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6]二月十四
海邊小城裡,凍人不凍水的二月中旬,名義上已經進入了早春,然而外面冰雪消融寒風刺骨,光禿禿的枝丫蕭索地搖來晃去,完全沒什麼可興奮的。
淺見未來收回目光,低下頭去看平攤在膝蓋上的精裝書。日子平白無故地溜走,她只能從密密麻麻的「12月25日,和仁王去吃飯」「1月2日,和仁王到神社參拜」「2月7日,和仁王一起回家」中,抓住一絲一縷連自己都忍不住臉紅心跳的蛛絲馬跡。
用這樣的方式捱過冗長的冬天,結繩記日。
「早上好!」視線裡忽然垂下一對雙馬尾,她啪的一聲合上書,驚魂未定地瞪著光咲快碰到她鼻尖的臉。
「能不能不要在我想黑暗的事情的時候和我打招呼?」
「哈,」光咲露出相當嘲諷的笑容,「除了仁王你還有什麼黑暗的事情可以想?」
然後啪地把一塊巧克力拍在桌上,推到淺見未來面前:「所以我才奇怪。你說他這樣的人,對誰都吊兒郎當嬉皮笑臉,對誰都薄情寡義翻臉不認帳,朋友眾多,從未長久,唯獨對著你,有種奇怪的耐心和溫柔——而且你們還是同桌,天哪,這劇情都這麼蘇了,你怎麼還不去告白?」
淺見未來在心裡給她這句明顯有誇大成分的話狠狠打了個勾,然後再次低下頭,盯著精裝書殼上的糾纏不清的紋路,直到視線模糊。
今天是情人節,不管是出於書本提出的任務,還是學生之間約定俗成的規矩,她都應該為仁王準備一份巧克力。只是,該以怎麼樣的名義送出去?
她很為難。
把巧克力重重地冠上「義理」二字遞給仁王時,對方誇張地喲了一聲,淺見未來不依不饒地凝視著他的眼睛,在對方「居然不是本命平時白痛你了」的做作腔調裡,聳了聳肩。
如果叫住他的時候沒有因那雙水霧氤氳的眸子而心尖微顫,如果勇氣沒有氣勢如虹地駐紮在此又被灰溜溜地驅逐,那今天和她一起吃午飯的也許……就不是結城橘衣了。
不是不後悔的。淺見未來歎了口氣,吹得面前的飲料杯裡激起一層漣漪。
「怎麼了?」
她回過神來,結城橘衣正撚起一個壽司看著自己,面無表情,棱角分明的下巴線條,配上春款襯衫,非常有味道。
「沒有。」抬頭打量了一圈周圍嘰嘰喳喳興奮無比的女孩子,她笑笑,「只是覺得日子過得好快。居然也到情人節了。」
她們交換了彼此的巧克力。淺見未來這才發現結城心不在焉,注意力完全集中于桌邊的另一個禮物袋。她有些奇怪,於是探身向裡面看去。
「給誰的呀?」他輕輕地問。
「恩?」對方假裝沒有聽懂。
她坐回位置,笑了一下沒有追問。
結城於是低下頭,有些尷尬地說,「是……本命巧克力。」
「是山下送的?還是你準備送給別人的?」她支頭凝視著霧騰騰的落地窗倒映出的自己,不帶八卦色彩地說,「我也準備了,可到最後還是沒能送出手,真有出息。」
結城橘衣猛地抬起頭來,對面的女孩子面對著一盤吃剩下的魚骨頭,左手托著下巴,右手伸出來窗子上畫了一個笑臉,然後,側過臉看著那只盤子,一個人輕輕地笑。
「套用一部劇裡的話,『抱著不成功的覺悟去吧,失敗了也理所當然,成功了就是男兒好漢。』——所以就不留你了,快把這份巧克力送出去吧。」
早春的陽光軟綿綿的,如一片淡金色的霧。她眯起眼睛,看見塵埃在半空中舞蹈,安靜而奔放。
<<<<<<
放晚學的時候結城橘衣走得很早,出教室、下樓梯、穿越中心大道,終於來到了網球場邊靜謐無人的小樹林,咚咚咚的擊球聲應和著她的腳步。
「仁王同學!」
五米遠的地方,背著球袋的少年轉過身來,略帶訝異的目光輕輕掃過她。結城橘衣努力勾起笑容,仿佛上天正扛著一架相機遠端拍攝,而她就是那個過關斬將行將獲得最後勝利的,女主角。
「噗哩,」他一眼就瞥見了自己手中的禮物袋,邪氣的笑容潮水一樣的退下去,「有事嗎?」
聲帶黏連滯障在一起,心裡忽然轟隆隆打起了鼓。不是沒有聽過學校裡著名的傳說,仁王雅治在拒絕女生的告白時會換上比平時正經千百倍的態度,十句話裡九句半是假的欺詐師,撕下面具袒露心扉,居然是在最最傷人的時候。
「我……」結城橘衣站在繁茂的香樟樹下,頭頂是千掌千指托住陽光,指縫間窸窸窣窣落了一地碎汞。
然而她終於鼓起勇氣,輕輕地伸出手,輕輕地說:「這是本命巧克力,請你收下。」
暖融融的陽光只有無力虛假的溫度,樹下寒風刺骨,吹亂了結城橘衣新剪的齊肩短髮。面前的少年定定地站住,打量了她幾秒鐘,那雙曾經在樓梯上托起她的手,還是禮貌地接過了禮物袋。
她一度錯認的溫存,其實也只是禮貌的,那雙眼睛裡沒有半點兒光芒,連面對淺見未來時的誇張與戲謔都吝嗇給予。
仿佛先前那種被攝像頭包圍的滿足與自得只是種錯覺,當演出結束,當上帝開口,當他說——「對不起」。
對不起,男主角已經有了喜歡的人。而你,結城橘衣,應該就此收心,乖乖退居二線。於是她落荒而逃,沒有回頭,依稀聽到幾秒後響起的腳步聲,啪嗒啪嗒,每一下都踩在她心上。
終於走出冷到心底的小樹林,結城橘衣仰頭逼回眼淚,忽然聽到身後響起一聲嗤笑。
「不好意思啊,我也不是故意往這邊走的。」
她回過頭,對著對方俏麗的打扮皺了皺眉,嘴角微微有些嘲笑的弧度。
是三澤葉。成績的確能帶來寵愛,至少在結城橘衣的班級排名以幾何倍數增長後,對方再也沒有找過她麻煩。事已至此,她根本無意和眼前這個趾高氣揚空有其表的小太妹囉嗦,眯起眼睛,結城橘衣轉身就走。
「這麼急要去哪兒呀?」三澤葉微微上揚的聲調忽然激怒了她,「去補課嗎?的確啊,你成績進步地這麼快,連我都很驚訝。可是這有什麼用呢,到頭來還不是竹籃打水一場空,仁王雅治拒絕你了吧?」
臉上的笑容更加燦爛,她沖這個一直以堅硬的背部線條回應自己的女孩子輕聲說道:「你有沒有想過,那句話,是他用來拒絕你的藉口,還是……他真有了喜歡的人?」
結城橘衣好像聽見了遠處隱約的戰鼓。她停下腳步,深呼吸,漫不經心地瞥了一眼對方。
「我沒興趣,可至少不是搔首弄姿湊上去,熱臉貼冷屁股的你。」
曾經被仁王後援團除名的三澤葉臉色一凜,嘴唇都在抖。結城橘衣笑著搖搖頭,從筆直的中央大道穿過走出校門時,沒想到這一天終於來了,她也能把那種一針見血無所顧忌的表情演繹到深入骨髓,仿佛開口的刹那,當初那個以沉默無言應對響亮耳光的少女,已經與她擦肩而過。
但也只是覺得反胃、難受、噁心,不是因為三澤葉毫無水準的挑釁,而是隨著那聲冷笑一路攀附生長的那句話。
你喜歡的人,究竟是誰呢?
[77]開始吧
期末考最後一科結束的那天,立海大簡直是發生了一場暴動。淺見未來從飛舞著各種測驗卷和書頁的走廊裡跑過去沖回教室,迎面就被一個書包「吧唧」拍扁了臉。
「……咿!適可而止哦!」她好不容易把書包從臉上扒下來,對著距離自己最近的一個人就反拍了回去,「一看就知道沒有見過大世面——噗噢……都說適可而止了啊喂!
考試過後就是短暫的春假,下個學期他們即將升入高二,從社會底層的勞動人民一躍而成中產階級,沒有誰是不興奮的。廣播裡反反復複放著真田風紀委員的吼聲:「太鬆懈了——」
淺見未來拿著掃帚,硬是往仁王手裡塞了一個黑板擦招呼他打掃衛生。回頭卻看見他正呈老僧入定狀般伏在桌面解一道壓軸題,面前站著馬景濤附體的物理課代表:「說了多少遍你怎麼不信?!題幹給的條件是a>0,你家抛物線這樣開口?!」
他搖頭,「我當然知道a>0,你自己建一個坐標系,這個根明明分佈在2和3之間。」
他們倆還在忘情地爭論,淺見未來早已無話可說地別開臉,自己上講臺擦乾淨了黑板。走回座位時,一路上結城橘衣都在看著她。她餘光躲避不及,只好抬起頭也回望過去。
然後她就偏過頭去了。
期末考就這樣匆匆結束了。
三天后再次聚到教室裡拿成績單,有件事情劈頭蓋臉地砸下來。
高一最後一次考試,她只拿了班級第三。
第一名是並列的兩個人,仁王雅治,和結城橘衣。
她一時間不知道該說什麼,結城橘衣太過拼命,沉冤昭雪揚眉吐氣的一天總會到來。只不過這樣驚天動地的華麗結尾,同學的驚歎與任課老師的讚美,總讓淺見未來覺得很不舒服。
誠然,她幫她,卻不希望看到她以這樣□□裸的成功來顯示效果。這樣的場合,結城橘衣本不該關切地過來安慰她,可當兩人真的只是在講臺邊擦肩而過時,她的心裡又忽然湧起了難言的疲憊。
即使對方的眼神還是平和而真誠的,可淺見未來心裡隱約有感覺,仁王雅治說過的未來,已經不遠了。
班主任在講臺上囑咐春假注意事項,念叨了不知多少年的條條框框讓她聽了就厭倦。於是低頭擺弄起今天準備交還給新聞社的單反相機,正一張又一張地翻著照片,眼前忽然湊過來一個毛茸茸的腦袋。
和螢幕中央的人笑得一樣邪氣而燦爛。
仁王奪過相機,「既然那麼喜歡人像,為什麼從沒見你拍過自己?」
「我不上鏡啊,」她聳聳肩,伏在桌子上,「而且你當我是Instagram和Twitter上吃個飯也要來個GIF動畫的那些人?」
他像是全然沒注意到她話裡一簇簇的尖刺,又翻了幾張照片,忽然擰開鏡頭蓋。
哢嚓一聲,照下了淺見未來毫無準備的瞬間。
她氣得要命,不顧臺上的班主任還站在那裡,抄起女主角之書就往仁王頭頂招呼,動作乾脆,聲音清冷,估計大半個教室都聽到了少年下巴撞到桌子時發出的沉悶響聲。
也包括結城橘衣。
她從那份學年大榜裡抬起頭來,卻在此刻聽見仁王雅治一邊揉著腦袋一邊笑嘻嘻地安慰淺見未來:「可我覺得這張照片很好看啊。」
「誰說你不上鏡了,也不看看是誰在拍,有小爺我掌鏡這照片就成功了一半啊!」
仁王雅治難得溫暖的聲線蓋過了結城橘衣心底的暗潮拍擊。
<<<<<<
淺見未來他們把招新用的材料搬到中心大道,卷起耳旁的碎發向柏森光道謝時,目光穿越層層阻礙捧起公告欄前綿延不盡的分班表,那裡,和去年一樣人山人海。
「學長辛苦了。」
柏森愣了一下,下一秒,遊戲機□□腰帶裡,溫柔地揉了揉她的頭髮。
「不辛苦,」然而卻沒有笑,「真正辛苦的,是你們。」
又一個新學期開始了。
淺見未來走進高二C組時,就在教室裡看見了光咲和仁王。她蹦蹦跳跳地來到兩人面前,背過手,笑眯眯地道了句「請多指教」。
終於不必再為眼前這頭陌生的龐然大物而惶恐無助,從今天起,她也是這裡的學姐了。
還記得春假最後一天她被上杉一個電話叫到立海大,學姐遞給她一根麥芽糖要她坐下,淺見未來疑惑不解地撕開包裝袋,塞進嘴裡,甜味像打翻了膠水一樣充盈了口腔。
抬頭就聽見學姐說。
「以後,這裡就交給你了。」
她一愣,想開口卻咬到了舌頭,一時竟分不清嘴裡究竟是甜膩還是酸麻。
「我……」
上杉笑了,「如果只是國三還能再待一年,可我們已經高三了啊,傻丫頭,你以為成天嚼嚼麥芽糖到時候就會有出路嗎?」
淺見未來拼命搖頭,表示自己不是這個意思。然而上杉只是移開了目光,看著窗外的天空一言不發。
忽然有人拍了拍她的肩膀。
「是因為我們相信你會做得更好,」低著頭也知道是誰,「比勉強保住新聞社的牌子的我們要好,比那邊做著火爆的娛樂刊物的森井知夏還要好。」
她的學長嚴肅起來就有一兩分帥氣,嘴角不自覺地翹起來,可淺見未來的聲音還是猶疑的:「可萬一……」
柏森打斷她:「萬一敗了是吧?你覺得對我們來說,是眼睜睜地看著新聞社敗在自己手上好呢,還是作壁上觀別人給這個社團陪葬好?至少前者不用背上罪人的駡名——開玩笑的。幹嘛在這裡瞎擔心呢,繪理把自己知道都教給你了。未來,現在想一想,你還有什麼是不會的嗎?」
她囁嚅:「好像沒有了……」
「那就好。現在你是社長了。」上杉繪理看著背後落下的太陽,神情肅穆,又有些哀傷。她轉過頭來,說:
「我和柏森光,請求退部。」
淺見未來很難記得那天她究竟是怎麼回去的,好像是一個人,又好像是柏森光陪著。她安靜地聽學長顛三倒四地敘述著關乎新聞社的點點滴滴,從去年因為手續缺乏被學生會刁難而錯過了兩個半招新日,到好不容易湊夠了人數又在出刊上遇到了麻煩——幾個幽靈社員權當擺設,加上高二幾個和她一個新生人手根本不夠用;他講上杉繪理是怎樣小心翼翼地在每一期刊物上實踐新的企劃,鞏固辛苦保留的讀者群;他講新聞社的現狀總是讓她很自責,現在這種不負責任的退出其實是一種解脫,希望她能夠理解——
「好了學長,知道你們倆是作者欽點的CP,可是別這麼明晃晃地秀恩愛的好嗎,」她做了一個燒燒燒的動作,「讓我們這些單身汪的日子怎麼過!」
對方嗤笑一聲,「你還有臉說?我可是撇下了繪理來陪你誒,對學長就這樣態度?」
「反正——」
「反正之後也都交給你了,有什麼事可以來找我幫忙,只要不妨礙我打遊戲,一切都好說。」
他留下一句「加油」,轉身大步流星地邁進人海。淺見未來凝視著那條搖搖晃晃掛滿遊戲機的腰帶,直到再也看不見,直到淚眼模糊了視線。
然後轉過身,面對眼前幾個同級生,「開始吧!」
[78]玉樹臨風的柱子
女主角之書把這個任務命名為「新聞社的幻滅與重生」,又因為太過中二而被淺見未來一票否決。此刻她盯著書本上方那排灰色字體,悠悠地歎了口氣。
「狗血事件薄單元·論完美結局的達成社團相關支線 B.作為新一任部長,必須提高新招納的部員的積極性,並在第一份月刊上取得不錯的成績……啊,好困難。」
哈欠接二連三地冒出來,淺見未來把頭埋進書本裡,眼角沁出幾滴淚花。
上杉繪理在退部之前最後幫了她一把,從交接手續到招新日的安排,沒有一樣需要淺見未來操心。她利用一點小小的噓頭,當眾承諾本社在開學一周後就會開展的豐富的活動,大概沒有一個人相信社長會給自己打臉,又或者是聽信了社長與網球部私交良好日後或許能夠順帶著攀上關係的謠言,她愣是收到了厚厚一疊報名表。
儘管不想利用「幸村精市的青梅竹馬」「仁王雅治的同桌」「淺見川的妹妹」這三重身份來為自己謀取便利,清點著入社申請表的淺見未來覺得,自己今後大概會常常麻煩他們三位了。
可在此之前,她還要做一件更重要的事。
「削減社員?你瘋了吧?」仁王雅治把她的數學卷子拿來,一邊看一邊毫不留情地潑涼水,「上屆新聞社總共才六個人,好不容易沒有解散的,如今你上任就要大動干戈,讓那些滿腔熱血的小學妹小學弟們怎麼辦?」
她哼了一聲:「誰知道他們是沖著新聞社,還是沖著新聞社的福利來的呀?這位,還有這位,申請都亂填一氣,優點一欄連最基本的寫寫文章、拍拍照片都沒有,明顯是來混學分的——我想要的是英才而並非閒人啊!」
「所以呢?」仁王頭也不抬地笑道,「撇開態度不端正的傢伙,那些什麼都不會的,就一定是閒人?」
她揪住了那聲音裡的一絲冷笑,啪的合上書:「一群什麼都不會的小孩子,能為校刊出力嗎?能組成一個強大的團隊嗎?」
他聳聳肩,漫不經心地反問:「那一年前的你就什麼都會嗎?不也是抱著完成任務的態度參加新聞社的?上杉手把手帶你的時候,偷懶翹部活也都幹過了,怎麼自己成了社長就雙標成這樣?」
淺見未來愣住了,盯著他看了半天,一口氣卡在喉嚨裡進也不是出也不是,於是把凳子往後一扯,從他背後擠過去跑出門了。
下午的時候全班大掃除,打掃乾淨又重新排位子。抽籤的結果是男生先進教室挑選,女同學一個接一個走出來,紮堆在走廊上聊天發呆。
「老實說,你們倆吵架了對不對?」光咲把腦袋湊過來。
「沒有的事。」她搖搖頭,把半個身子掛在欄杆上看操場進行體育課的班級。
光咲拖長的聲調裡充滿了不信任,然而也沒有多問。幾個女孩子湊到門邊上偷看,小聲討論著「你看仁王君的位置在哪裡」「誒誒誒你的頭擋住了啦」的時候,伊達老師忽然不解風情地拉開門走出來,沖她們比了個OK的手勢:「接下來是你們啦,姑娘們。」
女孩子們嘻嘻哈哈地跑了進去,你推我我擠你的,淺見未來跟在後面,和往外走的仁王雅治擦肩而過,目光相撞的瞬間,她低下了頭。
她至今還不明白仁王雅治為什麼反對她。身為網球部正選,她的理念應當與他們「強者至上」的觀點不謀而合才對。這樣的確急功近利了些,但是當初為了三連霸而慫恿切原一再紅眼的,不正是他們嗎?
他有什麼立場來指責自己?她只是想要重振新聞社,手段根本不重要啊!
她凝視著靠窗第一排的那一對空位,歎了口氣。轉頭就被光咲叫住,少女拍著自己身側的椅子說,給你留了VIP座位哦,快來。
「我……」她還是不忍心收回目光。
光咲就在五米遠的地方看著她,一言不發,目光執拗而倔強。直到有個女孩子走過來說我能坐這兒嗎的時候,說了句不行,這邊被我留給未來啦,未來快過來吧。
淺見未來抿起嘴走過去,「謝謝。」
隱約聽到伊達老師走出來說了句什麼,後門打開了,她的視線裡闖進一群嘰嘰喳喳的男生,為首的那個人,長著一張她最熟悉的臉。
世界安靜了,時間停下了。
仁王雅治逛街一樣慢悠悠地走回位子坐下,依舊是靠窗第一排,很少有人會選擇的、既不方便上課溜號又不方便下課睡覺的地方。然後攤開練習冊,開始寫題。
淺見未來看著他,只是角度和曾經再也不一樣。少年千變萬化的表情凝成一個點,擴散出一片天,天空下方,只剩下他微微弓起的背影,和空蕩蕩的右手邊。
新的座位就這樣定下來了,自始至終,都沒有人坐到仁王雅治身側。沒有人。
<<<<<<
社團活動有條不紊地開展起來,新聞社和網球部將在本週末一同進行合宿——這樣的機會,當然是淺見未來厚著臉皮爭取的。而她到底沒有忍心把那些入部申請全扔進碎紙機,於是只剔除了幾個明顯是來混學分的新生,帶著剩下的十幾位社員,浩浩蕩蕩地坐上了通往海邊的大巴。
湘南長長的海岸線上,風景屬江之島最為漂亮。他們的目的地算不上重要的旅遊景點,加之四月又是淡季,青黃不接,沙灘上連個人影都沒有,正好符合柳蓮二制定的殺人網球訓練計畫。
大巴在一處傳統民居前停下,悠悠地從身體裡擠出一串尾氣,同時也把一個個探頭探腦的少年少女們擠下了車。淺見未來站在這處將留宿兩晚的旅館前,古早的房子,門前開闢出一塊小庭院,二樓以上全供住宿,一扇扇打開的窗像是一個個嘴巴。
她拍拍耳朵,似乎大巴上嗡嗡的嘈雜還沒完,甚至依舊不太清楚。
要不是因為社團,她是怎麼也不會參與這場企劃的。且不說只能走請他妹妹吃蛋糕的曲線救國道路來搞定幸村,在這幾天裡,她還要面對一個曾天天見到現在卻並不是很想再見一次的人。
她知道仁王的話句句在理,可也不願意承認自己是錯的。現在的情況也算是臨危受命,換了他難道就不會選擇如此功利主義?
淺見未來站在原地,思緒已經不知飄到哪兒去了。直到身邊一個小學妹推了推她,才慌忙把行李從大巴上搬下來,走進旅館的大門。海邊的風都帶著潮氣,地板上反射著濕漉漉的光。行李箱也不好放在地上拖著,只好拎在手上,又因為害怕腳底打滑,所以走得一瘸一拐。
正往前艱難移動,忽然看到前方的幸村停下了腳步,像根柱子似的杵在那兒,回頭看著自己。
一根玉樹臨風的柱子。
她低聲笑了,還沒反應過來手中的箱子就被拿走,淺見未來連忙說不用我自己可以,然後兩人爭來爭去,最後她被網球部某學長的一句「喲不帶這麼秀恩愛的呀」嚇得縮了手,結果就看著幸村朝前面走去了,他三步遠的地方站著仁王雅治。
又一根玉樹臨風的柱子。
只是這次淺見未來的嘴角沒有一絲弧度,她跑上前去的時候,聽到對方很無奈地說,逞什麼強,萬一摔了一跤學長還要找我麻煩——而且這裡只有學長和一群掀不起風浪的學妹,你究竟在擔心什麼?
眼神不由自主地拐向左前方,又像觸電一樣地跳開了。
「沒什麼。」她搖搖頭說。
[79]牽掛
房間在三樓盡頭,唯一多餘的單人間,推門而入,木製品溫吞濃厚的氣息撲面而來,裹挾著海風特有的味道。環境不錯,人又少,關鍵是價格便宜。淺見未來都有點懷疑這是黑店了,幸村卻一直拍著胸口說沒問題——柳蓮二的資料絕對沒有問題,何況他自己也在網上查過了,這裡是很好家庭旅館。
放好行李後她抬眼看了眼窗外,天色已經完全黑了下來,正準備打開手機給淺見川發條短信,忽然看到腳邊有只寸長的東西爬過去了。
「——啊啊啊啊啊啊!!!!!!」
她聽到門開的聲音回過頭來看到站在門口的兩個大男生,自己還踮著腳尖站在電視櫃上大呼小叫,動作就在瞬間定格。
「未來你這樣讓我們很困擾,」幸村指了指一旁捂著肚子笑得仿佛下一秒就要撒手人寰的仁王雅治,「快下來,站這麼高幹嘛。」
「而且叫那麼大聲,」仁王一邊笑一邊搭腔,「一副……一副少女被——」
淺見未來的臉迅速漲紅。
「因為有蟑螂啊!」她蹲在櫃子上,伸長脖子仔細地檢查了一番地面,然後迅速抬起頭暴躁地打斷他,「沒人告訴你們進少女房間要敲門嗎!」
幸村點點頭,又搖搖頭。「可是你根本沒有鎖門。」
「我……」咬牙切齒一番後,她深呼吸,「為什麼你們兩個會在一起?」
「因為房間分配是隨機的,」幸村頓了一下,改口道,「海邊空氣潮濕,有蟑螂是很常見的事。害怕的話我們留下來陪你,反正半小時後就去吃飯了,在沙灘上。」
她支支吾吾了一會兒,還是拒絕了。剛才的對話全是幸村在把握節奏,仁王即使是笑,眼神也沒有和她接觸,留下來隻會更尷尬。
幸村哦了一聲,而仁王把手搭在他肩膀上勾了一下,沖她壞笑說,要麼,部長陪你睡呀。
門「砰」的一聲關掉,差點撞到他鼻子上。
幸村雙手插兜笑著念了一句他的名字,那邊仁王迅速繳械投降,高舉雙手表示自己什麼都沒說,是她想到了一些令花季少女又夢幻又不敢開口的事情。
剛說完門突然打開,一個枕頭直接砸到他頭上。
「仁王雅治這裡是三樓!再胡說八道我就把你扔出去作平拋運動!」
然後又砰地關起來。
外面的腳步聲漸漸消失了,淺見未來盯著少了一個枕頭的床鋪,聳了聳肩。
剛才第一個沖進來的,是仁王雅治。
閉上眼睛,她似乎還能回憶起少年調色盤一樣千變萬化的表情,而那張臉上最初的神色卻牢牢攀附著胸腔裡驚魂未定的心臟,一路扶搖生長、拔節直上。
是牽掛。
<<<<<<
這場合宿為期三天,週六周日是按照個人情況制定的高強度練習,週一則是各位到場球員之間的排名賽。新聞社中新生占大多數,淺見未來不好意思耽誤他們的時間,加之大家又未必看得懂實打實的比賽,所以他們的跟蹤報導只持續兩天,週一就回去。
來之前她針對校內各級學生的喜好做了一項調查,從中篩選出大家最想瞭解的前十位選手,並將這十個人的採訪任務一一分配下去,以組為單位,根據稿件品質和態度擇優上刊。
仁王當然也在最受歡迎的選手之列,心頭之氣還未消散,加之自己又忙得不可開交,淺見未來根本不打算親自去採訪他,只是排了一個小學妹過去。
她給部員們開過會,粗略指導了一下採訪的具體步驟,報導又可以從哪些方面入手。因而整整一個週六,新聞社的腳步都有條不紊,既沒有出現新生面對學長而臉紅耳赤的狀況,也沒有發生部員追著選手滿地跑從廁所堵到食堂的狗仔式現象。
晚上卻發生了一點小意外。
天氣預報說有陣雨,所以大家都安安分分待在旅館裡沒有出門亂跑。淺見未來趴在桌前寫作業時忽然聽到一聲春雷,轟地震響天際,下一秒,燈光劈啪一聲滅了,整個房間沉入濃濃的黑暗裡。
她下意識站起身來,摸出口袋裡的手機。
出發前淺見川提醒她帶上的手電筒這是真派上了用場,在行李箱裡翻找了一會兒,她手握這唯一的光源慢慢摸索著走下樓梯。
緊張地注視著腳下的臺階,仿佛蹣跚學步的嬰孩,就聽到二樓走廊傳來一聲大喊:「部長?」
差點兒沒頭朝下栽下去。
淺見未來驚魂未定地收回左腳,扶著欄杆朝下望:「怎麼了,秋島君?」
她記得這個聲音,來自今年新加入的部員中唯一一位二年級。入部原因一欄吊兒郎當地寫著不想在籃球社繼續坐板凳所以來了沒有板凳可以坐的新聞社,氣得她恨不得當場把對方本人也一起塞進碎紙機。
只可惜被前來視察工作的柏森光制止了,丫振振有詞表示自己當年入部也不過是為了陪喜歡的妹子玩票,這種常人無法看透的男人到最後都是關鍵時刻扭轉危機的可靠人才,比如,他自己。
淺見未來記得自己臉朝下栽倒在了桌子上。
秋島聿人的手電筒一晃,光就直直打在她臉上。她眯著眼睛伸手擋開,沒想到男生已經大步流星地走上了樓梯。
「部長你沒事就好,我去外面看看電閘,能不能麻煩你去看一下集合在一樓的同學?」
她和他一前一後往下走,秋島在樓梯外側,很體貼地扶著她的肩膀。
「大家都在樓下?怪不得我剛才聽到一陣腳步聲。」淺見未來微微側過臉,「是你帶他們下樓的?」
他不好意思地揉揉後腦勺:「這黑燈瞎火的,我們社裡女生多,分散地待在樓上實在不安全。我恰好帶了手電筒,所以先把她們安置在樓下,正好網球部的幾個也在,和幸村同學說了一聲就跑上來找你了。三樓就你一個,所以之前沒來得及嘛。」
她也不知道黑暗裡自己的笑容究竟是感激還是內疚,「辛苦了。需要我和你一塊去修電閘嗎?」
「開什麼玩笑,外面冷風冷雨的,部長你是女孩子好嗎!」他誇張地比劃了一下兩人之間的身高差距,「你還是安慰一下咱們的小姑娘吧。」
他說的很有道理,淺見未來也不好反駁。到達一樓後就兵分兩路,她走到女生中央,他和幸村打了個招呼表示自己已經將部長安全護送到位,然後就和幾個男生一起往門外去了,高大的肩膀在淡淡的天光裡搖搖晃晃。
回頭就見幾個新生默默相隨的眼神:「學長好帥啊,部長你說是不是?」
「是是是∼」她扶了一下額頭,「你們下來了多久?」
從小姑娘們那裡瞭解到了具體情況,原來在她忙於翻找手電筒時,秋島已經開始挨家挨戶地敲門集合了。他深知人對黑暗有恐懼心理,所以做了最安全也最正確的判斷,即使此舉有頂替部長另立權威的嫌疑,但她是真心相信,也真心感激那雙在黑暗裡也煜煜生輝的眼睛。
如果不是有本書一直在耳邊叫囂「現在換男主也是可以的哦」,她早就承認柏森光的那句話了。
這群男生都是應對緊急情況的老手,十分鐘不到室內就恢復了明亮。秋島和他剛拜過把子的哥們兒一起走進來,淺見未來上前和他們客套了幾句表示感謝,正打算回房間,轉身卻看到一個新生臉色煞白地站在那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