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蓮歌
楊柳依依,湖水氤氳,坐在樹蔭湖畔,透過枝葉看那暖暖的陽光。十裡湖景似乎都帶著香氣,熏得遊人欲醉。
初夏的太湖,總是給人一種婉約、靜謐的美感。
這份美感,若是加上那自湖深處傳來的、若隱若現的歌聲,只怕更是要讓人如墮仙境。湖畔岸邊的行人都不由停下了腳步,他們似乎真的聽到了一陣醉人的歌聲。他們本是日日在這姑蘇城外、湖水之畔討生活的人,卻是第一次有人從湖中來,更是第一次聽到這樣美的歌聲。
但見煙波浩渺、遠水接天,漸漸一個小黑點在天水相接的地方出現。黑點慢慢接近,正是一葉小舟,小舟上是個身著綠衣的年輕女子。這宛若天籟一般的歌聲正是那女子所出。
何時太湖中有了這樣一個姑娘?太湖畔的小攤販們不由得都停下了手,慢慢聚集到了湖岸邊上。
等那女子離得更近了些,眾人方才聽清了她的歌聲:「船動湖光灩灩秋,貪看年少信船流。無端隔水拋蓮子,遙被人知半日羞。」歌聲嬌柔動聽,帶著女兒家婉轉纏綿的小心思,讓聽的人忍不住要會心一笑。
歌聲愈發近了,那綠衣少女的模樣也在眾人眼中變得清晰。攤販遊人見到這姑娘都不由心神俱醉,只覺得能唱出這樣仙樂的女子,本就該是這樣的。
這姑娘約莫十五、六歲,膚白勝雪,一身秀氣。一雙皓白如玉的手撐著那輕棹小槳,更是幾乎透明。她的樣貌雖稱不上是絕美,卻通身有一種讓人心神為之迷醉的溫柔氣質。
綠衣少女顯然也見到了岸邊聚集的人,目光一亮。她手下不停,又將小舟向岸邊劃了幾丈。直到小舟離岸不過三丈遠時,方才放下槳,沖岸邊眾人柔柔一笑道:「各位大爺、嬸嬸,可否讓一讓灑。我想要上岸呢。」
這樣溫柔的姑娘,這樣柔聲的祈求,沒有人能狠下心來拒絕。眾人尚未回神,身體已搶先向旁邊挪開。綠衣姑娘感激地看了看他們,腳下在舟舷輕輕一點,人已如一片輕飄飄的綠雲一般落在了岸邊。
這綠衣姑娘居然還是個武林高手。眾人一驚,看她的目光也帶上了兩分敬慕。這姑娘莫不是城中的武林世家無垢山莊之人?
小姑娘回身看了下自己的小舟,似乎對自己的莽撞很有些不好意思,那白皙的臉上微微一抹紅。她左右看了看,又猶豫了片刻,方才走近了那買新鮮菱角的王大嬸。
「嬸嬸,我尋你問個人介?」小姑娘雖看著羞澀內斂,於人情世故上倒很是老練。她一邊沖著那王大嬸甜甜地笑,手下遞過一個小銀角。小銀角在初夏的陽光裡閃著白光,耀花了王嬸的眼睛。
王大嬸平日賣菱角,一日不過十幾文,何時見過這樣多的錢。她連忙伸手自阿碧白生生的手掌心裡抓起那小銀角,放到嘴邊用力一咬。
王嬸再抬頭,只覺得眼前這姑娘更是美上了幾分:「小仙子只管問,我王嬸走街串巷的,這姑蘇城裡我可熟了。」
小姑娘眉心微微一皺,很快又鬆開。她笑眯眯地看著王嬸的眼睛,輕聲曼語,這姑娘就連說話也似乎帶著某種韻律節奏,讓人聽了心神舒暢:「姑蘇城西的洞庭湖蘆葦蕩裡有個燕子塢,王嬸可知道伐?我前兩天不小心進了百曲湖裡,迷了路。等我昨天好不容易從百曲湖裡出來,就尋不到那燕子塢了。」
王嬸聽得一頭霧水:「小仙子,你說啥屋?」
「王嬸叫我阿碧就好,我不過是個小丫頭,哪裡是仙子。」阿碧臉微微一紅,又認真地一字一字地解釋道:「燕子塢。泥融飛燕子的燕子。嬸嬸可曾聽過?」
王嬸搖了搖頭,只覺得那小銀角子就要離自己而去,口氣也不由地低落了幾分:「沒聽說過。燕子我聽過,什麼燕子塢的,我在姑蘇城待了四五十年,從來沒聽人說起。」
「那……」阿碧眉心微蹙,讓旁邊伸著耳朵聽的男人們忍不住都心疼起來。這麼一個水淋淋的小姑娘,若不是忌憚方才她使出的那手飛身登岸的功夫,只怕他們早就圍上來了。王嬸沖著這群臭男人狠狠瞪了一眼,方才對阿碧接著道:「阿碧姑娘你可是要尋親,你那親人叫什麼名字?只要他在城裡,我都能說上一二的。」
阿碧點了點頭:「那您可知道有個叫包不同的人,他是姑蘇城裡最大的瓷器鋪子的東家。您知道他麼?」
王嬸已看出阿碧的小臉煞白,眼眶微紅,若是再說沒有聽過此人,只怕小姑娘就要哭出來了。可這事,王嬸也無奈得很,她不得不搖了搖頭:「沒有。我們姑蘇城裡最大的瓷器鋪子是無垢山莊的。沒聽說過有什麼包不同啊。阿比姑娘,你是不是記混了?」
阿碧的臉已是白得有些透明,但她還是對王嬸笑了笑:「大約是我那親戚留錯了資訊。也許他更名換姓搬了家?還是謝謝嬸子了。」
說完,阿碧沖王嬸點頭致了鞋,就想要轉身離開。她的頭垂得低低的,素淨的手指緊緊抓著隨身帶著的小布囊,任是誰都能看出這小姑娘的滿腔失望。
一個迷路尋不得親的可憐姑娘,就算長得再好看,唱歌再好聽,武功再厲害,還是讓人同情。王嬸方才對仙子的仰慕與小小的妒忌已經全數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個長者對可憐又可愛的小女孩生起的一種同情。
「阿碧姑娘。」王嬸叫住了毫無目的走著的阿碧:「看你剛上岸的身手,你估計也有些功夫在身。我雖然不是你們江湖人,但也知道這江南武林有事情都去我們姑蘇城裡的無垢山莊。你若是想要尋人,倒是也可以去無垢山莊問問。無垢山莊的連莊主是個大大的好人,只要你上門,沒有不幫忙的。」
阿碧靜靜地聽王嬸把那無垢山莊的連莊主一頓好誇,卻沒有露出一絲的不耐煩。直到王嬸講了半個時辰,方才醒悟到自己說得太多,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阿碧姑娘,真不好意思。人老話就多了。不過你真可以去那無垢山莊問問的。」
阿碧甜甜一笑:「唔。謝謝嬸子,我曉得了。」
阿碧告別了王嬸,轉身進了姑蘇城。直到走進城門,阿碧臉上的笑容才漸漸散了。她本是個軟心腸的姑娘,見不得其他人為自己擔憂。所以儘管她自己滿腔的茫然無措,看到王嬸的好意,她還是勉強自己擺出了一副甜蜜無憂的模樣。
可實際上,她現在真的不知道自己該往哪裡走。
這還是九歲那年爹爹為了避難將她送到慕容家以來,她第一次這樣孤身一人流落在外。再也尋不到回參合莊、回她的琴韻小築的路,再也見不到對她恩重如山的慕容老夫人與公子,再也見不到一起長大的阿朱姐姐,再也不能見到師傅康廣陵。隨著她在這又熟悉又陌生的姑蘇城裡越走越深,她越發認清了這個事實。
往日買胭脂的百里香成了一間醬肉鋪,從前她買絲線的巧手坊成了酒莊,就連慕容家在姑蘇城的別院,都成了一座她從不曾見過的大莊子。
阿碧站在那標著「無垢山莊」四個大字的黑木大門前,只覺得天地間就只剩下自己一個人。再沒有比這更讓人傷心的事情了,阿碧再懂人情,再通世故,她到底只是個十五六歲的小姑娘。就這樣莫名其妙地背井離鄉,成了無根浮萍。無一人相識,無一人相知,無一人關心她,阿碧只覺得眼睛酸澀,喉頭哽咽起來。
晶瑩的淚就像是滾圓的珍珠,從阿碧的眼睛裡一顆接著一顆地砸下來。阿碧越哭越傷心,最後忍不住直接在這本該是慕容別院、如今卻成了別人家門的地方蹲下抱膝埋頭抽噎起來。
就算她哭得再傷心,阿朱姐姐也不能對她比羞臉了。這件事本該讓她有些安慰,可阿碧一想起來就更是絕望了幾分。
她哭得面紅鼻塞,幾乎要喘不過氣來,可卻怎麼都停不下。大概自己要成為頭一個哭死在街頭的人了,阿碧難過地想。
就在這時,阿碧突然感覺到有一道陰影擋住了自己身前的陽光。然後耳邊傳來一陣溫醇的關心聲:「姑娘,可是受了什麼委屈?不如進屋喝杯茶吧?」
阿碧將滿面的淚痕偷偷用衣角蹭了蹭,才將眼睛從合攏的雙臂間探出來,抬頭看向問話的人。
阿碧蹲在地上,只能模糊看見來人是個周身被陽光染上了一圈金光、身形頎長的年輕公子。雖不能見真面目,卻可以感覺到來人身上帶著種令人覺得高不可攀的清華之氣。只一見,就讓人覺得與眾不同,印象深刻。
這種氣質,與她自小陪伴長大的慕容公子卻有幾分相似。
阿碧本就連著幾日在百曲湖裡尋找出路,又經歷了一番不能歸家的驚疑不定。這一番痛哭正是她連續幾日懷疑爆發的宣洩,痛哭之後心神體力已是消耗殆盡。此刻見到一個氣質與自家公子如此相似的人,不由心神一松,眼前一黑。
☆、公子笑
阿碧醒來時,天已徹底黑了。
這個與她從小長大的姑蘇相似卻又不同的地方,有著一樣深邃而溫柔的星光。帶著水汽的花香隨風自窗外送進屋,讓所有惶恐不安都得到了安撫。
阿碧還沒有睜開眼,先習慣性地蹭了蹭自己鬆軟的枕頭。這一蹭,就讓她回到了現實。這枕頭雖是用上好的錦緞鴨絨製成,卻還是比不上她自己采了茶葉嫩蕊加了棉芯的百香枕來得舒服。
頭頂是繡了百花競開的銀絲暗紋的華錦,身上是丁香色的紗被,枕旁還放了一件用上好絹緞製成的綠紗衣。阿碧猛地自床上坐起,打量了下自己,發現全身衣服整齊,才偷偷舒了一口氣,觀察起了這屋子。
屋子的擺設很華麗,紫檀木的桌椅,吳道子的書畫,上好的蘇州白瓷,屋子裡每一樣裝飾都極為昂貴,卻絲毫不給人暴發戶之感。每一樣東西都恰恰好擺在它應該在的地方。這地方的主人,必定有一顆玲瓏心。
阿碧心念電轉,腳下卻不停。穿上了小巧繡鞋,她就來到了門前,想要去向主人家道謝。對於像阿碧這樣的小姑娘來說,再沒有什麼能比在這個陌生的地方暈倒街頭更糟糕的事情了。
阿碧剛推開門,就看見門外坐著一個十二、三歲的、長得圓滾滾的小丫頭。
小丫頭顯然已是有些困了,圓圓的小腦袋一上一下地點著。聽到阿碧開門的聲音,她似乎還有些惺忪不知自己身在何處。
那圓丫頭看著阿碧,停了半晌,才猛然睜大了眼睛。她的眼睛也是圓圓的:「呀。姑娘你醒啦!我讓爺爺給你備飯!」
說完,那圓丫頭扭身就打算走。阿碧一見,連忙腳步一錯,閃身擋在了小丫頭面前:「小妹子等等。」
這圓丫頭顯然也有些功夫在身,眼見收勢不及就要撲到阿碧身上,她卻將肉肉的身子一擰,側到了一旁:「啥子事情喲?」
阿碧笑了笑:「小妹子可知道是哪位救了我?我想去找他道個謝咧。」
「哦,姐姐說這個呀。」小丫頭笑起來:「是我們家公子在門口撿到的你。公子吩咐了,讓我們好好照顧你。至於道謝,公子中午的時候就出門啦。」
「你家公子要到什麼時候才能回來呀?」恩人不在,阿碧想要道謝都尋不得正主。
圓丫頭轉了轉眼珠子:「看你的樣子倒不像是想要來勾搭我們公子的狐狸精。唔。」她上上下下、前前後後圍著阿碧繞了兩圈,就像是在挑揀市場上的豬肉。
若是尋常女子,被人這樣說,就算不是惱羞成怒,也必定要好好教訓下這個口不擇言的胖丫頭。阿碧卻仍舊溫柔淺笑,看著圓丫頭就好像在看一個無理取鬧的孩子。
圓丫頭等了半晌,也不見阿碧生氣,不由洩氣道:「你可真沒意思。呐,我們公子還要三四天才能回來呢。你若是想要道謝,就等等他唄。」
阿碧點了點頭,伸手拍了拍小丫頭的腦袋:「那就要打擾妹妹幾天啦。我叫阿碧,你叫什麼呢?」
圓丫頭顯然很不習慣人家這樣溫柔,她彆扭地扭了扭肉脖子,被阿碧的笑容弄得臉有些紅:「我叫白秋秋。不過我不喜歡這個名字,聽起來跟球球似的。你還是叫我小白吧。」
「好的,小白。」阿碧從善如流:「你能不能和我說說這是哪兒呢?你們家公子要怎麼稱呼?」提起小白的公子,阿碧突然想起暈倒前見到的那個帶著金光的剪影,還有那聲溫醇的問候。這小白口中的公子莫不是就是那人?
小白的眼瞪得更圓了,她盯著阿碧,就像是在看一個從山野中跑出來的土包子。似乎她不知道自家公子,是一件多麼不可思議的事情。
阿碧歉意地笑了笑:「我從前住在很遠很遠的地方,對這裡的事情都不太懂。」
小白聽了這話,方才釋然地點了點頭:「難怪你的姑蘇方言和我們差了許多,原來如此。不過這樣說來,你學我們方言倒是學得很有味道嘛。說起話來可比我們柔多了,要是讓爺爺聽到,肯定非逼著我和你呆一塊了。」小白講到這裡,面色一黑,似乎想到了什麼不愉快的事情。
她用力甩了甩腦袋:「好吧,看你人不錯。這裡就是江南第一世家無垢山莊,我們公子嘛,就是名滿江湖的六君子之一,連城璧。」
阿碧想起剛剛登岸時遇上的那個王嬸,她似乎也說起過這姑蘇城裡最大的門就是無垢山莊連家的。只是當時她心慌意亂,倒是沒有留心。
小白顯然很少遇到這樣可以為人師的機會,講得一時興起,乾脆也不去找爺爺取午餐了。她直接拖著阿碧的衣袖,將人拉回了客房裡,倒了茶說了起來。
昨日阿碧昏迷前所見的那白衣公子正是王嬸口中讚不絕口的無垢山莊少莊主,連城璧。
要說起這連城璧,別說江南武林,就算是當今天下,不知道他的人也少之又少。不說這無垢山莊本是江南第一世家,他身為少莊主,既坐擁無數土地店鋪,又有世家勢力,可謂年少多金、有權有勢。光是他本人,其天資、努力與人品都在江湖上赫赫有名。
六歲時便已有‘神童’之譽。十歲時劍法已登堂奧,十一歲時就能與自東瀛渡海而來的‘一刀流’掌門人太玄信機交手論劍,曆三百招而不敗。他的劍如春風暖月,他的人如暖月春風,不論是武林前輩,還是市井小兒,他都溫和謙遜、以禮相待。
連莊主為人大仁大義,行事處處替人著想,從不爭名奪利。近年來人望漸隆,在江湖上實在是佼佼人物。近十年來,江湖上若是提起「大俠」兩字,絕不會少了連城璧這這個人。
「我們姑蘇城裡,上到八十歲的阿婆,下到八歲的小娃娃,沒有一個女人不把公子當做是最好的金龜婿人選。」小白一臉的得意洋洋,似乎那被眾多女子追逐的清雅公子就是她自己:「我們公子哪次要是笑一笑,姑蘇城牆都會掉下幾個人來咧!每一年我們都要應付好多找了各種理由來接近公子的俠女。不過我們公子忙得很,很少會撞上她們。」
說到這裡,小白突然警惕起來:「你該不會是欲擒故縱,用這招來接近我們公子吧?」
阿碧每年也要應付很多來慕容家尋仇挑釁的江湖客,對小白的疑神疑鬼,她自然能理解幾分。故而這樣被小白三番五次地懷疑,她不但不以為忤,反而誠懇認真地笑著舉手:「我絕不會做這樣的事情。再說就我這樣的姿色,要來勾引你們家公子,也未免太不識好歹了些,你說可是?」
小白猶豫地看了看阿碧,直到看到阿碧真誠無偽的眼神,方才相信了阿碧所說全是實話。
小白擺了擺手:「哎呀。最討厭你們這些瘦子了,每次都說自己不漂亮,然後就要人家來誇你。哼。」小白把頭扭到一邊去:「你的姿色已經很夠用了啦。八分容貌,加上十二分的溫柔,湊成十分人才。姑蘇城裡再沒有比你更好看的啦。」
阿碧臉頰微紅。她本不是這個意思,她與明豔動人的阿朱姐姐一同長大,曼陀山莊又有天人之姿的表小姐,從小所見之人比她貌美的不知多少。她一直都不覺得自己是個美人,也絕不會有人來誇她。
這頭一次聽人贊她貌美,雖然對方只是個乳臭未乾、又說話帶刺的胖丫頭,阿碧也覺得很是不好意思。
她人本就肌膚白透,眉目細緻,這霞染雙頰之後,更是添了幾分嫵媚風致。就連小白這小丫頭,也不由看得呆住。
小白雙眼發直:「這樣看起來,你倒是有幾分配得上我們家公子了。」
小白話音剛落,就聽窗外傳來一聲噗呲笑聲。然後是一個低沉磁性的男聲:「小球球,你這樣背著自己公子賣了他,若是他知道了,估計又要罰你一個月不能吃肉了。」
小白一聽來人聲音,臉就鼓成了一個包子。阿碧聽他說話有趣,又見這嘴毒的小丫頭一副吃癟的模樣,忍不住心中好笑。她起身來到敞開的窗邊,抬眼向那發聲之處看去。
窗外是一個碧綠荷塘,荷香正濃。
荷塘中央是裝潢精緻的八角涼亭,亭子裡坐的正是那出聲調侃小白之人。阿碧凝神一看,只見那是個身著青布袍、頭戴明珠冠的青年男子。男子手邊擺著一柄寶劍。
這當真是一把寶劍。劍穗上掛著黃金玉龍,劍鞘上嵌著拇指大的翡翠,隔了這十幾丈遠,阿碧都能感覺到那劍發出的隱隱威勢。只要是學武之人,目光就一定會被這把寶劍所吸引。
可偏偏那男子比寶劍更引人注目。
他目似秋水,面如冠玉,本是世間難尋的美男子。更難得的是,這樣的人周身縈繞的卻是一種沉凝安然的氣質,讓人光是與他站在一處,就能感覺到時間與空間一併靜止的恬然。他只是坐在那,安安靜靜地品著茶,就比許多嘶聲吼叫的人更能吸引目光。
男子感覺到阿碧的注目,放下手中飄著嫋嫋茶香的茶盞,轉頭向阿碧點頭微微一笑。這一笑,正如靜台生蓮。阿碧身在慕容家,見過的人何止千百,卻從不曾見過有人有如此風姿。
☆、強敵臨
青衣男子向阿碧微微一舉杯,阿碧不由臉頰微紅,微微垂下了頭。
等阿碧再抬頭時,八角亭裡已只剩下一個散著嫋嫋茶香的茶杯,那風華無雙的青衣公子早失了蹤影。
阿碧心中看著那荷中亭,亭中茶怔怔出神,只覺得從前自以為見遍天下英雄的自己如井底之蛙一般可笑。這人世上,當真是有許多奇人異士,讓人見之忘俗的。
身後小白一看那青衣公子已不見了蹤影,大大舒了一口氣:「這朱公子八成又是來找我們家莊主論禪的。也不知道他一個名門公子,幹嘛對這禪學佛道這麼感興趣,難道他還能去當和尚不成?」
阿碧收回投在荷塘裡的目光,帶笑的眼神重新落在了小白那張白胖圓臉上:「你當真不是因為他拿住了你的把柄而惱羞成怒?」
「才,才不是。」小白狠狠跺了下腳:「你要是跟他多處上幾天,你就知道和他這樣聰明得讓人討厭的公子呆在一塊有讓人生氣了。還好今天莊主不在家,不然我又要短上兩年命。」
阿碧自然聽出了小白的心虛,可她素來柔善,從不願讓人難堪,便做出一副深信不疑的模樣,連連點頭。
小白見此,面色方才好了起來。
兩人正聊得開懷,就見到有個頭髮花白、腰背挺直的老人家快步向荷塘走來。他在荷塘來回走了兩圈,似乎在找些什麼人,卻毫無頭緒。
阿碧看得奇怪,不由就對那正滔滔不絕抨擊方才那朱公子的小白提起:「小白妹妹,窗外那個老人家你可認得?」
小白講得興起,口中不停,轉頭向窗外看去:「那朱公子的嘴巴可討厭了。上次還說我以後肯定變成大球……咦,爺爺?」
「爺爺!」小白將半個圓滾滾的腦袋探到窗外,對著荷塘裡急得忙頭是汗的老人家高喊:「你不是在前院麼?怎麼到這來啦。」
白老頭看著小白,又對小白身後的阿碧笑了笑,方才飛身來到客房門前:「臭丫頭,我讓你照顧客人,你這是什麼樣子?」
「阿碧姐姐人可好了,才不會生氣呢。」小白吐了吐舌頭,摟著阿碧的手一副賴皮模樣。這時候看她,倒是有了幾分這個年紀的模樣:「你還沒說你在荷塘裡找什麼呢?」
白老頭瞪了小白一眼:「朱公子來尋公子不得,說是要到我們的荷園賞景品茶,然後再走。你可看到他了?」
「看是看到了。」小白把頭扭到一邊:「不過他又跑了呀。」
白老頭失聲喊道:「跑了?糟糕。」他一邊喊,一邊跌足,似乎這朱公子的不告而別是個天大的麻煩事。
小白還在嘟嘴生悶氣,阿碧已是嗅到了幾分不安的氣息:「白爺可是有什麼事情要尋那朱公子?」
白老頭面色難看,看了看阿碧,欲言又止,到底還是沒說話。
阿碧心知對方的顧慮,便主動開口:「我既然蒙無垢山莊所救,這救命之恩不報,我也是寢食難安。何況凡事一人計短,二人計長,若有需要,白爺只管開口,阿碧必定在所不辭。」
白老頭沉吟片刻,方才開口:「阿碧姑娘的好意,老朽心領。但這件事,卻非你我之力可及。」
「爺爺,你就先說嘛。我都要急死了。」小白揪著白老頭的衣袖,也被兩人的話引出了幾分緊張。
「唉。方才有人送來戰帖,說是上月公子挑了關中黑龍幫的寨頭,如今關中三雄要來我們無垢山莊報仇。」白老頭
小白狠狠跺腳:「這些無膽匪類,必是算定莊主不在家的日子,才上門來找茬。」
「就算我們知道如此,也無能為力。」白老頭的臉皺的更緊:「莊中眾人雖多少會些拳腳功夫,但這關中三雄橫行多年,必不是善與之輩。只怕如今能來得及幫忙的只有朱公子了。」
阿碧已經清楚前因後果,便開口提醒道:「朱公子走了不久,如果快馬加鞭,大概能追上他。」
白老頭雙眼一亮:「好。我這就去。」他抬步正要走,卻又遲疑了下:「我若走了,山莊就只剩下小白和幾個年輕僕人,到時候若是有強敵到此,只怕你們應付不來。」
阿碧微微一笑:「若是其他,或許我幫不上忙。但應付這些凶霸霸、惡狠狠的江湖人,我倒是有幾分心得。拖延時間,還是不難的。」
阿碧與無垢山莊素昧平生,這樣要緊關頭本絕不能放心將山莊存亡託付給她。但一來事態危急,他本就走投無路,就算沒有阿碧主動請纓,他也只能將山莊暫且放下,加快速度去求援。
二來阿碧不過纖纖弱女,又身處這無垢山莊之中,白老頭也不信這小姑娘能掀起什麼風浪。
三來,這小姑娘是公子頭一回主動帶回家中的女子。不論如何,白老頭都不會當面駁了阿碧的顏面。
這三點,決定了白老頭在聽到阿碧的提議後,只是稍稍遲疑,就轉頭對小白吩咐道:「我去求援,你聽你阿碧姐姐的話。努力撐過今晚,不論如何,我明日必定回來!」
夜晚總是在人們不希望它來的時候,來的特別快。又在人們希望它快些走的時候,走得特別慢。
此時正是夜深人靜的時候,繁華的姑蘇城到了此時,似乎也被一塊能夠收納聲音的黑布給嚴嚴實實地罩上。白日裡熙攘繁華的大街,此刻安靜地能聽到人的腳步聲。
阿碧與小白就坐在無垢山莊的正堂中,莊內留守的連大、連三、連五幾個家僕正手持長劍,在這偌大的無垢山莊中巡夜。
大盜臨門。就算他們下了戰帖,也未必真會堂堂正正地從正門入屋。這個道理阿碧明白,連家眾人自然也清楚。
小白坐在阿碧身邊,小臉在燭光下變得青白。她似乎也有些害怕,努力地向著阿碧挨近了些,說話時尾音也帶上了些哭腔:「阿碧姐姐,聽說關中大盜殺人可嚇人了。他們,他們還吃人。」
阿碧本是在擺弄桌上的一套白瓷杯,聽了小白的話,便停了手:「小白妹妹莫怕,就算是地獄裡爬來的惡鬼,我也在你身邊。必不會讓他們傷了你。」說完舉起一旁的厚瓷茶壺,做了個重重砸人的動作:「他們若是想吃我們的小白,我就用這壺茶,砸破他們的腦袋。可好?」
關中三雄是黑道上成名已久的人物,阿碧卻說要用這小小茶壺砸破他們的腦袋,小白就是緊張害怕到了十分,也忍不住笑了出來。可是笑過,她又有些害怕:「阿碧姐姐,我還是怕。怎麼辦?」
「真是個小丫頭。」阿碧溫柔一笑,拿起了擺在一旁的一根竹簽,順著方才擺弄的一排白瓷杯沿輕輕敲了起來。
這尋常茶杯,在她手上卻發出了叮嚀咚嚨的清脆聲響,這聲音比起鈴音稍喑啞,恰如初曉霜露順著荷葉花枝落入荷塘的清響,顯出了幾分韻味悠長。
只聽阿碧手下輕敲,朱唇微啟,歌聲婉轉纏綿:「二社良辰,千家庭院,翩翩又睹雙飛燕。鳳凰巢穩許為鄰,瀟湘煙瞑來何晚?亂入紅樓,低飛綠岸,畫梁輕拂歌塵轉。為誰歸去為誰來?主人恩重珠簾卷。」
深夜人聲寂寂,更襯得阿碧的歌聲曲音繞梁不絕,小白聽著,心中的惶恐不安也漸漸散了幾分。
正在這時,突然聽得窗外有人重重拍了三下掌:「好曲子,好聲音。連城璧那小子倒真是會享受!」
小白還未回神,就見三個人影破窗而入。當先一人面色紫紅,滿臉麻子,看著讓人心生懼意。
這人不但面相兇惡,說話也很是無禮:「連城璧這小人,趁著我們兄弟三人去踩盤子之際,挑了我黑龍寨。這幾日來,我兄弟風餐露宿,就如喪家之犬一般,自己卻在家裡風流快活。真是氣煞我也。」
他身旁一個尖嘴猴腮、頭大如鬥的男子開口安撫:「大哥,我們此來把這無垢山莊燒成污垢山莊,讓姓連的知道知道厲害。」說完他自覺說了句妙語,一臉得意地笑了起來。
他邊笑邊瞄著對面的阿碧,目露垂涎:「至於這小姑娘,咱就一起玩一玩。」
這話中的惡意,就算阿碧與小白俱都是不通人事,此刻也是心知肚明對方何意。小白已是戰都站不住,阿碧卻還是一臉平靜。
只見阿碧淡淡一笑:「三位頂著寒風夜露,夤夜至此,可要喝壺熱茶,聽阿碧給你們唱支歌灑?」說話時,阿碧落落大方,聲若管弦清奏,讓人心聲舒暢,忍不住聽從。
那大頭男子一臉沉迷:「小娘子倒是懂得伺候人。你打算給你大爺彈些什麼呢?十八摸可會。」
「老三。」方才一直沒說話,默默站在窗邊的小個子男人此刻低聲喝道:「收了你那臭毛病。」他警惕地看著阿碧和小白,顯然對她們生了疑心。
阿碧歪頭噗呲一笑:「江湖上英雄豪傑來拜會我們莊主的,我小丫頭可見過不少,也有很多凶霸霸、惡狠狠的,我們小丫頭不被這些大爺嚇到已算僥倖……想不到我們兩個小丫頭,倒是能嚇到幾位大爺?」
這話阿碧說得活潑自然,配上這柔嗓笑意,看著天真浪漫,動人之極。就連那被笑的老二也生不出絲毫怒氣。
老三面上一紅,剛縮回的腳又朝阿碧邁了過來:「就是。這樣溫柔的美人,老二你就是喜歡疑神疑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