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第十五章 背叛者（上）
——誰背叛了你，你又背叛了誰
誰是誰的報應，誰是誰眼角那滴冷徹的淚——
北方酷寒的冬天剛剛開始的時候，神樂逃走了。
神無來告知我這個消息的時候，我正坐在出雲城主殿后的一棵老樹上，觀賞著枝頭的兩隻烏鴉爭搶一塊乾癟的果子。那些沒了葉子的枝條上積雪還沒有消融，利劍一般直指蒼穹，仿佛要硬生生把灰暗的天空戳出個洞來。烏鴉們吵個不停，為這荒蕪寂靜的地方憑添了幾分熱鬧，因此當神無默不作聲的捧著鏡子出現在我身邊時，我好一會都沒注意到她。
「這是遲早的事，無。」
瞥了眼她鏡中的影像，我淡淡的把目光投向那些聒噪的鳥兒。
「她一直想要離開的，不是麼？」
我自以為瞭解神樂。她是只不甘束縛的鳥兒，從她誕生的那天開始，她就想要逃離這牢籠，可惜她的每一次出逃，都會難堪的收場。我明白這是為什麼，這個世界只有強者才能決定自己的命運，神樂顯然不是強者，儘管她有著與其力量不相稱的強烈心願。
可這次不知道為什麼，我從神無一向無表情的臉上讀出了一絲不安，她站在那兒不動，漆黑的眼睛直直的看著我，像在企求什麼。於是我不由得安慰她：
「先不用著急，無，也許她在外面玩夠了就會回來的，以前每次都是這樣。」
她卻搖了搖頭，喃喃自語般的低聲說：「不會了。」
被她語氣中的低落情緒觸動，我轉過頭看她，目光卻被鏡子中顯示的某處異樣吸引了。
白羽掠過的天際，有巨大的黑影悄無聲息的跟了上去。
殺氣彌漫，風的軌跡亂了。
「無，」我皺了皺眉，「這件事你報告給奈落沒有？」
神無似乎怔了怔，垂下頭說：「沒有。」
「……」
我長歎一聲：「那個笨蛋……又遇上麻煩了。」
站起身，我乾脆的躍下枝頭，卻被身後冷冷的聲音凝滯了腳步。
「想去哪裡？」
身體略略一僵，我沒有回頭。
「出去。」
「出去？」
似是嘲諷的重複了一遍這兩個字，他發出一聲低低的嗤笑。
「璃，什麼時候開始，你變的和神無一樣說話簡練了？」
我暗暗的握緊雙手，努力讓自己顯得淡定從容。
「我遲早會和她一樣……不是麼？」
身後陡然一片死寂，某種靜默，但強大的壓迫感在死寂中襲來，我幾乎可以感覺到妖魔暗沉的血色目光沉甸甸的壓在我背上，尖銳到像要把我刺穿。
可是忽的，他笑了起來，於是一種溫暖的氣息輕而易舉的扯碎了我們之間寒凜的空氣。
無法抗拒。我有些恍惚。
悠然的腳步聲中積雪吱嘎作響，他低沉的聲音伴隨著冰冷的氣息噴吐在我的脖頸間。
「又在耍小脾氣麼，璃。你還是這樣的任性……」
他的手撫上我的肩膀，我卻在下一秒無聲無息的閃過那近在咫尺的修長指尖，退到他無法觸碰的地方，直直的瞪著他，像只面對獵人露出獠牙的野獸。
他的目光閃爍了一下，不動聲色的掩飾了眼中稍縱即逝的黯然。
一種沉悶的疼痛，在我胸中彌漫開來。而我只能低下頭，不去看那張蒼白而清俊的臉。
不看他。
只要不看他就好。
只要不看他的眼睛，就不會覺得難過，不會覺得窒息。
就不會看到，血色地獄中，那痛徹肺腑的，寂寞。
「……我說了我要出去。」
「哦？」妖魔幾乎是懶洋洋的哼道：「我認為，你應該事先得到我的許可。在這地方，任何未經許可的擅自離開，都被視作背叛的行為。」
我抬起頭，挑了挑眉：「新規定麼？」
他微笑：「可以算是。」
「抱歉，音璃自認為不是囚徒，不知道外出還要得到許可的。」
我在「囚徒」兩個字上加重了語氣，但當他臉上的笑容消失的時候，我還是感到淡淡的恐懼在心底彌漫。
結果會怎樣？如此明目張膽的挑釁。
「呵……」
我聽到他似笑非笑的歎息，下一秒，我的身體像被什麼狠狠的拉了一把，不由自主的向前撲去，直直的撞進他懷裡。被迫抬起頭來時，下頜已經被他捏在手裡，腦後也傳來陣陣撕裂的疼，那力道幾乎像是要把我的滿頭長髮扯下來一般。
「是與不是，又有什麼分別？」
他冰冷的嘴唇遊移在我的唇上，帶著淡淡的血的味道。我什麼也說不出，只是死死的咬住嘴唇，睜大了眼睛瞪著他。那雙殷紅的眸子裡映出的我的影子，如同一隻浸泡在滿池血水裡的憤怒的幽靈。
他望著我，血紅的唇角勾起一線柔和的弧度，眼神卻是無溫的。
「璃……」
呼喚的結尾是輕輕的歎息，「討厭我，對麼？」
我掙扎了幾下，發覺根本掙不脫他的鉗制，於是放棄，嘴裡本能的答道：「…音璃不敢……」
紅眸驟然陰沉下來，臉上卻還掛著妖異的微笑。
「璃，你現在的眼神，真可愛。」意外的，他的手撫上我的面頰，五指糾纏進我的頭髮。
「憤怒，怨恨，悲慟，痛苦，無奈……奈落很是喜歡呢，你這樣的眼神。」
森冷的語氣裡，多了點挑釁的意味。
「現在，告訴我實話，討厭我，對麼？」
不去理會他的手移到了我的脖頸上，我閉上眼睛：「沒有。」
他沉默了片刻。而頸上的冰冷緩緩收緊，窒息的痛苦頓時籠罩了我。耳邊傳來他嘶啞的聲音：「撒謊。」
「那麼，如此急著從我身邊逃離，又是為什麼？」
我眼前開始發黑，陰冷的殺氣包圍著我，漸漸的吞噬我的意識，惟有他的聲音，詛咒般的揮之不去。
「告訴我為什麼，璃……」
「為什麼不說話？你也想要背叛我，是不是？」
「為什麼……」
「你這該死的……」
漸漸的，連聲音也模糊起來。
他是真的想要殺了我。
因為作為殺人工具的我，失去了利用的價值麼？
或者只有我死了，四魂才能真正的成為他的工具吧。
其實早該知道會有這麼一天，不是麼？
然而就在我以為自己馬上就要死去的瞬間，那兇狠的鉗制驟然鬆開了，大股冰冷的空氣灌進咽喉，我伏在他腳下，咳的縮成一團。
費力的抬頭，模糊的視線裡，妖魔居高臨下的注視著我，雙眼中不動聲色的跳躍著兩點暗火。
憤怒的，原來不僅僅是我一個人。想到這點，我心底湧起一陣欣慰的快感。
奈落，冷靜如你，原來也有這樣心虛到氣急敗壞的時刻呵。
我努力的站了起來，昂起頭盯著他的眼睛，事到如今，心中反而沒了猶豫。
「奈落，你是瞭解我的。」我露出一個譏諷的笑：「天上地下，千年以前與千年以後，鬥神西泠可曾屈從於什麼？！」
他不語，只有眼中燃燒的血色，愈加妖嬈。
我用盡全身力氣，清晰的，一字一句的說：
「四魂屬於你，但要我做你的奴隸，即使我死，也是辦不到的。」
扔下這話，我便展開妖翼，頭也不回的乘風而去。
深冬的寒風比一萬支箭更鋒利，眼睛，臉龐，脖頸，胸口，無處不在痛。我在半空中抱緊了雙肩，在不知不覺中淚流滿面。
我，已經無法再相信他了。
早在與桔梗最後一戰，我從昏迷中醒來的時候，就無比清晰的意識到了這一點。
我，已經不再相信他了。
後來的許多個日日夜夜，每當腦海中出現這個念頭，我就忍不住蜷縮起身體，無法抑制的發抖。失去的東西，不能遺忘，亦不能原諒，身體與意識，在尖銳的警醒與瘋狂的思念中痛到瀕臨崩潰。
在這個世上，如果連他也不可相信，我還能相信誰呢？
我是四魂，他的四魂。我的存在，如果不是為了他，還有，什麼意義？
******************
冷風嗚嗚的穿過樹林，婆娑樹影中孑然而立的頎長影子微微一動，凝望著天際的紅眸慢慢的暗淡下來。
不知何時，一個面貌清秀的少年已半跪在他身後。
「大人，要白夜跟上她嗎？」
奈落垂下頭，似是無限疲憊的擺了擺手：「不必了。」
「可是，這樣允許四魂之玉隨意離開，又不加以監視的話，也太……」
「她是逃不掉的。」
黑髮的男人乾脆的打斷他的爭辯，靜默的轉過身，踏著滿地細碎的枯葉走遠了。白夜趕快小跑幾步跟上，看著殘陽最後的餘暉籠在那些柔軟蜷曲的黑髮上，泛起點點妖媚的金，美的攝人心魄。
忽的，妖魔停住了腳步，撫著一棵古樹怔怔的站定。
西泠……他微微張了張嘴，無聲的念出這個名字。
眼前的變幻的光影裡，依稀是很久很久以前，那個小小的女孩，眯起一雙紫琉璃般的眸子，撒嬌的拉住他的衣袖，聲音像是遙遠的銀鈴聲在樹枝間輕柔回蕩：
奈落會永遠和我在一起，對嗎？
白夜只聽到他喃喃道：
「心已不在此處，人去了哪裡，又有什麼重要的。」
話音未落，一口黑紅的血便噴了一地。
接著，又是一口。黑紅的血泉從他的嘴角湧出，就像是那些血液，也急於從這具罪惡的身體裡逃離似的。
「大人！奈落大人！」
少年驚惶的撲上去扶住主人搖搖欲墜的身體，妖魔的聲音低微的幾乎聽不見，那鮮紅欲滴的瞳孔中卻透出依舊強硬冷厲的光：
「敢說出去的話，就要你的命。」
******************
森林的盡頭，神樂禦風疾馳，她輕靈迅捷的擦過雲端，掠過高空的鳥群，這樣肆意的飛翔一直是她夢想的，然而此刻，她頭腦裡只剩下一個念頭——逃命。
「可惡……」
向著緊逼而來的巨大黑影揮出一大片半月形的光刃，對方卻毫髮無傷，看到那些鋒利無匹的刃在怪物鉛灰色的皮膚上甚至連痕跡都沒有留下，她感到發自內心的戰慄。
這樣不行，力量的對比，太懸殊了。
神樂心念一動，一個急停，沖怪物大聲喊道：「白童子，不，魍魎丸，是奈落讓你來殺我的嗎？！」
能拖延多久是多久吧。
即使知道，也許根本就不會有誰來……
魍魎丸呼扇著翅膀停在離她不遠的空中，龐大的身軀裡傳出與之極不相稱的尖笑：「神樂，說你愚蠢真是一點也不過分。奈落若是想殺你，直接捏碎你的心臟就是了，哪會派我做這種低級工作。」
聽到這話，神樂的心裡稍微塌實了些，她微微冷笑道：「那你追著我不放做什麼，我可是出來尋找四魂最後碎片的下落的，耽誤了我的工作，即使是你，奈落也不會饒恕的。」
「四魂最後的碎片……？」白童子的聲音停頓了片刻，忽然哈哈大笑起來。
「呵呵，神樂，你這自作聰明的女人！那個叫琥珀的孩子早死了，我親眼看見的！難道你想到冥府裡去找四魂的碎片嗎？！至於我為什麼追你，當然是因為……」
如同一團灰霧般，魍魎丸的右臂怪異的扭動了幾下，幻化成一隻巨大的長滿尖刺的毒螯。
然後，那恐怖的怪物，以幾乎讓人無法想像的疾速，沖到了神樂面前，伴隨著殘酷而興奮的咆哮：
「我想用你這種廢物來試一試我的新身體啊！」
腥風撲面而來，神樂大駭之中急速下降，閃避開怪物的鐵翼，卻眼前一花，魍魎丸沉重鋒利的巨螯向她迎頭砸了下來。
完了……
她閉上眼睛，準備迎接那她想像過無數次的最後時刻。
錚！！！
金鐵交鳴，震的人耳鼓生疼。神樂望著面前怒濤般舒卷吞吐的紫色光炎中那抹纖麗的白影，紅眸裡先是震驚，後是疑惑。
長劍牢牢的封鎖住魍魎丸的螯，白衣少女嬌小的身軀中像是蘊藏著無窮的力量，龐大若魍魎丸，竟被她憑著一把劍死死頂住，再無法前進半步。
不愧是昔日的天界鬥神，即使力量只餘下三成，也依然是妖魔的剋星。
只是……
神樂注視著少女背後形態奇異的雙翼與她周身繚繞的濃厚妖氣，心底輕輕的歎了口氣。
墮落至此，一定很不甘心吧，音璃……
******************
魍魎丸的反應不慢，一擊不成，立刻倒飛出去，閃過了劍的鋒芒。我知道他是忌憚誅黯，那上面妖血的味道要遠遠大於人血的。
只是我心底也暗暗發涼，剛剛那一劈，我已經用上了八分的力道，往日即使是皮堅肉硬的山鬼，經這一劈也足以被砍成兩半，可這怪物的皮肉不知是什麼做的，竟然砍不進分毫！是魍魎丸經過了白童子的改造才如此堅硬，還是上次的戰鬥舊傷未愈，我已經無暇再想，雙手將劍擎在胸前，將全身的靈力和妖力迅速的凝集在劍上，做好了防禦的準備。
「喲——」身後的女人發出低低的一聲驚歎。
「喲什麼喲，還不快逃！」我氣的簡直想立即回頭打她個滿臉花。
片刻靜默，而後我聽到她輕輕的笑。
「我知道你會來的。」
神樂並沒有要逃的意思，駕著羽毛輕飄飄的晃到我的右側，鄭重的舉起了手中的扇子。
「……為什麼？」
她眨了眨眼，然後——
啪！
「好痛……神樂……」
「因為你這丫頭，和我一樣是個笨蛋啊！」
似乎忘記了對面虎視眈眈的敵人，她快活的用扇子一下下戳我的頭，語氣凶巴巴的，臉上卻在微笑。
「神樂……」我捂著腦袋，哭笑不得的望著面前笑嘻嘻的女子。
「好了好了，不要那樣可憐巴巴的看著我啦！提醒你，那個傢伙皮很硬的，最好是我吸引他的注意力，你找機會解決了他。」
「可是神樂……」
「真囉嗦！我想通了。」
神樂看著我，冷風把她的頭髮吹的有些淩亂，她緊了緊頭上的發簪，向我溫柔一笑。
「一直逃的話，又能逃到哪兒去呢？我自己的生命，要由自己來守護，怎麼能依賴別人？再說總是欠你人情的話，豈不是很沒面子！」
「神樂，說什麼傻話呀……」
我承認我真的很驚訝，本以為她會丟下我逃的飛快。可此刻，那女子嬌豔的面容上是我從未見過的堅決。
「真的很想好好謝你，音璃。」
她握緊了手中的摺扇，眼神陡然變得淩厲。
「你讓我知道，原來我的生命，除了我自己以外，還有人珍惜著。黑曜死的時候，我看你哭的那麼傷心……我可不想看見你這丫頭為我掉眼淚，那樣的話，我變成鬼也不會安心的。」
我呆呆的愣住，再開口時，聲音已經哽咽：
「神樂……」
「況且，就算你救了我，回去奈落也不會放過你的。」她淡淡的說著，目光已經投向遠處的魍魎丸，手中的摺扇一抖，一層金紅的火光在上面流轉起來，「既然同樣沒有退路，就一起拼了吧。」
我點點頭，也冷靜下來。心裡卻盤桓著另種打算。既然已經將自己改造成如此強大的怪物，如此看來，白童子的叛亂只是早晚的事，也的確是時候剷除這顆毒瘤了。
如同應驗我的猜測般，魍魎丸的體內傳出了怪異的童聲。
「四魂，你在這裡做什麼？難道你要庇護這個背叛奈落的女人麼？」
魍魎丸那張疤痕縱橫的臉上擠出了猙獰的嘲笑，原本呆滯的眼睛此刻卻精光四射，「還是，」他諱莫如深的咧開嘴，「屬於奈落的四魂之玉終於知道了一切真相，也打算背棄她的主人了？」
這話聽著蹊蹺，雖然知道可能是圈套，我還是忍不住問：「你在說什麼？什麼真相？」
「當然是奈落利借你的手除掉桔梗的事了。」
雙手輕輕的顫抖，我努力壓制住驟然紛亂起來的思緒，厲聲喝道：「胡說八道！白童子，想挑撥我和奈落的關係，你做夢！」
「啊呀呀……」怪物驚訝的睜大了眼睛，吃吃的笑起來，「果然是什麼都不知道呢，真是可憐呐……奈落早知道桔梗的靈魂裡融合了神族的靈魂。你被對桔梗的怨恨衝昏頭腦，一次就除掉了兩個棘手的敵人，正是他精心安排的一舉兩得的計策呢。愚蠢的四魂呵，聽說你前世可是很寶貝你那妹妹的，嘖嘖，現在竟然親手殺了她！我該說你什麼好呢……」
他在……說什麼？
淡月在桔梗體內，奈落早就知道……？
想起當日在出雲城的殺場上，我去赴與桔梗的決戰時，奈落的確像是要告訴我什麼。
我記得他說：璃，不論發生什麼事情，你都……
他，可曾有過片刻的猶豫麼？
可是……
可是他終究，什麼也沒有告訴我。
什麼也沒有……安靜的看著我，一步步走進他早已布好的局。
「你應該是知道的，音璃，四魂越是沾染鮮血，越是憤怒悲傷怨恨，妖力也就越強大。」
白童子在緩緩的逼近，而我渾然不覺。
「玉的碎片齊集，只是表像。真正能讓你的力量達到顛峰的，恰恰是鬥神西泠最後的四個靈魂被黑暗吞沒的時候。失去了思想而成為絕對忠誠的戰士，奈落需要那樣的你來開啟封印，幫他找回昔日可與天神匹敵的上古妖魔的力量。現在他的目的已經達到了一小半，你已經失去了兩個靈魂，另外兩個，恐怕也時日無多。」
「現在明白了嗎？你只是個工具，女人。」
「工具的話，落在哪個妖怪手裡都是一樣的。」
「所以，」巨大的螯剪高高的揚起。
「就乖乖的成為我的一部分吧！」
刺耳的尖哮中，無數風刃擦過我的發梢襲向了魍魎丸，稍稍阻滯了他的攻勢。我只覺得身子一輕，就被神樂拖上了她的飛羽，羽毛在魍魎丸卷起的颶風中如同浪尖上的小船般瘋狂的顫抖，上上下下翻了四五個滾後，墜向下方一望無際的森林。
第29章 第十五章 背叛者（下）
疼痛，只是疼痛。
從身體的深處，向著四肢百骸蔓延，向著靈魂的邊緣蔓延，碎裂的疼痛。
哢。
我觫的一顫，開始懷疑這破碎的聲音來自我的體內，還是來自我腳下堆積千萬年的腐朽枯葉。
森林裡光線很暗，不知是黑夜已經降臨，還是樹木太過茂密的樹冠擋住了陽光。神樂走在我前面，緊緊抓著我的一隻手，手心冰冷。
「神樂，我們去哪兒？」
她好象被我突然的問話嚇了一跳，隨即壓低了聲音，惡狠狠的吼道：「小點聲！你想被那個怪物發現嗎？！」
「我們能逃到哪兒去呢？」
不理會我的話，她只是加快了腳步，嘴裡絮絮的說：「魍魎丸善於飛行，但在這種林木茂密的地方他占不到任何便宜。我想他轉上幾圈，找不到我們也就會放棄了……」
「我們，能逃到哪兒去呢？」我重複了一遍，不知是問她，還是問自己。
「別想那麼多！我們……不能死在這裡！」
她只顧向前走。我微微一笑，停住了腳步。
「……你走吧，神樂。」
從她的手中抽回了我的手，我站在原地，平靜的面對她近乎崩潰的眼神。
「開什麼玩笑！你回去的話，奈落會……」
「我不相信奈落會對我做出那樣的事情。」
「笨蛋……」
「對不起，神樂。白童子說的，你說的，我全都不相信。」我深深的吸了口氣，沖她勉強擠出一絲笑。
「我的事，淡月的事……我要回去問個明白。所以，不能再和你一起……」
「音璃……」
她在幾步外望著我，眼裡蒙上了絕望。
「你這個傻丫頭……」
「很傻是吧……」我低下頭看著自己的腳尖，再抬起頭的時候，行將決堤的淚水已被強忍了回去。
「神樂，我……喜歡奈落。從很久很久以前，就喜歡他了。」
「他是妖，是魔，我都不在乎。在我心裡，他只是我愛的男人而已。」
「我答應過他，哪怕整個世界都背棄了他，我也要留在他的身邊……」
神樂怔怔的望著我，而後苦笑著搖了搖頭。
「音璃你是真傻還是裝傻……白童子說的沒錯，你妹妹和桔梗的事，早在戰前幾天奈落就知道了……從一開始他就在耍你，說什麼愛你，都是騙人的，你還是不要再……」
「夠了！」
不假思索的，誅黯細窄的刃抵在女子白皙的脖頸上，泛著冰雪似的寒芒。
而我絕望的瞪著她。
「神樂，求你……你說的，我一個字也不想聽……」
神樂注視著我，搖了搖頭，又想說什麼。我搶在她前面乾脆的開口道：
「好了，什麼都不必說了，我是不會相信的。我們就此……再見吧。」
收劍入鞘，我轉身向著與她相反的方向走去。
「等等！你去哪兒？」
神樂追上我，死命的扯住我的袖子，「不能去那邊！魍魎丸肯定還在找我們……」
「既然根本躲不過，幹嗎還要白費力氣？」我看也不看她，只是淡淡的反駁，「抱歉，我不喜歡捉迷藏。況且魍魎丸這個禍害，我是一定要替奈落除掉的。」
神樂愣了愣，忽然惱怒的甩開我的衣服，氣哼哼的轉身就走，邊走嘴裡邊嘟囔：「走吧走吧！整天只知道奈落奈落的，看你最後連死都不知道怎麼死！」
目送她消失在茂密的灌木後，我不由自主的露出些許自嘲的笑容。
神樂，你可知道，這世上最可怕的枷鎖，並不是詛咒亦或死亡的威脅。
而你永遠也不會明白，我，是多麼的羡慕你……
******************
「真是個不討人喜歡的丫頭！」
「脾氣暴躁！和奈落一樣喜怒無常！」
「這樣的女人竟然是四魂之玉，真是天大的笑話！」
「該死的石頭！倒楣的石頭！」
「哎喲！哪個不長眼的亂丟石頭哇——」
「呀！邪見爺爺！你頭上起了好大的一個包！」
兩聲痛呼和驚呼同時在草叢中響起，神樂騰的退後兩步，擺出戒備的姿勢，心虛的大喝一聲：「什麼人！」
前方幾步遠的地方，一叢灌木向著兩側分開，裡面跳出個穿著花和服的小女孩，看到神樂，一雙漆黑的瞳子頓時瞪圓了，然後，小臉上莫名其妙的露出歡天喜地的笑容。
「啊，你是那個……」
女孩叫著就要朝神樂跑過來，正在這時，一柄細長烏黑的刀鞘，輕輕的攔在了她身前。
「殺生丸大人……？」
猶如烏雲裂開了縫隙，日月璀璨的光芒在這陰暗的密林裡當空照耀。
金色的眸子不動聲色的注視著這慌亂無措的女子，目光是她習以為常的冷淡，卻不見往日迫人的鋒利。
神樂只覺得呼吸驟然急促起來，他就站在離她幾步遠的地方。
「殺…殺生丸……」
與此同時，殺生丸的身後，也傳出一個小小的驚呼聲。
「神樂？！」
待看清楚那滿臉震驚的少年，神樂忽的笑了，如釋重負，夾雜了點淡淡的悲哀。
「琥珀，你果然在這裡。」她歎息一聲，「真是的，本來是要告訴那丫頭的…
話還未說完，就被一聲震耳欲聾的爆鳴打斷了。
隔著重重樹冠，沸騰絢爛的紫色妖炎照亮了整個森林。
******************
好……硬！
第五次攻擊被魍魎丸擋回後，我趁勢落在一塊空曠的草坡上，略微活動了下震的發麻的手腕，頭腦裡有些空白。
高速的攻擊與無法突破的防禦，尋常刀劍顯然還不夠給他搔癢的……如果我的靈力能恢復到千年前的五成，應付這種妖怪絕對不是問題，可是……
看了看光芒已有暗淡趨勢的誅黯，我忍不住有點失望。力量甚至還未恢復到與桔梗決戰之前的水準——看來這樣草率應戰還是太勉強了……
正想著，森寒的殺氣破空而來。我剛剛閃到一棵樹後，就看到原先站的地面上釘上了三根亮閃閃的金剛石梭。
「呵呵，鬥神西泠，和你玩還真是有趣的很！」
我抬頭，被一陣眩目的光晃的心煩意亂，那怪物全身已然披上了刺蝟似的一層金剛石甲，更多亮閃閃的石梭在他身邊的空中彙集。
「想不到淪落成一塊石頭的你，還是這麼的強……」
魍魎丸的一隻巨螯上光芒湧動，片刻竟實化為一杆長刀，攜著凜冽的妖氣和殺氣朝我迎頭劈下。
「但是，真是可惜呐，從你愛上奈落的那天起，你的結局就已經註定了！」
轟隆——
刀勁撕裂了大地，而後怪物以一種與之龐大身軀不相稱的敏捷，只一轉身便又撲了上來。
「痛苦——」
我躲避著亂如急雨般濺射四起的碎石，不得以回到了空中。
「怨恨——」
刀席捲起暴烈的颶風，颶風裡無數金剛石梭反射著落日之光，妖冶非常。
「以及絕望——」
我一個急轉甩開了他。收不住來勢的金剛刀深深砸進大地，發出驚天動地的巨響。
「沙羅淨天•蔓生！！」
誅黯筆直的指向那大地上的縫隙，情急之下，古老的鬥神族伏魔咒語衝口而出。
大地裡呼的湧出千千萬萬黑色的藤蔓，將魍魎丸的刀連同雙手死死纏在了一團亂麻裡。
魍魎丸大笑幾聲：「女人，以為這種小把戲就能降伏我？！做……」
「夢」字還未出口，我已經逼至他跟前，誅黯鋒芒大盛，準確的斬在他那被厚厚的金剛石包圍的頸部。
鏗——
那一瞬間，我在那雙紫羅蘭色的眼睛裡捕捉到了一絲恐懼。
這怪物，原也是怕死的。
劈——哢——
碎裂的聲音，爆響不斷。誅黯連續提升的劍壓下，饒是堅硬無比的金剛石，也發出了迸裂的呻吟。
我貼近那張醜陋的臉，微微一笑。
「只有這點本事麼，白童子。」
他眼中的恐懼陡然擴大，嘴裡嘶嘶的說：「女人，你……」
「也僅僅能到這樣的程度吧……即使弄成這副不人不鬼的樣子。」
身後傳來有藤蔓斷裂的悶響，察覺到他的雙手即將掙脫束縛，我傾盡全身的力量，孤注一擲的喊道：
「沙羅淨天•冰蝕！！」
別想跑！
喀啦啦——未斷的藤蔓上湧出水銀般銀亮的液體，蛇一般沿著怪物的手攀爬，滲進他的皮膚，又在瞬間凝凍成冰。看他扭曲的表情就知道，連血液也凍住的滋味不好受。
全身的妖力與靈力，源源不斷的傳入誅黯，我感到劍下厚實的金剛石在寸寸崩裂。
「女人，你上當了。」
怪物忽然磔磔的陰笑起來，我心中一驚，腳下竟踩空了。低頭看去，那原本是怪物胸口的地方，已是一個黑色的旋渦，裡面強大的吸力正將我拖向魍魎丸的體內。
腳上有種濕滑冰冷的感覺，我的目光一僵。一雙蒼白的小手，正死死的抓住我的腿，隨著那雙手，白童子幽靈般的面孔在旋渦的黑洞中顯現出來。
他在笑，飄渺的童音此刻聽起來令人不寒而慄：「四魂，乖乖的，做我的同伴吧。與我融為一體，痛苦，絕望，悲傷……一切一切，都不會再困擾你……」
「閉上你的嘴，臭死人了。」我輕蔑的說，右手將誅黯重重的插進身旁的泥土以穩住身體，左手單手扼緊了魍魎丸的咽喉。
「沙羅淨天•天焚。」我輕柔的語音剛落，玄紫的光就將我和他一齊籠罩其中。
「你以為這樣就能殺我麼……呃！」
白童子的死靈突然痛苦的抓住自己的喉嚨，圓睜了眼睛，歇斯底里的尖叫起來。
「女人，你對我…做了什麼？！」
沸騰的光芒裡，魍魎丸的脖頸，在我的手下寸寸碎裂！怪物偌大的身軀開始狂亂的扭動，卻無論如何的掙脫不了光芒的束縛。
「該死的女人！我要殺了你！」
魍魎丸發出驚天動地的恐怖咆哮，我腳下的旋渦陡然擴大，從中探出無數慘白的小手糾纏住我的身體。無視自己已沒入黑暗的雙腿和腰部，我慢悠悠的說道：
「沙羅淨天咒，蔓生縛妖之形，冰蝕噬妖之魄，最後一咒名為天焚，受此咒者神形俱滅——白童子，你可能不知道，我在完成工作時一向很認真，從不拿小把戲糊弄對手的……」
黑暗已侵襲至我胸口，旋渦裡陣陣腥風撲面而來。
墳墓的味道，腐爛的味道。
忽然想笑。還有什麼可怕的？
不知道，我自己的靈魂，是不是也早已腐爛的不成樣子？
沉淪在愛欲的瘋狂與殺戮的快感中，在地獄的魔火裡煎熬殆盡的，鬥神西泠最後的四個靈魂。
何時可以安息……
猛然，周身的靈力劇震，我愕然看到眼前的黑暗裡升起一鉤幽藍的新月。當我意識到那原來是極快的刀光時，身體已經被一股大力硬生生從魍魎丸的體內拔了出來。白童子淒厲的尖叫聲中，那些蒼白的手齊刷刷的斷裂，像被火焰灼痛的蛇一般倉皇的縮回黑暗裡。
而咒語亦被這突然的闖入者打破，魍魎丸擺脫了我的束縛，迅速的躥上半空，咯咯的尖笑起來。
「想不到啊想不到，一向孤高的殺生丸大人竟然對敵人拔刀相助！嘖嘖，想來這女人帶來的誘惑，遠遠超出四魂之玉本身哦！」
心裡沒來由的怒火中燒，我不顧全身的虛脫感，從地上一躍而起：「白童子！再胡說八道，信不信我砸爛你的腦袋？！」
魍魎丸卻早已逃的遠了，只留下一串梟鳥般刺耳的怪笑。
天已經黑了。雲層裡穿出一輪明月，皎潔浩蕩的月光沖散了蒼茫夜色。我拄著劍站定，任初冬的寒氣打透了單薄的衣衫，衣襟上若有若無的飄來淺淡的白梅香，我的呼吸忍不住微微一滯，偷偷的看向不遠處朝我走來的那個男人。月光裡，那一把柔軟的銀白長髮隨風而動，仿佛也化成了光。
「為什麼救我？」我低聲問。
他像沒聽到我的話，沉默的與我擦肩而過。
「你今天救了我，可也許有一天，我會要你的命哦。」
他依舊安靜的前行。一種冷漠的無視。
「等等！殺生丸……」
颯——
劍出鞘的聲音。我垂下目光，鬥鬼神殺氣暗湧的刃，冷冷的抵在我的頸間。
微微一笑，我只是靜立不動。
「不怕死麼，四魂。」他聲音淡薄如水，聽不到絲毫情感的流露。
「一無所有的人，不怕死。」我輕聲回答。
「愚蠢。」
「我知道。」自嘲的笑笑。
「自暴自棄，不是武者之道。」他又說。
我眨眨眼睛：「那什麼才是武者之道呢，殺生丸大人？」
「不畏死，亦不輕生。」
他認真的樣子還真是可愛。我輕快的笑了。
「要知道，不是所有人都必須按照您的標準生活的，殺生丸大人。」
「但今天的事，音璃還是要謝謝您。」
被劍刃抵著，我朝他微微的低下頭，權當是鞠躬。
殺生丸一言不發的注視著我，末了，鬥鬼神離開了我的脖子。他收劍入鞘，清冷的目光轉向身後。我隨著他的目光看去，一棵古樹旁不知何時站立著一個瘦小的黑影，熟悉的清澈眸子中流轉著的，有一點驚詫，有一點恐懼，但更多的是滿滿的喜悅。
「琥珀？！」我驚叫出聲。
「璃姐姐！」
完全丟掉了以往的靦腆羞澀，男孩不顧一切的向我跑來，哽咽著撲進我懷裡。
而我激動到連擁抱他的力氣也沒有了。
「你還活著……太好了……」
「這麼說，這小子還真是命大啊。從那麼高的懸崖上摔進海裡，沒死就是個奇跡了。偏偏又正好被鈴看到，否則可能早在海邊凍僵了也說不定。」
溫暖的火堆旁，邪見絮絮叨叨的說著。琥珀抱著膝蓋坐在我身邊，望著我把白布一圈圈纏繞在被金剛石劃傷的左手上，擔憂的說：「要不要緊啊，璃姐姐。」
我笑著輕拍了下他的頭：「笨蛋，不要露出那種表情啦，這點小傷算不得什麼的。」
「放心啦，」神樂難得的在一旁附和我：「她哪次回來不是傷的亂七八糟的，過幾天就又活蹦亂跳了。四魂都能把死人變成活的，更別說她自己……」
聽到「把死人變成活的」，琥珀的臉色忽的有些蒼白。我責怪的瞪了眼神樂，她知趣的閉上嘴，站起身走開了。
「琥珀，轉過身去，我有樣禮物送給你。」
「啊？」孩子迷茫的張大了眼睛。
我笑，「琥珀相信我嗎？」
他不假思索的點點頭。
「琥珀相信璃姐姐。」
「那就轉過身去。記住，無論感受到什麼，都不要動。」
男孩背向我坐著，我從他僵硬的身形裡感受到他的不安。然而來不及多想，我將誅黯插進地裡，建立了一個剛好籠罩我們兩個的結界。一手按在他肩胛處，我準確的找到了那片熟悉的光芒。
掌心噴吐出淡紫的暉光，孩子驚叫一聲想要跳起來，卻被我牢牢按住。
「別動！亂動的話我們都會死！」
琥珀如我所願的乖乖安靜下來。只是聲音顫抖著問我：「璃姐姐，你要幹什麼？」
「琥珀可以答應姐姐一件事麼？」我邊凝聚著全身的靈力，邊低聲說。
「什麼……」
「放棄復仇，到一個安全的地方，好好的過完屬於你的人生。」
「姐姐，琥珀不明白……」
清澈潔淨的紫芒在結界內升騰繚繞，我原本不知道，在這骯髒的體內，還有這麼多未被污染的純淨靈力。
「……非光非暗，不垢不淨……」
隨著咒語，琥珀肩上的四魂碎片與我呼應著發出柔和的光芒，漸漸的，菱形的碎片中流動起乳白的霧氣，形狀也趨向模糊。
「……以吾之靈，賜汝新生……融！！」
伴隨我的一聲低喝，四魂碎片倏的化為淡紫的流光，在不斷的扭曲變幻中，緩緩滲入琥珀的全身。
這全新的生命，從此再不會被一塊小小的碎片帶走。
暗自欣慰的笑了笑，融魂之術，看來我還沒有忘乾淨。
桔梗，你會希望我這麼做，對吧。
「姐姐！不可以！」琥珀動不了，只能聲嘶力竭的大叫起來，「如果被奈落知道，四魂碎片永遠無法集齊了，他會殺了你的！」
會嗎？也許吧。
我狠狠的笑著，心中湧起報復的快感。
上古妖魔的力量，和我……
奈落，你所盼望的，永遠永遠也得不到了。
神樂他們趕來的時候，我已經做好了離開的準備，只是被琥珀抓住不放，面對一群人質疑的眼神，實在是有些尷尬。
神樂率先開口：「你還是要走？」
我一根一根掰開男孩固執的手指，不緊不慢的說：「四魂之玉是有主人的，自然要回到主人身邊去。」
「你！」神樂氣的語無倫次，「那身上的傷，你怎麼解釋？！」
「很簡單嘍，叛徒神樂投靠了殺生丸，音璃追殺卻不敵，被殺生丸大人狠狠的教訓了一頓……」眼看面前兩人的臉色越來越難看，我吐吐舌頭，俏皮一笑，「開玩笑，開玩笑啦！」
「自作聰明。」那一直沉默的銀髮男人忽然冷哼道。
「也許吧。」我抿起嘴唇，扭頭看向琥珀：「琥珀，姐姐和你說過的話，你可記住了？」
「我不要！」一反常態的拒絕，我微微一怔，火光中，那孩子的眼睛亮如星子，仿佛就要燃燒起來一般。
「琥珀……」
「我說了不要！」男孩攥緊了拳頭，用稚嫩的嗓音撕裂般喊著，「父親的仇，村裡人的仇…我…我……」
喊聲的尾音，突然被一片抽泣淹沒。
「那麼多人…那麼多人都死了……就算我…」
孩子忽然抬起頭，朝我大聲的哭喊道：「就算我可以忘記，璃姐姐，你又該怎麼辦？！我不要你死啊！如果璃姐姐因為我被奈落殺掉，那我寧可不要這條命……」
啪！
哭喊聲戛然而止，琥珀捂著臉，不可置信的望著我。
「混帳話！」
我厲聲喊道，「我又不是你親姐姐！我的死活和你一點關係也沒有！今後你最好給我滾的遠遠的，離我越遠越好！如果再叫我看見你，我一定狠狠的揍你！聽清楚沒有？！」
男孩死死咬著嘴唇，大聲說了句：「我一定會去救你離開的，璃姐姐。」就撒腿跑遠了。
「這孩子……」我苦笑著搖了搖頭，卻發現神樂站在篝火旁，神情複雜的看著我。
「我該回去了。」
像是自語，也像是對她說。我撣撣和服袖子上的灰塵，佯裝輕鬆的笑笑，「記得我的第一件衣服，還是你送給我的。其實我挺喜歡的，但一直沒來得及對你說謝謝……哦對了，還有那盒胭脂，我也在學著用了……」
「喂，音璃。」她的聲音有點發抖，「真的要回去嗎？」
「看你說的，好象我要去送死一樣！」我故意大笑幾聲，「放心啦，奈落不會那麼容易就殺我的。我可是‘他的四魂之玉’呀。」
「……我們什麼時候，還能見面？」
「不知道。但是，」我在她擔憂的目光裡，緩緩伸展開身後的羽翼。
「一定會再見面的，一定。」
第30章 第十六章 魂葬（上）
這個漫長的夜，終於過去了。
我坐在出雲城殘破的城牆上，看著大群大群的烏鴉盤桓在晨曦初露的荒涼原野上。是個晴天，風有些大，把天空吹成一種乾淨的淺藍，藍色一直綿延到遙遠的地平線，在那裡，有著線條柔和起伏的蒼青色山巒，甚至可以看到山頂積著的潔白的雪。
剛剛佔據出雲的時候，奈落曾擁著我站在這個地方眺望那些山，然後告訴我：璃，那是大地的極北之處，山的另一邊，就是海了。
我當時頗為不以為然的說：海的那邊呢？海的那邊，就是另一個世界了吧。
這個說法竟讓他愣了一下，然後他微笑著擰我的鼻子：璃，你這孩子到底在想些什麼？另一個世界，是不存在的。
我不語。但我知道，這世上，是存在著那樣一個地方的。
沒有死靈，沒有妖魔，沒有連年不斷的天災人禍，沒有無休無止的殺戮征伐，沒有漫長的仿佛永遠不會過去的黑夜。
真想去看看呵，那個世界……戈薇的世界。
遠方田野的上空，不知是誰家的孩子放飛了一隻風箏，簡陋的形狀，飛的搖搖擺擺，亮麗的顏色卻給單調的冬日景象增添了幾許暖意。
我癡癡的望著，覺得心也隨著那風箏忽上忽下的飄搖不定。無論飛多高，飛多遠，線的一端永遠牽在那個人手裡，多少坎坷風雨，多少雄心渴望，最終回歸他掌心時，也只是一片蒼白脆弱的紙張。
命運，不過如此。
身後傳來細碎的腳步聲。循聲望去，晨光裡站著個面貌清秀的少年，一襲梳成馬尾的黑髮紛紛揚揚的飛舞在風裡，眸子是醉人的深紅，像是陳年醇厚的酒，隱隱散發著冰涼的芬芳。
名叫白夜的孩子，我只見過他一次。那時他尚赤身裸體的蜷縮在一隻大陶罐裡，作為奈落新的造物與忠實的僕人。而當時印象最深刻的，就是他張開一雙美麗而妖嬈的眼睛靜靜的凝視我，然後笑的爛漫無比。
那一刻才明白為什麼奈落更愛叫他「夢幻」。這個精通幻術的孩子，本身就是一個美麗的幻影。
白色的夜，和我一樣，不應當出現在這個世界。
存在，只是因為寂寞。
然而此刻，這孩子臉上卻沒有了那種爛漫的笑容。他遠遠的望著我，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我看著好玩，便想故意逗逗他，手指著遠處的山對他說：
「白夜，你知道山的那邊是哪裡麼？」
沒想到少年平靜的答道：
「是你心中的另一個世界吧。」
「……你是怎麼知道的？」我有些尷尬。
他的表情依舊很平靜，「奈落大人對我提起過。」
「是嘛？」心念輕輕一動，「他還跟你說過什麼？」
「……沒有。」
很會掩飾的孩子。但現在的我已懶得去深究，關於那個男人的一切。
我盯著他的眼睛，確信他不像是對我隱瞞什麼後，淡然道：「你來這裡做什麼？看起來很閑嘛。」
白夜臉上浮起妖嬈的冷笑：「去會會犬夜叉他們。他們在北方的幾個城裡，給我們製造了不少麻煩。」
「哦，那真是辛苦你了。」
嘴裡應付著，心裡想的卻是去城外弄個風箏回來玩玩，反正再不想為那男人去打打殺殺，閑著也是閑著。
我翻身躍下城牆，從他身邊走過。
「你去哪裡？」他在我身後突然問，聲音裡帶了一點莫名的緊張。
「我去哪裡關你什麼事。」真是好笑，什麼時候輪到他來管我。
「等等！」
余光瞥見少年的身影一晃，轉眼便到了眼前，竟是擋住我去路的模樣。
我沉下臉來：「白夜，你這是什麼意思？不去完成任務，倒干涉起我的事情來了？！」
像是終於下定決心似的，他提高聲音說：「你應該去看看奈落大人了。」
我愣了下，然後撲哧笑出了聲。
「真是的，還以為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是他要你傳達這個命令給我的？」
他急急的搖頭：「是…不，不是！不是他的命令！只是，只是你最好去看看他……」
這孩子今天撞邪了吧，怎麼怪怪的……
我揮揮手，不耐煩的打斷他的話：「我知道了。做你自己的事去吧。」
說罷從他身邊繞過，直奔城外而去。
可惡，急匆匆的跑出來，竟然忘了這地方自從被妖魔們佔據以後，周圍幾十裡都人煙稀少，連個市集都沒有，叫我上哪弄風箏去嘛！
在城外的荒草地裡轉了半天，我索性坐在一堆乾草上，再也不想多走一步。
天真藍。我在陽光裡微閉上眼睛，向著天空伸出雙手。
好溫暖。
原來陽光是這樣溫暖的，真是熟悉的感覺啊。
為什麼，會覺得這樣熟悉呢……？
記起來了……仿佛是很久以前，我還僅僅是一塊石頭的時候，曾經蜷縮在那樣溫暖的掌心裡，度過了無數個危機四伏的漫長黑夜……
還有更遙遠的過去。還是小女孩的我，乖乖的牽著那樣溫暖的手，走在陰森的魔族森林裡，什麼也不害怕………
黑暗是他眼底的寧靜，陽光是他掌心的溫度。
一直一直，我都是那麼的喜歡……
風輕柔的盤旋，無聲的吹幹了眼角的潮濕。
******************
咯吱——
腳踩在陳舊的木制地面上，發出輕微的響動，我嚇了一跳，停住腳步環顧著昏暗的走廊，確信沒有任何人後，閃身到走廊盡頭的門前，猶豫著伸出手。
手上傳來異樣的感受，望著門表面驟然滾過的紫黑光流，我意識到那是結界的所在。然而對於很久以前就能自如穿越他結界的我來說，所做的只是推開門罷了。
我走進這個陌生的房間，這是自從佔領出雲城以來我第一次進入他的房間。屋子很大，陳設相當簡單，昏暗的光線裡隱隱混進了一種古怪的味道，我忍不住皺了皺眉。
血的味道。
怎麼會有這麼濃重的，血的味道……
一眼就看到床榻上那道安靜的身影。安靜的一動不動，安靜的……讓我有點莫名的不安。
烏黑的，波浪般的長髮，沉寂的散在枕上，宛若一蓬彌漫的黑霧。我的目光停頓在那張蒼白的面容上，掠過他臉上每一道堅毅的線條，許久的流連著，不願離去。
睡著的妖魔，更像是個無害的精靈。
忽然，漆黑的睫毛動了動。暗紅的眸子緩緩的張開，安靜的似乎有些恍惚，帶著我從未在這個男人身上見到過的，疲憊。
一種不明原因的緊張席捲過我的全身，我下意識的退後一步，卻聽到他喚我，用那種我熟悉的低沉溫和的聲音。
「璃……？」
壓住心頭的緊張，我抬起頭，他正注視著我，紅眸裡似笑非笑。
就仿佛，我們之間一切如常，什麼欺騙猜忌，也不曾發生過。
卻聽他輕笑：「這麼快就回來了……？」
「哎……？已經，已經過了一天了呀！」努力從不愉快的回憶中掙脫，我詫異的說。
「是麼？」他神色微微一滯，仿佛自語般喃喃道：「已經這麼久了？」
「是啊，都是第二天中午了……」我心不在焉的答著，頸上隱然有些刺痛。想起一天之前，他捏住我喉嚨的瞬間那陰冷暴戾的眼神，不由得心頭一緊。
為什麼還要回來呢？明明有機會逃走的。
難道心中還懷著一絲僥倖，想聽他親口告訴我，白童子是在說謊的，桔梗的死，和他沒有任何關係。
難道還不死心，想聽他親口說，不會用我的靈魂與生命，作為他得到力量的籌碼。
笑話。真是笑話。
早該明瞭，對於這個男人來說，我只是他殺人的利器，以及獲得力量的容器，我們之間除了這一點，再沒有任何交集。
千年前的鬥神西泠早已死了。這一世，我是活在亂世中的四魂之玉，這妖魔對我無情，我自然不必對他死心塌地。
可既然這樣，為什麼，還是要回來呢？
一時間心亂如麻，冷不防被猛的扯住了手腕，我失去平衡向前重重跌去，待到反應過來時，已經撞進了男人堅實的胸膛。
「奈落,你幹什麼？！放開！」我憤怒的低喊道，身體卻無法抑制的軟了下去，像是一塊冰被擲進了升騰的妖火裡。
好熱。他的身上怎麼這麼熱。
呼吸驟然亂了。心中一隻尖牙利爪的獸，無聲的撕扯著意志。
像要點燃我全身的血液，這可怕的，地獄般的灼熱，吞噬了我最後的理智。
「在怕什麼？」
他在我耳畔輕聲說，氣息掃過我的脖頸，隱約的甜腥。而後，冰冷的吻狠狠的落在頸上，覆上我的雙唇，霸道的不容絲毫抗拒。
胸中那只張牙舞爪的獸，沖出了牢籠，我殘留的意志被撕扯的七零八落。
該死的。
手臂不受控制的穿過那些冰涼的絲綢，蛇一樣糾纏上男人結實的身體，瘋狂的迎合著他的愛撫。
該死的。
很疼，不知是身體，還是心。
於是我狠狠的一口咬住他的肩膀，眼淚卻流了出來。
沒有絲毫反抗的餘地，沒有。
奈落，你這殘忍的妖怪……
為什麼，總是讓我輸的一敗塗地……
「璃，告訴我，你到底想要什麼……」他的手揉進我的頭髮，狠狠的撕扯著，詛咒般的呢喃。
每個字都是毒，他的懷抱中血腥彌漫。
肉體與靈魂，生生撕裂的疼痛。
「告訴我……」
我默不作聲，只是拼命將身體埋進他胸膛的溫暖裡，仿佛一個快要凍死的人竭盡全力想要抓住眼前的火焰，再不在乎被它灼傷。
漫長的前世，紛亂的今世，點點滴滴積累在靈魂深處的記憶，忽而變得重如千鈞。
它們輕而易舉的，碾碎了我。
我，愛著這個男人，用我全部的喜悅，和全部的悲傷。
******************
午夜靜謐，他輕垂眼簾，臂彎裡的女孩睡的還算安穩，像是許久以前，那顆從巫女蒼白的指縫間滾落到他眼前的紫玉，安靜，透徹，一目了然。
叫做四魂的玉，力量的源泉，他追尋的目標。本來簡單的不能再簡單的事情，在揭開玉上殘留封印的一刻，戲劇性的發生了變化。
原本以為，再也不會有機會，看到那雙紫琉璃般的眸子。
昔日所向披靡的鬥神西泠，竟成了被封印在玉裡的一縷殘缺的幽魂。
那個瞬間他明白了四魂之玉不可一世的力量來自何處，自己又是為何對這顆石頭懷著志在必得的渴求——時光流逝千年，命運再次把她帶回到他的身邊，儘管是以這樣一種奇異的方式。
就像是窗縫裡透進來的那些細碎的月光，這孩子總是不管不顧的一頭撞進他黑暗的世界。千年之前，千年之後，都蠢的無可救藥。
此刻，他聽得見屋子一角的刀架上，血獄森羅無休無止的尖利咆哮。魔刀在呼喚著昔日的主人，而這呼喚令他體內好不容易平息的混亂妖力再次沸騰起來。反噬帶來的五內俱焚的感覺頃刻奪走了全身的力氣，於是他索性把臉深深的埋進懷中少女柔密的長髮間，疲倦的閉上眼睛。
很溫暖。不知道是誰在溫暖著誰。
只差最後一枚碎片了。他想。
這一次，永遠的留在我身邊吧，西泠。
******************
仿佛很久很久都沒有睡的這麼香甜了，直到午夜我才醒來，懵懂的支起身體，輕輕吸了口氣，眼睛也慢慢適應了室內的昏暗。
我微微一怔。
靜默燃燒的燭光中，奈落背對我站著，披上了那些沉重的鉛灰色鎧甲。甲胄的影子投射在牆上，巨大而猙獰，只有那烏黑濃麗的長髮漫過肩頭，海浪般舒卷散落，肆意的妖嬈。
身上披著他的衣袍，我下了床榻，赤足踩在冰涼的木質地面上。走到他身後時，寬大的和服已滑落至小腿。不去理會，我伸出雙手，一言不發的環在他的腰間，將滾燙的臉貼上男人寬闊的背。
很緊，很緊的擁抱，急迫而絕望。我沉默，他亦沉默，須臾，一隻溫暖修長的手輕輕覆在我的雙手上，像是想要阻止什麼，又像是某種無奈的撫慰。
奈落是絕頂聰明的男人，我亦不笨，我和他都很清楚，片刻的瘋狂，已經無法彌合我們之間愈加清晰的裂痕。無法逾越，無法改變，有些東西，已經永遠無法回到最初。
只是，有些東西，已經刻進靈魂，成為了生命的一部分。
我想他在等著我發問，於是我先開口。
「……要走麼？」
頓時後悔。我也不知道為什麼千言萬語，只說出這麼句毫無意義的話。本來，我應該有很多的憤怒，很多的質問，關於我和他的一切一切。
然而沒等他回答，又一句沒意義的話衝口而出，伴隨著些微的顫抖。
「別走，行嗎？」
不知怎麼的，眼前忽然就模糊了，聲音裡也帶上了重重的鼻音。
妖魔只是靜立不動，看不到他的臉，只能聽到他的聲音，像是從很遙遠的地方，淡淡的傳來。
「璃，別這麼孩子氣。」
「我不讓你走！」我跺著腳喊，沒來由的絕望和歇斯底里，「我還沒有告訴你，這些天我去了哪裡，看到了些什麼，我還沒有告訴你呢……」
門外驟然響起的急促腳步聲打斷了我的嗚咽，隨之而來的是白夜急切惶恐的聲音：「大人！白童子背叛了您，以奪取四魂之玉為名，已經帶領上千北方妖魔直奔出雲來了！」
「我知道了，你在主殿等我。」
依舊是清冷淡定的嗓音，只是輕柔的拉開我緊抓住他衣服的手，奈落轉過身，目光落在我臉上，嫣紅的眸子裡忽的閃現出我熟悉的魅惑笑意。
「好了，那麼璃來說說，這些天都遇到了哪些有趣的事情。」
「……」
我一時語塞，憋了半天才訥訥的說：「我和白童子交過手了。」
「哦？」
「作為宿主的魍魎丸堅硬無比，連殺生丸的鬥鬼神和我的誅黯也無法擊破它的外殼。」
「嗯。」
「另外，他的速度很快，當心他的大螯和金剛槍刺。」
「嗯。」
「還有，白童子的邪靈寄居在魍魎丸體內，一定要……」
「璃，」他平靜的打斷我，「你想對我說什麼？」
我張了張嘴，望著妖魔深邃的眼睛，哽住了。
「有話想對我說，對麼？」他又問。
淡月的消失，桔梗的死，琥珀，神樂，四魂最後的碎片……
我低下頭，無意識的攥緊了自己的一縷長髮。
「風箏。」
「什麼？」妖魔的語氣似乎略略有些驚訝。
「風箏。」我抬頭，抿著嘴笑了。
「妖怪，我…很想放風箏，等你回來，我們去放風箏好嗎？」
他凝視我片刻，突然俯下身在我嘴唇上吻了一下。
「傻孩子。」他在我耳畔低聲說。
「璃，你留在這裡，哪裡也不要去。」他又說。
「等我回來，」
「等我解決好那些事，」
「就回來娶你。」
奈落你這個笨蛋……其實那一天，我最想說的，根本不是什麼放風箏。
我想對你說，我愛你。可我沒能說出口，於是再也來不及。
世上的人和妖，只知道那顆叫四魂的玉屬於一個叫奈落的強大妖魔，卻不知道我們，總是這樣的錯過彼此，一次又一次，一世又一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