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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貼] 《(網王)女主角生存指南》作者:有人說【完結】

[76]二月十四

  海邊小城裡,凍人不凍水的二月中旬,名義上已經進入了早春,然而外面冰雪消融寒風刺骨,光禿禿的枝丫蕭索地搖來晃去,完全沒什麼可興奮的。

  淺見未來收回目光,低下頭去看平攤在膝蓋上的精裝書。日子平白無故地溜走,她只能從密密麻麻的「12月25日,和仁王去吃飯」「1月2日,和仁王到神社參拜」「2月7日,和仁王一起回家」中,抓住一絲一縷連自己都忍不住臉紅心跳的蛛絲馬跡。

  用這樣的方式捱過冗長的冬天,結繩記日。

  「早上好!」視線裡忽然垂下一對雙馬尾,她啪的一聲合上書,驚魂未定地瞪著光咲快碰到她鼻尖的臉。

  「能不能不要在我想黑暗的事情的時候和我打招呼?」

  「哈,」光咲露出相當嘲諷的笑容,「除了仁王你還有什麼黑暗的事情可以想?」

  然後啪地把一塊巧克力拍在桌上,推到淺見未來面前:「所以我才奇怪。你說他這樣的人,對誰都吊兒郎當嬉皮笑臉,對誰都薄情寡義翻臉不認帳,朋友眾多,從未長久,唯獨對著你,有種奇怪的耐心和溫柔——而且你們還是同桌,天哪,這劇情都這麼蘇了,你怎麼還不去告白?」

  淺見未來在心裡給她這句明顯有誇大成分的話狠狠打了個勾,然後再次低下頭,盯著精裝書殼上的糾纏不清的紋路,直到視線模糊。

  今天是情人節,不管是出於書本提出的任務,還是學生之間約定俗成的規矩,她都應該為仁王準備一份巧克力。只是,該以怎麼樣的名義送出去?

  她很為難。

  把巧克力重重地冠上「義理」二字遞給仁王時,對方誇張地喲了一聲,淺見未來不依不饒地凝視著他的眼睛,在對方「居然不是本命平時白痛你了」的做作腔調裡,聳了聳肩。

  如果叫住他的時候沒有因那雙水霧氤氳的眸子而心尖微顫,如果勇氣沒有氣勢如虹地駐紮在此又被灰溜溜地驅逐,那今天和她一起吃午飯的也許……就不是結城橘衣了。

  不是不後悔的。淺見未來歎了口氣,吹得面前的飲料杯裡激起一層漣漪。

  「怎麼了?」

  她回過神來,結城橘衣正撚起一個壽司看著自己,面無表情,棱角分明的下巴線條,配上春款襯衫,非常有味道。

  「沒有。」抬頭打量了一圈周圍嘰嘰喳喳興奮無比的女孩子,她笑笑,「只是覺得日子過得好快。居然也到情人節了。」

  她們交換了彼此的巧克力。淺見未來這才發現結城心不在焉,注意力完全集中于桌邊的另一個禮物袋。她有些奇怪,於是探身向裡面看去。

  「給誰的呀?」他輕輕地問。

  「恩?」對方假裝沒有聽懂。

  她坐回位置,笑了一下沒有追問。

  結城於是低下頭,有些尷尬地說,「是……本命巧克力。」

  「是山下送的?還是你準備送給別人的?」她支頭凝視著霧騰騰的落地窗倒映出的自己,不帶八卦色彩地說,「我也準備了,可到最後還是沒能送出手,真有出息。」

  結城橘衣猛地抬起頭來,對面的女孩子面對著一盤吃剩下的魚骨頭,左手托著下巴,右手伸出來窗子上畫了一個笑臉,然後,側過臉看著那只盤子,一個人輕輕地笑。

  「套用一部劇裡的話,『抱著不成功的覺悟去吧,失敗了也理所當然,成功了就是男兒好漢。』——所以就不留你了,快把這份巧克力送出去吧。」

  早春的陽光軟綿綿的,如一片淡金色的霧。她眯起眼睛,看見塵埃在半空中舞蹈,安靜而奔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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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放晚學的時候結城橘衣走得很早,出教室、下樓梯、穿越中心大道,終於來到了網球場邊靜謐無人的小樹林,咚咚咚的擊球聲應和著她的腳步。

  「仁王同學!」

  五米遠的地方,背著球袋的少年轉過身來,略帶訝異的目光輕輕掃過她。結城橘衣努力勾起笑容,仿佛上天正扛著一架相機遠端拍攝,而她就是那個過關斬將行將獲得最後勝利的,女主角。

  「噗哩,」他一眼就瞥見了自己手中的禮物袋,邪氣的笑容潮水一樣的退下去,「有事嗎?」

  聲帶黏連滯障在一起,心裡忽然轟隆隆打起了鼓。不是沒有聽過學校裡著名的傳說,仁王雅治在拒絕女生的告白時會換上比平時正經千百倍的態度,十句話裡九句半是假的欺詐師,撕下面具袒露心扉,居然是在最最傷人的時候。

  「我……」結城橘衣站在繁茂的香樟樹下,頭頂是千掌千指托住陽光,指縫間窸窸窣窣落了一地碎汞。

  然而她終於鼓起勇氣,輕輕地伸出手,輕輕地說:「這是本命巧克力,請你收下。」

  暖融融的陽光只有無力虛假的溫度,樹下寒風刺骨,吹亂了結城橘衣新剪的齊肩短髮。面前的少年定定地站住,打量了她幾秒鐘,那雙曾經在樓梯上托起她的手,還是禮貌地接過了禮物袋。

  她一度錯認的溫存,其實也只是禮貌的,那雙眼睛裡沒有半點兒光芒,連面對淺見未來時的誇張與戲謔都吝嗇給予。

  仿佛先前那種被攝像頭包圍的滿足與自得只是種錯覺,當演出結束,當上帝開口,當他說——「對不起」。

  對不起,男主角已經有了喜歡的人。而你,結城橘衣,應該就此收心,乖乖退居二線。於是她落荒而逃,沒有回頭,依稀聽到幾秒後響起的腳步聲,啪嗒啪嗒,每一下都踩在她心上。

  終於走出冷到心底的小樹林,結城橘衣仰頭逼回眼淚,忽然聽到身後響起一聲嗤笑。

  「不好意思啊,我也不是故意往這邊走的。」

  她回過頭,對著對方俏麗的打扮皺了皺眉,嘴角微微有些嘲笑的弧度。

  是三澤葉。成績的確能帶來寵愛,至少在結城橘衣的班級排名以幾何倍數增長後,對方再也沒有找過她麻煩。事已至此,她根本無意和眼前這個趾高氣揚空有其表的小太妹囉嗦,眯起眼睛,結城橘衣轉身就走。

  「這麼急要去哪兒呀?」三澤葉微微上揚的聲調忽然激怒了她,「去補課嗎?的確啊,你成績進步地這麼快,連我都很驚訝。可是這有什麼用呢,到頭來還不是竹籃打水一場空,仁王雅治拒絕你了吧?」

  臉上的笑容更加燦爛,她沖這個一直以堅硬的背部線條回應自己的女孩子輕聲說道:「你有沒有想過,那句話,是他用來拒絕你的藉口,還是……他真有了喜歡的人?」

  結城橘衣好像聽見了遠處隱約的戰鼓。她停下腳步,深呼吸,漫不經心地瞥了一眼對方。

  「我沒興趣,可至少不是搔首弄姿湊上去,熱臉貼冷屁股的你。」

  曾經被仁王後援團除名的三澤葉臉色一凜,嘴唇都在抖。結城橘衣笑著搖搖頭,從筆直的中央大道穿過走出校門時,沒想到這一天終於來了,她也能把那種一針見血無所顧忌的表情演繹到深入骨髓,仿佛開口的刹那,當初那個以沉默無言應對響亮耳光的少女,已經與她擦肩而過。

  但也只是覺得反胃、難受、噁心,不是因為三澤葉毫無水準的挑釁,而是隨著那聲冷笑一路攀附生長的那句話。

  你喜歡的人,究竟是誰呢?

  
[77]開始吧

  期末考最後一科結束的那天,立海大簡直是發生了一場暴動。淺見未來從飛舞著各種測驗卷和書頁的走廊裡跑過去沖回教室,迎面就被一個書包「吧唧」拍扁了臉。

  「……咿!適可而止哦!」她好不容易把書包從臉上扒下來,對著距離自己最近的一個人就反拍了回去,「一看就知道沒有見過大世面——噗噢……都說適可而止了啊喂!

  考試過後就是短暫的春假,下個學期他們即將升入高二,從社會底層的勞動人民一躍而成中產階級,沒有誰是不興奮的。廣播裡反反復複放著真田風紀委員的吼聲:「太鬆懈了——」

  淺見未來拿著掃帚,硬是往仁王手裡塞了一個黑板擦招呼他打掃衛生。回頭卻看見他正呈老僧入定狀般伏在桌面解一道壓軸題,面前站著馬景濤附體的物理課代表:「說了多少遍你怎麼不信?!題幹給的條件是a>0,你家抛物線這樣開口?!」

  他搖頭,「我當然知道a>0,你自己建一個坐標系,這個根明明分佈在2和3之間。」

  他們倆還在忘情地爭論,淺見未來早已無話可說地別開臉,自己上講臺擦乾淨了黑板。走回座位時,一路上結城橘衣都在看著她。她餘光躲避不及,只好抬起頭也回望過去。

  然後她就偏過頭去了。

  期末考就這樣匆匆結束了。

  三天后再次聚到教室裡拿成績單,有件事情劈頭蓋臉地砸下來。

  高一最後一次考試,她只拿了班級第三。

  第一名是並列的兩個人,仁王雅治,和結城橘衣。

  她一時間不知道該說什麼,結城橘衣太過拼命,沉冤昭雪揚眉吐氣的一天總會到來。只不過這樣驚天動地的華麗結尾,同學的驚歎與任課老師的讚美,總讓淺見未來覺得很不舒服。

  誠然,她幫她,卻不希望看到她以這樣□□裸的成功來顯示效果。這樣的場合,結城橘衣本不該關切地過來安慰她,可當兩人真的只是在講臺邊擦肩而過時,她的心裡又忽然湧起了難言的疲憊。

  即使對方的眼神還是平和而真誠的,可淺見未來心裡隱約有感覺,仁王雅治說過的未來,已經不遠了。

  班主任在講臺上囑咐春假注意事項,念叨了不知多少年的條條框框讓她聽了就厭倦。於是低頭擺弄起今天準備交還給新聞社的單反相機,正一張又一張地翻著照片,眼前忽然湊過來一個毛茸茸的腦袋。

  和螢幕中央的人笑得一樣邪氣而燦爛。

  仁王奪過相機,「既然那麼喜歡人像,為什麼從沒見你拍過自己?」

  「我不上鏡啊,」她聳聳肩,伏在桌子上,「而且你當我是Instagram和Twitter上吃個飯也要來個GIF動畫的那些人?」

  他像是全然沒注意到她話裡一簇簇的尖刺,又翻了幾張照片,忽然擰開鏡頭蓋。

  哢嚓一聲,照下了淺見未來毫無準備的瞬間。

  她氣得要命,不顧臺上的班主任還站在那裡,抄起女主角之書就往仁王頭頂招呼,動作乾脆,聲音清冷,估計大半個教室都聽到了少年下巴撞到桌子時發出的沉悶響聲。

  也包括結城橘衣。

  她從那份學年大榜裡抬起頭來,卻在此刻聽見仁王雅治一邊揉著腦袋一邊笑嘻嘻地安慰淺見未來:「可我覺得這張照片很好看啊。」

  「誰說你不上鏡了,也不看看是誰在拍,有小爺我掌鏡這照片就成功了一半啊!」

  仁王雅治難得溫暖的聲線蓋過了結城橘衣心底的暗潮拍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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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淺見未來他們把招新用的材料搬到中心大道,卷起耳旁的碎發向柏森光道謝時,目光穿越層層阻礙捧起公告欄前綿延不盡的分班表,那裡,和去年一樣人山人海。

  「學長辛苦了。」

  柏森愣了一下,下一秒,遊戲機□□腰帶裡,溫柔地揉了揉她的頭髮。

  「不辛苦,」然而卻沒有笑,「真正辛苦的,是你們。」

  又一個新學期開始了。

  淺見未來走進高二C組時,就在教室裡看見了光咲和仁王。她蹦蹦跳跳地來到兩人面前,背過手,笑眯眯地道了句「請多指教」。

  終於不必再為眼前這頭陌生的龐然大物而惶恐無助,從今天起,她也是這裡的學姐了。

  還記得春假最後一天她被上杉一個電話叫到立海大,學姐遞給她一根麥芽糖要她坐下,淺見未來疑惑不解地撕開包裝袋,塞進嘴裡,甜味像打翻了膠水一樣充盈了口腔。

  抬頭就聽見學姐說。

  「以後,這裡就交給你了。」

  她一愣,想開口卻咬到了舌頭,一時竟分不清嘴裡究竟是甜膩還是酸麻。

  「我……」

  上杉笑了,「如果只是國三還能再待一年,可我們已經高三了啊,傻丫頭,你以為成天嚼嚼麥芽糖到時候就會有出路嗎?」

  淺見未來拼命搖頭,表示自己不是這個意思。然而上杉只是移開了目光,看著窗外的天空一言不發。

  忽然有人拍了拍她的肩膀。

  「是因為我們相信你會做得更好,」低著頭也知道是誰,「比勉強保住新聞社的牌子的我們要好,比那邊做著火爆的娛樂刊物的森井知夏還要好。」

  她的學長嚴肅起來就有一兩分帥氣,嘴角不自覺地翹起來,可淺見未來的聲音還是猶疑的:「可萬一……」

  柏森打斷她:「萬一敗了是吧?你覺得對我們來說,是眼睜睜地看著新聞社敗在自己手上好呢,還是作壁上觀別人給這個社團陪葬好?至少前者不用背上罪人的駡名——開玩笑的。幹嘛在這裡瞎擔心呢,繪理把自己知道都教給你了。未來,現在想一想,你還有什麼是不會的嗎?」

  她囁嚅:「好像沒有了……」

  「那就好。現在你是社長了。」上杉繪理看著背後落下的太陽,神情肅穆,又有些哀傷。她轉過頭來,說:

  「我和柏森光,請求退部。」

  淺見未來很難記得那天她究竟是怎麼回去的,好像是一個人,又好像是柏森光陪著。她安靜地聽學長顛三倒四地敘述著關乎新聞社的點點滴滴,從去年因為手續缺乏被學生會刁難而錯過了兩個半招新日,到好不容易湊夠了人數又在出刊上遇到了麻煩——幾個幽靈社員權當擺設,加上高二幾個和她一個新生人手根本不夠用;他講上杉繪理是怎樣小心翼翼地在每一期刊物上實踐新的企劃,鞏固辛苦保留的讀者群;他講新聞社的現狀總是讓她很自責,現在這種不負責任的退出其實是一種解脫,希望她能夠理解——

  「好了學長,知道你們倆是作者欽點的CP,可是別這麼明晃晃地秀恩愛的好嗎,」她做了一個燒燒燒的動作,「讓我們這些單身汪的日子怎麼過!」

  對方嗤笑一聲,「你還有臉說?我可是撇下了繪理來陪你誒,對學長就這樣態度?」

  「反正——」

  「反正之後也都交給你了,有什麼事可以來找我幫忙,只要不妨礙我打遊戲,一切都好說。」

  他留下一句「加油」,轉身大步流星地邁進人海。淺見未來凝視著那條搖搖晃晃掛滿遊戲機的腰帶,直到再也看不見,直到淚眼模糊了視線。

  然後轉過身,面對眼前幾個同級生,「開始吧!」

  
[78]玉樹臨風的柱子

  女主角之書把這個任務命名為「新聞社的幻滅與重生」,又因為太過中二而被淺見未來一票否決。此刻她盯著書本上方那排灰色字體,悠悠地歎了口氣。

  「狗血事件薄單元·論完美結局的達成社團相關支線 B.作為新一任部長,必須提高新招納的部員的積極性,並在第一份月刊上取得不錯的成績……啊,好困難。」

  哈欠接二連三地冒出來,淺見未來把頭埋進書本裡,眼角沁出幾滴淚花。

  上杉繪理在退部之前最後幫了她一把,從交接手續到招新日的安排,沒有一樣需要淺見未來操心。她利用一點小小的噓頭,當眾承諾本社在開學一周後就會開展的豐富的活動,大概沒有一個人相信社長會給自己打臉,又或者是聽信了社長與網球部私交良好日後或許能夠順帶著攀上關係的謠言,她愣是收到了厚厚一疊報名表。

  儘管不想利用「幸村精市的青梅竹馬」「仁王雅治的同桌」「淺見川的妹妹」這三重身份來為自己謀取便利,清點著入社申請表的淺見未來覺得,自己今後大概會常常麻煩他們三位了。

  可在此之前,她還要做一件更重要的事。

  「削減社員?你瘋了吧?」仁王雅治把她的數學卷子拿來,一邊看一邊毫不留情地潑涼水,「上屆新聞社總共才六個人,好不容易沒有解散的,如今你上任就要大動干戈,讓那些滿腔熱血的小學妹小學弟們怎麼辦?」

  她哼了一聲:「誰知道他們是沖著新聞社,還是沖著新聞社的福利來的呀?這位,還有這位,申請都亂填一氣,優點一欄連最基本的寫寫文章、拍拍照片都沒有,明顯是來混學分的——我想要的是英才而並非閒人啊!」

  「所以呢?」仁王頭也不抬地笑道,「撇開態度不端正的傢伙,那些什麼都不會的,就一定是閒人?」

  她揪住了那聲音裡的一絲冷笑,啪的合上書:「一群什麼都不會的小孩子,能為校刊出力嗎?能組成一個強大的團隊嗎?」

  他聳聳肩,漫不經心地反問:「那一年前的你就什麼都會嗎?不也是抱著完成任務的態度參加新聞社的?上杉手把手帶你的時候,偷懶翹部活也都幹過了,怎麼自己成了社長就雙標成這樣?」

  淺見未來愣住了,盯著他看了半天,一口氣卡在喉嚨裡進也不是出也不是,於是把凳子往後一扯,從他背後擠過去跑出門了。

  下午的時候全班大掃除,打掃乾淨又重新排位子。抽籤的結果是男生先進教室挑選,女同學一個接一個走出來,紮堆在走廊上聊天發呆。

  「老實說,你們倆吵架了對不對?」光咲把腦袋湊過來。

  「沒有的事。」她搖搖頭,把半個身子掛在欄杆上看操場進行體育課的班級。

  光咲拖長的聲調裡充滿了不信任,然而也沒有多問。幾個女孩子湊到門邊上偷看,小聲討論著「你看仁王君的位置在哪裡」「誒誒誒你的頭擋住了啦」的時候,伊達老師忽然不解風情地拉開門走出來,沖她們比了個OK的手勢:「接下來是你們啦,姑娘們。」

  女孩子們嘻嘻哈哈地跑了進去,你推我我擠你的,淺見未來跟在後面,和往外走的仁王雅治擦肩而過,目光相撞的瞬間,她低下了頭。

  她至今還不明白仁王雅治為什麼反對她。身為網球部正選,她的理念應當與他們「強者至上」的觀點不謀而合才對。這樣的確急功近利了些,但是當初為了三連霸而慫恿切原一再紅眼的,不正是他們嗎?

  他有什麼立場來指責自己?她只是想要重振新聞社,手段根本不重要啊!

  她凝視著靠窗第一排的那一對空位,歎了口氣。轉頭就被光咲叫住,少女拍著自己身側的椅子說,給你留了VIP座位哦,快來。

  「我……」她還是不忍心收回目光。

  光咲就在五米遠的地方看著她,一言不發,目光執拗而倔強。直到有個女孩子走過來說我能坐這兒嗎的時候,說了句不行,這邊被我留給未來啦,未來快過來吧。

  淺見未來抿起嘴走過去,「謝謝。」

  隱約聽到伊達老師走出來說了句什麼,後門打開了,她的視線裡闖進一群嘰嘰喳喳的男生,為首的那個人,長著一張她最熟悉的臉。

  世界安靜了,時間停下了。

  仁王雅治逛街一樣慢悠悠地走回位子坐下,依舊是靠窗第一排,很少有人會選擇的、既不方便上課溜號又不方便下課睡覺的地方。然後攤開練習冊,開始寫題。

  淺見未來看著他,只是角度和曾經再也不一樣。少年千變萬化的表情凝成一個點,擴散出一片天,天空下方,只剩下他微微弓起的背影,和空蕩蕩的右手邊。

  新的座位就這樣定下來了,自始至終,都沒有人坐到仁王雅治身側。沒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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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社團活動有條不紊地開展起來,新聞社和網球部將在本週末一同進行合宿——這樣的機會,當然是淺見未來厚著臉皮爭取的。而她到底沒有忍心把那些入部申請全扔進碎紙機,於是只剔除了幾個明顯是來混學分的新生,帶著剩下的十幾位社員,浩浩蕩蕩地坐上了通往海邊的大巴。

  湘南長長的海岸線上,風景屬江之島最為漂亮。他們的目的地算不上重要的旅遊景點,加之四月又是淡季,青黃不接,沙灘上連個人影都沒有,正好符合柳蓮二制定的殺人網球訓練計畫。

  大巴在一處傳統民居前停下,悠悠地從身體裡擠出一串尾氣,同時也把一個個探頭探腦的少年少女們擠下了車。淺見未來站在這處將留宿兩晚的旅館前,古早的房子,門前開闢出一塊小庭院,二樓以上全供住宿,一扇扇打開的窗像是一個個嘴巴。

  她拍拍耳朵,似乎大巴上嗡嗡的嘈雜還沒完,甚至依舊不太清楚。

  要不是因為社團,她是怎麼也不會參與這場企劃的。且不說只能走請他妹妹吃蛋糕的曲線救國道路來搞定幸村,在這幾天裡,她還要面對一個曾天天見到現在卻並不是很想再見一次的人。

  她知道仁王的話句句在理,可也不願意承認自己是錯的。現在的情況也算是臨危受命,換了他難道就不會選擇如此功利主義?

  淺見未來站在原地,思緒已經不知飄到哪兒去了。直到身邊一個小學妹推了推她,才慌忙把行李從大巴上搬下來,走進旅館的大門。海邊的風都帶著潮氣,地板上反射著濕漉漉的光。行李箱也不好放在地上拖著,只好拎在手上,又因為害怕腳底打滑,所以走得一瘸一拐。

  正往前艱難移動,忽然看到前方的幸村停下了腳步,像根柱子似的杵在那兒,回頭看著自己。

  一根玉樹臨風的柱子。

  她低聲笑了,還沒反應過來手中的箱子就被拿走,淺見未來連忙說不用我自己可以,然後兩人爭來爭去,最後她被網球部某學長的一句「喲不帶這麼秀恩愛的呀」嚇得縮了手,結果就看著幸村朝前面走去了,他三步遠的地方站著仁王雅治。

  又一根玉樹臨風的柱子。

  只是這次淺見未來的嘴角沒有一絲弧度,她跑上前去的時候,聽到對方很無奈地說,逞什麼強,萬一摔了一跤學長還要找我麻煩——而且這裡只有學長和一群掀不起風浪的學妹,你究竟在擔心什麼?

  眼神不由自主地拐向左前方,又像觸電一樣地跳開了。

  「沒什麼。」她搖搖頭說。

  
[79]牽掛

  房間在三樓盡頭,唯一多餘的單人間,推門而入,木製品溫吞濃厚的氣息撲面而來,裹挾著海風特有的味道。環境不錯,人又少,關鍵是價格便宜。淺見未來都有點懷疑這是黑店了,幸村卻一直拍著胸口說沒問題——柳蓮二的資料絕對沒有問題,何況他自己也在網上查過了,這裡是很好家庭旅館。

  放好行李後她抬眼看了眼窗外,天色已經完全黑了下來,正準備打開手機給淺見川發條短信,忽然看到腳邊有只寸長的東西爬過去了。

  「——啊啊啊啊啊啊!!!!!!」

  她聽到門開的聲音回過頭來看到站在門口的兩個大男生,自己還踮著腳尖站在電視櫃上大呼小叫,動作就在瞬間定格。

  「未來你這樣讓我們很困擾,」幸村指了指一旁捂著肚子笑得仿佛下一秒就要撒手人寰的仁王雅治,「快下來,站這麼高幹嘛。」

  「而且叫那麼大聲,」仁王一邊笑一邊搭腔,「一副……一副少女被——」

  淺見未來的臉迅速漲紅。

  「因為有蟑螂啊!」她蹲在櫃子上,伸長脖子仔細地檢查了一番地面,然後迅速抬起頭暴躁地打斷他,「沒人告訴你們進少女房間要敲門嗎!」

  幸村點點頭,又搖搖頭。「可是你根本沒有鎖門。」

  「我……」咬牙切齒一番後,她深呼吸,「為什麼你們兩個會在一起?」

  「因為房間分配是隨機的,」幸村頓了一下,改口道,「海邊空氣潮濕,有蟑螂是很常見的事。害怕的話我們留下來陪你,反正半小時後就去吃飯了,在沙灘上。」

  她支支吾吾了一會兒,還是拒絕了。剛才的對話全是幸村在把握節奏,仁王即使是笑,眼神也沒有和她接觸,留下來隻會更尷尬。

  幸村哦了一聲,而仁王把手搭在他肩膀上勾了一下,沖她壞笑說,要麼,部長陪你睡呀。

  門「砰」的一聲關掉,差點撞到他鼻子上。

  幸村雙手插兜笑著念了一句他的名字,那邊仁王迅速繳械投降,高舉雙手表示自己什麼都沒說,是她想到了一些令花季少女又夢幻又不敢開口的事情。

  剛說完門突然打開,一個枕頭直接砸到他頭上。

  「仁王雅治這裡是三樓!再胡說八道我就把你扔出去作平拋運動!」

  然後又砰地關起來。

  外面的腳步聲漸漸消失了,淺見未來盯著少了一個枕頭的床鋪,聳了聳肩。

  剛才第一個沖進來的,是仁王雅治。

  閉上眼睛,她似乎還能回憶起少年調色盤一樣千變萬化的表情,而那張臉上最初的神色卻牢牢攀附著胸腔裡驚魂未定的心臟,一路扶搖生長、拔節直上。

  是牽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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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場合宿為期三天,週六周日是按照個人情況制定的高強度練習,週一則是各位到場球員之間的排名賽。新聞社中新生占大多數,淺見未來不好意思耽誤他們的時間,加之大家又未必看得懂實打實的比賽,所以他們的跟蹤報導只持續兩天,週一就回去。

  來之前她針對校內各級學生的喜好做了一項調查,從中篩選出大家最想瞭解的前十位選手,並將這十個人的採訪任務一一分配下去,以組為單位,根據稿件品質和態度擇優上刊。

  仁王當然也在最受歡迎的選手之列,心頭之氣還未消散,加之自己又忙得不可開交,淺見未來根本不打算親自去採訪他,只是排了一個小學妹過去。

  她給部員們開過會,粗略指導了一下採訪的具體步驟,報導又可以從哪些方面入手。因而整整一個週六,新聞社的腳步都有條不紊,既沒有出現新生面對學長而臉紅耳赤的狀況,也沒有發生部員追著選手滿地跑從廁所堵到食堂的狗仔式現象。

  晚上卻發生了一點小意外。

  天氣預報說有陣雨,所以大家都安安分分待在旅館裡沒有出門亂跑。淺見未來趴在桌前寫作業時忽然聽到一聲春雷,轟地震響天際,下一秒,燈光劈啪一聲滅了,整個房間沉入濃濃的黑暗裡。

  她下意識站起身來,摸出口袋裡的手機。

  出發前淺見川提醒她帶上的手電筒這是真派上了用場,在行李箱裡翻找了一會兒,她手握這唯一的光源慢慢摸索著走下樓梯。

  緊張地注視著腳下的臺階,仿佛蹣跚學步的嬰孩,就聽到二樓走廊傳來一聲大喊:「部長?」

  差點兒沒頭朝下栽下去。

  淺見未來驚魂未定地收回左腳,扶著欄杆朝下望:「怎麼了,秋島君?」

  她記得這個聲音,來自今年新加入的部員中唯一一位二年級。入部原因一欄吊兒郎當地寫著不想在籃球社繼續坐板凳所以來了沒有板凳可以坐的新聞社,氣得她恨不得當場把對方本人也一起塞進碎紙機。

  只可惜被前來視察工作的柏森光制止了,丫振振有詞表示自己當年入部也不過是為了陪喜歡的妹子玩票,這種常人無法看透的男人到最後都是關鍵時刻扭轉危機的可靠人才,比如,他自己。

  淺見未來記得自己臉朝下栽倒在了桌子上。

  秋島聿人的手電筒一晃,光就直直打在她臉上。她眯著眼睛伸手擋開,沒想到男生已經大步流星地走上了樓梯。

  「部長你沒事就好,我去外面看看電閘,能不能麻煩你去看一下集合在一樓的同學?」

  她和他一前一後往下走,秋島在樓梯外側,很體貼地扶著她的肩膀。

  「大家都在樓下?怪不得我剛才聽到一陣腳步聲。」淺見未來微微側過臉,「是你帶他們下樓的?」

  他不好意思地揉揉後腦勺:「這黑燈瞎火的,我們社裡女生多,分散地待在樓上實在不安全。我恰好帶了手電筒,所以先把她們安置在樓下,正好網球部的幾個也在,和幸村同學說了一聲就跑上來找你了。三樓就你一個,所以之前沒來得及嘛。」

  她也不知道黑暗裡自己的笑容究竟是感激還是內疚,「辛苦了。需要我和你一塊去修電閘嗎?」

  「開什麼玩笑,外面冷風冷雨的,部長你是女孩子好嗎!」他誇張地比劃了一下兩人之間的身高差距,「你還是安慰一下咱們的小姑娘吧。」

  他說的很有道理,淺見未來也不好反駁。到達一樓後就兵分兩路,她走到女生中央,他和幸村打了個招呼表示自己已經將部長安全護送到位,然後就和幾個男生一起往門外去了,高大的肩膀在淡淡的天光裡搖搖晃晃。

  回頭就見幾個新生默默相隨的眼神:「學長好帥啊,部長你說是不是?」

  「是是是∼」她扶了一下額頭,「你們下來了多久?」

  從小姑娘們那裡瞭解到了具體情況,原來在她忙於翻找手電筒時,秋島已經開始挨家挨戶地敲門集合了。他深知人對黑暗有恐懼心理,所以做了最安全也最正確的判斷,即使此舉有頂替部長另立權威的嫌疑,但她是真心相信,也真心感激那雙在黑暗裡也煜煜生輝的眼睛。

  如果不是有本書一直在耳邊叫囂「現在換男主也是可以的哦」,她早就承認柏森光的那句話了。

  這群男生都是應對緊急情況的老手,十分鐘不到室內就恢復了明亮。秋島和他剛拜過把子的哥們兒一起走進來,淺見未來上前和他們客套了幾句表示感謝,正打算回房間,轉身卻看到一個新生臉色煞白地站在那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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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0]你的勇氣

  她拍拍對方的肩,小學妹抬起頭來看著她,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樣:「部長……」

  「發生什麼事了?」

  「我剛才用筆記本寫報告……結果一停電,沒保存就關機了……」她說著說著就帶上了哭腔,「旅館裡沒連無線,我也不知道去哪裡找恢復檔的方法……五六千字呢……」

  淺見未來沉吟片刻:「你有初稿嗎?」

  學妹搖搖頭。

  她懵了,這事的確很為難。曾經她也經歷過這樣的狀況,還是技術宅柏森光幫忙找回了檔,後來就改用線上文章處理器碼字,所以沒瞭解過關於檔案修復的知識。新聞社的這群姑娘估計也同她半斤八兩,不到萬不得已她又實在不願意麻煩網球部的各位,左右為難之際,剛才已經耍盡了帥的秋島聿人走了過來,大腦袋卡在她和學妹之間。

  「怎麼還不上去?」

  她決定一天之內第二次求助於這個本應無緣於新聞社的男孩子:「你懂電腦嗎?」

  那雙眼睛亮了一下。

  二十分鐘後,「不是很懂」的秋島同學和她一起從學妹的房間裡走出來。一邊關門一邊叮囑學妹他已經改動了文檔的自動保存時間,記不住恢復方式就多保存幾次,下次儘量不要邊充電邊玩筆記本容易燒壞主機板云云——直到淺見未來輕輕捶了捶他的手肘,才轉過頭來,後知後覺地啊了一聲。

  「現在已經晚上十點啦,秋島君。再說下去的話只有兩種結局哦。」

  「除了學妹就此愛上我,還有什麼結果?」

  她惡狠狠地一笑,「會把你扔到窗外做平拋運動啊。」

  秋島的確是個挺能幹的傢伙,在籃球社蹲板凳有點屈才。從這時起她才有那麼一點點認可仁王雅治所說的話——當然,只是一點點,而且,這並不代表兩人會就此和解。

  第二天晚上有個篝火晚會,美其名曰歡送新聞社。淺見未來對此一直嗤之以鼻,特別是當網球部眾人早就撒丫子奔向沙灘上整齊排開的幾隻燒烤架,把她身邊這群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的姑娘遠遠丟在身後時,她再一次對這個冠冕堂皇的托詞產生了懷疑。

  「相信我,他們只是餓了,畢竟柳指定的功能表本身就需要大量的能量攝入來支持。」幸村把一條烤魚遞給她,「挺熱鬧的,不去玩玩嗎?」

  淺見未來把目光移到人群中央,凝神很久又轉回來,嫌棄地聳聳肩。

  下一秒耳邊響起一陣輕笑。幸村精市卷起褲腳,脫掉鞋襪後赤腳走進海水,就著早春還泛著微涼的海水洗乾淨了手。

  他看著她,不知怎的,那眼神讓淺見未來有些心虛。

  「幹、幹嘛啊——」沙灘上人聲鼎沸,她要拉長聲調才能讓幸村聽見。

  少年站在白色的浪花泡沫裡,沖她搖搖頭:「你掉了東西。」

  淺見未來上下看了看,無辜地回頭問他:「什麼?」

  他咧嘴笑了起來,印象中她經常看見幸村眉眼彎彎的微笑,卻很少看見這樣爽朗的笑容。然後他伸出兩根手指,比了個開槍動作:「你的勇氣。」

  砰。

  內心的一面靶子仰頭倒下。

  淺見未來啞然失笑,無言以對。

  後半場她終究是被秋島拉了回去,這群人不知道用什麼手段從店主那裡要來了啤酒,正你一口我一口地豪飲,哥倆兒地勾肩搭背。在真田弦一郎「太鬆懈了」的氣場威壓下大家居然毫無反應地幹盡了最後一滴,還學著電視劇裡那樣把杯子倒過來在頭頂甩了甩,嘴裡喊著「Bottoms Up!」,短短幾個音節被酒精氣息衝撞地有些散了架,仿佛怕太過尖銳而閃了舌頭。

  一起將燒烤後的沙灘清理乾淨,姑娘們甚至細心地將垃圾分類,把空瓶子及另一些可供回收的垃圾放進一個垃圾袋。完工後酒也被冷風醒得差不多了,忽然有人提議道:

  「時間還早,我們玩國王遊戲吧!」

  青春期少年的精力總是分外旺盛,一天的高強度訓練根本壓不倒他們,即使這一刻已經累得像張照片,給他一點激爽立刻又能活蹦亂跳。即使是早上五點從床上雙腿一蹬竄到外頭晨跑半小時,揮拍練習俯臥撐順便跑圈,接著拿著網球拍上球場拉鋸戰一上午,下午頂著炎炎烈日和對手打練習賽相互抬抬杠——直到這群哥們兒都累得跟泥一樣地回到寢室,你再喊一聲:鬥地主三缺一啦!看著吧,他們准能為那僅剩的一個名額打起來。

  於是淺見未來充滿怨念地看了一眼在聽到這個提議後立刻原地滿血復活的秋島聿人。

  他有備而來地拆開一副嶄新的撲克,理出Joker,梅花與方片之後,再從僅剩的二十六張黑桃與紅心中去掉紅心A。抽到黑桃A的人便是國王,可以任意點出若干人,而後命令不幸被抽到的同伴完成對人類來說可行的任務。

  從童年番中著名的「用鼻子吃麵條」實驗,到要求兩個男生上演真人版壁咚,各種無理要求層出不窮,氣氛再一次沸騰起來,半小時後,新上任的國王丸井文太舉起手中的黑桃A:

  「抽到黑桃4的人,到我面前來,站在這裡不許動!」

  就在眾人紛紛對著自己的牌面長舒一口氣並伸長脖子尋找那個倒楣蛋時,仁王雅治站了起來。淺見未來愣了一下,根本沒料到他也會中招,打從一開始她便下意識地相信,以仁王雅治對隔岸觀火的熱愛,他絕對有理由也有能力不被選到,參與到其中的充其量也只是湊湊熱鬧看看笑話。

  所以是故意而為嗎?

  她皺眉注視著少年一步步走到丸井面前,站定,正要開口就被對方潑了滿臉海水。

  「噗哩。」

  黑桃A輕飄飄地落回牌堆頂端,下一秒,海水順著頭髮滴滴答答流下來的仁王微笑著接將丸井按進水裡,換來後者狼狽的掙扎和求饒。

  新一輪的壓榨開始,當仁王雅治今晚再一次站起來,帶著上位者的獨特笑容環視四座時,淺見未來正低著頭,直直盯著屬於自己的紙牌。紙片的邊角略微有些捲曲,黑桃的圖案與王后的側臉則依舊輪廓清晰。

  她甚至能聽見鄰座腕表的指針滴答,一下又一下在圓形錶盤上閒庭信步,姿態超然。

  「黑桃Queen,請站到我面前來。」

  很多人在害怕的時候就會失去反應能力,大腦一片空白,既不難過也不緊張,把靈魂抽出體外,讓它不會被情緒傷害到。但淺見未來沒有這個能力,胡思亂想是她存在的根本表現與特徵,當她抬頭直視仁王雅治時,眼前浮現出的居然是幸村的臉。

  你的勇氣呢?

  而見到這幅場面的眾人先是愣了幾秒,之後則不約而同地歡呼起來。

  「仁王你要對她做什麼!!自己的同學還敢下手也太饑渴了吧!!」

  「強吻就不必了,但我們強烈要求擁抱!!」

  「退一步來說真心話也完全沒問題啊!!淺見同學你喜歡什麼樣的男孩子?」

  「笨蛋!部長會害羞的!沖你這態度還想追女孩?差評啊喂!」

  仁王雅治笑嘻嘻地接受了所有朝自己砸來的慫恿、噓聲和口哨,下一秒他拉起淺見未來的胳膊,在對方惶恐無措的眼睛深處,看到了自己。

  「國王要求退出遊戲——」他帶笑的聲音夾在溫柔的潮聲中傳來,「請黑桃Queen和我一道,去一個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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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是她和仁王第一次單獨出去吃飯,誰也沒有帶上,誰也沒有通知,在眾目睽睽之下手牽手大步流星地離去,走了好遠才聽到人堆那邊爆發出喪心病狂的大笑。

  直到邁進這家夜宵店的大門,她看到了赤膊的大叔、成群的學生和年輕的姐妹淘,一群又一群圍著小桌子紮堆而坐的人,他們的喧嘩和吐息組成厚重溫和的潮水,洶湧而來,沖刷掉沙灘上難熬的沉默。

  她低下頭,摸了摸自己余溫尚存的耳垂。

  仁王雅治熟門熟路地點了一桌子蝦蟹海鮮,淺見未來愛吃海味,兩人之間尷尬的氣氛因為這不斷被端上來的盤子而緩和了許多。她開心得不行,一邊忙著剝殼一邊口齒不清地問他:「你幹嘛帶我來這裡?」

  他低頭擺弄著一根吸管,「因為剛才的燒烤你一口也沒吃啊。」

  「我……」她被辣醬嗆得說不出話來,「我以為別人沒注意的……」

  「怎麼可能,」一隻手伸過來輕輕拍了拍她的脊背,「否則你的胃可能有這麼大?吃過晚飯就接著宵夜,跟無底洞似的。」

  「怎麼才一星期功夫,您的國文功底就突飛猛進了?」她頷首。

  「那是因為受你影響,你的存在把我們這排的水準都拉低了。」

  仁王雅治突然笑出來,她也是。

  像是在這一笑間,一個星期前的齟齬都煙消雲散了。

  「我承認,我的方法錯了。」她慢慢地、慢慢地開口,那顆急於求成的暴躁而不安的心,終於對著面前斯文剝蝦的少年乖乖低頭,「我要的不只是一份適銷對路的校刊,我還要重建往日新聞社的輝煌,我……我想要一個團隊。」

  「我以為身無所長的新生能寫出很棒的訪談、能應對難以解決的危機,也許下一次當印刷廠耍賴不出貨的時候,還會有人漂亮地搞定一切。從一無所知到無所不能,我也是這樣過來的,謝謝你……」她如釋重負地看著他,「謝謝你把我從那條路上拉回來。」

  仁王接下了她的目光,聳聳肩,然後什麼也沒說,只是繼續低頭拆蟹剝蝦,自己一口都沒吃。

  淺見未來知道這場爭吵結束了。

  但很久以後她才知道,仁王其實海鮮過敏。

  
[81]從未離開

  當夜月白風清,她輾轉難眠,趴在視窗發呆。

  先是打點好了行李,然後又把相機翻出來手動清了清記憶體,房間隔音效果極好,窗外又是萬籟無聲,神遊半晌隻覺得渾身發涼,哆嗦一下,爬起來抖開被子鑽進去。

  淺見未來鮮少失眠,睡不著時也會習慣性地打電話騷擾仁王雅治,多少次他本來已經洗洗睡了卻因為這樣一通午夜凶鈴再次爬起來看深夜檔的電視節目。然而這次是合宿,她怕把他吵醒了第二天練習賽上萎靡不振,又或者惹毛了對方直接被丟出去以天為被地為席,幾次摩挲著發送鍵,卻總是移開指尖按了回退。

  物理距離接近的副作用是阻礙大腦電波直接交流,真心地覺得得不償失。

  她攏了攏被子,居然聽見了簡訊鈴聲,這一下徹底清醒。

  即使已經告訴自己很多遍,這麼晚了一定是的通訊公司,淺見未來還是忍不住抓起床邊那堅硬的鐵塊,三下五除二劃拉開螢幕上的未讀消息。

  【噗哩,睡著了麼?】

  那個瞬間連自己也說不上來心頭究竟是什麼感覺。有些哭笑不得,又有些少女心氾濫成災的觸動。

  【有事?】

  【有件事情想和你說。】

  仁王你丫成心折騰我好玩是吧……

  【所以說,你喪失手指之外的行動能力了?】

  這一條發出後她迅速把手機塞到枕頭下,來不及躺平按耐住嘴角的笑意,便聽見輕微的敲門聲。

  淺見未來一個激靈,跳起來裹著被子拖拖拉拉奔過去,拉開門,就見仁王雅治握著手機站在門外,靜靜地看著她。他直起腰時比淺見未來高一個頭多,少年清爽的氣息撲面而來,她怔在原地,被盯得心裡有點發毛,問:「什麼事?」

  他搖搖頭,輕輕揚起嘴角,說:「晚安。」

  「……」

  「嗯?」

  這種時刻吐槽他窮極無聊的沒事找事他嗑了藥的行為模式和他突發奇想的浪漫因數似乎都是理所當然的,可是淺見未來問出了一句足以使曖昧叢生、進無可退的話。

  「你……在這裡站了多久?」

  他聳聳肩:「也不久。不過幸村大概不會給我開門了。」

  她差點咬到舌頭,「為什麼?」

  「噗哩,誰知道呢,」仁王雅治笑得像個孩子,「我也只不過是把房號從307改成了『仁王王國』而已啊。」

  她從頭到腳仔仔細細地打量了他一番,心裡翻騰著的句子都在這綿長的一眼裡被輕柔撫平、消磨乾淨,最後只剩下一句道別,

  「晚安。」

  仁王雅治心滿意足地走了。

  她看著他歡快地消失在門外,一顆少女心漸漸溫暖起來。

  誰騙她說欺詐師的精神追求高不可攀,一句晚安已能讓他如此滿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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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星期二早上,仁王雅治邁進教學樓,拐到高二C組的位置,推開門,走進去。

  他身邊不設防的空位上多了一個人,正一邊和光咲強調著自己最近視力下降,一邊指著值日生安排表大聲控訴:

  「不然誰要和這個從來都偷懶摸魚的傢伙一組啊!」

  她說話的時候視線不在他身上。

  可是人卻一直在他身邊。

  好像從來都沒有離開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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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月一日,立海高中第2013屆高三年級畢業典禮。

  淺見未來懶洋洋地趴在禮堂三層的欄杆上向下俯瞰,身後是秋島聿人一邊小聲強調著這個角度看畢業典禮最好,一邊把攝影器材扔在地上,掀起一層浮灰。

  又一年的升學考試,等這群人所坐的教室一空,就輪到他們以高三之名繼續奮鬥了。

  一如今天站在禮堂的最高處,熬過兩年,他們終於登上了立海大的權力頂點。

  她低下頭默默撫摸掌心的紋路,新聞社狹小的老活動室裡,上杉繪理隨口說出的那番戲言就這樣不合時宜地從記憶中掙脫,抖落滿身水珠,鮮活地蹦了出來。

  秋島聿人一邊校正光圈一邊疑惑道:「笑什麼呢?」

  「沒有,」她搖搖頭,一點兒也不記者收斂嘴角的弧度。目光穿越一個有一個或扁或圓的後腦勺,終於在一雙緊扣的手前,姍姍停下。

  然後一把搶過男生手中的相機,迅速按下快門。

  「今天是不是沒吃藥啊?」他哭笑不得地湊過來。

  「你知道嗎,這是上任社長和上上任副社長,他們終於在一起了。」她指著照片上兩個怎麼看都不登對的背影,「有機會的話,我一定要把這張和另一張一起洗出來交給他們。」

  「另一張?」

  「兩年前照的,運動會開幕式上,兩個人差點兒為了同一台遊戲機打起來,也就這點出息。」她摩挲著相機光滑外殼上微微凸起的快門,「可惜這樣的場景,以後再也看不到了。」

  再見啦。

  上杉社長,和那年帶我參觀學校的領隊大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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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種儀式,在無法感同身受的人眼裡總是煩悶而冗長。淺見未來只關心哪個環節可以抓拍幾張留念而誰的發言能夠衍生出一篇報導。新聞社從三個月前起就開始策劃名為「畢業季」的特刊,只針對行將離校的應屆生,從幾個已經拿到保送資格且較為知名的畢業生的個人專訪,到受眾面廣泛人人皆可參與的BBS討論樓,這種專題從未有先輩嘗試過,作為發起人的淺見未來在謹慎之餘又不免雄心勃勃——她不僅打算借此機會擴大新聞社的知名度,為四月的招新做準備,更要爭取高三學子人手一本的發行量,將這份盛大的賀禮想給此刻正站在鎂光燈下的那個人。

  「就是他嗎?」秋島指著舞臺中央。

  她點點頭。

  「原來你哥哥是學生會會長啊,我說怎麼一個姓呢……」男生若有所思地摸摸下巴,忽然抬頭沖她壞笑起來,「真是親生的?怎麼一點兒也不像呢?」

  淺見未來面無表情地踹了他一腳,

  這次換她站在幕後目送淺見川離開,整裝待發,從容踏上新的征程。奇妙的是,曾經自己何其恐懼他周遭的光芒,如同伊卡洛斯的蠟翅膀害怕被陽光灼傷,於是只能選擇逃開,心卻絕強地不肯走遠。然而今天,她可以大大咧咧地告訴別人自己和他是親生兄妹,不因兩人各異的特質而心虛,對誇獎與有榮焉,對詆毀同仇敵愾,對秋島聿人之流除之而後快。

  就是不像,可那又怎樣呢?她畢竟是她自己啊。

  秋島嗷嗷叫著揉揉脛骨站起來,最後拍了幾張特寫就準備收工。淺見未來接到淺見川的簡訊,問她有沒有空可否來天臺一趟,於是歡快地請了假,丟下腿腳不便的副部長就混進了汩汩人流。前腳剛踏出禮堂,後腳還沒靠上來,驟然開闊的視野裡就落落大方地闖進了另外一個人。

  「學姐!」

  這樣的稱呼委實有些變扭,下一秒就淹沒在此起彼伏姿態各異的呼名道姓裡。她覺察到不對剛想改口,對方卻已經轉過身來,挽起耳側的鬢髮,隔著一重又一重的腦袋上下打量她幾眼,笑了。

  
[82]祝賀你

  「日子過得真快呀。又是一年了。」

  她們倆坐在學校邊的奶茶店裡喝飲料,依舊是當初那張她氣急敗壞地拆開女主角之書的桌子。淺倉世界盯著咕嚕咕嚕往外冒氣泡的檸檬水看了很久,忽然發出這樣一句沒頭沒腦的感慨。

  又一年的新生入學,又一年的運動會、遠足、海原祭加、校慶……和又一年的畢業和升學。對立海大來說,畢業意味著離別,升學意味著相遇。

  淺見未來一邊給吸管打結一邊點頭,「最後一次見到你的時候你還讀高二,留著長髮,成天在學生會裡進進出出。而現在……學姐你變了好多呀。連剛才的主持都比我入校那會兒更有味道了。」

  「是嗎?」她不好意思地睜大眼睛,淺見未來在那雙古井般幽深的瞳仁裡看到了自己,「這句話該我對你說才對吧?」

  她拂過吸管邊緣顫動的水珠,其實這麼多年來,學姐身上有種特質從未改變過。當她的目光落下時,總先能逕自穿過淺見未來這個大活人,投向另一個姓「淺見」的影子。

  然而淺見未來身上唯一能與之抗衡的改變,就是她終於不必在別人的一言一行裡抽絲剝繭、挖出自我的存在,她深知兄長對學姐而言更加重要,無論自己成長多少都無法遮擋那道破開混沌年少的耀眼光芒,那就退一步——至少,這種看待問題的方式是高一時誠惶誠恐的她所不具備的。

  否則,也就不會去天臺見那個人了。

  兩人又聊了些別的,學姐重複著感慨說她變了,變得風風火火了,不再是那個在後臺轉悠沒帶稿子就沖到鎂光燈下的小女孩兒了。

  是嗎。她笑。

  學姐又說,厲害的後輩一年比一年多。一年前她帶過的高二新人,如今已經成了學生會的下一任副部長。淺見未來隨口問了句名字,她聳聳肩,說,是叫結城橘衣啊。

  手邊的飲料杯快要見底時,終於收到了淺見川的簡訊。

  【我在天臺,你又跑去哪兒了?】

  「我得走了,」她沖學姐吐吐舌頭,「哥哥在催,跟包租婆似的。」

  淺倉世界點點頭,安然地靠在椅背上,並沒有和她一樣急著離開。淺見未來剛走出幾步,忽然一個轉身,下一秒大步跑回學姐身邊:「那個……能告訴我一件事嗎?」

  「恩?」

  「我想知道……」她抓緊了口袋裡的手機,想說的話拐到嘴邊,又偷偷留了回去,「領畢業證書的那幾秒,校長究竟在你們耳邊說了什麼?」

  學姐慢悠悠地看著她。

  「『祝賀你』,」然後垂下目光,「校長說,祝賀你。」

  淺見未來第二次揚起手說再見的時候,學姐的唇瓣忽然動了動,下一秒拉長成和初見那天一樣燦爛的笑容。

  「謝謝。」

  謝謝你什麼也沒有問過,謝謝這一切你都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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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從天臺走下來,站在中央大道盡頭的岔路口想了想,還是決定去一趟新聞社。

  社員數量激增後,原先那個設備陳舊、逼仄狹小的社辦顯然不能再用。她向學生會遞交了申請,這間新的社辦位於大樓四層的走廊盡頭,拉開窗簾就能望見操場上一圈又一圈的跑道,仿佛印刻年輪。

  然後今天,在她踏上最後一級臺階時,平日裡總是出奇安靜的走廊盡頭忽然傳來一聲大吼,隨之響起猛烈的摔門聲,餘音迴旋,下一秒一個身影怒氣衝衝地自她身邊跑過,淺見未來回過頭,甚至都沒看清那人的臉。

  秋島聿人慢悠悠地從拐角走出來,看到她時愣了一下。

  「怎麼了?」她指指身後。

  他聳肩,「來踢館的唄。」

  「森井知夏一定很難過吧,」她歎了口氣,笑著推開社辦大門,「居然有這樣的腦殘粉,仿佛輕視研那邊的逼格都被拉低了。」

  近藤早就不是第一次做這種事,只是自她走馬上任以來,他踢館的次數幾乎呈幾何式上升,加速度之快以至於秋島一直懷疑那小子是不是愛上了他們的新任部長。

  淺見未來鼓著腮棒子不置可否,心底卻一直覺得這種行為很蠢。她的目的很單純,只是想重振新聞社,上一代社長之間的恩怨即使會或多或少影響她的好惡,卻無法干涉她的行為。連上杉部長都對森井存有一絲佩服之心,她又有什麼理由成天把黑黢黢的槍口對準文學社?

  她能做的,只是不厭其煩地修改每月任務。定期舉辦大型講座,策劃聯合活動,在每期刊物上開闢出更加奪人眼球的內容。新聞社從當初只有五六個社員的凋敝景象,到今天人員龐大、每一場活動都座無虛席、校刊一出就被搶購一空,淺見未來告訴自己,做到最好就夠了。

  去他那些糾葛不清的歷史與過往,她的眼睛永遠只向著明天的太陽。

  然而淺見未來不會告訴任何人的是,第一次見面她就認出了森井知夏,認出了當年那個舞臺中央裙擺飛揚笑靨如花的領唱姑娘。

  只不過,她早就不是當時沉默而倔強的自己了。

  她即將升入高三,已經不像從前那樣可以事無巨細地管理社團,但依舊不準備完全退任,一是因為她心中接替的人選還並不夠成熟,二是新聞社也不想她就這樣離開。

  每次和那些低一年級的學弟學妹們站在一起的時候,淺見未來總會想起那個晚上仁王雅治所說過的話。

  她得到了她想要的團隊。

  只是還沒有得到她想要的那個人。

  女主角之書已經不止一次地在她耳邊嘮叨過這件事,甚至表示如果仁王難度係數過高,秋島聿人同學也是可以考慮一下的——淺見未來懷疑他的屬性已經從傲嬌美少年轉變成了中年家庭婦女,而且她對秋島真的沒有非分之想,一點兒也沒有。

  即使他已經不知第幾次在表白這件事情上打擦邊球了。秋島是個很想得開的人,他總是點到即止,不尷尬,也不耽誤繼續插科打諢當朋友。

  很多話不用出口就已經知道了結局。

  她明白她和仁王也是如此,有沒有那聲「我喜歡你」,結果並不會有什麼不同,可形式主義至上的少女心卻不允許這樣模棱兩可的關係。

  每天她坐在他身旁,看他打完球擦著滿頭水珠回到座位,看他歷史課結束時睡眼惺忪地從臂彎裡爬起來,看他亮晶晶的眼眸閃著難測的光,有時候真是按耐不住衝動想湊上去告個白了,可話還沒到嘴角就被扯散了。

  她一遍又一遍地告訴自己,現在不行,這樣隨隨便便說出來,太草率了。

  他們倆都不著急,反正還有很多後來。

  午休即將結束,淺見未來低頭看了眼手錶,起身回班。秋島跟在她身後,兩人一前一後走出社辦時,男孩突然吹了聲口哨。

  她恍然不覺,側過臉問他怎麼了。

  「為什麼看到部長這麼受歡迎我會有種嫁女兒的傷感呢?」秋島的聲音裡帶著誇張的笑意,「去吧去吧去吧快去和你同桌好好相處,我先走了∼」

  她注視著那個大步流星消失在走廊盡頭的身影,假裝沒有發現對方眼底的不甘心。

  然後抬起頭,面對眼前靠著窗臺耍帥的傢伙:「幹嘛來這兒找我?」

  仁王雅治自顧自地沉默著裝了一會兒逼,沒理她,直到她面色猙獰地再度重複一遍時,才聳聳肩問道:「知道最近學生會舉辦的活動嗎?」

  她露出不解的表情:「就是每年春天為了招新宣傳舉辦的『百社對決』嗎……我記得去年是牆畫繪製,怎麼,今天的情況還沒出來吧?」

  仁王嘴角抽搐了一下,顯然是很想吐槽這個奇特的活動名稱。

  然後才整整領子,勾起一臉高深莫測的笑容:「你當然不知道,這是內部消息,我cos成比呂士混進學生會時恰好批到那份文件。」

  「上面說,」他看著淺見未來,眼底盡是假惺惺的於心不忍,「這次活動的主要內容是四分馬拉松。每個社團的社長……」

  她猛然抬頭,「可以坐鎮終點?」

  他點點頭,又緩緩地否決,「必須參加。」

  淺見未來腳步打晃了一下,決定收回前言。

  她現在就很想退部。

  
[83]凡人

  兩天后,四分馬拉松的通知就下來了,除社長之外,每個社團必須有五個社員參加。當秋島聿人一臉悲愴地宣佈消息想借此嚇嚇她時,卻看到淺見未來初期平靜地點點頭。

  「副部長也必須參加哦,這是來自上級的命令。」

  馬拉松對於運動社團而言的確是小菜一碟,畢竟拿網球部來說,柳制定的高壓菜單或是幸村的滅五感都能隨隨便便把那10548.25米的路程比下去。田徑社更是設有耐力跑這一項目,它們的社員個個都是在賽道上成長起來的佼佼者,自然不會為這樣的比賽憂慮。

  這種情況到了新聞社則變成了人手緊缺。淺見未來左挑右選,才從社員中挑出了幾個體能相對優秀的,一個一個關照說不用大家拿獎,只要跑完全程,社長就請客吃飯。

  當然,身為籃球社的前板凳社員,她對副部長秋島聿人的要求則是——不拿獎就別踏進社辦的門。

  秋島對這種差別待遇表示很難過。

  每天放學後淺見未來都會拉著仁王雅治去操場跑圈。歸根結底,長跑本是一項練習痛苦的運動,主動累積痛苦,在痛苦上面疊加痛苦,在痛苦中心發覺痛苦,連綿不絕的痛苦海浪般一波波湧上來,又隨即散盡。但若說著西西弗斯般的行為中什麼都沒有留下——海浪最終塑造了大陸的形狀。

  令人氣憤的是,同為參賽者,在她氣喘吁吁手腳發軟想要放棄時,仁王居然還能慢悠悠地雙手插兜在她身側信步,甚至不止一次地提醒她,還有十圈,還有五百米……

  至於「你是豬嗎」「你想走就走吧別裝出跑步的樣子多累呀」「你是淺見川親妹妹嗎」「喂你跟我說實話,到底是哪個社團把你塞進新聞社當臥底的」……這些也都是沖她來的。

  淺見未來氣得牙癢癢,那天跑完步,她把臉埋進冰毛巾裡,面對仁王雅治不遺餘力地諷刺,長長地哼了一聲。

  「那個被關在倉庫的蠢貨有資格說我嗎?」

  邊上那人沉默了一下,緊接著少年的氣息鋪天蓋地傾覆而來,她猛然抬頭,撞進一雙微微眯起的眼眸。

  「所以呢?是還想我再抱你一次嗎?」

  淺見未來愣愣地看著他,手腳都被釘死在長椅上不得動彈。仁王雅治離她太近了,近到兩個人都不知所措,好像此刻不說些什麼做些什麼,就簡直是對這個距離的一種褻瀆。

  「我……」

  剛要開口,背後卻忽然傳來幸村精市的呼喚。

  「要一起回去嗎,未來?」

  淺見未來紅著臉點點頭,忽然對這個fff團終生榮譽團員產生了崇高的敬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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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對著鏡子中那個衣冠楚楚的人歪了一下腦袋,他勾起嘴角,轉身帶上門,長腿一邁走到床邊,稍稍俯下身:

  「主人,起床了。」

  把自己悶頭悶惱捲進被子裡的少女緩慢綿長地哼了一聲,沒有理他。

  他為難地眯起眼睛,然後提起被角,伸手一拉,下一秒對方連人帶被子滾到床下,發出「咚」的一聲巨響。

  「哈,釣到了。」

  淺見未來睡眼惺忪地從被子裡爬起來,抬頭就看見一個香噴噴的美少年正半跪在面前,笑意盈盈的樣子,一條伸出的胳膊恰好搭在她的手腕上。

  她顫顫巍巍地開口:

  「這……是求婚嗎?」

  那只手頓了一下,充滿憐惜地摸了摸她的額頭:「主人,你就那麼想男人嗎?」

  她揉著眼睛,剛想點頭,忽然發現了不對,這才一個激靈坐直了,傾身湊過來:「你剛才叫我什麼?」

  「『主人』啊。」又換來那人更加於心不忍的目光,「該起床了,再過半小時馬拉松就開始了。」

  在對方微笑的全程注視下,淺見未來尖叫著沖進了浴室。

  身後的女主角之書抱胸而立,無奈地歎了口氣。

  他慢悠悠地下樓,走進廚房,系上圍裙開始做早飯。其實現在才七點整,外面的天光還帶著早春特有的躡手躡腳,熹微的淡淡的,仿佛膽懾冬日的餘威。他慢條斯理地倒牛奶、煎雞蛋,心裡特別平靜。

  他終於明白了為什麼淺見未來總喜歡在忙得腳不著地時,去做一些簡單重複的勞動,比如疊衣服,比如淘米洗菜做飯。庸碌碌的人活得毫無意義,卻也活得最輕鬆,生活在家或者其他地方連成一條線,之後的一輩子就在這條線上往返打圈,不必在乎線外發生了什麼,不必去想自己究竟願不願意,身體連軸轉著,心卻一點一點從疲憊裡解脫。

  直到麵包機發出「叮」的一聲,那頭淺見未來拉開了廚房的移門。

  「你騙我,」她叉腰站在那裡,怒目而視,眼睛深處卻是笑盈盈的,「馬拉松明明是下午才開始的。」

  女主角之書把荷包蛋放在烤得焦黃鬆軟的吐司上,淩空用沙拉醬畫了一個笑臉,才朝她聳聳肩:「我不過是看不得你這樣浪費時間。既然今天有空……」

  他轉身把盤子遞給坐在桌前的少女,自己也拉開一把椅子坐下,雙手撐頭,望著她:「能不能帶我去立海大走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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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麼好的事情你幹嘛不早點提出來?」下了公車,走到校門口時淺見未來忽然轉過身認認真真地打量了他一陣,「感覺帶一個美少年出門特有面子。」

  他失笑,還是不忍心告訴她別人其實是看不見自己的。

  春假裡,立海的校園空無一人。兩人沿著當年淺見未來參觀立海的路線再走了一遍。圖書館。宿舍樓。可以看到海的體育場。生物標本室。地理教室。四方形的教學樓一不小心就會迷路,最後他們在實驗前停下,女主角之書掏出一根鐵絲撬開了鎖,在酒精燈燃燒的劈啪聲裡他們用兩隻試管舉杯,將其中蕩漾著的雀巢即溶一飲而盡。

  「我知道你早就想這麼做了,在看求婚大作戰的時候就想,是不是?」他看著火光中淺見未來微醺的臉。

  少女先是一愣,然後回報以更加肯定的點頭。那一刻仿佛整個實驗室都跟著她的動作,她的眼角眉梢吊起的弧度一起振動,那種千言萬語都不及的巨大笑意,把那包雀巢黑咖啡裡的苦味完全中和,女主角之書舔了舔嘴唇,從舌尖到上顎,整個口腔裡蔓延的,只剩下說不出的甜。

  他們倆一起爬上了行政樓上面的天臺。好久沒開啟的鐵門只能撐開窄窄的一道,側身擠了過去,蹭了滿身的灰。女主角之書還仔細地把外套從身上剝下來拍打,露出裡面紅橙黃綠青藍紫的Polo衫,淺見未來卻已經望著他笑開了。

  「你也不看看自己的臉,」她伸手揩去他面頰上的灰塵,露出食指在他面前得意洋洋地搖晃,「怎麼可以這麼髒。」

  少年動作一頓,下一秒沖上來把她的頭髮揉成了一個灰撲撲的雞窩。

  「總之,還是謝謝你。」他趴在欄杆上,一字一頓又很堅定地說,「我從來沒有玩得這麼開心過。」

  淺見未來疑惑地側過臉,「我也沒有啊,今天把以往想做又不敢做的事情都做了。你道什麼謝呀。」

  他一時語塞,不知該怎樣向她解釋。她卻很聰明地搖搖頭,眼波流轉:「你也沒告訴我,可是……別人是看不到你的,對不對?」

  天臺空曠,她的每句話都帶著回音,在空氣震顫中包裹了女主角之書。

  他從未發現一具身體居然可以帶來這樣的好處,味覺、嗅覺、觸覺,肌肉收縮拉扯時爆發出的力量,就連被不願直視的問題噎住時,也不必灰溜溜地啪一聲就此消失,至少聳肩挑眉抿起嘴角還能幫他熬過那種難捱的沉默。

  「我真沒用啊,」淺見未來低頭笑了,「明明那年夏天就許諾要幫你成為『存在之物』,可這個諾言到現在都沒有實現……」

  她的聲音一點一點沉下去,連末尾的音節都難以抓緊,這時卻被拍了拍肩膀,抬頭看見少年笑意如常的臉,「我沒關係的。只是怕當哪一天真的擺脫了『□□』的身份,卻再也沒有機會和你像今天這樣簡簡單單地出一次門了。」

  他伸了個大大的懶腰,「歸根結底,我還是想過你們口中那種『普通人的生活』啊。所以,去吃飯吧,下午還有比賽呢。」

  淺見未來還來不及反應,那個身影就已經消失在樓梯盡頭了。她慌忙提起腳跟趕上去,砰地一聲門在身後合上,只剩下掛在上面的大部頭鐵鎖發出晃蕩晃蕩的聲音。

  一聲又一聲,很久,才消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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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4]我也不甘心

  下午一點十分,距離鳴槍還有二十分鐘,能拋下的東西一件都不帶走,淺見未來把包遞給女主角之書,好像是把至此以來的人生都完完全全交到了他手上。

  「加油!」他緊緊握住她的手。

  排入蓄勢待發的人群中,到處都有不絕於耳的招呼聲,大家相互擊掌、開玩笑,畢竟也只是社聯為了宣傳所舉行的活動,並沒有誰緊張得摩拳擦掌。

  「砰!」發令槍響了。先是簇在一起快走,五分鐘後就可以跑了。

  賽道沿著立海畫了一個巨大的圈,大家一同在立海的校門口出發,最終也將在中心大道集合。天空綻放出深藍色的光彩。沿著海岸線畫成的跑道清爽開闊,整夜的雨水將柏油路面洗刷一新,像是黑色的礦脈。身穿紅橙黃綠青藍紫各色運動服的跑者鑲嵌其中宛若寶石,隨著肢體的擺動放射出異常瑰麗的光彩。

  開場時她遠遠打過招呼的仁王雅治大概已經跑在了人群前面,秋島聿人混在人群中間,也一腳深一腳淺地從她身側經過了。淺見未來維持著一般的配速,凝視著這一切,大口吸進春風,猛然意識到自己居然真正站上了這條賽道,仿佛新兵踏上年輕的戰場——啊,原來這就是馬拉松。

  日常的奔跑與馬拉松有什麼區別,在一半的路程之前難以區分。雲層厚實,氣溫並無回升,但身體已經沒有了溫感。迎面的強風身懷惡意,運動服上的汗水早已被風乾,身體似乎失去了排汗的功能。

  在仿佛無限的賽程上,只能抱著胳膊,以胸前的號碼布為屏障抵擋寒冷。小腿酸澀,肺像是一扇巨大的風箱,人生中第一次產生了「再也受不了了」「人間地獄」這樣的想法。

  步行者越來越多。

  淺見未來拖著腿,慢慢「跑」過他們。

  最後的賽程,每一公里的標記牌,都像是英仙座的疏散星團般遙不可及,每一米都被無限地拉長了,腳下的路以難以置信的幅度延伸。

  她覺得頭暈,不知是不是低血糖。路邊出現一個醫療站,淺見未來深呼吸,準備轉身去領取一瓶運動飲料。此時她已腳步虛浮,只能拖著腿在到底之前繼續向前。

  卻在那個瞬間被推了一把。

  痛覺從右膝開始蔓延,迅速竄上混沌不清的大腦,像一根針紮著疲憊的神經。她整個人狠狠地摔倒,雙膝著地,未被運動短褲覆蓋的小腿上擦出鮮血淋漓的傷口,剛開封的飲料脫手而出,在空中抛灑個精光,最後只剩下空蕩蕩的瓶子砸在地上。

  「Loser——」凜冽的海風從右方吹來,帶走了最後一絲力氣。淺見未來抬起頭,近藤稚嫩而囂張的臉在視線裡一晃而過,他高喊出的英語單詞刺進耳膜,下一秒醫療站的學生會成員一擁而上,強行把傷害參賽成員的肇事者帶離現場。

  「同學你要緊嗎?」視線一片模糊,淚眼朦朧之間,還是能清楚感到收容車的接近,「先退出比賽吧!」

  痛苦嗎?毫無疑問,可這不就是她一直以來所選擇的道路嗎?

  她嘴唇緊抿,此刻只覺天地一片寂靜,記憶中頭戴學士帽的少年在天臺那端長身玉立,緩緩轉身,對她說,沒錯吧我們其實是一樣的;又或者是某個燦爛的春日,一片耀眼的純白中,信風如約而至,拂過操場上每一張明朗的臉龐,將肌肉的線條刻畫地清晰,最終抵達耳畔,裹挾著另一個堅定而清脆的聲音:

  「我不甘心。」

  那些詞連成句,那些話語起伏成潮汐。

  「不,我還要跑。」她朝醫護人員搖搖頭。仰起脖子,頭頂只有一片不著纖雲、碧藍如洗的遼闊澄空。

  「如果就這樣輸了,我不甘心。」

  遠處的長橋懸浮在深藍色的海面上,兩側都是海水。橋面稍稍上傾,熾烈的彼端在陽光中凝成一點,消失在遠空中。

  醫護人員臉色一變還想阻攔,後面卻跑上來一個人,一言不發地經過,伸出手輕輕拉了她一把。

  像是溺水者緊攥住最後一根救命稻草,那雙冰涼的手穿越醫務室煞白的被單、山頂清脆的耳光和年級大榜上方諷刺的排名,狠狠扯動了她的神經。記憶呼嘯而來。

  「我……」她訝異。

  結城橘衣回過頭,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那雙薄唇上下翻動,卻什麼也沒有說,只是愈加捏緊了交握的手。

  淺見未來忽然笑了。

  她重新站起來,被帶著跑出幾步遠,回頭沖著淚眼模糊間凝成一個小店的醫療站高聲喊道,「你看——我真的還能跑啊!」

  然後側過臉,看著前方一步之遙的女孩子。穿著一條海藍色的田徑短褲,淺灰色工資背心,短髮甩在耳後,汗水從後頸向下淌,在「工」字的豎畫上映出一撇。

  「加油啊,」低聲鼓勵膝蓋,「你,我,可不是來這兒認輸的。」

  仿佛再一次回到了兩年前的那條賽道,重新調整呼吸,她以奔跑的姿態和結城橘衣一起沖過了終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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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兩人同時壓線。小組並列第一。

  淺見未來把臉埋在毛巾裡,周圍圍了一群人都在七嘴八舌地關心她。她聽到了光咲的聲音,還有柏森光和學姐,剛下場的秋島聿人也在旁邊摩拳擦掌地表示輕視研文學社這回真是皮癢了,學生會組織部的負責人走過來說他們一定會嚴肅處理這種惡意傷人事件……

  淺見未來剛想抬頭,負隅頑抗了很久的膝蓋卻終於發出了一記無聲的警告,針紮一般的疼痛讓她雙腿一軟跪倒在地。

  本已做好這樣一摔膝蓋徹底報廢的打算,卻只是跌進了一個溫涼的臂彎。

  淺見未來懵懂地睜開眼睛去看自己投懷送抱的那個人。

  仁王雅治,果然是仁王雅治,下一秒他將她打橫抱起,二話沒說朝醫務室跑去。淺見未來伏在他肩頭,最後看了眼人山人海的終點線。一群嘻嘻哈哈面目模糊的同學中間,只有結城橘衣沉默而嚴肅,一雙眼睛格外明亮,專注地看著什麼人,或者什麼地方。

  四目相交時,她輕輕眨了眨眼睛。

  對方遲疑了片刻,終於朝她毫無防備地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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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仁王雅治把生理鹽水、碘伏、棉簽和繃帶浩浩蕩蕩碼在床頭,卷起袖管就準備給淺見未來上藥。醫務室裡很安靜,嘩嘩的水聲將外面喧鬧的中央大道和賽況都沖得很遠。

  「傷成這樣連個應急處理都不知道做,還繼續給我逞能,明天留疤怎麼辦?我看近藤那傢伙也是活膩了,居然連我同桌也敢動……」

  仁王一向寡言,這是他唯一一次俐落地將心剖開,滿溢著的溫存捧到她面前。淺見未來齜牙咧嘴地聽他嘮叨,間或因為碘伏滲進皮肉而發出低聲痛呼,嘴角卻還是控制不住地一路上揚。

  然而她知道自己現在看上去肯定很滑稽,運動裝上一身灰塵,劉海都被汗水打濕了,一根一根猙獰地貼在頭皮上,臉上可能還有沒擦乾淨的淚痕,一定很可笑。

  「幹嘛一直垂著頭?」仁王一邊包紮一邊問。

  「我記得女主角之書上有一條定則,說醫務室從來不是用作療傷的,而是拿來調情和蹺課的。」淺見未來執拗地盯著他骨節修長的手,「可是你看……我現在的樣子是不是很奇怪啊?」

  他停下手中的動作,抬頭打量她幾眼,那灣碧色的眼眸深不見底,包裹著被單耀眼的純白。像是驚訝於她為什麼會這樣想,好久才搖了搖頭:「噗哩,怎麼會?」

  「實話實說嘛,幹嗎騙人。」淺見未來自暴自棄地朝他做鬼臉,「難道是你的形象把我的顏值拉高了?」

  他歎了口氣,把手裡的棉簽隔空丟進垃圾桶,扔了個三分球。然後坐到她身側,輕輕揉了揉她的腦袋:「你是不是忘了我說過的話?」

  淺見未來愣住了。什麼意思?

  仁王雅治忽然笑了,他凝視著淺見未來的眼睛,一字一句地緩慢開口。

  「你就是你,『淺見未來』的形象在我心中沒有美醜胖瘦之分。」

  這次他沒有移開目光,溫涼的視線覆上淺見未來的眼瞼。身為一個常年將好感度維持在微妙的90大關的女主角,淺見未來清楚地知道自己該做什麼。耍寶賣萌,插科打諢,來化解因這句曖昧的話而凝滯的氣氛。

  可她捨不得。她捨不得這樣的午後,太陽剝開厚厚的雲層跳出來,如同金色的海浪一瞬間湧過腳踝,那是難辨冷暖的溫度,仿佛身側觸手可及的胳膊,像金色的夢想,讓人想要這一刻永遠。

  為什麼啊?所以還是問了。

  「噗哩。因為我喜歡你呀,未來。」

  少年在薄暮天光裡笑得無比溫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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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5]最後的勝利

  千言萬語梗在胸口。

  她被眼前的少年驚豔到幾乎無法呼吸,於是還來不及開口,周遭的世界忽然定格、褪色,緊接著「叮」的一聲,所有光源被一齊掐滅。

  淺見未來心下一驚,下意識閉上眼睛,準備迎接之後的天旋地轉頭重腳輕,然後兩次深呼吸後卻還是什麼也沒有發生,預想中的身下一空與萬丈深淵被雷鳴般的掌聲取締。她嘗試著將眼瞼拉開一道細縫,卻只看見鎂光燈、猩紅的幕布、千篇一律的妝容,而身穿湖藍裙子的森井知夏正朝臺上緩緩鞠躬,另一個自己笑意盈盈地站在面前。

  「你對平淡的生活感到無聊嗎?」

  她不容拒絕地玩起了淺見未來的胳膊,帶她一步一步走過多年前那個她羞於站上的舞臺。下一秒,畫面淡出,失重感和窒息感轟然而至,猛然抬頭時卻發現自己身處一簇又一簇的鏡面中間,連綿不絕、形態各異的影像中央,每一張臉都是她自己。

  「你因為得不到身側少年的關注而挫敗嗎?」

  那雙手領著她在鏡面之間穿梭往返,回溯過去。當她看到那個寫字歪歪扭扭的淺見川被眾人簇擁;當她看到隔壁家的幸村君站在沙灘上無聲質問,風揚起他的衣角,如同那年靜謐無人的醫院天臺;當柏森光和上杉繪理交上兩份退部申請,身後是窗外不落的夕陽;當學姐的眼神穿透她看到別熱;當光咲眨著眼說我當你是全世界最好的女孩子;當結城橘衣和她彼此沉默,肩並肩一起沖過終點線——當她被帶到鏡子迷宮的盡頭,那雙手輕輕鬆開她的胳膊,打了個響指。

  啪。

  「你為自己無法站到舞臺中央而苦惱嗎?」

  成千上萬的紙牌撲面而來,畫面中央被陰影籠罩的少年在她驚愕的注視下,一點一點褪去狡黠,脫掉燕尾服,摘下高頂帽,連同領帶一起將渾身的淡漠疏離一起扯掉,最後變成她所熟悉的那個人。

  那個開學第一日就因當眾十指相扣而被推到BSS置頂帖的少年;

  那個給她講題、嘲笑她智商為負,卻一直坐在身邊不曾離去的少年;

  那個陪她走完2000米賽程,攀越大雨滂沱的山野,用單車載她全力加速的少年;

  那個海鮮過敏卻一個勁兒地剝蝦拆蟹,月色涼如水,輕輕道一聲晚安的少年;

  那個質問她是要刊物還是要團隊,自始至終都站在她身後,堅信她與生俱來、獨一無二的少年;

  那個難得話癆、偶爾溫柔,站在醫務室耀眼的純白裡告訴她「我喜歡你呀」的,仁王雅治。

  像一場兩年前的洪訊,帶著背後的歲月,呼嘯而來。越過一整個靑春,時至今日終於漫到她的眼前。

  淺見未來捏緊了衣角。

  仁王開口的瞬間,一個重要的決定就這樣悄無聲息地浮現在她眼前,再容不得遲疑。

  曾經她不確定,後來她不敢。然而那雙小狐狸一樣狡黠卻又純淨的眼睛,正帶著笑意望著她,將她滿腔猶豫躊躇都澆滅,化成無限的溫柔。

  她早該答應他的,一年前就只差一個點頭了。可他在哪裡呢?

  淺見未來轉過身惶然無措地尋找,正巧與另一個自己四目相交。

  那一刻周遭所有鏡子同時裂開一道蛛網般張牙舞爪的縫,眼前之人輕輕一揮手,幻境轟然碎裂。她甚至來不及抓住一點一粒仁王眼中的關莽,頭頂腳底就已經換了天地。

  「你希望自己的青春能與眾不同嗎?」

  一束強光從頭頂垂直打下,淺見未來雙手撐住眼前的演講台,睜開眼睛時,空蕩蕩的觀眾席上只坐著一個人。

  那雙眼睛,投來她曾不敢迎上或是羞於直視的許許多多的目光。

  「你,想要成為女主角嗎?」

  「不。」她深呼吸,仿佛又回到了那個沒有帶稿子的開學日,第一名的外部生站在臺上,從不注視臺上,鎂光燈、觀眾或是嘩啦啦如潮水般轟鳴的掌聲,如此種種都不再重要。

  她已經不需要跟在禮堂那端的人身後亦步亦趨、誠惶誠恐,用偷來的氣定神閑、安貧樂道來偽飾自己嗷嗷待哺的野望。

  「我已經是女主角了。」

  話音剛落,觀眾席第一排的自己忽然騰地站了起來。伴隨著燈光的聚集,淺見未來清楚地看到她正發生著驚人的變化。從發色到瞳孔,從身高到體型,最後站在面前的,赫然只是一個普通的高中男生。

  「這……」她訝然,半天才找回自己的語言系統,「原來清早那個美少年不是你的本體?」

  男生抬了抬剛幻化出的黑色眼鏡:「那時我還不過是一本『□□』,何來本體之說?」

  那是她從未聽到過的聲音,柔和而陽光,仿佛一雙手輕撫琴弦,奏起未聞的天籟。淺見未來的臉上一下子綻開彎彎五個月牙兒,從眼角到眉梢都吊著驚喜,簡直不敢輕信自己的耳朵:

  「所以,你已經成為『存在之物』了?」

  「沒錯。」那樣溫潤如玉的嗓音,安慰著過去無數個日夜她飽受電子音折磨的耳朵,「托你的福,我終於可以好好看一看這個世界了,以一個獨立的『人』的身份。」

  要不是男女有別,她早就撲上和緊緊抱住他了。然而就在這遲疑的瞬間,淺見未來忽然皺起了眉頭:「那不就意味著……」

  「意味著你的夢想終於實現——我得離開了,」男生環起胳膊,最後一次模仿其當初刺耳呆板的聲調,一雙手慢悠悠地伸過來,輕輕揉了揉她的頭頂,「狗血事件簿單元·論完美結局的達成感情戲相關支線 E.醫務室PLAY——達成!

  「女主角八則之八:想要成為女主角,必須取得最後的勝利——達成!」

  說到這裡他忽然自顧自地停了下來,誇張地喘了一口氣,聳聳肩表示「自己從來都不知道旁白居然是個技術活」,然後又十二分鄭重地變出一本書,交到她手上。

  字典般厚重的材質,簡潔精緻的硬皮碰面與燙金拉丁文,一切同記憶迅速契合交融。淺見未來收手的瞬間,書本自動翻頁,220的頁碼上,螢光碎片悠然飄落,光束中央的女孩子已經顯現出了真實的影響。一身筆挺的立海大校服,表情豐富的臉龐,略過那些細緻的資料條目,淺見未來的目光一路向下,終於停在已完成的幾項任務上。

  【女主角八則之八:想要成為女主角,必須取得最後的勝利!

  在所有文學影視作品中,女主角等重要人物最後一定會打贏BOSS,還能夠贏得相當漂亮並且抱得美色歸!這個道理已經從『青銅四小強』的故事中驗證了無數次。

  在這個弱肉強食優勝劣汰適者生存的社會,無法取得最終勝利的女主角根本不是女主角。即使是BE向全滅結局,女主角也必須漂亮而體面地悲劇。

  你想要一舉殲滅BOSS窩嗎?

  你想要後宮美男三千人嗎?

  你想要登上世界第一的王座嗎?

  所以,元氣滿滿的少女啊!快去創造奇跡!】

  
[86]選擇

  終於結束了。

  即使這個嚴肅正經的故事,到末了居然結尾在一段耍寶賣萌萬分不靠譜的話上。

  她合起書頁,抬頭看著眼前的少年。雙手背到身後,微微戰正,仿佛出征前靜候檢閱的士兵,怎麼也藏不住那躍躍欲試的欣喜。

  「淺見未來,見習女主角。於2013年3月20日下午3:25達成『狗血事件薄單元』。至此,『女主角八則』測試結束,歷時兩年整,速度評級A等,品質評級A等,綜合評價A等。現已攻略仁王雅治支線,達成結局『世界上獨一無二的你』,」少年清了清嗓子,大聲說,「恭喜你,沒錯,你已經是女主角了!」

  她點點頭,隨時準備迎接下一輪的天旋地轉兩眼一黑,然而笑容卻比這兩年裡的任何一瞬間還要燦爛,「所以,我這是通關了?」

  女主角之書看著她,明明前一秒已經比出了「YES」的嘴型,下一秒卻忽然收口,緩緩搖了搖頭。

  「還沒有,」他走到淺見未來身後,側身拉開禮堂猩紅色的幕布,「現在,我要告訴你一切真相——」

  「我們身處的世界在冥冥中會受到其他力量的干涉與操控,而將書本的擁有者培養成『女主角』的目的,就是為了制約世界平衡,打破「瑪麗蘇」與「妹妹醬」一統天下的局面。所以在任務結束,就連女主角本人也不能為所欲為。我們必須捨棄一些東西,為了在街上來的路上走得更快更穩。」

  文質彬彬的少年站在赫然顯山露水的兩扇門中間,左手指向「BEST END」,右手朝著「TRUE END」,微微欠身——

  「這是最後一關,題目很簡單,叫做『選擇,』」他迎上淺見未來微微眯起的雙眸,一字一頓說得很慢,好像是不忍心打破前一刻那種苦盡甘來的美夢,「如果選擇『TRUE END',那你將重回兩年前那個一無所有的下午,拉開家門讓一切遺憾與收穫重來;如果選擇『BEST END』……」

  他低下頭,終究沒有直視她的眼睛。

  「那你將在仁王達成告白的那個時間點繼續開始。但不同之處在於,你將沒有機會修正這兩年裡的所作所為,從今往後的日子也將平平淡淡,再不會有放手一搏與背水一戰的機會。」

  女主角之書的聲音,從來沒有這一刻輕緩溫存。

  「一帆風順的流水帳和未知的明天,淺見未來,你怎麼選?」

  <<<<<<

  淺見未來忽然笑了。

  她本以為自己會猶豫很久,會參考,會比較,會設想後果,會患得患失……會捨不得。

  然而她沒有。

  她已經知道自己想要的,究竟是什麼。

  「我——」

  選擇脫口而出的刹那,淚水忽然湧上來,在眼眶裡一圈一圈地轉著。

  她推開那扇門。

  <<<<<< TRUE END

  仁王雅治錯愕地把手機從眼前拿開,目光上移,看到本該緊閉的大門被向內拉開,看著面前的少女眼含淚光,正笑得眉眼彎彎。

  「你好,是來找『淺見』的嗎?」

  <<<<<< BEST END

  消毒水的刺激味道湧進鼻腔,下一秒熟悉的體溫與氣息傾覆而來。淺見未來掙開眼睛,努力在淚眼朦朧中間,看清左手邊的少年。

  「恩,我也喜歡你。」

作者有話要說:

  完結啦。

  說實話把這一天訂在這個日期這個時刻,在存稿箱中敲下數字的刹那,我心中是不可謂不觸動的。
  
  這篇文歷時這麼久……一年多,然而從構思存稿到發表有耗時快要兩年半。我已經不是當初那個一門心思寫大綱,就希望有個人來看看自己的小姑娘了。

  然而這個結局卻是最最開始,就已經想好的,那兩個。

  想說的話還有很多,卻不知如何遣詞造句。番外會陸續補上。都完結了,潛水的小夥伴們冒個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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