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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貼] 《(蕭十一郎)碧色傾城》作者:紅配綠【完結+番外】

《(蕭十一郎)碧色傾城》作者:紅配綠【完結+番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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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案:

天龍裡溫柔似水的阿碧
來到了蕭十一郎的世界。

江南的碧蓮離開了主人深恩的束縛,
會綻放出怎樣的風華?

慕容家朱碧雙姝,在出場的時候都曾驚豔過我。
尤其是那精通樂律,含羞笑語的阿碧,
在我心中,這就是江南蒙蒙煙雨中走出來的溫柔美人。
想替這個溫柔的姑娘找到一個值得她不離不棄、生死相依的人。

內容標簽:武俠 重生 穿越時空 情有獨鍾
搜索關鍵字:主角:阿碧 ┃ 配角:連城璧、朱白水、花平、風四娘、蕭十一郎、沈璧君 ┃ 其它:蕭十一郎、阿碧、天龍

[ 本帖最後由 悠于 於 2015-6-2 18:31 編輯 ]
【連載文請勿回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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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蓮歌

  楊柳依依,湖水氤氳,坐在樹蔭湖畔,透過枝葉看那暖暖的陽光。十裡湖景似乎都帶著香氣,熏得遊人欲醉。
  
  初夏的太湖,總是給人一種婉約、靜謐的美感。
  
  這份美感,若是加上那自湖深處傳來的、若隱若現的歌聲,只怕更是要讓人如墮仙境。湖畔岸邊的行人都不由停下了腳步,他們似乎真的聽到了一陣醉人的歌聲。他們本是日日在這姑蘇城外、湖水之畔討生活的人,卻是第一次有人從湖中來,更是第一次聽到這樣美的歌聲。
  
  但見煙波浩渺、遠水接天,漸漸一個小黑點在天水相接的地方出現。黑點慢慢接近,正是一葉小舟,小舟上是個身著綠衣的年輕女子。這宛若天籟一般的歌聲正是那女子所出。
  
  何時太湖中有了這樣一個姑娘?太湖畔的小攤販們不由得都停下了手,慢慢聚集到了湖岸邊上。
  
  等那女子離得更近了些,眾人方才聽清了她的歌聲:「船動湖光灩灩秋,貪看年少信船流。無端隔水拋蓮子,遙被人知半日羞。」歌聲嬌柔動聽,帶著女兒家婉轉纏綿的小心思,讓聽的人忍不住要會心一笑。
  
  歌聲愈發近了,那綠衣少女的模樣也在眾人眼中變得清晰。攤販遊人見到這姑娘都不由心神俱醉,只覺得能唱出這樣仙樂的女子,本就該是這樣的。
  
  這姑娘約莫十五、六歲,膚白勝雪,一身秀氣。一雙皓白如玉的手撐著那輕棹小槳,更是幾乎透明。她的樣貌雖稱不上是絕美,卻通身有一種讓人心神為之迷醉的溫柔氣質。
  
  綠衣少女顯然也見到了岸邊聚集的人,目光一亮。她手下不停,又將小舟向岸邊劃了幾丈。直到小舟離岸不過三丈遠時,方才放下槳,沖岸邊眾人柔柔一笑道:「各位大爺、嬸嬸,可否讓一讓灑。我想要上岸呢。」
  
  這樣溫柔的姑娘,這樣柔聲的祈求,沒有人能狠下心來拒絕。眾人尚未回神,身體已搶先向旁邊挪開。綠衣姑娘感激地看了看他們,腳下在舟舷輕輕一點,人已如一片輕飄飄的綠雲一般落在了岸邊。
  
  這綠衣姑娘居然還是個武林高手。眾人一驚,看她的目光也帶上了兩分敬慕。這姑娘莫不是城中的武林世家無垢山莊之人?
  
  小姑娘回身看了下自己的小舟,似乎對自己的莽撞很有些不好意思,那白皙的臉上微微一抹紅。她左右看了看,又猶豫了片刻,方才走近了那買新鮮菱角的王大嬸。
  
  「嬸嬸,我尋你問個人介?」小姑娘雖看著羞澀內斂,於人情世故上倒很是老練。她一邊沖著那王大嬸甜甜地笑,手下遞過一個小銀角。小銀角在初夏的陽光裡閃著白光,耀花了王嬸的眼睛。
  
  王大嬸平日賣菱角,一日不過十幾文,何時見過這樣多的錢。她連忙伸手自阿碧白生生的手掌心裡抓起那小銀角,放到嘴邊用力一咬。
  
  王嬸再抬頭,只覺得眼前這姑娘更是美上了幾分:「小仙子只管問,我王嬸走街串巷的,這姑蘇城裡我可熟了。」
  
  小姑娘眉心微微一皺,很快又鬆開。她笑眯眯地看著王嬸的眼睛,輕聲曼語,這姑娘就連說話也似乎帶著某種韻律節奏,讓人聽了心神舒暢:「姑蘇城西的洞庭湖蘆葦蕩裡有個燕子塢,王嬸可知道伐?我前兩天不小心進了百曲湖裡,迷了路。等我昨天好不容易從百曲湖裡出來,就尋不到那燕子塢了。」
  
  王嬸聽得一頭霧水:「小仙子,你說啥屋?」
  
  「王嬸叫我阿碧就好,我不過是個小丫頭,哪裡是仙子。」阿碧臉微微一紅,又認真地一字一字地解釋道:「燕子塢。泥融飛燕子的燕子。嬸嬸可曾聽過?」
  
  王嬸搖了搖頭,只覺得那小銀角子就要離自己而去,口氣也不由地低落了幾分:「沒聽說過。燕子我聽過,什麼燕子塢的,我在姑蘇城待了四五十年,從來沒聽人說起。」
  
  「那……」阿碧眉心微蹙,讓旁邊伸著耳朵聽的男人們忍不住都心疼起來。這麼一個水淋淋的小姑娘,若不是忌憚方才她使出的那手飛身登岸的功夫,只怕他們早就圍上來了。王嬸沖著這群臭男人狠狠瞪了一眼,方才對阿碧接著道:「阿碧姑娘你可是要尋親,你那親人叫什麼名字?只要他在城裡,我都能說上一二的。」
  
  阿碧點了點頭:「那您可知道有個叫包不同的人,他是姑蘇城裡最大的瓷器鋪子的東家。您知道他麼?」
  
  王嬸已看出阿碧的小臉煞白,眼眶微紅,若是再說沒有聽過此人,只怕小姑娘就要哭出來了。可這事,王嬸也無奈得很,她不得不搖了搖頭:「沒有。我們姑蘇城裡最大的瓷器鋪子是無垢山莊的。沒聽說過有什麼包不同啊。阿比姑娘,你是不是記混了?」
  
  阿碧的臉已是白得有些透明,但她還是對王嬸笑了笑:「大約是我那親戚留錯了資訊。也許他更名換姓搬了家?還是謝謝嬸子了。」
  
  說完,阿碧沖王嬸點頭致了鞋,就想要轉身離開。她的頭垂得低低的,素淨的手指緊緊抓著隨身帶著的小布囊,任是誰都能看出這小姑娘的滿腔失望。
  
  一個迷路尋不得親的可憐姑娘,就算長得再好看,唱歌再好聽,武功再厲害,還是讓人同情。王嬸方才對仙子的仰慕與小小的妒忌已經全數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個長者對可憐又可愛的小女孩生起的一種同情。
  
  「阿碧姑娘。」王嬸叫住了毫無目的走著的阿碧:「看你剛上岸的身手,你估計也有些功夫在身。我雖然不是你們江湖人,但也知道這江南武林有事情都去我們姑蘇城裡的無垢山莊。你若是想要尋人,倒是也可以去無垢山莊問問。無垢山莊的連莊主是個大大的好人,只要你上門,沒有不幫忙的。」
  
  阿碧靜靜地聽王嬸把那無垢山莊的連莊主一頓好誇,卻沒有露出一絲的不耐煩。直到王嬸講了半個時辰,方才醒悟到自己說得太多,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阿碧姑娘,真不好意思。人老話就多了。不過你真可以去那無垢山莊問問的。」
  
  阿碧甜甜一笑:「唔。謝謝嬸子,我曉得了。」
  
  阿碧告別了王嬸,轉身進了姑蘇城。直到走進城門,阿碧臉上的笑容才漸漸散了。她本是個軟心腸的姑娘,見不得其他人為自己擔憂。所以儘管她自己滿腔的茫然無措,看到王嬸的好意,她還是勉強自己擺出了一副甜蜜無憂的模樣。
  
  可實際上,她現在真的不知道自己該往哪裡走。
  
  這還是九歲那年爹爹為了避難將她送到慕容家以來,她第一次這樣孤身一人流落在外。再也尋不到回參合莊、回她的琴韻小築的路,再也見不到對她恩重如山的慕容老夫人與公子,再也見不到一起長大的阿朱姐姐,再也不能見到師傅康廣陵。隨著她在這又熟悉又陌生的姑蘇城裡越走越深,她越發認清了這個事實。
  
  往日買胭脂的百里香成了一間醬肉鋪,從前她買絲線的巧手坊成了酒莊,就連慕容家在姑蘇城的別院,都成了一座她從不曾見過的大莊子。
  
  阿碧站在那標著「無垢山莊」四個大字的黑木大門前,只覺得天地間就只剩下自己一個人。再沒有比這更讓人傷心的事情了,阿碧再懂人情,再通世故,她到底只是個十五六歲的小姑娘。就這樣莫名其妙地背井離鄉,成了無根浮萍。無一人相識,無一人相知,無一人關心她,阿碧只覺得眼睛酸澀,喉頭哽咽起來。
  
  晶瑩的淚就像是滾圓的珍珠,從阿碧的眼睛裡一顆接著一顆地砸下來。阿碧越哭越傷心,最後忍不住直接在這本該是慕容別院、如今卻成了別人家門的地方蹲下抱膝埋頭抽噎起來。
  
  就算她哭得再傷心,阿朱姐姐也不能對她比羞臉了。這件事本該讓她有些安慰,可阿碧一想起來就更是絕望了幾分。
  
  她哭得面紅鼻塞,幾乎要喘不過氣來,可卻怎麼都停不下。大概自己要成為頭一個哭死在街頭的人了,阿碧難過地想。
  
  就在這時,阿碧突然感覺到有一道陰影擋住了自己身前的陽光。然後耳邊傳來一陣溫醇的關心聲:「姑娘,可是受了什麼委屈?不如進屋喝杯茶吧?」
  
  阿碧將滿面的淚痕偷偷用衣角蹭了蹭,才將眼睛從合攏的雙臂間探出來,抬頭看向問話的人。
  
  阿碧蹲在地上,只能模糊看見來人是個周身被陽光染上了一圈金光、身形頎長的年輕公子。雖不能見真面目,卻可以感覺到來人身上帶著種令人覺得高不可攀的清華之氣。只一見,就讓人覺得與眾不同,印象深刻。
  
  這種氣質,與她自小陪伴長大的慕容公子卻有幾分相似。
  
  阿碧本就連著幾日在百曲湖裡尋找出路,又經歷了一番不能歸家的驚疑不定。這一番痛哭正是她連續幾日懷疑爆發的宣洩,痛哭之後心神體力已是消耗殆盡。此刻見到一個氣質與自家公子如此相似的人,不由心神一松,眼前一黑。
  

☆、公子笑

  阿碧醒來時,天已徹底黑了。
  
  這個與她從小長大的姑蘇相似卻又不同的地方,有著一樣深邃而溫柔的星光。帶著水汽的花香隨風自窗外送進屋,讓所有惶恐不安都得到了安撫。
  
  阿碧還沒有睜開眼,先習慣性地蹭了蹭自己鬆軟的枕頭。這一蹭,就讓她回到了現實。這枕頭雖是用上好的錦緞鴨絨製成,卻還是比不上她自己采了茶葉嫩蕊加了棉芯的百香枕來得舒服。
  
  頭頂是繡了百花競開的銀絲暗紋的華錦,身上是丁香色的紗被,枕旁還放了一件用上好絹緞製成的綠紗衣。阿碧猛地自床上坐起,打量了下自己,發現全身衣服整齊,才偷偷舒了一口氣,觀察起了這屋子。
  
  屋子的擺設很華麗,紫檀木的桌椅,吳道子的書畫,上好的蘇州白瓷,屋子裡每一樣裝飾都極為昂貴,卻絲毫不給人暴發戶之感。每一樣東西都恰恰好擺在它應該在的地方。這地方的主人,必定有一顆玲瓏心。
  
  阿碧心念電轉,腳下卻不停。穿上了小巧繡鞋,她就來到了門前,想要去向主人家道謝。對於像阿碧這樣的小姑娘來說,再沒有什麼能比在這個陌生的地方暈倒街頭更糟糕的事情了。
  
  阿碧剛推開門,就看見門外坐著一個十二、三歲的、長得圓滾滾的小丫頭。
  
  小丫頭顯然已是有些困了,圓圓的小腦袋一上一下地點著。聽到阿碧開門的聲音,她似乎還有些惺忪不知自己身在何處。
  
  那圓丫頭看著阿碧,停了半晌,才猛然睜大了眼睛。她的眼睛也是圓圓的:「呀。姑娘你醒啦!我讓爺爺給你備飯!」
  
  說完,那圓丫頭扭身就打算走。阿碧一見,連忙腳步一錯,閃身擋在了小丫頭面前:「小妹子等等。」
  
  這圓丫頭顯然也有些功夫在身,眼見收勢不及就要撲到阿碧身上,她卻將肉肉的身子一擰,側到了一旁:「啥子事情喲?」
  
  阿碧笑了笑:「小妹子可知道是哪位救了我?我想去找他道個謝咧。」
  
  「哦,姐姐說這個呀。」小丫頭笑起來:「是我們家公子在門口撿到的你。公子吩咐了,讓我們好好照顧你。至於道謝,公子中午的時候就出門啦。」
  
  「你家公子要到什麼時候才能回來呀?」恩人不在,阿碧想要道謝都尋不得正主。
  
  圓丫頭轉了轉眼珠子:「看你的樣子倒不像是想要來勾搭我們公子的狐狸精。唔。」她上上下下、前前後後圍著阿碧繞了兩圈,就像是在挑揀市場上的豬肉。
  
  若是尋常女子,被人這樣說,就算不是惱羞成怒,也必定要好好教訓下這個口不擇言的胖丫頭。阿碧卻仍舊溫柔淺笑,看著圓丫頭就好像在看一個無理取鬧的孩子。
  
  圓丫頭等了半晌,也不見阿碧生氣,不由洩氣道:「你可真沒意思。呐,我們公子還要三四天才能回來呢。你若是想要道謝,就等等他唄。」
  
  阿碧點了點頭,伸手拍了拍小丫頭的腦袋:「那就要打擾妹妹幾天啦。我叫阿碧,你叫什麼呢?」
  
  圓丫頭顯然很不習慣人家這樣溫柔,她彆扭地扭了扭肉脖子,被阿碧的笑容弄得臉有些紅:「我叫白秋秋。不過我不喜歡這個名字,聽起來跟球球似的。你還是叫我小白吧。」
  
  「好的,小白。」阿碧從善如流:「你能不能和我說說這是哪兒呢?你們家公子要怎麼稱呼?」提起小白的公子,阿碧突然想起暈倒前見到的那個帶著金光的剪影,還有那聲溫醇的問候。這小白口中的公子莫不是就是那人?
  
  小白的眼瞪得更圓了,她盯著阿碧,就像是在看一個從山野中跑出來的土包子。似乎她不知道自家公子,是一件多麼不可思議的事情。
  
  阿碧歉意地笑了笑:「我從前住在很遠很遠的地方,對這裡的事情都不太懂。」
  
  小白聽了這話,方才釋然地點了點頭:「難怪你的姑蘇方言和我們差了許多,原來如此。不過這樣說來,你學我們方言倒是學得很有味道嘛。說起話來可比我們柔多了,要是讓爺爺聽到,肯定非逼著我和你呆一塊了。」小白講到這裡,面色一黑,似乎想到了什麼不愉快的事情。
  
  她用力甩了甩腦袋:「好吧,看你人不錯。這裡就是江南第一世家無垢山莊,我們公子嘛,就是名滿江湖的六君子之一,連城璧。」
  
  阿碧想起剛剛登岸時遇上的那個王嬸,她似乎也說起過這姑蘇城裡最大的門就是無垢山莊連家的。只是當時她心慌意亂,倒是沒有留心。
  
  小白顯然很少遇到這樣可以為人師的機會,講得一時興起,乾脆也不去找爺爺取午餐了。她直接拖著阿碧的衣袖,將人拉回了客房裡,倒了茶說了起來。
  
  昨日阿碧昏迷前所見的那白衣公子正是王嬸口中讚不絕口的無垢山莊少莊主,連城璧。
  
  要說起這連城璧,別說江南武林,就算是當今天下,不知道他的人也少之又少。不說這無垢山莊本是江南第一世家,他身為少莊主,既坐擁無數土地店鋪,又有世家勢力,可謂年少多金、有權有勢。光是他本人,其天資、努力與人品都在江湖上赫赫有名。
  
  六歲時便已有‘神童’之譽。十歲時劍法已登堂奧,十一歲時就能與自東瀛渡海而來的‘一刀流’掌門人太玄信機交手論劍,曆三百招而不敗。他的劍如春風暖月,他的人如暖月春風,不論是武林前輩,還是市井小兒,他都溫和謙遜、以禮相待。
  
  連莊主為人大仁大義,行事處處替人著想,從不爭名奪利。近年來人望漸隆,在江湖上實在是佼佼人物。近十年來,江湖上若是提起「大俠」兩字,絕不會少了連城璧這這個人。
  
  「我們姑蘇城裡,上到八十歲的阿婆,下到八歲的小娃娃,沒有一個女人不把公子當做是最好的金龜婿人選。」小白一臉的得意洋洋,似乎那被眾多女子追逐的清雅公子就是她自己:「我們公子哪次要是笑一笑,姑蘇城牆都會掉下幾個人來咧!每一年我們都要應付好多找了各種理由來接近公子的俠女。不過我們公子忙得很,很少會撞上她們。」
  
  說到這裡,小白突然警惕起來:「你該不會是欲擒故縱,用這招來接近我們公子吧?」
  
  阿碧每年也要應付很多來慕容家尋仇挑釁的江湖客,對小白的疑神疑鬼,她自然能理解幾分。故而這樣被小白三番五次地懷疑,她不但不以為忤,反而誠懇認真地笑著舉手:「我絕不會做這樣的事情。再說就我這樣的姿色,要來勾引你們家公子,也未免太不識好歹了些,你說可是?」
  
  小白猶豫地看了看阿碧,直到看到阿碧真誠無偽的眼神,方才相信了阿碧所說全是實話。
  
  小白擺了擺手:「哎呀。最討厭你們這些瘦子了,每次都說自己不漂亮,然後就要人家來誇你。哼。」小白把頭扭到一邊去:「你的姿色已經很夠用了啦。八分容貌,加上十二分的溫柔,湊成十分人才。姑蘇城裡再沒有比你更好看的啦。」
  
  阿碧臉頰微紅。她本不是這個意思,她與明豔動人的阿朱姐姐一同長大,曼陀山莊又有天人之姿的表小姐,從小所見之人比她貌美的不知多少。她一直都不覺得自己是個美人,也絕不會有人來誇她。
  
  這頭一次聽人贊她貌美,雖然對方只是個乳臭未乾、又說話帶刺的胖丫頭,阿碧也覺得很是不好意思。
  
  她人本就肌膚白透,眉目細緻,這霞染雙頰之後,更是添了幾分嫵媚風致。就連小白這小丫頭,也不由看得呆住。
  
  小白雙眼發直:「這樣看起來,你倒是有幾分配得上我們家公子了。」
  
  小白話音剛落,就聽窗外傳來一聲噗呲笑聲。然後是一個低沉磁性的男聲:「小球球,你這樣背著自己公子賣了他,若是他知道了,估計又要罰你一個月不能吃肉了。」
  
  小白一聽來人聲音,臉就鼓成了一個包子。阿碧聽他說話有趣,又見這嘴毒的小丫頭一副吃癟的模樣,忍不住心中好笑。她起身來到敞開的窗邊,抬眼向那發聲之處看去。
  
  窗外是一個碧綠荷塘,荷香正濃。
  
  荷塘中央是裝潢精緻的八角涼亭,亭子裡坐的正是那出聲調侃小白之人。阿碧凝神一看,只見那是個身著青布袍、頭戴明珠冠的青年男子。男子手邊擺著一柄寶劍。
  
  這當真是一把寶劍。劍穗上掛著黃金玉龍,劍鞘上嵌著拇指大的翡翠,隔了這十幾丈遠,阿碧都能感覺到那劍發出的隱隱威勢。只要是學武之人,目光就一定會被這把寶劍所吸引。
  
  可偏偏那男子比寶劍更引人注目。
  
  他目似秋水,面如冠玉,本是世間難尋的美男子。更難得的是,這樣的人周身縈繞的卻是一種沉凝安然的氣質,讓人光是與他站在一處,就能感覺到時間與空間一併靜止的恬然。他只是坐在那,安安靜靜地品著茶,就比許多嘶聲吼叫的人更能吸引目光。
  
  男子感覺到阿碧的注目,放下手中飄著嫋嫋茶香的茶盞,轉頭向阿碧點頭微微一笑。這一笑,正如靜台生蓮。阿碧身在慕容家,見過的人何止千百,卻從不曾見過有人有如此風姿。
                      

☆、強敵臨

  青衣男子向阿碧微微一舉杯,阿碧不由臉頰微紅,微微垂下了頭。
  
  等阿碧再抬頭時,八角亭裡已只剩下一個散著嫋嫋茶香的茶杯,那風華無雙的青衣公子早失了蹤影。
  
  阿碧心中看著那荷中亭,亭中茶怔怔出神,只覺得從前自以為見遍天下英雄的自己如井底之蛙一般可笑。這人世上,當真是有許多奇人異士,讓人見之忘俗的。
  
  身後小白一看那青衣公子已不見了蹤影,大大舒了一口氣:「這朱公子八成又是來找我們家莊主論禪的。也不知道他一個名門公子,幹嘛對這禪學佛道這麼感興趣,難道他還能去當和尚不成?」
  
  阿碧收回投在荷塘裡的目光,帶笑的眼神重新落在了小白那張白胖圓臉上:「你當真不是因為他拿住了你的把柄而惱羞成怒?」
  
  「才,才不是。」小白狠狠跺了下腳:「你要是跟他多處上幾天,你就知道和他這樣聰明得讓人討厭的公子呆在一塊有讓人生氣了。還好今天莊主不在家,不然我又要短上兩年命。」
  
  阿碧自然聽出了小白的心虛,可她素來柔善,從不願讓人難堪,便做出一副深信不疑的模樣,連連點頭。
  
  小白見此,面色方才好了起來。
  
  兩人正聊得開懷,就見到有個頭髮花白、腰背挺直的老人家快步向荷塘走來。他在荷塘來回走了兩圈,似乎在找些什麼人,卻毫無頭緒。
  
  阿碧看得奇怪,不由就對那正滔滔不絕抨擊方才那朱公子的小白提起:「小白妹妹,窗外那個老人家你可認得?」
  
  小白講得興起,口中不停,轉頭向窗外看去:「那朱公子的嘴巴可討厭了。上次還說我以後肯定變成大球……咦,爺爺?」
  
  「爺爺!」小白將半個圓滾滾的腦袋探到窗外,對著荷塘裡急得忙頭是汗的老人家高喊:「你不是在前院麼?怎麼到這來啦。」
  
  白老頭看著小白,又對小白身後的阿碧笑了笑,方才飛身來到客房門前:「臭丫頭,我讓你照顧客人,你這是什麼樣子?」
  
  「阿碧姐姐人可好了,才不會生氣呢。」小白吐了吐舌頭,摟著阿碧的手一副賴皮模樣。這時候看她,倒是有了幾分這個年紀的模樣:「你還沒說你在荷塘裡找什麼呢?」
  
  白老頭瞪了小白一眼:「朱公子來尋公子不得,說是要到我們的荷園賞景品茶,然後再走。你可看到他了?」
  
  「看是看到了。」小白把頭扭到一邊:「不過他又跑了呀。」
  
  白老頭失聲喊道:「跑了?糟糕。」他一邊喊,一邊跌足,似乎這朱公子的不告而別是個天大的麻煩事。
  
  小白還在嘟嘴生悶氣,阿碧已是嗅到了幾分不安的氣息:「白爺可是有什麼事情要尋那朱公子?」
  
  白老頭面色難看,看了看阿碧,欲言又止,到底還是沒說話。
  
  阿碧心知對方的顧慮,便主動開口:「我既然蒙無垢山莊所救,這救命之恩不報,我也是寢食難安。何況凡事一人計短,二人計長,若有需要,白爺只管開口,阿碧必定在所不辭。」
  
  白老頭沉吟片刻,方才開口:「阿碧姑娘的好意,老朽心領。但這件事,卻非你我之力可及。」
  
  「爺爺,你就先說嘛。我都要急死了。」小白揪著白老頭的衣袖,也被兩人的話引出了幾分緊張。
  
  「唉。方才有人送來戰帖,說是上月公子挑了關中黑龍幫的寨頭,如今關中三雄要來我們無垢山莊報仇。」白老頭
  
  小白狠狠跺腳:「這些無膽匪類,必是算定莊主不在家的日子,才上門來找茬。」
  
  「就算我們知道如此,也無能為力。」白老頭的臉皺的更緊:「莊中眾人雖多少會些拳腳功夫,但這關中三雄橫行多年,必不是善與之輩。只怕如今能來得及幫忙的只有朱公子了。」
  
  阿碧已經清楚前因後果,便開口提醒道:「朱公子走了不久,如果快馬加鞭,大概能追上他。」
  
  白老頭雙眼一亮:「好。我這就去。」他抬步正要走,卻又遲疑了下:「我若走了,山莊就只剩下小白和幾個年輕僕人,到時候若是有強敵到此,只怕你們應付不來。」
  
  阿碧微微一笑:「若是其他,或許我幫不上忙。但應付這些凶霸霸、惡狠狠的江湖人,我倒是有幾分心得。拖延時間,還是不難的。」
  
  阿碧與無垢山莊素昧平生,這樣要緊關頭本絕不能放心將山莊存亡託付給她。但一來事態危急,他本就走投無路,就算沒有阿碧主動請纓,他也只能將山莊暫且放下,加快速度去求援。
  
  二來阿碧不過纖纖弱女,又身處這無垢山莊之中,白老頭也不信這小姑娘能掀起什麼風浪。
  
  三來,這小姑娘是公子頭一回主動帶回家中的女子。不論如何,白老頭都不會當面駁了阿碧的顏面。
  
  這三點,決定了白老頭在聽到阿碧的提議後,只是稍稍遲疑,就轉頭對小白吩咐道:「我去求援,你聽你阿碧姐姐的話。努力撐過今晚,不論如何,我明日必定回來!」
  
  夜晚總是在人們不希望它來的時候,來的特別快。又在人們希望它快些走的時候,走得特別慢。
  
  此時正是夜深人靜的時候,繁華的姑蘇城到了此時,似乎也被一塊能夠收納聲音的黑布給嚴嚴實實地罩上。白日裡熙攘繁華的大街,此刻安靜地能聽到人的腳步聲。
  
  阿碧與小白就坐在無垢山莊的正堂中,莊內留守的連大、連三、連五幾個家僕正手持長劍,在這偌大的無垢山莊中巡夜。
  
  大盜臨門。就算他們下了戰帖,也未必真會堂堂正正地從正門入屋。這個道理阿碧明白,連家眾人自然也清楚。
  
  小白坐在阿碧身邊,小臉在燭光下變得青白。她似乎也有些害怕,努力地向著阿碧挨近了些,說話時尾音也帶上了些哭腔:「阿碧姐姐,聽說關中大盜殺人可嚇人了。他們,他們還吃人。」
  
  阿碧本是在擺弄桌上的一套白瓷杯,聽了小白的話,便停了手:「小白妹妹莫怕,就算是地獄裡爬來的惡鬼,我也在你身邊。必不會讓他們傷了你。」說完舉起一旁的厚瓷茶壺,做了個重重砸人的動作:「他們若是想吃我們的小白,我就用這壺茶,砸破他們的腦袋。可好?」
  
  關中三雄是黑道上成名已久的人物,阿碧卻說要用這小小茶壺砸破他們的腦袋,小白就是緊張害怕到了十分,也忍不住笑了出來。可是笑過,她又有些害怕:「阿碧姐姐,我還是怕。怎麼辦?」
  
  「真是個小丫頭。」阿碧溫柔一笑,拿起了擺在一旁的一根竹簽,順著方才擺弄的一排白瓷杯沿輕輕敲了起來。
  
  這尋常茶杯,在她手上卻發出了叮嚀咚嚨的清脆聲響,這聲音比起鈴音稍喑啞,恰如初曉霜露順著荷葉花枝落入荷塘的清響,顯出了幾分韻味悠長。
  
  只聽阿碧手下輕敲,朱唇微啟,歌聲婉轉纏綿:「二社良辰,千家庭院,翩翩又睹雙飛燕。鳳凰巢穩許為鄰,瀟湘煙瞑來何晚?亂入紅樓,低飛綠岸,畫梁輕拂歌塵轉。為誰歸去為誰來?主人恩重珠簾卷。」
  
  深夜人聲寂寂,更襯得阿碧的歌聲曲音繞梁不絕,小白聽著,心中的惶恐不安也漸漸散了幾分。
  
  正在這時,突然聽得窗外有人重重拍了三下掌:「好曲子,好聲音。連城璧那小子倒真是會享受!」
  
  小白還未回神,就見三個人影破窗而入。當先一人面色紫紅,滿臉麻子,看著讓人心生懼意。
  
  這人不但面相兇惡,說話也很是無禮:「連城璧這小人,趁著我們兄弟三人去踩盤子之際,挑了我黑龍寨。這幾日來,我兄弟風餐露宿,就如喪家之犬一般,自己卻在家裡風流快活。真是氣煞我也。」
  
  他身旁一個尖嘴猴腮、頭大如鬥的男子開口安撫:「大哥,我們此來把這無垢山莊燒成污垢山莊,讓姓連的知道知道厲害。」說完他自覺說了句妙語,一臉得意地笑了起來。
  
  他邊笑邊瞄著對面的阿碧,目露垂涎:「至於這小姑娘,咱就一起玩一玩。」
  
  這話中的惡意,就算阿碧與小白俱都是不通人事,此刻也是心知肚明對方何意。小白已是戰都站不住,阿碧卻還是一臉平靜。
  
  只見阿碧淡淡一笑:「三位頂著寒風夜露,夤夜至此,可要喝壺熱茶,聽阿碧給你們唱支歌灑?」說話時,阿碧落落大方,聲若管弦清奏,讓人心聲舒暢,忍不住聽從。
  
  那大頭男子一臉沉迷:「小娘子倒是懂得伺候人。你打算給你大爺彈些什麼呢?十八摸可會。」
  
  「老三。」方才一直沒說話,默默站在窗邊的小個子男人此刻低聲喝道:「收了你那臭毛病。」他警惕地看著阿碧和小白,顯然對她們生了疑心。
  
  阿碧歪頭噗呲一笑:「江湖上英雄豪傑來拜會我們莊主的,我小丫頭可見過不少,也有很多凶霸霸、惡狠狠的,我們小丫頭不被這些大爺嚇到已算僥倖……想不到我們兩個小丫頭,倒是能嚇到幾位大爺?」
  
  這話阿碧說得活潑自然,配上這柔嗓笑意,看著天真浪漫,動人之極。就連那被笑的老二也生不出絲毫怒氣。
  
  老三面上一紅,剛縮回的腳又朝阿碧邁了過來:「就是。這樣溫柔的美人,老二你就是喜歡疑神疑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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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弱女迎

  夜深,人靜,寒星掛天。
  
  無垢山莊的大堂卻依舊燈火通明,人聲不斷。
  
  荷花饅頭、蝴蝶餃、綠茶蝦仁、翡翠魚圓、雪花蟹鬥、荷葉冬筍湯,桌上擺著姑蘇城裡聞名的菜品,顏色碧綠清新,見之舌底生津、腹鳴如鼓。但關中三雄卻端坐在桌,一筷子也不肯動。
  
  阿碧心知對方是擔心自己下毒,也不說破,只笑吟吟解釋道:「這荷花饅頭形似荷花,入口綿軟香甜,有養心益腎、健睥厚腸、除熱止渴之效。」她邊說邊夾起一個手指大小的小饅頭,自顧自啃了一口:「方才急著為幾位大爺準備,我自己都有些餓了。幾位大爺要是不介懷,小丫頭就失禮先動筷了。」
  
  阿碧邊說,邊起身對著關中三雄深深一福,仿若一副十分不好意思的樣子。
  
  「好說好說。」那老三姓戚,名務弗。名字雖文雅,人卻不似名。此刻他看阿碧的眼神,簡直就像要用眼睛將她剝光。也是他篤定兩個小丫頭玩不出花樣,又連夜奔波,確實想要歇上一歇,方才肯答應阿碧去準備宵夜。
  
  阿碧甜甜一笑,又再落座:「這是綠茶和蝦仁烹製的小點。用的是上好的‘嚇煞人香’茶,下的是新鮮的洞庭鮮蝦,茶香味鮮,清淡爽口,夏日品這一味菜正是最好不過。」她邊說,邊小指微蜷,用如蘭花一般白嫩優美的手舀了一勺到自己的碗中。
  
  阿碧說得清雅,吃得斯文,光聽她講菜,看她品食,絲毫不覺時間難熬,反倒是有種享受之感。那戚務弗已是忍不住咽了咽口水,也不知是因為品菜之人,還是因為欲品此菜。
  
  「這是翡翠魚圓,用得是晨起的鮮鱅魚,洗淨去骨,又讓臂上有力的成年男子整整斬剁了半個時辰方才製成的魚圓,薺菜只取菜尖細嫩部分。」阿碧素指緩緩打了半碗,慢慢飲下。
  
  「這是雪花蟹鬥。」
  
  「這是荷葉冬筍湯……」七八道的菜品,阿碧邊吃邊解釋,竟用去了小半個時辰。也虧得此時正是初夏,桌上又大多清涼菜品,否則只怕阿碧說完,其他幾人就算想吃,也不能下筷了。
  
  阿碧從袖中拿出一塊繡著池塘小荷的綠絲帕,輕拭嘴角:「是我失禮,倒讓幾位餓著肚子。幾位大爺,請。」
  
  關中三雄行走江湖多年,又在黑道闖出了一番名頭,自然看出阿碧方才是在試毒給他們看。既然這樣的弱女子把每一樣菜都試過,戚務弗也就不再矯情,直接舀了一勺綠茶蝦仁,大口嚼起來。他口中塞滿食物,還不忘騰出一隻大拇指:「美,美人,好搜易!」
  
  老二戚務莫比弟弟謹慎許多,他雖阻攔不及戚務弗動筷,自己卻還是不肯動手。直到又過了半個時辰,阿碧仍舊面色如常,而戚務弗也將桌上菜肴掃了大半,他才慢吞吞地伸手取了一個荷花饅頭,啃了起來。饅頭入口,果如阿碧所言,鮮香清甜,雖涼了些,卻仍好吃得讓人忍不住將舌頭吞下去。
  
  關中三雄放下戒備,慢慢品著阿碧準備的美食,小白遠遠地抱著阿碧給的蝴蝶餃坐在丈外埋頭吃著。阿碧隨手拿了拾起擺在前臺撣塵架上的拂塵,漫不經心地輕撫拂塵上的上好銀絲。
  
  只見她將拂塵垂地,左足踏著拂塵尾綴,左手握著拂塵塵柄,右手五指成輪,在這三千銀絲上來回劃過。
  
  銀絲注入內力,恰如琴弦,清音悅耳。阿碧的歌聲柔美婉轉:「玉盤貯朱李,金杯盛白酒。本欲持自親,複恐不甘口。」
  
  歌聲不斷,夜色褪得也快了幾分。
  
  關中三雄腹中七八分飽之時,阿碧的聲音漸漸消散在絲弦之音裡,第二日的初陽也透過那破開的窗戶照進了正堂。
  
  戚務弗吃得開心,人也懶散了幾分,正睃著阿碧想要上前親近,突然一道感到眼前一花,卻是那梁上的八卦鏡,反射著旭日之光,晃了他的眼睛:「這是什麼?咦,天亮了?」
  
  「天亮了?」老二戚務莫是兄弟三人中心思最多,也最陰沉的一個:「臭丫頭,你在和我們拖延時間?你以為姓連的能趕回來?」
  
  戚務弗哈哈一笑:「小美人,你不會真是這麼想的吧?你們連莊主此刻正在關中等著抓我們兄弟呢,就算他真是三頭六臂,腳踩風火,想等他回來救你們,也不過是做夢!」
  
  他邊說,邊朝著阿碧伸手。眼看他粗黑長毛的大手就要撫上阿碧的肩頭,阿碧卻如一尾靈活遊魚一般,腰身一扭避了開來:「三爺可真是喜歡說笑。我一個小丫頭,哪有那許多想法。不過是討好了三位,真要出了事情,逃得一條性命也就是了。」
  
  她邊說邊退,正巧站在了撞破的窗口:「至於要等人,我就算真要等,也不會等裡連莊主呀。」
  
  「哦?」老大戚務籌用粗黑手指剔著牙,隨口問道:「你想等誰?」
  
  戚務弗就像是問到了花蜜的蒼蠅,隨著阿碧往視窗走:「自然是等她的好哥哥的我咯。」
  
  戚務弗話未說完,粗黑醜臉上全是邪惡,人已飛身往阿碧的身上撲去。眼見阿碧背靠窗沿,避無可避,下一刻就只能被這粗黑盜匪抱個滿懷。
  
  小白見此,也忍不住站了起來,當下就要撲上前去救阿碧。就在這千鈞一髮之際,阿碧的臉側卻閃過一道青光,青光穿過阿碧頰邊,帶起一縷青絲,直直插入戚務弗的胸口。
  
  劍很快,拔出的時候沒有帶出一絲血漬。
  
  阿碧的身後傳來一道低沉嗓音:「她等的自然是我。」
  
  □不過發生在一眨眼,等到戚大、戚二醒過神來,戚務弗已是雙眼圓睜、倒在地上死不瞑目。戚務籌心中巨痛,目眥欲裂,一把拔出腰中長刀,沖著破窗的方向大聲喝罵道:「你是何人?如此鬼祟行事,趁人不備暗箭傷人,算什麼好漢!」
  
  「趁著無垢山莊無人,深夜潛入對著兩個小姑娘下手的,難道就是好漢?這樣的好漢,我朱白水倒不想當。」那道低沉嗓音越靠越近,最後一句話居然是在阿碧頭頂響起。
  
  阿碧心中一動,尚未抬頭,只覺一道青影自頭頂掠過。這來人的輕功十分高明,就如一片風,一場霧,你尚沒有看清,他已經到了他想要的地方。
  
  等阿碧再認真一看,來人可不正是那昨日在八角亭中見過的青衫公子,小白與白老頭口中的朱公子!白老頭說第二日必會回來,果然不曾食言。
  
  阿碧方才也是隱約看到了窗外人影,猜測是白老頭請回了幫手,故意走到窗邊,為來人掩護。
  
  她這番動作既分散了關中三雄的注意,為來人進屋提供了便利,又以自身為掩護,方便來人出手。青衫公子自然識得阿碧此番心意,沖著她微微一笑,便擰身擋在了她的身前。
  
  「朱白水?」戚務莫面色乍然巨變:「你就是六君子之一的朱白水。」
  
  朱白水一到就出手除了三雄之一,小白不由得大松了一口氣。此刻她一掃方才的怯怯,恢復了阿碧初見她時的得意囂張:「哼,怕了吧。他身兼峨嵋、點蒼兩家之長,又是昔年暗器名家‘千手觀音’朱夫人的獨生子,江湖上除了我們家莊主,剩下的人裡,他的武功最好了。你們最好乖乖地把劍放下,不然,我們就讓你好看!」
  
  這一幅小人得志的模樣,不光是戚家兩兄弟看得氣怒交加,就連阿碧與朱白水都有些哭笑不得。
  
  戚務籌在黑道上橫行,又在強盜山上占得一席之地,如今居然被個乳臭未乾的小丫頭這樣威脅,巨大的羞辱讓他連聲音都尖利起來:「朱白水。這是我們關中三雄與無垢山莊的恩怨,你又何必多管閒事!」
  
  「非也非也,姑且不說連城璧與我相交多年,你們尋他不是,我萬不能袖手旁觀。」朱白水搖了搖頭,面露無奈:「就說這江湖上,無趣之事比比皆是,難得遇到個敢來挑無垢山莊的有趣人,我若是不湊一下熱鬧,不是可惜得很。」
  
  戚老二也忍不住開了口:「你就不怕惹上我們關中十三寨,到時候攪得你朱家雞犬不寧?」
  
  朱白水拍了拍布袍上並不存在的灰塵:「我朱白水這麼大,還真沒怕過什麼人,什麼事。若是十三寨的人,都能為你關中三雄尋上我朱白水,這樣的趣事我倒要謝謝三位了。」
  
  戚務籌眼神一厲,不等朱白水話說完,手中長刀迎面向朱白水砍下。這一刀力沉刀背,重逾巨石,隱隱帶著雷霆之勢。正是他成名關中的絕技,龍奔一刀。
  
  這樣一刀,往日可以劈山破石。這十幾年來,也不知多少高手在滿心自信下硬接他這一刀,震斷了雙手臂骨。而若是避開,這一刀就可讓他占了上風。高手過招,往往不過就是這交手上下風之間,就已可以決定生死。
  
  他出其不意,一上來就使出如此殺招,也正是擔心這朱白水當真如傳言中所說,武功高強,聰明絕頂,壞了他們兄弟此次尋仇大事。
  
  但他到底還是小瞧了這名滿江湖的六君子。
                      

☆、凶匪脫

  這個勢若雷霆的一刀,最後到底還是沒有劈下。
  
  只因這金環大刀劃破空氣,發出唰唰聲響,就在這快速揮刀聲中,突然聽到幾聲叮鈴,正是暗青子撞在刀背,刀鋒上的聲音。只見那虎虎生威的巨刀,在這脆響之下已被朱白水的滿天飛花給擊成了四截。
  
  一刻之前還對阿碧與朱白水怒目而視的戚大,此刻雙眼仍舊圓睜,人卻已是倒在了地上。喉頭還插著一枚入肉七分的精巧銀鏢,正是朱白水使滿天飛花的暗器。
  
  這初一交手,關中三雄已去其二。唯一剩下的只有那看著最瘦小不起眼的戚務莫。戚務莫不愧是關中三雄的智囊,一看情勢不對,當下便雙膝一軟,跪在了地上。
  
  「朱公子是江湖聞名的君子,我們不過是為了討口飯吃的粗人。」戚務莫涕淚橫流,滿目悽愴:「之前實在是氣不過連莊主毀了我們吃飯的營生,才想著要出一口氣。可您看,我們到了這無垢山莊也沒幹什麼壞事啊。這兩個小姑娘,我們一根毫毛也沒有傷。」
  
  他邊說,邊向著朱白水膝行了幾步,聲音誠懇中帶著恐懼,連連磕頭求饒:「公子饒了我。我這就帶著兩兄弟的屍體,從姑蘇城離開,日後絕不再現身江湖。」
  
  「他好像也很可憐。」小白此刻已是忘了自己方才的膽戰心驚,看這戚二失了兄弟,又哭得淒慘,不由起了惻隱之心:「要不然朱公子就讓他走吧。只要以後別來就好啦。」
  
  朱白水沉吟不語,手指撫摸著自己劍鞘上的翡翠。大堂一時,靜了下來。偌大的屋子裡,只能聽到燭淚燃盡,燈花爆響的劈啪聲。
  
  就在這劈啪一聲響起之際,那地上伏地流淚的戚務莫突然暴起,落到了方才放鬆戒備,走到他身邊的小白後面。
  
  關中三雄中,他不若其他兩人聲名在外,但論起陰險詭計,他卻是第一。這一番作態,不過是為了尋得生機。此刻他右手成爪,扼在小白咽喉,自己卻躬身彎背,將整個身子完全放在了小白的遮蔽中。
  
  「朱公子武功高強,驚采絕豔,我們關中三雄今日是栽了。我認了。」躲在小姑娘身後,戚務莫不敢高聲說話,生怕動作大了,就給了朱白水可趁之機:「但我戚務莫這條命,要拿走也不是那麼容易。你們若是想要這小姑娘活著回來,就乖乖給我讓出一條路來。並且保證絕不追殺。」
  
  朱白水從出現起,就一直保持淡笑的臉終於沉了下來:「若是我不肯呢?」
  
  戚務莫嘎嘎笑了起來:「我戚老二活了半生,過得就是刀口舔血,腦袋別在褲腰帶上的日子。要是臨死還能拖個小丫頭,也不算虧。」
  
  這話說出,若是要救下小白,就只能放著戚務莫走。朱白水緊緊皺起了眉,縱虎歸山,不知後患多少。
  
  眼看小白就要被戚務莫拖出屋去,阿碧突然出聲:「她不過是個十二歲的小丫頭,人小腿短,又愛哭。二爺帶著她,實在是不方便得很。倒不如由我替她,路上就算餐風露宿,好歹還可以給二爺唱支曲子,解解乏不是?」
  
  戚務莫停下腳步,思索片刻:「你站到我前面來。」
  
  朱白水往前邁了一步,欲言又止。他看了看阿碧,又看了看咬著嘴唇默默流淚的小白,終於還是沒有說話。
  
  人都有親疏遠近之分,他與阿碧不過第二次見面,就連話也不曾說過一句。而這小白,卻算是他看著長大的人,若是用阿碧,能換得小白安危,就算他心中不安,也只能如此。朱白水看著阿碧越過他,走到戚務莫面前。又看著阿碧被點中雙手麻筋,被戚務莫扼住咽喉。最後看著兩人身影從前堂門前消失,湮沒在將明未明的晨光中。
  
  小白已是站都站不住,整個人跌坐在地。她抽抽噎噎哭了半晌,才斷斷續續開口:「阿,阿碧姐姐,怎麼辦?會,會死麼?」
  
  朱白水看著已灑滿整個屋子的旭日晨光,斬釘截鐵:「不會。我和你們家公子都不會讓她出事。」
  
  朱白水這話,已是將阿碧納入了朱家與無垢山莊的保護之內。若是此次成功脫困,在這個舉目無親的世界,阿碧將會有兩座最最堅固的靠山。這個消息,若是讓江湖上任何一人知道,只怕都要兩眼放光。
  
  但阿碧卻不可能聽到這番話。她此刻不但聽不到,看不到,就連聞也聞不到。
  
  戚務莫一出姑蘇城,換步為馬。就將阿碧的五感統統封閉,用一個麻袋將她丟在其中,捆在了馬後。
  
  沒有經歷過的人,永遠不知道被封閉了五感,不能說,不能聽,不能看,不能聞的時候,人是怎樣的感受。那是一種被世界,被自己都拋棄的感覺,到了後來,阿碧的意識已是將近渙散,她幾乎要覺得自己只是一場夢,而不是一個真正存在的人。
  
  她完全不能憑藉外物來判斷時間,也許是一天,也許是兩天,也許是更多日子。當她重新感覺到了來自身體各處的疼痛,她已是到了一座簡陋的客棧裡。
  
  剛一恢復知覺,阿碧只覺得全身上下無一處不痛,這疼痛來得這麼劇烈,這麼密集,讓人說不出到底是哪裡受了傷。那雙白皙如玉、剔透晶瑩的手,此刻也佈滿了青紫紅痕,就像是被玷污了的白玉,看著讓人格外心痛。
  
  但即使如此,阿碧的笑還是那麼溫柔。這能讓七尺壯漢痛呼出聲的疼痛,在這個柔弱的江南女子身上,也變得纏綿溫柔起來。
  
  「戚二爺既然肯讓阿碧重新開口,想必是到了能讓您安心的地方。」阿碧輕輕揉著疼痛的手腕,一口吳儂軟語依舊甜蜜如初:「您不對阿碧介紹一下,也讓小丫頭漲漲見識麼?」
  
  戚務莫這一路行來,無垢山莊與朱白水果然不曾出手,此刻回到了關中,他也輕鬆了許多:「這個地方是亂石山,又叫強盜山。」
  
  他故意慢慢地放低了聲音,本就嘶啞的聲音此刻更像是嘶嘶吐舌的毒蛇:「這裡的人,最喜歡的就是像你這樣會唱歌,又長得漂亮的小姑娘。」他的目光也仿佛是毒蛇一般,順著阿碧的臉,滑過她的身體,其中雖不帶絲毫□,卻是滿滿的惡意。
  
  阿碧將頭一偏,雙手輕輕一拍,開心說道:「這地方我雖沒來過,倒是聽說過。聽說山上都是真漢子,大英雄,尤其是山上的大當家。這樣的人物,我平日裡聽來,總是恨不能親眼見一見,這一次倒是多謝戚二爺了。」
  
  「無垢山莊的人,也會仰慕我們亂石山的瓢把子?」幾次三番被這個看上去柔弱綿軟的小姑娘壞了事,戚務莫自然不會再輕易相信她說的話。
  
  阿碧無辜地看著他:「我現在都已經落在了二爺您的手中,跑又跑不過您,打又打不過您,騙你對我又有什麼好處呢?」
  
  「小美人說得有道理!」戚務莫尚在沉吟,一個滿臉橫肉,額頭上還長著一個堪比腦袋大小肉瘤的大漢已是推開門走了進來:「戚二,你什麼時候都這麼婆婆媽媽。看得實在讓人生氣。」
  
  那肉瘤大漢獰笑地看著阿碧:「對著這樣一個水嫩的小美人,你還在那裡嘰歪個什麼勁。倒不如直接辦了就是。」
  
  「解老二,你已經有好幾個老婆了。何必到我這裡來尋事。」戚務莫瞪了那肉瘤大漢一眼:「新來的美人,又明言仰慕總瓢把子,你也敢來爭食?莫不是你以為自己叫雙頭蛇,就真有兩個腦袋。」
  
  解老二的目光瞬間變得狠厲起來,配上那仿佛兩個腦袋疊在一起的頭,讓看的人覺得有些噁心:「你……」
  
  「怎麼,你還想和我動手不成?」戚務莫在無垢山莊受了一肚子氣,又丟了兩兄弟的命,此刻正愁無處瀉火,當下就拍案而起。
  
  屋子裡火藥味十足,眼看兩個盜匪就要一言不合,動起手來。阿碧偷偷往大門方向挪了兩步,心中祈禱兩人最好來個兩敗俱傷,也省了她的事情。
  
  屋門卻在這時被推開,進來一個臉色蒼白、披著黑色披風的年輕人。
  
  他年紀並不大,最多不過三十歲,長得卻有些矮,若不是他那雙發亮的眼睛與一身刀鋒一般的氣勢,只怕到了人群中,很容易就會被人忽視。
  
  但奇怪的是,方才還兇神惡煞的兩個盜匪見了他,立刻就像是見了主人的家貓,乖巧的不可思議。
  
  解老二搶先迎了上去,一臉諂笑和方才那兇惡毒蛇的模樣判若兩人:「瓢把子,您怎麼來了?」
  
  「我若是不來。」那年輕人用一雙沒有絲毫感情的眼睛掃過了阿碧、戚務莫,最後又落回瞭解老二的身上:「我關中三十六幫就要有兩個幫主,因為一個女人死在寨子中。傳出去,豈不是個笑話。」
  
  這話中隱隱露出的怒氣,戚老二又怎麼聽不出。他趕忙堆笑解釋:「不不不,瓢把子您誤會了。我和解二哥剛剛不過是玩笑。玩笑。」
  
  雙頭蛇也連忙解釋:「對對,就是開玩笑。這丫頭是要送給瓢把子您的。我怎麼可能會為了她,和戚老二爭起來呢。哈,哈哈。」
  
  年輕人淡淡地掃了兩人一眼,不發一語轉身走出了屋。
  
  阿碧左右一看,當下也不猶豫,跟了上去。屋中兩名盜匪也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兩人越走越遠,消失不見。
  

☆、識花平

  阿碧默默地跟著那年輕人走了很遠,很遠。
  
  直到客棧零星的燈光甩在了身後,入目所及除了孤山、寒月就只有那個年輕人黑色的披風,鮮紅的刀穗。
  
  年輕人終於停在了一個半月形狀的湖泊旁。他看著湖面上倒映的月影,似乎在想些什麼,又似乎什麼都沒有想。
  
  過了半晌,他才開口:「我是花平。」
  
  「唔。」阿碧隱約知道對方想要說些什麼,她輕輕卷著自己的衣角,小聲應道:「我叫阿碧。」
  
  花平奇怪地看了她一眼:「你沒有姓麼?」
  
  阿碧眼眶一紅,有多少年,陌生人見到她只需要知道如何稱呼她就夠了。她雖不算慕容家的奴婢,但在外人眼中,她又實實在在是慕容家的婢女。婢女本就是不需要姓的。
  
  「我爹爹姓蘇,我叫蘇碧。」阿碧也把目光投向了那抹月影。很多時候,如果你不想讓別人看到你眼中含著的淚,只需要扭開頭:「我很小就被爹爹送到一戶老爺家裡避難,做了人家的丫環。雖然老爺夫人都並不把我作丫環,還買了僕役服侍我,但我已很久沒和人家說過自己姓什麼了。所以……」
  
  花平理解地點了點頭:「很多時候,我們總是會遇到一些事情,不得不忘記一些東西。自從當了這關中大盜的總瓢把子,我也很久沒有和人認認真真地說過話了。」
  
  「嗯。」阿碧感激地看了花平一眼。他雖是個強盜,但卻是個講道理的人。這已經比阿碧原先心中估算的,要好上太多了。
  
  花平遲疑了一會,還是問出了口:「你方才在屋裡說的是真的麼?」
  
  阿碧臉上一紅,沒有馬上回話。
  
  花平既然問出了口,接下來的話就好說了許多:「你說仰慕我,是真的麼?」
  
  阿碧臉已是紅的像個番茄,就算是在夜色裡,也能看得一清二楚。但她還是抬起頭,看著花平的眼睛,鄭重地說道:「對不起。」
  
  她之前甚至沒有聽過花平的名字,又怎麼會真的仰慕他呢。實在是當時情況危急。不管怎麼說,面對一個強盜頭子總比面對一群沒有底限的強盜要好得多。若是運氣好些,她與那強盜頭子興許還有一搏之力。
  
  阿碧方才當著戚老二所說的話,不過是緩兵之計。她本已抱著必死之心,想要尋這強盜山的總瓢把子,做死前最後一搏。卻沒有想到,惡名遠揚的強盜山,總瓢把子竟然是花平這樣的人。
  
  阿碧在為自己的權宜之計道歉,花平自然聽出了她的未盡之意。
  
  一陣比剛剛更尷尬的沉默彌漫在兩人之間。
  
  花平盯著湖中月,方才略有些微紅的臉又變回了初見時的蒼白冰冷:「亂石山上,沒有人敢來尋我的麻煩。」
  
  說完,花平又沿著方才走過的路,一步一步地走了回去。亂石山上,花平是總瓢把子。只要阿碧跟在他的身後,不論是戚老二還是解老二,都不敢輕易對她出手。花平這句話雖沒有說出口,阿碧卻感覺到了花平話中的體貼,忍不住微微笑了起來,跟上了這個面冷心熱的男子。
  
  兩人經過了方才阿碧出來的客棧,出門前零星點著的燈光此刻早熄滅了。整個客棧就像是一隻支離破碎的凶獸,大門未關,在風中左右晃動,就像是凶獸張合的嘴。
  
  花平腳步不停,越過客棧再往山頂走去。
  
  大約走了有半刻鐘的時間,阿碧才看到一道灰暗牆影。走近一看,卻是一個由三間木屋相連而成,外面圍著松花石牆的普通農院。
  
  它與尋常人家最大的不同,大約就在晾曬在院中竹架上的物事。這橫豎掛曬的,並不是農家常見的乾菜玉米,反倒是些虎皮熊肉之類的猛禽。阿碧剛剛進了小院,就被端端正正擺在門口的一個虎頭給驚了一跳。
  
  花平並未停步。他推開左邊那間木屋,反手就將屋門給關上。然後屋中亮起了燭光,將他稍顯矮小的身形拖長,顯在了木屋的窗紙上。
  
  阿碧猶豫了片刻,推開了另外兩間木屋。發現中間那間是個練功房,裡面擺滿了各式各樣的兵器與刀靶。牆角還堆放著一些看起來頗為貴重的箱子與書畫。箱子胡亂堆放,有的甚至都不曾將箱蓋合上。露出來的全是些金銀玉器,在這暗夜中,閃著耀眼的光。
  
  這些東西,本應該小心收藏。花平卻將它隨隨便便就丟在了角落裡。甚至這座小院,這間木屋連把鎖都不曾上。此舉初看奇怪,但阿碧細細一想,就覺得他這樣的舉動才是合情合理。
  
  試問,天底下又有什麼地方比這關中黑道聖地,所有黑道的總舵,亂石山更安全。江湖上有幾個人會來盜匪的老巢偷東西?又有幾個大盜,會回頭來盜自家總瓢把子的練功房?這樣的屋子,豈不是比紫禁城中的大內府庫還更要安全幾分?
  
  阿碧瞟了一眼那對金銀寶物,搖了搖頭,順手將木屋的門給合上。
  
  右手邊的屋子就簡陋多了。裡面只有一桌一椅,一張木架子床,就連被子都沒有。剛剛推開屋門,阿碧就被迎面撲來的灰塵給嗆得咳出了聲。
  
  她一邊捂著口鼻,一邊用力將門推開,又運氣內力以廣袖順著乾坤掌的方向舞了一陣子。方才將這屋中的塵埃散盡。
  
  這一番動作,讓她本就疼痛的四肢百骸更是疼痛到麻癢,如蟲蟻囁咬一般,讓人不堪忍受。阿碧微微皺了皺眉,轉身到院中取了井水,將床榻略略擦洗了一番,方才合衣上榻,迷糊睡去。
  
  這一夜阿碧睡得極不安穩。在夢中,她依稀看到阿朱姐姐捏著她的鼻子對她說,讓她過好自己的日子,一定要幸福。然後是公子與表小姐相依相偎愈走愈遠。老爺與夫人含笑看著她,說阿碧出嫁一定會備上一份厚厚的嫁妝,就像是參合莊嫁女兒一般。
  
  最後,阿碧夢見的是那個昏倒在街頭的時候看到的暈染著金光的身影。那道聲音不停地問著什麼,阿碧卻怎麼也聽不清。她努力睜眼,看不清對方面目。
  
  夢中的阿碧一急,狠狠站了起來。腦袋卻重重地撞上了對方,阿碧只覺額頭一陣劇痛。這才發現自己起得狠了,撞上了那木架床的床沿。
  
  自從入了慕容家,阿碧再沒做過這麼丟人的事情。她忍不住左右張望了下,心下暗舒一口氣。然後,她才意識到自己並不是在琴韻小築裡,而是在一個不知什麼時代、不知什麼地方的強盜窩裡。
  
  一想起這個現實,阿碧才後知後覺得感覺到自己昨日烏青的傷口今日都腫了起來。那白如嫩筍的纖纖十指,此刻就像是十根紅色的小蘿蔔。光是碰上一碰,就能疼的心肺扭曲。
  
  阿碧知道若是再不處置傷口,只怕這雙手就要廢了。她連忙起身,推開房門,卻發現昨夜睡在左屋的花平不知何時已經離開了小院,不知蹤影。
  
  阿碧憑著記憶,從廚房裡找了幾壇烈酒,又將方才在山道上找到的三七、赤芍、桃紅、元胡搗碎混入酒中。阿碧狠狠地閉了閉眼,再睜開,深吸一口氣,按照師叔薛慕華教導的法子,以繡花針刺破十指放出淤血,又以藥酒外敷內服。
  
  等阿碧咬牙凝氣將自己身上大大小小幾十處的瘀痕傷處清理完畢,她已是滿頭大汗,幾要虛脫。本就蒼白無人色的臉,此刻更是青白似紙。
  
  但阿碧還是咬牙起身,將藥酒器具收拾好。擰了幹布,擦了擦自己的汗。又走進木屋後面的小廚房為自己煮了一鍋舒筋活血的木瓜陳皮粥。在這樣一個虎狼之地,就算是有花平這樣的承諾,她也不能不時刻小心。
  
  不要讓自己倒下,不要讓自己生病。
  
  她該慶倖花平的屋子裡,食材用品都齊全得很。就連米缸都被添置得滿滿的。這樣的細節,可以看出花平實在是一個好人。
  
  阿碧硬是給自己灌下了一碗粥。然後才有力氣,好好地做了幾樣拿手的美食,擺上了左邊木屋的桌子。除了用這樣的方式,她實在不知道該怎麼才能報答這位自她誤入異世以來給了她最大幫助與善意的男子。
  
  阿碧剛將飯菜擺好,就聽到小院門口傳來腳步落地的輕響。她轉頭一看,果然是花平。
  
  花平似乎沒有想到阿碧已經起了,看到阿碧他愣了一愣,才抬手遞了一個包袱過來:「你的。」
  
  阿碧沖著花平一笑,順手接過包袱:「你回來了。我做了早飯,你用一些?」
  
  包袱入手綿軟,阿碧一觸便知是一套衣服。她微微垂了頭,沖著花平深深一福:「多謝花大哥。」
  
  花平不自在地偏過頭:「解老二第四房老婆與你身量相仿,你姑且試看看吧。」
  
  「嗯。」阿碧低著頭重重點了點,快步走回了自己的房間。這樣讓男子代為準備衣物的事情,實在是太尷尬了。阿碧心中雖然感激,卻實在是羞窘得說不出更多的道謝之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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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蕭郎

  花平為阿碧準備的也是一套碧綠如荷的廣袖長衫。碧衣飄飄,白膚烏髮,恰如一朵涼風中的蓮花。
  
  花平看到更衣出來的阿碧微微一愣,毫無表情的臉帶上了幾分笑意:「很漂亮。」
  
  「花大哥,謝謝你。」阿碧雖然還是很不好意思,依舊誠懇地看著花平的眼睛,鄭重地表達了自己的謝意。
  
  花平搖搖頭:「不必。你和我一個好友有些像。」他停了一會,方才接著說了一句,「我第一次見她的時候,她也像你一樣,遍體鱗傷卻還是笑得很好看。」
  
  阿碧放鬆一笑:「想必花大哥的好友一定是個很有趣的人。」
  
  花平笑容更大了些:「江湖上大多數人聽到你這話,只怕要驚掉下巴。我這個朋友,在江湖上,可是人人避之不及的女妖怪。」
  
  「你卻覺得她是個十分可愛的女子?」阿碧聽出花平話中隱隱的情意。花平只要一提起對方,就能露出這樣的笑容。這對於一個終年冷漠、不苟言笑的男子來說,意味著什麼不言而喻。
  
  花平的笑黯淡了幾分:「她確實是個很可愛、很有趣的女子。她騎最快的馬,爬最高的山,吃最辣的菜,喝最烈的酒,你若是見到她,也一定會喜歡上她。不過她如今已經出關三年,我也很久沒有見過她了。」
  
  阿碧將桌上的盤碟收拾妥當,轉頭疑惑道:「你為何不去找她?」
  
  花平的笑容如同烈日下的雪花一樣迅速消融,就好像從沒有出現過:「風四娘等的,從來只有蕭十一郎。我去了,也不過是徒勞。」
  
  這人想必是花平的心結。阿碧聽出花平不願深談,便體貼地將話題轉到了別處:「花大哥,我方才到山道上采了些草藥,順道還看到了幾樣果子。您幫我看看這果子可能入口?」
  
  花平的面色好了一些,順手接過阿碧遞過來的果籃,認真辨認起來。
  
  這關於蕭十一郎的話題,到此似乎已經告一段落。
  
  但很快,阿碧與花平就知道了,有些人,就算刻意不提,也永遠避不開。
  
  阿碧與花平剛剛談到亂石山上有何奇珍,解老二就上氣不接下氣地闖進了小院裡。花平放下手中的朱果,不動聲色:「何時我這裡也可以不敲門就進來了?」
  
  解老二佈滿汗水的漲紅臉頰,因為花平的一句話而變得慘白。他顧不得擦額頭上遍佈的汗水,急忙拱手:「瓢把子,我實在是急了。那,那蕭十一郎,上山來了!」
  
  「是那個蕭十一郎?」花平眼中厲光一閃。
  
  解老二雙股戰戰,聲音顫抖:「就,就是,那個蕭十一郎。」
  
  解老二的話音未落,花平已躍出了門外:「那我就去會一會他。」
  
  這異變突起,阿碧尚不及反應,花平已經沒了蹤影。蕭十一郎,又是蕭十一郎,這蕭十一郎到底是什麼人?能讓花平這樣的人,都按耐不住性子。
  
  阿碧自知對這個江湖實在是懵如幼童,便帶著柔柔笑意為那雙頭壯漢倒了杯茶:「解二哥姑且坐坐,好好緩口氣。不知這蕭十一郎到底是什麼人呢?」
  
  解老二驚魂未定,此刻得美人溫言安慰,方才覺得心下安穩一些。他自然是將所知悉數托出:「這蕭十一郎,是百年來江湖上最厲害、出手最乾淨俐落的大盜,就算是我們關中十三幫的人,也不願意對上他。他平日裡也神出鬼沒,從不與我們亂石山的人打交道。」
  
  「那他這次來所為何事?花大哥會不會出事?」阿碧雖早從花平的態度中感覺到了來者的不同凡響,但聽解老二親口說出,對花平的擔心就越加強烈了。
  
  解老二對這事也很是沒有把握:「當家的以左手神刀聞名江湖,平日裡素有‘中原第一快刀’的稱號。若是往日,江湖上沒人能傷得了他,可是如今來的卻是蕭十一郎……這事情……」
  
  阿碧猛地自位置上站起,就連碰翻的茶杯都不曾去扶:「解二哥,他們此刻在哪裡?」
  
  解老二:「就在之前你去過的那間客棧……我們平日待客……」他剛開口說了第一句,阿碧已經消失在院門外。解老二不由尷尬地摸了摸額頭上的大肉瘤:「這小姑娘的輕功倒好。」
  
  阿碧到的時候,那間破爛的客棧已倒了半邊。客棧裡的盜匪全都逃了出來,站在十丈以外的地方,滿眼驚恐地看著在客棧前的空地以快刀對決的兩人。
  
  那真的是快刀。以阿碧的目力,她幾乎看不清兩人到底如何出手。眼前只有兩道刀光交錯,激起十丈之內木屑塵土繞著他們二人形成一個弧形暈圈。
  
  過了半柱香的時間,那道黑色身影突然一頓,手中長刀落地,身子猛地向前倒去。群匪一陣譁然,卻無一人上前察看。大家都盯著還站在遠處的那個藍衣人,這人不是花平。
  
  阿碧見到兩人停手,顧不得多看對方,左足一點地,身子已是騰空向前沖出三尺。不過斯須,便落到了身披黑披風的花平身邊。
  
  花平顯然是受了重傷,但他弓著腰,埋著臉,阿碧實在是看不清他傷在何處。阿碧心中焦急,不由伸手搭上了對方的左臂,想要將花平扶起。
  
  這一觸手,她只覺手中粘膩,垂目一看,卻是一片鮮紅。花平的右手正緊緊捂著自己的左臂,那本來握刀的左手此刻只剩殘肢,鮮血汨汨而流,若不是因為花平身著黑衣,此刻只怕已是染紅了他的衣服。阿碧目光微縮,手下不停,連忙點住花平左肩至臂中幾處大穴,那血才漸流得緩了。
  
  花平這只名震天下的神刀左手竟在方才,生生被那蕭十一郎連根斬斷。這對一個刀口舔血、艱難求活的江湖人來說,是何等殘忍!阿碧心中怒火難抑,抬頭向那藍衣人看去。
  
  這藍衣人著裝簡樸,腰間隨便系著一根布帶。腳下是一雙鞋底破了大洞的舊鞋,手中是一把比尋常刀短上許多的短刀。他年齡看起來並不太大,但卻一臉絡腮鬍子,看起來確有幾分江湖大盜的氣概,鬍子上是一雙帶著笑意的深邃眼睛。
  
  這是一個不太英俊,卻充滿著野性魅力的男人。
  
  但此刻阿碧看到的只是一個無事尋釁,斷人生路的混蛋。阿碧強壓怒氣:「不知尊駕與花大哥可有生死大仇?」
  
  蕭十一郎瞟了一旁哆哆嗦嗦的幾個盜匪。只這一眼,就讓那群無膽匪類生生退後了三尺。他笑了笑,笑容中帶著說不出的譏諷:「無仇。」
  
  「尊駕與花大哥有往日舊怨?」阿碧一邊從袖中拿出絲帕替花平包紮,一邊接著追問。
  
  蕭十一郎依舊搖頭:「也無怨。」
  
  血已止住,花平的面色卻還是慘白如金,就連呼吸也微弱斷續。阿碧心中悲憤,站起來,擋在花平身前,直視那個江湖大盜:「既然如此,你又何苦下次毒手,斷人生路!」
  
  蕭十一郎看了看花平,又看了看阿碧:「我蕭十一郎是個大盜。一個大盜,來找關中黑道總瓢把子的茬,需要什麼理由麼?」
  
  「你……」阿碧心中氣急,卻因為生性溫柔,罵不出狠話,當下眼眶都有些紅了。她轉頭看了看全不同出門前風采奕奕,顯得虛弱不堪的花平,不由咬了咬牙。
  
  阿碧深吸一口氣,扭頭沖著那些畏縮盜匪們喝道:「有人如此挑釁你們亂石山,你們卻輕易退縮。他日你們要如何在江湖上立足?他只有一人,就算是有通天的本領,憑著你十三幫之力,難道還怕了他不成?」
  
  說完阿碧拾起花平落在地上的長刀,搶先一招柳葉劍法攻向了蕭十一郎。這本是慕容家的劍法,此刻阿碧以刀為劍,卻是將劍法的清奇靈動融入進刀的勇猛中,倒也頗有幾分模樣。
  
  那些匪徒聽了阿碧一番話,又見這昨日方上山的小姑娘搶先出手,心下都有些微動。戚老二眼珠轉了轉,大喝一聲:「蕭十一郎既然敢傷了總瓢把子,我們必要讓他知道些厲害!」說完便飛身上前,加入戰局。
  
  有了第一個出手之人,後面加入的匪人便越來越多。眼見蕭十一郎雖然勇武,卻隱隱有些疲乏之態,只要再過上半個時辰。憑著亂石山這眾多人手,光以車輪之法就能將蕭十一郎的命留下,那倒地的花平卻突然以內力怒喝一聲:「統統給我住手!」
  
  這聲爆喝灌注了十成功力,響徹雲霄。
  
  越是混亂的地方,越是有著簡潔明瞭的鐵律,越是能樹立一個人不容抗拒的威嚴。黑道如此,亂石山更是如此。對於花平的話,眾盜賊已是習慣聽從。
  
  方才還滿是刀劍殺氣的空地,此刻因為花平的一聲吩咐,又重新靜了下來。
  
  花平重重地一吸氣,方才穩住了自己的聲音:「讓他走。」
  
  戚老二不解地疾呼:「瓢把子,他撐不了多久了!」
  
  「讓他走!」花平提高了聲音,死死盯著滿臉鬍子、眼睛晶亮的蕭十一郎:「他光明正大地來,光明正大地贏了我,江湖規矩,江湖了。我們亂石山,不是一個不講規矩的地方!」
  
  花平重重地喘了口氣:「讓他走!」
  
  這就是花平的堅持,也是他能力壓群雄,登上這黑道十三幫總瓢把子寶座的原因。他不但武功過人,還有著一言九鼎的魄力和至死不改的堅持。
  
  阿碧雖然與花平只不過相處一日不到,卻已明瞭花平的為人。她眼中含淚,重重地將刀擲在地上,上前扶起了倒地的花平,低聲說道:「花大哥,我們回去療傷。」
  
  眾盜匪面色難看,卻仍舊收起了兵器,替那蕭十一郎讓出了一條路。
  
  蕭十一郎又笑了,笑裡多了幾分嘆服:「花平果然是花平。」
                      

☆、山中險

  一個盜賊頭領,如果失去了他威懾眾人的武功,那麼等待他的會是什麼?
  
  這個答案,從未真正走過江湖的阿碧不知道。她也希望自己永遠不要知道。眼下,她沉下了一腔真氣,運足內力,試圖撐起花平回到客棧,好讓他躺下養傷。
  
  但花平雖矮小,卻仍舊是一個身體精壯的壯年男子,少說也有百來斤重。兩人不過走出十幾丈,阿碧額上就已沁出微微汗意,嬌喘微微,腳步也不復她從來的輕盈,變得有些遲緩。
  
  一旁的盜匪們此刻正死死盯著轉身走遠的蕭十一郎,無一人打算上前幫忙。阿碧咬了咬牙,生生又從丹田逼上一股氣,接著埋頭向前走。
  
  「阿碧妹子,我沒事。」止血過後,花平雖然仍是虛弱,但神智卻很清醒:「比這更重的傷,我也受過。你把我放下……就好……。」
  
  這一番話說到後來,花平的聲音已是漸漸小了。到最後一個字時,更是幾乎聽不到。阿碧轉頭一看,發現花平已是暈了過去。
  
  阿碧心中一急,竟憑空生出幾分力氣。她一咬牙,猛地向客棧裡躥去。客棧已是被方才決鬥的蕭十一郎與花平給毀了大半,掌櫃小二俱都逃了出去,看起來破落衰敗得很。
  
  無人幫忙,阿碧自尋了間沒被刀光波及的客房,將花平安置好,方才手腳發軟地坐在床邊。
  
  她勉強理順了內息,便轉身為花平把脈。這外傷止血用藥之法,她與師叔薛慕華曾學過一二,但這花平身上居然還帶著內傷。阿碧手指微頓,眉心略蹙,犯起了難來。
  
  傷在肺腑,本就最是難治。勉強用真氣梳理,只怕會讓他傷上加傷。可是阿碧於醫道上也只是略有涉獵,這一時之間又要到哪裡去尋大夫來替他診治?
  
  阿碧雖然心急如焚,看上去卻還是一副淡然溫婉的模樣。這是江南的煙柳月光薰陶出來的氣質,也是慕容家多年的教養經歷為她上的最重要一課。不論遇上的是凶煞嚇人的虯髯俠客,還是獨自一人守著偌大的參合莊,慌亂只會讓事情越發糟糕,只有保持冷靜,才能等到問題解決的那一刻。
  
  阿碧定了定神,自院中打了井水燒開放涼,替花平擦洗了一番,重新給斷腕上藥包紮。再熬好粥,用小泥爐溫在屋中,以免花平醒來腹中饑餓。
  
  這一番忙碌,天色已黑。整個亂石山數百上千名盜匪,自花平斷腕進屋,竟然沒有一個人進這客棧。不但是沒有來幫忙的盜匪,來尋釁的也沒有。
  
  想來,花平此番雖然身受重傷、實力大減,但一來他往日積威甚重,一時之間盜匪還不敢起反心,二來,蕭十一郎剛走,亂石山眾人都提心怕他會去而複返,還無暇分心想些其他。故而這一個下午就這樣安穩而過。阿碧對此也是松了一口氣。
  
  只是不知過上幾日,是否還能如此安穩。阿碧對著紅泥小爐怔怔出神。爐裡的米粥嫋嫋地冒著白煙,將窗子裝點上了一層紗,昨日看來漆黑詭秘的孤山,此刻又多上了幾分神秘。
  
  阿碧正下定決心,不論如何必定會護著花平,大不了用這條命報了恩就是。只聽床上的花平發出一聲壓得極低的痛呼,阿碧連忙走到床邊。
  
  只見花平雖然醒了,但他的內傷顯然太重了。不過這麼一會,他的唇已是變得青紫:「花大哥,你感覺怎麼樣?可有人可以替你診傷?」
  
  花平重重咳了幾聲,才緩過氣來:「可以去尋飛大夫。」
  
  「好,我這就去。他住在何處?」阿碧並不知道飛大夫是男是女,是老人還是孩子,但就算花平此刻叫她去尋的是地獄閻羅、西方修羅,她也絕不會多一句話。
  
  「他住得地方不太好找,我畫給你。」花平說著就想要起身。
  
  阿碧連忙攔住他:「花大哥,你有傷在身,別動到了傷口。我去尋紙筆。」
  
  花平是個粗人,他畫的圖自然比不得阿碧畫得雅致,拿在手上也不過橫平豎直幾條線。更奇怪的是,他畫了大大一個圓圈的終點,竟然是個墳墓!
  
  阿碧一邊看著這圖,一邊順著亂石山的山道向外走,心下納悶,莫非花大哥重傷之下,氣力不繼,把房子畫成了墳?還是,這個叫公孫鈴的飛大夫真是住在墳墓裡?
  
  「小丫頭要去哪兒?」這時身後突然傳來一個陰測測的聲音,阿碧猛然一驚,回頭一看,居然是擄她上山的戚務莫,戚老二。
  
  阿碧心知來者不善,面上還是甜甜一笑:「花大哥剛醒,突然饞山下知味樓的桂花糕饞得厲害,我只好下山去替他買回來。戚二爺可想與我同去?」
  
  「當家的醒了?」戚老二如蛇一般的三角眼裡閃過懷疑,他走到阿碧身邊:「別是你見當家的重傷,無人再護著你,想趁機逃走吧?」
  
  阿碧轉身接著向山下走,聞言含笑睨了戚老二一眼:「戚二爺若是不信我的話,何不回去問一問花大哥?」阿碧口中不停,身子卻猛地如一只疾射而出的飛箭,躥了出去。
  
  方才的言語試探,不過是為了放鬆戚老二的警惕,阿碧心知武功不如人,只能出其不意,才能脫身。這一番思量,本是極有道理。
  
  可戚老二能在江湖上闖出一番天地,見識經驗自然不是如阿碧這樣從不曾離開參合莊的小姑娘可比。
  
  他眼見阿碧飛身遠走,不過一息之間,就躥到了十丈外,也不著急,只以右手拇、食指攏成圓圈,放到口中一個呼哨。山道旁居然閃出幾個虯髯盜匪,正是這戚老二黑龍幫的手下。
  
  十幾名盜匪攔在路中,將這個本就狹窄的山道給堵了個嚴嚴實實。
  
  阿碧見此,也只得停下腳步,轉身看著慢慢冷笑走近的戚老二。
  
  「小丫頭未免也太小看了我戚老二。」戚老二走到阿碧面前立定,才開口道:「你可知道這些人是什麼人?」
  
  阿碧搖了搖頭,又慢慢點了點頭:「小丫頭不知道他們是什麼人,但知道對我來說,他們絕不是什麼好人。」
  
  戚老二咧嘴一笑,就如毒蛇吐舌:「小丫頭倒是不太笨。這話雖不中,卻也不遠了。」他死死盯著阿碧,卻未能如願看到阿碧驚慌失措的模樣,不由有些不甘心地補充道:「他們是要你命的人。黑龍幫的七煞,對付起落單的小丫頭,手段可是多得很。今天倒是便宜你了。」
  
  阿碧唇色微白,看起來更添了幾分柔弱可憐,看得攔路的那些盜匪心癢如麻:「你就不怕花大哥過後尋我?到時候你要如何交代?」
  
  「花平?」戚老二嗤笑一聲:「他自身都難保了,你還指望他替你這個相識不過一天的小丫頭出頭。再說,此處已到了亂石山邊,人跡罕至,除了我和這七煞,誰知道你這小丫頭是不是擔心被牽連,私下逃回了無垢山莊?」
  
  「你倒是想得周全。」眼見自己已被前後圍堵,逃生無路,阿碧反而更冷靜了,她重重一咬唇,沖著戚老二一笑:「但你卻說錯了一件事情。」
  
  「什麼事?」戚老二知道阿碧在拖延時間,冷笑道。
  
  阿碧右手輕抬,圍著她的七個人連忙舉起手中刀劍,以防暗器。但阿碧的手全是往自己咽喉而去,手中陽光一照,閃著奪目光亮的正是一柄製作精巧的匕首。阿碧說戚老二弄錯的事情,顯然是殺她的人選。這無人山道中,阿碧要死,也是乾乾淨淨地死在自己手中。
  
  戚老二面色一變,剛要出手,突然聽得幾道暗青子破空之聲。他連忙連著三個後翻,避開了分擊向他身上三大重穴的暗器。
  
  那使暗器之人顯然經驗老練,出手精准,對戚老二所使的不過是為了逼退這一群中武功最高之人,免得礙事。
  
  等戚老二回神,再一看場中,才發現七煞已有五人被擊中倒地,不知生死。斯須之間,他竟然就投出了九枚暗器,
  
  最先一枚擊落的,是阿碧手中的匕首。之後八枚才分別射向圍在阿碧身邊的這些人,只是他出手實在太快,這一連九擊如同在同一瞬間發出,讓人全無戒備時間。
  
  天底下有這樣手段的人,實在是屈指可數。戚老二眼中閃過恐懼,莫非是那去而複返的蕭十一郎?可蕭十一郎又怎麼會出手幫這曾與他爭鋒相對的臭丫頭?
  
  就在戚老二心中驚疑不定之時,遠處突然出現了一個身著白衣、手持長劍的身影。來人行這山道,猶如閒庭漫步,走得極閒逸優雅,但這速度卻極快。不過眨眼間,他已是到了幾人跟前,這份輕功在江湖上絕不是無名之輩。
  
  戚老二不安退後之際,阿碧卻是歡喜向前邁了幾步。
  
  阿碧絕處逢生,心中又驚又喜,這一手漫天花雨的暗器她之前曾在無垢山莊見過。此刻再見,不由想起了那青衣絕世的朱白水。
  
  若是朱白水能為了救她尋到這亂石山下,也不枉她當日窗前與他一番默契對敵。阿碧向著來人而去,心中落定。
  
  她滿面笑意正要開口稱謝,卻發現眼前的白衣人雖作世家公子裝扮,又面目英俊、氣質高雅,滿身風采絕世,卻是阿碧從未見過的人。這出手相救,又使出了漫天花雨的人,既不是戚老二以為的蕭十一郎,也不是阿碧猜測的朱白水,他到底是誰?
                      

☆、暮山青

  阿碧不知道來人是誰?戚老二卻在一看到對方面容的時候,就駭得面無人色。他當下轉身便想要逃,可白衣公子來得實在太快,還不等他逃開,那白衣公子已是落到了阿碧與戚老二的身旁。
  
  戚老二雖腳下發顫,心中恐慌,也不敢再輕舉妄動。
  
  白衣公子卻連看都沒有看他,只是低頭沖著疑惑的阿碧微微一笑。這一笑猶如雲破月來、梅出寒冬,看得人目眩神迷:「你沒事吧?可受了什麼委屈?」
  
  「可受了什麼委屈?」阿碧聽得這話,突然一震。她想起了當日孤單絕望、陷入昏迷前遇上的那個恩人,從未謀面的無垢山莊莊主連城璧。當時她哭得氣息不穩,頭暈腦虛,不曾看過恩人的面容,但卻牢牢記得那與慕容公子如出一轍、甚至更勝對方幾分的王孫公子氣派,還有那帶著淡淡暖意、文雅斯文的語氣。眼前這如庭中芝蘭,迎風玉樹一般的男子,與那暈著金光的影子似乎合了起來。
  
  阿碧張了張嘴,剛想說些什麼。
  
  一旁滿腔恐懼,幾乎要崩潰的戚老二終於喊了起來:「連,連城璧!你不要以為這裡是你無垢山莊,你就算能挑了我黑龍幫,卻不一定能敵得過我黑道三十六幫一同出手。」
  
  他越說底氣越足,到最後,竟然一掃方才嚇得膽裂魂飛的模樣,帶上了幾分得意。
  
  連城璧依舊連眼角都不曾瞟過去,還是專心地看著阿碧:「我剛好在附近,收到了白叔的信,知道你為了救無垢山莊,被戚老二給擄上了山。都是我行事不周,牽連了姑娘。」他邊說,邊重重一揖,向阿碧賠禮。
  
  阿碧的臉紅如胭脂,側身一避,連連擺手:「莊主快別這麼說。我,我還沒向你當面道謝,謝過救命之恩呢。」阿碧羞澀一笑,雙眼晶亮地看著連城璧:「這已經是第二次蒙您相救,說來倒是我欠了莊主兩條性命。」
  
  阿碧邊說邊左膝微彎,深深一福:「多謝公子援手。」
  
  一旁的戚老二被兩人自顧自的說話給氣得面如鍋底,從出道至今,還沒人敢這樣無視他。他眼珠一轉,沖著一旁戰戰兢兢的手下使了個眼色。連城璧此時既然如此狂妄自大,又和那小丫頭聊得入神,若是他們剩下四人一同出手偷襲,說不得就可以將這所謂的少年君子給拿下。
  
  那三人面面相覷,雖心下不想出手,但又迫于戚老二的淫威,只得狠了狠心。一人刺向阿碧,兩人聯手戚老二同時攻向連城璧。
  
  阿碧雖然與連城璧相談甚歡,卻始終沒有忘記身邊虎視眈眈的四人。故而對方一舉劍,阿碧就想要出聲提醒連城璧。
  
  可還不等阿碧開口,連城璧已口中低聲道了聲道歉,然後就用身上披的白色披風蓋在了阿碧的眼前。阿碧眼前突然被一片白光籠罩,若是普通女子,被這樣貿然蓋住頭臉,只怕心下不快,立時便會將披風掀開,與罪魁禍首問罪。
  
  但阿碧卻乖乖地停在原處沒有動,她連一絲掀開披風的意思都沒有。只因她相信能這個看上去溫潤優雅的公子、救過她兩次的恩人絕不是那種大敵當前,還去戲弄女子的渾人。
  
  然後就聽到幾聲刀劍碰撞之聲、之後便是戚老二四人的淒厲慘呼。慘呼聲落,四周一片安靜。阿碧面前仍舊是白茫茫,聽覺卻突然變得靈敏了許多。
  
  她能聽到自己的呼吸噴灑在披風上的聲音,連城璧收劍入鞘的聲音,連城璧邁步時衣擺摩擦的聲音,阿碧心中正在奇怪為何沒有腳步聲,就感覺到眼前一亮,連城璧的臉重新映入目中。
  
  「我很少見到像你這麼聽話的女孩子。」連城璧似乎總是笑著,嘴角的弧度完美得幾乎不真實。
  
  戚老二與黑龍七煞已經再也說不出話來,他們倒在地上,眼睛仍舊睜得極大,似乎在向旁人述說他們死時的恐懼。連城璧在這麼短的時間裡,一連出手殺了八個人,但此刻的他看起來,就好像剛剛從春日杏子林裡遊玩歸來,滿身的自在灑脫。
  
  地上的鮮血,映襯著他面上不變的笑容,讓觀者都感到了幾分寒意。
  
  阿碧卻絲毫不覺這場景的詭異,仍舊笑得真誠中略帶羞澀:「我相信莊主絕不會害我。否則您又何必奔波至此來救我呢?」
  
  連城璧聽了這話,卻收了那笑容,淡淡地看著阿碧:「你不覺得我行事不夠君子,殺人太過狠辣隨意?」
  
  阿碧搖搖頭,誠懇地看著對方的眼睛:「我只知你是我的恩人,你所為都是為了救我。若是我因此而責怪你,未免也太不知好歹。」
  
  連城璧看著阿碧的眼睛,半晌,才猛地挪開了眼神,看著天際的落日:「天色要晚了,我們到山下客棧休息一日。明日我送你歸家。」
  
  連城璧突然將話題轉開,本是極不禮貌的事情,阿碧卻沒有絲毫不滿。她認真地聽完了連城璧的建議,才目露歉意:「莊主一片好心,我感激不盡。只是我如今還有事在身。」
  
  連城璧停頓了片刻:「何事?」
  
  阿碧頭一回拒絕別人的好意,心中不是不忐忑的。但是這件事卻又非做不可,要是放著花平不管,阿碧就不是阿碧了:「我有個朋友受了重傷,我現在要去替他請大夫。」
  
  「山上的朋友?」連城璧說得漫不經心。這句話雖是疑問,他的表情卻已是肯定。
  
  阿碧點了點頭:「是朋友。」
  
  連城璧沉吟片刻:「我隨你同去。你要尋的大夫是何人?」
  
  「飛大夫。」阿碧笑靨如花。
  
  飛大夫真名叫做公孫鈴。這個名字實在是有些女氣,但江湖上卻沒有人敢因為這點嘲笑飛大夫,因為飛大夫不僅僅是個大夫,他還有個江湖上的外號,叫做「公孫三絕」。
  
  他憑著一指挽狂馬的功夫、燕子三抄水的輕功還有生死人、肉白骨的醫術,奠定了江湖上黑白兩道從不願輕易得罪他的地位。他是個江湖上公認的高人,也是個江湖上公認的怪人。
  
  這一路上,阿碧經由連城璧之口聽說了自己要找的這名神醫的種種,不由得將他與自己師叔,有著閻王敵名號的薛慕華聯繫起來。這一番聯想,讓阿碧越聽連城璧的介紹,越對這素未謀面的飛大夫生了幾分好感。此刻聽到連城璧說飛大夫是江湖上有名的怪人,不由好奇地問道:「為什麼說他是個怪人?」
  
  也不知是先前阿碧所說的那番話,還是因為連夜趕路讓連城璧對阿碧多了幾分熟悉,此刻連城璧的笑容較之初見,少了幾分完美優雅,多了幾分生氣靈動:「這個嘛,等你見到他,自然就會知曉。」
  
  說完這話,連城璧就閉上了嘴,再不肯與阿碧繼續談論這飛大夫之事。
  
  阿碧知道對方不肯說,也不強求,只自己心中暗自揣測這與師叔有著幾分神似的公孫三絕。不知為什麼,她突然想起了先前花平所畫的形似墳墓的屋子。
  
  花平的傷勢不容耽誤,阿碧與連城璧兩人自然也沒有時間休息。阿碧自懂事以來,從不曾有過這樣夜行山路的經歷,就連上一次被戚老二擄上山,也是被蒙在布袋中。
  
  月是冷的,風是厲的,荒山中只有她與連城璧兩人。入目所及全是黝黑不清的山林,偶有被他們的腳步聲驚起的無名鳥獸,發出淒厲嘶啞的叫聲一竄而過。
  
  這讓自幼成長于溫香軟語,煙柳霧橋的江南參合莊,從不曾涉足江湖的阿碧心中忍不住有些惴惴。她雖心中慌亂,卻也不願意給連城璧添麻煩。只是自己垂頭,小聲唱著從前爹爹哄她的小曲,目光只落在眼前三寸地方,連瞟都不敢瞟旁邊的荒林:「上陵何美美,下津風以寒。問客從何來,言從水中央。桂樹為君船,青絲為君笮,木蘭為君棹,黃金錯其間。」
  
  阿碧邊唱邊走,漸漸忘了這讓人恐懼的暗夜深山。桂樹、青絲、木蘭、黃金似乎真的代替了這淒風厲木。她也不再是迎著疾風,走在不見光亮的深山密林,而是隨著廣袖仙客,走在蓊鬱繁美,涼風悠悠的秀美山水裡。
  
  等阿碧將這一首上陵唱完,兩人已是離亂石山十來裡遠。連城璧眼中含笑,看著阿碧,在偶爾從枝葉裡漏下的月光中,倒真像是阿碧歌中那個遙指水天、清風朗月下莞爾微笑的湘水之神。
  
  阿碧自曲中意境中回過神,才發現自己到後來越唱越入神,居然忘了斂起聲音。這趕路之中,她居然邊走邊唱,也不知連城璧是否會取笑她?若是被看出她怕走夜間山路,讓好心陪她趕路的連城璧大約會心中不快?
  
  一想至此,阿碧不由有些懊惱,她恨不得能捶捶自己的腦袋,又知道此刻做出這樣的舉動更不合時宜。難怪公子老說自己不若阿朱姐姐機靈百變,這就又出了岔子。若不是此刻山林間只有她與連城璧兩人,她都有些想要躲起來:「連,連莊主,我失儀了。抱歉。」
  
  「這首歌很美。」連城璧沒有取笑阿碧的小女兒舉動,反而笑得更真誠了幾分:「阿碧姑娘天真爛漫,將這首曲子詮釋得很好。這可是鐃歌十八曲裡的《上陵》。」
  
  「莊主也喜歡這支曲子?」阿碧又羞又惱,正為自己不合時宜的忘情而自責,生怕惹怒了連城璧,卻不想連城璧完全沒有表現出絲毫的厭煩,還出言安慰她,不由得眼前一亮。阿碧此刻表情靈動,更多了幾分她這個年紀該有的爛漫活潑:「我爹爹和我師傅也最喜歡這首了。平日裡我只要一唱這支曲子,就能想到他們,然後再可怕的事情,我也不害怕!」
  
  阿碧微微側著頭,素白的臉上帶著靦腆的笑容,嘴角一點小小黑痣襯得那一口編貝一般的小米牙嬌俏可愛。擔心的事情沒有發生,還找到了一個難得的知音,阿碧心下不由放鬆了許多,忍不住吐露了心聲。
  
  連城璧注視著月光下清純恬美的少女,眸光微微一閃,贊同點頭:「芝為車,龍為馬,覽遨遊,四海外。這支曲子確實能讓人對神仙山水、世外風光心嚮往之。能以這樣的曲子教養出阿碧姑娘這樣鐘靈毓秀的女孩子,想必阿碧姑娘的父親與師傅,必定是雅人高士。」
  
  阿碧撲哧一笑:「莊主說話可真好聽,師傅聽到說不定就和你成為忘年至交了呢。」笑著笑著,阿碧又有些微微的落寞:「只是我九歲那年家中來了強敵,為了避難,我就被送走了。那以後連我也再沒見過他。他若是能聽到你這句話,想來也是會開心得很。」
  
  連城璧微微一頓,慢下腳步與阿碧並肩而行:「說起來,我們的名字叫起來倒是有些相像。往日我母親喚我也是阿碧,這樣叫你倒是有種在叫自己的微妙。」
  
  阿碧轉念一想,想到若是有人背後喚她,她卻與連城璧一同轉身,確實很是有趣。她心知連城璧是為了轉移她的注意,讓她不要傷心,當下只覺暖意融融,心中歡喜。
  
  「貌似的確很像呀。」阿碧領了連城璧的這份體貼,認真地思索著解決方法。半晌,阿碧才誠懇地看著連城璧,似乎為自己的不經意間的疏忽內疚:「唔,我爹爹從前都換我青青,若是連莊主覺得叫阿碧有些奇怪,也可以這樣叫我。」
  
  「蔣山青,秦淮碧。」連城璧細細咀嚼了一會,才含笑誇道:「你的名好,小名也很好。不過既然我喚你青青,你是不是也該改個稱呼?連莊主叫著,倒將我憑白叫老了幾分。」
  
  阿碧咬唇點頭:「連,連大哥。」
  
  阿碧的聲音雖然細若蚊鳴,但在這寂寂無聲的山中,卻還是清晰的傳到了連城璧的耳中。連城璧與阿碧對視一笑,兩人突然都覺得彼此之間的距離近了幾分。
  
  兩人再次繼續趕路,彼此仍是靜默,但氣氛較之之前的緊張壓抑卻已經是大不相同。
  
  新月掛在天際偏左,微弱的白月光灑在小道上。趕了大半夜的路,阿碧與連城璧終於尋到了花平地圖所畫的山頭。舉目遠眺,飛大夫所居的山中石屋,在山頭密林之間隱隱可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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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月白

  儘管早有猜想,但阿碧真正站在飛大夫屋前還是覺得有些不可思議。
  
  什麼人會將自己的屋子建成一個墳墓的模樣?
  
  姑且不說這行為的古怪,也不提住在這樣的房子裡是否吉利,單是這無窗無風、毫不透光的屋子,人若是在其中呆久了,難道不會覺得氣味難聞,渾身濕冷麼?阿碧愣了好一會,才轉頭對笑著凝視自己的連城璧問道:「莫非這就是他被稱為江湖上公認的怪人的原因?」
  
  連城璧唇邊笑意更濃:「這算是一個原因。傳聞飛大夫睡的是石頭做的棺材,我們今日興許能有幸一睹。」
  
  阿碧正被連城璧的說法說得怔愣,連城璧已上前敲響了那扇厚重石門。
  
  開門的是一個長得很有些古怪的小童子。
  
  小童子不但長得古怪,性子也不是很好:「敲什麼敲,不知道現在什麼時辰麼?有鬼追你們麼,上趕著進墳?」
  
  阿碧回神正巧聽到這句話,便屈膝伏下身子,與那小童子視線齊平,柔柔笑著道:「這麼晚了還來打攪,是我的不是。只是我的朋友身受重傷,實在耽誤不得,冒昧前來,還請小先生別見怪才好。」
  
  小童子瞥了阿碧一眼:「你倒是比那些醜八怪順眼些。你們是誰?」
  
  阿碧先介紹連城璧:「這位是無垢山莊的連城璧,連莊主。我是阿碧。我們是為了花平來請公孫先生出診,花平說他們是好友。」
  
  「那個中原第一快刀花平?」小童子終於認真了些。
  
  阿碧連忙點頭:「正是他。小先生可否為我們通傳一聲。」
  
  「好吧,你們隨我進來。」小童子將阿碧與連城璧兩人領到了墓中,就轉身敲了敲主墓室裡的大棺材:「先生,有兩個人來求診。說是亂石山那個中原第一快刀花平受了重傷。」
  
  墓室中靜了片刻,那巨大的石棺材才吱呀呀地發出了一陣輕響。只見一個身著青色布衣的枯瘦老人面無表情地從那具棺材中坐了起來。
  
  這是一個古怪而嚴謹的老頭,就算是在這夜深人靜、獨自安眠的時候,他的頭髮衣服仍舊保持著平整清潔,絲毫沒有一點褶皺。他隨意地瞟了一眼阿碧,就將目光投射在了連城璧的身上。
  
  這是一種高手之間相互吸引的氣場。只一眼,他就可以看出來人中的這名男子絕對是名高手。而這樣的打扮、這樣的氣質,公孫鈴眯了眯眼:「無垢山莊的連城璧?」
  
  連城璧沒有回答,但不回答就已是默認。
  
  公孫鈴的面色更沉,看阿碧兩人的目光也帶上了幾分不善:「無垢山莊的莊主,少年六君子之一的連城璧居然和亂石山的總瓢把子是朋友?莫不是我老頭子久不走江湖,這江湖就變了天?」
  
  公孫鈴這句質問一出,阿碧才想起連城璧是江南世家之主,又是白道赫赫有名的六君子之一,而花平卻是江湖上盜匪之首,是關中黑道三十六幫的總瓢把子。這樣兩個人,本就是天生的對頭,註定的冤家,可是此刻連城璧卻為了她來為這對手求醫。這件事,莫說是亦正亦邪的公孫鈴,就算是花平自己,若是聽到了這個消息,只怕也絕不會相信。
  
  阿碧擔憂地看著連城璧,心中難過,覺得自己忽略了雙方的江湖身份,給連城璧帶來了麻煩。
  
  連城璧感覺到了阿碧的擔憂,沖著她輕輕搖了搖頭。方才對著阿碧時,露出的生動,此刻又回到了原先連角度都不錯一絲的完美面具。正是有了方才的對比,阿碧才依稀覺出其中的差別,此刻的連城璧雖然笑容優雅高貴,卻完美太過,幾乎就像是一個面具。
  
  「我此刻替他請大夫,與我來日與他一戰似乎沒有關聯吧。」連城璧用著這張完美面具看著飛身從棺材裡跳出來的公孫鈴:「我這妹子受了花平的大恩。我連城璧雖不是什麼江湖名宿,但這恩怨分明,我自認還是能做到幾分。」
  
  公孫鈴細細打量了連城璧,確認他所言非虛,又扭頭重新上下看了看阿碧。這一打量,就是小半個時辰,阿碧被看得尷尬,又心中擔憂花平,不由咬了咬唇。
  
  她沖著公孫鈴深深一福:「我聽花大哥說公孫先生醫術高明,能肉白骨、生死人,一直仰慕得緊。又聽說您雖看著冷漠,卻最是一個妙手仁心的大夫。也正是因此,花大哥一受傷,想到的就是讓我來請您。」
  
  聽了這話,公孫鈴面色稍霽,右手抬起輕輕撫了撫自己半花半白的鬍子。
  
  阿碧見此,又再接再厲說道:「一來,自然是因為您老人家的人品醫德最讓人相信,而來也是因為花大哥傷得太重,除了您,江湖上再無人可尋。」
  
  公孫鈴眯起了眼睛,似思索了片刻:「以花平的武功,這關中已少有人是他的敵手。是何人能讓他受這樣的重傷?」
  
  此時飛大夫的語氣較之先前已有鬆動,他既然肯問病情,就是已答應了出診,阿碧心中一喜,連忙答道:「是那個大盜蕭十一郎。」
  
  「那個百年難得一見的眼光最准、出手最俐落的蕭十一郎?」公孫鈴挺直了背,一掃方才的傲氣,顯得嚴肅起來。阿碧一聽,就知這飛大夫對那個蕭十一郎也很是忌憚。「怎麼就招惹上了這個煞星。小丫頭,等我去取藥箱。不過,一會上路讓連莊主來給我們開路,且他與我們要保持三丈距離。」
  
  阿碧初聽飛大夫肯去取藥箱,正露出了幾分笑意,又聽得飛大夫不許連城璧同行,不由帶出了幾分難色。她轉頭看向連城璧,只見連城璧難得的露出了失神之色,阿碧心中奇怪,以手掌在他眼前晃了一晃。
  
  連城璧被阿碧的舉動驚醒,目光一厲。待看清阿碧後,他才收了這份殺氣:「你方才說傷了花平的是蕭十一郎?」
  
  「是呀,我不曾和你說過麼?」阿碧吐舌一笑:「連大哥你剛才的眼神好凶,若不是我認得你,只怕要被你嚇到了呢。」
  
  連城璧聽了這話,看阿碧的目光柔和了些,輕聲解釋道:「我只是沒想到是他。」
  
  「你們兩,莫不是沒聽到我說話。」飛大夫可不是戚老二,對這樣的忽視,他心中不快當下就擺在了臉上:「我信不過他這樣的名門子弟。這些道貌岸然的正派君子最慣做些兩面三刀的事情,若是要我出診,就讓這小子去開路。」
  
  這話實在是有些難聽,就算阿碧心焦于花平的病情,也沒有看著人這樣當面侮辱連城璧的道理:「公孫先生,我敬重您的醫術為人,也相信您的閱歷見識遠勝過我這個不知世事的小丫頭。但就算我再無知,也知道以己見判他人,必過於武斷。更何況您根本不曾與連大哥相處過,這樣當面說人是否有失妥當?」
  
  飛大夫眼睛一瞪:「你這小丫頭到底是站在哪一邊的?你難道不是來求我去治你花大哥的傷?」
  
  阿碧深吸一口氣,站在連城璧身前,仰著頭看著飛大夫,用她從不曾有過的洪亮聲音道:「公孫先生是高人,是名醫,答應救人自然不會不救。連大哥是好人,又是我的恩人,遇到不公我也自然應該替他說話。」
  
  阿碧個子嬌小,又滿身柔弱秀氣,站在枯瘦高大的飛大夫面前,就像是個試圖挑釁大熊的小兔,看著可憐又可愛。
  
  飛大夫又好笑又好氣,正被堵得不知該如何介面。連城璧已經笑著將阿碧拉回了身後:「公孫先生若是不放心在下,就由在下開路。阿碧還是小孩脾氣,還請公孫先生不要介懷。」
  
  連城璧遞上了梯子,飛大夫正好可以順著下臺階:「哼,算你識趣。你們到門口等著,我收拾下東西,稍後就啟程。」
  
  石墓外還是如同兩人來時一樣的漆黑,只有新月灑下幽幽白光,彌漫在林梢葉間。白月光勾勒著彼此的面容,讓阿碧本就白皙剔透的肌膚更透著幾分清冷。
  
  新月的幽光讓兩人間的氣氛也多了幾分說不清、道不明的奇特。阿碧與連城璧都沒有說話,也沒有看對方。他們的視線投在漆黑夜幕中,似乎真有什麼景色。
  
  這樣的沉默,讓人有種無法把握的忐忑。等待也讓時間變得黏稠緩慢起來。
  
  此刻,連城璧的聲音顯得格外的清晰:「你就不怕我當真如同飛大夫所說,是個道貌岸然、兩面三刀的正派人士?我們真正相識也不過一日,你怎麼敢站在我身前說出這種話?」
  
  這番問話本不是連城璧平日的風格,但他偏偏問了。且話中還帶著一種壓抑的、沉重的又隱隱透著幾分複雜希望的情感,聽著讓人心中無端難受起來。
  
  阿碧努力摒除心中異樣,認真看著灑在手心裡的月色:「不論你是什麼樣的人,至少對我而言,你是我的恩人,是個救了我兩次、肯陪我替對頭求醫的大好人,是會和我一起唱上陵的連大哥。既然如此,我又怎能不站出來,任旁人辱你,傷你?」
  
  連城璧沒有接話,阿碧也沒有繼續往下說。
  
  那一輪新月懸在天邊,雖然無滿月明亮,也無繁星映襯,但綴著這漆黑天幕,也確實美得讓人心動。兩人一同抬頭,看得入神。
                      

☆、塵中累

  三人回到亂石山上,已經是第二日正午。一路上飛大夫對連城璧的疑心絲毫未減,使得一行人走得頗為尷尬。好不容易來到山下,日頭已經是當空。
  
  從山下到客棧,阿碧沒有看見一個強盜。對於有著數千人的亂石山,這實在是一件奇怪的事情。
  
  直到他們走到客棧門前,阿碧才知道這滿山的盜匪去了何處。
  
  自那日客棧被毀,這看來破舊的房屋已是倒塌了一半。剩下的斷壁頹垣在日光下更顯得可憐荒蕪。可就這敗落模樣,無人願久呆的客棧,此刻竟然從裡到外站滿了手持刀劍的大漢。
  
  領頭的大漢是個面色紫紅、一條刀疤橫貫面目的中年人。他站在花平暫居的那間客房門外三步,手持一柄比尋常大上許多的大刀,面上是混合了忐忑與激動的奇怪表情:「當家的。我們亂石山上從來強者為尊,從前你的刀最快,功夫最好,我們兄弟都服你。」
  
  紫面大漢說到這裡,頓了頓,屋中並無人聲。紫面大漢舒了一口氣,又接著續道:「可今時不同往日,您斷了手,不說其他,但就是我們這山上的兄弟只怕您都應付不來,若是有了強敵來襲,難道您要我們兄弟們都為了您陪葬不成?」
  
  他方才說話時,四周一片安靜。此刻紫面大漢話音一落,那些隨他而來的盜匪也都竊竊私語起來。這殘破的客棧一時之間充滿了那些質疑叫囂的聲音,仿若鬧市。阿碧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和耳朵。
  
  不過短短一日,花平手下心懷敬畏、紀律頗為規整的關中三十六幫,已是如今這般人心思變。那些心懷叵測的人紛紛跳出來。有如紫面大漢一般企圖趁亂為王的,有渾水摸魚想要撈些便宜的,也有單純站在外圍觀望風向的,自然還有為了花平挺身而出的。
  
  阿碧正想要上前,就看到連城璧與飛大夫一同沖她擺了擺手。
  
  連城璧將唇湊到阿碧的耳邊,輕聲說道:「你花大哥不會有事的。別著急。」
  
  溫熱的鼻息噴吐在敏感的耳後,阿碧面上一紅,停下了腳步,沖著連城璧點了點頭,又繼續轉頭觀察那紫面漢子所為。
  
  只見那紫臉漢子面上露出一絲滿意,重重咳了幾聲示意眾人安靜,才又揚聲沖著屋裡喊道:「當家的,我李雄敬您是條漢子,不願動手。您也要對得起兄弟們的這份情誼才是。」
  
  在一片屏息等待中,客房門終於打開了。走出來的卻不是花平,而是一個面容醜陋噁心的雙頭人。眾人仔細一看,方才認出那是頭頂大瘤的雙頭蛇解老二。
  
  解老二從客房裡邁出,手上提著個巨大的床單團成的包裹。他看都不曾看那李雄,只直直走到場中央。兩腳一盤,就坐在了空地上。
  
  李雄對這突來的變故也是摸不著頭腦:「解老二,你不在你新納的小妾床上打滾,跑這裡來湊什麼熱鬧?」
  
  解老二通紅的酒糟鼻裡噴出一口粗氣,三角眼吊著眼白瞟了一眼李雄:「老子樂意在哪兒呆著,什麼時候輪到黑熊您小子過問?」
  
  李雄眼中暗光一閃,假笑道:「今日為了我們亂石山的大事,兄弟們都在此。解老二你又何必如此?」
  
  「呵,大事?」解老二埋頭將那個大包裹解開:「一群烏合之眾還真以為自己是只鳥?當家的倒是有個大事讓我告訴你們。」
  
  「當家的還能說話?」李雄來不及計較解老二的輕視之詞,注意力全集中在了後半句上:「當家的說了什……」
  
  他口中的話懸在口邊,因為他已看到那床單中包著的東西。
  
  這是七顆人頭。
  
  七顆昨日尚且與他相見,並一起對亂石山乃至關中黑道的明日滿懷豪情的人頭。這七顆人頭都還在滲著血,直到見到了人頭,李雄才注意到到床單上緩緩滲出的鮮血。那七張死不瞑目的臉,似乎在向李雄說著他們死時的恐懼與痛苦。
  
  這乾淨俐落的刀,這一夜連殺七名關中大盜的手段。花平顯然沒有如他們所想一般,昏迷不醒,任人宰割。
  
  方才還躍躍欲試的眾人,此刻紛紛向外退了幾步。更顯出了站在場中的李雄面色是多麼的黑沉。他此刻也很想退,卻也知道他已無路可退。
  
  「當家的,讓我告訴你們的大事就是,」解老二把解開的床單往地上重重一擲,其中一顆人頭如同圓珠一般在地上幾下翻滾,落到了李雄的腳下。
  
  李雄看著那熟悉而陌生的人臉,忍不住一腳將其踢開:「是什麼?」
  
  一道白光劃過李雄的脖頸,鮮血噴灑在陽光中,撒在解老二的瘤上,把那張醜陋的臉染得更加駭人:「就是你要死了。」
  
  李雄的身體重重倒下,解老二掃視著旁觀眾人:「還有人想試試我雙頭蛇的刀?」
  
  眾人沒有動。此事本就是李雄領頭,他既然已經付誅,自然誰也不願意再做著出頭鳥。
  
  「當家的傷勢還未痊癒,我們就不要聚在這裡了吧。」人群裡不知誰突然嚷了一嗓子,僵在原地的人們此刻才像是重新活了過來。
  
  「對對對,我昨日踩點子,今天有正事。」
  
  「山下的知味樓新出了好酒,誰和我去喝兩壺?」
  
  「老子昨天剛娶的小娘子還在等老子。」
  
  不過一刻鐘,這圍滿人的空地就只剩下了阿碧三人與那解老二。
  
  直到此時,連城璧才放下了擋在阿碧眼前的手。方才鮮血噴湧的一幕,對於阿碧這樣的女孩子來說,實在是太過血腥。
  
  「阿碧妹子!」解老二直到人群散盡,才發現被遮掩在連城璧身影下的阿碧:「你可回來了。誒,這就是飛大夫?」
  
  飛大夫沒有搭理這個莽夫,而是直接發問:「花平呢?」
  
  解老二重重拍了自己腦門,正巧砸在了肉瘤上,不由一陣齜牙咧嘴:「先生這邊請。當家的昨天勉強出手,此刻情況有些不妙。」
  
  四人進了客房,果見花平面如白紙地半躺在床上。
  
  他聽到響動,勉強睜開眼睛,看到飛大夫與阿碧,扯了扯嘴角:「我就知道,你們會來。公孫,這條命就交給你了。」
  
  這句話說完,花平心底一松,眼前一黑,便徹底放鬆昏了過去。
  
  「小丫頭留下,你們倆,出去。」飛大夫一甩袖,坐在床榻旁替花平把起了脈。
  
  連城璧看了看阿碧。阿碧會意,柔聲勸道:「我沒事的。你先去休息一下吧。」
  
  連城璧點了點頭:「我就在隔壁,若是有事只管叫我。」
  
  阿碧微微一笑,頷首目送連城璧離開,方才轉頭配合飛大夫替花平治傷。
  
  花平的傷極重,但有飛大夫在,要痊癒也不過是舉手之間的事情。第三日,花平就恢復了幾分元氣,能自己喝藥吃粥,不必阿碧在一旁幫忙。
  
  這三日,也足夠花平清楚那個時時陪在阿碧身邊,護著阿碧不讓那些不懷好意的凶匪接近的白衣男子到底是何人。
  
  「花大哥,這藥剛剛煎好,還有些燙,你小心些喝。」阿碧一邊捏著耳朵一邊將盛藥的湯碗擺到花平床上小幾:「飛大夫三日沒休息,方才我去尋他,他說是要休息一會,要到傍晚,才能過來。」
  
  花平沒有接藥,也沒有說話。他的視線落在窗外,連城璧正在那裡拭劍。每次阿碧來送藥的時候,連城璧總是在那裡拭劍。
  
  阿碧覺出了花平的異樣,順著他的視線看到了連城璧。她偏頭一笑:「連大哥說過,他若是要與你為敵,必定會等你傷好,他再堂堂正正而來。花大哥不必擔心他。」
  
  「我知道。」這幾天的休養已經讓花平的氣力恢復了許多,但此刻他的聲音卻虛弱沙啞。他停頓了片刻,才面無表情地對上了阿碧擔憂的目光:「阿碧,你該走了。」
  
  「走?」阿碧一時沒有反應過來花平話中的含義,她愣愣地看著對方,無意識地重複著他的話。
  
  花平點頭:「對。走。離開這裡,離開亂石山。」
  
  「可是你的傷還沒有好?而且山上的人看起來都壞得很,若是……」阿碧看著自己手中的果脯罐子,這本是她昨日熬了半宿才做好的。雖然她知道花平未必需要,但熬藥時候的那股苦味讓阿碧清楚知道這傷藥有多麼難下口。
  
  花平沒等阿碧說完就打斷了她的話:「這些都與你無關,你也幫不上我的忙。有飛大夫在這,我總是會好的。」
  
  阿碧停了口。她從沒見過花平這樣嚴厲的模樣。
  
  過了很久,阿碧才輕輕放下果脯罐子:「花大哥,這個果脯是配藥的。我問過飛大夫,對你的傷有好處。你每日吃過藥,含上一顆,就不苦了。我,我走了。」
  
  說完,阿碧低著頭,慢慢地離開了這間客房,也離開了這個在她來到異世後,第一個不問緣由幫助她的朋友、恩人和哥哥。
  
  連城璧還站在客房外。阿碧沖著這個默默陪伴自己在敵人老巢裡呆了三日,時時警惕,處處留心,卻從不肯催促她離開的男人勉強笑了笑:「我們走吧。」
  
  連城璧沒有問阿碧原因,只是點了點頭,陪著阿碧一起順著來時路離去。
  
  直到阿碧和連城璧兩人的身影消失在山道許久,飛大夫才重新出現在花平的屋子裡:「那是個好姑娘。你不該這麼對她。」
  
  花平沒有回答他,他的目光落在那瓶小巧的果脯罐子上。半晌,他才打開罐子蓋,取出了一枚色澤金黃、泛著蜜光的蜜餞,輕輕咬了一口。果脯不太甜,卻清香爽口,正好緩解了喝過中藥後苦澀麻木的口感。
  
  「這個地方不適合她。」花平吞下了蜜餞,將蓋子重新蓋上,似乎是在回答飛大夫的話,又似乎是在說服自己:「強盜窩裡,本來就不該有果脯這樣的東西。」
                      

☆、琴和劍

  深秋,無垢山莊。
  
  莊主已經在莊中呆了整整一個月。這在往日看來幾乎是不可能的事情,但此刻眾人卻已是習以為常。
  
  自從阿碧姑娘來了以後,莊主總是會有意無意地留在莊內。對於僕人僕婦來說,若是溫柔靈巧的阿碧姑娘能成為無垢山莊的女主人,只怕她們笑都要笑醒了。
  
  小白那莽丫頭還是在莊裡橫來直撞,此刻她就像是一隻被燒了尾巴的貓,從門外躥進屋中,連帶著門口剛剛掃成一堆準備撞起的落葉也卷了半個院子。
  
  連婆婆是無垢山莊的老人了。此刻看到這情況,忍不住念叨了幾句:「小白,你也要是大姑娘了,怎麼就不能穩重些。你這幾日跟著阿碧姑娘,難道就沒有學到幾分女子的溫柔不成?」
  
  小白沖著連婆婆討好一笑:「哎呀連婆婆,您就別怪我了。我是有好消息要稟報給莊主嘛。」
  
  「調皮鬼。」自小看著小白長大,連婆婆也沒法對她板著臉:「去去去,莊主和阿碧姑娘在花園裡練劍呢。」
  
  小白聽了,連忙放開抱著連婆婆的手臂,一扭頭就往花園跑去:「謝謝婆婆。婆婆回頭我給你帶阿碧姑娘親手釀的桂花香漿。」
  
  花園裡有一棵桂樹。金秋桂子此刻蓊蓊鬱鬱,就好像是一片想要融化的金,籠在了連城璧與阿碧的頭頂。
  
  連城璧的劍是金光中的銀線,溫如春風、皎若明月,遊走在劍風中飄揚的桂花之間。阿碧的琴聲則伴著桂花在空中上下舞動,如同一匹至柔的紗。
  
  連城璧的每一次揮劍,轉身,都與阿碧起落的琴音密密貼合。長劍劃破長空的聲音,似乎也在應和著琴聲的尾韻。他們兩人都沒有看對方一眼,但只要見到這一幕的人,都不會懷疑他們彼此有多麼接近。
  
  小白飛奔到花園中,見到的正是這樣一幕如詩如畫的景象。
  
  就算小白再莽撞,此刻也忍不住屏住了息,放輕了步,看著這一片燦爛中默契地琴劍相和的兩人。
  
  直到琴音落地,長劍收勢,小白還愣愣地站在原地。
  
  阿碧與連城璧對望,俱都無奈一笑。她點了點那胖丫頭的圓鼻子:「我在小廚房給你留了糖蒸酥酪,你吃了麼?」
  
  「咦?」小白盯著放在自己鼻頭的蔥白一樣的纖長手指,雙眼向中間轉著,幾乎成了鬥雞眼:「我沒吃到!不行,再不去估計又被爺爺吃光了。」說完她轉身就要衝到小廚房。
  
  她還沒跑出兩步,就被人扯住了領子。小白努力向前撲騰著,就像是被系著繩子的球,怎麼也滾不出去。
  
  連城璧用劍鞘勾著胖丫頭的領子:「你到花園來做什麼?」
  
  小白聽到莊主問話,才乖乖停下了往前撲的動作,撓了撓圓臉。停了片刻,胖丫頭才一拍手:「莊主,門口來了自稱是金針沈家家僕的人。哦,就是那個武林第一美人、杭州徐夫人的娘家。說是要來送請帖的。我已經請他在大廳裡坐下品茶啦。」
  
  「沈家?」連城璧方才還帶著淺淺的、輕鬆笑容的臉突然沉了下來:「濟南的沈家?」
  
  小白乖乖任由阿碧替她整著被扯亂的領子,口中含著阿碧從隨身小包裹裡拿出的七巧果,一張圓臉被食物塞得更圓了兩分:「唔,唔,奏是他們家。」
  
  阿碧察覺到了連城璧語氣的變化,略有些擔心地看著他:「連大哥,可是出了什麼事情?」
  
  「沒事,青青,你先把琴和劍收起來。我去去就來。」連城璧將劍遞給阿碧,笑了笑。他笑得十分完美,就好像剛才那個面色微變的人從未出現,阿碧卻更加擔心了。這麼長時間的相處,早就足夠阿碧學會如何判斷他笑容的真假,甚至是他完美笑容背後的心情。
  
  此刻的連城璧,心情絕對算不上是好。
  
  阿碧接過連城璧的長劍:「好,我到書房等你,順便準備下昨日你想吃的桂花糖蒸栗粉糕和如意糕。」
  
  「阿碧姐姐,我可以吃如意糕麼?」小白一等連城璧離開,就扯著阿碧的袖子兩眼發亮地咽口水。
  
  「自然可以。」阿碧溫柔地回答:「小白你剛好可以幫我端點心。順便和我聊聊天。」
  
  阿碧邊說,邊抱著劍,又讓小白抱著短琴,兩人一同回到書房。
  
  阿碧將短琴細細擦過,擺上琴案,狀似無意地說起:「對了,這沈家到底是什麼人?連大哥與他們家可有什麼淵源呢?」
  
  小白惦記著香噴噴的如意糕,隨口回答:「唔,沈家啊,那是濟南大明湖畔的江湖世家了啦。以前老莊主在世的時候和沈家的老夫人交情挺好的,據說還想著給我們莊主和他們家大小姐訂親。只是三年前莊主大病一場之後,說什麼也不肯認這門親事,兩家關係才慢慢淡了下來。後來沈大小姐就嫁給了和我們莊主並稱的六君子之一,杭州將軍徐青藤。這還是三年來沈家頭一回來下帖子呢。」
  
  阿碧拿著絹帕替小白擦了擦嘴邊掉的糖粉與糕點屑:「走吧,去吃如意糕。那沈大小姐是什麼樣的人呀?」
  
  「如意糕如意糕如意糕。」小白口中念念有詞:「我沒見過。爺爺說長得很漂亮,我覺得肯定沒有你好看。說是很溫婉賢淑、宜室宜家的大家閨秀啦,平日裡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只在沈家和徐家呆著。」
  
  說到這裡,小白終於從如意糕的誘惑中醒過神來,她摸著自己圓圓的雙下巴:「我就奇怪了,從來都沒人見到她。那她這名滿江湖的武林第一美人之名到底是怎麼傳出來的咧。唔,算了,反正也不熟。我們去吃如意糕吧!」
  
  「好,不過吃之前你要乖乖洗手。」
  
  連城璧從前廳回到書房時,小白已經吃得肚子圓滾滾回去找連婆婆學規矩。阿碧正在看書,一隻手輕輕敲著歙石硯。歙石硯中盛著半硯清水,阿碧輕敲之下,那硯璧發出清脆的金聲。
  
  阿碧不過是漫不經心地幾下輕敲,歙硯發出的叮咚聲就動人得緊,那抑揚頓挫、連綿起伏的音符連成一支小曲。連城璧站在門外,聽得一支小曲結束,方才敲了敲屋門,推門贊道:「這首採桑子用歙石硯奏出來倒是別有一番風味。」
  
  「連大哥,你回來了。」阿碧將書放回架子上,含笑迎向連城璧:「可是有要事要辦?」
  
  連城璧身為江南世家的掌舵人,又是正道上赫赫威名的大俠,需要他出面的時候本來就不少。阿碧初到無垢山莊時,連城璧就為了關中三雄的事情而在外奔波。這久未聯繫的沈家突然下帖,必然有因,故而阿碧才有此一問。
  
  連城璧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對看著他的阿碧解釋道:「沈家新得了一把絕世寶刀。據說是由徐夫人的傳人徐魯子所制,能割金斷玉。此次由無極門掌門趙無極、關東大俠屠嘯天、海南派高手海靈子、獨臂掃天山的獨臂鷹王司空曙聯合徐魯子、沈老太君一同下帖,遍請江湖中有名的俠客。說是為賞此寶刀,並將其贈與六君子之一。」
  
  「他們以何作為判定有緣人的標準?」阿碧不由問道:「難道是想讓你們為了這把寶刀打上一場,武功最高的人奪刀?」
  
  連城璧眼中幽光一閃:「他們的確是這個主意。」
  
  讓江湖上的幾個近年來人氣最高、聲威最盛的少年劍客全都聚到一起,看著他們像是爭奪骨頭的狗一樣,為了一把刀互相撕咬。這樣的方式,細細想來大約所有人都會覺得諷刺。可是連城璧卻不能不去,這樣的邀請是發給六君子之一的連城璧,可也是發給無垢山莊的莊主。若是他收下了請帖,卻不肯出席這賞刀大會,人們絕不會說連莊主高風亮節,不與人相爭。人們只會以為無垢山莊已經沒落,連這樣的盛事都避而不戰。
  
  出身名門的劍客,比起孤身闖蕩、游走武林的俠士,更多了一份責任與滿身壓力。他們只能勝不能敗,只能豁達不能灑脫,只能謙和不能傲慢,只能完美不能缺憾,因為他們的失敗,就是家門的污點。
  
  阿碧自幼在參合莊長大,見多了慕容父子身上背的重擔,見多了江湖義氣與家族責任彼此糾纏的難堪。即使連城璧什麼都不說,阿碧也能理解他說不出的那些無可奈何。
  
  這樣的為難是他們生來就要背負,旁人除了陪伴與理解,實在是無能為力。阿碧猶豫了一會,終於還是雙頰嫣紅卻語氣堅定地向她的連大哥表明了自己的心情:「不論連大哥是否要去,我都在連大哥的身邊。」
  
  「若是我怯懦不敢應戰呢?」連城璧問道。
  
  阿碧回答:「那我就陪你呆在無垢山莊裡。」
  
  「我應戰卻慘敗而歸?」
  
  「我會站在你的身前,與你共同接受那些奚落與同情。」
  
  「我真的技壓群雄,奪得割鹿刀?」
  
  阿碧沉默了片刻,目若春水:「那時候你若是想要轉身,我總會在你身後。正如當初你在亂石山上等我一樣。」
  
  「青青,」連城璧將目光從阿碧真誠的雙眼、微紅如白玉染胭脂的臉龐上挪開:「我有沒有和你說過?一個女子,不該這樣輕易去相信別人,特別是男人?」
  
  阿碧垂下了眼,她的歎息就像是五月太湖上紛紛撒下的柳絮,柔軟而美麗:「你不是別人。」
  
  連城璧沒有說話,他看著那池硯中水,眼中是懷念?是遲疑?是微不可見的掙扎?還是單純的在走神?就算阿碧再善解人意,她也看不出連城璧此刻眼中那複雜的情緒到底為何而來。
  
  有的男子,他的溫柔總是能讓人不知不覺卸下心房,但當你真正鼓足勇氣邁步走近他,你才會發現,他的溫柔只是冰上的陽光,溫暖的錯覺下面,是難以捉摸的厚厚冰層。阿碧心頭微微失落,又很快打起了精神。對她來說,陪伴本身也是一種幸福。
  
  她付出的,從來都是她真心想給的。更何況,對方是連城璧。
  
  是救了她兩次,給了她溫暖與尊重的連城璧。是在她舉目無親的時候,給了她一個家的連城璧。是為了她一句話,肯在亂石山這樣夜不能安寢的地方默默守護她三天三夜的連城璧。
  
  這樣的男子,就算他的內心真的是永不融化的堅冰。只要能陪在他身邊,為他裁衣做飯,為他彈琴吹笛,為他歡喜憂傷,又何嘗不是一種幸福呢?
  
  阿碧笑著將話題引開:「連大哥,我方才擔心糕點涼了,滋味不好,就用銅籠蒸著。我這就去拿來,你等等我好不好?」
  
  連城璧從自己的思緒中回過神來,他注視著眼前這張柔和、白皙的笑臉,眼中閃過一絲動容與歉意,他張了張口,又閉上。過了片刻,他才笑著沖阿碧說道:「不,我去拿。」
  
  他的笑容就像是一綻而謝的曇花,美得讓人幾乎有種脆弱的錯覺。他牢牢凝視著阿碧的眼睛,認真地,一字一句地接著說道:「你等等我,就等一下。好不好?」
  
  「好!」阿碧也很認真地點頭:「我一定會等你。不論到什麼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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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泉城集

  濟南是個很美的地方。
  
  這是阿碧生平第一次到濟南。與江南那煙籠寒水、月籠白沙的溫婉嫵媚不同,濟南更有幾分千峰雲起、遠樹斜陽的慨然豪情。
  
  阿碧透過朦朧的車窗窗紗看著路上熙攘的人群,小販扯著嗓子叫賣,女子拉扯著花布講價,小孩在街頭互相追逐嬉戲。與文雅纏綿的江南比,這個地方有著更多的生機與活力。
  
  「你想不想下去走一走?」連城璧本是靠在車壁閉目養神,卻不知什麼時候睜開了眼。想必他是看到了阿碧偷偷向外觀望的舉動,主動開口提議道。
  
  阿碧一喜,又有些擔心:「可以麼?會不會耽誤你的事情?」
  
  「沈家還沒有那麼大的面子,」連城璧笑容微斂,率先揭開車簾。他沖著趕車的車夫輕聲吩咐停車,然後跳下馬車,向阿碧伸出了手:「只要天黑前到沈家就好。我領你在城中逛一逛。」
  
  阿碧展顏一笑,重重點頭,將素白小手放在了對方向上伸出的掌心裡。兩人的手一大一小,一白一黑,對比鮮明卻又融洽至極。阿碧的手掌剛好被連城璧完全包裹,兩人的手就像是天生契合的一個圈。連城璧牢牢握緊阿碧,微微一頓:「我扶穩你,下來吧。」
  
  阿碧足尖一點,如一朵綠雲,借著交握的雙手,飄落在了連城璧的身邊。兩人並肩緩步,馬車緩緩跟在身後,倒也悠閒自在。
  
  連城璧邊走邊介紹這濟南城裡的風光,此刻的他妙語如珠,笑容和煦,引得路上過往之人頻頻回顧。
  
  直到走到一間名為「源記」票號的錢莊門外,突然聽得幾聲喧鬧呼聲。阿碧微感好奇,忍不住就用期待的眼神看了看連城璧。
  
  連城璧會意,與阿碧默默地站到了圍觀人群裡,留神聽了起來。
  
  卻是四名攜帶長刀、滿身草莽之氣的江湖漢子在票號門口尋釁:「源記這麼大的錢莊票號,居然用些破鐵爛銀來糊弄我們兄弟,難道覺得我們外地人好欺負不成!」
  
  掌櫃站在票號門口,雖然被人如此刁難,他面上的笑容卻還是滿滿:「三位客人,我們票號是百年的老字型大小。絕不會出現這樣的問題,而且我們鋪子裡兌銀從來是銀貨兩訖,小老兒掌管這間票號三十年,信譽如何您只管問問街坊。還請您再核實一下換出的銀兩。」
  
  「你的意思是大爺說謊,訛你們源記咯?」之前叫囂的領頭男子朝地上狠狠唾了一口,眼中泛著凶光:「今日你們要不賠個千兒八百兩的,老子還就讓你們看看,什麼叫訛!」
  
  掌櫃的笑也掛不住了,他沉下臉:「客人若是非要這樣說,小老兒也只能請我們少東家來說理了。」
  
  「呵,你倒是叫他出來。我們兄弟也想看看你們這百年字型大小的少東家,是不是真比旁人多長了兩個腦袋。」
  
  源記的少東家來得很快。
  
  這是一個三十來歲、長得規矩方正的生意人。四方的臉,四方的嘴,規矩的藍袍,乾淨的布襪。他從街頭走過來的時候,腳步沉穩、呼吸清淺,顯然是個內力深厚、武功不弱的練家子。
  
  光看一眼,阿碧就相信他絕不會是用破銀爛銅糊弄顧客的奸商。
  
  領頭男子卻不如阿碧的眼力好,他看著這衣不驚人的少東家,面上又多了幾分放心後的得意:「這老頭非得等你來。也行,你既然是少東家,這票號的事情自然更能做主。我們兄弟也不要多,兩千兩,你們只要給了,我們立馬就走,如何?」
  
  那少東家的確是個方正老實的人。即使被這樣輕視挑釁,他的臉還是保持著與原先一樣的平靜。他拱了拱手:「在下楊開泰,是源記的少東家。還請客人將之前換給您的銀子拿出來,讓我們過一過目。若是我們票號的錯,在下絕不多言。」
  
  領頭男子更得意了,他在腰中摸了摸,隨手拿出了一塊手掌大小的爛銀:「就是這個。我前日到你們票號換出來的五十兩,當時天黑沒看清,如今一看,我呸。」
  
  楊開泰抬手做了個接銀的動作,那領頭男子猶豫片刻,就將爛銀丟在了對方手中。楊開泰迎著日光上下打量了一番,才一本正經地將爛銀還給了對方:「客人只怕是天黑,弄錯了銀兩。我們楊家票號出來的銀兩都在右下角標了徽記,這銀兩上一片光滑,絕不是出自我們錢莊。」
  
  領頭男子一噎,動作一僵,迅速又雙目睜圓:「笑話,老子說是就是,你只管把錢拿來就是。誰要聽你這些廢話。」
  
  楊開泰依舊一副憨直模樣:「客人這是要訛我們源記麼?」
  
  「是又怎麼樣!」那四名男子已經不耐煩在和這個死板的少東家多做口舌之爭,長刀在陽光下閃著青光,顯然往日這刀尖飲的人血不少。
  
  楊開泰居然還在問:「你們想和我動手?」
  
  回答他的自然是寒光閃過,刀影劈落,阿碧連忙扭開了臉。雖只是旁觀,雖看出楊開泰武功不弱,但阿碧實在不忍心看著這樣一個規矩的老實人被人圍攻。
  
  阿碧雖不忍看,心中對那個少東家卻還是有幾分擔心,她悄悄拉了拉連城璧的袖子:「連大哥,那楊公子沒事吧?」
  
  回答她的是連城璧忍笑的聲音:「放心,若是名滿江湖的鐵君子連這幾個宵小之輩都解決不了,也就枉費了他在少林監寺鐵山大師門下二十一年的苦練。」
  
  「他是和你齊名的六君子之一麼?」阿碧聽出了連城璧話中的意思,不由睜大了眼睛:「那他也是為了割鹿刀而來?」
  
  連城璧點了點頭:「想必是的。好了,他們打完了,你可以轉回頭了。」
  
  阿碧挪回視線一看,果然看到方才還狂妄叫囂的四個刀客此刻紛紛捂著胸腹,橫七豎八地倒在地上□。剛剛那一輪四對一的圍攻,結果已是清楚明白。
  
  楊開泰拍了拍袖口的褶皺,誠懇地沖著圍觀的人群作了幾個揖:「票號招呼不周,若是眾位不介意,店裡有免費茶水,請進店歇歇。」
  
  連城璧沒有進店,事實上看了這一場對決,他連眉毛都沒有動一下:「我們去趵突泉看一看?還是你想要先去沈家歇息一下,晚上我再帶你逛夜燈會?」
  
  「連大哥不與那楊公子打個招呼麼?」阿碧搖了搖頭,順從地隨著連城璧繼續沿著鬧市往前走。
  
  連城璧替阿碧擋著來往人潮,免得阿碧被人擠撞:「我們雖然同為木尊者所評的江湖六君子,但私下裡卻不曾來往過。若是要與他結交,沈家的賞刀會想必會更合適些。」
  
  「唔,連大哥決定就好。」阿碧點了點頭:「對了,我出門的時候小白還心心念念地讓我帶幾樣濟南名點回去。不若我們去嘗嘗那道油旋,等我學會了回去做給你們吃。」
  
  連城璧笑著點頭。
  
  每個地方總有自己特有的菜品,也有幾個特別的飯館。這些鋪子有著精緻華麗的裝潢,噴香可口的飯菜,還有讓大多數人望而卻步的價格。所幸,連城璧從不缺錢。
  
  所以此刻阿碧與連城璧兩人正坐在濟南城裡最貴、最高檔的酒樓「悅賓樓」裡,吃著阿碧之前所說的油旋。
  
  等菜的間隙,二樓又上來了一個面白微須的中年男子。那男子看到阿碧與連城璧,欠了欠身,抱拳行了個禮。
  
  阿碧與連城璧連忙也起身回了個禮。
  
  阿碧不曾見過此人,卻知道對方必定與連城璧相識。所以她始終保持著謙和溫婉的笑容,一邊靜靜地聽著雙方寒暄,一邊不著痕跡地打量來人。
  
  那中年人穿著氣派,雙目有神,身上散發著一股常年居於上位的威嚴。他並不是一個人來的,故而與連城璧互相客套了幾句後,他便告辭向二樓另一側、坐著幾個中年男女的酒桌走去。
  
  直到那中年人坐到另一旁等候的酒桌上,阿碧才壓低了聲音,悄悄問道:「連大哥,他是誰呀?」
  
  「他是昔日巴山神劍顧道人的嫡傳弟子柳色青。」連城璧夾了個油旋放到阿碧碗中:「巴山七七四十九路回風舞柳劍被稱為玄門三大劍法,以清奇靈巧聞名。而他的功力已得顧道人九成,在江湖上少有人敵。」
  
  「嗯,我聽連婆婆說起過他。連婆婆說他也是木尊者所說的江湖六君子之一,只是生性恬淡,少出江湖,想不到今日也在這裡見到他。」阿碧小口啃著油旋,櫻桃小口被油光染得紅潤誘人。
  
  連城璧的目光在阿碧泛著亮的雙唇上停留了一會,又不著痕跡地挪開:「想必不止是他和楊開泰,還有厲剛、徐青藤、朱白水。這次割鹿刀的賞刀大會必會十分熱鬧的。」
  
  朱白水的風采阿碧早已見識過,那漫天花雨的功夫與他的劍法俱都是天下一絕。厲剛和徐青藤阿碧卻不曾見過。
  
  「徐青藤可是沈大小姐的夫婿?」阿碧依稀記得曾聽小白提起:「聽說他是世襲的杭州將軍,鐘鳴鼎食,富貴已極。」
  
  連城璧的面上閃過一絲複雜的,似乎是憐憫又似乎是漠然的奇怪神色:「他也是武當掌門人最心愛的弟子,拳劍雙絕,輕功也好,據說他的劍法施展出來,已全無人間煙火氣。至於沈大小姐,她確實是個美人。」
  
  連城璧垂眼飲茶,一刻前那周身的融融暖意似乎都被這個話題給散盡了。
  
  阿碧隱約覺得連城璧似乎對沈大小姐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抵觸之心,她心下雖有疑問,卻不願逼迫連城璧提他不想談論的話題:「厲剛據說已經快四十歲了,好像他是六君子中成名最早的人物吧?」
  
  「不錯。」連城璧頷首:「他的‘大開碑手’火候已經很是老道了。」
  
  這一次割鹿刀出世,連同連城璧在內的六君子齊聚大明湖畔,又因此引來無數江湖豪傑、武林名宿。光這一路,阿碧見到身負武功,攜帶刀劍的就不下二十人。由此可見,此次泉城之會,必是風波暗湧。
  
  阿碧想到這裡,心下不安:「連大哥……」
  
  連城璧凝望著阿碧,目光柔和:「怎麼了?」
  
  「沒什麼,」阿碧遲疑了下,又柔柔笑起來:「這泉城來了這麼多高手,之後想必要熱鬧得很。」
  
  連城璧定定地看著阿碧,粲然一笑:「你放心,我不會有事。這賞刀會也未必能打得起來。」
  
  他這話說得奇怪,仿佛對要發生的事情心中早已有數,阿碧卻不曾追問。對她而言,只要連城璧平安,就算之後當真風雲變色,也不是她一個小小女子能干涉得了的。
  

☆、六君子

  四面荷花三面柳,一城山色半城湖。
  
  秋天的大明湖蘆葦隨風而動,蘆花夾著水汽在空氣中舞動,時有幾隻水鳥被來往船隻驚起,撲棱著翅膀慢慢騰空。
  
  沈家就在大明湖畔,自從十幾年前莊主沈勁風夫婦出征流寇卻雙雙戰死之後,這座古老的莊院已經很久沒有像今日一般熱鬧了。
  
  阿碧與連城璧到得既不算早,也不算晚。迎接他們的是沈太君娘家侄子「襄陽劍客」萬重山與沈大小姐的夫婿徐青藤。
  
  作為沈家夫婿,徐青藤此刻本該出城去迎護刀入關的隊伍,但對於一個身家無數,自小養尊處優長大的公子來說,這樣頂著炎炎烈日站在城道上吸風飲露、任風沙捶打顯然不是個好主意。所幸他身為杭州將軍,自然有的是可靠人手可以幫他完成這項事情。所以此刻,阿碧與連城璧才能在沈家的大廳裡看見他。
  
  徐青藤與萬重山對連城璧的態度並不算好。如果對普通的江湖客來講,他們的點頭招呼算得上親切平和。
  
  那麼對於一個名滿江湖的世家莊主,他們這樣的態度就冷淡得有些怪異了。但這份怪異只要聯繫起三年前連沈兩家婚事的傳聞,同來的客人們也就自然而然地理解了其中關竅。
  
  其實真正細究起來,三年前連沈兩家並不曾真正定下婚事。所謂的退婚也不過是江湖上的小道消息。但世人都知道連沈兩家世代交好,又有沈老太君傳出那第一等的美人自然要配第一等的少年英雄的說法。整個江湖都心照不宣,沈家這朵嬌花遲早都要落入江南的無垢山莊。
  
  可偏偏這樣的共識,在三年前突然被沈璧君無聲無息出嫁徐家給打破,再加上連城璧大病初愈後不再登沈家門,此事由不得江湖上好事之人不深思。
  
  旁人的暗中注目與沈家的冷淡,連城璧與阿碧俱都安之若素。兩人對視一笑,隨意找了廳中靠門的位置坐下。
  
  旁邊坐著的是一個面目嚴肅、目光如刀的俠客。他看著約莫三十五六,腰背筆直,不苟言笑。連城璧沖著對方點了點頭,算是打過招呼,悄悄告訴阿碧這就是他們之前說起過的六君子最後一人,厲剛。
  
  阿碧沖著厲剛行過禮,就乖乖坐在連城璧一旁。她隨手拿過杯盞,輕輕嗅了嗅。這茶卻是比不得阿碧自己親手炒制的嚇煞人香,她將茶盞放回去,一邊悄聲對連城璧說著過後回屋泡好茶給他,一邊視線在屋中隨意一掃,然後眼神一凝。
  
  昨日見過的鐵君子楊開泰正巧坐在主位左邊的位置,旁邊是兩名頗為英俊的年輕男子。其中一個白麵英俊,看著十分引人注目,相比之下,另一名大鬍子就平凡了許多。可阿碧的目光卻牢牢地落在那個不起眼的大鬍子身上。
  
  阿碧與阿朱自小一同長大,雖不如阿朱精通易容之道,但這普通的換裝改貌卻很難逃得過她的眼睛。這個大鬍子雖然修了眉形,改了膚色,但這坐姿神氣,還有那雙閃著野性的晶亮眼睛,分明就是當日砍了花平左手的蕭十一郎!
  
  花平雖趕了阿碧離開,阿碧卻從不曾怪過他。當日亂石山上那般混亂,她的存在也確實是給花平添了麻煩。不論花平做了何種決定,她對他的相護之恩都絕不會忘。而眼前這個人,正是傷了她恩人的凶徒。這樣一個正道雲集的場合,蕭十一郎這樣聲名狼藉的大盜怎麼會出現?他想要做什麼?
  
  阿碧咬了咬唇,沒有衝動揭露對方身份,而是扯了扯連城璧的衣袖,沖著蕭十一郎努了努嘴。
  
  連城璧順著阿碧的視線看去,瞳孔微微一縮,臉上完美的笑容也微微僵硬。這變化不過是短短一瞬。他沖著阿碧輕聲說道:「別理會,喝茶。」
  
  這一會的功夫,柳色青與朱白水也來了。
  
  朱白水還是一襲青衣。與阿碧當日無垢山莊初見之時比,他沒有絲毫改變。
  
  若是往日,朱白水這樣的人出現,總是會吸引許多目光。但今日,場中還有一個連城璧。連城璧的聲音不高,話也很少,衣服比不得徐青藤的名貴,氣勢也不像厲剛一般鋒利,但只要他出現,你必會覺得他是人群中最耀眼奪目的一個人。那高不可攀的清華之氣,令這個白衣公子成了超脫世俗的仙人。
  
  就算朱白水這樣的人,他一進屋第一眼看到的也是連城璧。然後就是坐在連城璧旁邊,典雅柔和如一朵碧蓮的阿碧。
  
  朱白水走到他們另一邊的空位坐下,沖著連城璧點了點頭:「自從上次你去了亂石山,我已經很久沒有看到你了。聽說你最近一直呆在無垢山莊裡?」
  
  「是的。」連城璧若有似無地看了阿碧一眼,含笑點頭:「上一次無垢山莊的事情,多虧了你。我本來想到你家中親自道謝,但是朱夫人說你上了峨眉。」
  
  朱白水雲淡風輕地點了點頭:「我與師傅論禪三天,若不是心中還有歉意未解,只怕此刻我已在峨眉金頂上受了戒。」
  
  連城璧手一頓,他沒有說話,他知道朱白水既然這麼說,必然會有下文。
  
  果然,朱白水從座位上起身,鄭重向阿碧長揖到底:「阿碧姑娘,朱某欠你一聲道歉。」
  
  阿碧蹭地一下從位置上站了起來,素白的臉紅如胭脂,水汪汪的眼睛裡帶著幾分無措,口中連聲推辭:「朱公子不必如此,您並沒有任何對不住我的地方呀?」
  
  「當日你掩護我,助我護了無垢山莊,殺了關中三雄的老大、老三,可我卻眼睜睜看著你被人擄走。」朱白水眼中流露出深重的自責與懊悔:「戚老二是什麼人,我十分清楚。這件事,是我朱白水對你不起。」
  
  阿碧聽出了朱白水心中為何鬱結,暗暗舒了一口氣。她端端正正地向著朱白水回了一禮,才有條不紊地開始說道:「朱公子宅心仁厚,阿碧先謝謝公子這份關心。但公子大可不必愧疚。」
  
  阿碧面上綻開一抹淺笑,盈盈動人,語調歡快,似乎當日真是一樁小事:「當日那戚老二尚且不及對我做些什麼,連大哥就出現並救下了我,我可沒吃一點苦頭哦。」她絕口不提當日戚老二挾持了她後的一路苦楚,也不提自己全身的淤青紅腫整整三個月才褪盡,這雙能調琴、能撫笛、能女紅、能作羹湯的纖纖素手差一點就毀於一旦,只因為她心裡當真不覺得自己是在施恩,也當真不覺得對方應該對自己的受難負責。
  
  讓一個好人因為自己而愧疚,甚至以此來操縱對方,阿碧只要想到這樣的事情,就感到不安。
  
  朱白水直起了身子,他看著阿碧的眼睛:「你沒有受傷?沒有吃苦?」
  
  阿碧搖了搖那雙恢復了白皙細嫩,如同瑩瑩美玉的雙手,又蓮足輕踩了幾下地板,才歪著頭,笑得自得:「你看,我四肢俱全,身輕體健,再好不過了。當真是一點傷沒有,朱公子就別將這件事情放在心上啦。若是公子實在覺得抱歉,改日請連大哥與我一盞好茶也就是了。聽連大哥說,公子您于茶道上的見識,當世可入前三呢。」
  
  阿碧這番說辭可以瞞過其他人,卻不一定能瞞住像朱白水與連城璧這樣的聰明人。他們都清楚亂石山是什麼地方,知道戚老二是什麼人,也知道阿碧過得絕不如她自己所說那般輕鬆,但他們更清楚的,是阿碧不願讓他們報答的心。
  
  江湖上見利逐義的人多,捨身為人的少。更何況是阿碧這樣一個柔柔弱弱、連說話聲音都帶著幾分溫軟暖意的水鄉女子,朱白水唇角微揚:「想不到我們連莊主背地裡也是個多話的人。阿碧姑娘若是想要品茗,只管到江南朱家來尋我就是了,到時候只要你報上名字,就算我在天南地北,也必定會趕回來。」
  
  連城璧在此時才終於開了腔:「傻丫頭,你朱大哥可很少能這樣承諾,還不跟他領了信物。他近日剛剛得了個你能用的好東西,就讓他一同送你好了。」
  
  朱白水聞言左右看了看連城璧與阿碧,露出了幾分若有所得的笑意:「也好。」他從身上拿出了一個牛皮製成的布包,也不解開,直接就遞給了阿碧:「裡面有一枚我獨門的飛雨針,是我的信物。你若是到了標明朱家的商號,只管拿出來,他們就會領你來見我了。至於另一樣東西,在你手上或許能有些用,你回去再看吧。」
  
  阿碧見朱白水說得誠懇,也知自己不該拒絕。她粲然一笑,齒如編貝,伸手接下了那個牛皮小袋:「那就謝謝朱大哥了。」
  
  這邊廂他們三人正相視而笑,一聲重重的拍桌聲自前方傳來。這沈家在江湖中頗有幾分名望,來的也多是武林中名望正隆的高手,誰會這樣不顧身份地拍案而起?阿碧訝異地轉頭向主位方向望去。
  
  只見厲剛正板著臉,隱含怒氣沖著楊開泰與蕭十一郎三人厲聲道:「我厲剛生平最見不得的,就是那藏頭露尾、改名換姓之輩!」
  
  厲剛死死盯著蕭十一郎與那白衣公子,想來方才已是經過了一番爭論。阿碧心中一驚。莫非這厲剛也看出了那偽裝的年輕人是臭名昭著的蕭十一郎?
  
  楊開泰旁邊的白麵公子也氣得站了起來:「厲大俠這是在指桑駡槐說誰呢?我馮士良行不跟名,坐不改姓,可擔不起您這句贊!」
  
  馮士良?阿碧沒聽過這個人,卻莫名覺得這個名字有些耳熟。她仔細看了看那白麵公子,卻發現對方比一般男子要纖細許多,聲音也略有些尖,看起來幾乎像個姑娘。不對,阿碧又重新凝神細看,這就是一個女子。
  
  她的易容比起阿朱姐姐到底還是差了許多,此刻大概是情緒慌亂,對自己聲音的控制也沒了分寸,只要是對易容稍知道幾分的人,細細觀察,都能看出她是女子。阿碧蹙起眉頭。
  
  馮士良?和蕭十一郎在一起?這個易容的女子會不會就是那個讓花大哥心心念念的風四娘?
  
  「我厲剛就算說了,你又打算怎樣?」厲剛方才青筋畢露的手此刻已握成了拳,他盯著一臉挑釁的馮士良,也許下一刻他就會用他的大開碑手把這小白臉給劈成兩截。
  
  楊開泰跨前一步,擋在了那個疑似風四娘、女扮男裝的女人身前,眼中含煞。一貫老實的人,真正生氣起來總是格外有威懾力,他大聲沖著厲剛道:「他是我的朋友。厲兄,請自重。」
  
  一個素來老實的生意人,一個對上門訛詐的小混混都以禮相待的鐵君子,居然會為了女子對自己素有交往的江湖名士疾言厲色,居然會不由分說地站在女人面前與江湖上成名已久的厲剛對峙。對這個身後的女子,楊開泰必定有著不同尋常的感情。
  
  厲剛能在江湖上闖下名號,被江湖百年難得一見的怪才木尊者列入六君子之一,他絕不是一個知難而退,接受威脅的人。事實上,他的脾氣和他板著的臉一樣,都很臭:「就算是你的朋友又如何?我厲剛今天就要教訓教訓這個臭小子。」
  
  楊開泰此刻已全沒了阿碧在源記門外見到的處變不驚,他就像是十五六歲初涉愛海,喪失理智的毛頭小子。他向前踏了一步,挽起了袖子:「你若是想要傷害她,就從我身上踏過去!」
  
  「呵。都說楊開泰的少林神拳已經有了九成火候,我倒是想要試一試。」厲剛也挽起了袖子。兩人之間的火藥味已是一觸即發。
  
  不過是幾句話的功夫,六君子中的兩位就要在沈家莊的大廳裡,直接動手打起來。阿碧看得幾乎要目瞪口呆。這一年多以來,她見慣了連城璧的不動聲色、淡遠如山,幾乎要忘了這樣意氣用事、煞氣逼人的,才是江湖人。
  
  眼看著主人未至,客人就要先打成一團,萬重山和徐青藤的臉色都黑了。但他們實在是勸不動這兩個人。就在他們無可奈何之際,屋外突然傳來一個女人的聲音:「你們想要做什麼!」
                      

☆、見嬌姿

  說話的是個女人,還是個上了年紀的女人。
  
  敢沖著厲剛與楊開泰這樣嚷嚷的人,天底下並不太多。至少今天的沈家莊裡,就只有一個。阿碧心中隱隱有了猜測。
  
  來人是個滿頭銀絲、眉目開朗的老人家。她雖然上了年紀,卻依舊雙眼清明,身姿挺拔,身穿棗紅絲綢,腳著明鐺底而香。從她眼角眉梢,誰都可以看出她從前必定是一個美人。但美人遲暮,此刻她讓人矚目的,是這一身的氣勢威嚴。
  
  這一身氣派,讓她站在群雄聚集的大廳中,也鶴立雞群,引人注目。可阿碧的目光卻還是很快被她身旁的女人給吸引,屋中所有人的目光也早就落在那個扶著老婦人的年輕婦人身上。
  
  阿碧見過許多美人。不論是她自小長大的參合莊,還是曼陀山莊,美麗的女子都從不會少。可眼前這個少婦,就連阿碧也不得不贊上一聲傾城國色。
  
  她全身上下只有一枚挽發的白玉簪子,除此之外,再無其他飾物,她的面容也不曾沾染上脂粉。她的眉眼、肌膚、周身溫婉嫻雅的氣質,任何一點脂粉的使用都會汙了這份絕色。
  
  屋中眾人的呼吸似乎都已經停頓,方才還吵嚷喧鬧的前廳此刻針落可聞。所有人的眼光都落在這個美麗得不似真人的少婦身上,但她卻微斂著眉目,腳步輕盈地扶著那老夫人直直走上了主位。
  
  直到那老夫人重重一咳,眾人方才從這目眩神迷中回過神來。除了徐青藤,他眷戀而柔情的目光在那個絕色女子的身上又停了一會,方才笑著對主位上的老夫人拱了拱手:「老太君。」
  
  這一聲稱呼,讓阿碧肯定了來人身份。這一老一少兩名女子,正是沈家的老太君與沈家大小姐,今日的杭州徐夫人,武林第一美人沈璧君。
  
  阿碧偷偷抬眼看了看連城璧,這樣美麗的女子,剛剛就連她自己也幾乎看呆了,不知素來不動如山的連大哥會作何反應。偷覷之時,她心中其實頗為矛盾。她既認為自己這樣的小心思是對連大哥的不信任,又覺得這樣的美人讓自己隱隱不安。她說不清自己是為了什麼要看連大哥,但又忍不住想要這樣做。這種忐忑的心情對阿碧來說實在是陌生極了。
  
  連城璧也在看著沈璧君,用一種很奇怪的眼神。他的眼神裡,沒有驚豔沒有迷戀,甚至沒有對美的欣賞。旁人看來,連城璧依舊保持著世家公子的儀態,禮貌微笑,注視主人。可阿碧卻從他看著沈璧君的目光凝注裡,看到了痛苦、掙扎和淡淡的厭惡。
  
  這不是一個男人看著絕色美人應該有的眼神。這甚至不是一對毀了婚約的世交男女之間應該出現的眼神。阿碧也說不清自己心裡那種突然湧上的情緒是什麼。
  
  她是不願意看到連大哥和旁邊那些人一樣,露出迷戀垂涎的模樣,但她更不願意看到連大哥流露出這樣仿佛被狠狠傷害過的眼神。
  
  阿碧咬著嘴唇,收回了自己的視線。她知道他們之間一定有著她不知道的秘密,但如果連大哥不願意說,她也絕不會逼迫他。更何況此刻確實也不是一個談心的好地方。
  
  沈老太君年歲雖高,但中氣十足:「你們到我這裡來是來打架的?」
  
  厲剛與楊開泰一起漲紅了臉,此刻的他們就像是使壞時被父母逮到的小孩,除了手足無措地偷偷把卷起的袖子又放回去,他們甚至想不到一句話來辯解。
  
  這本來也沒有什麼可辯解的。他們尷尬地站在這個老太太面前,垂下了腦袋。
  
  屋中的人終於被這聲質問驚起了心神,他們控制著自己不再將視線投到一旁仿佛在發光的美人身上,而是恭恭敬敬地沖著這個經歷了無數次的江湖風雨的老太君行禮。
  
  她的年齡、資歷,她的身份、背景,都值得他們這樣做。
  
  老太君笑眯眯地受了眾人的禮,扭頭對著柳色青開了口:「你的劍法現在又精進了不少吧?這把劍可真漂亮,光是沖著它,你也能得個天下第一劍了?」
  
  柳色青的臉漲得和楊開泰一樣紅,他想說什麼,又停了口,他的頭也垂了下來。
  
  老太君拿著手中的蜜棗接著啃,她似乎只是在聊家常,卻讓這些成名多年的江湖人物又羞又惱又不敢言:「白水前段日子還吵著要出家,怎麼,終於想起來你娘只有你一個兒子了麼?」
  
  朱白水坐下的動作一頓,垂下了頭。
  
  她的目光終於對上了連城璧:「哦,連莊主也來了?聽說你迷上了一個來歷不明的小丫頭,就連江湖走動都少了起來。我還以為你會一直像之前一樣,只為壯大無垢山莊而活呢?」
  
  連城璧拍了拍阿碧緊緊交握的手,點頭:「我總是個男人。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拒絕了沈璧君這樣的美人,還有什麼樣的淑女能打動連城璧的心?眾人的目光就像是火一樣燒到了阿碧的身上,阿碧只覺得不自在得很。但她還是抬起了頭,沖著看過來的人微微笑了笑,然後自然地將視線重新投到了沈太君的身上。
  
  她心中清楚,若是此刻她退縮或者失儀,難堪的必然是此刻拍著她手的連城璧。
  
  那些好奇觀察的人,看著阿碧坦然的態度,倒紛紛不自在地挪開了視線。
  
  屋子裡重新安靜了下來,楊開泰不自在地動了動,訥訥道:「老,老太君,小侄一時無禮,還請老太君恕罪。」
  
  老太君將手扶著耳朵:「你說什麼?大點聲,老人家的耳朵不好用了。」
  
  楊開泰放大了聲音:「小—侄—無—禮,下次再不會了!」
  
  老太君這次終於聽清了,她笑眯眯得如同一尊慈悲菩薩,可說的話卻讓楊開泰恨不能鑽進地去:「無禮?我知道你是個捨不得吃捨不得穿的鐵公雞,沒帶禮物是正常的。我不怪你,下次記得把東西帶來就好。今天就算了,今天我老人家心情好,不和你計較。」
  
  萬重山剛在旁邊急的幾乎要跳腳。此刻局面終於緩和,他見機極快地接了口:「老太君可是遇到了什麼好事情?」
  
  老太君笑得眯了眼,看起來更慈祥了。她的眼神投注在一旁面頰微紅、麗色無雙的沈璧君:「我要做太祖母了,這件事可不就是好事情。」
  
  沈璧君已經有孕了。
  
  這個消息徐青藤大概是剛剛知曉,他騰地一下從位置上站了起來,像是被燒著了尾巴的貓一樣躥到沈璧君身邊。可到了身前,他又猶豫了。沈璧君此刻在他眼中,就像是易碎的琉璃,他不知道該如何下手才不會傷到他。
  
  過了半晌,徐青藤才慢慢地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握住了自己美麗的妻子,臉上露出了與他往日尊貴傲然極不相符的傻笑。屋中人也都站了起來,一時之間,整個前廳都充滿了不絕於耳的恭喜聲。
  
  連城璧看著那個在眾人的祝福中,笑得合不攏嘴的男人,慢慢流露出了一絲悲哀。他感到自己的手被一片溫膩反握住,正是阿碧。
  
  阿碧正溫柔地注視著他,他感覺到內心翻騰的情緒又漸漸像平息的沼澤一樣,落回了原地。連城璧替阿碧整了整鬢角:「別擔心。護送割鹿刀的隊伍要來了。」
  
  阿碧沒有追問他為何會知道?她只是深深地看了連城璧一眼,笑著點了點頭。
  
  護送割鹿刀的隊伍的確快到了。恭喜聲尚未結束,前廳就走進了一個穿著華麗,卻面色難看的中年人。
  
  從一看到他開始,議論聲就絡繹不絕。這個白麵發福,看起來溫文和氣的中年人,正是此次護送割鹿刀入關,以「先天無極」真功和八十一路「無極劍」名震天下的無極門掌門人,趙無極。
  
  他穿的永遠是最昂貴的布料,戴的永遠是最考究的配飾,這樣的人,從不會有人見到他失儀。可此刻這樣的趙無極,卻衣角沾灰,頭髮微亂。
  
  他沒有理會滿滿一屋的武林名士,而是筆直地走到了沈太君的面前,垂頭彎腰,深深一揖。
  
  所有人都收了笑,停了口,沈老太君也一樣,她也許也感覺到了不祥:「只有你一個人?屠嘯天、海靈子和老鷹王司空曙呢?他們為什麼不來?」
  
  趙無極沒有起身,也沒有抬頭,他長歎了一口氣:「他們沒有臉來見您老人家。」
  
  「哦?」沈太君慢悠悠地直起了腰,一瞬不瞬地看著眼前的趙無極:「刀丟了?」
  
  趙無極沒有否認。眾人不由面面相覷,誰也沒有想到有了這樣四個名滿天下的絕頂高手一同護送,割鹿刀居然還會被劫。
  
  沈太君也沒有想到,但是她這多年閱歷讓她還能保持此刻的穩如泰山:「我知道這件事不能怪你。司空曙那老傢伙太過自負,刀一定是在他手上丟的。你起來說話吧。」
  
  趙無極終於直起了腰,他的臉上滿是愧疚與自責:「就算如此,我身為護刀人也難辭其咎。此次若是不將割鹿刀追回,我無顏面對江湖中的同道。」
  
  「能從老鷹王的手上把刀奪走,這本事倒是不小。」徐青藤好不容易才從初為人父的喜悅中回過神來,他仍舊緊緊握著妻子的手。但妻子的祖母在為這件事情傷神,徐青藤也不得不壓下自己的激動,開始研究這件事情:「你可知道是誰奪了刀?」
  
  趙無極的眼中露出了憤怒和懊惱:「風四娘與那蕭十一郎。」
  
  風四娘與蕭十一郎?在場眾人不由譁然,這個大盜居然也會對割鹿刀出手。如果奪刀的是蕭十一郎,那麼趙無極他們的失敗也就不那麼讓人震驚了。誰都知道,蕭十一郎的武功智謀與手段,都是當今黑道的第一人。若是被他盯上,不論什麼樣的防衛,都是能突破的。
  
  阿碧又忍不住看了一眼那疑似風四娘與蕭十一郎的兩人。如果是他們偷了割鹿刀,為什麼此刻要出現在沈家的賞刀會上?難道他們還想要看一看失主得知自己寶物被盜的時候是什麼樣的表情?她不相信花平喜歡的人會是這樣的喪心病狂。
  
  讓阿碧再次感到驚訝的是,那兩人的臉上也浮現著詫異。究竟是他們的演技太好,還是此事確實與他們無關,趙無極在說謊?
  
  阿碧心中疑惑,其他人卻對此毫不懷疑。厲剛板著臉,語氣嚴肅:「此人為禍武林多年,若是不除,江湖難安。我總有一天,會提著他的頭來見太君。」
  
  除了連城璧之外的所有人,都紛紛表態,蕭十一郎此次似乎已犯了眾怒。
  
  阿碧看著連城璧平靜如水的臉,心中的疑惑又多了兩分。為什麼不讓她說出那個男人就是蕭十一郎?為什麼他對沈璧君與徐青藤的態度那麼奇怪?為什麼此刻他沉默不語?
  
  連城璧有什麼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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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虛落弦

  連城璧的秘密是不是也像眼前的清茶,能在一點點的品味中顯露?阿碧看著眼前嫋嫋的茶雲,心神也飄得遠了。
  
  直到連城璧出聲將她的思緒拉了回來:「這是你炒的嚇煞人香?我倒不知道你還帶了茶來。」
  
  白瓷綠茶,葉芽幼嫩,捲曲如螺,半抹綠色在白得幾乎透明的杯盞裡上下沉浮,宛若□染碧海。連城璧深吸一口氣,只覺得茶香中隱隱帶著花果草木的清新,香氣醇且遠。
  
  阿碧俏皮一笑,將手中的茶盞遞了過去:「連大哥不知道的事情可多了。我不但帶了嚇煞人香,還帶了這白瓷盞呢。你看,這樣喝茶豈不是更舒心了些?」
  
  連城璧含笑品茶,果覺茶湯入喉,鮮爽生津。他慢慢飲著茶,眼神卻落在了含笑看著他的阿碧身上:「你不問我為何今日不讓你指出蕭十一郎?」
  
  連城璧果然也知道那人是蕭十一郎。江南第一世家的莊主,又怎麼會對神出鬼沒的武林大盜這樣熟悉?
  
  阿碧的笑絲毫未變,這些疑問她不是沒有,但她卻不著急知道:「你願意告訴我麼?」
  
  連城璧一愣,他似乎沒有想到阿碧的反應。他沉吟了片刻,才仿佛下定決心一般開了口:「因為我一直很想知道一件事情。」
  
  阿碧靜靜地聽著,有的時候,傾聽的姿態對那些因秘密而苦痛的人來說,就已是一種救贖。或許今夜,眼前這個男人願意對她敞開心,告訴她到底他在為什麼而困惑,又因什麼而痛苦。
  
  「我……」連城璧的話沒說完,窗外突然閃過了一道黑影。這突然出現的變故,打斷了今夜可能會有的坦誠。阿碧與連城璧一同站起,朝著院牆看去,只見那黑影的速度極快,帶起了一陣衣袂掠起的風聲,不過一眨眼,就落在了院牆之外。
  
  阿碧與連城璧對視一眼,兩人當下一前一後從窗口掠出,跟了上去。
  
  夜黑風高,繁星燦爛。秋天的晚上,空氣中已是帶上了乾冷的寒意。他們兩人遠遠跟著那黑影,最後來到了沈家後院外的暗林才停了下來。
  
  阿碧看了看連城璧,只見連城璧沖她做了個息聲的動作。然後腰間一緊,人已是落到了對方懷中。阿碧面上一熱,極低地輕呼了一聲,又咬唇忍住了餘音。
  
  接著她感到耳後一片暖暖的氣息:「別做聲,我帶你過去。」
  
  「嗯。」阿碧垂著頭,恨不能將自己埋進胸前,小巧紅潤的耳朵幾乎透明,看得連城璧微微一頓。
  
  連城璧帶著阿碧,就好像叢林間優雅的豹,悄無聲息地落到了離那道黑影最近的繁密葉枝間。離得近了,他們才發現這暗林裡不止那黑影一人。
  
  而這黑影,居然就是今日喬裝混入沈家莊的蕭十一郎。蕭十一郎莫不是有什麼陰謀?阿碧心中一緊,也忘了羞意,緊緊握住了連城璧的手臂。
  
  與蕭十一郎對面而站的,是一個長得十分古怪的老人。他身不滿五尺,卻頭大如鬥,頂著一頭亂髮,兩道濃眉幾乎連成一線,左眼晶亮如星,右眼卻暗如死魚。他似乎受了很重的傷,用僅有的左手撐著樹,胸部上下起伏,重重喘息。
  
  阿碧心中暗暗揣測,這獨臂、獨眼,怪異樣貌,又出現在了沈家莊外,莫不是那護送割鹿刀卻失手,最後不肯進莊的獨臂鷹王司空曙?他怎麼會受傷?又怎麼會和蕭十一郎獨自在這沈家莊後的暗林碰面?
  
  只見那老頭扭曲著臉,自懷中掏出了一錠金子:「這給你。你若肯幫我的忙,這金子就是你的了。」
  
  蕭十一郎笑著答應了。
  
  可就在他伸手要接金子之時,這重傷垂危的老人卻突然出手如電,去擒那蕭十一郎的手腕。阿碧一驚,往連城璧的懷中躲了躲。
  
  那蕭十一郎也不是易與之輩,見此當下一個俐落後翻,足尖一踢,就將那老頭手中金子挑到手中,人卻飛身落在了三尺之外。光是這一手,江湖上就少有人能及。
  
  老者顯然與阿碧一樣驚訝。他似乎此刻才看出蕭十一郎的身份。但他已無力再戰,只靠著身後的樹幹,口中嘎嘎地笑著:「你可知道你與風四娘偷走的割鹿刀是假的?」
  
  蕭十一郎眼神淡然:「我自然知道。可獨臂鷹王你又是怎麼知道的?」
  
  這老者果然是護刀的獨臂鷹王。既然蕭十一郎與風四娘奪走的割鹿刀是假的,那麼真的又去了哪裡呢。阿碧也不由起了幾分好奇,更是認真地聽了起來。
  
  可接下來聽到的,卻讓阿碧簡直懷疑自己是在做夢。鷹王與蕭十一郎居然說是趙無極等另外三名武林名宿偷換了割鹿刀!而他們之所以這麼做,卻是因為背後還有一個主使之人。
  
  趙無極、屠嘯天還有海靈子,他們都已是成名多年的人物。論名望,論威勢,論財富,論武功,江湖上比得上他們的人實在是少而又少。什麼樣的人能夠指使這幾個人,拼了自己半生榮華,做出這樣監守自盜、毀名奪刀的事情?這個問題阿碧想知道,蕭十一郎自然也想知道,所以他直接問了出來。
  
  獨臂鷹王急促喘息著,他瞪大了眼睛張口要說那個人的名字,卻猛地噴出了一道鮮血。蕭十一郎避開鮮血再看,這橫行江湖半輩子的老人,此刻呼吸微弱,神志不清。他的傷實在是太重,能撐到此時全托了他渾厚內力的福。而這秘密又讓他的心神太過起伏,他到底還是沒有堅持下來。
  
  蕭十一郎歎了口氣,他似乎是想要上前扶起這個老人的身體,卻突然停了動作,騰身飛上了一旁的另一棵樹。
  
  阿碧心下不解。她扭頭想問問連城璧這蕭十一郎突然飛身上樹的緣由,唇角正好擦過了連城璧的臉頰,不由停了動作。方才因為好奇而忘卻的羞意重新湧上了臉,阿碧只覺得自己的臉燙的就像蒸籠揭開時的霧氣,腦海一片空白,就連耳邊也開始嗡嗡作響。
  
  等阿碧好不容易平靜下來,那司空曙的身旁已是又多了三個人。
  
  一個是穿著樸素的白髮老者,手上拿著旱煙袋。一個是枯瘦乾癟,身材頎長,穿著華麗道袍的中年道人。這兩人阿碧雖從未見過,但卻聽說過。
  
  這樣的打扮,這樣的地方,他們必然是那司空曙之前所說偷盜割鹿刀的屠嘯天與海靈子。他們兩人一人是坐鎮關中四十年,以旱煙袋專打人身百穴的打穴名家,一人憑著手中寶劍力挫銅椰島主及其門下弟子。這兩個人在阿碧想來,本該是傲氣凜然,目下無塵。
  
  但此刻他們卻顯得很謙恭,他們半垂著頭,跟在一個面容僵硬、身材纖細的青衫公子身後。兩個加起來遠過百歲的名家,對這青年都很是敬畏諂媚。若是有旁人見到他們此刻的模樣,絕不會相信這兩個半垂著頭,訕訕笑著,亦步亦趨跟在別人身後的會是那叱吒江湖的武林前輩。
  
  阿碧此刻不敢再扭頭去問連城璧來者身份,也不敢將目光放到連城璧的方向。她強迫自己沉下心,仔細觀察起了這個似乎是三人領頭的青衫人。
  
  青衫人的身法飄逸,顯然輕功不差。他的面容死氣沉沉,毫無表情,但一雙眼睛卻明亮璀璨,靈動之極。他走路時,仿佛全身都順著風,踏著花,帶著一股奇妙的韻律,讓人心曠神怡。只看一眼,你就會知道他的臉上一定帶的是精巧的人皮面具,但同樣只要一眼,你就會覺得即使有這張面具,這也是個非常有魅力的人。
  
  或者說,是非常有魅力的女人。
  
  阿碧看著那青衫人隱藏在衫子下的腰身,幾乎可以斷言這一定是個很美的女人。女人對於和自己同樣美麗的女子總是會有著一種與生俱來的直覺,更何況這個青衫人根本就沒有喉結。
  
  她的衣袍雖寬大,卻掩不住身姿的曲線,何況她的腰上還系著一把刀。這讓她走動間腰腿的線條總是變得格外清晰。
  
  一把刀?阿碧凝神細看,只見那刀長不過兩尺,通身簡樸,毫無裝飾,卻隱隱散發著逼人的殺氣。難道這就是失蹤的割鹿刀?
  
  那青衣公子自然不會解答阿碧的疑問,阿碧還在觀察刀鞘,只見寒光一閃。那柄看著充滿怪異的刀已經出了鞘。冰冷的月光灑在刀身上,反射出讓人魂飛魄散的刀影。
  
  此處除了地上的司空曙,林間站著的就只有他們三人。她突然出刀,是為了滅那兩人之口?還是發現了隱藏在葉間的蕭十一郎?又或者是發現了阿碧與連城璧?阿碧乍見刀光,心也不由提了起來,她掌心輕握,差點就要拽著連城璧逃開。連城璧感覺到了阿碧的緊張,將她往懷中壓了壓,手掌輕輕拍在她的肩背上。
  
  人體的溫度帶著連城璧身上特有的沉香味,安撫了阿碧繃緊的神經。但下面那兩個人就沒有這樣的好運了。他們突然見到青衫人拔刀,也是狠狠被嚇了一跳。
  
  可他們卻不敢反抗。屠嘯天滿臉驚恐又強作鎮定地向這青衫人討著饒:「小公子,我對您與主人可是忠心耿耿。您若是有何吩咐,我絕不會有半天推辭,只求您讓我還有機會替您效勞。」
  
  海靈子也變了臉色,他看著那被稱作小公子的青衫人,入目卻只有毫無表情的人皮面具:「小公子,您若是要殺這老狗,只管開口,我替您把他解決了,也免得髒了您老人家的手啊。」
  
  「你個小人……」屠嘯天咬牙看著像條狗一樣伏著身子,沖小公子請命的海靈子,氣得血氣上湧,滿面通紅:「我若是要死,也不會讓你活!」
  
  海靈子彎著腰,抬頭覷了屠嘯天一眼:「你難道以為你就是君子?呵,你個老貨,我倒很好奇你還揮不揮得動你那根煙杆。」
  
  他們兩人吵得反目,小公子卻還是悠哉地撫著那鋒利寶刀。她看著那寶刀上反射的幽冷銀光,纖長的手指順著刀身緩緩拂過。眼前的鬧劇對她來說,就像是一齣戲。
  
  眼見兩人就要動手,小公子手中的刀也終於揮出。劍鋒劃破空氣,將地上的枯葉卷起。枯葉又被那殺氣劃破,像是一片粉塵,散在夜晚的寒風中,再無蹤影。
  
  而她手中的劍,也落在了人的脖頸上。皮膚劃破的聲音,血肉割裂的聲音,然後一聲脆響,人頭已是落下。
  
  這的確是把好刀,又快又厲,頭顱在地上滾動,血卻被封在了脈中,出手的小公子幾乎沒有沾上一點血。
  
  阿碧緊緊捂著自己的嘴,生怕自己叫出聲來。


☆、百重波

  她砍掉的是地上生死不知的司空曙的腦袋。
  
  只要有眼睛的人,都能看出那司空曙咽氣不過是時間長短的問題。她本可以不出手,但她卻還是一刀砍下了那老人的頭。這份兇殘狠厲,實在是讓阿碧心悸。
  
  小公子的眼睛眯成了一道彎月,這一刀她似乎很是滿意。她對著月光打量著不沾滴血的寶刀:「這割鹿刀果然是難得一見的神兵,殺氣凜然,刀落無血。」讚歎過後,她才扭頭對著臉色發白的屠嘯天與海靈子:「要看一個人是不是死了,只有砍下他的腦袋來瞧瞧。這個道理,你們可知道了?」
  
  海靈子強忍著後退的衝動,扯了扯嘴角:「小公子說的必定是有道理,在下受教了。」他停了片刻,方才又小心提醒:「只是,司空曙縱橫江湖多年,此刻死在這裡,萬一……」
  
  「你倒還不算太蠢,」小公子隨手用割鹿刀在屍體旁邊的樹幹上比劃了幾下,聲音裡透著幾分愜意與愉快,在這暗夜裡屍體旁,讓人只覺得毛骨悚然:「你們既然與沈家莊有舊,朋友有難,難道可以袖手旁觀?我們自然是要幫那些追查獨臂鷹王之死的人找到真凶。」
  
  屠嘯天訥訥地重複著小公子的話,眼中滿是震驚:「幫他們找到真凶?」
  
  小公子不滿地瞥了他一眼,指著那樹幹:「有時候我真懷疑你們是怎麼活了這麼大年紀的。難道你們沒看清?那殺人的明明就是蕭十一郎。他不是已經留下了印記?」
  
  阿碧運足內力於目,同那兩人一同往樹幹看去,只見皎皎月光下,樹幹以刀鋒刻下了「割鹿不如割頭,能以此刀割盡天下人之頭,豈不快哉。」幾個大字,最後便是蕭十一郎的名字。這小公子竟然想將司空曙的死連同割鹿刀的事情一同栽贓到蕭十一郎的身上。
  
  阿碧雖為了花平之事很是不喜這蕭十一郎,但卻更不喜這樣陰謀殺人,陷害他人的做法。阿碧再看眼前這個風姿絕代的美人,只覺得她實在是醜陋得讓人恐懼厭惡。她拉了拉連城璧的衣袖,以指代筆詢問著對策,連城璧卻搖了搖頭,在她手背上回了個「等」字。
  
  「對了,你們去沈家莊報訊,說看到蕭十一郎殺人。順便去給我探聽下沈璧君何時返家。」小公子渾然不覺頭頂上的曲折,扭頭吩咐屠嘯天與海靈子。
  
  屠嘯天與海靈子本就畏懼小公子,方才又有對方砍頭立威,哪裡還敢再深問原因,只忙不迭地連聲應下。之後,兩人便運起輕功,向沈家莊方向去報訊。小公子則朝著相反方向掠去。
  
  阿碧直到小公子的背影徹底消失,方才微微舒了一口氣。想起方才自己幾次的急切,阿碧不由有了幾分歉意。
  
  連城璧的江湖經驗遠勝於她,更何況此刻敵眾我寡,也不知暗處有多少對方的人。貿然出手,也不過是引來麻煩。若不是連城璧鎮定堅持,只怕他們兩人就要因為她的不謹慎而陷入危險。阿碧越想,心中越是愧疚不安。
  
  那蕭十一郎在小公子等人離開後半晌,也自樹上落下。他在那以刀刻字的樹幹前略一停頓,就朝著小公子離開的方向追了上去。
  
  直到四周徹底安靜,連城璧才攬著阿碧的腰肢,循著方才他們來的路線,重新回到了沈家的後院裡。
  
  兩人剛一落地,阿碧正想為方才自己的魯莽道歉,就聽得廂房外一陣吵吵嚷嚷。那厲剛的嗓門最高:「蕭十一郎居然敢在這個時候殺人,當真是不把我們武林正道放在眼裡!」
  
  「連大哥……」阿碧抬眼望向連城璧,入目的是連城璧平靜如初的臉。
  
  連城璧看著倉促間掩上的房門,眼神飄渺,阿碧看不出他到底在想什麼。直到院子裡的腳步聲越來越急促,越來越近,連城璧才重新看進了阿碧的眼中:「在這裡等我。不要出去,也不要出聲,今天晚上我們一直呆在屋裡,沒有出去過。」
  
  連城璧並不想替蕭十一郎洗清他的罪名,他也不打算告訴沈家與江湖人那把割鹿刀在哪裡,他甚至不願意去提醒徐青藤有人要對他的夫人不利。連城璧用他的姿態,告訴阿碧自己的選擇,那就是袖手旁觀。
  
  這不該是一個蜚聲武林的君子做的事情,也不該是這一年多來阿碧看到的那個文雅有禮的公子做的事情。但他卻做了這個選擇,並要求阿碧與他一同執行。
  
  阿碧定定地看著這個對她來說獨一無二、與眾不同的男人,而他也沒有避開阿碧的視線。
  
  兩人的目光交匯,空氣似乎都在這一瞬間凝滯。屋外紛雜的腳步變得輕不可聞。
  
  連城璧的面容平淡,沒有一點表情,阿碧看著這雙如同最高遠的雲、最飄渺的霧一般的眼,看到的是決不妥協與一絲絕望。為什麼要絕望?他難道不知道自己對阿碧來說已經是絕不能替代的人?就算是站在世界面前,就算要面對的是痛苦與死亡,阿碧也絕不會背棄他。
  
  到底是什麼,讓他無法信任一個全心全意陪伴他的姑娘?又是什麼,讓他對著阿碧露出這樣孤獨得猶如被所有人拋棄的絕望?
  
  阿碧不能深想,也不願深想,不管這個男人變成什麼樣,她只需要知道一件事。一件事就已經足夠。
  
  那就是,這個男人對她很重要。重要到她無法看著他痛苦而無動於衷。即使這件事會讓她自責,會讓她惴惴不安,會讓她夜不能寐,她也無法做到這一點。
  
  既然如此,那麼她又何必深究其他。
  
  她的嘴角像最最輕柔的風一樣輕輕卷起,她的眼睛漾出淡淡的波光,她的聲音帶著溫暖的力量:「如果這是你希望的。」她認真而細緻地替連城璧收拾著衣服上落著的枯葉,就好像是一個體貼的妻子,「不論你想弄清楚的是什麼事情,只管放手去做吧。我說過我會等你,不論等到什麼時候。」
  
  連城璧握住了阿碧想要縮回的手,他欲言,卻又止。房門終於被敲響了,厲剛的聲音自屋外傳了進來:「連莊主?蕭十一郎剛剛在後面的樹林殺了人,我們要去搜捕,你在麼?」
  
  連城璧深深地看了阿碧一眼,推開門走了出去:「我在。我同你們一起去。」
  
  屋外又漸漸靜了下來,所有人都去搜捕蕭十一郎。這偌大的庭院,此刻空蕩得就像是一個荒宅。阿碧獨自坐在桌前,聽著夜風嘶吼拉扯窗扉的聲音,看著那如一點黃豆般靜靜跳躍的火苗,她似乎又回到了她長大的那個參合莊。
  
  所有人都有著自己的事情,公子有複國大計,包三哥他們管著江湖事務,阿朱姐姐常常會易容走江湖消失一陣子。阿碧要做的,就是留在莊裡,細細打理著這座莊院,掌管著上下無數奴僕,確保一切井然有序,讓他們回來時能有熱水香湯、華服美食。
  
  從她成年開始,她就習慣了這樣默默地守候,站在別人的身後,等著別人回頭,然後給他們一個溫暖的停歇地方。不是沒有寂寞的時候,不是沒有難過卻無人可以傾訴的夜晚,但是她早就習慣了忍耐,並從中找到了讓自己堅守下來的力量。
  
  無數個這樣伴燈而眠的夜晚,她都會想到自己在乎的人是不是正在黑夜裡,迎著冰冷的風筋疲力竭。若是他們回來了,看見家中燈光,知道有人在等他們,或許就能感到一絲溫暖幸福。只要想到這一點,她就覺得這漫長的等待也不是那麼難熬了。
  
  不知道連城璧此刻是不是在暗林裡?他會不會碰上去而複返的小公子?屠嘯天與海靈子會不會發現他們已經知道了割鹿刀失蹤的秘密,進而對連城璧不利?
  
  燭光已經滅了,新一天到來。光明灑滿了整座沈家莊。
  
  連城璧卻沒有回來。
  
  在厲剛、徐青藤他們都回來的時候,連城璧卻沒有回來。他在哪裡?他是不是真的出了意外?
  
  阿碧努力想讓自己不要慌,她一遍又一遍告訴自己連城璧的武功高強,又行走江湖多年,絕不會出事。但眼前卻總是閃過小公子一刀砍下司空曙的頭,那睜著眼睛的腦袋在地上滾過,帶起零星血跡的模樣。
  
  連城璧只有一個人,可暗處卻不知道有多少如小公子一般心狠手辣,下手無情的人。阿碧等到天色大明,終於忍不住出了屋子。她直直走到厲剛的門前,昨日連城璧就是同他一起去搜捕蕭十一郎的。他一定知道連城璧為何沒能回來。
  
  厲剛還是一副面無表情的嚴厲模樣:「我與連莊主一起到了暗林左面的鳳山時,因為有兩條小路,所以我們分開行動了。他沒有回來?」
  
  阿碧努力壓下自己湧上來的淚意,在心裡不停告誡自己鎮定,此刻絕不能亂了分寸,就算要哭也要見到連大哥再流淚。她用盡力氣調勻自己的呼吸,過了一會,才能勉強用平靜的聲音回應:「沒有。我等到現在他也沒有回來,厲公子與連大哥分開時可曾約定了碰面時辰與沿途記號?」
  
  厲剛的眼中也露出了焦急:「有記號。我帶你去鳳山,我們一同找!」
  
  「朱白水朱大哥在哪?我們找他一起去。」阿碧急忙點頭,正要邁步,突然想起什麼,便扭頭對那厲剛說道。
  
  厲剛腳步一頓:「他也出去尋找蕭十一郎了,只怕此刻還沒回來。事不宜遲,我給他留個口信,我們先走。」
  

☆、豺狼叫

  鳳山在暗林深處向左,離沈家莊至少有十裡。這裡沒有小路,也沒有人煙,入目能見的只有枯敗與荒涼。與昨日所見的風吹水動、鳥飛沙白的大明湖相比,這裡簡直就像是另外一個世界。
  
  阿碧與厲剛一路行來,光是劈開野草枯枝,就頗是費了一番功夫。若不是有厲剛帶路,阿碧絕不會想到在大明湖畔還有這樣荒蕪的地方。
  
  鳳山雖名為山,但其實這只不過是一座十分不起眼的荒棄小丘。入山不過一刻,他們便到了鳳山的山坳處。
  
  一路走來,山中只有一條路。
  
  可之前厲剛卻說,他與連城璧走散是因為山中有岔道,而他們為了追捕蕭十一郎,不得不分頭行事。況且這一路行來,雜草人高,荒石遍地,根本就不像是有人搜尋過的模樣。
  
  就算阿碧從不曾真正走過江湖,就算她此刻已為連城璧的失蹤心亂如麻,一路走來阿碧也隱隱察覺到了幾分不對勁。所以她的腳步越來越慢,最後在山坳前十丈的地方停了下來。
  
  厲剛回身,面上還是一貫的嚴肅刻板:「阿碧姑娘,怎麼不走了?」
  
  厲剛與連城璧等人並稱為江湖的六君子之一。他出身世家,拜師名士,以為人正派、方正守禮而聞名江湖,被尊號為「見色不亂」真君子。這樣的人,會說謊將他騙入深山?阿碧自己都覺得不可思議。但是女子的直覺,又告訴她這一切都很不對勁。
  
  阿碧心中狐疑,面上卻只是歉意地笑了笑:「厲公子,我走得有些累了。不如我們先在這裡歇息一下,您順便與我說一說昨日連大哥發生什麼事情吧。行不行?」
  
  厲剛聞言,沒有回答,只用一種審視的目光上下掃著阿碧。過了良久,這位真君子才露出一個怪異的笑:「你連大哥昨日追到一半,就與我們分開。不過他的蹤跡可瞞不過我,他去的方向離沈家內院很近。想來你連大哥此刻該十分後悔沒能將沈家那個大美人娶回家,所以才樂不思蜀得忘了還有個小美人。」
  
  厲剛的話,阿碧一個字也不相信。除非是連城璧當面與她說,否則不論是何人說這種話,阿碧都只會當做笑談。但此刻她沒有反駁,她已從厲剛奇怪的言行中,品出了幾分危險:「厲大哥似乎很愛說笑?」
  
  厲剛眯著眼,慢慢朝著坐在路旁大石上的阿碧靠近:「我只和美人說笑。說來,你雖比不得徐夫人容顏精緻,但這一身的溫柔秀氣倒也別有風韻。你聲音這麼好聽,也不知待會叫起來是什麼感覺?連莊主的豔福果然好得很。」
  
  厲剛邊說,邊用那種如同剝光對方的眼神在阿碧的胸腹瞟了瞟。他似乎想到什麼好事,嘎嘎地笑了起來,笑容說不出的邪惡。
  
  他看著阿碧雙手後撐,緩緩向後蹭著,終於弓著厚壯的身子猛地向著阿碧撲了過去。此刻的厲剛,哪還有之前刻板君子的模樣,分明就是□熏心的禽獸。
  
  阿碧雖早有察覺,但厲剛突然變臉,還是讓她大吃一驚。她素手在大石上輕輕一拍,身子已如飄忽的葉般急閃到一旁。阿碧無暇多看厲剛的反應,一落地就運足內力向山下疾馳。
  
  厲剛沒有想到看起來柔弱的小姑娘居然身手頗為靈敏,故而方才並沒有用上功夫。此刻一擊不中,他不但沒有沮喪,反而更添了兩分興致。他舔了舔嘴,看著如受到驚嚇的小兔一般,在荒石枯草間跌撞逃跑的阿碧,飛身追了上去。
  
  阿碧與厲剛就這麼一逃一追,從山坳到了山腳。那厲剛終於沒了興致,大手一張,緊緊握住了阿碧纖弱的肩膀。
  
  阿碧雖害怕極了,卻仍是極力反抗。厲剛能在江湖上聲名鵲起,這手上功夫又怎是武功平常的阿碧可以躲開。阿碧使盡力氣,那緊捏她皓腕的手幾如鋼鐵一般,越縮越緊,仿佛要將這只如同白蘭的纖手給擰斷。
  
  阿碧又羞又氣,又急又怕:「你就不怕連大哥回來?若是他知道你的真面目,必不會放過你!」
  
  厲剛如同聽到了什麼笑話一般嗤笑一聲:「世家出來的公子能乾淨到哪裡去,你該不會以為你連大哥真是什麼高潔名士吧?」他把鼻子貼近阿碧的頭髮,深深一嗅,很是享受懷中少女的羞憤驚慌:「再說,誰知道你在這裡?」
  
  那些江湖俠客經過了一夜搜捕,此刻早已精疲力竭,自然不會關心他們。而因著沈、連兩家舊事,沈家的僕人對阿碧的居所也無視得厲害。此刻阿碧失了蹤,除非連城璧或者朱白水回來尋她,否則的確無人會注意。
  
  這件事厲剛知道,阿碧也知道。
  
  此刻阿碧當真是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阿碧一瞬間想到了死,若是能清白地死去,也好過真落到了這禽獸手中。只是下一刻,阿碧又放棄了這個念頭。
  
  因為她想到了連城璧。她答應了連城璧會等他,不論等到什麼時候。若是他再也找不到她,是不是會孤單,是不是會流淚,是不是會像他們初次相識那樣,夜半到庭院中獨自聽風練劍?此刻連城璧尚未回來,那麼就算是再大的痛苦,她也要忍下去,活下去,等下去。
  
  阿碧想到這裡,只覺得面上冰涼,不知何時淚水已是奪眶而出。
  
  她努力回憶著從前阿朱姐姐與包三哥他們所說的行走江湖經驗,閉了閉眼,重新睜開。
  
  阿碧面上露出個柔弱的、妥協的微笑,瑩潤的眼睛看著厲剛:「厲公子,您是江湖的名士,公認的俠客,若是您想要一個女人,又有哪個女人能拒絕您?您實在不必用上強逼這樣的手段。」
  
  「呵,」厲剛一手抓著阿碧雙腕,一手在阿碧的肩背上胡亂摸著,聞言他手上稍頓,打量著這張梨花帶雨的小臉:「這小嘴倒是甜的很,一會你厲大爺可要嘗一嘗。那你說我該用什麼手段?」
  
  阿碧忍著欲嘔的衝動,身子因為恐懼而微微戰慄,面上卻依舊溫柔含笑:「您用不上任何手段。放開我,我……我自然會心甘情願。況且此刻我也逃無可逃,不是麼?」
  
  厲剛遲疑片刻,也覺阿碧所言非虛。他邪笑一下,鬆開了雙臂,向後退了一步:「小美人,那就讓你厲大爺看看你是如何心甘情願的?要是你說謊,你不會想要知道後果的。」
  
  阿碧沒有回答,她輕輕揉著手腕。細白的手皓如霜雪,上面一道紅淤顯得觸目驚心。這正是方才厲剛的手筆。厲剛看著自己的傑作,沒有絲毫愧疚,反而雙眼放光,蠢蠢欲動起來。
  
  厲剛心中麻癢,只覺阿碧慢騰地讓人上火,不由催促起來:「小美人,你倒是……」就在這時,他突然感到迎面飛來數點寒光,不由心中一凜,騰身避過。寒光不止一波,飛射而出,恰如漫天花雨。
  
  厲剛連連躍出數十丈,方才徹底躲開那暗器。這是朱白水的成名絕技!
  
  厲剛周身戒備,雙手擺勢,卻看不到半個人影。方才那柔弱的小美人也沒了蹤影,地上只丟著一個牛皮布袋,和一個製作精巧的連環機關。
  
  他心頭怒極,右掌向著阿碧方才歇過的大石用力一劈。只見那一人來寬的巨石,在這一掌之下碎如齏粉。
  
  這荒山野嶺,一個武功稀鬆的小姑娘,她能跑到什麼地方?厲剛沿著山路開始四處搜尋,邊走還邊呼喊著阿碧的名字:「阿碧姑娘,出來吧。方才我不過是在同你玩笑,你難道還當真了不成?」
  
  直到日落西山,厲剛也沒有找到阿碧的蹤跡。這小姑娘到底跑到哪裡去?厲剛心中雖然懊惱,卻一點也不害怕。連城璧不在,沈家人敵視,就算阿碧當真逃回去,也絕不會有人相信她。
  
  誰會因為一個來歷不明的孤女,而去懷疑厲剛這樣成名多年的高手。更何況江湖人都知道,厲剛是個見色不亂的真君子。到時候,他只要反咬一口阿碧存心勾引,他斷然拒絕,故而引來這臭丫頭的懷恨污蔑,結果可想而知。
  
  厲剛打著如意算盤,方才的暴怒倒消了幾分。他眼珠一轉,突然有了主意。他足尖點地、運起輕功,站到鳳山高處的枝幹上,借著此刻的夕陽餘暉,鳳山之下一覽無餘。
  
  果見鳳山與暗林交接處,有一道纖細的身影正疲憊地移動著。
  
  看那衣著顏色,正是阿碧。
  
  厲剛心中一喜,這一日奔波驚嚇,顯然已讓這個小姑娘身心俱疲。現在他去抓她,就好像抓一隻被折磨得沒有爪子的貓。
  
  厲剛跳下樹,順著方才觀察的方向掠去。他已勝券在握,自信這一次那個說謊的小丫頭絕不會再從他手中逃脫。他開始在心裡琢磨著一會逮到她,要如何讓這個臭丫頭知道,對厲剛說謊要付出的代價。
  
  可當他到了位置,卻沒有見到阿碧的蹤影。阿碧的腳步到了暗林中,就消失無蹤。明明方才他看的時候,阿碧已腳步遲滯,為何到了此處會消失不見?
  
  夜幕低垂,此刻再回鳳山頂觀察也看不見什麼東西。更何況若是他一整日都不見蹤跡,只怕那些江湖人多少會有些疑心。
  
  厲剛不死心地在阿碧消失的地方重新繞了幾圈,仍是毫無頭緒。他只得咬了咬牙,趕在眾人懷疑之前,回了沈家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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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殘夜

  阿碧在跑。她的呼吸中帶著血的鐵腥味,嗓子幹啞得發疼,但她還是沒有停下腳步。她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也不知道自己跑到了哪裡,但她知道絕不能停。
  
  她還要等連大哥回來。前兩天剛學的小點還沒做給他和小白吃過,上次幫連大哥做的鞋還沒有給他。她不能死,不能死在這裡。
  
  夜幕將至,稀薄的陽光照到暗林邊界已所剩無幾。本就枯枝交錯的路,比之早前更加難走。阿碧的衣裙也被劃破了無數道,火辣辣的疼痛感讓四肢的動作更加遲緩。就在這時,阿碧遠遠看見一道白色身影。
  
  那是一個身著白色深衣的青年公子。阿碧心中一動,帶上了幾分希望。她快步向著那道影子躍去,口中輕呼:「我在這裡。連……」
  
  來人是那賞刀會上自稱馮士良的女子。她似乎沒有想到在這暗林邊還能遇到旁人,見到阿碧微微一愣:「阿碧姑娘?你怎麼會在這裡?」
  
  阿碧顧不上心頭淡淡的失落,焦急地拉著女子的手:「後面有個武功高強的惡人,馮姑娘快逃。」
  
  「馮姑娘?」那女子面色一變:「你知道了什麼」
  
  阿碧回頭望著鳳山,只覺得心慌得很,不祥預感越來越強,她又著急又自責:「此事有機會我再向你解釋。那惡人厲害得很,你快走吧。別讓他看到了你。」
  
  女子偏頭自信一笑:「你這姑娘倒好心得很。放心,我武功或許不能獨步江湖,但這逃命的本事,還少有人能比得上我。」
  
  她笑後,瞄了瞄阿碧渾身的傷與發白的唇,又低低地歎了口氣:「只是這勞碌命啊。」她一邊嘀咕,一邊扶著阿碧在林間左轉右突,繞了幾圈。
  
  她走得極快,路線又極詭異,阿碧全然記不得方向,只隨著女子腳步越走越遠。這樣的時候,就算這個女子有惡意,也好過落到厲剛那禽獸手中。
  
  約莫過了一炷香的時間,兩人來到了暗林邊緣一片藤蘿遍佈的陡壁旁。這陡壁約有十丈,四周再無出路,阿碧擔憂地看了看對方。這樣的死路,若是那厲剛追上來,只怕要連累了這名女子。
  
  女子看出了阿碧眼中的疑問,嘴角牽起一抹笑,抬手將她們眼前的一片藤蘿給揭開,裡頭赫然是一個可容兩人的山洞:「天黑入林是大忌,我們到這躲一會。順便你可以和我說說追你的惡人到底是誰?」
  
  阿碧眼前一亮,與那女子一同鑽入了藤蘿掩蓋的山洞裡。人進洞中,藤蘿恢復原狀,外面看不見山洞。在洞裡,卻可以看到暗林入口的情況。阿碧只覺驚奇不已:「馮姑娘,你是怎麼發現這裡的呀?你也是這大明湖畔的人麼?」
  
  黑暗中看不清女子的表情,卻依舊可以感到女子話中的灑脫爽利:「別姑娘長姑娘短的了,聽著瘮的慌。我呀,叫風四娘。這大明湖畔我也是第一次來。」
  
  有了一個女子陪在身邊,阿碧的心神也放鬆了幾分:「風姐姐可真厲害。我剛剛都看不清路了,你卻能找到這裡。」
  
  「一個女人家要走江湖,忌諱可是不少。」風四娘搖了搖頭:「第一條,就是每到一處都要看好逃命的線路。若是想著靠那些臭男人來救,只怕你連死都不知道怎麼死的呢。欸,對了,連城璧呢?他不是和你在一起的麼?」
  
  阿碧唇邊的笑意微凝。明知道洞內風四娘絕看不到她的表情,她卻還是垂下了眼:「我也不知道。我本來是到這裡來找他的。」
  
  風四娘聽出了阿碧的黯然,她大概也想到了那個讓她找了一次又一次的男人,一股同病相憐的情感油然而生,讓這個江湖上人人聞風喪膽的女怪物露出了幾分溫柔:「這些男人就是這樣,到處跑也從不知道旁人會揪著心。我也是到這來尋一個失了蹤的混蛋。阿碧妹子,你別擔心。連城璧的武功好得很,必不會出事的。倒是你,要照顧好自己才是。」
  
  阿碧不忍讓風四娘擔憂,勉強笑了笑:「我知道,他說過讓我等他的,他肯定不會騙我的。這一次是我太魯莽了,我實在沒想到那個大壞蛋是這樣的人。」
  
  「大壞蛋?對了,你還沒告訴我那個追你的惡人到底是誰呢?」風四娘想起自己之前的疑問,忍不住開口。
  
  再次提起厲剛,阿碧心有餘悸地又向暗林方向看了看。那裡仍舊是一片冷月寒風,寂靜荒蕪,阿碧雙手用力抱住膝頭,挨著風四娘更近了一點:「就是厲剛那個大壞蛋。他,他騙我說連大哥是在這裡不見的。他,他還想……」
  
  阿碧實在說不下去,只咬著唇,停了口。
  
  風四娘有些意外,又很快釋然:「見色不亂真君子的那個厲剛?昨日我就知道他不是什麼好東西,沒想到居然當真不是個東西。這些沽名釣譽的敗類,我早晚拿銀針刺死他們。」
  
  阿碧將埋著的頭微微抬起,看著黑暗中風四娘模糊的剪影:「風姐姐,你信我?」
  
  風四娘丟了個白眼,又想起阿碧看不見,不得不再次說道:「廢話,不然我拼死拼活把你領到這裡來幹嘛?又不是過家家好玩。」
  
  「風姐姐,你真好。」阿碧向著風四娘蹭了蹭,人體的溫度讓阿碧的恐懼漸漸消退:「難怪那麼多人喜歡你。」
  
  風四娘不慣應付像阿碧這樣柔柔軟軟的小姑娘,聽了這話,不由尷尬地咳了下:「這麼晚了,我們輪著休息吧。那厲剛若是不想沈家莊裡的人懷疑,必定不會徹夜不歸。明天我們再出去。」
  
  阿碧覺出風四娘的不自在,體貼地點點頭:「風姐姐你先歇息吧。等後半夜我再叫你。」
  
  阿碧的語氣堅定,風四娘也沒有反駁。當下她就閉目補眠,不一會,阿碧就聽到了她連綿的鼻息。
  
  阿碧稍稍向外側挪了些,替風四娘擋著洞口滲進的寒氣。沉眠中的人,總是受不住這個的。此刻洞中很黑,從密佈的藤蔓縫隙可以隱約看見幾道清冷的月光。
  
  冷冷的秋風掃著零落的枯葉,樹葉互相拍打與藤蔓摩擦的聲音在這樣荒涼的地方顯得格外清晰。
  
  昨夜一宿沒睡,今日又飽受驚嚇,阿碧其實已經十分疲倦。但她的神智此刻卻格外清醒,五感也變得靈敏異常。
  
  她聽到夜梟淒厲的喊叫,看著黑暗裡形狀猙獰的樹影,這一切仿佛又回到了第一次見連城璧的那個晚上。一樣的荒郊,一樣的殘夜,但當時那個靜靜聽她唱歌的男子此刻卻不知身在何方。
  
  今日的一切對於阿碧來說,都太辛苦,太艱難了。此刻她多想連城璧能陪在她身邊,摸摸她的鬢角,告訴她:「沒關係,我在這裡。」但她也知道,這只是個奢望。
  
  夜風拂去她臉上的潮意,大約也是不忍看著這個溫柔的女子垂淚。
  
  阿碧在抽噎中陷入沉眠,等到太陽升起,明日,這些軟弱與憂愁也會和這夜露一樣蒸發不見。那時候,她又是那個永遠溫柔笑著、處處體貼懂事的阿碧。
  
  一夜蜷曲在山洞裡,阿碧兩人的四肢都僵硬得不行,非得要好好舒展一番才能不落病根。風四娘看著眼睛微帶紅腫,卻還是微笑著替她揉著腳的阿碧,忍不住暗暗地罵了幾句連城璧。
  
  風四娘一遍自己捏著手,一邊問阿碧:「沈家那群人看你都像帶著劍,如今又有厲剛那敗類在莊內,只怕你一個人不能回去。你有沒有打算好要去哪裡?」
  
  阿碧揉腳的動作稍停,又順著下一個穴位按去。她頭顱微垂,過了許久,才悶悶地開了口:「我答應了連大哥要等他。」
  
  風四娘妙目一瞪,頭一回露出了她女怪物的威風:「那也要他自己守承諾!這不明不白地失了蹤,還讓你等他一輩子不成。你欠他的呀?」
  
  這話中滿滿的回護之意,讓阿碧不由想起了阿朱姐姐,她忍不住噗呲一笑,又趕緊抿唇轉移話題:「昨天我看楊公子對風姐姐上心得很。你陪我山中過了一夜,只怕他此刻尋你要尋急了呢。」
  
  風四娘素臉一沉:「我巴不得一輩子別見到他。」
  
  「姐姐不喜歡他?我看他人品好得很,武功也很不錯呢。」阿碧替風四娘揉過穴道,擦了擦自己額頭上的薄汗,吐了口長氣。
  
  風四娘跳起來跺了跺腳:「你都不知道那個人有多討厭。不過是在王老夫人的壽宴上見過一次,就像甩都甩不掉的牛皮糖一樣。人也小氣極了,請我一頓飯就像是要割他一斤肉一樣。這種男人,誰愛要誰要去。」
  
  阿碧聽得好笑,又不願讓風四娘惱羞成怒,只得強忍著笑意說道:「現在還有點酸,多活動兩下就好了。」
  
  風四娘驚訝地看著阿碧:「阿碧妹子,你這一手功夫倒是不錯。你學過醫?」
  
  「沒有,只是有個師叔是大夫,所以這些跌打病症略知一二罷了。」阿碧笑著搖頭:「這濟南城據說五方雜處,名勝諸多。我還想在這城中呆上一陣,風姐姐有什麼打算呢?」
  
  風四娘哪會不知阿碧不過是想尋個由頭,可以留在濟南城繼續等著連城璧。這一夜相處,足夠風四娘知道阿碧的外柔內剛和死心眼。她心知此刻就算真有人拿刀架在這傻姑娘的脖子上,她也不會在沒等到連城璧的時候就離開泉城。
  
  反正她也要尋蕭十一郎,短期內也絕不會離開,又與阿碧頗為投緣。風四娘心頭轉念不過一瞬,已是下了決定:「正好我也要找人。這泉城之行,咱們就結伴吧。」
  
  「太好了。」陽光映在阿碧與風四娘對視的笑臉上,一個清婉如碧蓮,一個燦爛似玫瑰,讓這毫無光彩的暗林也變得脫俗美妙起來。


☆、殷勤言

  濟南城裡依舊繁華熱鬧。昨夜暗林裡的驚心動魄,對這些遠離江湖的人們來說,起不了一絲波瀾。
  
  阿碧與風四娘正坐在城中的茶館裡。
  
  不論到了何處,要找到比這裡人更多、話更雜、姑娘家又好去的地方,總是不太容易的。既然她們兩人都有要找的人,來這裡的確是最好的選擇。
  
  茶葉不好,茶水也有些涼了,阿碧卻一直埋著頭喝著。茶館中灼灼的目光一直落在她們兩的身上,實在讓人有些不自在。風四娘卻仿若未覺。她一手支下頜,眼神隨意飄著。那些能在人身上燒個洞的灼熱眼神,對她就像是吹在臉上的風,毫無影響。
  
  好看的女人被人圍觀,這件事情她早就習慣了。對風四娘來說,能被人單純地用仰慕、垂涎的目光讚歎美貌,遠比旁人一聽風四娘三個字就如見鬼怪的場面讓她開心得多。她對這樣的情形,甚至可以說得上享受。
  
  大約是之前賞刀會的緣故,此刻茶館中的江湖人不少。美人雖然好看,但總有認出風四娘的人會拉扯住自己蠢蠢欲動的同伴。那些有了色心卻色膽不足的大漢們,戀戀不捨地再瞄了幾眼,才收回視線重新與同伴繼續大口喝茶,大聲閒話。
  
  阿碧她們右側桌子坐著兩個身著粗布短打的江湖人。其中一個鼻子又紅又腫的,就是方才一直盯著阿碧看的人之一,此刻大約是仍不死心,想引得美人注目,他的嗓門就像是打雷一樣,壓過了茶館中其他人的私語:「你聽說了麼?沈家大小姐被人給擄走了!」
  
  紅鼻子的同伴是個白胖子,他不安地看了看風四娘,發現女妖怪還在認真喝茶,方才安心回答對方的話。他口中嘖嘖歎道:「這件事早在濟南城裡傳遍了。徐青藤和沈家都要急瘋了。我方才還看到徐青藤布的懸賞,說是能提供消息的人,一條消息五十兩黃金呢。」
  
  紅鼻子從那酒糟鼻中噴出一口粗氣:「徐家果然財大氣粗。這些年沈家沒落得斷了聲息,若不是有這個親家在,只怕那割鹿刀也輪不到她們家來下帖。」
  
  「都說沈家這個大小姐是武林第一美人,老子倒是沒見過。不過看徐青藤這模樣,他倒是對這個妻子深情一片。」白胖子點了點頭,介面道:「如今白道過半的人都聚在濟南城裡,也不知道是誰這麼大膽子,居然在這個時候出手擄人。」
  
  紅鼻子眉心微皺:「我記得前幾日好像有傳聞,說是蕭十一郎在沈家莊外殺人。你說這件事情會不會與他有關?敢在這個時候出手的人,我也只能想到他了。」
  
  「蕭十一郎是個大盜,又不是採花賊。」白胖子聽了,略略沉吟片刻,猶豫地回道:「從前也沒聽說過,他對女子下手啊。」
  
  紅鼻子又用眼角偷偷瞄了眼阿碧,他咽了咽口水,艱難地轉回視線:「他就算再厲害,也是個男人。男人嘛,看到美人總是會走不動道的。說不定此刻,蕭十一郎就和那沈大美人,嗚……」他最後的話音掩在了痛呼聲中。
  
  紅鼻子粗黑的手掌捂著流血的嘴。紅鼻子只覺得口齒鬆動,有什麼東西從口中落了出來,他攤開掌心一看,卻是自己的兩顆門牙。桌子上還滴溜溜地轉著一粒配茶的花生,顯然是方才有人趁著他說話對他使了暗器。
  
  紅鼻子的臉變得和他的鼻子一樣紅,可他盯著茶館中人看了半晌,也沒看出到底是什麼人出得手。白胖子扯了扯他的袖子:「我就和你說今日直接趕路,你非要進茶館,這下倒了黴。走吧走吧,我們去找個東西給你止血。」
  
  紅鼻子不甘心地又掃視了一圈,口中實在疼得厲害,只得皺著臉離了座,與白胖子一同出了茶館。
  
  「風姐姐,你出手了?」阿碧方才雖然一直埋著頭,但聽到沈璧君失蹤的消息之後,她就偷偷地豎起了耳朵。這一番變故自然沒有逃開她的眼睛。
  
  風四娘彈了彈手指:「誰讓他嘴裡不乾不淨的。我幫他灌點風進去,洗一洗那髒嘴。」
  
  「哦。」阿碧點了點頭,眼神落到了那粒孤零零留在桌面的花生上。徐夫人被擄走,這件事情興許就是那小公子幹的。畢竟當日她曾經囑咐屠嘯天等人打探徐夫人的行蹤。而當時聽到這個消息的還有蕭十一郎與連大哥。連大哥的失蹤,會不會同這件事情有關係呢?
  
  阿碧的沉思被一聲驚喜的高呼所打斷:「四娘,你到哪兒去了。我找了你好幾天,終於找到你了。」她抬眼望去,只見一張方正的臉正滿面激動地看著風四娘,站在兩人桌前的是鐵君子楊開泰。
  
  「我沒和你說過麼,」風四娘厭煩地把視線從來人身上撇開:「別這麼鬼吼鬼叫的,人家還以為我欠了你的錢。」
  
  楊開泰的笑容有些苦,但還是擠出笑容:「我,我只是……你,你就那麼,那麼不見了……」這名滿江湖的鐵君子在風四娘的面前,成了個連話也說不清的傻瓜。這結結巴巴、額角帶汗的模樣,與阿碧初次見到的那個守禮正直的君子簡直是判若兩人。
  
  風四娘白了他一眼,沒有接話。楊開泰的臉都要笑僵了,他臉上的汗越來越多,目光中透出了兩份祈求:「四娘……」
  
  阿碧左右看了看,終究還是不忍心,她拽著風四娘的袖子搖了搖:「風姐姐,楊公子也是擔心你的安全。畢竟徐夫人剛被擄走,你又幾日不見。再說了,楊公子在這濟南城中多年,說不得還可以幫我們找找人呢?」
  
  風四娘本就不是什麼鐵石心腸的人,她看了看楊開泰定定看著她的眼睛,終於緩了面色。她扭開頭,輕拍了下阿碧拽著她的手:「就會撒嬌,還不把爪子收回去。」
  
  阿碧見此,吐了吐舌頭,笑著把手放回桌上。這幅被寵愛的小妹妹模樣,逗得風四娘展顏一笑。楊開泰見到風四娘笑了,自己也忍不住咧開了嘴,直到此時,他仿佛才發現旁邊還有個阿碧。
  
  楊開泰面上的笑容一頓,咳了幾聲清了下嗓子,又恢復了阿碧初見的那幅正經可靠的模樣:「阿碧姑娘,你也在?連莊主呢?」
  
  阿碧的笑容微斂:「我也在尋他呢。」
  
  楊開泰還想接著問什麼,風四娘踹了他一下:「你在那囉囉嗦嗦個什麼?這是我妹子,我們要找人,你看著辦吧。」
  
  楊開泰無緣無故地被踢了一腳,居然比方才又歡喜了兩分。這笑得找不到眼的傻樣子,實在是與他相貌堂堂的外表極不相符:「好好好,我這就去吩咐人。」他居然也不問要找誰,怎麼找,就一口答應了下來。
  
  就算阿碧心中擔憂連城璧,也忍不住為他們兩人的相處生了笑意。雖然風姐姐一臉不耐,滿腔厭煩,但有一個這樣全心全意跟在身後,不問緣由傾力相幫的人,風姐姐應該也是幸福的吧?
  
  源記票號離茶館不遠,三人走過去也不過是一炷香的時間。這一路上,楊開泰結結巴巴地逗著風四娘開心,四娘只作不聞,冷著臉埋頭走,楊開泰見此,就更加結結巴巴,但還是想讓四娘開心。阿碧默默跟在一旁,倒是被兩人給忽視個徹底。
  
  票號後面是個很寬敞,很華麗的閣樓,楊開泰一進屋,就尋了手下幫忙找人:「小五呢?他追蹤最是厲害,讓他過來見我。」
  
  「他被老爺叫去馬場了。似乎是新來的幾匹青驄馬脫韁入野地,要讓他去幫忙追回。」手下恭敬回道:「小三小四倒是在,我去叫他們過來?」
  
  楊開泰點了點頭,又想起什麼,連忙叫住要出去的手下:「慢著。」
  
  他扭身看向阿碧與風四娘:「你們要找的人是什麼模樣?直接告訴他就好。」
  
  風四娘道:「我要找的就是你之前見過的那個大鬍子。他穿著一雙破底的草鞋,發白的布衣,武功很好,人很討厭。」
  
  阿碧看了看滿臉不在乎,眼神卻流露出幾分黯然的風四娘,無奈搖了搖頭:「我要找的就是無垢山莊的莊主連城璧。連大哥離開的時候穿的是白色長衫,你可能尋到他在何處?」
  
  那手下點頭表示清楚搜尋何人。又聽得阿碧的疑問,便恭敬抱拳回道:「只要他們還在濟南城,在下必會尋到蛛絲馬跡。」
  
  等待的時候總是特別難熬。阿碧坐在窗邊,這樣就能第一時間看到來報訊的人。風四娘板著臉在桌旁來回踱著步。楊開泰亦步亦趨地跟在風四娘身後,就像是風四娘身尾碼著的一條尾巴,四娘向東,他也向東,四娘向西,他也向西。
  
  走了幾圈,風四娘霍地轉身,等著比自己高了一頭多的楊開泰:「你夠了。幹什麼一直跟著我!」
  
  楊開泰面上一紅:「我,我……我就想,想看看你。」
  
  「看什麼?看我多了一個鼻子還是少了一個眼睛,」四娘可沒空理他的小心思,她左手向著屋子最遠的角落一指:「那邊呆著,別跟著我,別和我說話,最好連看都不要看我!不然我現在就走!」
  
  楊開泰一慌,連忙快步走到角落坐下。那端端正正的姿勢,眼巴巴抬頭的樣子,活脫脫就是一個剛入學等著夫子訓誡的孩童一般。他記著風四娘方才說的話,也不敢開口,只好垂著頭,偷偷趁著風四娘不注意的時候瞄她一眼。
  
  風四娘懶得管他,又接著在屋子裡踱著步。
  
  恰在這時,阿碧突然從位置上站了起來:「探消息的人回來了!」


☆、齊州煙

  遙望齊州九點煙,一泓海水杯中瀉。
  
  濟南城外落著九座名山,登高眺望,就仿若奉在曠野上的九柱青煙。
  
  而這北部的九頂蓮花山,正是青煙中頗引人注目的一縷。山中青柏處處、蒼翠可愛,又有半山金桂,飄香甚遠。濟南城中許多世家公子,都會在秋日,帶上家丁、獵犬去這山上游獵。
  
  楊家手下探到消息,連城璧與那大鬍子曾先後在這蓮花山腳出現過。而同樣出現在此的,還有那傳聞被擄走的沈家美人,沈璧君。
  
  聽到這個消息時,風四娘的面色帶著幾分古怪。任誰知道自己的心上人,和一個絕色美人一起到了一座孤山上,這面色都不會太好看。
  
  阿碧的心情則更加複雜。
  
  連城璧既然能出現在蓮花山腳,那麼當時他就沒有落入小公子等人的手中。也不存在阿碧一直擔心的,連城璧受制於暗處的奪刀人,被限制了行動甚至是受了傷、喪了命的情況。這實在是讓阿碧大大地舒了口氣。須知連城璧能安全無恙,對阿碧來說,就已經是最大的安慰。
  
  可是,一同出現在這蓮花山腳的還有失蹤的沈璧君。阿碧沒有忘記當時連城璧提起沈璧君的異常,與他看著沈璧君那種複雜而痛苦的眼神。他一直想要弄清的事情,是不是也與這個豔名滿江湖的美人有關?他是為了沈璧君,才到了這蓮花山的麼?這樣去接近對方,是不是又會讓連城璧露出當日一樣難過絕望的情緒?對連城璧安全的擔憂阿碧剛剛放下,這新的擔心又佔據了她的心。
  
  而除了這釋懷與擔心交織的複雜情緒,還有一絲阿碧極力想要忽視的微微酸意。
  
  她知道自己不該因為這件事而心中難受,知道自己應該相信連城璧與自己的默契,相信連城璧的承諾。但只要想到他也許是為了這個曾經的婚約物件,這個讓他難得顯出情緒波動的女子,而忘記了自己,爽了約,那種淡淡的酸澀,就會像翻騰的氣泡,從心底慢慢地蔓延到身體,帶著心輕輕搖,慢慢懸起來,總也落不到安穩地方。
  
  就算是在鬱鬱桂子下,醇醇的桂香盈滿胸間,也沒辦法讓這種無法說明的情緒平復下來。
  
  阿碧落在風四娘與楊開泰的身後,又想快些去見連大哥,又怕見到連大哥。她不喜歡這樣患得患失的自己,卻有沒有辦法控制自己的心情。這種矛盾的感覺,讓她越靠近山頂,腳步越慢。
  
  風四娘最先發現了阿碧的異樣,她轉念一想就明白了阿碧心頭的顧慮。風四娘牽起阿碧的手,順便瞪了下那眼巴巴看著她的楊開泰:「消息說他們是前幾日在山腳出現,此刻未必會在山上。我們只是去看看,別怕。」
  
  阿碧反握著四娘的手,壓住心底翻騰的感情,清空思緒。她從不願意讓旁人為自己而擔憂,尤其是關心自己的人。
  
  阿碧沖著風四娘甜甜一笑,就像是落在她們發間的桂花一樣地甜:「嗯,我不怕。連大哥一定會好好的,你要找的那個人也一定會好好的。我們都不要怕。」
  
  風四娘點點頭,順手挽起了阿碧,與她並肩向著山頂的那座破廟走去。
  
  那原是蓮花山最出名的藥王廟,城內百姓每逢節慶總要到此供奉香火,祈求平安康順。只是幾十年前,一場瘟疫在這山上蔓延。左右六七個村子都因此遭了秧。官府無奈封山,之後這藥王廟也就慢慢地破敗了,成了無人肯呆的不祥破廟。
  
  若是他們要找的人想要在這深山上呆著,這破落的藥王廟確實是一個遮蔽風雨、取暖度夜的最好選擇。
  
  楊開泰不時看著阿碧與風四娘交握的手,那熱烈的目光照得阿碧不安地動了動手腕。風四娘察覺,安撫地拍了拍她,轉頭瞪了楊開泰一眼。楊開泰方才被火燒著一般,重新走到前方開路。
  
  離破廟還有十幾丈的時候,阿碧等人便隱約看見廟中有炊煙飄出。阿碧與風四娘對視一眼,不由放輕了腳步。廟中有人,卻不知是何人。
  
  阿碧與風四娘小心翼翼來到廟旁的缺口處,探頭向內望去,都驚了一下。
  
  廟中只有兩人,一坐一蹲。
  
  坐著的是沈璧君。她背靠神像,坐在神案上,一雙裸足被深色的桌案映得晶瑩剔透。這宛若白玉的雙足,此刻正握在一雙粗糙大手之中,黑白粗細的鮮明對比,讓那雙美足更加奪目動人。
  
  沈璧君眼中含著水光,臉頰帶著紅霞,注視著半蹲在她身前,為她腳踝上著藥的男子。這海棠染暈的嬌態,讓她本就精緻異常的臉更添了光彩。如果原先沈家大宅裡的沈璧君是一尊精緻完美的人像,美得無可挑剔,此刻的她就像是被添了靈魂的玉像,真正美得活色生香。
  
  那蹲著的人背對著阿碧等人,但他蓬亂的頭髮,發白的嵐布衣,破了底的鞋,和那低沉的聲音,卻讓阿碧與風四娘都能輕易猜出。這個人就是風四娘心心念念,遍尋不獲的蕭十一郎。
  
  也正是因為猜出了他是蕭十一郎,阿碧與風四娘才會如此驚訝。雖然她們驚訝的原因完全不同。
  
  風四娘驚訝,是她從沒想過那個野性灑脫、風流不羈的蕭十一郎也會這樣溫柔地呵護一個女子,會這樣小心地握著一雙別的女人的腳。
  
  阿碧驚訝,則是她沒有想到像沈璧君這樣教養完美的大家閨秀,會面帶羞意,目中含水地讓一個陌生男人握著她赤著的腳。
  
  要知道,女子的腳本就只有丈夫能看。像沈璧君這樣脫光鞋襪,□的雙足握在陌生男人的手中,實在是一件讓人無地自容的事情。她當日在亂石山上,就曾聽那解老二喝醉後吹牛,說起過一句話,話雖粗俗,卻也體現了女子對自己裸足的重視。當日他說的是:「一個女人若肯在男人面前脫下自己的鞋襪,那麼別的東西她也就差不多可以脫下來了。」
  
  阿碧簡直無法想像自己要是面對這樣的情形,該要多麼難受。遇上了這樣的事情,光是負疚感與受辱感,就可以讓一個受過嚴格閨閣教養的姑娘崩潰。
  
  而沈璧君卻毫無反抗之意,甚至她的臉色沒有半點羞慚之色。
  
  這太奇怪了。
  
  阿碧好奇地看了看沈璧君,心中替對方找著理由。興許是因為腳踝受傷,她驚慌失措之下忘了男女之別?畢竟徐夫人從來都是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賢淑女子,她從沒有經歷過江湖上那些可怕的事情,慌亂也都是情有可原的。
  
  這個理由雖然牽強,但也足夠說服阿碧了。
  
  不管怎麼樣,只要沈璧君沒有出事,就是一件很好的事情了。阿碧暗暗替那個四處奔走想要找回妻子與未出世孩兒的男人松了口氣。想到那年邁的沈老太君不必再替孫女的生死擔憂,那著急得快要病急亂投醫的徐青藤也不必再做江湖人口中笑柄談資,她是真心地替這一家人開懷。
  
  這世間雖然常有悲劇,但阿碧還是希望,在她目之所及的地方,所有人都可以開心寧靜地過著幸福的日子。沒有分離,沒有悲傷,只有溫暖與歡笑。
  
  風四娘卻沒有阿碧這麼單純。只從兩人對視的目光,她就已輕易嗅出了氣氛中的異樣。那是男人遇到女人的目光,是彼此吸引的目光。她走了江湖這麼多年,早就對這樣的目光心知肚明。
  
  多少次,在蕭十一郎不注意的時候,她也是這樣默默地注視著他。又有多少次,她曾幻想著蕭十一郎如此回顧她。可是,這一模一樣的眼神對視終於在現實裡出現,女主角卻是一個有夫之婦。
  
  風四娘說不清自己心裡是什麼滋味。她只覺得當初見到的那個迎著瀑布飛身攀爬,即使撞得頭破血流也絕不後退的少年,那個與自然搏擊,讓她心輕輕一跳,自此不能忘的少年,已離她越來越遠。這種失去的感覺,讓她快要不能呼吸。
  
  她無法在這個地方呆下去。
  
  所以她沒有與阿碧與楊開泰打招呼,就騰身下了山。阿碧從沒有見過風四娘這樣著急,這樣慌張,她慌張得幾乎顧不得方向,只頭也不回地消失在了山林間。
  
  楊開泰的注意力本就全部在風四娘身上,當下便飛身追了上去。
  
  不過一瞬間,阿碧還在慶倖小公子的陰謀不曾得逞,風四娘與楊開泰就一同丟下她走了。她反應慢了一拍,輕功又不如他們兩人,等阿碧想追的時候,這兩人的影子已沒入山林,再也不見。
  
  雪上加霜的是,風四娘這匆忙離開,又起了動靜,驚動了廟中兩人。
  
  蕭十一郎的身手與反應都是江湖上數一數二的。這也是為什麼他能成為武林中百年難得一見的大盜,卻多年來安然無事的原因。
  
  只見他反手一運勁,插在桌上的長刀就落在他的掌中。而他的人,也已站到了阿碧所處的缺口處。刀光一閃,阿碧幾乎沒有機會還手,她甚至連聲音都來不及吐出,那鋒利得能連根切斷男子手腕的短刀,已要落在了阿碧的脖頸上。
  
  這一刀落下,阿碧必死無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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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刀劍笑

  眼見自己就要斃命刀下,阿碧避無可避,只好緊緊閉上了眼睛。可她等了片刻,雖能感到刀鋒帶起的風,卻感覺不到絲毫疼痛。耳邊突然傳來刀劍相交的金石碰撞之聲,令阿碧心有餘悸地睜開眼睛。
  
  映入阿碧眼中的,是一把憑空而出的長劍。那是一柄烏金寶劍,劍鞘上纏著趁手蛇皮,劍柄掛著一個眼熟的蓮青色平安穗。劍穗的花紋古樸大氣,頗考功力。
  
  這個劍穗是她就著燭光花了三個晚上,才編成的。
  
  是連大哥!
  
  阿碧猛地抬眼,果見那手持長劍擋在她身前,攔下蕭十一郎長刀的連城璧。
  
  她顧不得去想連城璧到底是從何處現身,也顧不得想連城璧為何會出現得這樣及時,她甚至顧不得此刻自己剛從死亡邊緣走過,尚未完全脫離險境。阿碧的目光密密地灑在連城璧的身上。
  
  雖不過是短短幾日未見,連城璧卻顯得瘦了幾分。阿碧一年多來日日湯水養出的紅潤面色也變得有些青白,但他的眼卻更亮了。從前那個籠在迷霧中,背人時會露出幾分傷感的連城璧,此刻身上帶著的是阿碧從未見過的明快果決,他似乎有些變了。
  
  刀劍相撞,森冷的殺氣讓看著連城璧入神的阿碧忍不住打了個寒顫。蕭十一郎與連城璧的武功,她都是見過的。如果說蕭十一郎的人與他的刀,如同西北的寒風一樣凜冽逼人。那麼連城璧的劍法,則更似江南的暖月一般舒緩靈動。
  
  這兩人的功夫招數正如他們的身份外表一般,截然不同,卻又同樣出色。
  
  阿碧緊張地站在一旁,擔憂的目光緊緊跟隨著連城璧的身影。她的手心已經佈滿了冰冷的粘膩,汗水滲透了裡衣,就算是方才生死懸於一線之際,她也沒有這樣恐懼擔憂過。
  
  蕭十一郎的刀快到極致,就好像是大風裡揮灑的雪,快得讓人看不清他來的方向,而連城璧的劍,卻後發先至、以柔克剛,恰恰在刀尖將至之時,攔住殺機。
  
  連城璧與蕭十一郎這一戰,就曆了三百餘招。蕭十一郎不能傷了連城璧,連城璧也同樣不能砍下蕭十一郎的頭。正在兩人越鬥越酣,各自起了幾分相惜之意時,那腳踝受傷,又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給驚在原處的沈璧君終於醒過神來。
  
  「住手!」沈璧君右手輕抬,幾枚金針射在了連城璧與蕭十一郎之間。其實以她的花拳繡腿,真要傷到這兩人只是白日做夢。但這一出手的含義,本就不在威懾,而在提醒。
  
  果然蕭十一郎一見那金針,就眼含緊張地看向了單腳獨立,倚在門欄上的沈璧君。他連著兩個後躍,避開連城璧的攻擊範圍,落回沈璧君的身旁:「你的腳還沒痊癒,還不快回去坐下。」
  
  沈璧君看了他一眼,那波光粼粼的眼中,似有無限情意,又似有許多無奈:「連莊主是我丈夫的朋友。他既然來接我,我必是要跟著他回去的。」
  
  蕭十一郎的手牢牢抓著短刀。一個武林高手,總是能從他的武器中得到力量:「你怎麼知道他是你丈夫尋來的?難道你不知道這江湖上有多少小人為人所收買。」
  
  「蕭公子,請您慎言。」這是阿碧的聲音。
  
  阿碧方才一直不敢上前,就是生怕自己影響了連城璧的對戰,拖累了對方。此刻這蕭十一郎被沈璧君給纏住,她也急忙上前。但與連城璧四目相對,這心中的千言萬語卻一時不知該要從何說起。
  
  阿碧想笑,又覺得此刻情景不該笑,想哭,又覺得此刻情景不該哭。一時間,只覺得無所適從。那蕭十一郎的話就是在那時鑽入了阿碧的耳中,將阿碧滿腔難述的心情化作了對這信口雌黃的怪人的不滿。
  
  阿碧難得地面色嚴肅、語氣認真地看著對方:「連大哥才不像你呢,亂砍別人的手,又去搶人家的刀。你說別人是小人,你才是強盜呢。」
  
  蕭十一郎此刻已認出了阿碧是當日亂石山上的姑娘,心知她所說正是花平左手被砍之事。若是往日,只怕他會對此不屑理會,但今日卻不同。他扭頭看了看沈璧君,卻見沈璧君垂著腦袋不知在想些什麼:「你真要跟他走?」
  
  「他們對我也是一番好意。」沈璧君的聲音又細又柔,就像是小爪子在撓著聽者的心。
  
  蕭十一郎看著她烏壓壓的發,搶著道:「所以你信他們,不信我?」
  
  沈璧君飛快地看了看蕭十一郎,又將驚惶的視線投到了連城璧與阿碧的方向,她猶豫了一會,終於還是避開了蕭十一郎定定的目光:「我,我不認得你。」
  
  蕭十一郎怔怔地站在原地。
  
  四人之間彌漫著一股奇異的、讓人尷尬的氣氛,阿碧奇怪地瞅了瞅努力避開蕭十一郎視線的沈璧君,與那癡癡望著沈璧君仿若靈魂出竅的蕭十一郎,心中隱隱有了猜測。
  
  連城璧從停手後,就只在與阿碧對視時,眼神有過變化。之後就一直看著他們兩人的這出鬧劇,直到阿碧因為這種尷尬的氣氛而略感不安之時,連城璧才開口打破了這種氛圍:「我並沒有見過徐兄,他也沒有托我來接夫人。夫人行動不便,只怕我與阿碧不方便帶夫人下山。」
  
  這話說出,阿碧在內的剩下三人都再顧不得自己的小心思,詫異的眼神全部投到了連城璧的身上。
  
  他居然不肯帶沈璧君走?這根本不像是連城璧該做的事情。
  
  沈璧君溫婉柔弱的面上閃過一絲震驚,她控制不住地提高了音量:「連莊主只是路過?你不打算帶我下山。」
  
  連城璧的笑依舊是那麼清淡溫文,似乎方才他只不過是說了一句再普通不過的話。他對著沈璧君誠懇點頭,聲音裡都是真誠:「確實如此。」
  
  沈璧君震驚過後,冷笑道:「倒是我著相了。連莊主背信棄義也不是頭一次,這見死不救倒也不算是違了您的行事。」
  
  連城璧還是淡笑,阿碧咬著唇,最後還是選擇踏前一步,默默牽著連城璧的衣袖,無聲地表達了自己的支持。不管怎樣,她總是要站在連城璧的身後。
  
  被當面指責尚且不動聲色的連城璧,因為阿碧這一簽,表情卻空白了一瞬。他沒有回頭,嘴角的笑卻生動起來:「在下還有事在身,就不打擾夫人了。」
  
  說完,連城璧也不等蕭十一郎與沈璧君回話,長臂一探,就圈住了阿碧。兩人幾個起落,就從蓮花山頂上消失了。
  
  阿碧靠著久違的溫暖懷抱,鼻中全是屬於他的氣息,心中忐忑漸消,那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也慢慢被溫暖所取代。她抬眼覷著連城璧,看著那白皙的面孔,流暢的線條,只覺心中歡喜。
  
  連城璧本是在專心趕路,感覺到了阿碧的視線方慢了步伐。他垂眼與阿碧閃爍星光的雙眸對視:「你不必擔心那徐夫人。蕭十一郎絕不會傷了她。」
  
  阿碧輕輕搖頭:「我知道。連大哥的決定不會錯。」
  
  「傻姑娘。」這話中滿滿的信任逗得連城璧失笑:「我不是讓你在沈家呆著,不要出來。你怎麼到了這蓮花山上?」
  
  阿碧想起那日兇相畢露的厲剛與淒厲駭人的暗林,那深埋的恐懼又一絲絲地從心底滲了出來。她不願連城璧看到自己的害怕,也不願連城璧自責,故而立即將頭扭開,只裝作看著山路。
  
  她將當日那驚心動魄的一幕略去,只輕描淡寫地笑道:「因為連大哥你好幾天都沒回來,我有些擔心。正好風姐姐也要尋人,我們就一同來啦。本來我還以為要見不到你了呢。」
  
  連城璧握著阿碧的手一緊,又很快放鬆。他看著阿碧閃躲的眼神,與發白的唇,眼中暗色翻湧,聲音卻柔和如故:「是連大哥不好,沒有與我們青青說清,讓青青擔心了。」
  
  阿碧雖心中又怕又亂,可對連城璧情緒的敏感在這一年多已成為了阿碧的本能。聽出連城璧話中的壓抑,她顧不得自己的害怕,擔心地抬眼望向連城璧:「連大哥,我沒有怪過你。我知道你一定是有事情耽擱了,你一定會回來找我的。」
  
  這真是個傻姑娘,明明自己的臉發白,眼發紅,必是受了極大的委屈,卻還是認真地想讓別人不要難過。連城璧看著眼前這個滿眼信任依賴,明明被拋下卻還是緊緊跟著他、時時想著他的少女,忍不住想起了那些痛苦得想要毀掉一切的夜晚。
  
  因為有了阿碧的琴曲作伴,連城璧已經很長一段時間不用像那樣夜不能寐、通宵舞劍。若不是這次割鹿刀出世,也許那樣神仙逍遙的日子會過上一輩子。每當想到這裡,他都忍不住慶倖,能遇上這樣一個溫暖的女子。她就如暗夜中的一抹月光,雖然柔和,但對那身陷漆黑世界的人來說,卻是絕對的救贖。
  
  可他又總會忍不住懷疑,懷疑這樣的不離不棄是否有期限,懷疑真正的自己會讓這個認真安慰別人的姑娘傷心失望。他的心裡有顆毒瘤,那毒瘤早在很久之前就已經腐爛,發膿發臭,把他變得面目全非。
  
  那清華如仙人的外表,早已成了他脫不下、離不開的面具。面具撕下,連皮帶肉,總會露出那張連他自己都唾棄厭惡的臉。這樣虛偽的連城璧,這樣骯髒的連城璧,阿碧又能陪多久、忍多久。會不會明日,明年,她就會像其他女人一樣頭也不回地離去?
  
  如果得到之後再失去,那他也想不出自己會幹出什麼樣的事情。他不想傷害阿碧,這樣想要靠近又滿懷猶豫的心情,讓他總是忍不住在阿碧做事時靜靜望著,卻在阿碧凝視他微笑的時候轉頭離開。
  
  他想要把這個美好的姑娘攬入懷中,又擔心可怕的自己會毀了她甜如甘醴的微笑。每一次阿碧的關心與接近,對他何嘗不是一種甜蜜的痛苦。直到最近,他再也忍受不了,才想要改變,他想要試著找到那困擾自己許久的答案,想要把心裡的毒瘤給去掉,哪怕是連皮帶骨,血肉模糊。
  
  至少,這樣的自己是乾淨的。這樣的連城璧,或許才能給那剔透玲瓏如琉璃的阿碧一個承諾,一個未來。
  
  可是似乎,這個決定又錯了。連城璧臉上笑容依舊,手掌卻緊握成拳,青筋畢露。
  
  直到被阿碧軟軟的小手一點點地把手指掰開,連城璧才將飄渺的視線重新落回眼前人的身上。
  
  阿碧紅著臉,從懷中取出繡著碧綠荷花,疊放整齊的絲帕,認認真真地把連城璧的手指一個一個地擦乾淨。然後將自己小小的,纖細的十指埋入連城璧的掌中,牢牢握住。
  
  做完這些事,阿碧整個人都像是燒紅的石子,隱隱冒著熱氣,她不敢看連城璧,聲音裡透著羞意,卻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堅定:「連大哥,下次我與你一同走。我會乖乖的,好不好?」
  
  連城璧將阿碧白嫩綿軟的小手包入掌中,想用力又怕傷了她,停了片刻才應道:「好,我們以後再不分開。」
  
  阿碧心裡不好意思地緊。從小到大,她都沒有做過這樣出格的事情,若是阿朱姐姐看到,必是要笑她的。阿碧越想,越羞,偏偏連城璧只動也不動地看著她,那帶著熱度的視線讓阿碧腳下有些發軟,她只得說些話,讓自己的注意力移開些,不然只怕還沒下山,她就要暈過去了:「連大哥,你之前說要弄清的事情,你找到答案了麼?」
  
  連城璧總算是挪開了目光。他停頓了一會,才牽起阿碧慢慢向山下而去:「找到了,卻也不重要了。」
  
  一青一白,一高一低,兩道身影緊緊依在一起,在這金色的桂花林裡慢慢走遠。少女清甜柔婉的聲音偶爾夾雜著銀鈴似的笑聲,男子低醇磁性的嗓音裡滿是寵溺。只遠遠看著,這風景就仿若是一幅畫,美得人心欲醉。


☆、驚秋波

  山道崎嶇,縱然連城璧輕功不凡,帶著阿碧下到山腳,日頭也已過頂。
  
  阿碧乖巧地依偎在連城璧的懷中,面上一片緋色,也說不清是這秋陽曬得,還是羞得。連城璧目露柔情,溫聲問著懷中佳人:「日頭太大,青青可是渴了?我們到那邊的茶寮去歇息一下可好?」
  
  連城璧的體貼入微,總是讓人難以抗拒。阿碧自然也不例外。她微微頷首,嘴角的笑意柔和甜蜜:「連大哥決定就好。」
  
  自從山中兩人互訴衷腸,阿碧的笑容就一直沒有落下。這種從心底蒸騰而上的幸福感,讓人除了微笑,再也想不到其他。
  
  可這抹笑容卻在兩人步入茶寮時,瞬間消散。阿碧秀目圓睜,震驚地看著茶寮中的亂象。
  
  這茶寮裡想必剛剛經過了一輪惡戰。只見杯盞狼藉,桌椅支離,斷劍與散落的暗青子零散地鋪在地上。最讓阿碧心悸的,是倒在鋪子中暈迷過去的人。
  
  那身著藍布衣,身上刀傷交錯的,可不正是那追著風四娘而去的楊開泰。
  
  是誰傷了楊開泰?在這蓮花山腳,濟南城外,又有誰有膽子對源記少主,楊家少東出手?風四娘到了哪裡?她是不是也遇到了危險?這一連串的疑問湧上心頭,阿碧只覺不安極了。
  
  這幾日相處,阿碧早將直爽重義的風四娘看作了自己的親人,在這個陌生世界的姐姐。看重的親人出了事,讓阿碧如何不著急。
  
  阿碧快步上前察看那楊開泰的傷勢。只見他仰面倒在地上,眉間緊皺,面色發青。他的胸前已被血跡洇濕,背後又有一道利劍劃過的刀傷。
  
  他的對手絕不止一人,從這傷勢看,似乎是有人在前方吸引了楊開泰的注意,幫手自後向其偷襲。以鐵君子楊開泰的武功和謹慎,又有什麼能讓他在對戰之中分神,以致無暇顧及身後的偷襲?除了風四娘,阿碧實在是想不出其他原因。
  
  而這個原因,卻讓阿碧若墮深淵,心中急亂如麻。
  
  阿碧緊緊咬著唇,手下不停。她素白的手在楊開泰傷口周邊的幾處大穴連點,先替對方止了血。之後才將求助的目光投向了連城璧:「楊公子之前是追著風姐姐而去。連大哥,風姐姐會不會出事?」
  
  連城璧正屈身察看斷刀,聽出阿碧隱藏的惶惑,他連忙將手中的東西一丟,走到阿碧身邊。
  
  他只是瞟了地上的楊開泰一眼,就皺著眉看向阿碧緊咬的唇瓣,他伸手撫在阿碧肩頭,哄勸道:「別咬,唇都要出血了。」
  
  直到阿碧聽話地鬆開牙關,他才繼續安慰:「風四娘能被稱作女妖怪,絕不是容易對付的角色。即便對方的目標當真是你風姐姐,這費力擄人,也說明他們短期內必不會對你風姐姐不利。」
  
  阿碧聽得這話,亂成一團的腦袋方才醒了幾分,她看著地上氣息奄奄的楊開泰,著急地扯住連城璧的衣袖:「連大哥,楊公子傷得厲害,我們先將他送回源記吧。」
  
  連城璧四下環顧片刻,點頭應允。
  
  也幸虧兩人此刻已到了官道旁,趕路接活的車馬絡繹不斷。否則以楊開泰的傷勢,也只能讓連城璧扛著他回城。這顛簸之下,興許就加重了傷勢。
  
  阿碧與連城璧攔了車行的車,一路直直進城,將楊開泰送回了源記票號。接待幾人的是當日打探消息的楊大。
  
  楊大本是泰山崩於前而不動聲色的人物,但此刻見到受了傷的楊開泰也不由白了面孔:「何人敢傷我家少主?」
  
  阿碧搖頭:「我與連大哥到蓮花山腳時,就看到楊公子倒在茶寮,實在看不出是何人下的手。」
  
  楊大心急救主,也顧不得詳問,只一抱胸對兩人表了謝意,就招呼票號中人將楊開泰抬入後院閣樓裡,又招了楊家常來往的濟南名醫診治。
  
  好一番兵荒馬亂之後,方才確認楊開泰所受不過是外傷。之所以暈迷不醒,卻是為了傷口上沾染了迷藥所致。
  
  到了夜幕微垂之際,楊開泰的迷藥終於失效,人也醒了過來。
  
  他雙目未睜,口中已是開始呼喊:「四娘,四娘小心!」
  
  阿碧聽了心弦繃起,握著連城璧的手也更緊了幾分。連城璧知她心中牽掛風四娘,輕輕拍著阿碧的手背安撫她,口中先替阿碧問出了聲:「楊公子怎麼會暈倒在那蓮花茶寮內?可是遇上了強匪不成?」
  
  楊開泰轉頭看著連城璧半晌,眼神才由暈迷的迷茫變作清明,然後是恍然之後的焦急慌亂:「他們抓走了四娘……不行,我不能躺在這裡。四娘還等著我。」
  
  楊大本是躬身垂首立在床畔,此刻見楊開泰翻身就要掀被下床,連忙出手扶住少主人的肩背:「少主,您雖無內傷,但這刀口卻極大,實在不宜走動。請您想一想老主人。」
  
  楊開泰的眼睛發紅:「你難道要讓我眼睜睜地看著四娘受苦不成!」
  
  主僕之間氣氛僵持,互不肯讓。阿碧實在是忍不住開口道:「楊公子,到底是什麼人抓走了風姐姐,他們想要對風姐姐做什麼?」
  
  楊開泰失血氣弱,實在是無法在楊大的壓制下起身,他粗喘著半倒回床上:「我追上四娘後,好不容易才把她帶到茶寮歇息。茶寮中除了小二,還有一個青衣的少年貴公子,他們似乎是來蓮花山秋獵。我看到他們的馬鞍上都掛著獵物。」
  
  楊開泰緩了緩氣,接著說道:「當時那青衣少年看四娘的眼神就有些不對勁,只是四娘貌美,這旁人圍觀的事情本就常有。我們也就沒留神。誰知道我們坐下不久,那傢伙和他隨從說了幾句話後,突然就對我們動起手來。」
  
  連城璧方才一直沉默,此刻卻突然出聲:「你可聽到他與隨從說了些什麼?」
  
  楊開泰眉頭緊皺,回憶半晌,才不確定地開口道:「似乎是說跑了一個,這個看著也還不錯?我當時沒有注意,也記不清晰了。」
  
  阿碧憂心風四娘,也不忍為難楊開泰:「楊公子若是想不起來也就罷了。風姐姐可有受傷?他們把風姐姐擄走了麼?」
  
  楊開泰閉了閉眼。自己心愛的人當著自己的面被人擄走,而自己卻無能為力。這樣的經歷實在是讓人不堪回首。可他卻不得不一次又一次地回顧,一次又一次地反復思索每個細節。只有如此,他才有機會找回那心心念念的風四娘。
  
  楊開泰痛苦地敘述著這如同尖刀剜心一樣的回憶:「那青衣公子的武功不錯,但卻比不得我。最開始我與他對戰,是處在上風。誰知打到一半,他突然倒地打起滾來。只說是歡喜四娘美貌,想讓這個姐姐回家陪他玩耍。」
  
  聽說楊開泰受傷,急忙放下手中事務趕到後院的票號掌櫃介面道:「少主因此收了手?」
  
  「沒有。」楊開泰搖了搖頭:「我與四娘都是行走江湖多年之人,這些伎倆尚且不足以讓我們鬆懈。只是他一邊打滾,一邊就落到了四娘腳邊。也不知怎麼的,四娘就腳下一軟倒在了地上。我當時擔心四娘,連忙上前,就中了他們的招。這都怪我……」
  
  阿碧從不曾看到楊開泰這樣頹廢絕望的模樣,又想到風四娘此刻生死不知,眼淚忍不住就在眼眶裡打起了轉。阿碧忍著淚意,勉強安慰著楊開泰:「這樣的事情本就是無妄之災,與楊公子又有什麼關係。當務之急,是您儘快養好傷勢。風姐姐的下落,我與連大哥先去打探。連大哥?」
  
  阿碧宛如溺水之人抓住浮木一般緊握著連城璧的左臂,眼中滿是祈求。連城璧就算是再不想趟這場渾水,也無法拒絕阿碧的要求。
  
  他歎了口氣,點了點頭:「這件事情,姑且就交給我們。你先好好養傷吧。」
  
  楊開泰還想開口,老掌櫃連忙搶著應道:「連莊主大義,我楊家上下銘記於心。少主,既然連莊主這麼說,您就乖乖聽話。否則您拖著這一聲傷病,就算有線索,也不過是拖累了進程,只怕到時候倒延誤了救那風姑娘的時機。」
  
  此刻救風四娘已成為楊開泰心中頭一件大事,掌櫃這話卻是恰好掐住了他的罩門。楊開泰細細一想,也擔心自己真延誤了去救四娘,只得壓下心中惶惑不安,慎重地看著阿碧與連城璧:「那四娘就拜託兩位了。若是需要人手,只管到楊家叫人。我一能起身,就去與你們會和!」
  
  連城璧點頭,牽著阿碧就打算出門。走到門口時,連城璧猛地停下腳步,轉頭問道:「你可記得那青衣少年身上帶的是什麼樣的刀?」
  
  楊開泰已是虛弱得雙目微闔,聽得連城璧發問,卻仍舊勉力支撐。他點點頭,肯定地說道:「我們江湖人,看人本就是先看兵器,更何況那少年身上的確實是把好刀。我記得那刀長不過兩尺,通身簡樸,只是刀未出鞘就有一股凜然殺氣。」
  
  這寶刀的模樣怎麼這麼熟悉?阿碧聽得耳熟,猛地想起了那個晚上暗林中所見情景。當下不由心中一跳,她轉頭與面色如舊的連城璧對視一眼。
  
  顯然,連城璧與她想到了一處。
  
  這擄人的青衣少年,想必就是那偷刀的小公子。


☆、行路難

  小公子的來歷身份與行事路數,阿碧一無所知。她更想不明白的,是這小公子為何在奪取割鹿刀並成功嫁禍蕭十一郎之後,不找個地方隱匿蹤跡,反而接連不斷地對貌美女子出手?先是覬覦沈璧君,如今又擄走了風四娘。她究竟所圖為何?
  
  她雖在楊開泰面前言之鑿鑿,似乎對尋得風四娘下落一事成竹在胸,也不過是不想眼睜睜看著楊開泰垮了身體,擔憂太過。這一從源記的大門邁出,看著熙攘陌生的街頭人流,阿碧滿腔茫然和慌亂又湧了上來。
  
  楊開泰擔心自己耽擱了營救風四娘的時機,阿碧又何嘗不是如此。她白白的手指使勁擰著自己的裙帶,擰得指尖都發紅腫痛了,可這不爭氣的腦袋卻還是想不出該到哪裡去找這個神出鬼沒的小公子。
  
  阿碧越想越著急,越想越絕望,終於停下了跟著連城璧的腳步。連城璧方才本是邊走邊囑咐楊家隨從在濟南城內打探消息。
  
  可阿碧剛一停下步伐,連城璧便發現了異樣。自重逢以來,連城璧本就是時時關注著阿碧的動靜,此刻他也顧不上楊家隨從,只點點頭吩咐幾句,就揮手讓他們離開:「這兩天就打探這些事項,若是有新的消息,你們只管報給楊大。」
  
  他自己卻退回阿碧身旁,護著阿碧站到不那麼擁擠的地方,側身擋住商販與來往行人好奇的目光。他垂著頭,溫柔地注視著阿碧:「你在擔心你風姐姐?」
  
  阿碧不敢抬眼,怕被看到自己隱隱發紅的眼圈,可這壓抑的哭腔卻怎麼也藏不住:「那小公子下手那麼狠辣,風姐姐又是個寧折不彎的性子。萬一……」
  
  阿碧越說越怕,又氣自己太笨,總也想不出法子救人。若是阿朱姐姐在這裡,必定會做得比她好得多。她心裡難受極了,十指互相糾結就如她煩亂的心緒:「我……我怎麼也想不出該到哪裡去找那小公子。嗝……」
  
  她竭力想要壓抑住這哭音,結果倒讓自己控制不住地打起嗝來。
  
  平日裡阿碧是溫柔清雅,內斂含蓄的。就算是連城璧,也是第一次看到阿碧這可憐兮兮的模樣。他摸著阿碧被咬得斑駁的唇痕,又是好笑又是心疼:「你就這麼不相信你連大哥?」
  
  阿碧一聽這話,顧不得掩飾自己的哭意,連忙抬頭:「不是這樣的,我最相信連大哥了。連大哥說的話,我都聽的。」
  
  連城璧俯下身子,親了親阿碧烏黑如墨的發:「我知道那小公子的去處。你乖乖收了淚,我帶你去救你風姐姐,可好?」
  
  阿碧一聽,連忙輕拭淚水,連連點頭。她也不問這連城璧如何知曉小公子的去向,更不懷疑連城璧既然心知肚明,又為何要讓那楊家僕從在這濟南城內到處查訪,作此無用功。阿碧說的話總是真心話,她既然說連城璧的話,她都會聽,就絕不會去質疑分毫。
  
  連城璧見此,目中柔情更盛,那眼底的晦暗湧動似乎也消褪了些許。他低低念叨了一聲:「真是個十足的傻姑娘。這樣讓人怎麼放心。」
  
  這樣信任一個人,就當真對所有疑點視而不見、聽而不聞的個性。這樣跟在一個人身後不為自己留半分餘地的脾氣,真是讓人眷戀。連城璧從沒想到自己有生之年,會遇上這樣一個阿碧。
  
  他當然也捨不得去騙這樣的阿碧。
  
  所以此刻他們正站在距離濟南城百里遠的一處斷崖。這是一處狹窄的、只容一人通過的山道。一側是峭壁,另一側便是雲霧蒸騰、深不見底的深淵。
  
  山風劇烈地拍打著阿碧身旁的巨石,那兇猛的勢頭簡直要把阿碧給掀下去。阿碧顧不得捂著自己翻卷的裙擺,也來不及去整理自己被風吹亂的額發,她懸著心吊著膽又強作鎮定地跟在連城璧身後,一步又一步地邁著小步。阿碧努力告誡自己不要向下看,更不能讓自己成為連大哥的負擔。
  
  連城璧手中引著一根竹杖,以竹杖牽著阿碧。在這錯一步就萬劫不復的山道上,他卻如閒庭漫步一般自在。他走幾步便回頭看一看阿碧,柔聲安慰道:「別怕,靠在我背後。你連大哥還沒將這小山道看在眼中。」
  
  阿碧面色發白,還是柔柔一笑:「我不怕。連大哥,我唱支小曲給你聽,唱完我就不怕了。」
  
  連城璧想起當初他們初識的情景,忍不住逗起了阿碧:「莫不是上陵?今日這裡可沒有地方給那廣袖的湘水神仙泛舟啊?」
  
  阿碧聽出連城璧話中的揶揄,耳根一熱,嗔了對方一眼,也不答話就開口唱了起來:「胡雁鳴,辭燕山,昨發委羽朝度關。一一銜蘆枝,南飛散落天地間,連行接翼往復還。」阿碧的歌聲便如明珠滾玉盤,清泉滴夏荷,剔透悅耳至極。悠揚的歌聲飄蕩在雲氣繚繞的山崖間,被那崖壁一撞,恰如層疊的浪,更添幾分高遠遼闊。
  
  兩人就這麼一個唱,一個聽,不知不覺就走到了那山道盡頭。這是一個寬敞的山谷,一個美麗得不似人間的寬敞山谷。
  
  阿碧自幼在江南水鄉長大,最是習慣春風醉人,百花綻放的美景。可就算如此,她也從不曾見過如此的美景。但凡入目所及,全是菊花,千千萬萬、數之不盡的菊花。
  
  黃色、白色、紫色、墨色,黃玉嬌、霜滿天、紫雲香、墨麒麟,但凡是能想到的顏色,能聽說的品種,這裡應有盡有。阿碧的呼吸中,滿滿的都是這股醉人的香氣。這裡是秋的世界,花的海洋,這是不該在人間見到的桃源地。
  
  阿碧愣了片刻,才詫異地問出了心頭的疑惑:「那小公子就住在這樣的地方麼?」在阿碧心中,但凡是愛花惜花之人,總不會太壞。住在這樣美麗的地方,那小公子又怎麼能那麼毫不猶豫地砍下別人的腦袋呢?
  
  自從來到這個世界,阿碧覺得有太多的人,太多的事,顛覆了她一直以來的認知。
  
  可至少這一點,她希望不要變。
  
  連城璧清楚阿碧未說出口的話,卻不得不打破她這個小小的希望:「小公子的主人自稱逍遙侯,他們的老巢就在這菊花池的深處。」
  
  「我們兩人就這麼進去麼?」阿碧深吸一口氣,等著連城璧的決定。
  
  連城璧沉吟片刻:「我把線索留給了楊大,明日他們大概就能到這裡來了。逍遙侯為人機警,若是來的人多了,只怕我們還沒進去,這地方就已經空了。」
  
  阿碧從來不曾這樣主動地去闖過別人的巢穴。她從小到大,唯一一次遠離家鄉的歷險只有那次被戚老二脅迫而成的亂石山之行。可這一次,為了那救了她、護著她的風四娘,她絕不能退。
  
  這本是她的責任,萬沒有讓連城璧一人入虎穴的道理。
  
  阿碧不斷地給自己鼓著勁,好一會才能控制自己的表情依舊如常。她抿了抿緊張得發幹的唇,燦爛一笑:「我準備好了。連大哥,我們去會一會這逍遙侯吧。」
  
  連城璧本以為阿碧還要一段時間才能鼓足勇氣往前,沒想到不過片刻,她就已下定了決心。他眼中滑過一絲讚賞,嘴角勾起,彎腰從這菊花叢中采下一支半開未開的春水綠波。
  
  他伸手將阿碧被山風吹亂的鬢髮理順,又將這綠菊簪在濃密黑雲般的發間:「我們既然要去拜訪主人,總是不好失禮的。一會進屋,你只管跟在我的身後,不要離我三步遠。」
  
  阿碧紅著臉鄭重點頭:「好。」
  
  阿碧既然做了承諾,便絕不會失信。這一點連城璧心中自然明白。故而聽了阿碧的話,他的面色略緩。
  
  他們要面對的是最兇殘、最惡毒、最聰明又最富有的敵人,這樣的敵人,容不得一絲的疏忽與弱點。
  
  可偏偏阿碧現在就是他無法遠離的弱點,他無法忍受阿碧受到傷害,也無法看阿碧傷心失望。那麼唯一的選擇,就是把這軟肋緊緊護在自己的羽翼下,不讓任何人有機會去傷害她。
  
  連城璧想到此處,又從懷中拿出一團光華燦爛的銀絲:「這是我前幾日特地去尋的銀絲甲,是徐大師親手所制,刀劍不入、水潑不濕,於你最合適不過。當日拿到軟甲,我本想立刻回去,誰知道在半路上遇上了那兩人,我……」
  
  阿碧伸手攔住了連城璧口中的話:「你不必解釋,等到你願意告訴我的時候,再說那些也不遲。我,我總是信你的。」
  
  連城璧反手握住阿碧放在唇前的手掌,密密貼在臉側頓了一會,才牢牢看向阿碧那雙滿是理解與信任的眼睛:「我有沒有和你說過,你是第一個願意這樣信我的人。」
  
  說完,連城璧就將那一閃而過的脆弱收起,牽著阿碧走到菊花叢搭成的小檯子後面。他讓阿碧在花台後將銀絲甲換好,方才再次握緊阿碧的手。
  
  兩人在這因菊花密佈,而幾乎看不清路的菊花池內緩步走著。慢慢向那盛滿陰暗與險惡的山莊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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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壺中景

  來應門的是一個身著粉衣的美人。
  
  這是一個很特別的美人。雖然她的五官不如沈璧君來的精緻,曲線不如風四娘婀娜,氣質不如阿碧溫柔,甚至比起尋常美人,她的嘴確實大了些,顴骨也有些高。可只要多看她幾眼,就會讓人忍不住從心底開始癢起來。
  
  這是一種上天賦予女子的最原始的魅力,一種從骨子裡透出的□的美感。
  
  那美人似乎對阿碧與連城璧的到來毫不意外,也不等阿碧與連城璧開口,她就將那兩扇大門全部推開。而她自己卻輕倚著門,右手捲動著落到腰間的長髮,一雙微微上挑的鳳眼媚眼如絲地看著連城璧。
  
  那美人的聲音沙啞,雖不如阿碧的柔婉動人,卻更像是一隻撓著人心的手,勾起被埋藏在深處的欲望:「莊上安靜了好久。今日逢著了我值夜,卻偏偏貴客臨門,這可真真是我的福氣。兩位既然來了,可見是與我有緣分,可想進屋品一壺酒?」
  
  阿碧看了看那美人,只覺得這女子又美又妖,卻不曉得為何看起來讓人心煩意亂。尤其是她順著連大哥的臉龐身體流連的目光,嘴角微抬眼波飄忽地對著連大哥的模樣,真是太討厭了。阿碧撇開眼,不願再看那女子賣弄風情的模樣,只是抓著連城璧衣袖的手卻添了幾分力氣。
  
  阿碧自己尚且沒有察覺,纖足就不由自主地幾步邁了出去。等阿碧醒過神來,自己已站在了那女子與連城璧的中間。而那站定的位置,卻恰恰好擋住了那女子投向連城璧的秋波。
  
  阿碧懊惱又心虛地抿了抿唇,擔心自己的行為會引起連城璧的不快,連忙回頭看了連城璧一眼。萬幸連城璧似乎比起剛剛更開心了些,他盯著阿碧的眼,眼中滿是滿足愉悅。然後又沖阿碧溫柔一笑,又做了個自己噤聲的動作,示意阿碧與那美人應酬。
  
  阿碧想不明白自己這是怎麼了,也沒弄懂為何連城璧看來這麼開心。但既然連大哥沒有因此不快,又有難得的好心情,她也就不打算再細究此事。何況此刻本也沒有時間讓她停下來,理清此事的前因後果。
  
  阿碧轉回頭,禮貌地沖著那開門的美人笑了笑,又點了點頭:「我叫阿碧,這是連公子,我們秋遊到此。實在是為這美景沉迷,倒是忘了時辰。叩門想要討上一杯茶水,不知是否會給姑娘帶來不便?」
  
  美人揶揄的目光來回在阿碧與連城璧的身上打著轉。直到此刻她才發現那滿身溫柔秀氣的阿碧,看著阿碧白得通透的面龐,美人雙目一亮,眼神比之方才又添了一抹幽深的詭異:「這倒不會,我們莊子裡的人都出去了。白日裡實在是無聊得很,有客人來,又是姑娘這樣的美人,我們主人只怕要開心極了。賢伉儷跟我來便是。」
  
  這賢伉儷三個字一出,阿碧與連城璧的腳步都是一頓。緋紅蔓延到阿碧的脖頸處,就像是染上了花汁的白玉,阿碧不敢抬頭去看連城璧的臉色,心中又是羞窘,又是甜蜜,方才在門口對那美人的惡感瞬間去了大半。
  
  從門口進去是一個花木蔥蘢的花園。花園並不太大,至少比不得外頭的那一片讓人目眩神迷的菊花池大。可這花園山石重疊、花柳綿延,小道交錯,讓阿碧一進來就再辨不清方向。
  
  也不知走了多久,那女子才領著阿碧兩人到了一處裝飾華麗、佈置精美的堂屋前。女子偏頭嬌笑:「莊內人少,還請賢伉儷稍坐。桌上的蔬果請隨意取用,素素這就去請我家主人。」
  
  那自稱素素的女子走後,阿碧才抬眼仔細打量起了這個大得有些過分的屋子。屋子裡的擺件並不多,卻樣樣精緻。鑲嵌著七彩寶石的燭臺,綴著金縷流蘇的垂簾,黃金的門環,每一樣都向來人顯示著它們的主人是怎樣的財力雄厚,又是怎樣的品味非凡。
  
  而屋中最為醒目的,則是擺在堂屋鄭重的那張幾乎佔據了大半屋子的雲板腿黃花梨木蓮花螭紋桌。
  
  桌子上擺著的,是一座玩偶房屋。
  
  一座精巧得讓人歎為觀止的玩偶房屋,又或者可以叫做玩偶莊園。
  
  琉璃瓦、青石牆,小橋流水,亭閣樓台,甚至是花木蟲獸,但凡是一座莊園裡該有的東西,這桌子上都絕不會少。阿碧湊近去看,甚至可以看到那綠草上垂垂欲落的晶瑩露珠。
  
  它與真正的莊園比,唯一的差別就是它小了幾十倍。
  
  阿碧看得入神,忍不住走到了花梨木桌旁。
  
  走近之後,方才發現這玩偶莊園中的精巧遠不止如此。在那九曲橋後,還有座八角亭。亭子掩蓋在流水垂柳中,細看才能發現。
  
  亭子中是兩個高冠老人,一人著紅,一人穿綠。他們似乎是下棋下得疲累了。紅衣老者蹙眉垂釣,綠衣老者則脫靴浣足。他們的表情清晰可見,顯然都在思索一旁的殘棋如何繼續。
  
  而那屋子共有二十七間。從窗戶望進去,每一間都是杯盞盤碟,帷幕垂簾,一樣不少。
  
  最靠近花園的屋子裡,有兩個背對窗口的人,正趴在紫檀木桌上,看不清面容,只能知道是一男一女。
  
  中堂位置掛著一幅濛濛煙雨的山水圖畫,落款小若蠅足。畫旁還懸著一副對聯,上書:「常末飲酒而醉,以不讀書為通。」
  
  其他的屋子,除了主臥中主人尚在擁被高臥,書房蟠龍香爐餘香嫋嫋寂寂無人外,剩下的屋中每一間都有一個貌美如花的妙齡少女。她們或坐或臥、或對鏡梳妝,或吹簫弄弦,看著讓人賞心悅目。
  
  這簡直就像是阿碧幼時在家中與僕人玩耍時,描述的過家家的最華麗的配置。阿碧正看得出神,門外突然傳來一陣腳步聲。
  
  素素的聲音再次在屋中響起:「我家主人昨夜醉眠,此刻正在梳洗。貴客還請品茶稍侯。」
  
  她口中謙和,腳步不停。話音落地,人也走到了阿碧與連城璧的旁邊。
  
  素素一靠近,阿碧就聞到了一陣清雅如蘭的香氣。這香氣似有若無,阿碧想要細品,又消失不見。阿碧心中不安,剛想悄悄提醒連城璧,那素素已是揭開了手中茶盞。
  
  茶香馥鬱,夾雜著花木的氣息,卻甜膩得讓人鼻頭發癢。阿碧面色一變。她多年來浸淫於茶道之中,於各種茶香不可謂是不熟悉。故而這杯蓋一揭起,她就警覺這茶香實在是濃得不對勁。
  
  阿碧猛地自位置上站起,尚不及說話,就感到眼前一片模糊,四肢也漸漸虛軟。阿碧狠狠一咬舌,方才因為疼痛而清醒了片刻。
  
  她妙目流轉,顧不得質問素素,先是看向了一旁的連城璧:「連……連大哥,這茶中有異,你快屏息。」
  
  連城璧沖著阿碧安撫一笑:「連大哥沒事,你也不會有事,乖,把眼閉上吧。」
  
  阿碧還想再說,一股比方才更加猛烈的眩暈卻迅速將她擊倒,阿碧終於撐不下去,軟軟向後倒去。這一倒,只怕要撞翻杯盞木椅,傷到阿碧。
  
  連城璧連忙騰身旋步,將暈倒的阿碧攬進懷中,自己卻仿佛氣力不繼,連退兩步。他的背重重撞上那紫檀屋柱,發出讓人牙酸的悶響。而連城璧卻仿若未覺,他的臉上還是淡若明月的淺笑,雙手牢牢護著阿碧,目光也在暈倒的阿碧身上逡巡。
  
  看到阿碧並不曾因此而受傷,他才放鬆了四肢,坐到在地。
  
  素素沉默地看著兩人這番互動,直到此刻才嬌笑出聲:「公子對夫人可真是體貼入微。可是夫人提醒得到底是晚了些,公子可算是素素見過的聞到一息倒,卻保持清醒最久的人了。這份功力,這份毅力,當真是讓素素佩服得五體投地。」
  
  她邊說,邊扭著腰肢坐在連城璧的身旁,螓首微垂就要靠在連城璧的肩上:「這樣的男人,可讓素素心動極了。如今夫人睡過去,不若我們……」
  
  連城璧的目光凝在阿碧安靜的睡顏上,餘光不曾瞥過素素一次,但卻仿佛對她的動作心知肚明。他肩頭一抖,就避開了素素靠過來的頭。右手一抬,指尖是幾枚閃著青光的銀針:「素素姑娘貌若天人,又何必擔心無人拜倒石榴裙下。在下心中已有摯愛,實在不願讓她傷心。此刻雖然無力,但發上幾枚小小銀針,本也不需費什麼力氣。」
  
  那素素聞言,面色一沉,只得不情不願地從地上站起。她拍打這裙上沾染的灰塵,恨恨說道:「公子倒是正人君子。既然如此,那公子就與夫人安心歇息,素素也不便打擾賢伉儷了。」
  
  說完,她似乎又重新掌握了對這小夫妻的掌控權,那被拒絕的羞惱瞬間被勝券在握的得意所取代。她撫了撫因為方才一番動作而略微散亂的鬢角,笑得妖媚動人:「這神仙眷侶,自然該到那神仙地方。等你們醒來,自然明白素素的一番苦心。到時候呀,只怕賢伉儷還要感激我呢。」
  
  連城璧從頭到尾連看都不曾看她一眼。素素一起身離開,連城璧就將指尖的銀針收了起來,只是這收針過程中,那白色寬袖卻微微一動,一個小如指尖的深色木球滴溜溜地滾落在地。
  
  那球本就不起眼,素素又因為方才之事而羞惱,竟一時沒有發現連城璧的袖中掉落了東西。直到那小球滾入屋中玩偶莊園的底部,連城璧才嘴角一勾,合上了雙眼。
  
  素素見那連城璧完全不為所動,也沒有了說下去的興致。她重重踏著腳步,尋了離兩人最遠的位置坐下,又等了大約一盞茶的時間。
  
  她重新走到相依倒地的兩人身旁,扒開兩人的眼皮察看瞳孔,又探了兩人的脈搏,確認了連城璧與阿碧確實已經暈迷。可饒是如此,她還從懷中掏出了兩條厚實不透光的長布條,系在暈迷的兩人眼上。
  
  如此佈置之後,她才按照一種奇怪的韻律拍打起了雙手。那聲音聽來悅耳又刺耳,卻傳出了極遠。
  
  她拍打了一炷香的時間,直到屋子外走進了兩個垂著面孔,弓著腰背的壯漢才住了手。


☆、洞裡天

  阿碧迷迷糊糊睜開雙眼,只覺得掌心處一片溫熱,觸感軟中帶硬。
  
  阿碧腦中混沌,手指輕輕握了一下,愕然發現這正是一雙人手,男子的手。她心下一駭,瞬間醒過神來,連忙輕叫著起身。此時她才發現自己剛剛一直是趴臥在圓桌上,而她方才握著的,是一旁同樣昏迷的連城璧的手。
  
  阿碧輕輕掙了掙,發現連城璧雖然暈迷,這十指卻依舊牢牢握著自己。她擔心再用力會傷了連城璧的手,故而又坐回他的身旁。
  
  舉目察看兩人所在的房間,不知為何看來眼熟極了。
  
  紫檀木桌,白瓷茶具。兩人正對面的中堂位置掛著一幅濛濛煙雨的山水圖畫,畫旁還懸著一副對聯,上書:「常末飲酒而醉,以不讀書為通。」
  
  一道靈光閃過,阿碧的腦袋瞬間清醒了,她左右再一細看,從杯盤碗碟到帷幕窗紗,果然與她先前所見一絲不差。這分明就是阿碧當時在那玩偶莊園中所見的屋子。
  
  而先前趴臥在桌上的看不清面孔的兩個人偶,莫非就是暗指她與連城璧兩人?
  
  這到底是什麼古怪的地方?阿碧不安極了,當下就想出屋去看看。可是右手卻牢牢握在連城璧的掌中,她也只得按捺住那啃齧人心的忐忑煎熬,坐在原位等著連城璧蘇醒。
  
  阿碧看著連城璧被桌面壓得有些變了形的臉,連忙單手自懷中拿出那疊放整齊的絲帕,替他墊在臉下。阿碧小心翼翼地動作,連城璧也仍舊是昏睡著。
  
  她看著這全然沒了平日高貴淡遠的臉,這是她頭一回見到這樣毫無防備的連大哥。阿碧心裡的惶恐情緒漸漸像是退潮的浪,散了下去。
  
  有什麼好怕的呢?連大哥在這裡,就在她的身邊。她再也不是一個人在黑暗裡毫無目的、毫無希望地掙扎,就算這裡當真是那玩偶世界又如何。
  
  只要能跟在連大哥的身邊,她是什麼都不怕的。
  
  何況她這一次可是為了救風姐姐而來。來之前連大哥就告訴過他,這逍遙侯是怎樣可怕的一個人。阿碧心中早就描繪過進莊後,她將面對的是怎樣的刀山火海、人間煉獄,此時不過是個古怪的屋子而已。比起早先出發時,那些她每次一想就心底發顫的想像,目前的情況可真是好上太多了。
  
  她實在是不應該再這樣驚怕惶恐,這樣的她,只會是連大哥的負擔!
  
  阿碧在心裡不停地安慰自己,給自己打氣,又看著連城璧的睡臉來給自己鼓勁,果然好了許多。
  
  連城璧睜開眼看到的,就是阿碧鼓著白皙小臉,瞪著桌上白瓷茶壺,自己念叨不停的畫面。他沒有起身,嘴角就輕輕勾了起來:「青青是在和那杯盞通靈?能得青青這樣專注,連大哥倒是有些嫉妒那白瓷壺了。」
  
  阿碧沒想到連城璧這麼快就醒了。被連大哥看到自己這樣傻乎乎的樣子,阿碧又羞澀又懊惱,只得紅著臉把那桌上的絲帕給收了起來。
  
  連城璧本是眼中含謔地看著阿碧,看到那收起的絲帕他突然面色一僵。他收回有些發僵的手,微握成拳放在唇角,輕輕咳了咳。
  
  阿碧瞥見他咳嗽時,手背偷偷地拭了下嘴角,忍不住就笑彎了那水潤雙眸。自從當日蓮花山上重逢,連大哥對著她的時候,似乎真是摘下了往日那清遠淡然的面具,變得更有生氣,更好親近了。
  
  他當日說要去尋的那個答案,不論是什麼,在阿碧看來,都是一個很好的答案。
  
  連城璧略有些尷尬地移開視線,便看見了那中堂正中的煙雨圖與掛聯。這本是屋中最醒目的裝飾,的確很難不看到。連城璧的瞳孔微縮,臉上的笑又淺了。
  
  他安撫地拍了拍阿碧的手:「我們出去看看。」
  
  外面是個花園。和那玩偶莊園一模一樣的花園。
  
  熹微的晨光零星地灑在那流水小橋上,映得波光粼粼,讓本就猶如仙境一般的園子更添光彩。晶瑩的露珠隨著吹進花園裡的微風顫顫巍巍地抖動,始終堅持著不願落下,最後因為奔跑過的馴鹿而跌下葉面。
  
  更為奇妙的,是阿碧兩人昨夜進那逍遙侯巢穴時,明明是秋菊綻放,滿城金黃的秋季,此刻這個園子裡,卻一派草長鶯飛的春景。
  
  風輕花香,景色宜人,往日阿碧若是見到這樣的美景,必然要這楊柳枝葉下沏上一壺香茗,擺上三五小點,邀上親朋故友,歌上一曲春光。可此刻,她心中卻沒有半點怡然歡喜,只有滿滿的不解與不安。
  
  因為她終於看到了那花園外牆處的月洞外,有著一個大的看不到邊際的木桌,桌上有個如同高山一般的茶杯。那茶杯正是素素端進屋中,擺在桌上的青花瓷碗。這花紋雅致,阿碧當時一見便記下了。
  
  他們兩人果然是到了那製作精巧的玩偶世界?
  
  那逍遙侯莫不是有神仙法力,能將人任意變化,又將死物點活不成?這樣荒謬的事情,若是放在往日,阿碧是絕不會相信。可自從莫名來到這個世界,阿碧才覺出世上果然有許多不能以常理解釋的異象。
  
  阿碧看著連城璧在晨光波影中沉靜如常的臉,忍不住開了腔:「連大哥,我們該怎麼辦才好?」
  
  連城璧玩味地看著那大如山巒的茶盞:「你往日不是曾說過最是嚮往春日遊,花飄絮飛的景色,這裡倒是個難得的好去處,不如我們就安心在此遊玩一番。」
  
  阿碧咬著唇:「可是風姐姐……」
  
  「這裡的莊主必然是雅人,雅人對美人總是要憐惜幾分。」連城璧看著阿碧溢滿了擔憂的秋水雙瞳,輕輕搖了搖頭:「況且你風姐姐行走江湖十幾年,對她來說,應付男人只怕要比應付小公子那樣的女人要輕鬆得多。」
  
  阿碧知道連城璧說得有理,可還是難以放下心中沉甸甸的情緒:「連大哥的話,我自然相信。只是我就是忍不住擔心風姐姐。她再強悍,再能幹,也只是一個姑娘家,我擔心她會害怕,要是她等不到我去救她就灰心喪氣可怎麼辦呀?」
  
  連城璧歎息著將這垂頭擰手的小姑娘拉進懷中:「你既然信你連大哥,就別為你風姐姐擔心。我保證,我會找到她,好不好?」
  
  阿碧靠在那白衣前,鼻端是連城璧身上獨有的香氣,耳根發熱,重重點頭。
  
  這時,身後突然傳來一聲女子輕呼。阿碧連忙從連城璧的懷中鑽出,背過身整理自己不見散亂的發。連城璧擋在阿碧身前向聲音來源望去,只見那客房門外站著一個美目盼兮的紅衣小婢。
  
  那紅衣小婢也是滿面羞紅,她大約沒想到會看到連城璧與阿碧在屋外相擁的景象,一時失態,實在是又怕又惱。她慌張地弓著腰,連頭都不敢抬:「小婢不知貴客已經醒了,驚擾客人實在是小婢的過錯,還請兩位客人不要見怪。」
  
  阿碧用手背壓著自己的臉,直到感覺熱度稍退才轉過身。她溫柔含笑,又是那個滿臉都是溫柔,滿面都是秀氣的阿碧姑娘:「這不怪你,姑娘也不必自責。只是這裡是什麼地方呢?」
  
  阿碧聲音清甜,語氣柔緩,讓聽的人只覺得一陣溫暖春水流入心底,不自覺地就放鬆了下來。那紅衣婢女也不例外,她抬起眼看著阿碧,嘴角掛著一個小酒窩:「夫人你真好,公子有福氣。我們這呀,是天外莊。這是最最好的地方,賢伉儷住久了就知道了。我們莊主此刻剛起,正在前廳呢,我就是來請兩位去見他的。」
  
  阿碧與連城璧對視一眼,兩人心照不宣。
  
  如今既然已經入了局,他們能做的只有見招拆招。既來之,則安之,去看看這所謂的天外莊主人是何等人物,探一探這玩偶世界有什麼秘密,對此刻的阿碧和連城璧來說,何嘗不是一個好選擇。
  
  連城璧淡然一笑,沖著那小婢揚了揚手:「姑娘請帶路吧。」
  
  那小婢倒是沒料到阿碧與連城璧居然會這樣坦然淡定,要知道,往日莊上來的客人剛剛醒來時,脾氣總是不太好。她都已經習慣了那歇斯底里的呼喊和頹然絕望的沉默了。誰知道這一對看起來秀氣斯文的年輕人,倒是一副到此春遊的模樣。
  
  小婢忍不住多看了那連城璧兩眼:「公子也不問問我們天外莊是什麼地方,為何此處四季為春?」
  
  阿碧經過了連城璧的一席話,心中舒暢許多,又看見那小姑娘滿腹不解的模樣,倒像是她才是被人迷暈擄到玩偶世界裡似的。她忍不住掩唇一笑:「難道平日裡來的客人都要問這個問題麼?」
  
  那小婢蹙著眉:「都問的,每個都問,可煩了。」
  
  阿碧想起從前來參合莊找事的那些江湖人,感同身受地頷首道:「唔,是挺讓人煩的。他們大概還老問你家主人在哪裡呀之類的問題,又叫嚷著讓主事的人滾出來,是吧?」
  
  「咦,夫人知道得可真清楚。」紅衣小婢詫異回望,可從沒有人能這樣清楚她的經歷了,就連他們莊主都沒見過那些叫囂的武林人,這個看著溫溫柔柔、纖纖弱弱的綠衣夫人居然這樣清楚。
  
  阿碧眨了眨眼:「我就是知道。我還知道他們問的問題你肯定不會回答。所以我們就不問了呀。」
  
  連城璧走在兩人身旁,聽著阿碧與那紅衣小婢一問一答說得有趣,一直不曾插話。此刻聽了阿碧的結論,忍不住笑出了聲。他對那因為笑聲扭臉望著她的阿碧用嘴型輕念了句:「調皮。」
  
  三人就這麼邊走邊說,邊說邊笑,轉過了雕欄玉砌的回廊,來到了一座比之方才更華麗、更精緻的屋子前。那紅衣小婢因著這一路阿碧的溫言軟語,對這綠衣夫人的好感極盛:「我們主人就在這裡。夫人別緊張,主人是最好的人,絕不會為難你們的。」
  
  阿碧笑著謝過那小姑娘,跟在連城璧的身後,邁進了那鑲嵌著金環的沉香木門。


☆、人心曲

  那主人是個頭戴高冠,面色如玉的中年人。他的眼角已有了皺紋,但你卻無法清楚地說出他的年紀。
  
  因為他的腰背筆直,眼神清明,皮膚白皙緊繃。這個人的身上既有年輕人的浪漫活力,又有中年人的沉穩魅力,更有上位者的威儀氣勢。他既是會和女子花前月下的留情客,又是高站在權力巔峰的諸侯王。
  
  這是一個極有魅力的男人。他的魅力無關年齡,無法複製。
  
  主人大概是剛剛起床,此刻正半倚著黃梨木榻,眼皮微闔,任由一旁的美貌婢女替他擦著臉。聽到阿碧與連城璧進屋的聲音,那主人方睜開眼睛。
  
  見到阿碧兩人,主人就仿佛是見到了故交老友,言語簡潔得讓人幾乎摸不著頭腦:「請坐,稍等。」
  
  所幸阿碧與連城璧俱是善體人意,心思靈敏之人,他們立即便明白了山莊主人的意思。兩人各自尋了靠門處的木椅坐下,既不做聲也不走動,閒散得就如是在自己家中一般。
  
  直到那些婢女將這主人周身上下打點妥帖,那主人才緩緩地笑著走到了連城璧的面前:「既然來了,便是有緣。請。」
  
  主人走到連城璧兩人面前時,他們才發現這個看起來能讓所有女子心動的男人,有著一個致命的缺陷。
  
  那就是他很矮,十分地矮。他站在阿碧的面前,甚至還比不上身形嬌小的阿碧高。只是他的氣質太好,又氣勢太盛,才會讓人在第一眼見到他的時候無法將他與侏儒聯繫在一起。
  
  可他的確是侏儒。一個尊貴的,如同王者一樣的侏儒。這樣的反差若是旁人發覺,很難不流露些異樣的情緒。可阿碧與連城璧卻不是常人。
  
  連城璧慣常不露聲色,阿碧則是習慣體貼他人。一個會戴著高帽的侏儒,必是不會樂意旁人過多關注他的身高。故而,他們表現得都好像不曾發覺這一點一樣,繼續坦然與主人對視。
  
  對於主人的提議,連城璧沒有詢問對方想讓他們去何處,也沒有質疑為何請了他們來又這般怠慢。
  
  他只是含笑點了點頭,攜著阿碧的手與那主人一起走到了主屋外。
  
  片刻前尚且安靜無人的庭院,此刻已擺上了一桌豐盛筵席,席上坐著兩名陪客。而院中還四散著手捧酒壺、盥洗用品的婢女。
  
  方才領著阿碧兩人至此的紅衣小婢赫然也在其中。她看到阿碧,偷偷沖著阿碧吐了吐舌頭,又笑著退後一步垂下了眼。
  
  陪客見到三人出屋,忙不迭地從位置上起身向著主人行禮。他們一人長著滿面的金色麻子,膀大腰圓、粗豪無比,另一人則臉長勝馬,十指一般粗短。
  
  那麻子的眼神在阿碧的身上停了停,才挪到了連城璧的臉上。他人長得粗豪,聲音也如同響鑼一般:「這位想必就是新來的貴客了。莊主昨日就讓燕燕來通知我們兄弟,今日特意設了筵席迎客。今日一見,果然是人中龍鳳啊。」
  
  主人贊同點頭,右手掌心向上為兩人引位:「的確。兩位請上座。」
  
  論起這應酬交際,世家之間的周旋,再沒有人能比得上獨自一人撐起江南第一世家無垢山莊的連城璧。他袍袖一揮,面上帶著的是無懈可擊的微笑,聲音有禮:「冒昧造訪,本是我們的不是,此刻又怎敢再喧賓奪主。自然是主人先請。」
  
  山莊主人直直看著連城璧,既不說也不笑,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氣場在這□彌漫的庭院中流轉,麻子與那馬臉兩人面上露出幾分忐忑,噤聲向後退了幾步。
  
  連城璧的笑容卻分毫未改,他如同沒有察覺到氣氛的微妙一般,仍舊保持著方才請主人上座的姿勢。
  
  阿碧左右看了看對峙的連城璧與山莊主人。雖然因為兩人氣勢壓迫而心口發堵,真氣不暢,但她還是咬了咬唇,堅定地站在連城璧的身旁。
  
  過了半盞茶的時間,那主人才朗聲一笑,一整衣袍坐了主位。這一笑恰如春花初綻,耀紅了一旁婢女的臉:「公子果然有禮。」
  
  他邊笑邊舉杯:「尊姓?」
  
  連城璧扶著阿碧坐下後,自己方施施然入座。他看了看那杯盞,也不遲疑,舉起面前的酒水飲下:「好酒。在下姓連,連城璧。」
  
  主人拍掌而笑:「連城之璧,傾城之玉,果然是好名字。」
  
  危機解除,那麻子又變得爽朗直言起來:「這名字的確好,好聽又有好寓意,令尊想必對公子寄了極大的期望啊。」
  
  連城璧的眼神微微一空,隨即又恢復尋常:「的確,只是我往日倒是有些辜負了他老人家。」
  
  麻子打量連城璧的面色半晌,也分不清他是不是在謙虛,只得笑了笑:「我是雷雨,至於這位……」他比了比方才沖主人施禮後就不發一言的那馬臉漢子道:「這位姓龍,叫龍飛驥。」
  
  「是被江湖上稱作天馬行空的龍大俠?」連城璧扶著酒杯的手指稍停,又將酒杯穩穩放在桌上。他沖著那龍飛驥拱了拱手,語氣中帶上了兩份敬重。
  
  龍飛驥木著臉回禮:「不敢。不過是當年江湖朋友給上兩分薄面罷了。」
  
  連城璧笑了笑:「前輩何必謙虛。天馬行空,萬里行雲兩位俠士十三年前在天山一戰,就是到了如今,也為人樂道。連某雖然孤陋寡聞,也不會不知道兩位。這位前輩,想必就是萬里行雲雷二俠了。」
  
  雷雨面上又是得意,又是黯然,顯然也是想起了多年前自己的輝煌。
  
  十三年前,他們兩人孤身上天山,以快掌力戰天山七劍,最後毫髮無損地離開。這件事情,上下三十年,從不曾有人能做到。這樣的成就的確值得他得意。
  
  可自十三年一戰後,兩人就從江湖上消失,再無消息。此刻想來大約他們就是自那時起,被困在此處。這件事,也讓他不能不黯然。
  
  龍飛驥明白自己兄弟的心情,忍不住歎了口氣:「這樣的往事,從我們到了這裡起,就只是前世的事情了。再提起也不過是徒增傷感。」
  
  他搖了搖頭,將杯中酒一飲而盡。那急切的樣子,仿佛這酒水能讓他忘記自己的痛苦。
  
  主人聽了他們兩人的話,面上閃過一絲傷感:「此刻再說這些,又有何意義。我們也不過是他的玩偶罷了。」
  
  雷雨自嘲一笑:「世人再想不到,我們兄弟居然也有做人玩偶的一天。」
  
  阿碧心中砰砰直跳,只覺得一個匪夷所思的消息就要被證實,她忍不住在桌下悄悄拉住了連城璧的手。白皙的小手偷偷地鑽進連城璧乾燥的掌心中,似乎這樣就能多上幾分安全感,就不會被一會要聽到的消息給嚇到。連城璧知道阿碧此刻必是被他們的話給勾得提起了心,也不忍讓她再受困擾:「玩偶?何人的玩偶?」
  
  主人的聲音裡透出了恐懼:「他自稱是天公子,救了我們之後,就將我們丟進了這個玩偶世界。讓我們做他的玩具與奴隸,我們說的每一句話,做的每一件事,他都能一清二楚。」
  
  「這樣的事情,初初到來,必定會覺得很難堪,但是日子久了,也就習慣了。三十年過後,你甚至都不會記得自己是什麼人,叫什麼名字?」說到此處,他仿佛已經認了命,笑得苦澀又有著一股濃濃的妥協意味:「其實這裡除了沒有自由,不論是美酒,美人,只要你想要,就沒有得不到的。說來,其實也是個不錯的地方。」
  
  他竟然已經在這個玩偶世界裡呆了三十年,呆到忘了自己是誰?這樣的經歷實在是太可怕了。阿碧心中一涼。
  
  但她細細一想,又覺得這樣的結果是無可逃避的必然。
  
  試想若是一個人被困在旁人設置的世界裡,往日的武功勢力全部在不可探測的力量中變成了笑話。
  
  他的一舉一動,悲傷歡喜統統變成別人的娛樂,每一天的生活都像是放在烈日下展覽。所有的尊嚴與情感,除了讓自己痛苦再無意義。這樣如同耍猴一般的生活,三十年過後,沒有發瘋已經算是幸運了。
  
  也正因為如此,阿碧才深刻地體味到了那天公子是如何殘忍狠毒。一個人連自己也失去了,那麼就算是得到了世上最珍貴的寶物,最崇高的地位,活在世上的那個人也不過是一個傀儡,生無可戀。阿碧越想越替這幾個被困于此的前輩難過,卻知道再多的安慰話語在此刻都是蒼白無力。
  
  阿碧斟酌著詞句,不想讓這幾個武林前輩再沉浸在這屈辱與痛苦中:「這二十年來,難道就沒有人試過逃出這裡?也許,我們一起試一試,結果會變得不一樣呢。」
  
  龍飛驥瞟了阿碧一眼,那死氣沉沉的眼神看得阿碧一縮,就好像阿碧說了什麼蠢話一般:「逃到哪裡去?我們都成了旁人手中隨意捏死的螻蟻,你說能逃到哪裡?」
  
  主人卻突然開了口:「這倒未必。你們來得晚,不清楚內情。天公子是個很喜歡刺激的人。他曾親口告訴我,在這莊院中他留下了一處破綻,只要我們找出來,就讓我們走。」他看著眼神漸亮的龍、雷二人,搖頭繼續說:「只是這破綻我找了三十年,卻從不曾找到。它也許是一粒沙,也許是一片葉,也許是一滴露珠,要尋到它,實在是機會渺茫。」
  
  雷雨的眼睛又黯淡了下去:「既然如此,你之前沒說倒是為了我們兄弟好。也省的我們活得更不安心。」
  
  主人頷首,繼續說道:「但是除此之外,確實有一個人曾經從這裡出去。他用的卻是另一個法子。」
  
  阿碧屏住了呼吸,睜大了眼睛,等著主人公布答案。
  
  主人環視一圈,見大家都在認真聆聽方才接著說道:「那個人把他最心愛、最珍視之物作為祭品,獻給了天公子。」
  
  連城璧握著阿碧的手緊了緊:「他最心愛、最珍視的是什麼?」
  
  主人眯著眼,似乎受不住漸漸強烈的日光:「他的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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