之後好幾天乖乖在窩裡修身養性,不敢出動。

  當莫離走到福建地境時,天氣已經有些轉涼了。

  「雁兒南歸,蟹黃魚肥……我該是挑了個好時間吧?」她微笑著喃喃自語,朝前方那升起嫋嫋炊煙的小漁村走去。

  長期住在海邊,受海風海水侵襲,村裡不少中老年人有風濕、關節炎等毛病。這種偏遠地方極少有大夫路過,因此莫離受到了很熱情的招待。當晚,她便在一個老婦人家中留宿。

  晚膳自然就是新鮮的海產了。這時候果然是吃蟹的季節,當地人在沙灘上放竹籠捕蟹,之後直接丟鍋裡蒸了吃。因為是海水蟹,肉裡自然帶著鹹味,即使不用薑醋調味,依然十分鮮美。莫離又到沙灘上看了竹籠,要了幾隻不能進食的鮮蟹來,取一壇粗劣的黃酒,丟進去浸泡。這東西連殼搗碎之後外敷,卻是活血驅淤的良藥。

  一邊重新封起酒罈,莫離有些感嘆。如果原隨雲也在這裡就好了,這道蒸海蟹不加任何調料,卻如此鮮美,他一定也會喜歡。自己還可以和他一起琢磨著,弄個什麼花蟹六吃之類的出來試試。

  「采之欲遺誰,所思在遠道啊……」莫離喃喃自語。她雖也是廚藝高手,但身邊沒有同好,一個人折騰這些東西終究會無趣得很,也就興趣缺缺了。

  低頭看了看,卻又噗嗤一聲笑了出來。人家是涉江采芙蓉,那她這算什麼?竹籠摘螃蟹?不倫不類啊!

  「君姑娘在笑什麼,這麼開心?」背後傳來主人家和善的聲音。

  「沒什麼,想起了一個故人而已。」莫離微笑著轉身,拍去手上的塵土,說道,「對了,老人家,我想請教一下──這裡可有人能在捕魚時搭我在船上麼?我需要找些海裡的東西做藥材。」

  第二天早上,莫離便去找了住在漁村外的林家兄弟。

  不得不說,之前莫離對漁船的認知是完全錯誤的。她以為那都是一些輕巧簡單的小船,但其實並非如此。以捕魚為業的漁夫,每次出海便是一整天,若只是扁舟一葉,網來的魚都要放哪裡?

  事實上,這裡出海捕魚的船,倒是和她前世看過的頗為相似,只是用了木頭而並非鋼筋罷了。林家兄弟的那艘船就相當大,下面還有一層蓄水,轉養著網來的魚。他們兄弟雖然也是村裡的人,但就住在船上。根據那位元老人家的說法,他們的船是最快最穩的,也是村裡出海最遠的一艘。

  兄弟兩個都長得頗為粗壯,又因為常年在海上生活,曬得極黑。他們兩個顯然都不怎麼會說官話,不過在比劃了一番之後,好歹也瞭解了莫離的意思,對她這個大夫還是頗為尊敬的,便帶著她出海了。

  整整一天都待在漁船上,感覺其實不是那麼好。因為莫離要在每一網魚中找她想找的那些毒物,基本上一整天都是暴曬在烈陽下。雖然她已經戴上竹笠,手上臉上也塗了一早準備好的蘆葦漿,但效果畢竟比不上防曬霜。

  也曾想告訴那兩兄弟自己要找的是哪幾種生物,問問他們以前見過沒,或讓他們幫忙留意。但那兩人官話實在太差,幾次溝通不良,只得無奈地放棄。

  說實話,她也知道這些劇毒的東西一般待在深海,普通的漁民很少會碰見,所以才會找上出海最遠的這兄弟倆,姑且一試。如果過幾天還是一無進展的話,再想其他的辦法吧?

  其實有了內力之後,閉氣的時間還是頗長的。也許她可以思索一下,弄一身精良的水靠來,然後像前世一樣潛水看看?像宇螺那種東西,潛水就會更容易找到……

  這時的日頭已經有些偏西,船也開始回航了。被曬了一天,聞了一天的魚腥,中午又和那兩兄弟一樣,只吃了幾塊乾麵餅充饑,莫離此刻也不禁感到有些疲憊了。在兩兄弟投下最後一網時,她心頭突然升起了一種說不出的不安感覺,似乎……遺漏了什麼似的。

  刻意想要驅逐這種感覺,莫離轉身望向海面,舒展了一下筋骨。

  就在這時,她的心頭突然像是被什麼重重撞了一下,全身猛然一顫。在大腦還沒反應過來之前,身體已經本能地折轉,長袖揮出──

  砰地一聲氣勁相交,一條鐵鏈「嘶啦」扯去了莫離小半片衣袖,而對方充滿詫異地「咦」了一聲。

  莫離定睛望去,只見那林家兄弟不知什麼時候已經棄了魚網,此時一人手持鐵錨鏈,一人陰沈沈地站在一旁,與她對峙。

  ……殺氣!剛才那一瞬間帶給她微妙不安感覺的,就是所謂的殺氣麼?

  莫離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緊緊盯著那兩人,卻什麼也沒有問。

  看剛才襲擊她那鐵鏈上纏著的勁力,現在說什麼也只是白白分神,還是先保住性命比較重要。

  手持鐵鏈的人眼中精光一閃,手腕一抖,鐵鏈便宛如毒蛇一樣振了起來,挾帶勁風朝她飛襲!


卷一 初涉江湖   第十八章  禍福相倚孰知極

  君莫離縱身躍起,堪堪避過,那鏈子卻像有生命一般,在半空以不可思議的角度拐了個彎,再次襲擊她後心。

  搞什麼!難道還是星雲鎖鏈嗎?

  她心中一凜,對方的內力居然可以將這鐵鏈控制如斯,身手絕對不比她差,何況旁邊還有一個正虎視眈眈地看著,尚未出手,自己恐怕是無法同時制服這兩個人的。

  要不然,先跳下海去,逃生的機會還比較大?

  在狹窄的空間飛快地拆招遊鬥,轉眼過了三十多招,莫離猛地低喝一聲,不管不顧地伸手直插,狠狠抓住了那毒蛇一般的鐵鏈,任手腕被抽得火辣辣地痛。纖細的手臂上青筋爆起,似乎想把對方的鏈子扯過來。

  那人一愣,也運勁回扯,她卻猛地放手,一擰腰朝海面投去。

  旁邊一直靜立的人瞬時動了,以極快的速度將手中的一塊船板擲向莫離,淩厲而徹底地封死她的後路──原來,他早已看出她的意圖。

  莫離不得不在半空折身,之前用了全速飛退,這一下她躲得極其狼狽。就在這時,背心的鐵鏈又如鬼魅般飛速襲來。她一口氣已經用盡,在半空中避無可避,只聽嘩啦啦一陣響,身上被鐵鏈層層捲上,砰地重重摔到在甲板上,動彈不得。

  手持鐵鏈那人飛身掠來,五指如爪,狠狠朝她頭面罩下!

  「等等!」剛才擲出船板的人突然出聲。

  「怎麼?」

  「留她個全屍吧。」那人分明說的是一口純正的官話,只是聲音和之前一樣粗啞難聽。

  一手依然緊抓鐵鏈的人沒有回答,似乎有些猶豫。

  「屍體見了血,恐怕會引來不必要的麻煩。你莫忘了這一帶常有官兵巡海,有時候就連那個人的船,也會在附近出沒。」

  他這一句似乎是說服了同伴。手持鐵鏈的人微微點了點頭:「好,就照你說的辦。」

  他抬手點住莫離四肢穴道,又將鐵鏈在她身上纏了幾圈,牢牢縛住,像提粽子一樣一把抓起她,朝船舷走去。

  莫離剛才被摔得頭昏眼花,這時好不容易順了氣,強作鎮定地開口:「反正我橫豎也要死了,能不能告訴我,到底是誰和我有仇?」

  既然已經徹底落到對方手裡,那麼能拖得一時便是一時。也許……還能有轉機。

  提著她的那人陰沈著一張臉不回答,莫離深深地吸了口氣,又望向旁邊那人:「喂,做鬼也該做個明白鬼啊!你就不怕我陰魂不散,回來找你們報仇麼?」

  那人嘴角扯了一下,用像砂皮一般難聽的聲音說道:「你若真變成鬼要報仇,去找原公子吧!」

  原──

  莫離只覺得眼前的一切陡然放大,連時間也如膠稠的漿糊一般凝固,腦海中一片空白。

  還來不及有任何反應,耳邊陡然響起風聲,嘩啦一聲,她全身已經被海水淹沒,直直往深處沉去!

  海水浸沒頭頂的一剎那,莫離卻突然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平靜。

  彷彿是手心汗濕,卻在提起筆打開卷子的那一刻,徹底冷靜下來的考生。

  彷彿是前世那個明明很怕做報告,卻在走上臺面對公司五百多人,在瞬間恢復鎮定從容的那個自己。

  強烈的求生意志讓她的思緒在這一刻清晰無比,理智地硬生生壓下了想要張嘴呼吸的本能,閉上眼睛,從鼻中緩緩吐出一絲濁氣。

  在她已經練了整整六年的那本「瑜珈四十八式」中,有一個姿勢是她從來真氣只行走一週天就立刻停止的。那個姿勢若放在她前世修習的拙火瑜伽中,有一個很不雅的名字,叫做屍解式。

  那個姿勢的真氣是走任督二脈,每次運氣一周天后,莫離便會覺得心跳緩慢,呼吸平弱。雖然全身舒泰,但卻懶洋洋的,神智也有潰散的趨勢,所以不敢多練。後來她和原隨雲學了許多運氣的知識,隱隱知道,這是讓人進入龜息狀態的功法。

  她在前世就聽說過,有人把瑜珈練到極致,當眾表演,被封入鐵箱鎖進密室。幾個月後打開,人宛如死屍,僅有微弱心跳,卻會漸漸「活」過來,沒窒息也沒餓死,除了極度虛弱,和常人無異。

  現在的她雖然全身被綁,做不出四肢大張的屍解式,但那些姿勢本就是輔助真氣運行,並非關鍵。

  以她目前的內力修為,在水底閉氣約能有一盞茶的時間。如果不能在那期間達到龜息的狀態,那麼……

  這些「如果」、「那麼」,莫離卻一點沒有考慮。此刻她的腦海中一片空白,僅用背水而戰般的絕對理智,一遍遍催動真氣行走任督二脈,一面緩緩吐出肺中的濁氣。

  真氣運轉一週天,又迴圈複始。漸漸地,神智變得極其模糊,似乎到了「魂離」的狀態。隱隱知道自己此刻應該是沉到了海底,但是已經沒有任何知覺……

  或許,人在母體中便是這種感覺吧?明明沒用口鼻呼吸,沒有什麼自主的思想,但確實──

  是活著。

  時間悄無痕跡地流淌,日月星辰交替,也不知道過了多久,那一絲極其微弱的靈識突然感覺到周圍有了細微的變化。

  然後,在那全然的混沌之中,整個世界突然爆炸!灼熱席捲一切,宛如宇宙初始。

  那一絲侵入體內的熱氣以不可思異的速度肆襲她的奇經八脈,莫離狂噴出一口鮮血,猛地睜開眼睛。

  能呼吸了;身體能動了;她離開海底了──

  腦海中淩亂地閃過這幾個念頭,轉眼卻顧不得細思,因為全身真氣亂竄,如一把把尖刀般淩遲著她的經脈。莫離本能地蜷縮起身體,垂下頭緊緊抵著膝蓋,雙手平放在腳邊,整個人呈療傷的嬰胎式,將背部要害完全暴露在上。

  模糊地感覺到一隻大手輕輕放在了自己背上,似乎怕被誤會有惡意,低沉溫和的聲音隨即響起:「姑娘?」

  「大、大椎穴……走手……少陽……三焦經……」莫離咬著牙,斷斷續續地擠出那幾個字,額頭上豆大的冷汗顆顆滲出。

  「好,我知道了。你放心。」那聲音依舊溫和,隱隱透露出一種讓人安心的堅定力量。

  然後,一股中正平和的內力緩緩從大椎穴推入她體內,順著她說的經脈行走,撫平、帶動她淩亂潰散的真氣。

  全身的痛楚漸漸緩和下來,冰冷的四肢也慢慢溫暖。體內狂嘯的風浪終於平息,真氣緩慢卻不帶阻塞地流動,如靜水無痕。

  那股輔助她的外力悄然撤走,莫離卻沒有絲毫感覺,依然靜靜蜷伏著。平息後的真氣緩緩流淌全身,直到經脈中最後一絲撕裂般的痕跡也被抹去,才吐出一口帶著血腥味的濁氣,抬起頭來。

  面前,是一片光滑的甲板,一地明媚的陽光。古銅膚色、英俊修長的男子站在她面前,明亮的眼中帶著七分驚訝三分疑惑,定定地望著她。

  一個長袍拽地、赤足散髮,秀美宛如精靈的少女靜靜站在他身邊,目中亦盛滿了驚疑之色。那少女看似和男子並肩,其實站在他身後小半步,只要男子一個輕微的動作,就能妥當地將她保護。

  而在那少女的左右胳膊上,又各吊著一個女孩子,左邊的秀氣右邊的甜美,各只露出小半張臉,臉上的神色也誇張很多,好像看到了鬼一樣。

  望著眼前這四個人,再低頭看看自己被海水浸泡得灰白泛青的雙手,莫離也只能苦笑,虛弱地說了句自知十分經典的話:「我是人,不是鬼。」

  話剛說完,眼前突然一黑,人已經支撐不住,十分丟臉地昏迷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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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 初涉江湖   第十九章  終於結識楚留香

  當君莫離再次睜開眼睛時,看到的自己身上一床顏色素雅的被縟。微微閉了閉眼,昏沉的意識便漸漸清晰起來。

  看來……是被人救了呢。只是不知道她睡了多久?

  ……又在水底下泡了多久?

  甩了甩頭,莫離開始打量四周。只見這是一間窄小但相當乾淨舒適的臥房,佈置雅潔。朝窗外望去,觸目一片微微晃動的蔚藍色,想來還在海上了。

  正想試著坐起身來,艙門被輕輕打開了。莫離轉頭望去,便看見了那名美得彷彿不食人間煙火的少女。

  「啊,姑娘你醒了!感覺如何?」少女走到她床邊,溫溫軟軟的聲音帶著江南口音,極其動聽。

  「和之前比起來,好多了。」莫離微微一笑,「多謝照顧了,請問姑娘怎麼稱呼?」

  「我姓蘇,叫蓉蓉。」

  蘇蓉蓉?!楚留香身邊那個蘇蓉蓉麼?莫離微微張嘴,想起了自己昏倒前匆匆一瞥看到的那幾個人。還真是──可以對號入座。

  她長長吐出一口氣:「請問,救了我的……是楚香帥嗎?」

  蘇蓉蓉點了點頭,烏亮的眼珠一轉:「姑娘知道我楚大哥?」

  「我雖然不是江湖中人,但也聽說過楚香帥和三位姑娘。」莫離微微蹙眉,「對了,我當時,應該是被沉到了海底吧?不知香帥是怎麼──」

  「甜兒想做瑤柱冬瓜盅,我便下海為她去撈蚌。沒想到卻看到了姑娘。」

  門口突然傳來的聲音讓莫離轉頭望去,這一次,終於看清了書中的靈魂人物──楚留香。

  他的五官很俊朗,透著陽剛的味道,此刻的他淺淺含笑,眼神明銳,卻有說不出的溫暖,彷彿房間也因此更亮了一些。

  若說無花的氣質空靈如水,原隨雲淡雅若雲,那麼這個人,毫無疑問就是陽光。

  的確是……非常容易讓人產生好感的一個人。

  莫離微微一笑,欠了欠身:「多謝香帥救命之恩。」

  「姑娘客氣了。不知該如何稱呼?」

  「啊,是我失禮了。香帥,蘇姑娘,在下君莫離。」

  楚留香的眼中似閃過一道精光,仔細打量了她一眼,微笑道:「在下冒昧,不知姑娘和聖手藍天宇前輩可有淵源?」

  「正是家舅。」

  「姑娘是江左藍氏醫道的傳人?」雖然已經猜到,但是楚留香臉上還是露出一絲驚訝的神色來。

  蘇蓉蓉朝他看了一眼,隨即淺淺微笑著站起身來,柔聲道:「君姑娘,你已經睡了三天了。甜兒在廚房溫著粥湯,我去給你端來。」

  「多謝了。」莫離微微欠身致謝,目送她離去。果然……是個相當玲瓏剔透又體貼的女子呢!

  轉頭重新望向楚留香,她開口道:「香帥可是想問我,是怎麼會落到那步田地的?」

  「若姑娘不介意的話。」楚留香在蘇蓉蓉空出的椅子上坐下,柔聲說道,「就在下所知,江左藍氏醫術高超,在江湖中聲望極高,從未與人結仇。我實在想不出,會有什麼人對姑娘下此狠手。」

  「我也想不明白。」莫離苦笑一聲,只說自己是想出海尋些藥材,將到達漁村之後發生的事,完整說了一遍。

  楚留香微微蹙眉:「我不記得江湖中還有林氏兄弟那兩個人物,想必是別人易容改扮的了。姑娘可知道他們的真實身份?」

  她搖了搖頭,微微嘆氣:「我若是知道,說不定就不會被人丟到海底了。」

  這確實沒錯。楚留香摸了摸鼻子,也無話可說。

  「對了,香帥,今天是什麼日子了?」

  「九月二十六。」

  記得到漁村那天是廿十,蘇蓉蓉說她昏迷了三天,這樣算的話……

  莫離不禁打了個哆嗦,低頭看了看自己完好的雙手。雖說龜息狀態在外面看起來和死物差不多,又有內力護身……可是在海底泡了這麼久居然毫髮無損,還真是祖宗保佑、福星高照。

  楚留香的想法顯然和她差不多,笑了笑,說道:「剛在海底見到姑娘的時候,在下還真是嚇了一跳,本以為一定是沒救了。沒想到姑娘還有一身如此奇妙的功法,又如此鎮定,竟能在被人捆綁之時進入龜息狀態。」

  「這個,說起來倒是我僥倖了。我也沒想到居然會成功……」想起自己能夠在入水的瞬間達到心無旁鶩的原因,莫離心口猛地一揪,不由地低咳了幾聲。

  「姑娘還好吧?」楚留香立刻面露關切,似帶著一絲愧疚之色,「當時探到姑娘心口尚有一絲熱氣,在下急著救人,為姑娘輸入內力,卻是莽撞了。」

  莫離淡淡一笑:「哪裡。我所修習的功法,真氣行走的路線和常人迥異,香帥不知也是正常。」

  雖然被強行從龜息狀態拉出來,那滋味實在不怎麼好受,但比起困在海底衰竭至死或淪為魚食,無論如何都要好太多。

  楚留香點了點頭:「不知姑娘現在有何打算?若姑娘願意,可儘管在此安心養傷,等身子大好了再上岸。若是急著回金陵,我也可以護送姑娘回去。」

  莫離微微思索了一下,說道:「要殺我的人此時想必以為我死了。我若急著回金陵,說不定反而打草驚蛇,連累家人。如果香帥能夠暫時收留,小女子感激不盡。」

  「不用這麼客氣。」楚留香真誠一笑,溫聲道,「君姑娘年紀輕輕便已是藍氏醫道的傳人,遭此大難又能臨危不亂、沈著自救,讓人佩服。雖然會遇見的原因實在不讓人愉快,但相逢總是有緣,如果以後姑娘想要尋查害你的真兇,在下也願意助一臂之力。」

  莫離忍不住一笑。這個人還真是愛管閒事的脾氣啊!難怪在書中總是麻煩不斷。不過,世界上有他這樣的人存在,對許多人來說,都是件極其幸運的事吧!

  心裡一暖,她點了點頭,微微欠身:「那麼,我就不和香帥客氣了。日後說不定真的需要仰仗,先在此謝過。」她抿嘴一笑,「還有,不是我咒你……不過日後若你有個什麼傷病,也可以儘管來找我。」

  楚留香朗聲一笑:「俗話說人在江湖飄,哪能不挨刀?我也先謝過姑娘了。」他站起身來,朝她點了點頭,「姑娘現在想必很累,我不多打擾了。等姑娘身子好些,再說其他吧。」

  莫離頷首,望著他走出艙外。剩下她獨自一人,她的眼神頓時一黯,忍不住抬手按住了心口。

  劫難在即卻能臨危不亂,沈著自救?不……太抬舉她了。

  「你若真變成鬼要報仇,去找原公子吧!」

  沙啞陰沈的聲音言猶在耳。那個人一定做夢也想不到 他這一句話,竟然救了她一條小命。

  原公子……?當時實在太過震驚,以至於腦海中頓時一片空白。前一秒的百般疑惑、恐懼、不安和焦躁,瞬間像被一隻看不見的大手抹了個乾乾淨淨。

  就因為思緒空空蕩蕩,所以在落水的剎那,能夠破而後立,讓求生的理智瞬間佔據她整個人,讓她用連自己也不敢相信的冷靜閉起呼吸,運功進入龜息狀態。

  否則的話,再怎樣她終究是個凡人,被人綁成粽子一般拋入海中,怎麼可能成功驅逐一切雜念?恐怕是免不了會被活活溺死的……

  原隨雲……

  莫離的手不覺糾結起衣料。她不相信要殺她的幕後人會是原隨雲!且不管兩人相交多時的情誼,他又不是瘋子,殺人總該有動機吧?無論如何,原隨雲都沒有要害她的理由。

  可是,他是除了藍太夫人之外,唯一知道她來福建的人……

  也是藍太夫人之外,唯一知道她濟南之行發現任慈中毒的人。

  如果……

  「君姑娘?」

  艙門口傳來一個柔和的聲音,打斷她的思緒。莫離轉頭望去,看到蘇蓉蓉托著一個食盤,微笑著走到她床邊。

  「這是用鴿湯燉的清粥,還有一些醬菜。我想以姑娘現在的身子,恐怕經不得油膩,還是吃這個最好。」蘇蓉蓉將食盤輕輕放在她床頭幾案上。

  「有勞了。」莫離點頭致謝,從她手中接過牙箸。遲疑了一下,她抬頭問道:「蘇姑娘,你能不能陪我坐一會?」

  現在的她才剛死裡逃生,心緒極其不穩,無法真正冷靜地分析細節。所以,最好什麼都不要想,先把身子養好再說。

  蘇蓉蓉笑著點了點頭,在她身邊坐下。只是當莫離端起碗的時候,腦海裡還是不能自制地,極快閃過一個念頭。

  原隨雲……現在的你,在做什麼呢?


卷一 初涉江湖   第二十章  衣料天敵流雲袖

  天色已晚,無爭山莊被籠罩在一片銀色的月光下。偌大的莊院中,只剩下幾處窗戶還隱隱透出暈黃的燈光。

  書房中,原隨雲靜靜坐著,身邊桌上是一盞明亮的油燈。那當然不是為了他自己,而是因為房裡的另一個人。

  「你是說,君姑娘從到了那個漁村後,第二天便失蹤了?」

  「是的。」

  「那個村子可有異常?」

  「屬下仔細看過,確實都是些普通的漁民。」

  原隨雲沉思了一下,又問道:「那麼,村子裡最近有沒有什麼人死亡?」

  「村口的一個老漁民,十幾天前染風寒死了。留君姑娘宿夜的老婦似乎當時曾照顧他,怕是被傳染了,兩天前也死了。」

  「君姑娘可有為那老婦診治?」

  「這……」那人看見原隨雲緊蹙的眉頭,頓時醒悟過來,臉色一白,低頭道,「屬下疏忽了,請少主責罰。」

  堂堂江左藍氏的傳人啊!若是連個風寒也治不好,豈不是天大的笑話麼?

  原隨雲只是一揮袖:「再去查!多帶兩個人,有什麼發現立刻來回報。」

  「是!」

  聽著那腳步聲漸漸遠去,他伸出手,摸索到了燭火散發的熱氣,一揮袖便滅了燈。

  靜靜地在黑暗中坐了半晌,原隨雲俊秀的面容沉靜如水,那緊蹙的劍眉,始終不曾鬆動分毫。

  艙房的桌上亮著一盞油燈,君莫離披著件月白色的外袍坐在桌前,筆桿輕點下頜,深思地望著眼前的一張紙。

  半晌,她輕抬秀腕,輕輕劃去紙上的「原隨雲」三個字。

  剛清醒時她確實不夠冷靜。對方也許沒有必要對一個將死的人說謊,但是──

  也沒必要非得說大實話。

  無論如何,此刻的原隨雲都沒有要害她的動機。這兩年兩人每月通信,堪稱知己。論情論理,都不該是他暗算她。

  猶豫了一下,提筆又將「藍氏」二字給劃去。

  若是和藍氏有仇,什麼時候不好下手,偏要到現在才找上她?而且,以藍太夫人的謹慎,若是有什麼仇人的話,一定早就告訴她了,尤其是當她獨自出門在外的時候。

  更何況,她甚至還不姓藍。

  那麼,她所能想到的,就只剩下兩個理由。

  還留在紙上的,是「奇毒」和「濟南」兩個詞。

  若說是因為想要查找原隨雲眼中毒素惹來的禍,那麼他那個仇家也未免太可怕了些,竟然對山莊裡發生的一切都瞭若指掌!無爭山莊怎麼說也不是浪得虛名,世界上……真的會有那樣神通廣大的人存在嗎?

  而濟南……

  之前她倒是忘了,當日她曾在任夫人手中留字,所以,任夫人也是知道她秘密的人。而她離開無爭山莊前,最後得到的消息是任老幫主故去,南宮靈接掌幫主之位。任夫人對丈夫情深意重,傷心欲絕之下,或許一時激動,洩露了什麼?

  可是……當初那個聰慧女子眼看丈夫一天天因中毒而衰弱,尚能不動聲色地和南宮靈周旋,甚至不知用什麼計謀,逼得他不得不到金陵來尋醫。那樣的人,心智絕對是無比堅忍的。更何況對任幫主的死,她應該早有準備,怎麼會這樣沉不住氣?

  莫離不禁深深地嘆了口氣,只覺得自己好像陷進了一團迷霧之中。眼前明明依稀有著些什麼,可就是看不清楚。

  又低頭看了看那張紙,她忍不住苦笑一聲。無論是因為哪個理由遭遇謀殺,貌似都和毒脫不了關係。自己這些日子來,還真是活得精彩刺激吶!

  微微搖頭,莫離站起身來打開艙門,走了出去。

  到底是在水底下泡了六天,之後又是因為外力而強行脫離龜息狀態的,對身體損害不小。所以這兩天每天十二個時辰,她倒是有七八個時辰都在睡覺。

  饒是如此,還是和船上的幾個人熟稔了起來,三個女孩子更是一口一聲「小離」地叫著她。不過,此刻已經夜深,他們應該都就寢了吧?

  踏上甲板,這天晚上月色正好,照得光潤的木質地霜白一片。被微涼的海風一吹,莫離只覺得頭腦頓時一醒。她深深地吸了口氣,意念微動,突然飛身縱起,在半空中接連折身,姿態輕盈巧妙,短短幾秒時間裡竟換了十六種姿勢,方才穩穩地落在地上。

  「禍福相倚,孰知其極……倒真是一點不錯。」莫離看著自己的雙手,忍不住喃喃自語。

  這兩天運功調息時,隱隱感到和以前有些不同,剛才一試果然不差。不知是為什麼,現在她體內的真氣似乎完全融入了四肢百骸,和她整個人結成了密不可分的一體。只要一動念頭,不必如何刻意,就能催動自如。

  「君姑娘,天色已晚,還沒歇息嗎?」

  正望著海面上破碎的月影出神,背後突然響起一個低沉的嗓音。莫離回過頭,淺淺微笑:「白天睡得太多,現在反而清醒了。香帥怎麼也沒睡?」

  楚留香摸了摸鼻子:「我怕是和姑娘一樣的理由。」

  莫離忍不住一笑。這個無比精明強幹的人,平日看起來倒確實是無敵懶散。這兩天偶爾踏上甲板,他總是在曬太陽睡覺。還真不知道自己這個養傷的人和他比起來,哪個躺著的時候更多些?

  不過,這會兒看到他,倒是想起一件事來。莫離微微側頭,問道:「香帥常年生活在海上,可曾見過血芋螺?」

  「血芋螺?」

  「嗯。血芋螺又叫雞心螺,看起來便是一個雞心的形狀,殼是深血色,帶著褐色斑點──」

  「血芋螺可從尾端射出毒針自衛,被刺中者全身麻木,呼吸阻塞,頃刻窒息而亡。」一個柔美的聲音接上她的話。蘇蓉蓉從船艙陰影中步出,走到楚留香身邊,好奇地望著她:「小離,你問這個做什麼?」

  「蓉蓉!我倒忘了,你也是辨毒的大行家,說不定可以幫我。」莫離心裡一喜,說道,「實不相瞞,我這次來到福建,是為了要找海裡的幾種毒物,那血芋螺就是其中一種。」

  「這東西如此厲害麼?難怪蓉蓉你一直提醒我,在水底看見海螺切不可以輕易去觸碰尾端。」楚留香朝蘇蓉蓉笑了笑,又望向君莫離,「君姑娘要找這些毒物做什麼?」

  「為了一個朋友。」她緩緩說道,「我有一個朋友,眼睛被人毒瞎整整十多年了。那毒十分複雜,我花了近一個月,也只辨出其中三種毒素……我想,剩下我認不出的,很有可能是海裡這些醫書記載不全的毒物。」

  楚留香目光閃動:「能難倒姑娘的毒,想必是十分霸道了。不知姑娘辨認出的毒素有哪些?」

  「金環蛇液、天山雪蛛和碧玉蜂刺。」

  蘇蓉蓉臉色一白:「這三種,無論哪一樣都是致命的劇毒!什麼人這麼高明,竟然可以將這些毒素混合在一起,毒瞎了人卻不會傷人性命?」

  「這個,就連我朋友自己也不知道。」莫離苦笑一聲。

  楚留香若有所思地看了她一眼,知道她不願多說,也就體貼地沒有追問什麼,只是轉向蘇蓉蓉。

  蘇蓉蓉已經明白他的意思,微笑道:「只要小心別碰到尾部的尖刺,血芋螺也沒什麼可怕的,楚大哥不妨去為小離抓幾隻上來吧!這一帶的海域還有幾種毒物,讓我想一想,明天一併告訴你。」

  幾天後,君莫離臉色略顯疲憊地坐在一間艙房的桌前,仔細辨認眼前一尾被血芋螺戳死的小魚。

  她身邊還有一隻水缸,裡面有兩隻其他種類的毒螺、一尾沙蜇,以及海裡的毒王,莫離看到時著實為楚香帥捏了一把冷汗的箱水母。

  這個人在水裡果然就像在陸地上一樣自在,不過用了半天功夫,就為她弄了這麼一缸毒物來。

  莫離擦去冷汗,千恩萬謝之後,便把自己關到了房裡埋頭鑽研,並且再三囑咐不清楚其中厲害的李紅袖和宋甜兒,千萬別貿然靠近這個水缸。

  因為這裡面的東西足夠毒死將近兩百個成年人……或是三萬隻老鼠。

  片刻後,莫離看了看桌上那隻離了水的血芋螺,忍不住嘆了口氣。看來……不是當初被她寄予最大希望的芋螺毒。這雖然是走神經系統的霸道奇毒,但觀察小魚的死亡,這種毒素若被提煉出來,卻是有止痛的特性的。

  而當初原隨雲中毒時,卻是眼睛奇痛無比。

  想了想,莫離小心地拿起那隻血芋螺,打開門走了出去。這種東西沉在海底泥沙中,平時也不會害到誰,還是放生吧!

  剛踏出房門,心裡突然感受到一絲異動,飛快抬眼,便捕捉到轉角白色的人影一晃而過。

  莫離下意識地追上去:「誰?」

  那人反身折回,不言不語,竟當胸一掌朝她拍來。

  莫離下意識地舉手招架,卻猛然想起自己手裡此刻還拿著個血芋螺,若被掌力拍散了,那毒針刺到哪裡可不是鬧著玩的!

  猛然收手,她微微後仰,飛抬手腕,揚起長袖。

  流雲袖捲住了對方的手,一引一甩,「嘶啦」一聲,那一掌就被她引到一邊,而對方的輕紗長袖,也被她給撕下半邊。

  「你是什麼人?!」

  這句本該是她問的話,卻從對方口裡吐了出來。莫離定了定神,抬眼望去,只見那是一個美得讓人屏息的銀衫女子,俏臉微白含煞,正狠狠瞪著自己。

  莫離看了看地上的布料,突然很想學楚留香摸鼻子。

  這流雲袖由原隨雲使出來,明明飄逸優雅得不帶一絲煙火氣。怎麼自己每次拿來和人動手,總有人被扯下半截衣袖來?


卷一 初涉江湖   第二十一章  海上浮屍見陰謀

  這一番動靜不小,眨眼的功夫間,楚留香、蘇蓉蓉、李紅袖和宋甜兒已經全都衝了下來,面帶驚訝之色望著那女子。

  君莫離苦笑一聲,揚了揚手中的東西:「姑娘,我手裡拿著的這個叫做血芋螺,尾部藏有致命的毒刺。剛才你那一掌若拍實了,不小心扎在毒刺上,這會兒只怕我得在你身上開兩個洞。」

  女子柳眉倒豎:「你說什麼?!」

  「被血芋螺刺中後,毒從經脈行走,頃刻讓人窒息。必須用竹管刺入孔最、尺澤兩穴,在毒順著手少陰經進入肺經前,強行制止,並將毒素導出。」她十分平靜地解釋,頓了一下,又道,「當然,如果有人口對口,將空氣強行吹進中毒者的肺腑,也可以解一時之急。」

  噗嗤一聲,似乎是宋甜兒笑出聲來。

  女子臉上白一陣又紅一陣,看那神情就是很想再用力打她一掌,但看了看她手裡那詭異的血紅色毒螺,終究還是狠狠一跺腳,轉身面對楚留香,厲聲道:「你就是盜帥楚留香?!」

  莫離呼出一口氣,不動聲色地往旁邊挪了一點。饒是她平時性子和善,對這種飛揚跋扈的人實在殊無好感。若是她沒有武功防身,剛才那不明不白的當胸一掌就算沒要了她的命,至少也能讓她躺上十天半月。

  不過,貌似她難得逞一回口舌之快,火卻燒到別人身上去了。

  想到這裡,莫離不禁略帶愧疚之色地看了楚留香一眼。卻見他又是無奈,又帶著幾分好笑地瞥了她一眼,隨即面對那個女子,努力擺出一本正經的表情:「姑娘是神水宮弟子吧?遠道而來,不知有何貴幹?」

  神水宮?莫離眼皮頓時一跳。那號稱天下第一奇毒的「天一神水」,終於還是被從神水宮偷出來了嗎?所以神水宮的弟子才會找上盜帥興師問罪──

  畢竟,神水宮主「水母陰姬」武功蓋世,能從她眼皮底下偷東西出來,常人恐怕也真的只能想到楚留香了。

  可是,記得在小說裡,是無花騙了神水宮裡的女子,幫他偷出天一神水,然後用來毒死任老幫主……

  憶起那日聽聞任慈的死訊,莫離不由微微蹙起了眉頭。難道在這個世界裡,任老幫主還是死在了天一神水上?可是,當日她曾明白地告訴過南宮靈,任老幫主已經「病入膏肓」,無藥可醫。他究竟在圖謀什麼,就那麼急著殺死本就已經時日無多的任慈?

  「──你一定要和我去看看這東西。我相信,姑娘你只要看了,就會明白這事的前因後果。」回過神來,只見楚留香竟已經握住了那個女子的手,一邊柔聲說著,一邊牽著她朝甲板上走去。

  而那個剛才還恨不得把人千刀萬剮的跋扈女子,竟也就乖乖地被他拉了出去。

  「他若想拉一個女孩子的手,看來還真是沒人能拒絕呢。」蘇蓉蓉望著兩人背影,輕輕嘆了一句。

  「也幸好那姑娘的手被人拉住了,不然我還真怕她衝過來補我一掌。」莫離苦笑一聲,走上前去,「香帥要帶她去看什麼東西?」

  「屍體!」為了讓莫離聽得懂,宋甜兒很難得地說了字正腔圓的官話。她那健康呈小麥色的俏臉,此刻卻微微發白:「就是剛才,海上飄過來一堆屍體!」

  莫離怔住。

  「海上飄來五具屍體,而且那些人生前來頭都不小。」一邊朝甲板上走去,李紅袖一邊補充道,「小離在研究那些毒物,我們鬧出的動靜你都沒聽見吧?是楚大哥讓我們先別去打擾你。他說你弄那些見血封喉的東西,十分危險,萬一讓你分神,出什麼意外就不好了。」

  說話間,幾個人已經踏上甲板,莫離也一眼看到了那五具已被海水泡得腫脹的屍體,忍不住打了個哆嗦。剛才她就那麼全神貫注麼?船上多了五個死人,她竟然一無所覺!

  楚留香拉著那神水宮的女子站在了其中一具屍體跟前。雖然那屍身被人一刀削去半個肩膀,顯得猙獰可怖,但姣好的面容依然完整,並且一眼就可以看出,身上的裝束和眼前的女子是完全相同的。

  誰知,女子只是淡淡掃了一眼,便道:「這不是神水宮的人。」

  穿著一模一樣的衣服,竟然不是神水宮的人?

  楚留香頓時怔住。半晌,才訥訥苦笑道:「我本來信心滿滿,以為天一神水是你們宮裡的人自己偷出來的,沒想到……」

  女子冷笑:「巧言令色!你以為這樣就能故弄玄虛,唬弄我麼?天一神水你什麼時候拿出來還我?」

  她雖然說得聲色俱厲,但纖柔的素手居然還是一直被楚留香給握著。

  莫離在一旁看著,估計她一時半刻便是想掙也掙不開,這才把手裡的毒螺給拋回海中。

  依然和那女子保持著安全距離,她仔細地打量了一眼地上的女屍,突然開口道:「姑娘,請問你們宮裡的人常常在江湖上走動嗎?」

  那女子似是極度鄙夷地瞥了她一眼,冷冷說道:「神水宮弟子從不和外人來往,天下皆知。」

  直接忽視她的語氣,莫離又問道:「那麼,最近宮裡可有哪位姑娘丟失了衣物?」

  這是什麼亂七八糟的問題?女子一揚眉,正要發作,楚留香卻眼睛一亮,說道:「是了!姑娘,你仔細看,那死去的女子雖然不是你們宮裡的人,但她的裝束卻和你一般無二,惟妙惟肖。莫說在下從未到過神水宮,就算真的進去偷了神水,也不可能有時間仔細觀察姑娘們的裝束。」

  那女子微微皺眉,半晌終於說道:「神水宮人雖不常出現在江湖上,但偶爾還是會走動的。」

  「但終究沒多少人在外面見過姑娘們,不是麼?都只是傳聞,說神水宮弟子個個銀衣翩翩、美麗絕倫。」楚留香微微笑道,摸了摸鼻子,「至少在下以前從未見過姑娘這樣的人物……否則,定然是記得的。」

  這話顯然讓女子很受用,她冷若冰霜的臉上神情緩和了一些。楚留香趕緊接著說道:「姑娘,無論是誰偷了天一神水,又企圖用這女屍假冒神水宮弟子,他一定是到過你們那裡,或至少,和你們宮裡的弟子認識。」

  女子聽著,神色轉為深思,不覺點了點頭。隨後似是想起什麼,她的臉色陡然一變。

  「姑娘想到什麼?」

  「與你無關!」

  女子突然又變得聲色俱厲,楚留香卻不為所動,追問道:「你們宮裡,可是有人失蹤了?」

  女子咬了咬牙:「本宮弟子,自然沒有那種畏罪潛逃的叛徒!你猜錯了!」

  看著她眼中激烈掙扎的神色,楚留香目光閃動,沈默了片刻,緩緩道:「如此讓姑娘覺得難以啟齒的事,可是因為……有哪位女孩子竟懷了身孕,明知無法瞞過,自殺謝罪了?」

  那女子頓時臉色大變,顫聲道:「你、你怎知道?」

  這,其實已經是肯定的答案了。楚留香果然是個風流倜儻、深為瞭解女人的浪子,居然能從那隻字片語中,把這件事猜到個大概。只是……

  莫離在心裡嘆息一聲:無花盜天一神水的事,在這裡,果然是和小說裡一樣嗎?

  小說裡的這段劇情她大概還記得:無花借為水母陰姬說禪的機會,偷偷勾引了神水宮裡的女子,騙那女孩子為他盜出天一神水。可憐那女孩懷上了他的孩子,苦等他不到,最後知道身材日變,再無法隱瞞,竟是自殺而死。

  而眼中這個高傲女子,此刻明亮的眼裡竟漸漸泛起了一層水光。不論她在外面是多麼跋扈,可是看得出,她確實是真心為死去同伴的不幸而難過著的。

  莫離垂下目光,心頭突然依稀想到了前世所讀希臘神話中,那個被詛咒的女預言師卡珊德拉。

  卡珊德拉,貌美的特洛伊公主,受到司占卜的太陽神阿波羅報復。凡是她預言的事情,必定百發百中,但也同樣註定了不會有一個人相信。於是,她明知自己的國家會因為那絕世美女海倫而走向毀滅,卻只能眼睜睜地看著,說啞了喉嚨還是無能為力。

  莫離突然覺得,也許她有些能瞭解卡珊德拉的鬱悶。聽著那被始亂終棄女子的不幸遭遇,她實在很想大喊:妙僧無花到過你們宮裡吧?罪魁禍首就是他!

  但若此刻她真的喊這麼一句出來,八成和卡珊德拉一樣,會被人當成瘋子。

  「我給你一個月的時間,你若找不出來是誰偷了天一神水,神水宮就唯你是問!」

  就在莫離神遊的時候,眼前的女子終於把手從楚留香掌中抽了回來,留下那麼一句蠻不講理的話,便縱身躍上一直藏在船尾的小舟。

  只是,她離去前終究還是回過頭,清清淺淺地嫣然一笑,說道:「我叫宮南燕,楚留香,你記著吧!」

  宮南燕……這名字有點耳熟,似乎也是個重要的人物?

  莫離皺了皺眉,實在記不起來,便不再去想。畢竟,目前那也不是什麼重要的事。

  重要的,是面前躺著的五具屍體。

  她畢竟是學醫的,眼前也是一個極佳的考驗機會。如果將從小說裡知道的一切事情全部擯棄,那麼……

  憑她自己,又能看出些什麼頭緒來?
【連載文請勿回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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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 初涉江湖   第二十二章  半截衣袖嵌疑題

  送走了神水宮那尊大神,李紅袖簡潔地向君莫離介紹了一下那幾具浮屍的來歷:

  浮屍一號,濟南天星幫的總瓢把子,「七星奪魂」左又崢,被浮屍二號的成名絕技硃砂掌所殺。

  浮屍二號,硃砂門「殺手書生」西門千,咽喉被看似海南派劍法的利劍捅了個窟窿。

  浮屍三號,正是海南派三劍客之一的靈鷲子,腦袋被削去了一半。

  浮屍四號,貌似就是那用大刀劈人腦袋的傢伙,沙漠之王「無影神刀」劄木合。這人卻是中了天一神水的毒,全身爆裂而亡。

  然後浮屍五號就是剛才楚留香拖著宮南燕來看,那個衣著和神水宮弟子一般無二的女子了。

  這五人個目前的尊容實在都不怎麼好看,但是……

  權當歷練吧!過幾年等一心搞「中西結合」的舅舅從天竺取經回來,天知道會讓她搗鼓些什麼奇怪的東西。

  君莫離嘆了口氣,回艙房裡取了幾根竹籤來,緊緊皺著眉頭,開始檢查那些浮屍身上的傷口。

  李紅袖在一旁看得眼睛發直,喃喃道:「小離你還真是大膽,這、這麼噁心的東西……」

  「沒事。若怕這個,當不了大夫的。」其實和這差不多噁心的潰爛傷口,這些年來行醫她也看過不少,都在活人身上罷了。以前也不是沒吐過,後來神經練得極其強悍,基本麻木了。

  只稍稍查看了一下,莫離便搖了搖頭,站起身來:「這些人並不是受人挑撥離間,自相殘殺而死。他們傷口腐爛的程度都不一樣。」

  楚留香攜著蘇蓉蓉走了過來,眼神閃亮:「君姑娘看出些什麼?」

  「硃砂掌和天一神水,一個是內傷一個是毒,從表面看不出太多,但是……」莫離指著浮屍三號,「這人的傷口潰爛程度要比那個被一劍穿喉的人嚴重。他應該……至少比那個人早死了三天。」

  楚留香摸了摸鼻子:「這果然就有趣多了。一個死了三天的人,竟然還能用劍把別人喉嚨捅個窟窿?」

  「還有,這個女子死得最晚,傷口竟然還沒有潰爛的跡象。剛才我摸了摸她身上,她應該是受了內傷而死。」

  「內傷?」

  「嗯。」莫離點了點頭,饒是她向來鎮定,這時也忍不住微微打了個冷顫,「胸腹軟綿一片,很可能……五臟六腑都被重力震碎了。」

  蘇蓉蓉聞言低呼了一聲,緊緊抓住了楚留香的袖子,李紅袖更是秀臉慘白一片。宋甜兒倒是好命得多,一早就躲回艙房底下去了,根本沒聽見。

  楚留香也不禁皺眉,卻點了點頭:「這樣倒是很合理。幕後人應該是把這女子打死後,給她換上神水宮的衣服,然後才在她身上砍了那刀,造出被劄木合大風刀劈死的假像。」他喃喃自語,「此人如此心狠手辣,又行事慎密,會是誰呢?」

  李紅袖沉吟著道:「嗯,他的武功應該高於左又崢、西門千和靈鷲子,卻低於劄木合,所以才要用天一神水毒殺。江湖中符合這樣條件的人物……」

  「那人的武功,卻未必低於劄木合。」楚留香苦笑著搖了搖頭。

  「哦?」

  「香帥的意思,是不是說他用了天一神水,又把這個女子扮成神水宮的人,是故佈疑陣,讓人以為神水宮出了什麼叛變之類的事情,致使天一神水流於江湖。然後,將來他便可以用神水去殺更厲害的人物?」

  「不錯。」楚留香略帶讚賞地看了她一眼,「君姑娘不是江湖中人,卻一眼看出其中厲害,果然聰慧過人。」

  「不敢。」她前世武俠小說可沒少看,多少是搭了順風船啊!莫離有些汗顏,立刻轉移了話題:「香帥,這個硃砂掌除了硃砂門的人,就沒別人會使了嗎?」

  要模仿利劍大刀弄出的傷口容易,要模仿別人的獨門絕技,卻難得多。

  楚留香沉吟道:「硃砂門一派的始祖,當年似乎是少林的叛徒。」他這麼說著,眼睛卻望向李紅袖。

  李紅袖點了點頭:「嗯。硃砂掌本名大血手,是大約兩百五六十年前,少林慧明法師首創。慧明自覺這門武功太過歹毒,沒有傳授給弟子,晚年更將心法付之一炬。只是那心法卻被座下弟子平因偷偷抄來,夾在平日誦讀的經書裡。後來慧明大師圓寂,平因藉故還俗,改名創立了硃砂門。」

  兩百多年前的武林秘辛,她說來卻如數家珍,簡直就是活百科了!莫離在心裡暗暗讚嘆一聲,問道:「那麼,現在除了硃砂門,外面還會有這心法流傳嗎?」

  「應該是沒有……除非少林寺裡還有別的抄錄。」李紅袖皺眉想了想,又道,「對了,再來就是大約一百七十年前,武林曾有一次大浩劫。有不少江湖中人怕難逃滅門之災,將自家的絕技抄錄一份,交給當時無爭山莊的莊主原恆若保存。硃砂門的……說不定也在其中。」

  原來是這樣,難怪無爭山莊收藏的秘笈這麼多。記得原隨雲提過,那流雲袖本是武當一派的功夫。就不知道另外一套她還未曾使過的南懷劍法,又有什麼來頭了。

  楚留香微微動容:「無爭山莊現任莊主原東園很少走動江湖,甚至有人說他根本未曾修習武功。而那少莊主──」

  「不會是無爭山莊。」還沒來得及細想,話已經脫口而出。莫離看著面前微帶詫色的三個人,心頭突然浮起一絲說不清的尷尬,含糊解釋道:「死去的這些人都大有來頭,幕後人策劃此事,定非朝夕之間。我五月時曾受原老莊主邀請前往無爭山莊,直到兩個月前,一直住在那裡。」

  蘇蓉蓉和李紅袖的眼睛立刻就亮了起來。雖然她說受原老莊主邀請,但都是女孩子,這兩人立刻聽明白這幾個月她其實是和誰在一起,於是望向她的眼神裡就帶了一絲曖昧笑意。

  「江湖中人都傳言原少莊主天資聰穎,非常人所能及,而且還才高八斗、溫文爾雅。」李紅袖笑著眨了眨眼,「原來小離竟是那位原公子的紅顏知己,失敬啦!」

  莫離頓時有些懊惱。以楚留香的聰明,本就不會懷疑到無爭山莊頭上去,她卻在這裡著急什麼?不過……她和原隨雲都是未曾婚嫁的人,又不是什麼見不得人的關係,有什麼好彆扭的?

  想到這裡也就釋然了。莫離微微一笑,大方說道:「我和原公子目前只是朋友而已,稱不上什麼紅顏知己。」

  李紅袖只是笑嘻嘻地瞅著她,品味著「目前」二字中的深意。

  楚留香卻似想起了什麼,眼中閃過一絲混合著驚疑和擔憂的神色,片刻後才轉回正題,說道:「無爭山莊在武林中的地位至高,確實不必用這種手段來暗算這幾個人。只是,如果當年硃砂掌心法有遺留在少林,外人也是探不出什麼的。」他沉吟著,「看來,我得到濟南跑一趟了。」

  蘇蓉蓉微微蹙眉:「你當真要管這件事?」

  「神水宮都找上門來了,事到如今也由不得我不管。」楚留香微笑著道,「我們在海上漂流這麼幾天,如今已經到浙江一帶了,離濟南天星幫最近。我先去左又崢的徒子徒孫那裡轉一圈。蓉蓉──」

  蘇蓉蓉溫柔地點了點頭:「你要說什麼我知道了。船一靠岸我就到神水宮去找我表姑,看能不能問出更多關於那個死去的女孩子的事情來。」

  「嗯,路上自己小心。七天後,我在濟南大明湖旁的風雨亭等你。」楚留香柔聲說道,隨後望向莫離,「君姑娘,真是萬分抱歉,在下不能親自盡地主之誼了。」

  「哪裡。香帥救了我性命,又對我幫助甚多,我已經感激不盡。」莫離微笑著淺淺一揖,隨即望向一旁的李紅袖,「紅袖,如果你和甜兒不介意,我還想再打擾幾天。香帥辛苦為我捕捉到那一缸毒物,輕易放棄了著實可惜。」

  李紅袖笑著點頭:「小離和我們客氣什麼?自然是你愛住多久就住多久。」

  「那就多謝啦!……呃,你們還要繼續在這裡聊天麼?我可要先失陪,下去洗手了。」畢竟剛才查看過屍體,雖然是用了竹籤,心裡還是毛毛的。

  幾個人一起朝下面的艙房走去,莫離望著楚留香的背影,微微一笑。

  她自然可以在此時告訴楚留香,設法去見任夫人,就可免去一番周折。但是,記得正是因為調查這件事,楚留香結識了中原一點紅,並且引為至交,一點紅甚至因此而放棄了殺手的身份。

  她對書裡的一點紅印象還是挺深刻的。也許對楚留香來說這份友誼只是可貴,但是對那個外表冰冷但內心灼熱的男子來說,或許就是最最重要、改變一生的機遇。

  她不是神,無法預料若自己橫加干涉會發生什麼事。所以,別人的人生,還是不要貿然插手的好。最多……到時若再遇上,適時透露一些線索吧!

  走過剛才和宮南燕交手的地方,只見被她不慎扯下的半截衣袖還落在地上。莫離隨手撿起了,只見那衣料甚是華貴,銀色的緞子在光下隱隱泛著水藍的光芒。

  她的心裡一動,開口喚道:「蓉蓉,船靠岸時若是時辰早,別急著走,至少等太陽出來後再說。」

  三人聞言都望向她。楚留香仔細看了看她手中的衣料,眼睛一亮,猜到了她心中所想,點了點頭含笑道:「君姑娘果然心思慎密。」

  李紅袖微微皺眉:「你們兩個打什麼啞謎呢?」

  「明天你就明白了。」楚留香笑了笑,說道,「這件事,如果證實了……那就很值得玩味。」


卷一 初涉江湖   第二十三章  九十七號柳弦楚

  秋高氣爽,早晨的陽光明媚,在蔚藍的海面上灑下點點金光,萬里碧空如洗。

  莫離走到女屍旁,輕輕將宮南燕那半截衣袖放在屍體的右邊長袖上。在燦爛的陽光下,可以清楚地看見,兩者衣料的亮度微有差異,但色澤竟然是完全相同的。

  銀色絲線,也可以是很多種不同的色彩:銀白、銀灰、銀藍、銀紅……昨天在艙內燈火下,莫離便看見宮南燕遺下的半截袖子並非是她一開始以為的純銀白,而是帶著一抹非常美麗、淡淡的水藍色。

  這下,在場的幾個女孩子都看出其中的玄機了。李紅袖怔了片刻,喃喃道:「果然是耐人尋味了。那個讓少女自殺的罪魁禍首,竟然是在大白天出入神水宮的嗎?」

  在這個年代,裁衣實在不如後世那麼容易,即使家境寬裕如君莫離,也不過是每年換季時添一、兩件新衣。有時新衣服不慎被磨損,是捨不得直接丟棄的,一定會設法修補。莫離雖然很少親自動手,但很多次是自己送去給衣坊專精縫補的繡娘,見過她們的活計。

  繡娘們通常會在衣服內面取料抽絲,但若無法直接取料,需要配線的話,那麼一定會在陽光下進行。屋內光線昏暗,配線便很難做到色澤光亮完全一致。要是晚上在燈火下,就更不可能了。

  因為燭火本就會將一切染上一層暈黃色,無論怎麼覺得顏色相近,到了日光下看,一定會有差異的。可這人仿製神水宮的衣裙,竟然能把銀色中那抹淡淡的水藍也弄到如此神似,就很讓人驚訝了。

  「晚上偷偷潛入神水宮,能夠把鞋子衣帶的樣子看清楚不奇怪,但這顏色居然也能模仿得惟妙惟肖,實在是很不可思議。如果那個女孩子沒有離開過神水宮,屋裡也沒有直通外界的暗道,又有誰會有那麼大的膽子和本事,竟然能在白天跑到水母陰姬的地盤胡作非為?」楚留香沉吟著,轉頭望向蘇蓉蓉,「蓉蓉──」

  「嗯。我知道應該問小表姑什麼了,你放心。」蘇蓉蓉柔和的聲音裡透出令人安心的穩重。

  莫離忍不住微微一笑。有了這些線索,也許……可以早些把無花給扯出來吧?

  看蘇蓉蓉轉過身,就要離開,她連忙小步追上喚道:「蓉蓉。」

  「小離,怎麼了?」

  「想拜託你一件事……」她湊近蘇蓉蓉耳邊,小聲說了幾句話。

  蘇蓉蓉略帶詫色地看了她一眼,但還是立即點了點頭:「好,我會在你桌上留張字條,到時候你自己去拿了用吧。」

  「嗯,多謝啦。」她想了想,又說道,「不知那幕後人是不是有留意著神水宮的動靜,你路上多加小心。」

  「好,我知道了。」蘇蓉蓉溫柔而笑,輕輕抱了她一下,「小離,你也保重。」

  看著蘇蓉蓉和李紅袖、宋甜兒話別,楚留香走到莫離身邊,低聲問道:「君姑娘,你要研究的毒,是為了原公子?」

  早知道這一點細節瞞不過楚留香。莫離嘆了口氣,點了點頭。

  他微微動容:「是什麼人,竟然能對無爭山莊的少莊主下毒?」

  「不知道。原老莊主似乎對這段往事忌諱莫深,所以我和原隨雲才想從查清毒素下手,或許能捕捉到蛛絲馬跡……」莫離說著,停頓了片刻,突然抿嘴一笑,「香帥,等你這邊的事情了結之後……他日若我還需要你幫忙,可以嗎?」

  「自然是可以的。我以前說過的話,仍然算數。」楚留香瀟灑一笑,眉眼間都是從容自信,似乎無論什麼樣的兇險都不放在心上。

  「那我先謝過了。」莫離淺淺一揖,隨後說道,「對了,還有一件事……」

  「嗯?」

  「如今我還不知是被何人追殺,若香帥在外面碰到有人提起我,是否可以代為隱瞞?」

  明明她沒有提起怕他在濟南遇見誰,楚留香深邃的目中卻閃過一抹銳色,似乎已經有了某些猜想。

  他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終於點頭道:「好,我行事會有分寸,你放心。」

  「多謝了。」

  楚留香點了點頭,臉上突然閃過一絲促狹之色,伸手輕輕拍了拍她肩頭,笑道:「女孩子家,別總是這麼一臉老成的樣子,偶爾也應該撒撒嬌才可愛。」

  君莫離微愕,隨即心頭卻突然一暖。他此刻的神情語氣,實在像極了前世那個和自己情同兄妹的堂兄。

  依稀記得,曾幾何時,那個很寵自己的堂哥也會揉著她的頭,溫柔說道:「女孩子家,別什麼事都一個人扛著,偶爾依賴一下別人,也是可以的。」

  鼻尖微澀,莫離點了點頭,笑道:「我記下了。香帥,過幾日我或許也會去濟南,後會有期吧!」

  船上少了楚留香和蘇蓉蓉,並沒有安靜許多。李紅袖和宋甜兒本就是性子較為活潑的兩個,每天依然打打鬧鬧,絲毫不見冷清。

  莫離有時也會和她們一起嬉鬧一陣,不過大多數時間還是放在了研究毒物上。她深知憑自己的本事,也許撈一兩隻血芋螺上來還成,但像沙蜇、箱水母這些東西,卻不是她能輕易對付的。難得遇見楚留香,幫了她的大忙,實在不該輕易浪費了。

  就這樣又過了三天,到最後,得出的結論卻出乎她的意料:本來她以為最不可能的箱水母毒素,居然是唯一一種和原隨雲中的毒特徵相符的毒素。

  真的……會是箱水母嗎?莫離不禁有些躊躇。這生物被稱為毒中之王是當之無愧的,每一隻箱水母觸角裡所藏的毒素足以殺死三十六個成年人,而且若被它觸角刺中,射入足夠的毒液,在短短十秒裡就會窒息而亡。

  箱水母一向生活在深海,鮮少有人知道它的厲害。若非蘇蓉蓉常年生活海上,為了楚留香的安全而下了苦功,鑽研海中各種有毒生物,恐怕也不會知道它的存在。若果真是箱水母毒素,下手害原隨雲的那神秘人,又是怎麼知道的?

  到了最後,莫離也只能先將這疑問暫且放在心底。至於那隻箱水母,她考慮再三後還是殺死了,問精於暗器的宋甜兒要來一堆針啊鏢啊的,統統淬上毒──份量不會致命,卻會使人四肢麻痺、呼吸困難,很容易造成是見血封喉毒藥的錯覺。

  她自己留了十幾枚小巧的飛鏢下來,其他的就都送給紅袖和甜兒,權當這些天的謝禮。這幾個女孩子跟在楚留香身邊,註定是麻煩不斷的,多幾件能嚇人的東西也好。

  最後,君莫離打開了蘇蓉蓉臨行前為她留下的薄箋,那上面是字跡秀麗的幾個蠅頭小楷:九十七號。

  當日思量再三後,莫離還是決定先到濟南去一趟。動身前往福建之前,她對藍太夫人和原隨雲都說過,此行大約會要兩三個月,所以現在也不怕他們擔心。她所懷疑的「奇毒」和「濟南」中,沒辦法跑去問當年毒害原隨雲的人是不是想殺她,所以,還是先去濟南探探任夫人的口風。

  當初任慈還在世,南宮靈自然對任夫人防範甚嚴。如今她這個「死人」想偷偷潛進去見一個無依無靠的寡婦,應該會容易得多。

  莫離起身離開艙房,到了那間蘇蓉蓉精心設計的鏡室。在靠牆一排矮櫃子上找到了編號九十七的抽屜,輕輕拉開,只見裡面放著一副精巧的人皮面具、一套顏色素淡的衣裙、幾根烏木髮簪、一雙厚實的布鞋、一柄青穗鋼劍,和一本薄薄的小冊子。

  她打開薄冊,只見上面寫著幾行字:

  姓名:柳弦楚。

  身份:江南鳳祥銀樓柳老闆第六庶女,念慈庵明心師太記名弟子。

  年紀:二十左右。

  個性:沉靜穩重、不喜言語。

  特徵:滴酒不沾,茹素,喜喝西湖龍井茶……

  莫離合起薄冊,微笑著喃喃道:「碧水柳絲媚,霜天歌弦楚……倒是個很美的名字。只是,我看起來就是整那麼一個清心寡慾的人麼?」

  搖了搖頭,她又拿起了那柄鋼劍。劍很輕巧,隨手揮了一下,極為襯手。只是……還是希望不會用到才好。

  「少主,兩天前,在君姑娘失蹤的那個漁村附近海上,我們發現了一艘被遺棄的漁船。船上有打鬥的痕跡。而且,船艙底下蓄水養活魚的池子底,沈著兩具屍體。」

  無爭山莊裡,一身勁裝的中年人又回到了原隨雲面前,恭聲稟告。只是這一次,他的面色有些蒼白。

  「可知道那兩具屍體的身份?」

  「屬下等將漁船帶回村子,那兩具屍體經過這些天浸泡,早就腐爛得面目全非,只是那漁船是村裡林家兄弟的。死屍身上的衣服,也和兩人平時穿著吻合。」中年人猶豫了一下,又說道,「那兄弟倆據說就住在船上,有時遠航捕魚,十幾天不歸也是常有的事,所以一開始沒人留意。但是後來村裡人回憶,最後一次看見他們出航,似乎……就是君姑娘失蹤的那個早晨。」

  原隨雲一直很安靜地坐著,直到中年人說完,他的身形似乎都沒有移動一分一毫。可是,他的右手已經緊緊捏住了椅子扶手,指節慘白,手背上青筋根根暴起。

  「這幾天你辛苦了,先下去歇息吧。」片刻之後,他終於開口說道,聲音平板得沒有一絲起伏。

  聽見極輕的腳步聲漸漸遠去,許久之後,原隨雲終於慢慢鬆開了扶手。喀啦一聲,上好的楠木立刻出現清晰的裂痕。

  猶記得那年除夕,因為一顆從天而降的小石子,他循聲縱上了一片屋頂。然後,他聽見那個溫溫軟軟、帶著歉意和一絲懊惱的聲音:「你……我剛才的石子打到你了啊?」

  女孩的談吐高雅不俗,舉止落落大方,可是他也不過覺得有趣,並未怎麼往心裡去。直到後來告訴她自己自幼失明,她怔了片刻,隨後語氣無比堅定地說道:「原隨雲,你真是個很了不起的人!」

  這些年來,什麼樣的恭維話他沒聽過?什麼天縱奇才、才高八斗,什麼姿容俊秀、文武雙全;只是那些人到最後,總是會嘆息著加上一句:「可惜啊!若不是……」

  只有這個女孩,用那樣真摯而簡單的口氣,斬釘截鐵地告訴他他很了不起。沒有可是;沒有若非;沒有如果。

  一瞬間,心底似乎有什麼柔軟的地方被觸動了……

  於是,他和那個名叫君莫離的女孩成為了朋友。

  莫離很隨性,她會一字字為他刻寫堪稱是無價之寶的古書殘本,也會送他不值幾文錢的自釀桑椹酒。

  她也很豁達,偶爾兩人天南海北閒聊時,會因為意見相左而引經據典地辯論。贏了她從不會耀武揚威;發現自己記憶有誤錯了的時候,也從不惱怒,總是大大方方地笑著認下。

  她甚至還很細心。和他在一起的這些日子,她不會因為他失明而感到束手束腳,依然拉著他漫山遍野地閒逛。可是,她總是會在前方有障礙時拉住他的袖子,自然而然地牽著他的手避過;會繪聲繪色地向他形容某處的景色,也會陪著他靜靜聽雨打桑葉。

  再沒有一個人像她那樣,從不高高在上以憐憫的姿態看他,卻也從不盲目依賴,總是細心地顧到了他的需要。

  莫離、莫離……

  那個聰慧、恬淡又詼諧的少女,她臉龐柔和的輪廓似乎仍刻在他手心,而她的人,竟是永遠沉睡在那片冰冷的海水中了麼?

  原隨雲緊緊握起了雙拳,一步一步緩緩地朝門外走去。在山莊裡,每一塊地方他都極其熟悉,可是這一次他卻走得很慢,彷彿每一步都是經過深思熟慮。每一步,都在暗暗下著什麼決心。

  來到原老莊主的書房前,他輕輕敲了敲門,得到回應後,立刻推門而入。

  原東園正在書桌後臨摹一副字帖,此時看見兒子臉上的神情,立刻站了起來:「雲兒,出什麼事了?」

  他實在很少看見兒子臉上出現如此絕對平淡無波,冷靜到近乎冷酷的神情。

  「父親,」原隨雲一字一字,以不容拒絕的口吻緩緩說道,「我要到濟南去一趟。」

  這件事他一定要親自查清楚。如果害了莫離的人是那個南宮靈……那麼,他一定會讓他,和所有牽連其中的人全部陪葬!


卷一 初涉江湖   第二十四章  林中巧退毒蛇陣

  前些天在船上,君莫離已經和蘇蓉蓉學過一些簡單的易容手法。如今仗著精巧的人皮面具,確實成功地給自己換了一張臉。這位「柳弦楚」的名字雖然詩意,臉卻長得頗為方正,加上那一身極其樸素的衣著髮型,屬於十分容易淹沒在人群中的類型。

  莫離並不會改變聲音的法門,好在蘇蓉蓉早就為她考慮周全,挑了這麼個一看就是木訥寡言的身份,所以也不必擔心什麼。於是,收拾好簡單的行囊之後,莫離辭別李紅袖和宋甜兒,踏上了前往濟南的路。

  過了這麼多天,重新踏上陸地,她在走出一段路後,忍不住回頭望瞭望那條停泊在岸邊,寬大舒適的三桅船。誰能想到,這些天來竟然會遭遇那麼多事……如今到濟南,又會是怎樣一番際遇呢?

  搖了搖頭,莫離收回視線,加快了腳步。

  自從上次被迫進入龜息之後,她體內的真氣日見精純,眼下施展起輕功來,自然得讓她自己也略感吃驚,真正達到了身隨意動的境界。

  這麼趕了一天路,當天晚上就已經到了歷史悠久的古城臨淄。找了家簡陋但乾淨的客棧投宿,莫離問了店家,才知道她已經走了約有一半的路,明天下午就能到達濟南。原本以為至少要三天才能到達,如今倒真是快了不少。

  保持著柳弦楚的習慣,晚上莫離只點了一碗素麵,第二天早上則買了兩個芝麻燒餅,帶上就繼續趕路。

  行走了半日,來到一處山林間。此時十月初,正值樹葉變化的季節。陽光照在那些金黃色的葉子上,映出一樹流光溢彩的燦爛。莫離看得心曠神怡,不覺稍稍放慢了腳步。

  就在悠然自得的時候,風聲中突然隱隱傳來一陣極不諧調的喧譁聲。似乎……是人在喊叫?莫離微一猶豫,還是抬手按在劍柄上,縱身朝那方向追了過去。

  越是接近,那聲音越是清晰,竟是一個女子聲嘶力竭的喊叫。莫離臉色微變,更加快了腳步,在林中飛掠。

  然後,她看見了一幕讓她全身血液凝固的畫面。

  崎嶇的山道旁,一輛騾車翻倒在地,車上紮了紅緞的禮盒和酒罈散落一地。一個年輕男子直挺挺躺在地上,一動不動。稍遠處,衣衫不整的少婦被按在地上,徒勞地哭喊掙扎。她身上則壓著一個高大粗壯的男人,正動手扯她的衣裳。

  只一眼,就能明白是發生了什麼事。

  沒有停頓,沒有思考,甚至沒有開口叫一聲住手。莫離猛地拔劍出鞘,連人帶劍化為一道光影,向那男人背後射去。劍鋒並沒有指向致命要害,但招式已經是她前所未有的凜厲。

  那男人顯然武功不弱,聽見了她的劍風。只是莫離出劍迅急,招式精妙,他猝不及防之下,不得不就地打了個滾才避開了鋒芒,頗是狼狽。

  那人一個鯉魚打挺跳了起來,又驚又怒地打量了一下莫離,陰森森地開口:「儂個女娃是啥人?敢管儂祖宗的閒事?!」

  莫離這才看清,他穿著一身滿是補丁的灰布衣,頭髮卻梳得整整齊齊,束在腦後。

  這人看來也應已有四十多歲,身材魁梧、滿臉煞氣,怪的是皮膚卻足以用晶瑩如玉、潔白無瑕等本該用在少女身上的詞來形容。再配上那一口吳儂軟語,真是怎麼看怎麼怪異。

  迎上他那殺氣騰騰的目光,莫離筆直指向他的劍連劍尖也沒有動搖一下。她只是堅決地擋在少婦面前,冷聲吐出兩個字:「畜牲!」

  修養再好的人也會有動怒的時候。眼前這個衣冠禽獸的作為,已經嚴重超越了君莫離忍受的底線!

  中年人面上閃過一絲青氣,突然獰笑道:「好,女娃子尋死,老爺子就成全你!」

  他嘴裡發出一聲尖銳的哨聲,立時,從四方樹叢裡遊出十來條色彩斑斕的毒蛇,朝莫離飛射而來!

  莫離悚然一驚,怕殃及地上的少婦,連忙飛身避到一旁。中年人嘴裡不斷發出抑揚頓挫的繁雜哨聲,而那十來條蛇明顯是訓練有素,沙沙結成陣與她對峙。匆匆一眼,已經看清其中有竹葉青、銀環、尖吻蝮等好幾種致命毒蛇。

  她不由握緊了手中的劍。剛才趕到時,曾看到翻倒的騾車旁有幾壇沒打破的酒。只是這些蛇既然能結陣,恐怕不是光酒液就能逼退的。除非……

  莫離不動聲色地悄悄打量了四週一眼,突然回劍入鞘,隨後足尖一點飛掠到騾車旁,從地上抄起一罈酒,在半空折身,猛地換了個方向投入林中。

  「曉得怕了?哼,看你往哪裡逃!」中年人在江湖稱霸多年,剛才竟險些傷在這個貌不起眼的女子手裡,心裡火大至極。他也顧不得地上蜷縮一團的少婦,嘴裡連發哨聲,帶著毒蛇追了上去。

  林中一片紅白相間的半人高花叢,正是莫離一路上見過不少的野生鳳仙花。她在花叢前停下,一掌拍開酒罈上泥封,隨手扯了一大把鳳仙花下來,連花帶葉塞入壇中,手上運了巧勁,用力搗攪幾下。

  中年人在這時追上了她,看見她的動作,似是想到了什麼,臉色陡然一變,嘴裡哨音也變得低短急促,催動群蛇後退。

  但是,已經太晚了。

  莫離將酒罈往空中一拋,用流雲袖的勁力使勁擊去。只聽砰一聲悶響,陶土壇在半空爆開,醇酒帶著鳳仙花的汁液碎屑,不偏不倚淋在那十來條毒蛇身上。

  鳳仙花,是蛇最怕的植物。在地勢低而潮濕地帶居住的人家,時常在院子前後種上鳳仙花,用以避蛇。莫離將鳳仙花浸泡酒中,兩者混合,那越加濃烈的氣味頓時讓蛇群亂了陣腳,對中年人的哨聲不管不顧,沙沙地四下流竄,轉眼間竟逃得乾乾淨淨。

  中年人那白皙的臉頓時被氣得鐵青。這些毒蛇都是他花好大功夫蒐羅來,又用了許多時間才馴服的,如今竟然被人趕得一條不留,也不知道還能不能再找回來。他狠狠地瞪著莫離,那眼神簡直恨不得能把她立刻五馬分屍、千刀萬剮。

  「女娃子,報上名來!」

  莫離心頭一跳,也不知道「柳弦楚」到底是不是真有其人。萬一給人家帶來什麼殺身之禍,豈不是罪過?

  想到這裡,她淺淺一笑,反問道:「你要知道我名字做什麼?不好意思,小女子窮得很,那幾條蛇跑了就跑了吧,我賠不起。」

  中年人果然被她氣得七竅生煙,怒吼一聲朝她撲了過來。陽光下,一雙肉掌竟泛起詭異的慘綠色。

  莫離一驚,知道他定然是練了毒掌之類的功夫,不敢託大,拔出劍迎了上去。

  那雙手掌一瞬間似乎分化無數,千百個泛綠的殘影有虛有實,氣勢洶洶朝莫離當頭罩下。她手中的劍卻化成了一道銀色的光弧,以十分優雅卻隱含霸氣的角度,朝那一片掌風削去。

  電石火光間,兩人已經交手三招。中年人猛地一個翻身躍開幾步,變色道:「南懷劍法!你是閩南林家的人?!」

  莫離一頭霧水,但看他臉色,便知道他對那林家定是忌諱莫深。於是索性冷冷瞥了他一眼,反問道:「你說呢?」

  中年人臉色變了幾變,突然從懷中抓了一把東西,朝她撒了過來。莫離飛身急避,只聽身後樹叢竟響起嗤嗤之聲。

  待她重新落足,中年人已經跑的無影無蹤,身後的樹叢中還隱隱冒煙,散發出難聞的焦味。

  莫離怔了怔,返身回到那騾車旁,只見少婦倒在年輕男子的身邊,赫然已經自盡而亡,氣絕多時了。想來兩人應是新婚,丈夫被殺,自己又遭受侮辱,她一時承受不住,竟尋了短見。

  饒是莫離身為醫者,見過生離死別,這樣悽慘的場面卻是頭一回遇見。一時只覺得心裡堵得厲害,想哭又偏偏哭不出來,只得咬緊牙關,默默地掘土埋葬了那少年夫婦。

  神色木然地在土堆旁站了半晌,她緊緊握起了拳頭,大步離開。

  剛才那中年人明明鬚髮整齊,身上衣服卻打了那許多補丁。說不定……也是丐幫的人。若是的話,南宮靈身為幫主,身上的罪名只怕還要多加一條!

  不過,能讓他如此懼怕,那閩南林家又是什麼厲害的世家呢?只怪當初她沒向原隨雲問清楚……

  想起那張清俊溫雅的面容,莫離的鼻尖頓時一酸。剛才怎麼也哭不出來,此刻眸中卻突然泛起了一片水光。

  她……

  突然很想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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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 初涉江湖   第二十五章  月下撫琴知為誰

  漆黑的夜空中懸著一輪清冷的殘月。大明湖上升起一層淡淡的水霧,闌風微涼,煙波迷離。

  一陣低幽寂寞的琴聲從湖邊的亭中流洩而出,悠悠迴蕩在水面上。那琴聲很柔也很美,卻帶著一股說不出的哀涼蕭索之意,直直刺進人心底深處,讓人忍不住想要掩起耳朵阻止鈍痛蔓延,卻又不忍心辜負了空靈妙音。

  如風流雲散;看天地寂寥。斯者望斷歸路、前程難期。

  一曲終了,餘音久久不散。許久後,薄霧中傳來一聲低低的喟嘆:「這一首《綠衣》,恐怕世上再無人能超越原公子此刻詮釋。只是,公子心裡莫非也有什麼難以釋懷的鬱結麼?」

  原隨雲垂下寬袖,溫雅地淡淡一笑:「我等俗世中人未能看破紅塵,自然難像大師一般,胸中光風霽月,了無牽掛。」

  「公子也不必妄自菲薄。世間諸物,皆因情而有靈。若非公子胸中寄情,貧僧又怎有幸聆聽如此妙音?」無花緩緩步上石亭,面容恬靜含笑,一身白色僧衣纖塵不染。

  一時之間,莫說原隨雲身後靜立的侍從,就連天上的彎月、湖中的粼粼波光,都驟然黯淡下來。那天地間的靈氣,彷彿都集中在這兩個容顏清俊、神態安詳的少年身上。

  無花看了一眼置放在桌上的泛黃竹卷,撫掌道:「這琴譜託付給原公子,看來貧僧真是找對人了。」

  「本以為這四首邶風早已失傳良久,想不到大師這裡竟然還有孤本,是在下的榮幸才是。」原隨雲修長的手指重新按上琴絃,又起了新曲。這一次,卻是七弦冷冷、幽眇古樸,聞之讓人忘俗。

  無花微笑著靜立一旁,片刻方道:「自從年前太原一別,貧僧再未曾聽過公子這樣的琴聲。不知公子這次到濟南要留多久?」

  原隨雲似是沉吟了一下,才開口道:「大師剛才所說不錯,在下最近確是胸中頗感鬱鬱,所以離開關中,四處走走,歸期卻是無定。」

  「這麼說來,原公子是打算在濟南待上一陣子了?」

  「確有此意。不瞞大師,我家中在這裡也頗有些生意往來,在下剛好為家父分擔一二。」他停頓片刻,微微嘆了一聲,「只是城中繁雜,終是有些住不慣。」

  「無爭山莊清幽僻靜,這裡自然不能相比。」無花思索了片刻,說道,「貧僧倒可以為原公子推薦一個去處,離此不遠,甚是安逸。」

  「哦?」

  「公子或許知道,貧僧與丐幫幫主南宮靈交好。南宮兄在城外三十里處有一座田莊,原是其師任老幫主養病之處。如今任老幫主病逝,任夫人隱居他處,那莊子便空了出來。公子若是圖個清靜,那裡卻是極其合適的。」

  「聽來倒是不錯……」原隨雲微微一笑,「不過大師知道,在下有個毛病,就是向來對衣食住行甚為挑剔。那莊園裡面如何,大師可曾見過?」

  「若不是親眼見過,貧僧又怎敢貿然向原公子推薦。」無花微笑道,「任老幫主一生英雄,哪知後來卻疾病纏身,令人惋惜,貧僧也曾去探望過。」

  「哦?」原隨雲微微動容,嘆了一聲,「對任老幫主的事蹟在下也略有所聞,可惜這位前輩的風采,在下終究是無福領略了。」

  無花低低唸了一聲佛號,道:「正是合會要當離,有生無不死。當初南宮兄還曾特地前往金陵,請來江左藍氏的傳人為任老幫主看病,卻也徒勞無功。」

  原隨雲的指尖似乎極微地顫動了一下,行雲流水的琴音卻不曾慢下半拍,緩緩說道:「原來君姑娘也曾為任老幫主醫診?」

  「是啊。原公子認識那位君姑娘?」

  「略有薄交。」他淡淡微笑,「君姑娘年歲尚輕,卻四方遊歷,聽說已得藍氏醫道真傳。若她也束手無策,只怕確實是天命了。」

  「正是。」無花默然片刻,突然道,「如此良夜,貧僧卻盡與公子談論這些蕭索話題,倒是不該了。」

  「哪裡。」原隨雲的語調平靜安逸,「所謂苦集滅道,若不論苦締,又如何參禪悟道?」

  「想不到原公子亦精通佛法。」無花撫掌道,「若公子決定在這裡小住,千萬到城東靜安寺來一趟,陪貧僧煮茶說禪。」

  「大師相約,敢不從命?」原隨雲頷首微笑。

  待到無花的腳步遠去,許久以後,原隨雲方才劃弦止音,面色漸漸凝重。

  任老幫主病重,南宮靈不讓幫中弟子打擾,任何人都難見上一面。無花怎麼會隨意前往探病?

  若不是他莫名地露出這麼大一個破綻,怕是誰也不會懷疑這位妙僧和此間事情有什麼關係。他竟不惜如此代價,也要把自己引到那任慈曾經居住的地方,究竟是為了什麼?

  他……又為什麼會刻意提起莫離?

  沉思片刻,原隨雲終究還是斷然起身,吩咐身後的侍從:「回去後準備一下。明天,我要去丐幫拜訪南宮幫主。」

  無花既然要他到那莊園,那他就去吧。倒要看看,究竟是誰棋高一籌。

  原本只是半日的路程,最後君莫離卻走了整整兩天。

  自那日在林中逼退乞丐打扮的詭異中年人後,路上突然多了許多丐幫弟子。她不願多生事端,於是避開了大路,在山林中繞行。到第二天傍晚,四周不見了那些探頭探腦的傢伙,才靜靜走進濟南城。

  眼看天色漸晚,莫離想了想,決定先找個地方投宿,等入夜後再到當初任慈夫婦被軟禁的田莊去探一下。想來如今任慈已經故去,對身無武功的任夫人,看管應該會鬆懈一些。不過……若任夫人已經不在那裡,那麼恐怕她就不得不去打探楚留香的行蹤,看看那位盜帥查出些什麼了。

  走過大明湖畔時,只見湖面被夕陽餘輝染成金燦燦一片,襯著天上如火的晚霞,十分好看。莫離忍不住停下腳步看了片刻,卻猛然見到前方風雨亭中,那婷婷玉立的淡衫女子異常眼熟。

  「蓉蓉?」君莫離訝然迎了上去。

  「小離?你怎麼在濟南,楚大哥和你在一起麼?」蘇蓉蓉問著,細細打量了她一眼,笑道,「這人皮面具,你倒是用得不錯。」

  「還多虧你當初為我想得周全。」莫離微笑著,恍然道,「原來你在等香帥……是剛從神水宮回來嗎?」

  隱約記得當初蘇蓉蓉離開時,和楚留香約定,七天後在大明湖畔會合。算了算時間,今天果然是第七天了。

  聽她提起神水宮,蘇蓉蓉美麗的臉上露出了一絲十分複雜的神色,說道:「我這次問到的事……哎!真不知該怎麼和楚大哥說。」

  神水宮那個懷孕自盡的女孩名叫司徒靜。據蘇蓉蓉的表姑說,是個極其溫柔文靜、沈默寡言的女孩。她沒有什麼書信留下,屋中更沒有通向外界的秘道。

  神水宮,自然也是絕對禁止男子進入的。當蘇蓉蓉問起她表姑,可有男人會在白天出入,那位表姑看她的神情簡直像在看瘋子。

  可是片刻之後,她又突然憶起,水母陰姬信佛,曾讓妙僧無花在神水宮入口處隔著一簾瀑布為她講禪。

  這本來也沒什麼,只是在說禪的最後一天,無花曾經失足落入水潭。水母陰姬看在他佛法精妙的份上,讓他進宮換了一身衣裳。

  給他帶路的人,正是那位死去的司徒靜。

  如此一來,這位從來白衣無塵、宛若神仙中人的妙僧無花,那身僧袍怎麼看都有些不太乾淨了。

  君莫離聽了這些,也只有默然。雖然憑著對小說的模糊記憶,她早就知道盜出天一神水的是無花,但是……

  她一開始就懷疑無花到濟南是為了試探自己,所以當初見面時,並未被他的風采所折。可是,楚留香卻是視這個驚才絕豔的少年僧人為知己的。等他聽到這些,又該是怎樣一番心情?

  嘆了口氣,莫離正想開口說些什麼,眼角卻瞥見四個綠衣人正朝亭子上走來。

  蘇蓉蓉也已經轉頭望向那四人,只因他們的一身衣著實在是──太扎眼了。

  清一色的翠綠外袍、銀色長靴、金黃束帶,腰側還各掛著一塊碩大豔紅的木牌。莫離不知蘇蓉蓉此刻心裡有什麼感想,但是她卻突然有種荒謬的親切感。

  因為,彷彿看到了前世那久違的聖誕樹。

  四棵「聖誕樹」走到她們面前,整齊地抱拳,為首一人含笑道:「兩位之中,可有蘇蓉蓉蘇姑娘麼?」

  「我是。」蘇蓉蓉柔美的聲音響起,「四位找我有什麼事?」

  「蘇姑娘,香帥有事不能親自前來,所以讓我等護送姑娘去與他會面。」

  君莫離和蘇蓉蓉不禁對望了一眼。雖然知道楚留香交遊廣闊,可是……要認識衣著品味如此獨特的人,還真是不容易。

  蘇蓉蓉眼波流轉,微笑著說道:「既然楚大哥不能抽身,那請各位轉告,等他處理完手邊的事,再來找我就好了。」

  「這……香帥正在鄙主人處作客,姑娘可能要等很久,還是由小人為姑娘帶路吧!」

  「不必了。」蘇蓉蓉依然搖頭微笑,自然而然地拉住了莫離左手,「剛好我在這裡遇見要好的朋友,可以陪我。請楚大哥不必著急,就是等到晚上再過來,也沒關係。」

  那四人又勸說幾句,見蘇蓉蓉就是不肯走,突然互相使了個眼色,同時躍起,手中暗器又急又快地朝兩個女子身上打來!

  早在他們互相使眼色時,莫離已經不動聲色地朝前跨了一步。此時身形猛動,將蘇蓉蓉護在身後,右袖同時揮出,強力的氣勁將暗器紛紛掃到一邊。

  那四人吃了一驚,紛紛抽出兵器朝她攻來。莫離絲毫不懼,連劍也未拔出,挺身迎戰。身後蘇蓉蓉突然驚呼一聲,似是被其中一人暗襲得手,從亭上翻落湖中,不停掙扎。

  莫離一咬牙,搶攻兩下,也順勢翻身朝湖中落下,一把抓住蘇蓉蓉纖細的手腕,將她拉起護在懷中,朝湖岸另一邊飛奔。就在蘇蓉蓉被拉離水面的那一瞬間,可以清晰看見,她胸口的淡衫已經殷紅一片。

  四個人互相使了個眼色,駐足不追,朝另一個方向遁去。

  莫離向他們離開的方向瞥了一眼,隨即提氣抱著蘇蓉蓉奔出一段路,隱入一片樹林中。

  「行了,小離,我沒事。」一見四下無人,蘇蓉蓉立刻低聲說道。

  「我知道。」莫離放下她,微笑說道,「你別忘了我是大夫,鮮血看起來是什麼樣子,我還分得出。」

  所以一離水她就緊緊將蘇蓉蓉摟在懷中飛奔,不讓那幾個人看清那道「致命傷口」。

  「眼睛真利。」蘇蓉蓉輕笑一聲,吐了吐舌頭,隨即神情轉為凝重,「不過,那幾個人是誰派來的?」

  「看來,是有人怕你在神水宮打聽出了什麼事……」莫離緩緩說道,和她交換了一個眼神,「蓉蓉,你身上易容的東西還有嗎?他們畢竟沒看到你死去,又打不過我,只怕還會再帶幫手回來。你先藏起來,等會兒設法去見香帥,我去把他們引開。」

  「小離……」

  「別擔心,我有分寸。」莫離捏了捏她的手,「若你和香帥會合,就勞煩他一起在大明湖邊等我。若是到時候我鬥不過那些人,會回來求救。」

  「好,我知道了。」蘇蓉蓉的臉色有些蒼白,神情卻很鎮定,點了點頭,「你要多小心。」

  「嗯,你也是。對了,剛才你用的什麼做成血跡?讓我用一點。」

  「是我之前為甜兒買的一盒胭脂。」蘇蓉蓉嫣然一笑,掏出個小盒子。莫離剛才從水中救起蘇蓉蓉,衣裳早就濕了一大片,這時弄了一跎胭脂染上,漸漸昏沉的夜色中,乍一看還頗為嚇人,彷彿真的被誰的傷口浸成了血衣。

  她和蘇蓉蓉相視一笑,便轉身飛奔而去。

  莫離沒奔出多遠,便看到了剛才那四個人,鬼鬼祟祟正東張西望著。看到她一身「血跡」,緊繃著臉從林子深處縱出,那四個人嚇了一跳,扭頭就跑。

  莫離心中微有疑惑,卻還是追了上去。

  眼看漸漸追上,突然迎面一陣勁風襲來。莫離連忙側身避過,卻見是三枝白羽短箭,深深地插入她身後泥地中。

  就這麼一耽擱,再扭頭時,剛才的四個人已經不見了蹤影,只是四周的景色卻有些眼熟……

  這時的天空已經變成了深藍色,夜幕籠罩之下,前方赫然是她曾經來過一次,當初南宮靈囚禁任慈夫婦的田莊。


卷一 初涉江湖   第二十六章  送君一首蓮花落

  莫離在原地站了一會,伸手從懷中掏出一個鹿皮袋,裡面是淬了箱水母毒的飛鏢。她摸了幾枚出來,小心翼翼地別在腰帶上,又拔出了長劍,深深地吸一口氣,持劍在手,謹慎地向田莊靠近。

  四周靜悄悄的,除了偶爾的蟲鳴,沒有一點聲息。可是不知為什麼,莫離只覺得頸後的細髮微有刺感,手心一片冰涼。

  這種讓人極度不安的感覺,竟和當日在漁舟上遇襲有幾分相似……難道又是殺氣?

  漸漸接近,站在高處可以看見田莊裡此刻隱隱透出一絲燈光。是任夫人麼?還是……

  莫離緊張地提著劍,在林中掩枝而行,身若輕羽,並未發出一點聲響。一個縱身躍上院牆,她藏身在陰影中,舉目凝望。

  片刻後,前方小徑上突然出現朦朧的微光。一個人提著燈籠從主屋裡走出,在小徑拐彎之後,雖仍隔得甚遠,面容已經清晰可辨。

  那個人,分明就是常常跟在原隨雲身邊的侍從之一!當初還曾經跟著到金陵去接她。

  他……怎麼會出現在這裡?

  莫離一怔,還來不及做出任何反應,突然感覺身邊有勁風來襲。她本能地後仰避過,足踝卻突然一痛,似是被什麼打中,不由地翻下牆頭,落在院外。

  不等她站穩身子,又是三顆石子帶著勁風,以極其刁鑽的角度襲到。莫離不得不提氣縱身,飛退了十幾丈才堪堪避過。

  「誰?」她低聲喝道,極目朝那些石子射來的方向望去,觸目卻儘是黑沉沉的樹影,什麼也看不見。

  就在這時,另一邊的田裡突然閃出四道人影,長劍鋒利,朝她刺來!

  這四個人的身手比之前那四棵「聖誕樹」高明了不少,但也並非她所不能應付,只是……

  他們的面容冷酷,清一色穿著和剛才那侍從一模一樣,無爭山莊的僕服!

  冷不防旁邊又射來一顆石子,幾乎命中莫離後心。她在閃避之時,左臂不可避免地被利劍劃開了一道口子。無論那偷襲的是什麼人,如今他蜇伏在暗處,而她曝露在空地,對她極為不利。

  莫離咬了咬牙,終於還是催動真氣,幾劍盪開了四人的攻勢,縱身朝林中躥去。

  田莊主屋中,原隨雲自執黑白二子,若有所思地推敲著一個殘局。他面前擺放的,赫然正是當日莫離在太原為他打造的那副磁石棋盤。

  突然,他放下了手中的棋子,微微側頭。

  「少主。」侍從踏進屋裡,恭敬地說道,「剛才屬下在外面,似乎聽到附近傳來打鬥聲。可需要屬下出去查探一下?

  「打鬥聲?」原隨雲微微皺眉,站起身來,「我瞧瞧去。」

  「少主,剛才屬下就是在這裡聽到聲響的。」站到靠近院牆的地方,侍從低聲說道。

  原隨雲點了點頭,靜靜地聆聽片刻,突然足尖一點,拔地而起,縱身越過了院牆,翩然落地。

  直直地面對著田莊旁的那片樹林,他沉聲問道:「那邊是哪位朋友?」

  「原公子好耳力,在下佩服。」

  「……南宮幫主?」

  「是。」南宮靈緩緩走近,含笑抱拳,「在下和幫中兄弟在附近處理一些事情,想起公子如今住在這裡,特地來看看。這處田莊已經荒置數月,公子可有欠缺什麼?」

  「此地清幽僻靜,甚合我意,還要多謝南宮兄出借。」原隨雲溫雅地一揖,「在下日常住行自有下人打點,不想還勞煩南宮兄掛念,實在汗顏。」

  「哪裡。我等素來對無爭山莊深為仰慕,能為公子效勞,是鄙幫的榮幸。」

  「彼此……對了,在下斗膽踰越,適才的打鬥聲,可是貴幫在處理事務?」原隨雲問道,微微一笑,「在下此次濟南之行,承蒙南宮兄照拂,若有可以效勞的地方,請儘管開口。」

  「不過是一些小事而已,不值得勞動公子大駕。」南宮靈笑道,「那日公子來到本幫時,在下瑣事纏身,無法和公子詳談,甚為遺憾。現今是否能向公子討一杯茶喝?」

  「南宮兄太客氣了。」原隨雲面上平靜無波,優雅地欠身道,「裡面請。」

  兩人並肩繞到正門,談笑著朝主屋走去,原隨雲的侍從始終稱職地跟隨其後。進入屋子時,在南宮靈率先跨入門檻的剎那,原隨雲的手極輕微地在背後動了一下。

  那侍從便在屋前站定,畢恭畢敬地告退,然後隱沒在夜色中。片刻後,一道黑影從田莊裡掠出,警戒地四下查探起來。

  樹林中,莫離朝著濟南城的方向飛奔,身後那四個人緊緊咬著不放,行出一段路後,其中一人突然發出一陣尖銳的哨聲,同時用力將手中長劍朝她後心投擲。莫離連忙躲閃,身形略緩,頓時被四個人團團圍住。

  「你們到底是誰?為什麼會在這裡?」

  「公子有令,你就受死吧!」為首一人啞聲喝到,提劍便刺。

  莫離抿緊了嘴唇,不再多言,仗著身體輕盈在淩厲的劍光下遊走,尋找機會脫身。這四人的武功雖然差了她一截,但配合無間、進退有序,倒是不容易對付。

  正在纏鬥時,突然,一陣沙啞的歌聲由遠而近地傳來:

  「蓮依呀格蓮花落……小鬼送來無常票,閻王索命把魂招。勸君一碗孟婆湯,陳屍西湖六吊橋。蓮,蓮呀個蓮花落……」

  嘶啞的喉嚨、吳儂軟語的口音、再加上那不祥的歌詞,在黑夜中聽來分外詭異。正與莫離過招的四個人突然齊齊後退了幾步,仍將她包圍在中間,卻各自持劍不動。

  莫離背上滲出冷汗,低喝道:「是誰?」

  「你格女娃子,騙老子好苦!」終於,那歌聲頓住,一個人走到了月光下。只見他面白如玉,魁梧的身上仍是一襲補丁灰袍,赫然是兩天前和莫離交手的中年人。

  那人提起手裡一隻似缽非缽,似爪非爪的東西,嘿嘿冷笑:「娃娃趕跑了老爺子辛苦搜來的一十八條斷腸蛇……你的小命,就由這如意捉魂缽收了吧。」

  「是你!」莫離的面色不由一沉,左手不動聲色地摸到了腰間。

  「你這不知道哪裡冒出來的野丫頭,居然讓你白玉魔爺爺動用捉魂缽,死也應該瞑目了!」那乞丐低喝一聲,縱身躍起,手中怪缽上的鐵爪暴長,朝莫離當胸抓來!

  那鐵爪在月光下竟泛著一層綠油油的色彩,顯然是被淬過毒,碰到一下可不是鬧著玩的。莫離連忙側身閉過,反手削向那白玉魔的腰腹,逼他退了兩步。

  兩人隔開數丈,對峙了片刻,突然同時縱身向前,又鬥在一起。

  莫離的內功十分精湛,雖然從傍晚起已經連番打鬥,此時仍未覺疲軟。只是她對敵經驗畢竟不夠,先前的幾人用劍還好,如今面對四不像的奇門兵器,頓時便有些手足無措了。

  這如意捉魂缽鋼劍砍不動絞不著,上面的鐵爪還會伸縮,幾次險些捅到莫離身上。若非她身形輕盈,只怕早就多了幾個血窟窿,命喪當場了。

  再一次險險從鬼爪下走脫,莫離額上見汗,突然一咬牙,飛身縱起,長劍由上而下,似是不管不顧地直劈白玉魔面門。

  白玉魔咦了一聲,對她突然變得狠辣的招式有些意外。雖說這一招他看似能用捉魂缽擋下,終究還是不願正面硬拚,便一個側閃,想繞到她身後攻擊,卻突然感到臂上一麻。

  原來莫離那淩厲的劍只是虛招,卻趁他意外躲閃時,左手發鏢打了他一記。

  白玉魔縱聲長笑:「小小的飛鏢,能奈我──」

  聲音嘎然而止,因為他突然感到胸口一悶,像被一隻無形的大手捏住,四肢也在瞬間麻木。然後,鋒銳無匹的冰冷刺入心口,凍結、擴散……眼前像有一匹黑幕罩下,最後看見的,是一雙明亮中帶著驚恐的眼睛。

  莫離拔回劍,溫熱的鮮血有些許噴上她的衣襟。白玉魔那高大的身軀筆直倒下,沉重地砸在地上,再也不能挪動分毫。

  箱水母確實是毒中之王。雖然此時鏢上的毒不足以致命,但見血後讓人全身麻痺,所需要的時間不過是短短四秒!

  這下變化太過突然,在場所有人似乎都怔了片刻。然後,那四個人陰冷的面上突然出現驚懼之色,不約而同地掉頭飛奔,四散而去。

  莫離面色慘白,愣愣地看著眼前的屍體,和屍體身下那灘不斷擴大的血跡,突然扔下手中的劍,以和那四人幾乎一樣的慌張,掉頭飛奔。

  她不知道自己這樣渾渾噩噩地奔出多遠,奔了多久,只是到了前方無路的時候,才終於停下了腳步。依稀意識到,眼前,是月光下一湖晃動的波光。

  「小離?」耳邊突然響起一聲驚呼,她怔然轉頭,看見一張熟悉的臉。

  「小離,你怎麼了?」蘇蓉蓉快步走到她身邊,拉起她的手,「怎麼這麼狼狽?你遇到了什麼人?受傷了嗎?」

  「蓉蓉……」看著蘇蓉蓉秀麗臉上那滿滿的關切之色,莫離突然感到喉頭一堵,忍不住張開雙臂抱住她,顫抖地將臉埋在了她肩上,「蓉蓉,我殺人了……我、我竟然殺人了……」

  「小離……」蘇蓉蓉擁住她,憂心地回頭看了一眼。

  在她身後,楚留香神色凝重地點了點頭,低聲道:「先帶君姑娘回客棧再說吧。」


卷一 初涉江湖   第二十七章  命中註定的例外

  客棧雅緻的上房裡,君莫離終於卸下了「柳弦楚」的面具,又換上了一身乾爽衣裳。

  蘇蓉蓉站在她身後,細心地梳理她略顯淩亂的長髮。

  「蓉蓉,你知道麼?其實……我一直很佩服香帥。」滿室寂靜中,莫離突然開口說道。

  「嗯?」

  「我敬佩他,因為他那從不殺人的原則。以前和舅舅學治理外傷的時候,看多了江湖上的打打殺殺,看人為財為利,動不動拔刀相向、不惜以性命拼鬥。」莫離低頭看著自己的雙手,緩緩說道,「那時我常常想,都說人在江湖,殺人是身不由己;三年清知府,十萬雪花銀,也是身不由己……真的只是身不由己嗎?還是,只是懶得去堅守原則、秉持理念而已?」

  她頓了頓,苦笑了一聲:「今天才知道,原來……終究是我太天真。我從來沒有想過要傷人性命,可是……」

  在被白玉魔逼得左支右拙、險象環生的時候,她沒有猶豫。儘管那一剎那間驚懼得想要嘔吐,手裡的劍卻沒有一絲遲疑,憑著學醫多年練出的眼力,那樣準確地一劍就刺穿了對方的心臟。

  「這些年來行醫,我很明白生命是多麼脆弱,又是多麼珍貴的東西。可是我……」她緊緊咬著嘴唇,有些茫然地低聲問道,「蓉蓉,如果我可以這樣恣意地奪去一條生命,將來……我真的還能用最慎重的態度,去挽救別人的生命麼?」

  背後突然一暖,蘇蓉蓉默默地抱住了她,用最簡單也最堅定的語氣,溫柔地說了四個字:「我相信你。」

  莫離泛紅的眼眶一陣模糊,眼底凝蓄的淚水終於落下:「可是我……」

  「小離,你會想到這些,就證明你並沒有輕賤人命。」

  這個低沉柔和的聲音,卻不是來自蘇蓉蓉。不知什麼時候,楚留香已經來到房中,第一次開口喚了她的名字。

  然後,蘇蓉蓉悄然抽身,而她被拉進一個溫暖堅實的懷抱中。

  「每個人都有自己想要堅守的原則,可是很多時候,光靠理念是不夠的。在決心的背後,更需要實力。」雙手堅定地環著她的肩膀,那個充滿了包容和體諒的聲音緩緩說道,「楚留香並沒有比你堅強很多,他只是個很幸運的人。因為,在他涉足江湖前,已經被武功絕頂的師父調教多年。而他最想守護的那些人,也一直都把自己保護得很好。」

  這是一個人與人之間最最單純,卻溫暖得讓人忍不住落淚的擁抱。這兩天來,她目睹白玉魔的暴行、遭遇兇險追殺、又殺了人……心也不可避免地落入深淵。

  可是,現在衝破那黑暗包圍她的,卻是人性中最光明美好的一面。

  因為,有很多時候,一生最歷久彌堅的友情起源,僅僅就是在彷惶時,一份最簡單的安慰和支持。

  譬如他此刻溫暖的懷抱;譬如蘇蓉蓉那句堅定的「我相信你」。

  心頭悄然淌過一道清泉,君莫離深深地吸了口氣,黯淡的瞳中漸漸又有了光彩。她退開一步,抬頭望著眼前的兩個人,真誠地說道:「香帥,蓉蓉……謝謝!」

  楚留香只是微笑著看她:「小離現在覺得好過些了嗎?」

  「嗯。」她點了點頭,露出了一個還略顯慘澹的笑容。即使有再多安慰,也不可能在此時就能讓她完全釋懷,因為畢竟是殺了人。可是,她也不是愛鑽牛角尖的女子。

  如今心情已經平復,其他的一切,就留給時間慢慢沖淡吧。

  感覺到自己的思緒終於又漸漸清晰起來,莫離伸手抹去眼角的水光,抬頭望向楚留香:「香帥,能不能告訴我,你這幾天在濟南查到些什麼?我想……我也有些事應該告訴你。」

  「好。」他似乎並不感到意外,點了點頭,「剛好,這幾天的事剛才我也沒來得及告訴蓉蓉。都坐下吧,我們慢慢說。」

  楚留香這幾天倒楣的程度,實在並不比她差多少。他雖然沒殺人,卻比她看了多好幾倍的死人。

  他調查到,浮屍海上的那幾個人都是在接到一封信之後,趕赴邀約時被殺,可是那封神秘的信,他卻始終沒見到。因為和這些人相關的人,也都陸續來到濟南,然後總是在楚留香趕到之前,被幕後兇手殺人滅口。

  這幾天楚留香東奔西跑,簡直就是到處去看死人,替人收屍來著。

  最後還剩一個活的,是劄木合的兒子。楚留香終於救下了那個少年,而少年也把信交給了他。偏偏這時一點紅找他比試,兩人打鬥時,居然就把那封好不容易得來的信變成了一堆粉末。

  說到這裡,楚留香忍不住摸了摸鼻子,苦笑道:「總算還是天無絕人之路,到底是讓我知道了,那四個人生前各自得到過一幅畫卷。早些時候因為劄木合的兒子,丐幫那白玉魔找我晦氣,從我懷裡把左又崢的那幅畫給掏了出來。我才知道,畫上的神秘女子竟然是丐幫已故幫主的夫人。她很有可能就是寫信的人。」

  「白玉魔?」莫離的手不禁輕顫了一下。

  「是。他本是丐幫棄徒,小離聽說過他?」

  莫離覺得嘴裡又有些發苦,澀聲道:「剛才追殺我,被我殺了的人,就是白玉魔。」

  「竟然是他?」楚留香不禁動容,說道,「白玉魔橫行江湖幾十年,小離居然能殺死他……也難怪,以他的武功,會逼到你不得不下狠手。」

  他靜默片刻,目色陡然深濃起來:「可是,他為什麼要殺你?」

  「我兩天前在路上,撞破他糟蹋一個女子,打鬥時趕跑了他養著的一群毒蛇。不過我想,他今天會在那裡堵我,只怕和任夫人的事脫不了關係。」

  「你見過任夫人?」

  「是。今年四月時,我曾經到濟南來過一次,為任老幫主看病……」

  整理思緒,莫離緩緩地將那趟濟南之行的經過說了一遍,又說了早些時和蘇蓉蓉分開後,夜探田莊遇到的兇險。

  半晌後,等她說完,客房裡一片寂靜,許久都沒人發出半點聲響。

  最後,還是楚留香率先打破了沈默,沉聲道:「這樣的事,當初小離為何沒有……」

  莫離忍不住苦笑了一下:「香帥,你覺得,我當時能說麼?」

  楚留香也是聰明人,略略想了一下,也只能嘆息:「確實說不得。」

  他的臉上雖然還帶著一絲淡淡的笑容,那笑卻流露出些許苦澀來:「如果不是這些天查到的事,只怕連我也不會相信,南宮靈居然會對任老幫主下毒。而妙僧無花……」

  他雖然沒來得及對蘇蓉蓉說他這些天的經歷,卻已經知道了蘇蓉蓉打探到的消息。

  蘇蓉蓉眼中泛起水光,伸手握住了他的手。

  她比誰都能瞭解楚留香此刻心裡的痛苦。因為她還清楚地記得,那次南宮靈到船上作客,楚留香笑得多麼開懷。她彷彿還能聽見,上次提起無花時,楚留香含笑的話語:「我只見過他三次,第一次,我和他喝了三天三夜的酒,第二次,我和他下了五天五夜的棋,第三次,我和他說了七天七夜的佛……」

  海上的浮屍、失竊的天一神水、那莫名有了身孕而自殺的女子……在經過那麼多天,死了那麼多人,眼看真相終於就要浮出水面──  牽扯到的,卻是楚留香珍視的兩個摯友。此刻的他要用怎樣的心情,去掀起那最後一層紗?

  莫離看著他的神情,心裡也堵得難受。她暗暗嘆息了一聲,默默想著這些事前後的崎嶇波折,卻猛地臉色一變,驚叫道:「不好!」

  楚留香一怔,隨即臉色也變了,猛地站起身來:「的確不好!」

  「怎麼了?」蘇蓉蓉問道。

  「蓉蓉,之前在大明湖,我和你是一起的。之後他們在田莊外對我動手……」

  不等她說完,蘇蓉蓉的臉色一白:「他們竟識破了你的易容麼?若他們知道小離是和我一起──」

  和蘇蓉蓉交好,又怎會不認識楚留香?

  「雖然不能確定他們認出了小離,但不得不防。」楚留香的面色凝重,「之前從白玉魔處知道畫上女子是任夫人後,我就去找了南宮靈,而他也答應了明天一早帶我去見任夫人,詢問關於那四封信的事情。」

  「他可有說任夫人目前人在哪裡?」

  「沒有,只說是任老幫主故世後,任夫人結廬隱居,卻沒說在哪裡。」

  莫離不禁咬了咬嘴唇。任夫人目前一定是仍被軟禁著。南宮靈想必是有十足把握,量她不敢當著自己的面對楚留香說什麼,才答應了楚留香的要求。

  可是,若他知道莫離未死,又和楚留香在一起的話……

  「我馬上去找南宮靈和無花!」

  「香帥!你打算怎麼做?」

  「小離放心,我不會莽撞的。」有了目標,楚留香目光閃動,面上的黯然之色已然退去,又恢復了神采奕奕的模樣,沉聲道,「無論如何,不能再有無辜的人為這件事而死去了!裝瘋賣傻我還是會的,一定和他們耗到明天早上,去見任夫人,設法救出她。」

  莫離點了點頭,知道自己不需要再多說什麼。

  「小離現在有什麼打算?」楚留香突然問道。

  「我……」她想了一下,緩緩道,「我再到田莊去一趟。」

  「你──?」

  「我不信原隨雲會害我。如果他在那裡,我怕他出事。」

  「小離……」楚留香神色複雜地看了她一眼,終於緩緩說道,「記得我剛才說,我和紅兄在湖邊交手,他被突然響起的琴聲迷了心智嗎?後來我去找過,撫琴的那個人就是原公子。當時他和無花在湖邊的亭子裡。」

  莫離臉上血色褪盡,好半天才澀聲問道:「你怎麼知道?」

  「當時我只認出無花,走近幾步,聽見他喚原公子的名字。我只道他們兩個以音會友,又急著趕回硃砂幫,便沒去打擾。」

  莫離半晌沒有說話,最後輕輕點了點頭:「我知道了。」

  「小離……」

  「香帥,我還是去一趟。」莫離的聲音出奇冷靜,「無論剛才要殺我的人是誰,一定不會料到我會那麼快去而複返。如今你告訴我這些,我會小心在暗處察看,再做打算的。」

  「但是你……」

  「放心吧,我既然能殺得了白玉魔,全身而退總還是可以的。」莫離直視他的眼睛,緩緩道,「香帥,若他真的牽連其中……你也許能同時對付無花和南宮靈,但是,再加一個他呢?」

  楚留香也只能沈默。看了她片刻,終於還是長嘆一聲,點了點頭。

  蘇蓉蓉走上前來,一手拉住一人,說道:「你們兩個都千萬小心,一定要活著回來!」

  莫離捏了捏她微涼的手,無言地點了點頭。

  原隨雲靜靜盤膝坐在院中一塊大青石上,撫弄著橫置膝上的一張古琴。

  南宮靈走後不久,派出去刺探的侍從便回來稟告,果然在莊院外發現打鬥的痕跡。追出去許久,竟然在林中發現了江湖上惡名昭彰的白玉魔的屍體。

  那人當年壞事做絕,被任老幫主逐出丐幫。剛才果然只是南宮靈在清理門戶,以豎威信嗎?為何他總是覺得哪裡不對勁……

  指下一曲「湘夫人」蒼寥古拙,原隨雲靜靜思索,俊秀的眉眼一片清寂。

  當君莫離避開耳目悄悄潛入後院時,看到的正是這一幕。

  瞬間,胸中似有什麼東西陡然掙碎枷鎖,翻騰起來。一聲呼喚眼看就要脫口而出,卻硬生生噎在喉嚨裡,哽住了呼吸。

  原隨雲突然按弦靜音,側耳傾聽,沉聲喝道:「誰在那裡?」

  在她還沒來得及思考之前,君莫離已經本能地跨前一步,輕聲答道:「是我。」

  原隨雲整個人似乎僵了一下,然後緩緩抬頭,不可置信地低語:「莫離?」

  他怔了一怔,猛地站起身來,古琴摔落地上也不自覺,略帶踉蹌地朝前踏出幾步,微微顫抖地伸手:「莫離?你……真的是你麼?」

  直到此刻,這個從來冷靜自制到幾乎無懈可擊的人,才終於露出一絲因為看不見而存在的脆弱。

  莫離的眼前一片模糊,淚水滾滾而下。

  每個人的一生,總會遇見那樣一個人……

  那個人,是自己不論如何也無法理智面對,無法冷靜去接近的。哪怕有千百個應該遠離的理由,心,還是會毫不猶豫地選擇接近他,不能牽制、沒有餘地。

  這一世的這個人,原來,她竟然已經遇上了嗎?

  幾步上前,她拉住他的雙手緊緊貼在自己面頰上,哽咽答道:「是我……」

  「少主?──啊!君姑娘?!」

  遠遠的,似乎傳來誰的驚呼,兩個人卻都沒有理會,任憑那匆匆趕來的腳步聲,又悄然隱去。

  淚水將莫離眼前的一切都化成了一片晃動的光影,可是狂跳的心,卻依然能感受到從他指尖傳來的狂喜。原隨雲修長的手指一寸寸感受她臉上的輪廓,那樣仔細,彷彿害怕錯過了一分一毫:「莫離,你還活著!真的是你,實在太好了……」

  「原隨雲……隨雲,隨雲……」

  縱然來的路上有千般疑惑,此刻卻一句話也沒有問,甚至連一句話也不記得要問,君莫離只是哽咽著張開雙臂,緊緊地抱住了這一生對她來說──

  最特殊的那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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