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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貼] 《(甄嬛傳)後宮琳妃傳 》作者:馬小丁【完結+番外】

第六十六章  青絲如瀑落玉簪(1)
  第六十六章
  青絲如瀑落玉簪(1)


  夏至佳節,晴光艷好,天朗氣清,玄凌在菊湖雲影殿設下家宴。此時,長芳洲的蓮花正是「綠夢紅箋添嫵媚、含玉蜻蜒閒倚蕊」,遠遠望去,叫人身心舒然。
  朱成璧沿著玉石築成的九曲迴廊緩緩入殿,玉手撫過極是雅致的鏤花漢白玉闌干,有溫潤細膩的觸感。伴著內監尖細的唱諾聲「太后娘娘駕到」,一眾嬪妃、宮人慌忙下跪:「太后娘娘萬福金安!」
  玄凌執著朱柔則的手,起身道:「恭迎母后!」
  朱成璧抬一抬手,溫婉笑道:「都起來吧,今日家宴,大家都不必拘束。」語畢,朱成璧又笑著扶起欽仁太妃與莊和太妃道,「咱們幾個也是許久沒有好好聚一聚了。」
  欽仁太妃只抿唇一笑,莊和太妃則垂了眸子寧和笑道:「嬪妾不敢叨擾太后娘娘。」
  朱成璧拍一拍莊和太妃的手,淡淡對竹息道:「攝政王不曾來嗎?」
  竹息微微屈膝:「長寧長公主這幾日染了風寒。」
  朱成璧點一點頭,緩緩落座:「一會兒你讓孟太醫去攝政王府看一看。」
  涼風吹起殿中半卷的湘妃細竹青簾,裹挾來一陣若有若無的荷花菱葉的清香,絲竹之聲悅耳,朱成璧望著在座的諸位嬪妃,嫻貴妃高華寧莊,賢妃溫文靜默,德妃嬌媚妍麗,端妃清雅端儀,如貴嬪溫婉怡和,恂貴嬪寧靜優雅,良貴嬪溫柔和靜,湯順儀含蓄溫順是大家閨秀,安小儀明眸善睞是小家碧玉,當真是各有各的姿色,各有各的神情。
  只是,千嬌百媚、儀態萬方的諸妃,都遠遠不及朱柔則的天姿國色,妃嬪簇擁間,朱柔則是是真正的主角。
  只可惜,今日的主角卻不是她朱柔則。
  朱成璧噙著一縷淡淡的笑意,望著粼粼湖面,細碎的日光映著蓮葉與蓮花,如一匹絢爛到極致的蜀錦鋪開,象徵著紫奧城的靡麗歲月。
  酒過三巡,菜過五味,玄凌不由有些興致索然,朱成璧見機目視竹語,竹語點一點頭,悄悄退了下去。
  未頃,忽然一陣悠揚婉轉的絲竹之聲徐徐奏起,田田蓮葉之後,有一女子曼舞而出,柔美自如、輕盈飄逸,她著一襲藕色曳地長裙,密密以半透明的冰蠶攢金線繡著芙蓉花樣,在日色下有璀璨的光輝,一匹青絲以八道水晶流蘇挽起,垂下一方淺粉色蓮瓣玉綾罩紗,隨著她的舞姿有輕逸的姿態流漾。
  那女子的舞姿極曼妙,並非是中原常見的,纏繞在她手背間的紗羅披帛以金銀線織就了蓮葉的圖案,與長裙上的芙蓉花兩相輝映,彷彿她自己就是綻開在這天地間最清香馥郁的蓮花一般。
  恂貴嬪又驚又愕:「這人是誰?為何能在湖面之上起舞?」
  德妃冷冷一笑,嗤之以鼻:「不知是什麼奇技淫巧呢!」
  那女子越舞越近,身輕如燕,步履翩飛,有晶瑩的水花在足底開落,彷彿是步步生蓮花,她的面色如玉璧一般光滑潤澤,眸光勾人欲醉。朱宜修看到此處,已是心中有數,只端過一盞檸檬蜜露,含笑不語。
  那女子款步至菊湖雲影殿,伸手解下髮鬢的八道水晶流蘇,長髮如瀑落下,映著背後的荷塘景致,翩然如畫。
  「皇上聖安!」
  德妃望著那女子勝雪的肌膚正微有嫉妒,猛然聽到她的問安之聲,雖然聲線甜糯,但卻依稀可辨並非是中原女子的聲音,再望一眼她的容色,雖然眼眶略高,但外眼角上翹,細長有神,不失為傾城之姿。
  「你就是鬲昆的瓦爾娜公主?」恂貴嬪亦是明白過來,唇角一勾,握著絹子按一按鼻翼的粉,露出幾許鄙夷之色。
  「恂貴嬪此言差矣!」德妃淡淡一笑,「鬲昆亡國,她自然算不得什麼公主,不過是平州侯的女兒罷了,是太后娘娘與皇上格外憐惜,才賜給她貴嬪的位分。」
  賢妃掩唇一笑,接口道:「拖到夏至佳節才入宮來,看來為今日長芳洲這一舞是做足了準備的。」
  容貴嬪不卑不亢,微微屈膝:「臣妾見過太后娘娘,祝太后娘娘萬福金安、長樂未央,見過皇上,願皇上此身長壽考,似南山萬年無極!」
  德妃手勢一滯,鳳眼微微挑起:「容貴嬪很會說話。」
  容貴嬪淺淺一笑:「見過皇后娘娘,皇后娘娘金安,見過賢妃娘娘、德妃娘娘、端妃娘娘。」
  朱成璧抬一抬手,蓄著和靜的笑意道:「好了,一來就是這一通的行禮,也不怕累著,竹息,賜座。」
  玄凌笑意清和:「你方纔的舞很好,只是你如何做到在湖面起舞的?」
  容貴嬪淺淺一笑:「臣妾是立於玉盤之上起舞,玉盤由湖中的內監托著。」容貴嬪拍一拍手,有幾名力大的內監托著一塊三尺見方的玉盤出來。那玉盤凝著日暉有瑩潤的光澤,照進容貴嬪的芙蓉玉面,更似一卷名畫,真當是宜人宜心。
  「容貴嬪此舉,倒讓本宮想起了趙飛燕的掌上之舞。」德妃拈過一枚杏仁佛手酥吃了,貝齒瑩然生光,「容貴嬪並非中原人士,是否聽過此出典故呢?」
  見玄凌有幾分不豫之色,萬明昱適時端起一盞白玉珍珠奶茶,輕輕一笑,起身踱步至玄凌身側,翩然下跪:「皇上息怒!德妃娘娘並非有意指謫皇上!」
  德妃一怔,慍怒道:「如貴嬪何意?」
  「德妃娘娘將容貴嬪比作趙飛燕,難不成是含沙射影,指謫皇上嗎?」萬明昱容色肅正,娓娓道,「皇上聖明,更得太后娘娘時時教導,怎會是那昏君漢成帝可以比擬的?在皇上身邊,嬪妃德言容功具備,即便容貴嬪再得寵,也斷斷不敢做那趙飛燕蠱惑皇上、謀害皇嗣!敢問德妃娘娘敢嗎?」
  萬明昱一席話連敲帶打,德妃聞言,已是驚魂不定,慌忙起身跪下:「臣妾不是這個意思,是如貴嬪強詞奪理!」
  玄凌靜默不語,目光只在面前的一對銀箸上凝住,片刻方道:「德妃,你今日多言了。」
  德妃銀牙一咬,愈發垂下頭去:「皇上恕罪,臣妾言語雖直,但並無惡意,只是看到容貴嬪一舞,想起皇后娘娘在倚梅園的驚鴻舞,害怕皇上又會冷落了臣妾。」
  朱成璧淡淡斥道:「你糊塗了!雨露均沾,是作為帝王的本分,皇上喜歡你,自然是你服侍周到,皇上若冷了你,你應該自己想一想,是自己哪裡做得不夠好,而非嫉妒旁的妃嬪。」朱成璧言語間雖是衝著德妃,但目光卻在萬明昱身上逡巡,萬明昱眸光微垂,只做全然不知。
  玄凌伸手接過萬明昱奉著的白玉珍珠奶茶,臉色稍霽:「好了,都起來吧,夏至節,朕也不想處罰你們,心中有數即可。」
  德妃戰戰兢兢起身,目光向萬明昱厲厲一刮,又恢復如常:「臣妾謝皇上恩典。」
  朱柔則沉默許久,此刻方勉強笑道:「那麼,皇上預備給容妹妹哪處宮室?」
  玄凌凝眸道:「宓秀宮,長楊宮,棠梨宮,暢安宮,凝翠宮都空著,宛宛你擇選一處即可。」
  「宛宛」兩字旋即又招致不少妃嬪的嫉恨目光,朱柔則只顧沉思,卻恍若未覺,似是安之若素,轉瞬即道:「容妹妹今日在蓮花叢中一舞,紗羅披帛上又是蓮葉的圖案,不如就凝翠宮如何?」
  玄凌澹然一笑:「那就凝翠宮吧,容貴嬪,你先下去歇一歇,朕晚上再去瞧你。」語畢,玄凌又打量萬明昱幾眼,忽而笑道,「如貴嬪今日神色好了許多。」
  萬明昱笑意輕漾,梨渦輕陷:「承蒙太后娘娘與皇上關懷。」
  玄凌望一眼朱成璧,忖度著道:「倒不是兒臣偏愛如貴嬪,只是如貴嬪賢德淑惠,堪為後宮嬪妃的表率。只是,如貴嬪入宮不過一年多,若是封妃只怕不妥,但九嬪之首卻是該立一位的。」
  恂貴嬪心裡一刺,轉而是又驚又恐,自己費了好大的氣力才熬到了貴嬪一位,與盛寵不衰的如貴嬪平起平坐,沒料到不過三月出頭的功夫,她如貴嬪又要晉位,而且是玄凌親口提出,這比容貴嬪入宮更讓人難以忍受。
  萬明昱聞言,斂裙下跪,平靜道:「臣妾德行有虧,保不住皇子,以致懷胎五月卻驟然小產,請皇上收回成命。」
  朱宜修出聲道:「如貴嬪,你小產是因為周氏的宮女心懷不軌,並非你德行有虧,你又何須攬罪在身呢、自責自輕呢?」
  萬明昱悄無聲息地以繁複精緻的蝶袖遮住微有顫抖的雙手,再度叩首請求:「請皇上收回成命。」
  玄凌微有尷尬,不由望一眼朱成璧,朱成璧思慮片刻,沉聲道:「如貴嬪,既然你再三推辭,哀家也不願意勉強你,那麼此事就暫且擱置。只是有一點,孩子的事情,是命中無緣,罪不在你。你好好調養身子,還會再懷上孩子的,不需自責了,明白嗎?」
  萬明昱叩首道:「臣妾明白,只是,臣妾還有一個不情之請……」
  朱成璧一怔,疑惑道:「你說。」
  「臣妾失子之後,安小儀曾數次探望臣妾,勸臣妾振作。臣妾心中感喟,想懇請太后娘娘與皇上晉一晉她的位分。」
  朱成璧眸光一凝,注視著茫然不知所措的安小儀,緩緩笑道:「如貴嬪這樣體恤安小儀,確屬難得,那麼,皇帝拿個主意吧。」
  玄凌應了一聲道:「那就晉一級為嬪,沿用先前的封號『禮』字。」
  禮嬪慌忙下跪行禮,心中驚疑不定,勉力笑道:「臣妾謝皇上,謝如貴嬪娘娘。」
  朱宜修冷眼看著萬明昱毫無破綻的容色,唇角浮起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轉而寧和笑道:「如貴嬪大度,還望你早日生子封妃,本宮便把入宮當日皇上賜下的紫金寶石贈與你,只等你封妃大典,鑲入你的紋金步搖之上。」
  萬明昱似頗為動容,懇切道:「多謝貴妃娘娘!」

  第六十七章  青絲如瀑落玉簪(2)
  第六十七章
  青絲如瀑落玉簪(2)

  宴席散後,朱成璧留了欽仁太妃、莊和太妃與順陳太妃在殿中敘話,人去殿空,方才鶯紅柳綠的一眾嬪妃離開,殿中也有些清冷,彷彿連那在湘妃細竹青簾上清逸流淌的日光都凝住了,如寒雪一般,有揮之不去的冷意。
  朱成璧抬手正一正耳垂上的金鑲寶石牡丹花耳環,望向遠處幾成一色的天光水影,徐徐道:「好端端的看舞罷了,倒又生出這許多文章來。」
  順陳太妃陪笑道:「後宮裡頭女人多,自然是非也多,這本是難免的,太后娘娘不必往心裡去。更何況德妃素來言語嬌俏,雖然有的時候說錯了話、犯了忌諱,但皇上也喜歡她這份可愛與直爽。」
  欽仁太妃聞言,掌不住笑道:「話雖如此,但太后娘娘不覺得,德妃也很像一位故人麼?」
  莊和太妃目光一滯,笑意清冷如霜:「是呢,若非欽仁太妃提及,嬪妾倒也不曾想到這一層來。」
  朱成璧就著竹息奉上的一盞綠茶漱了口,握著一方軟羅帕子拭淨了嘴唇,方緩緩道:「你是說妍貴嬪?」
  欽仁太妃點一點頭,又道:「是呢!只是,德妃也算是頗得恩寵的一位,進宮一年多了,到底在子嗣上還是沒有那個福氣。」
  朱成璧眸光一凝,似生出幾許寒意:「想要生孩子,想要爭寵上位,是每一位嬪妃日日祝禱所求的。只是,德妃就是求遍滿天神佛,又可有那個福氣呢?」
  順陳太妃聞言一凜,旋即笑道:「子嗣的事情,光是靠求,自然是求不來的。」
  「如貴嬪娘娘!」禮嬪匆匆追上萬明昱的轎攆,髮鬢的紋銀鑲珠簪子垂下的流蘇亦急促地晃著,她福一福身道,「娘娘,嬪妾想請教娘娘一事。」
  萬明昱徐徐抬手,示意抬轎的內監們止步,淡淡道:「本宮抬舉你做了嬪位,難不成你還不知足?」
  禮嬪惶恐道:「嬪妾不敢,說到底,娘娘才是皇上心尖尖上的人物,否則,皇上也不會在容貴嬪進宮當日,提出封您為昭儀。」
  萬明昱聞言失笑,撥一撥耳垂上的明珠:「你既知道便好,本宮今日就是要告訴你,憑本宮的地位,即便失子又如何?本宮只消一句話,便能捧你為嬪,自然,也有本事將你拉入萬劫不復之地。不要因為本宮一時失意就可以耀武揚威,你可明白了?」
  禮嬪極力按住心頭的驚怒,再度屈膝:「嬪妾明白了。」
  萬明昱冷冷一笑,伸手拈過落在肩頭的一瓣梔子花,似是有意又似是無心:「禮嬪,飛花逐風,雖然能飛得很高、飽覽無盡的秀色,但也可能摔得很慘、碾為塵土。宮裡頭的道理,說到底,禮嬪你應該知道得比本宮更多,到底你是除了嫻貴妃與端妃之外,最先服侍皇上的妃嬪。但很多時候,本宮卻覺得你是言不由衷、表裡不一之人。」
  禮嬪一驚,忙道:「娘娘誤會嬪妾了,嬪妾怎敢……」
  萬明昱淡淡一笑,截斷道:「表心意的話,本宮不想聽,也不喜歡聽。只是本宮聽聞,你對皇上的喜好很費了一番功夫,聽聞你調出來的玉蘭香片口感最佳,本宮目前也很擔心自己會再度失寵,你若有心,便一同來和煦堂吧。」
  禮嬪溫順道:「聽憑娘娘吩咐。」
  數日後,章德宮,瑤光殿,朱宜修正鋪開一張誠心堂宣紙,卻是剪秋打了簾子進殿,附在耳旁低語幾句。
  「你說什麼?」朱宜修且驚且疑,直起身來,「居然沒有人去凝翠宮道賀?」
  剪秋的面上浮起痛快的笑意:「賢妃娘娘與德妃娘娘位高也便罷了,端妃娘娘又向來是個不管事的,可是恂貴嬪、良貴嬪等人也沒有去呢,可見是容貴嬪的出身實在是惹人非議了。況且,她初初入宮就連續侍寢三日,可是從未有過的,旁人自然更為不滿了。」
  朱宜修柳眉一揚:「自然了,她是亡國公主,本來就是不招人待見的,偏偏又是以貴嬪之位進來,更在菊湖雲影殿的宮宴上出盡風頭,有人看不慣是理所當然的了。那麼,凝翠宮的情況又如何?」
  剪秋拽著袖口囁嚅道:「奴婢不敢說,怕娘娘您聽了生氣。」
  朱宜修橫了剪秋一眼:「說!」
  剪秋小心翼翼道:「容貴嬪這樣顏面掃地,倒好像跟沒事一樣,甚至揚言說,她也不願意看到那些明明嫉妒的要命的嬪妃來凝翠宮裡拜訪,還說中原的禮節甚為麻煩。」
  朱宜修輕輕一嗤,只剝著指間一枚金橘道:「皇上可曾聽說這樣的言辭?」
  剪秋無奈道:「偏偏皇上知道了倒也不責怪,倒說容貴嬪這樣的性子雖是與紫奧城格格不入,但與皇后初入宮闈的懵懂情狀也有幾分相像……」
  朱宜修手勢一劃,寸許長的指甲掐入金橘,有金黃色的汁液迸濺,落在鏨金銀線碎花卓罩上,有刺眼的、不協調的顏色,讓人心生厭膩。
  朱宜修冷笑連連:「很好,很好!良貴嬪是因為手指長得像皇后才會得寵,周氏是因為在倚梅園為皇后吹笛而得寵,就連端妃,雖然避世不爭,但常常給跟隨皇后學習琵琶,倒也沒有一直沉寂下去,如今的容貴嬪居然也是因為皇后得到了皇上的青睞!」
  言至此處,朱宜修狠狠一掌拍在案上:「你可知當初容貴嬪一舞之後,皇上與皇后說了什麼?本宮坐得近,才能聽清一二,皇上說的是,容貴嬪的舞雖好,點子也新奇,但卻不及宛宛你的萬一,妾只是妾,妻就是妻。」
  剪秋一怔,曉得觸到朱宜修痛處,皇帝愛重皇后,即便不及皇后萬一的容貴嬪,憑著那幾許初入宮闈的懵懂與天真,也能博得皇帝的留意,又如何不會讓朱宜修傷感失望呢?
  剪秋覷著朱宜修的神色,歎息聲如輕煙一般散去,低低道:「容貴嬪……娘娘打算如何應對?」
  朱宜修握著蹙金織秋芙蓉帕子緊緊按住胸口,只覺得心中的暗恨如潮翻湧,激得心口微微發痛:「容貴嬪得意,就讓她得意吧,自會有人出手,又何須本宮費勁?」
  剪秋點一點頭,復又憂慮道:「只是,良貴嬪似乎安享恩寵,並不曾心灰意冷啊?」
  朱宜修嗤的一笑,未置可否:「安享麼?只怕未必,本宮且與你賭下這一局,良貴嬪失寵,是早晚的事罷了。」
  夜極靜,唯聽風聲四起,簷下的青玉風鈴不斷發出悅耳的聲音,如情人間的呢喃低語。
  約莫到了戌時,漸漸下起了小雨,頤寧宮裡燭火輝映,透過朱漆雕鳳紋長窗上蒙著的蟬翼紗看去,雨絲似乎帶上了柔和的銀色,別有一番意境。
  朱成璧輕輕一笑,以手支頤道:「在殿內聽著雨聲,倒也有趣。」
  奕渮執著一卷明黃稠面的奏折,聞言笑道:「能有什麼有趣的,偏你這樣高興。」
  朱成璧披過一件孔雀藍的外裳,閒閒道:「整日裡的處理政事可不是百無聊賴的?到了晚上能好好喝盞茶,跟你說說話,自然是好的。」朱成璧拈過一枚御膳黃豆糕遞到奕渮唇邊,淺淺笑道,「木棉下午進宮做的,你且嘗嘗。」
  那黃豆糕入口即化,甜而不膩,奕渮軒一軒長眉,讚道:「是不錯,木棉的手藝果真是好,朱祈禎也是有口福的。」
  朱成璧盈盈一笑:「木棉的手藝,連閔瓊蘿都比不上的,我才會常常宣召她進來治些膳食,只怕她如今要煩得緊,看到我這個糟老婆子,想躲都躲不起了。」
  奕渮哈哈一樂,執過朱成璧的手,笑罵道:「什麼糟老婆子!還沒見過有把自己往老了比的。你若是糟老婆子,那我就做糟老頭子,可好?」
  朱成璧撲哧笑道:「好好好!你是攝政王,你說什麼我自然沒意見。」
  竹息在殿外輕輕喚道:「太后娘娘!閔尚食做了龍井竹蓀,特意送了過來。」
  朱成璧道:「讓她擱在這裡好了,你送進來便是。」
  待到那盞龍井竹蓀被揭開,奕渮不覺笑道:「湯色醇厚,氣味鮮香,閔尚食是很動了一番心思的。」
  朱成璧揮一揮手讓竹息下去,方笑吟吟道:「竹蓀被稱為『雪裙仙子』,又叫『菌中皇后』。可寧神健體、補氣養陰,自古就列為『草八珍』之一,只可惜,只有一盞之數,倒是為難。」
  奕渮啞然失笑:「巴巴地列出這些好來,原是防著我與你爭搶麼?罷了罷了,我堂堂男子漢,何必跟你爭這一盞湯羹?」
  朱成璧佯裝動怒,不依不饒道:「可見在你心裡,我就是個饞嘴的,一無是處了。罷了罷了,我本是想著這幾日長寧身子不好,你免不了心焦體燥,是要讓給你喝的,你既然這樣揣度我,那可沒有你的份了!」
  奕渮撫掌笑道:「唯女子與小人難養也,看來當真是不錯的!」


  註:竹蓀是寄生在枯竹根部的一種隱花菌類,形狀略似網狀干白蛇皮,它有深綠色的菌帽,雪白色的圓柱狀的菌柄,粉紅色的蛋形菌托,在菌柄頂端有一圍細緻潔白的網狀裙從菌蓋向下鋪開,被人們稱為「雪裙仙子」、「山珍之花」、「真菌之花」、「菌中皇后」。竹蓀營養豐富,香味濃郁,滋味鮮美,自古就列為「草八珍」之一。

  第六十八章  香閣難掩芙蓉淚(1)
  第六十八章

  香閣難掩芙蓉淚(1)

  「如貴嬪。」
  萬明昱駐足回首,正是容貴嬪扶著侍女千雁的手急急走上前,她著一襲綿軟輕薄的色系襟紗衣配蜜柑色百褶裙,籠著盛夏將過的那種薄薄的細雨潤過的清新,微風拂過,裙袂翩飛,更有盛花的甘甜馥郁的芳香席捲而來。
  萬明昱微微一笑,行平禮道:「容貴嬪安好。」
  容貴嬪一把扶住萬明昱,眉心輕輕蹙起:「何必行禮那樣麻煩!」
  萬明昱聞言失笑,溫言道:「在紫奧城,規矩向來是少不了的。」
  容貴嬪撇一撇嘴,似有幾分不屑:「少不了?那我進宮以來,除了皇上、太后、皇后與你,旁的人非但沒有踏足過凝翠宮,連一份賀禮都懶得送,那你覺得這合不合規矩呢?」
  萬明昱一怔,只好勸道:「雖是不合規矩,但卻合情合理,規矩只是做給人看的,內裡撐著的,不過是跟紅頂白、拜高踩低,就好比是那孔明燈,裡頭的火旺著,才能飛得高些,紙上繪的花樣也真正好看。」
  見容貴嬪凝眸深思,萬明昱伸手拂過她衣襟上的繡樣,不覺笑道:「這繡樣很別緻。」
  「是葡萄花。」容貴嬪淡淡道,「時人皆知道葡萄酸甜,卻很少有人注意到葡萄花。」
  萬明昱望著容貴嬪,見她的面上似有清愁如霧化開,心中瞭然。容貴嬪只是庶出,在鬲昆宮廷不受重視,此番卻是自願入宮以慰察哈術終日焦慮不安的心緒。對容貴嬪而言,不啻於是一朵葡萄花,開花之時因其花朵細小、毫不起眼,所以無人重視,等到花落委地、結出果實,世人才會感歎其味酸甜可口。只怕她此番入宮,察哈術也頗為感歎、唏噓吧。
  萬明昱幽幽歎息,卻又無言以對,只拍一拍容貴嬪的手以作安慰。
  「如貴嬪娘娘萬福永安,容貴嬪娘娘萬福永安!」
  忽然一把朗闊的男聲在身後響起,萬明昱回眸看去,正是驍騎營統領孫傳宗。
  容貴嬪雙手一顫,驚喜道:「怎麼是你?」
  萬明昱一怔,望一眼容貴嬪掩飾不住的欣悅神情,低低道:「這是驍騎營統領孫傳宗孫大人,負責紫奧城的戍守巡務。」
  孫傳宗拱一拱手,沉聲道:「微臣還有要務在身,不妨礙兩位娘娘敘話,只是……」孫傳宗望一眼有些陰沉的天,有一縷銀霜般的璀璨光華正被烏雲逐漸吞噬,和緩道,「恐怕要下雨了,兩位娘娘還是早些回宮,微臣告退。」
  「孫大人也要小心才是。」
  萬明昱冷眼看著容貴嬪關懷備至的神情,微微笑道:「你與他相識?」
  容貴嬪淺淺一笑,眸光有微緲的沉溺:「當初金都被攻破,父親率領文武百官投降,後宮裡一片亂糟,不知是哪一路的軍隊打了進來,若非孫大人及時趕到、護下我與母親,只怕當時我們母女二人就會失去性命。」
  萬明昱寧和一笑:「孫大人還未娶妻,若有哪家的姑娘嫁給他,那可真是好福氣了。」萬明昱語調輕柔,目光卻似無心一般從容貴嬪面上劃過。
  容貴嬪微微一怔,旋即展顏笑道:「他大婚之日,我必然重禮相賀。」
  回到和煦堂,卻是李長執著拂塵候在那裡,萬明昱奇道:「李公公怎會在此?」
  李長行禮後笑道:「皇上讓奴才特意過來告訴娘娘一聲,今晚皇上去皇后娘娘那裡,不來和煦堂了。」
  萬明昱點一點頭道:「本宮知道了,只是這樣的事,讓小內監來通傳一聲便也罷了,又何須公公親自過來一趟?」
  采容聞言會意,忙遞過十兩金子笑道:「還請公公笑納。」
  李長咳了一聲,將金子收入袖中,笑道:「娘娘這樣客氣,其實娘娘也不用擔心,除了鳳儀宮外,滿宮裡頭,還不是娘娘最得皇上心意?」
  萬明昱掩唇笑道:「公公真會說話,其實,本宮得意與否,也得看公公的面子不是?」
  李長笑若春風,壓低了聲音道:「娘娘放心,奴才會幫娘娘多多美言。」
  待到李長回去,萬明昱徐步入殿,懶懶用纏臂金挽住雙袖,取過青花甕中的存著的玉蘭香片泡茶。
  天氣逐漸陰沉,似有濃墨在原本澈朗的天幕化開,采容奉過一盞木貼金嵌花鳥紋玉宮燈,明亮的燭光在茶具表面鍍上一層亮潔的金色光暈。
  炙茶、碾羅、烘盞、候湯、擊拂、烹試,條條理理皆是一絲不苟,待到熱氣微揚、香霧逸散,萬明昱取下纏臂金,微微啜飲一口,眉峰猛的一皺,已是「呸呸呸」地吐了出來,慍怒道:「這茶怎麼是酸的?」
  采容驚愕之餘,也端起茶盞嘗了一口,亦是忙不迭地吐了出來,慌忙跪下道:「娘娘息怒!」
  萬明昱眉宇間閃過一絲恨色,狠狠將那青花甕拂到地上,「匡啷」一響,碎片迸濺,萬明昱卻咦了一聲,起身拈起一片碎片一瞧,原本潔白的瓷片卻似乎染著一層微微泛黃的顏色,若非是如今打破,只怕是萬萬看不出來青花甕裡頭的問題。
  「采容。」萬明昱此刻倒頗為鎮定自若,只靜靜道,「你可看出什麼問題?」
  采容翻看幾遍,只是一頭霧水:「奴婢愚鈍,只覺得這顏色有些古怪,並不知道是何道理。」
  萬明昱輕輕一嗤:「什麼道理?必是有人在青花甕上這做了手腳,酸氣才會慢慢浸入玉蘭香片,所以這茶水才會變酸。我且問你,這青花甕是哪裡來的?」
  采容想了一想道:「是宮裡的小宮女,一個叫雅琪的,從內務府領回來的。」
  萬明昱眼中精光一輪,隨即低低道:「把這裡好好收拾了,趕緊去內務府尋一隻一模一樣的,切記不要讓旁人發覺了,另外,細細查一查雅琪的底細,不能打草驚蛇。」
  采容忙應了一聲,又問道:「娘娘覺得會是何人所為?」
  「玉蘭香片……皇上嘗到了會怎樣?」萬明昱唇角含笑,然而語氣中卻是涼意畢顯,「除了她,還會有誰?這樣耐不住性子,本宮再不出手,只怕會被害得更慘。」
  章德宮,瑤光殿,朱宜修伸手攏一攏花房新培育出的「五色當頭鳳」,那葉片輕盈滴翠如碧玉,那花瓣柔婉細嫩,從琥珀綠蠟般的花徑頂部垂綻而出,萱草色、山吹色、淺藕色、緋紅色、赤紫色,五色輝映,那花瓣疊重竟如一隻展翅欲飛的鳳凰,當真是活靈活現。
  剪秋笑若一池春水輕漾,湊趣道:「娘娘,這是花房方才送來的,看著是費了不少心思呢!」
  朱宜修淡淡吩咐竹息道:「擺到窗台底下即可。」
  語畢,朱宜修徐徐注目於禮嬪姣好的面容,緩緩而道,「看不慣的東西與不喜歡的人是一個道理,離遠些也便罷了,倒也值得費勁嗎?」
  禮嬪眉心微微一動,卻似含著幾許慍怒:「嬪妾自然是想離遠一些,但不知如貴嬪打著什麼鬼心眼兒,拉著嬪妾詢問玉蘭香片如何泡製,連著幾日都讓嬪妾過去評點。和煦堂如今又興盛起來了,自然樣樣都是好的,可不是讓嬪妾看著不爽快麼?」
  朱宜修蹙一蹙修長的柳眉道:「心裡的不爽快會讓一個人憂思焦躁,面上的不爽快卻會帶來滅頂之災,你比如貴嬪先入宮,自然明白得也該多些。」
  禮嬪待要再說,朱宜修的話已追至她耳邊:「如今本宮與她生分,那是沒法子的事情,你夾在中間也是為難。既然你不樂意見她,那這幾日就多來章德宮幾趟。本宮也想看看,如貴嬪是在動什麼心思。她辭了昭儀之位,若不是一力避世不爭,那恐怕是要得更多。」朱宜修彈一彈衣袖,那精緻的牡丹飽滿繁複欲亂人眼,「剪秋說得不錯,如貴嬪心深難測,只怕會比德妃更為難纏。」
  頤寧宮,朱成璧徐徐展開一卷名單:「這便是今年參加會試的舉人的名單了?」
  竹息取了一隻兔肩紫毫筆,飽蘸了硃砂,恭敬遞到朱成璧手中:「是禮部尚書萬貞毓萬大人親自謄寫好了呈遞上來的。」
  「攝政王可看過了?」
  「攝政王不曾看過,彷彿是這幾日照顧長寧長公主有些疲累,故而直接遞了上來。」
  朱成璧歎息一聲道:「可憐徐妃去了,長寧又還年幼,媛妃有中山王要照看,難免會有不周之處。」
  竹息柔聲勸慰道:「娘娘以規格遠高於親王正妃的禮儀厚葬了徐妃娘娘,攝政王也頗為感念。」
  朱成璧搖一搖頭,又望一眼手中的名單,心中五味雜陳。這些人,都是從縣試、府試、院試、鄉試一步步走過來的,裡頭的艱辛與困苦,如人飲水、冷暖自知。接下去,還有會試與殿試,想要金榜題名、狀元及第,太難太難。
  其實,男人博取功名、求取利祿,跟後宮裡的女人爭奪恩寵與名位是一個道理,世間的路,只要是為了富貴、為了光宗耀祖,沒有哪一條真正好走。而取得了榮華,卻還要費盡心思守住,為此不惜拿了旁人的血來為自己鋪路,看似一路風光、前呼後擁,實則背後的無盡辛酸,刀鋒上的每一步行走,對夜幕降臨的恐懼,對漸有力不從心的慌亂,卻不為外人所知,古往今來,不勝枚舉。
  朱成璧徐徐起身,茶白色繡鳳棲金枝寢衣的下擺長長拖曳及地,軟軟拂過橙金色的地磚,寂然無聲。朱成璧推開朱漆長窗,目光散漫掠過夜幕上的點點繁星,夜色清輝若流水,月色冷淡如薄霜。
  已是乾元二年七月初三了,頤寧宮外,風清露白,綠蠟一般的蔥鬱枝葉隱隱有蕭條黯淡之象。其實,對於頤寧宮,又如何不是呢?
  忽然想起,前幾日對鏡自顧,用沾了玫瑰花汁子的犀角梳子一路梳過,卻發現髮鬢那星星點點的斑白,那樣的觸目驚心。自己不過三十幾歲的年紀,就有了那樣多的白髮了,朱成璧愣愣看著鸞鳥紋鏡中的自己,怔忪的瞬間,彷彿看到了昭憲太后昔年的容貌,冷冽而枯乾。要逐漸變成自己又怕又恨的人,原來這樣無奈。
  風乍起,捲著輕薄的衣袖拂在腕上,一陣高,又一陣低,似粉蝶群翩然而過,帶走自己再也無法挽回的青春,即便,那青春亦是千瘡百孔的可憐。
  朱成璧望一眼面前重拱挑簷的宮宇,那簷下掛著的一盞盞明亮的宮燈,如湖面沉浮不定的青萍,心底,忽而漫過一陣連自己都驚異的厭惡。
真正公平的神靈怎麼會顯靈,他只會保佑眷顧辛勤勞作的善良人,哪怕他們從不曾祈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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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九章  香閣難掩芙蓉淚(2)
  第六十九章
  香閣難掩芙蓉淚(2)


  「皇后娘娘萬福金安!」
  朱柔則盈盈抬手,點翠嵌東珠鳳頭步搖垂下的玉石串珠漾出湖水樣的微藍色澤,溫和道:「眾位妹妹都起身吧,不必拘禮。」
  待到一眾妃嬪落座,宮菊與商蘭奉上茶水,朱柔則徐徐笑道:「恩施玉露香氣清鮮,滋味甘醇,乃是採用蒸青方法製作,採摘本就不易,製法更是嚴格,是極為難得的。」
  朱宜修笑吟吟道:「嬪妾聽聞,這恩施玉露外形緊圓光滑,色澤蒼翠綠潤,毫白如玉,狀如松針,入水則復展如生,初時裊裊婷婷、浮於杯中,繼而沉降杯底,如玉下落,且不說茗茶了,光是烹茶,都是大飽眼福的。」朱宜修微微啜飲,含笑道,「真當是香氣清爽、回味無窮。」
  「聽聞恩施玉露每年所出極少,作為貢茶送入紫奧城,也不過五六罐之數,果然皇后娘娘盛寵,連招待嬪妃的茶水都這樣慷慨大方。」德妃閒閒坐著,頸中一串蜜蠟紅珊瑚鏈子泛著幽微的光澤,似她唇齒間若有如無的笑意。
  德妃此言,讓嬪妃們面上有些不大好看,朱柔則見狀,忙抿一口茶,掩飾著笑道:「快入秋了,諸位妹妹也要注意保暖才是……如貴嬪怎麼瞧著神色這樣差?」
  萬明昱勉強欠一欠身子,眼下的一片鴉青甚為明顯:「嬪妾失儀了,還望皇后娘娘恕罪,嬪妾最近一段時間睡得不大安穩。」
  恂貴嬪低低一笑,轉首對良貴嬪道:「和煦堂終究比不得長春宮舒適敞亮,她自然睡不安穩了。」
  良貴嬪瞥一眼萬明昱怏怏的神情,未置可否,只兀自抿了一口茶。
  容貴嬪坐在萬明昱身側,聞言關懷道:「我們那邊倒是有個法子,拿夜來香的花瓣搗成細末,煉蜜和勻,製成的丸藥煨入香薰,可以安眠。」
  德妃揚一揚眸,芙蓉玉面在清晨和潤的日色中嬌嫩如花蕾初綻:「法子還算精緻,只是不知你們漠北的法子可適合中原人的體質?」
  容貴嬪自然聽得出德妃的譏諷,只撲哧一樂,懶洋洋道:「德妃這樣說真的無關緊要嗎?聽說你的先祖來自閩南,看來是京城的風水寶地養得好,如今到了你這一輩,自然看著跟京人無異了。」
  閩南不夠富庶,遠遠比不過蘇杭之地,政治上的重要性也不及京畿周圍,更非漠北、西南、西北、隴右等軍事要地,德妃面色一沉,拉長了臉呵斥道:「本宮再不濟,也比你這樣的異族女子要強得多,滿宮裡誰不知道你就是個貢品罷了,得意什麼!即便是禮嬪的出身,也比你高些。」
  禮嬪聞言一怔,礙於德妃位高得寵又不敢說話,只狠狠灌了一口茶。
  朱柔則眼見這拌嘴拌得越發厲害,忙勸說道:「大家同是天子妃嬪,何必這麼計較?都是自家姐妹……」
  「自家姐妹這四個字,嬪妾可擔不上。」德妃瞪了容貴嬪一眼,見她不欲理會自己,方斜斜看了朱柔則一眼,笑意冷淡,「只有嫻貴妃才是皇后娘娘您的姐妹,旁人哪裡敢攀高枝兒。」
  賢妃撲哧一笑,耳垂上那一對海水藍剛玉耳環輕輕晃著,如碧波蕩漾:「皇后娘娘言之有理,德妃妹妹沒聽出來罷了。」賢妃光潔的面上浮起尖刻的笑意,刻意加重了語氣道,「天子妃嬪,自家姐妹……是了,嬪妾們只是妾侍罷了,自然彼此間如姐妹一般,皇后娘娘高高在上,乃是嫡妻正室,主僕、君臣,到底是有區別的。」
  朱柔則不曾料到自己的話被賢妃一通歪解,好心成了壞心,白的描成黑的,又是懊惱又是尷尬,只能望著朱宜修求救。
  朱宜修心裡有數,輕咳一聲道:「如貴嬪,你既然睡不安穩,可曾請了太醫來瞧?」
  萬明昱聲線溫弱,勉力道:「請過了,開了幾劑安神湯。」
  采容侍立在萬明昱身後,聞言嘟噥一聲道:「哪裡請過了……」
  聲音雖小,但朱宜修卻聽得分明,疑竇頓生:「采容,難不成如貴嬪身子不好,你們沒有請太醫來麼?可是你當差不謹慎?如貴嬪糊塗,難道你也跟著一塊糊塗了嗎?」
  采容唬了一跳,慌忙跪下道:「嫻貴妃娘娘息怒!」
  朱宜修的面容在殿內逸逸沉浮的沉香裡顯得有幾分疏離淡漠,她的語調雖平緩,但卻透著一股子不容輕視的莊肅:「本宮身為正一品四妃之首,協理六宮,若有那做奴才的不敬主子,本宮便發落了去暴室。」
  萬明昱急急道:「貴妃娘娘,不關采容的事……」萬明昱一語未必,眸中已噙著淚水,「是嬪妾連續幾晚都夢到腹中夭折的孩兒,那夢極詭異,故而受了驚嚇。」
  朱柔則一怔,與朱宜修對視一眼,忙道:「那如貴嬪你為何不肯請太醫呢?」
  見萬明昱有幾分為難,朱宜修淡淡對采容道:「你來說。」
  采容微微變色,但不敢不從,低低道:「娘娘夢見腹中子化為了烏鴉,可怖的是,烏鴉竟然開口訴說冤屈,稱小產之事另有隱情,還說會在害她之人所住之處的上方盤旋。娘娘認為是因為自己憂思傷心太過,才會夢魘,又擔心這樣的事情流出去會惹得闔宮不安,故而不敢請太醫。」
  「荒謬!」朱宜修玲瓏如蟬翼的髮鬢那支橫逸而出的鳳穿牡丹鎏金步搖垂下的瓔珞微微觸碰,有清越如細雨落於琉璃瓦的聲響,「怪力亂神一說,豈可輕信?」
  朱宜修的目光掃過一眾嬪妃,最後定格在德妃身上,淡淡道:「德妃,你信嗎?」
  德妃嗤的一笑:「自然不信。」
  「如貴嬪。」朱宜修抬一抬手,示意采容起身,方緩緩道,「你失了孩子,難免會難過,但也不要自己嚇自己,回頭本宮讓孟太醫去看一看你,你好好養著身子,這樣的憔悴,如何能侍奉好皇上呢?」
  萬明昱溫順道:「嬪妾明白了。」
  待出了昭陽殿,賢妃與德妃只是沉思,卻見宮菊與商蘭正跟一群小宮女嘰嘰喳喳不知說些什麼,德妃不由蹙眉道:「做什麼呢?這般吵吵鬧鬧的!」
  宮菊見是賢妃與德妃相攜而來,匆匆請安道:「賢妃娘娘萬福永安!德妃娘娘萬福永安!方才奴婢聽說如貴嬪娘娘夢見了早夭的皇子變成了烏鴉,正好想起從前在鄉下的時候,農忙時分常有烏鴉偷食莊稼,村民們便在田埂上燒魚腥草,就可以驅趕烏鴉了。」
  「魚腥草?」
  商蘭忙道:「魚腥草易尋,燒起來會有魚腥味,故而烏鴉避之不及。只是民間的土方子罷了,娘娘不知道也是情理中的事情。」
  德妃瞥一眼身側若有所思的賢妃,淡淡道:「好了,囉嗦什麼!皇后等著你們伺候呢,還不趕緊進去!」
  待到宮菊與商蘭進殿,四下無人,德妃低低問道:「姐姐怎麼看?」
  「烏鴉?魚腥草?是誰這樣有心?」賢妃銜著一縷薄淡的笑意,拈著蹙金撒煙水綠帕子按一按鼻翼的粉,平靜道,「又不關咱們的事,咱們只消坐著看戲即可。」
  德妃會意一笑:「姐姐說的是,且看如貴嬪吧,失了孩子,又遷去了和煦堂,即便如今寵愛又興盛起來了,到底也不能跟從前相比。這戲,自然比暢音閣要好看得多。」
  攝政王府,書房,奕渮試了試一把片金牛角大弓,弓弦緊繃如滿月之狀,若有利箭在手,必能百步穿楊。
  「攝政王臂力過人,這把震天弓也只有攝政王才能拉開!」江承宇滿面堆笑,不失時機地奉承道。
  奕渮頗為自得,洋洋道:「這把震天弓為父皇所賜,聽聞最早為唐朝大將薛仁貴所制,薛仁貴靠這把震天弓一舉射殺突厥的三員大將,時稱『將軍三箭定天山,戰士長歌入漢關』,當真是威武神勇!」
  江承宇笑道:「此次大計,必然也如震天弓一般,得讓西亭黨曉得厲害。」
  奕渮取了一盞太平猴魁潤喉,聞言不由嗤之以鼻:「他們除了聯名上書,抗議本王擅權,又懂得什麼?況且那書還不是本王彈壓了下來?」
  江承宇小心翼翼把那片金牛角大弓掛到牆上,陪笑道:「若無人幕後操縱,他們也沒有那樣大的野心。只是,微臣聽聞,西亭黨在朝中也頗具一番勢力……」
  奕渮冷哼一聲道:「能在本王眼皮子底下……膽子可真夠大。」
  「攝政王放心,微臣明察暗訪,已經發覺了不少存二心之人,借此次賄考案,便可一網打盡!」
  奕渮冷冷一笑:「還有六七日的功夫,江承宇你好好拿出本事來,本王可要開開眼界!」
  註:蒸青綠茶是指利用蒸汽來殺青的制茶工藝而獲得的成品綠茶。蒸青綠茶的新工藝保留了較多的葉綠素,蛋白質,氨基酸,芳香物質等內含物,形成了「三綠一爽」的品質特徵,即色澤翠綠,湯色嫩綠,葉底青綠;茶湯滋味鮮爽甘醇,帶有海藻味的綠豆香或板栗香。由於炒青綠茶居多,湖北恩施玉露、仙人掌茶等是僅存不多的蒸青綠茶品種。

  第七十章  香閣難掩芙蓉淚(3)
  第七十章
  香閣難掩芙蓉淚(3)


  星夜低垂,涼風習習,恂貴嬪與良貴嬪的步輦緩緩在永巷行進,內監的腳步聲整齊劃一,隱隱有袍澤摩擦的聲音,越發顯得永巷的安靜。
  良貴嬪疲累不堪,歪在步輦上抱怨道:「皇后娘娘也真是,拉著我們說話說了這樣久,夜深露重,怪冷的。」
  恂貴嬪柳眉輕揚,低低一哼:「她是想跟你我拉好關係罷了,賢妃與德妃位高,又有龐大的家族勢力,她們明裡暗裡與皇后作對,皇后又能怎樣?端妃雖然於皇后親近,但是個不頂事的。如貴嬪是太后的心腹,容貴嬪對皇后又愛理不理的,湯容華與禮嬪都與嫻貴妃親密,可不就剩下你我二人了麼?」
  良貴嬪理一理衣襟上細碎的流蘇,以手支額:「皇后也是可憐,太后娘娘不待見她,但她顧忌著皇上,擔心皇上又會因為她而與太后置氣,什麼苦頭都是打碎了往肚子裡咽。」
  恂貴嬪冷冷道:「她能怪別人?」語畢,恂貴嬪瞥一眼良貴嬪髮鬢的點翠雲紋嵌紅寶石簪子,蹙眉道,「你如今得寵不錯,但也用不著為皇后說話,咱們二人還有如貴嬪是一同入宮的,我們三人一個月侍寢的次數加起來,也不及皇后多啊。」
  念及恩寵,良貴嬪心中便有些不快,縱然心知肚明得寵的緣由,但也一直矛盾著,既嫉恨自己因為皇后才能得寵,又不肯輕易捨去恩寵的華美外衣,權當是拿了笑話逗自己,拿了上好的美酒灌醉自己。這樣一日日下來,每日梳妝時對鏡自顧,都覺得自己似乎成了另一個人,陌生的外表下,是一顆不安、抗拒而又虛榮的心。
  而玄凌……良貴嬪纖長的睫毛微微一顫,忽而生出渴望,心頭似被什麼緊緊攥住,眸中有一絲溫柔一閃而逝,轉而又冷淡下去。
  見良貴嬪沉默不語,恂貴嬪頗有幾分疑慮,待到回首的瞬間,似乎看到一道黑影「嗖」地從朱紅色的宮牆上竄過,下意識喊道:「停轎!」
  內監們停下腳步,恂貴嬪遲疑著站起,四下裡觀望著。
  良貴嬪不明所以,也吩咐了停轎,扶著恂貴嬪的手臂道:「恂姐姐怎麼了?」
  恂貴嬪震恐之餘,亦不免有幾分懷疑,低低道:「你剛才可有看到什麼?」
  良貴嬪搖一搖頭,正待說話,卻有一聲極低極細的嬰兒啼哭聲響起,在夜風颯颯、夜色如墨的永巷聽來極為可怖。
  恂貴嬪與良貴嬪恐到極點,被侍女緊緊扶著,僵立在牆角,絹紗宮燈熹微的燭光下,一團黑色的物事從宮牆上方墜落,伴隨著令人毛骨悚然的啼哭聲與「撲稜稜」掙扎的聲響,幾隻烏鴉撲著翅膀,從地上跳起來,烏黑色的瞳仁映著燭火亮晶如匕首冰寒的鋒芒,兀自怪叫幾聲,又融入那濃墨一般的夜色中。
  良貴嬪瑟瑟發抖,只覺得背後都被冷汗濡濕了,不知何處有一股冷風吹來,耳畔陡然想起呢喃不清的細碎聲響「冤枉啊,冤枉啊」,那聲音如追魂奪命,久久不去,良貴嬪再也支撐不住,兩眼一翻,暈了過去。
  一連幾日,有關如貴嬪小產的孩子在紫奧城陰魂不散的傳聞是鬧得甚囂塵上,不少人都聲稱在夜裡看到奇怪的黑色物事化為烏鴉飛走,更聽到那烏鴉口稱「冤枉」,傳得煞有介事。如貴嬪則日日在通明殿奉香祝禱,為那個尚未謀面的孩兒超度亡靈。
  朱成璧在太液池邊緩緩行走,感受湖面吹來的夏日所特有的清新暖風,似裹挾著不知名的植物的清香與溫潤的水氣,讓人身心舒暢。
  朱成璧緩緩道:「竹息,既然連烏鴉的黑羽都被發現了,那可不是應了准麼?」
  竹息未置可否,只靜靜道:「良貴嬪可被嚇得不輕,這幾天連承明宮都不敢出去,恂貴嬪膽子大些,但到了晚上也總是心神不寧。」
  朱成璧懶懶抬手,正一正髮鬢的金鏨花鑲碧璽翠珠扁方,徐徐道:「哀家想起,當年祝修儀也是借鬼神之說,暗中謀劃著算計舒貴妃,竹息你覺得這兩件事是否有相似之處呢?」
  「太后娘娘的意思是,有人藉機打擊陷害?」
  「若非是藉機打擊陷害,那就是故意挖坑,只等人自投羅網。」朱成璧沉吟片刻,旋即笑道,「若是打擊陷害,人人皆有嫌疑,若是挖坑佈局……那就要看這樣一個坑,會有誰會往裡頭跳了。只是哀家猜測,跳進去的人,恐怕未必就是元兇主謀。」
  「太后娘娘說得極是,眼下,太后娘娘在下棋,嫻貴妃娘娘也有自己的棋路,恐怕賢妃娘娘與德妃娘娘也不是袖手旁觀之人。然則,焉知其他的觀棋之人會不會也有自己的謀劃呢?」
  朱成璧淡淡道:「你說得不錯,人人都在看棋,人人亦在走棋,眼下棋局亂著,分不清何人親密,亦辨不得何人口蜜腹劍。那就要看,誰的招數更為高妙。」
  御花園,秋起的氣息逐漸瀰漫,夏末的花卉正拼盡全力維持最後的熱烈,日色投落下稀疏的花影,卻分明有一絲掩飾不住的行將頹敗的氣息瀰漫開來,彷彿是絢爛的油畫被抽盡了色彩,成為淡淡的寫意水墨,然而,意境再美,終究也是單調而枯燥無味的了。
  朱成璧緩緩捻著手中的祖母綠圓珠手釧,慢條斯理道:「皇上的意思是,明年會晉一晉你的位分,你上一次婉拒,是謙虛,下一次再拒,可就是傲慢了,只會讓別人揣測你盯著妃位,貪心不足,明白嗎?」
  萬明昱低低道:「嬪妾明白了。」
  朱成璧點一點頭,銜著笑意道:「四妃之位總還是過高了些,妃位甚至是夫人之位還是可以坐到的,你還年輕,還不到十六歲,好好養著身子,將來生下皇子、母憑子貴,才能真正做到地位巋然、不可動搖。」
  萬明昱越發恭順:「嬪妾謹遵太后娘娘教誨。」
  朱成璧信手拈過一瓣錦葵,嫣紫的色澤華麗明艷,花瓣上的露珠在日色下泛著瑩潤的光澤,竟似紫水晶一般:「端妃比你小一歲,如今卻是那樣冷清孤僻的性子,哀家看了也不忍,但你可知道,端妃初入宮闈的時候,披香殿也有春光融融的時候。」
  「端妃娘娘父母早亡,如今養父母又不在了,朝中齊氏一族凋敝,若嬪妾是她,也會覺得孤獨無助,只怕也會避世而居了。」
  朱成璧淡淡道:「哀家對端妃一向不冷不熱的,你心裡可有怨恨哀家冷漠?」
  萬明昱忙道:「太后娘娘要顧著全天下臣民,不可能為一女子而費心思量。」
  朱成璧長長一歎:「哀家也有哀家的無奈……」
  忽然一陣陣驚呼響起,一個小宮女匆匆跑過來:「太后娘娘,如貴嬪娘娘,不好了!章德宮走水了!」
  朱成璧與萬明昱匆匆趕到章德宮的時候,只見小廚房已經燒去了大半,黑煙洶湧竟如連續不斷潑向空中的濃墨,焚燒的刺鼻氣味濃得嗆人。宮人們正在手忙腳亂的救火,狼狽不堪,見朱成璧與萬明昱到了,慌忙行禮:「太后娘娘萬福金安,如貴嬪娘娘萬福永安!」
  朱成璧驚怒交加,厲聲呵斥道:「都杵在這裡做什麼!嫻貴妃呢!」
  繪春提著裙子匆匆過來,福一福身道:「太后娘娘,嫻貴妃娘娘抱著大殿下去鳳儀宮了。」
  朱成璧鬆了口氣,環顧四周,又問道:「好端端的怎會走水?」
  繪春不敢遲疑,忙道:「奴婢當時正在瑤光殿擦拭地磚,不甚清楚,方才聽染冬說是小廚房的宮人不小心灑了油出來,又未曾清理及時,那油一路流進了柴火堆裡,柴火乾燥,底下又被油浸過,碰到了火星,一下子就燒起來了。」
  朱成璧皺一皺眉頭,轉眸卻見玄、朱柔則與朱宜修趕來,朱宜修見過禮後,問過了走水的原因,望著章德宮烏黑的梁宇與到處都有的水潑的痕跡,頗有些後怕:「幸好是及時撲滅了,若風向是對著瑤光殿,可不知要鬧出怎樣的事來!」
  玄凌怒道:「小廚房的人不當心,罰俸三個月,也是給宮人們一個教訓,長點眼色才是。」
  朱成璧點一點頭道:「好了,教訓也教訓過了,只是小廚房損毀不少,瑤光殿無事,皇帝先回儀元殿吧,這裡有皇后與嫻貴妃看顧著。」
  萬明昱上前一步,扶著朱成璧勸道:「太后娘娘,還是回頤寧宮吧,這煙怪嗆人的。」一語未必,萬明昱的鼻翼微微一動,狐疑地望著小廚房的方向。
  朱宜修疑惑道:「如貴嬪這是怎麼了?」
  萬明昱澹然一笑,全然不見方纔的神情:「沒什麼,只是嬪妾得提醒娘娘,可要當心才是,走水,或許不是什麼好兆頭。」
  朱宜修眉心微蹙:「多謝如貴嬪提醒,本宮自然要處處留意。」
  萬明昱扶著朱成璧,緩緩離去,心頭湧起的震驚卻如潮奔湧,久久不得停息,再濃的黑煙,再嗆鼻的氣味,都無法掩蓋那股子味道,那是魚腥草!
  萬明昱極力忍住欲回頭的衝動,只把心頭的痛恨化為足底的力量,一步一步行得足夠穩,才能報仇雪恨。

  第七十一章  一聲橫笛鎖空樓(1)
  第七十一章
  一聲橫笛鎖空樓(1)


  朝霞如混雜了檸檬黃與玫瑰紅的細膩水粉在枝頭揚起,悠揚的笛聲穿雲而過,又如細雨一般繽紛灑落,纏著風落在琉璃金瓦上,又順著飛簷翹角滑落,如明珠墜於玉盤。一曲未必,似乎連樹葉枝椏間穿梭的風都停住了,只安靜地聽著這婉轉的旋律。
  采容靜靜聽著,須臾笑道:「娘娘自從入宮以來,還未曾吹過笛呢。」
  萬明昱淡淡一笑:「事情辦得如何了?」
  「那封信已經順利送到了卓武手裡,禮嬪的字跡仿得很像,卓武分辨不清。而雅琪,一早就被支去了織造局挑選時新料子,這是個好差事,只怕她高興都來不及,娘娘放心便是。」
  萬明昱隨手拈過身側的一朵粉色的木芙蓉簪到如雲高髻上,寧和的笑意卻分明帶上幾許寒霜:「那便好,左不過是遲早的事,紙裡包不住火,她又以為能瞞得了多久呢?」
  「也只有娘娘做得這般穩妥,才會叫人上鉤,慎行司鐵打的刑具,卓武又能吃住幾個回合?」采容的唇角隱著一層笑意,「禮嬪不知好歹,如何能逃過生天?」
  萬明昱銜著幾許恨意,冷冷道:「殺雞是為儆猴,禮嬪是死是活,都無所謂,本宮在意的是章德宮。」
  「如貴嬪娘娘萬福永安!」
  萬明昱徐徐轉身,莞爾一笑:「孫大人不必拘禮。」
  孫傳宗恭敬道:「娘娘找微臣有事?」
  萬明昱微微一笑:「本宮無意間得知了一條消息,宮裡的某個嬪妃與人私通,更是約定在正月十五,與姦夫在暢音閣會面,本宮人微言輕,又擔心或許只是謠傳,故而不敢稟報皇上,只好讓孫大人辛苦一趟了。」
  孫傳宗眸光微臣,低低道:「不談實打實,娘娘可有七成的把握?」
  「若非如此,本宮也不會找到大人,只是這件事極為隱秘,還望大人不要走漏風聲。」
  孫傳宗靜默片刻道:「娘娘為何認為微臣會協助娘娘?或許微臣陽奉陰違,不願意為娘娘擔這個風險?且先不談娘娘的消息是否準確,倘若私通之人位份甚高,只怕微臣此舉,要招致禍端。」
  「孫大人擔心什麼,本宮並非一無所知。」萬明昱噙著一縷笑意相對,有詭秘的意味隱隱浮現,「本宮便是與大人賭上一次,大人行走紫奧城,自然擔心會捲入是非爭端,落得當日趙全心與蕭竹筠那樣的下場,本宮眼下正蒙聖寵,如果大人肯相助本宮,那麼,來日大人若有困頓,本宮自會出手相助。」
  孫傳宗眸色一滯,望一眼萬明昱沉靜若水的神色,婉拒道:「口說,恐怕無憑無據。」
  萬明昱似是早已料到,伸手從袖中取出一卷毫不起眼的象牙色綾錦:「那這個可否作數?」
  孫傳宗不明所以,待到展開一看,不覺怔住:「是太后娘娘親筆寫下的承諾?」孫傳宗心思一轉,不覺疑惑,「娘娘這般篤定,甚至拿出太后娘娘的承諾告知微臣,難道所謂的私通,是娘娘設下的局?」
  采容聞言一怔,低低斥道:「孫大人,這樣的話可是能亂說的?」
  萬明昱抬一抬手,鏨金護甲上那粒海藍寶石泛著明灩灩的光澤:「孫大人這樣揣測本宮,本宮並不奇怪,你從隆慶四年進入驍騎營,已有十年了,你見過的後宮傾軋,自然比本宮多得多,你若不願,本宮不會強人所難,只有一樣,太后娘娘的承諾可以拯救任何一個你想救的人,你若懷疑本宮說一套做一套,本宮可以立下字據。」
  孫傳宗一口應承下來:「微臣相信娘娘的為人,既然娘娘以太后娘娘的承諾作擔保,那微臣願意陪娘娘賭這一局。」
  萬明昱微微揚唇:「那本宮就祝大人馬到功成。」
  「順陳太妃娘娘萬福永安!」
  順陳太妃溫然笑道:「正則,你起身吧,芷蘭,賜茶。」
  陳正則接過茶,展顏一笑,露出顆顆潔白的牙齒,映著他暖如三春的笑意,分外精神:「若論巴山雀舌,還是姑母這裡最佳。」
  順陳太妃挽過身側掛著的一匹月影紗,日色以極清逸的姿態在這薄如蟬翼的月影紗上流轉,那迷濛的光暈讓她的笑意愈發柔和輕盈:「若非是太后娘娘垂憐,哀家也不會過得這樣舒心。不過,一味地求取庇佑總也不好,正則你在鬲昆一戰中戰功赫赫,得到太后娘娘賞識,這才是紫琅陳氏一族的福氣。」
  陳正則微微笑道:「也是多虧了姑母,侄兒才能爭取到這樣好的機會。」
  順陳太妃拈過一枚蜜漬櫻桃吃了,揚唇輕笑:「你又何必謙虛,太后娘娘賞識你與否,哀家心裡最清楚不過,去年簡云然整飭暢音閣,旁的人太后娘娘都不放心,放著現任的工部郎中鄭中謙不用,特意讓你進宮協助尚宮局與內務府修繕。」
  陳正則面露微紅之色,聞言只道:「太后娘娘還算喜歡侄兒的修繕之事,更允准微臣,手持姑母寧壽宮的腰牌,可以出入紫奧城,這是極難得的榮耀。」
  順陳太妃笑意和靜:「當初哀家因為針線之功得到先帝的青睞,得封宮嬪,但是,哀家畢竟出身寒微,沒有娘家的勢力,若是你們只是因為哀家的緣故才封官進爵,難免會讓旁人輕視。如今你功業有成,哀家也很欣慰,紫琅陳氏一族的擔子在你肩上,不要讓哀家失望。」
  「侄兒明白。」
  待出了寧壽宮,陳正則不禁回頭望一眼這金碧輝煌的宮宇,燙金的「寧壽宮」三個大字,在日色中有奪目的光華,克盡天家氣派與雍容華范,讓人心生崇敬、仰慕。
  陳正則眸光微轉,方才順陳太妃的一席話,是有深意的。九王玄汾雖然眼下是由莊和太妃撫育,莊和太妃的父親萬貞毓又是禮部尚書,但因為順陳太妃的出身,即便新帝登基後,太后給抬了太妃之位以示尊崇,下頭的人依舊對九王有些怠慢,若說得難聽些,九王不過只是半個王爺罷了,順陳太妃自然希望鞏固母家勢力,將來九王也好像岐山王與襄城王一樣,得封親王之尊,方才是名正言順。
  貴為太妃,尚且都有如今的憂思與滿腹心愁,更何況自己這區區正五品兵的部武庫司郎中呢?
  陳正則微微一歎,轉眸卻望見一抹月白色宮裝撞入眼簾,如天際清雅的流雲,忙道:「簡尚宮安好。」
  簡云然見是陳正則,微微屈膝:「陳大人安好,大人是進宮來看望順陳太妃娘娘的嗎?」
  陳正則笑道:「太妃娘娘精神很好,我也能放心。」
  簡云然笑意輕漾,柔聲關懷道:「秋起漸涼,大人也要多多注意。」
  「你的消息可靠嗎?」永華宮,德妃望著福芝,蹙眉道,「簡云然跟陳正則當真有私?」
  「不會有錯,奴婢從去年開始,就暗中盯著簡云然的一舉一動,她與陳正則確是常有會面。很多時候,簡云然更是屏退下人,與陳正則獨自說話。」
  賢妃冷冷一笑,羊脂玉般的纖手抵在下顎,纖長的柳眉若鋒銳的刀光:「很好,簡云然這回,必定跑不掉了。」
  德妃凝神深思,忖度著道:「簡云然深得皇上與皇后信任,單憑這個就能扳倒她?」
  「簡云然穢亂宮闈,你覺得太后能容下她?」賢妃嗤的一笑,對著篩進殿內的日色比一比細白手指上那枚光華璀璨的金鑲珍珠翡翠碧璽戒指,光艷迷離之下,她原本靜默的容顏也增了不少麗色,「更何況,若這件事鬧得離譜些,太后為保住順陳太妃的顏面與陳正則的前途,必定會賜死簡云然,即便簡云然不死,在這紫奧城,也會失去立足之地。只要你我拿捏得當,皇后的攝六宮大權便會權柄另移,那你覺得,誰最高興?」
  「嫻貴妃?」
  賢妃淺淺一笑,卻分明透出一股子寒意,如裹挾著細碎冰粒的冷冽寒風,讓人避之不及:「是了,嫻貴妃喜聞樂見的事情,我們就要送到她手裡,她自然會對你我推心置腹了。嫻貴妃越信任我們,越重用我們,我們的地位自然也就越穩。」
  「姐姐的推斷自然有道理。」德妃端起一盞茉莉香片,緩緩一吹那裊裊浮起的熱氣,清香盈然,「這盞茶,聞著舒心舒意,就好比是姐姐的手段,讓人快意。有姐姐在,又有何人會擋在你我面前?」
  賢妃帶著紋金鏤金髮晶護甲的右手小手指輕輕一挑盞中潔白如堆雪的輕沫,唇角勾成奸黠的弧度:「我的手段,你自然是清楚的。眼下魚腥草的事情鬧出來,嫻貴妃的日子只怕要不好過,有雪中送炭的美事,誰還會細細分辨呢?正月十五是個好日子,咱們就等著看好戲吧。」
  「若論好戲,又有誰比暢音閣裡的演得更好呢?」德妃鳳眸輕揚,笑痕輕陷,「就放在暢音閣好了,暢音閣裡暢音來,這演戲的,終究比不得排戲的來得更為高明,姐姐放寬心吧,這齣戲,必定可以一切順遂。」
真正公平的神靈怎麼會顯靈,他只會保佑眷顧辛勤勞作的善良人,哪怕他們從不曾祈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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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二章  一聲橫笛鎖空樓(2)
  第七十二章
  一聲橫笛鎖空樓(2)


  正月十五,月似玉盤,星光熹微,暢音閣在肅穆的夜色中,分外凝重,彷彿蹲守的巨獸,磨好尖牙利爪,只待時機便可縱身撲上,扼其喉、裂其身。
  夜風捲起徹骨的涼意撲面襲來,讓人渾身戰慄。然而,究竟是冷,還是期待,抑或是翻湧不斷的殺意與未將泯滅的人心?孫傳宗守在暢音閣內,緊緊盯著外頭的情況,欲看清外頭的一切,而內心裡,早已分辨不清,或許四年前的自己,就已經把不准前途的方向。一路坎坷著走來,如今雖已坐到驍騎營的統領,很多事,已非自己一力可改,只能由著越發複雜的人與事,推著自己往前行進。
  然而,在紫奧城,後退,不能生,前進,卻未必會死。
  一時間,陳年往事,如被風吹開的書,一頁一頁翻動著在面前呈現,孫傳宗一個恍惚,緊緊握住手中的驍騎營令牌,彷彿要抓住哪怕一線可以平平安安活下去的機會。
  副統領肖海天低低耳語:「孫大人,有人來了。」
  孫傳宗眸光一凝,如追月之箭一般射去:「拿下!」
  「你說什麼?」萬明昱大驚失色,險些摔落手中的青花茶盞,不可置信道,「你在暢音閣抓住的是卓武跟簡云然?禮嬪呢?」
  孫傳宗道:「微臣並未發現禮嬪,只怕有人走漏風聲,禮嬪才沒有赴約。至於簡尚宮……雖然不知為何她也在那裡,但微臣別無選擇,只能一同捉拿,只是,卓武被擒之後,趁人不備,引劍自盡了。」
  「自盡!」萬明昱驚詫不已,旋即又怒斥道,「孫傳宗,你很會辦事!如今人沒了,你想讓本宮唱獨角戲嗎?」
  「昨晚的戲,還沒有唱完,是否還會有人粉墨登場,微臣愚鈍,只怕猜之不透。眼下,這把火既已點燃,娘娘還是好好想一想,怎麼把火引到禮嬪身上去,簡尚宮身為紫奧城正一品尚宮,統領六尚,慎行司的刑罰不能輕易加諸,如今她被囚禁,若是她也死了……」孫傳宗微微一笑,半是提醒半是感歎,「此案,只能草草了結,不會再節外生枝。」
  「孫大人,這件事很顯然,並非是本宮一人導演,只怕有人同時設局,要引簡云然入甕。」萬明昱冷眼看向窗外,寅時方過,如水的夜色那樣寧靜,全然不見紫奧城裡湧動的殺機,「很好!很有趣!紫奧城裡頭,許久都沒有如此熱鬧過了。」
  「微臣於深夜造訪和煦堂,確有不妥,但事出緊急,微臣權衡再三,也只有親往奏稟,娘娘放心,並無旁人察覺。」孫傳宗一揖到底,「娘娘好自為之,微臣告退。」
  卯時,東方漸有魚肚白之色。和煦堂,銅漏裡的水一滴一滴落下,在靜謐的殿中有清淺的回音。萬明昱對鏡自顧,比選著幾支華麗的步搖,卻聽到殿外似有人大聲吵鬧,不由蹙眉道:「采容,外頭怎麼鬧得這樣厲害?」
  一語未落,卻是禮嬪闖了進來,她步履急迫,髮鬢也頗為毛躁,身後的幾名小宮女苦苦攔著:「禮嬪小主,您不能進去!」
  「滾開!」禮嬪「啪」的一掌揮在為首的一名宮女臉上,怒道,「本小主有話,要來問你們的好主子!」
  「禮嬪?」萬明昱施施然起身,揮一揮手讓那幾名小宮女下去,慢條斯理道,「是什麼風把最得嫻貴妃娘娘信任的禮嬪吹到本宮這和煦堂來了?」
  「如貴嬪,你裝什麼糊塗!」禮嬪原本清亮的眼窩中儘是血絲,異常駭人,她伸手指向萬明昱沉靜若水的面容,帶著純銀嵌明珠護甲的手劇烈地顫抖,那明珠劃過清冷的弧度,若匕首的鋒芒,她咬牙切齒,厲聲道,「卓武死了!他死了!」
  「卓武?」萬明昱茫然一笑,不為所動,「卓武是誰?他是死是活,關乎本宮何事?禮嬪今日的話,倒叫本宮越發不明白了,可別是禮嬪讓烏鴉嚇著了,大白天的竟也胡言亂語起來。」
  「你心知肚明,你一早就心知肚明!你在雅琪面前演戲,就是為了讓雅琪暗中傳話與我,讓我相信你如貴嬪在暢音閣與人私會,好去捉拿你們,你引我入局,就是為了置我於死地!你好毒的心思!」
  「既然你如今已經想透,那本宮也不想跟你打啞謎,只是本宮十分好奇,昨天晚上,你為何沒去暢音閣?」
  「我若去了,就如你所願了是不是?我腳程慢了一拍,等到了那裡,正是燈火通明,我看見……我看見卓武他引劍自盡!」禮嬪滿腔滿肺皆燃著熊熊烈火,若有利箭在手,她一定會射穿萬明昱的頭顱,「我何曾得罪過你,你為何一定要我死!」
  「得罪?」萬明昱冷笑不止,連髮鬢的紋金青鸞尾瑪瑙流蘇都覆上一層寒霜,不復往日的嬌麗明艷,「玉蘭香片,你敢說不是你動的手腳?安插雅琪在我身邊,你敢說你沒想著要扳倒我?我小產失子,你敢對天地神明賭咒,你一無所知?」
  「玉蘭香片是我所為,雅琪也是我安插到你身邊,但你小產之事跟我無關!」禮嬪竭力抑住眼角即將奪眶的淚水,狠狠瞪向萬明昱,「宮裡頭的事情只是我們女人間的事情,你何必把局外人也牽扯進來!」
  「一日宮中人,終身宮中鬼,試問禮嬪你,鬼有良心嗎?鬼會憐憫人嗎?鬼會心慈手軟嗎?」如貴嬪步步緊逼,目光如冰錐一般將禮嬪牢牢釘住,讓她動彈不得,「我的孩子沒了,難不成我這個做母親的,就能拋卻過往、每日言笑靨靨?我一定要報仇,而你,注定要栽在我的手裡,一生一世不得翻身!」
  「你知道我的過往,我難道就願意入這紫奧城?我難道就願意婉轉承歡?我有我的苦處,你有你的痛楚,你尚且知道失子之苦,怎會不明白同為母親的我的心?你怎麼如此無情?」
  「本宮無情?方才禮嬪你也說過,你腳程慢了一拍,故而能逃脫孫傳宗的捉拿。可見你也想著去捉拿本宮,不是嗎?是誰無情?是誰無義?你也配在本宮面前拿仁義二字說理道情?」
  禮嬪揚一揚臉,眼角儘是明烈的恨色,她緊緊咬住下唇,不經意間,已是鮮血淋漓:「很好!如貴嬪!我安柔荑發誓,從今天開始,我只有唯一一個敵人,那就是你!只要我活一天,你萬明昱的日子,一定不會好過!」
  「本宮不僅對你的事瞭若指掌,你以為你能逃出此劫?簡云然跟卓武有無關係,很快就能水落石出,你不要白日做夢!」
  「卓武的死,我必定要你血債血償!即便我死了,也要拉上你同赴黃泉路!」
  見禮嬪怒氣沖沖離去,采容不覺有幾分害怕:「娘娘,只怕禮嬪現在是要玉石俱焚啊。」
  萬明昱飲了一盞茶,方平復了方才急促的呼吸,淡淡道:「她想出手,那本宮就出手更快,你放心,能笑到最後的,只會有本宮一人。」
  頤寧宮,朱成璧斜斜倚在織錦掐金的玫瑰色貴妃長榻上,捧著雙龍趕珠的茶盞,如鴉翅的濃密睫毛微微垂著,在光潔的面上投落一片淡淡的陰影,竹息與竹語侍立兩側,執著絞紗面的竹骨扇輕輕扇著。
  「嫻貴妃,今天一大早,哀家就聽聞,昨天亥時,孫傳宗在暢音閣捉拿了私通之人,到底是怎麼回事?」
  朱成璧語調平和,但隱含著一絲機鋒,朱宜修不敢遲疑,忙道:「母后恕罪,起因是孫傳宗收到一封密函,稱有宮中女眷與人偷歡,更約定在正月十五於暢音閣會面,孫傳宗不知是真是假,未敢稟報皇后娘娘與兒臣,只是自己帶了人手在暢音閣設下埋伏。結果果然發現一男一女,那卓武是通明殿的侍衛,被擒之後引劍自殺,簡云然被關在暴室,畢竟是正一品的尚宮,故而未曾動刑。」
  「引劍自殺?看來卓武是有問題,只是簡云然一向循規蹈矩,不像那私通之人。」朱成璧以手支頤,沉吟道,「昨晚之後,六宮妃嬪,可有人形跡可疑?」
  朱宜修忙道:「兒臣也有此猜測,所以命人暗中查看六宮嬪妃舉動,並未有異常。」
  「嫻貴妃娘娘這話有包庇之嫌。」
  朱成璧驚愕回首,見萬明昱翩然入殿,她屈膝行禮:「太后娘娘萬福金安,嫻貴妃娘娘萬福永安!」
  朱宜修蹙眉道:「如貴嬪,你說本宮包庇,所謂何意?」
  「六宮嬪妃,有一人嫌疑最大,那就是嫻貴妃娘娘身邊的禮嬪。眾人皆知,禮嬪與嫻貴妃親厚,敢問嫻貴妃,你既然命人暗中查看六宮嬪妃舉動,又怎會察覺不到禮嬪異樣?若不是你力有不及,那就是蓄意包庇隱瞞、欺騙太后娘娘!」
  朱宜修一驚,驟然迸發出怒意:「如貴嬪!宮規森嚴,不可信口雌黃!你既說禮嬪與卓武私通,可有真憑實據?」
  「嬪妾願以性命擔保,禮嬪與卓武必有私情!若太后娘娘與嫻貴妃娘娘不信,大可搜查卓武的住處,必能發現蛛絲馬跡!」
  朱成璧見萬明昱言之鑿鑿,也有幾分相信,忖度著道:「既然你這樣確定,那麼,竹息,傳哀家懿旨,將禮嬪禁足於枕霞閣,無詔不得出。」
  一語未落,禮嬪已端步入殿,不顧身後宮人的阻攔,沉聲道:「太后娘娘且慢!」
  朱成璧奇道:「禮嬪,你來做什麼?」
  「嬪妾是來揭發如貴嬪宮中的雅琪,她與卓武私通,穢亂宮闈!」
  萬明昱大怔,厲聲道:「禮嬪!你竟敢胡言亂語麼!」
  禮嬪穩穩跪下:「嬪妾自然沒有胡言亂語,敢問雅琪的死,如貴嬪娘娘能否捫心自問,不是你加害的?」
  宛如驚雷在耳畔炸響,萬明昱大驚之餘,腳步也有些踉蹌:「你說什麼?誰死了!」
  禮嬪輕蔑地看了萬明昱一眼,一字一頓道:「如貴嬪娘娘管束宮人不力,和煦堂的宮女雅琪與卓武私通,卓武被捉拿後,雅琪跳入太液池自盡,到底是如貴嬪所逼還是她畏罪自裁?嬪妾不能得知,只能求嫻貴妃娘娘做主,孰知貴妃娘娘在頤寧宮,嬪妾便匆忙過來。然而,方才嬪妾竟在殿外聽見如貴嬪娘娘歪曲事實,企圖借卓武之事陷害嬪妾,狼子野心,何其歹毒!」
  朱成璧且驚且疑:「和煦堂的事情,為何禮嬪你知曉得這樣清楚?若是你偶然撞見卓武與雅琪私通,知而不報,你也有罪!」
  禮嬪伏地三拜,舉起右手起誓,鄭重道:「太后娘娘明鑒,嬪妾確有知而不報之罪,但如貴嬪有欺上瞞下、抹黑陷害之罪!太后娘娘若懷疑嬪妾,嬪妾便以項上人頭擔保,如貴嬪所言皆是妄言!太后娘娘要調查前因後果,嬪妾無話可說,願被禁足枕霞閣直至真相大白!」
  禮嬪如此篤定,一絲一毫也尋不出緊張遲疑之色,萬明昱心中疑竇頓生,猜測禮嬪已有萬全之策,一時間倒也不敢開口應對。
  朱成璧冷冷看一眼萬明昱與禮嬪,望著朱宜修道:「嫻貴妃,你覺得應該如何處理?」
  朱宜修略一思忖,徐徐道:「宮中女眷私通,事涉皇家體面,這件事,不如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兒臣會壓制流言蜚語傳播,另外再細細審問簡云然,至於雅琪,人已經死了,追查下去也沒有意義,只要調查一下卓武的住處與往來的侍衛,相信就能明白。」
  朱成璧點一點頭:「你說得不錯。如貴嬪,禮嬪,你們二人,有多大的恩怨,哀家都不會管,今日在頤寧宮的這些話,哀家權當沒有聽過,你們回去吧。若出了這頤寧宮,再生出事端攪得闔宮不寧,哀家決不輕饒!」

  第七十三章  一聲橫笛鎖空樓(3)
  第七十三章
  一聲橫笛鎖空樓(3)


  頤寧宮外,有一叢一叢的楓樹,雖還未到那「霜葉紅於二月花」的時令,但那青葉漸有赤色隱現,如隨意揮灑去了丹紅水粉,靠得外些的,染成了張揚的赤色,靠得裡些的,依舊沉默在那片清淺的青色中。在那或赤色或青色之間,彷彿充盈著一種奇異的矛盾的氣息,然而,即便再如何退著讓著,秋意深起來的時候,只會是一片染醉之態,紅得耀眼了。
  萬明昱與禮嬪並肩而行,彼此沉默,不復殿中方纔的劍拔弩張的緊張氣氛,徐行數步,萬明昱深深呼吸一口清冷的空氣,冷冷一哼:「禮嬪,本宮真沒想到,你膽子這樣大,竟敢闖進頤寧宮來。」
  「我就是要跟你賭這一把,賭你吃不準我有無把握跟你力抗到底。」禮嬪面不改色,平視前方,「我的家人安置得很好,否則他也不敢進宮與我相會,就算你如貴嬪把京城翻得天翻地覆,也徒勞無功。」
  「禮嬪你這出空城計真是精彩,但你撿回一條命又如何?從始至終,輸得最慘的只有你。」
  禮嬪徐徐駐足,迫住萬明昱沉靜的眸光,清和的語調裡逼出一抹嚴寒:「是麼?那你贏了麼?如貴嬪你一向行事謹慎,如今太后娘娘只怕要對你生出懷疑,你有幾分打算能證實自己所言不虛?太后娘娘又會信麼?」
  萬明昱輕嗤一聲,不欲多言,只轉身離去。
  迷濛間,後腦的痛感依舊分明,一陣深、一陣淺地揪著內心,陳正則勉強睜開雙目,只覺得日光有幾許刺眼,待到稍稍適應、看清眼前的一切,不由大驚失色,一骨碌爬了起來。
  「你醒了?」
  陳正則驚惶轉身,卻是木棉正坐在一側飲茶,不由奇道:「這是哪裡?夫人為何也在這裡?」
  木棉悠然起身,彈一彈衣袖上飄落的幾片塵埃:「這裡是紫奧城的一處偏僻房舍,我昨日入宮看望太后娘娘,得太后娘娘恩准,留宿一日,誰知晚上難以入眠,便在紫奧城裡閒逛,這一逛可不要緊,卻在暢音閣外發現了形跡可疑之人。」
  陳正則一驚,忽然想起了什麼,下意識抬手去摸後腦勺,「嘶」的一聲,禁不住呲牙咧嘴,驚異道:「昨晚偷襲我的人是你?」
  「若你沒有被我打暈過去,只怕你現在就在暴室裡押著了。」木棉蹙眉道,「你得罪了什麼人?抑或是簡云然得罪了什麼人?要這樣設局害你們?你可知宮中女眷與外臣私通是什麼罪過?」
  陳正則急急截斷道:「那簡云然怎麼樣了?」
  木棉橫他一眼:「你如今處境危險,倒有功夫先關心別人?昨夜在暢音閣擒拿住兩人,一人為通明殿的侍衛,業已引劍自殺,另一位為簡云然,不過她身份特殊,不可用刑審問,且此案頗多疑點,只能將她暫且扣押在暴室。」見陳正則越發著急,木棉淡淡道,「我會向太后娘娘進言,簡云然之所以出現在暢音閣,是幫我尋找白日裡遺失的簪子。」
  陳正則驚喜過望,再三叩首:「多謝夫人!只是……」陳正則微露疑惑之色,踟躕著問道,「夫人為何要幫我?」
  木棉幽幽一歎,眉宇間的悵惘如秋水一般,泛起的漣漪瀰漫而開,幾乎望不到終點:「以後若無事,不必時時入宮,以防有人再次針對你們二人。我救得了你一次,但也做不到回回都能護你周全。」
  陳正則心中瞭然,再度叩首行禮:「夫人的恩德,正則無以為報,她日夫人若有所求,正則必定赴湯蹈火!」
  木棉的歎息似綿長不絕的音律杳杳,幾乎辨不清是在對陳正則還是對自己:「我做不到的事,希望你可以做到,我的不幸已無可挽回,你卻還有機會。」
  「夫人?」陳正則驚愕抬首,木棉淺縹色的裙裾已消失在門邊。日色如金灑落,門外的幾叢粉白色的雛菊那樣淡然雅致,於這個金碧輝煌的紫奧城似乎格格不入。陳正則怔怔地看著那雛菊蓬勃的姿態,忽然覺得,自己明明離權力的中心那樣接近,但一顆渴求自由與安穩的心,卻越來越遠了。
  「哦?簡云然深夜出現在暢音閣,原來是為著木棉你?」朱成璧擱下手中青花纏枝的茶盞,打量木棉幾眼,「只是,這樣的話,你為何不早一點稟告哀家?更何況,簡云然被擒拿,也並未分辨,哀家實在是奇怪得很。」
  「太后娘娘恕罪,臣婦昨日拜託簡尚宮找尋的是端謹太妃娘娘與純恪貴太嬪娘娘所賜的那支青玉滾彩銀木棉簪子。」木棉跪在地上,眸光微垂,平靜道,「這支簪子極為貴重,更是兩位娘娘的一番心意,臣婦害怕太后娘娘責怪,故而私下裡拜託了簡尚宮不能聲張。臣婦早上得知,簡尚宮在暢音閣被擒,趕緊去了暴室探望,故而回稟太后娘娘晚了些。」
  朱漆雕鳳紋長窗外,微風拂過蒼梧修竹,有沙沙的聲響,宛若無數雨點落下,朱成璧被竹息扶著起身,踱步至木棉身前,凝視她沉靜的容色,淡淡道:「木棉,你從來都不讓哀家失望。」
  木棉叩首而答:「木棉不敢欺瞞太后娘娘,但簡尚宮確屬無辜。」
  朱成璧嗤的一笑,緩緩道:「先帝一朝的事情,你也知道不少,卓武若真與簡云然毫無關係,那你覺得他為何要自盡?」
  「只怕,卓武是想保住一個人。」
  「是誰?」
  「是誰都不要緊,要緊的是太后娘娘希望是誰。」
  朱成璧微微一怔,旋即笑道:「到底是含章宮裡出來的,百密而無一疏,合該用來形容你。」
  一語未落,卻是竹語打了簾子匆匆進來:「太后娘娘,不好了,舉人們在京城裡打起來了!」
  朱成璧聞言大驚:「你說什麼?」
  原來,本屆的參考的舉人中,有兩位考生,一個是常州的劉一鵬,一個是紹川的魯子硯,在會試之前,曾無意間透露自己必中貢士,旁的舉人將信將疑,以為他們只是仗著才學、頗為自負而已。孰知,放榜出來,兩人果真位列前三甲,劉一鵬更是中了會元。有那不服者偷偷翻入二人所住的客棧,卻在房中發現考卷,原來,此二人早已從考官那裡賄得考題,自然一擊而中。
  憤怒的舉人們立即告到禮部,出題的考官乃為左侍郎葉世進,聽得消息意欲喬裝溜走,卻被舉人們抓個正著,一頓毆打,差點丟了性命。
  賄考,本就是十惡不赦之大罪,賄考的考生,輕者終身取消參考之資格,重者斬殺;洩題者,輕者流放,重者,亦是斬殺。
  朱成璧面色凝重:「攝政王呢?」
  竹語道:「攝政王已趕往禮部向眾舉人致歉,他方才緊急派成豫進宮,讓奴婢轉告太后娘娘,要嚴查賄考一案。」
  朱成璧點一點頭:「是要好好嚴查的。」
  賄考一案,鬧得滿城風雨,紫奧城中的私通一案,亦草草了結,再無人談論。
  為了平息舉人們的怒氣,奕渮當眾承諾會擇日另開考試,此次成績,一概作廢。然而,舉人們並不領情,非要等到朝廷將賄考一案查得水落石出才會參考。一時間,偌大朝廷,人人皆惶惶不可終日。
  西亭黨亦覺得這是一個絕佳的時機,紛紛挺身而出,為舉人們造勢,藉機抨擊朝綱,只可惜,他們向朝廷開的炮火,最終落到了自己身上。原因很簡單,劉一鵬的老師是齊正言,而齊正言的老師與岳父正是前丞相徐孚敬。更要命的是,某種極隱秘的證據顯示,徐孚敬與葉世進暗中有所聯繫。
  乾元二年八月十二,江承宇率先彈劾徐孚敬,稱徐孚敬曾數番在會試與殿試之中,利用職務之便,安排落選的考生入榜。
  八月十三,苗從哲彈劾徐孚敬長子、次子佔有良田萬餘畝,更曾壟斷兩淮、兩浙、福建等省的鹽運數年,牟取暴利,數額之大,佔大週一年的國庫收入達十分之三。
  八月十四,甘循彈劾齊正言,稱其在卸任之後仍舊參與朝中人事運轉,更收取賄賂、為劉一鵬鋪排前路。
  乾元二年九月初六,徐孚敬與齊正言被秘密押回京城,自然,這是朱成璧的意思,理由是為照顧徐孚敬的顏面與老臣之心。隨著卸職一年有餘的徐孚敬再度回到京城,朝廷隨之沸騰起來,彈劾謾罵者的奏折如雪花一般飛向了頤寧宮。「倒徐者」與「挺徐者」對峙,互不相讓,日日在朝廷上爭吵不休。
  儀元殿外,端妃褪去了所有的首飾,頭髮披散開,只著一件無花紋的石竹色素服,在深秋的寒風中搖搖欲墜。從儀元殿出來的朱成璧徐步至她身側:「端妃,你是為了你叔父麼?」
  端妃俯首叩拜:「求太后娘娘……」
  「玉蘭花開得這樣好,只可惜皇帝早已忘了。」朱成璧淡淡道,「你希望皇帝顧念舊情,能幫你保住齊正言的性命,但眼下,事情的發展連哀家都措手不及,你再這樣跪下去,只會連累到自己。」
  端妃茫然地看著朱成璧清冷的容顏,幾乎要沁出淚來:「太后娘娘,求求您,嬪妾寧願一死,替叔父贖罪……」
  「你這樣的話,被有心之人聽了去,你們齊氏一族,一個也活不成,回披香殿去,齊正言是死是活,只能看天命了。」

  第七十四章  山雨欲來風滿樓(1)
  第七十四章
  山雨欲來風滿樓(1)


  燁燁朝堂,一眾官員正吵得臉紅脖子粗,御座之後,朱成璧霍然掀開珠簾,款步而出,沉聲道:「江承宇!你屢次進言要斬殺徐孚敬以正朝綱!然而先帝一朝,徐孚敬在平定蜀中、隴右的叛亂中,運籌有度,更在太宗皇帝末年平息九子奪嫡的混亂,於社稷有功!即便有收受賄賂、壟斷鹽運的罪過,功過相抵,總不至於一死吧?」
  江承宇執著象笏道:「太后娘娘明鑒,徐孚敬在太宗一朝、先帝一朝有所成就,不過是太宗皇帝與先帝英明,更何況,會試、殿試是朝廷擇選能人的考試,考試有失公允,豈非讓天下寒士寒心?」
  苗從哲亦道:「太后娘娘,鹽運乃是國之工商根本,兩廣總督鄭海文在彈劾的奏章中稱『山深路遠不通鹽,蕉葉燒灰把菜醃』,徐孚敬暗中指使其長子、次子私販鹽價,大發橫財,弄得民不聊生,長此以往,國將不國!眼下唯有斬殺徐孚敬及其二子,才能平息民怒!太后娘娘愛護老臣,也要掂量民心向背啊!」
  朱成璧冷笑連連,紫金翟鳳珠冠垂下的金絲珠珞與頸上的翡翠朝珠兩相輝映,有華麗的光澤流轉:「苗從哲,你執掌戶部長達五年,為何到此時才向哀家進言?」
  苗從哲絲毫不見慌亂之色,平靜道:「徐孚敬在朝期間,黨羽眾多,即便微臣甚為戶部尚書,也不能完全掌控戶部,只怕貿然彈劾進言,會朝不保夕。徐孚敬致仕後,朝野上下仍充斥著其黨羽、門生,微臣即便擢升為丞相,依然不得不謹言慎行。微臣固然有錯,但一直暗中搜集徐孚敬的罪證,只待終有一日,可真相大白於世,贖回微臣知而不報的罪過,為皇上、為太后娘娘效犬馬之勞!」
  苗從哲詞詞句句斟酌有道,既指出懾於徐孚敬的淫威,只能戰戰兢兢做事,實非一己所願,又痛表忠心。朱成璧縱然看不慣他的嘴臉,亦是無話可說。
  朱成璧攏一攏絳紅色金銀絲鸞鳥朝鳳繡紋朝服,徐徐道:「蘇尚書,萬尚書,劉尚書,你們怎麼看?」
  蘇遂信出列道:「太后娘娘,徐孚敬固然有罪,但已年近朝杖,不如發配邊疆,將全部家產充入國庫……」
  「蘇尚書!」江承宇揚聲斥道,「若徐孚敬倚老賣老能逃過一死,豈非讓旁的官員有機可乘,仗著年歲就能藐視朝規、目無百姓?你如今年近不惑,是否再等個二十多年,也能置皇權於不顧嗎?」
  蘇遂信氣得鬚髮皆張:「江承宇!不要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江承宇毫不相讓,譏諷道:「君子?敢問蘇尚書可擔得起君子二字?彷彿你與徐孚敬有某種不可告人的關係啊?否則如何解釋你處處維護他?鹽運一案,蘇尚書你又撈到了多少油水?依本官看,必定要嚴刑審問徐孚敬,才能發現還有多少人是他的同黨!」
  蘇遂信大怒之下,連連叩首:「太后娘娘!江承宇居心歹毒,攀誣微臣,如果任由他再這般胡鬧,豈非要興起周俊、來俊臣之風了!」
  沉默許久的奕渮冷冷一笑:「蘇遂信,江尚書何曾胡鬧?他搜集的罪證都是本王一一過目,你有幾個膽子,敢斥責本王大興酷吏之風?」
  蘇遂信到底還是更怕攝政王,伏在地上大氣也不敢出。
  玄凌皺一皺眉頭道:「蘇尚書,你先起來。」
  劉汝吉見狀出列,一揖到底:「皇上,太后娘娘,微臣認為,徐孚敬是有大罪,不過罪不至死,且良田、鹽運一事實有地方官員引誘之嫌,且徐孚敬並不知情,即便壟斷鹽運實屬罪大惡極,頂多也只能算徐孚敬管束、家教不善,但並非他的罪過。」
  朱成璧的臉色稍稍緩和,點一點頭道:「劉尚書言之有理。」
  萬貞毓亦出列奏稟:「皇上,太后娘娘,徐孚敬安排落選的考生入榜是有罪,但徐孚敬並非任人不察,那些本該落榜的考生確有才華,只是判卷的考官錯判而已。」
  「萬尚書!」甘循出言截斷道,「你身為禮部尚書,此番言語有為自己開脫之嫌!即便是考官錯判,也應該歸檔記載、稟報皇上知曉,敢問先帝一朝歷次會試、殿試,先帝收到過這樣的奏折嗎?到底是徐孚敬越俎代庖、不敬先帝,還是他根本視科舉為兒戲,暗中操作?」
  萬貞毓忙道:「本官並非是這個意思,只是事分兩面罷了!」
  「事分兩面?若人人犯了錯誤都可以巧舌如簧地辯解過去,敢問我大周可還有王法可言?」甘循冷冷道,「還是萬尚書意欲干擾聖聽?依本官之見,當年為考生大開方便之門的徐孚敬乃是十惡不赦!那些考生也應該一個一個捉拿回朝,細細審判!即便是萬尚書你,也應該去刑部走一趟!」
  「甘尚書此言差矣,萬尚書與劉尚書關係親密,你讓萬尚書去刑部,豈非笑話?」江承宇眸光一轉,盯住陸定安,似笑非笑道,「大理寺卿陸定安與萬尚書亦是親密,如此看來,即便三司會審,也有失公允啊!」
  陸定安怒不可遏,沉聲道:「江尚書!你不要胡亂猜測!王法在上,微臣自當恭謹嚴明,絕不偏私!即便是幼年的相識,若是又動了什麼歪心思,微臣一樣不會輕縱!」
  江承宇一怔,心裡大為惱恨,轉臉不言。
  朱成璧蹙眉道:「好端端的又扯到萬尚書身上做什麼!江承宇,你再這樣,哀家就賜你廷杖之刑!」
  見江承宇頗有些畏懼,奕渮軒一軒長眉,朗聲道:「太后娘娘!敢問您是否執意不願處死徐孚敬?」
  朱成璧疲倦地揮一揮手道:「攝政王,此事容後再議!」
  「關於徐孚敬,已經連續爭論了半個多月,再這樣爭下去,只怕拖到明年也毫無進展!」奕渮從袖中取出一封明黃稠面的聖旨,淡淡道,「那麼,先帝的這封遺詔,又是否管用?」
  朱成璧大驚失色,冠上垂下的金絲珠珞一陣亂顫,劃過晶瑩的弧度,她不可置信,伸手指向奕渮平靜不起波瀾的面容:「你說什麼?遺詔?」
  頤寧宮,朱成璧與奕渮沉默相對,殿中無一人伺候,波雲詭譎的氣氛瀰漫如潮,連水晶珠簾上暉澤的光暈都似凝住不動,若簷下的寒霜。
  良久,朱成璧冷冷問道:「你何時取得先帝遺詔?」

  「先帝駕崩之日,傳國玉璽就在儀元殿中,我偽造了一封空白的聖旨而已。」
  見奕渮說得風輕雲淡,朱成璧怒不可遏:「混賬!一封?兩封?還是十封?怎麼這樣湊巧,你指使人給哀家施以壓力,要斬殺徐孚敬,哀家堅持不允,你就能搬出先帝的遺詔?是否他日,你要斬殺蘇遂信、劉汝吉等人,你又會搬出遺詔?先帝對徐孚敬頗為倚重,即便博陵侯上台後,他的丞相之位形同虛設,也被禮敬有加。先帝怎會留給你遺詔讓你擇機進言、處死他?這樣荒唐的理由,你以為文武百官都是傻子麼?」
  奕渮悠然一笑,淡淡道:「文武百官當然不是傻子。但我要看看誰更聰明,曉得要裝傻子。行走朝廷,很多時候,裝一裝糊塗,比苦讀十年聖賢書要有用得多。」
  「你攝政王需要的是木雕泥胎?是酒囊飯袋?是不是整個朝廷都成了你手裡的牽線木偶,任你擺佈,你才能罷休?」
  奕渮劍眉一豎,冷冷道:「那麼西亭黨造謠、威脅本王,敢問太后娘娘是否一清二楚?還是你根本不在乎我?」
  朱成璧一怔,旋即怒道:「你說什麼?」
  奕渮憤然起身,拂袖離去:「徐孚敬我一定要殺!你不用多管!」
  「站住!」朱成璧遽然起身,過急的動作使得髮鬢的鎏金雙鳳奪明珠步搖垂下的瓔珞一陣亂顫,「你若要殺徐孚敬,就先殺了哀家!」
  奕渮驚怒交加,一把握住朱成璧瘦弱的肩胛:「你為什麼一定要保他!為什麼!你一直在懷疑我,懷疑我會奪取你兒子的帝位,是不是?」

  「難道你沒有想過嗎?」朱成璧狠狠回瞪奕渮,「你看著我,看著我的眼睛!你敢說,你從未想過奪取凌兒的帝位?否則,你為何一定要除去徐孚敬,將西亭黨的根基一力拔起?」
  「我是想過,在你當年懷孕的時候,我是想過!」奕渮冷冷鬆開朱成璧,轉身離去,「至少我說出了心裡的實話,不像你,連你我二十多年的情分都能為你利用。」
  朱成璧一驚,緊緊咬住下唇,極力抑住眼角的淚意:「好!好!你攝政王何須費什麼勁,哀家的朱印就在案上!你要得意,你要威風,你自去擬來詔書讓凌兒遜位!」
  奕渮微微冷笑出來,目光漫漫掃過頤寧宮中的一切:「名不正而言不順,言不順而威不立,威不立而令不行,令不行而道不達。你明白的事,我也明白,賭氣說出來的話,又豈可作數?」
  朱成璧愣愣站著,直到奕渮的身影漸行漸遠,融入紫奧城的紅牆朱瓦,再也望不到。
真正公平的神靈怎麼會顯靈,他只會保佑眷顧辛勤勞作的善良人,哪怕他們從不曾祈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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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五章  山雨欲來風滿樓(2)
  第七十五章
  山雨欲來風滿樓(2)

  乾元元年十月二十五,爭執不休又牽連到徐孚敬、波及到大半個朝廷的賄考一案正式宣判,前丞相徐孚敬被處斬,其二子被車裂,徐氏一族徹底凋落。抄家,流放,入獄,不計其數。其餘的成年男子一律腰斬,未滿十四歲的發配邊疆,妻女一律沒為官婢。
  十月二十七,前徐州知府齊正言在獄中絕望自盡,樹倒猢猻散,齊不遲的直系一族至此,分崩離析。端妃聽到消息,在披香殿暈厥,輾轉數日才能勉強起身。
  十月三十,禮部左侍郎葉世進被處斬,同時牽連到大理寺卿陸定安入獄,又連累數人無法自保,陸定安危在旦夕。
  儀元殿前,恂貴嬪苦苦哀泣,風捲起她月白色的裙幅如行將零落的白菊,她嗓音暗啞,若撕裂的華美綢緞:「皇上!求求您饒過嬪妾的父親!他對您是忠心的!皇上!」
  儀元殿的朱漆鎏金大門「吱呀」一聲打開,萬明昱翩然而出,一襲楊妃色繡木香花鳳尾裙甚為艷麗,長長的裙裾拂過,如泥土上妖嬈的花苞蓓蕾,她緩緩踱步至恂貴嬪身側,淡淡道:「皇上讓你回宮。」
  恂貴嬪緊緊牽住萬明昱的裙裾,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如貴嬪娘娘!求求您,幫我勸一勸皇上!我願降為嬪位,為您端茶遞水、再也不敢冒犯您!求求您!」
  「你還不明白嗎?」萬明昱眸光清冷,語調不帶一絲溫度,「皇上不是不想救你父親,而是他無能為力,你父親牽連進西亭黨,江尚書羅列的條條罪狀甚為分明,他想逃過此劫,不可能了。」
  「江承宇?」恂貴嬪如遭雷擊,大聲質問道,「不可能!他是父親幼年的好友!」
  「宮中,朝廷,沒有什麼不可能。」
  「為什麼……為什麼……」恂貴嬪斜斜癱坐在地上,兩行清淚奪目而出,映著破空灑落的月光,如積了多年的堅冰。
  萬明昱輕輕掙開恂貴嬪的雙手,俯視她枯乾空洞的目光:「本宮幫不了你,皇上幫不了你,太后也幫不了你,恂貴嬪,你好自為之。」
  十一月初三,陸定安被處斬,朱成璧特下一道懿旨,恩准其屍首回鄉安葬,陸定安長子發配邊疆,餘者回鄉安頓,但三代之內,不得回朝為官。
  失去家族倚靠的恂貴嬪迅速失寵,再無翻身的可能,即便她原來的寵愛亦是少得可憐。
  凝翠宮,容貴嬪徐徐落下一子,柳眉輕揚:「端妃與恂貴嬪當真可憐。」
  「這就是中原的朝廷,風水流年轉,任憑誰,都不可能得意一輩子。」萬明昱微微一笑,「妹妹學棋學得很快。」
  容貴嬪托腮笑道:「那是姐姐肯教我,滿宮裡也只有姐姐真正對我好。所以,恂貴嬪再怎麼可憐又如何?她與姐姐過不去,我就不會憐憫她。」
  萬明昱望著容貴嬪髮鬢的白玉蝠紋扁方,在日色下有清淺如流水一般的色澤,恰如容貴嬪的芙蓉玉面,讓人心生歡喜。
  萬明昱含笑道:「妹妹出身漠北,人直爽,性子也好,但是彷彿於恩寵上,並不十分上心。」
  容貴嬪拈起一枚白子,纖纖玉指如水蔥一般:「有皇后娘娘在,我要爭寵,豈非自討沒趣?更何況皇上還算喜歡我,每個月也總有兩三日來我宮裡,只要我不會失寵,我的父母族人就不會落得跟齊正言與陸定安一樣的下場。」
  萬明昱的笑意淺淡如清風:「你說得不錯,榮寵太過,就會樹大招風,了無恩寵,又會被踐踏到底,唯有把握好分寸、收放自知,才是這紫奧城的生存之道。」
  章德宮,瑤光殿,朱宜修執著一卷《太上感應篇》,抬眸望一眼面前畢恭畢敬的劉太醫,淡淡問道:「你安排了宮外的大夫去了永華宮,德妃的身子怎麼樣?」
  劉太醫微微一笑:「如娘娘所願,這回應該可以確定了,德妃,恐怕是生不出孩子的。」
  朱宜修微微一驚:「本宮一直在找機會,好對德妃下手,但永華宮輕易不會得手,本宮也煩得緊。怎麼德妃已經中招了麼?」
  「或許有人的想法與娘娘不謀而合,亦或許那人防著德妃比娘娘更甚。」
  想起德妃常有承寵,卻被成嬪與如貴嬪佔了先機,入宮一年半來竟一點消息都沒有,朱宜修心思一轉,已然明白過來:「是了,除了太后,還有誰會有這樣好、這樣大的謀算。」
  劉太醫未置可否,只拱手道:「那麼,娘娘可以放心了。」
  待到劉太醫出殿,剪秋的唇角浮起痛快的笑意:「德妃就是活該!她想生孩子,她也配!」
  朱宜修徐徐一笑:「難為她了,雖然賄考一案,攝政王佔盡便宜,但她也不得不防著自己的父親也有落魄失勢那一日,有個孩子方可屹立不倒。宮裡的太醫都勸她好好保養、不可急於一時,聽得多了,她自然厭煩,誰知呢,宮外頭請來的大夫,還是本宮的手下。」
  剪秋嗤笑道:「德妃再如何長進,終究也比娘娘差了一大截呢!奴婢想著,既然太后娘娘防著德妃,必定也在對付賢妃,只是……」剪秋覷一眼朱宜修的神色,忖度著道,「如貴嬪……」
  朱宜修眉心微蹙,冷冷道:「自從她與禮嬪在頤寧宮鬧翻之後,跟本宮是完完全全的形同陌路了。有的時候,本宮也在想,當初暢音閣私通一案,雖是不明不白的了結,但總有一些疑點說不清道不明的。如果真的是禮嬪與卓武私通,那就必定是如貴嬪告發;如果是雅琪與卓武私通,而如貴嬪欲藉機扳倒禮嬪,也不是不無可能。可惜的是,時至今日,什麼都查不出來,再攤上一個簡云然,是越發的稀里糊塗。」
  剪秋搖一搖頭道:「娘娘,自從賄考一案爆發,已經沒有人關注暢音閣私通一案了,娘娘再怎麼查,也是徒勞無功的。只是,太后娘娘曾經讓娘娘用厭勝之術……但攝政王如今,分明是把持朝政了,那厭勝之術?」
  「術已經做好了,也只能慢慢熬著,別無他法。」朱宜修以手支頤,目光漫過朱漆雕花長窗外的初冬景致,低低一歎,「只能等,也只有等。」
  城南朱府,孫傳宗握著一隻狀如砂梨的酒壺,為朱祈禎斟滿一杯梨花白:「最近一段時間,朝臣們皆是惶恐不安,生怕有朝一日,攝政王的屠刀就對準了自己。」
  朱祈禎端起酒杯,一飲而盡,馥郁芬芳的酒液順著舌頭靈巧地游入咽喉,頗為輕快:「可惜了端妃與恂貴嬪,即便她們先前再怎麼失意,總也有個盼頭,畢竟有自己的族人在宮外行走。如今呢?齊氏一族幾乎凋敝殆盡,陸氏一族也無回朝可能。」
  孫傳宗悵然一歎:「各有各的可憐之處啊。」
  朱祈禎盯著杯中的梨花白,那清亮的色澤在清風中有一抹薄薄的漣漪:「你有無想過,攝政王此舉太過危險,他將朝中的西亭黨驅趕殆盡,太后心中又會作何想法?」
  「太后自然不希望看到攝政王一黨獨大,朝野如後宮,只可惜,太后能迎進如貴嬪、恂貴嬪等人制衡賢妃與德妃,眼下卻只能眼睜睜看著朝政幾乎被攝政王把控,即便是工部尚書蘇遂信、刑部尚書劉汝吉、禮部尚書萬貞毓,也被架空了權力。」
  「大人。」邱藝澄驀然出現在面前,朱祈禎與孫傳宗具是一驚。
  邱藝澄有幾分為難:「大人,成豫成大人來了。」
  成豫健步而出,微微一笑:「朱大人,攝政王有請。」
  朱祈禎心中疑惑,不知怎的,左眼皮猛然跳了一下,他心中閃過一絲不祥的預感,勉強笑道:「成大人,攝政王有說是什麼事嗎?」
  「待會兒您見了攝政王,自然會明白。」
  孫傳宗上前一步道:「本官正好有事,想與朱大人一同過去,不知成大人可否行個方便?」
  成豫掃一眼孫傳宗,淡淡道:「也好,有些事情,攝政王也想問個清楚。」
  朱祈禎的馬車就在府外候著,成豫跨上棗紅大馬,瞥一眼朱祈禎道:「還請兩位大人快一些。」
  朱祈禎點一點頭,舉步便要上車,孰知那右側的車□轆突然「卡嚓」一聲裂開,馬車整個向右側傾倒,說時遲,那時快,孫傳宗一把將朱祈禎拖了出來。
  拉車的馬因為承受不住傾斜力,一起倒在了地上,一時間,僕從的驚叫、馬的嘶鳴,還有馬車華蓋碎裂的聲音充斥於耳,耳膜也脹得生疼。
  朱祈禎被孫傳宗緊緊抱在懷裡,驚恐地望著面前的一團亂遭,馬伕嚇得跪倒在地,連連叩首:「朱大人饒命!朱大人饒命!奴才不知道為何會這樣……」
  成豫眉峰緊蹙:「罷了,朱大人,孫大人,攝政王還在等著,你們還是騎馬走吧。」
  朱祈禎微微紅著臉,從孫傳宗懷裡掙開,拂一拂袖子上沾著的塵土,吩咐馬伕道:「你起來吧,趕緊去後院牽兩匹馬過來,腿腳快一些。」
  孫傳宗怔怔的看著斷為兩截的車□轆,忽然一歎,聲音極輕,幾乎微不可尋:「恐不返矣。」

  第七十六章  梨花滿地不開門(1)
  第七十六章
  梨花滿地不開門(1)

  攝政王府,書房,奕渮端坐於桌案後,正執著一盞茶微微啜著,見朱祈禎與孫傳宗進入,微微一怔,旋即笑道:「都來了?」
  朱祈禎與孫傳宗行禮道:「攝政王安好。」
  奕渮點一點頭,示意他們入座,方徐徐道:「祈禎,近來兵部的事情如何?」
  朱祈禎聽得奕渮的語氣頗為親密,放寬了幾分心,笑道:「承蒙攝政王關心,兵部最近正在改造、維護軍械,並且小批量生產虎踞大炮。另外,針對鬲昆一戰,在做一些戰術的整理研究。」
  「虎踞大炮在對兀良、鬲昆的戰事中成效卓然,是該推廣使用,為何只是小量生產?」
  朱祈禎忙道:「目前我大週四海昇平,若大量生產虎踞大炮只會讓周邊諸國,如赫赫、東瀛、暹羅等國惶恐不安。且虎踞大炮威力雖大,但日常保養耗資巨大,更需要時時試射訓練,所以只能多做養護工作、小批量生產。」
  奕渮讚許地打量朱祈禎幾眼,又道:「聽聞你組織測繪漠北地形,進展如何?」
  朱祈禎道:「測繪工作已完成大半,目前還有一些繪圖、整理工作,假以時日便可完成。」
  奕渮抿一口茶,又轉向孫傳宗道:「驍騎營近來如何?」
  孫傳宗忙道:「紫奧城的戍守巡務沒有問題,驍騎營也時時操練。」
  奕渮頷首道:「驍騎營的任務,其實不輕,之前傳宗你在暢音閣擒拿私通外臣的宮中女眷,最後是何結果?」
  孫傳宗道:「擒到一男一女,那名男子是通明殿的侍衛,名為卓武,當場引劍自殺,事後查知是盜竊了宮中的錢財,在私運途中經過暢音閣,以為其罪被人揭發故而自盡;另一位是尚宮局的簡尚宮,她是在為朱祈禎朱大人的二夫人找尋白日裡遺落的簪子罷了。所謂私通,只是謠言。」
  奕渮嗯了一聲道:「那也罷了,若是真有私通,傳宗你切切不可疏忽,畢竟是關乎皇室顏面的事情,明白了嗎?」
  孫傳宗起身抱拳道:「微臣明白,攝政王放心便是。」
  「很好,你們的工作都做得很好,只是……」奕渮徐徐抽出案上的一卷文案,淡淡道,「有人彈劾朱祈禎你與蕭竹筠之死有關。」
  宛如驚雷在耳畔炸響,朱祈禎與孫傳宗具是大驚失色,根本不曾防備原本再平常不過的談話內容會陡轉直下。
  奕渮的目光似是漫不經心掠過朱祈禎身上,卻如一柄鋒銳的刀厲厲割過,朱祈禎俯身下跪,再三叩首:「攝政王明鑒!微臣與蕭竹筠之死無關!」
  孫傳宗亦是跪下:「攝政王,微臣敢以性命擔保,朱大人與此事無關!」
  奕渮嗤的一笑:「做什麼這麼緊張,本王有說自己信了嗎?」
  朱祈禎一怔,忙道:「多謝王爺……」
  「你先別急。」奕渮意味深長地看了朱祈禎一眼,隨手拋下一張折得四四方方的信箋,想必是有了些年頭的,那信箋的邊沿微微泛黃。
  朱祈禎竭力平復急促的呼吸,緩緩抖開那信箋,一眼便是怔住,大腦裡一片空白。那信箋更是如同一塊燒紅的炭火,狠狠灼燙著肌膚。
  「這封信,出自朱祈禎你的手筆,是本王的手下尋到的,就在當年發生大火的蕭府!」奕渮緩緩起身,居高而下,冷冷迫視朱祈禎驚疑不定的眸光,「這封信說的什麼,朱祈禎,念給本王聽聽!」
  朱祈禎恐到極點,不知道為何掩蓋得那樣好的秘密被一朝揭發,更不明白攝政王是何時得到這封信,嘴唇顫得厲害。
  「十月十三,子時一刻,蕭府上下,一個不留,可令大火滅跡。」孫傳宗淡然開口,迎上奕渮質疑的目光,「攝政王,這封信,是微臣寫的。」
  朱祈禎震驚地望著孫傳宗,孫傳宗卻頗為平靜,沉著道:「這件事,朱大人根本毫不知情。」
  「是你?」奕渮冷笑連連,「這是你的字?」
  「攝政王若不信,微臣可以寫給攝政王看。」孫傳宗從容起身,取過案上擱著的狼毫毛筆,一筆一劃寫下,專注謹慎,絲毫不慌亂。
  朱祈禎看著孫傳宗從容的神情,忽而明白,為何他那樣辛苦地練字,只求以假亂真,與自己一模一樣。原來,早在四年多前,他就防著會有東窗事發那一日,他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頂罪,為了讓自己有活下去的機會。
  曾經,作為中軍武臣的自己,看著蕭竹筠這個後起之秀,在驍騎營裡游刃有餘、節節高昇。驍騎營四年一度的比武大賽,歷來都是加官進爵最為便利的通道,亦是樹立威信的絕佳時機。然而,最後的對決,卻是蕭竹筠招招致勝,壓制得自己幾無還手之力。最後,還是蕭竹筠主動提出平局。其實,只有他自己心知肚明,再打下去,必敗無疑。蕭竹筠的大度與謙讓,是對少林出身的自己的最大羞辱。
  再後來,蕭竹筠擢升為副統領,反倒是進入驍騎營已有六年的自己,屈居人下、數年不得提升,而紫奧城那位姑母根本不顧自己死活。曾經那張「韜光養晦」的紙條,也成為了一紙笑話。
  即便這樣還能忍下去,但皇帝賜婚蕭竹筠與竹息的消息無異於當頭一棒,這意味著,蕭竹筠在姑母的心中,從此將永遠居於自己之上,而作為遠房侄兒的自己,只能眼睜睜看著蕭竹筠奪去官位、奪去信任、奪去所有的希望。
  只要蕭竹筠在一日,自己就永無出頭的那一天。
  隆慶十年正月十三,蕭竹筠於熟睡中被刺殺,隨後便是一場大火,蕭府上下,無一倖免。那一晚,自己怔怔坐在床頭,徹夜未眠。自己永遠也忘不了彼時是如何緊張、害怕到渾身發抖,是孫傳宗緊緊握住自己劇烈顫抖的手,將心中奔湧的潮水一一撫平。
  隆慶十年正月十七,姑母在德陽殿傳召了自己,同一日,被嫁接了所有罪名的統領趙全心於午門外被處斬。看著面前端莊華貴的姑母,看著她臉上那一絲揮之不去的淺淺的清愁,一絲竊喜悄悄攫住了自己顫抖的心頭。
  七年的忍耐,七年的韜光養晦,七年的虛顏以對,從最初因為外戚身份被眾人迎來送往,到中途因為無人問津而一路沉寂,到最後痛下殺心而爬到了高位,這裡頭的辛酸與無奈,並非旁人可以領會。
  再後來,博陵侯兵困京城,自己看到了一個絕佳的時機,一個可以剷除最後一個障礙、即新任統領杜廣生的時機。儘管,素來敦厚的杜廣生對自己很好,也從來沒有妨礙過自己。但是,為了前途,為了讓自己成為姑母最為倚賴的心腹,杜廣生只有死路一條。
  第一次出手害人的緊張與忐忑,到了第二回,便是令自己都驚異的平靜。
  這一回,為了徹底避嫌,是孫傳宗陪同杜廣生去了博陵侯的大營。計劃非常順利,杜廣生死在了一個兵卒的刀下,刀刃上是西域劇毒,他連一絲思考的機會都沒有,甚至都不知道那個兵卒是誰。緊接著,孫傳宗便刺殺了那個行刺的兵卒,一切都天衣無縫。
  杜廣生死了,而利用杜廣生的死,使得博陵侯的幾名心腹部將扶靈入京,如此,重華殿夜宴,才能這樣便利地剷除博陵侯。也正是因為這個在旁人看來的巧合,才讓彼時尚為梁王的攝政王,對自己生出信任。
  所有擋路的人都盡數除去,當自己最終登上驍騎營統領之位,孫傳宗也順理成章地成為副統領。手握重權、又得姑母信任,自己終於真正做到了揚眉吐氣,那一年,自己不過二十四五歲的年紀,就已經看到了無限光明的前途。
  再後來,自己娶了邱藝澄,榮登神機營統領之位;再後來,自己迎娶木棉,又入兵部供職,一路升到正三品兵部右侍郎。對於曾經那個父母雙亡、背井離鄉、奔赴少林寺學武的少年,是不敢想像的事情。
  富貴險中求,自己做到了。
  心緒被猛地拽回,疼得鑽心,彷彿被一股強大的力道用力撕扯,毫不留情地要剝去自己一生中最重要的部分,朱祈禎陡然出聲:「不!不是他!」
  「朱大人,我知道你很失望,我知道你萬萬想不到,也萬萬不敢相信,十年的朋友、兄弟會是這樣的人。」孫傳宗適時截斷,擲地有聲,「但我做不到,我無法容忍!我在驍騎營的比武大會,被蕭竹筠壓制得那樣慘!為何他總能平步青雲,而我只能默默無聞!我做不到!」
  孫傳宗緊緊盯著朱祈禎空洞的目光,一字一頓:「不值得,我不值得你救,一人做事一人當,攝政王要如何處置,悉聽尊便!」
  奕渮滿腹懷疑,冷冷看著朱祈禎:「朱祈禎,他說的是真的嗎?」
  朱祈禎的嘴唇一張一合,有淚水蜿蜒而下,良久,他機械似的開口:「不是我做的,但我不知道是不是他做的。」
  孫傳宗劇烈跳動的心陡然停止,他沒有落入攝政王的圈套,若他承認我說的話是真的,就逃脫不得推諉罪行的嫌疑,若他認為我說的話不是真的,那方纔的一番言語功夫,悉數白費。
  所以,唯有咬定不是自己做的,又不知道我的話是真是假,那才合理合情。
  朱祈禎,你懂得保住自己,就不枉我攬下全部的罪責。
  孫傳宗以額觸地,紋絲不動,這樣的姿勢,恰到好處地不會讓淚水奪眶而出,而唯有鎮靜自若的自己,才不會讓朱祈禎改變念頭。
  一切都結束了,蕭竹筠,欠你的債,由我來還。
  孫傳宗合起雙目,等待攝政王最後的裁決。
  奕渮靜靜望著面前跪著的兩人,目光冰冷若千年封凍的堅冰,不帶一絲溫度:「孫傳宗,念在你多年行事謹慎、為本王奔勞行走,本王就賜你自盡。本王只會給你一天的時間,明日的朝陽升起來的時候,本王希望看到你府裡豎起白幡。」
  朱祈禎的淚水,一滴一滴落在光滑如鏡的地磚上,劃過臉頰的一瞬,有滾燙的觸感。他牙關緊鎖,彷彿含著一口熱血,直到牙齦都微微發酸。
  朱祈禎劇烈地顫抖著,想要開口求情,但寬大的袖子底下,卻是孫傳宗緊緊按住自己掌背的手,那樣緊,那樣熱,彷彿是一生一世的時光,都盡數灼燒在掌心的溫度中。
  腳步聲,一步一步離去,最後一絲的念想,也抽絲剝繭一般的離去了。
  孫傳宗緩緩起身,轉過身的那一剎那,幾乎是蚊蚋一般的輕聲細語,那是最後的訣別:「千萬,別來孫府……」
  孫傳宗也離去了,偌大的書房,只剩下自己一人,風緩緩拂過臉頰,那樣徹骨切膚的寒冷,根本無法牴觸,彷彿是五臟六腑、連同全身的溫熱血液都被帶走了,只剩一副空殼。朱祈禎再也無力抑制,伏地痛哭。

  第七十七章  梨花滿地不開門(2)
  第七十七章
  梨花滿地不開門(2)


  朱祈禎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回到的朱府,自己一定是面色蒼白,步履踉蹌,才會讓邱藝澄與木棉那樣的驚慌失措。
  「你們都出去。」推開書房的門,朱祈禎撇開七手八腳欲來攙扶自己的眾人,低低吩咐道。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朱祈禎靜靜坐在書案前,偌大的書房,靜得只聽到自己的呼吸。
  朱祈禎只覺得一顆心慢慢地沉下去,沉入荒涼如死地的深海,又被什麼死死按住,再也無法浮起。十年來的每一寸光陰都似針扎一般,呼嘯刺入,又呼嘯拔出,那是切入肌膚、深入骨髓的痛,不可遏制。
  十年前,孫傳宗推開朱府的大門,而彼時的朱府,不過是一個小小院落,遠非如今這樣壯闊幽深的宅邸。陽春三月,草長鶯飛,一樹樹的梨花正開得觸目驚心,空氣裡都充盈著清甜的梨香。自己在梨樹下,只著一身短衣,將劍舞得颯颯生風。
  不經意的回眸,自己看到了他,那個消瘦的清秀少年,正呆呆站在門口,面上不知是何神情。彼時的自己認為他是欽佩,是羨慕,卻完全忽略了他面上泊著的一絲感動與歡悅。只是,即便注意到了,也會不明所以地淡忘吧。
  一陣冷風忽然從窗欞的縫隙中穿梭而入,掀動低垂的簾幕,似帶著一縷薄淡的濕意,猝不及防地襲上朱祈禎的身體,讓他週身一顫。
  朱祈禎不由自主地望向窗外。
  原來,下雪了,是今年入冬的第一場雪。
  鵝毛樣的雪花飛舞在空中,漫天席地、雜亂地捲著,似乎整個世界都要茫茫然然地洇沒在絮絮的雪花中。朱祈禎下意識推開長窗,有幾片雪花被風裹挾著貫入,撲在他的面上,晶瑩剔透,宛如淚花,宛如冰霜,宛如春日裡的柳絮翩揚。
  那一瞬的遲疑,朱祈禎忽然想起,在三年前,迎娶木棉之後的某一日,自己與孫傳宗並肩走在太液池邊,孫傳宗薄涼的低語:「我師傅曾告訴我,有的路,既然已經選擇,就不要再回頭。人也是一樣,放開了就不要再記得。」
  所以,這一次,你準備徹底地放開我嗎?
  朱祈禎遽然起身,猛地推開大門,狂奔而出。
  朱府到孫府的路是極熟稔的,路上的行人曉得他是朝廷要員,紛紛向兩側避讓。朱祈禎心裡只有一個念頭,就是帶著孫傳宗離開京城,離開這勾心鬥角的噬人的地方。要拿孫傳宗的命來換取自己的富貴前程與安穩人生,自己根本輸不起。
  近了,近了,孫府就在眼前!
  朱祈禎心裡忽然湧起大片大片的喜悅,彷彿失而復得的珍寶就在眼前,他推開大門,一路奔向書房。
  隨著書房的門「吱呀」一聲推開,孫傳宗正背對著他,著一襲月白色長衫,一如當初,自己被允諾了驍騎營統領之位的那一日,回到朱府,他就是這樣靜靜立於門前。
  怔忪的瞬間,孫傳宗似乎仰一仰頭,手裡的一隻酒杯倏然滑落,碎裂四濺的瓷片如潔白的新雪。
  心裡彷彿被什麼狠狠抓撓,湧起的疼痛讓朱祈禎幾乎站不住了,他半是踉蹌半是奔過去,一把扶住搖搖欲墜的孫傳宗,跌坐在地上:「你喝了什麼,快吐出來!」
  孫傳宗掩飾不住滿眼的驚詫,低低斥道:「胡鬧,你怎麼能來……」一語未落,他的眉心猛地一跳,彷彿是走到生命盡頭的蝴蝶,最後一次振動自己的羽翅,「我把毒下在梨花白裡,這樣喝下去,一點都不痛。」
  朱祈禎顫抖著去摸地上碎裂的酒杯,那裡頭連一絲殘存的酒液都沒有,尖銳的瓷片劃破自己的手指,有殷紅的血珠滲出,卻根本感覺不到疼,還是因為,心裡已經疼到了極點,便再也感覺不到身體的疼了?
  「真可惜,本來想為你釀一輩子的梨花白,不可能了……」孫傳宗躺倒在朱祈禎懷裡,語調微弱如被衝上淺灘的幼魚,幾乎是奄奄一息。
  「梨花白?」朱祈禎猛然驚醒,「一直都是你釀的?」
  「你的院子裡,那樣多的梨樹,豈不可惜?」孫傳宗微微一笑,目光迷濛,似望穿了自己的一生,「我騙了你那麼久,你恨不恨我?」
  朱祈禎淚眼朦朧,惶然地搖頭。
  「千萬……千萬不要為我難過,我的命本來就是你救的……」
  「什麼?」
  孫傳宗淒然一笑:「十五年前,我在河邊浣衣,不小心墜入河中,是你救了我出來,深冬的河水,那樣冰冷……」
  一口一口的鮮血,從孫傳宗的唇角滾落,那樣滾燙,落在朱祈禎的衣襟,彷彿要將他整個人燙穿。
  朱祈禎心中的震驚無以復加,他不敢相信,指尖顫抖地如深秋枝頭蕭索的黃葉:「是你!是你!」
  「我的命,如今還給你,你不要難過,你要告訴攝政王,我這樣的人,就應該拖去亂葬崗,才能還給太后、還給竹息一個公道。」
  朱祈禎的淚,無可遏制的滾落,融入孫傳宗嘔出的鮮血,如庭前綻放的妖嬈的木芍葯,他拚命搖頭:「你為什麼不告訴我?你為什麼不告訴我那個人就是你!」
  「我好後悔,當初你去少林寺,我應該跟你一起走,或許我們就不會來京城,聽說,少林寺那裡,有漫山遍野的竹海……」
  悔恨,如一柄鋒利的尖刀,一下又一下,割裂朱祈禎本已千瘡百孔的心。當初,自己根本沒有想過帶著他一起走,即便看出他過得不好,自己也不過是把行囊裡的乾淨衣服拿來給他換、把隨身攜帶的乾糧分給他吃、再幫他洗好了衣裳。然而,這些再普通不過的事情,卻成為孫傳宗埋在心底十五年的溫暖。
  是了,彼時的自己,年輕氣盛,想要出人頭地、在京城闖出一片天,而他,那個靦腆體弱的少年,無疑會阻礙自己的前程。
  孰知,十五年後,就是這樣一個曾被自己視為累贅的人,拿他的命換了自己的命,而且,根本不曾猶豫。
  「你把酒吐出來,快吐出來!我帶你去少林寺,我們今天就走!」朱祈禎語無倫次,用力抱著孫傳宗,聲音裡幾乎要沁出血來。一顆心,彷彿在仙人掌上,滾了一圈又一圈,那密密麻麻的痛感讓人直欲窒息。
  孫傳宗緩緩搖一搖頭,緊緊握住朱祈禎的手,他的手那樣冷,那樣冰,全無往日裡的溫度,象徵著他年輕的生命正逐漸被抽離。
  「你答應我三件事……」
  「好……好……」
  「我死了,千萬不要難過,尤其在攝政王面前。」
  「好……我不難過……」
  「我府裡的東西,什麼都不要帶走,不要留著念想,就當我從來沒有存在過。」
  「好……沒有念想……」
  「你府裡的梨花,全部砍去,一株也不要留。」
  「好……全部砍去……一株也不留……」
  「還有……最後一件事……」孫傳宗猛然加重了手裡的力道,極力舒展因為痛苦而扭曲的容顏,「我與如貴嬪做了一件交易,暢音閣私通一案,她設局要害禮嬪,她為了讓我幫她,許給我太后的承諾,他日,若攝政王再逼你,憑太后的承諾,可以救你一命……」
  窗外的雪,越來越大,孫傳宗蒼白的面色映著雪光,如覆上一層寒霜,他的眼神逐漸渙散,往日裡的神采亦一寸一寸消弭,最後,凝在朱祈禎淚水潸然的面上,嘴唇微微翕動,勉力綻出一絲溫暖的笑意:「祈禎,那一年的冬日,陽光真的好暖……我真的,好喜歡……」
  孫傳宗的手,從朱祈禎的掌中頹然落下,如一脈乾枯的葉,再無一絲氣息。
  朱祈禎茫然地看著孫傳宗,滿心肺腑裡只有徹頭徹尾的絕望涼意,他從未這樣認真、從未這樣專注地看著他,他的眉毛那樣好看,那樣英氣挺拔。
  朱祈禎俯下身,輕輕吻在孫傳宗額上。
  「你等著我,一定要等著我。」
  朱祈禎顫著手,從髮髻裡拔出一綹頭髮,放到孫傳宗的掌心,低低絮語:「我應該早點告訴你,我那樣的在乎你。」
  「四賦梨花恩義持,一生清白心自知。常依澹泊春光下,我願相隨久長時。」
  朱祈禎不住地念著這句詩,一顆心,麻木到幾乎感觸不到了。
  坐了許久,直到懷中的身體一點點冰冷下去,朱祈禎跌跌撞撞地起身,推開書房的大門,外頭,白茫茫的一片,庭院裡的積雪恰似滿地的梨花。
  梨花滿地不開門,是了,自此之後,這扇門,再也無法打開。
  朱祈禎一步一步走著,雙目空洞無神,任憑紛飛的雪花落在身上。整個世界在方纔那一刻驟然失去了所有色彩,只餘兩色,黑與白。
  朱祈禎緩緩走過庭院,走過前廊,走出孫府,並不曾回頭。
  他死了。
  我最好的朋友,最好的兄弟,最愛的人。
  乾元二年十一月二十七,驍騎營統領孫傳宗被揭發密謀害死前副統領蕭竹筠並嫁禍給前統領趙全心,賜死,死後於亂葬崗草草掩埋,後事極其清冷。
真正公平的神靈怎麼會顯靈,他只會保佑眷顧辛勤勞作的善良人,哪怕他們從不曾祈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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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八章  霜深方覺錦衾寒(1)
  第七十八章
  霜深方覺錦衾寒(1)


  「太后娘娘,芙蕖太嬪娘娘來了。」
  朱成璧抬一抬眸,淡淡道:「讓她進來,竹息,竹語,你們都出去吧。」
  不過兩三日的功夫,芙蕖太嬪憔悴了不少,精緻的翠鈿完全遮不去眼睛裡泊著的血絲。即便面上薄薄地施了一層胭脂,卻浮著似的,細觀之下,更見漂泊無依之色。
  「太后娘娘萬福金安。」
  朱成璧輕輕抬一抬手,示意她入座,方緩緩道:「你很少來頤寧宮,哀家知道你今日是為了誰。」
  芙蕖太嬪極力抑著的情緒剎那間就要爆發,勉力忍了幾忍,依舊是惶然落下淚來:「太后娘娘!絕對不是他!」
  「哦?為何這麼篤定?」
  「嬪妾與他相識十五年,嬪妾深信,他不會是這樣的人!」
  朱成璧淡淡哦了一聲,盯住芙蕖太嬪道:「你可知道,若要讓一個人攬罪在身,有幾種可能?」見芙蕖太嬪微微怔住,朱成璧慢條斯理道,「一是酷刑,二是真心。前者的話,饒是再硬的唇舌,都熬不過流水的刑具。說白了,人不是鐵打的,求得一死可比皮肉折磨更為痛快。而後者,卻能教人死心塌地。你想翻案,想還孫傳宗一個公道,但你一意如此,只怕會擾了他的在天之靈。」
  「太后娘娘也認為他不是這樣的人,不是嗎?」
  「哀家認為也好,否定也罷,又有何意義?罪狀下來了,人也沒了,你為他傷心難過,他可會領情?」
  「嬪妾想要查知事實真相,只要想到孫傳宗那樣慘淡,被草草埋在亂葬崗,嬪妾就痛心疾首,夜不能寐。嬪妾必定要向那個人問個清楚明白。」芙蕖太嬪極力平復住因為內心裡泛起強烈的痛楚而急促不勻的呼吸,平靜道,「但嬪妾也知道,想讓太后娘娘同意,嬪妾也要賣給太后娘娘一個人情。」
  朱成璧微微一哂:「看來你是有備而來。」
  芙蕖太嬪俯身下跪,咬一咬牙,沉聲道:「芙蕖太嬪,因病暴斃,傅宛涵被指入攝政王府,服侍長寧長公主。」
  朱成璧一驚,不覺疑惑地揚起長入鬢角的柳眉:「偷龍轉鳳?」
  「太后娘娘聖明。」芙蕖太嬪靜靜道,「嬪妾入了攝政王府,自然也能幫到太后娘娘。」
  朱成璧徐徐起身,寬闊的藍緞地五彩納寶相花蝶袖拂過朱漆雕鳳紋長窗,窗外,滿地皆是如霜似雪的月光,只是,再冷不過涼透了肌膚,卻根本無法寒得過人心。
  朱成璧深深呼吸一口碾窗而入的清冷空氣,緩緩道:「那你覺得哀家為何需要你的幫助?」
  「徐孚敬一案後,敢問朝野上下,是否還有誰能與攝政王相抗?連西亭黨都敗落了,太后娘娘難道沒有一絲一毫的擔心?」
  「哀家為何要擔心?攝政王忠心為主,雖然嗜好權力,但也不曾有過叛逆之心。」
  「攝政王沒有,難保他的屬下不會有,黃袍加身,只怕到時候攝政王會卻之不恭了。」芙蕖太嬪迎上朱成璧的目光,一字一頓道,「太后娘娘不信嬪妾,但不會信不過嬪妾與宛涵之間的姐妹情深,若嬪妾敢叛了太后娘娘,宛涵便任您處置!」
  朱成璧一記一記摩挲著手中的琥珀鼻煙壺,心裡的思索卻一層層翻湧,孫傳宗到底是不是害死蕭竹筠的人?倘若不是,那他又是為了何人扛下罪名?自己,也毫無頭緒,若想一探究竟,讓傅宛汀前去攝政王府不失為一個好方法。更何況,傅宛汀隨侍長寧身旁,必能監視攝政王與其心腹的舉動,也就不會再發生賄考一案那樣精心策劃的事件。
  玄凌還有三年多便可親政,但眼下攝政王操持朝政,只怕並不會心甘情願將權力奉還,浸淫在權欲中越久,再多的真情實意也會被吞噬殆盡。
  但是,傅宛汀頂著傅宛涵的身份去攝政王府,傅宛涵又該如何安置?
  朱成璧煩躁不已,一回頭,窗外婆娑樹影似在地上剪落一朵雪蓮。
  「似洛神之凌波,愛冰花之絢彩。本仙宮之玉女,忘前生之由來。」朱成璧默念幾句,心底,忽然遲疑了,一定要如此猜忌,如此防範嗎?
  「芙蕖太嬪。」朱成璧眸光微轉,對上她滿懷期盼的眼神,淡淡道,「哀家,還需要好好想一想。」
  芙蕖太嬪眸光一黯,轉而急急道:「太后娘娘……」
  「這件事不是兒戲,一旦被發覺,可不是死幾個人就能了事的問題,而是真真正正的要天下大亂。」朱成璧疲倦地揮一揮手,「你回去吧,若哀家真的需要,自會傳召於你。」
  竹息進殿的時候,朱成璧滿腹心緒,正斜斜倚靠著美人墊,緩緩揉著眉心。
  竹息低低歎息一聲,奉上一盞雪頂含翠道:「太后娘娘,芙蕖太嬪娘娘是為了孫傳宗嗎?」
  朱成璧點一點頭,問道:「你不恨她?」
  竹息的唇角浮現一抹苦笑,似簷下枯萎泛黃的青苔:「奴婢對玉厄夫人、對趙全心恨了整整四年,最初的時間,甚至做了巫蠱娃娃,每每夜半夢見蕭竹筠而驚醒,淚流滿面,痛心到無法安枕,就會施針下咒。」
  朱成璧一驚,低低斥道:「可是糊塗油蒙了心?宮裡頭哪准這樣的東西?幸虧你沒被廢後與玉厄夫人發現,否則,遑論是哀家,都救不得你。更何況,巫蠱之術有用麼?若果真是成效顯著,宮裡頭的女人,還要腦子做什麼?」
  竹息淒然一笑:「這樣渾渾噩噩過了幾日,奴婢才徹底清醒,求太后娘娘賜下了新名。奴婢彼時唯有一個念頭,就是要看著玉厄夫人倒台,看著她幾十年的呼風喚雨如何毀於一旦。那晚,太后娘娘賜了她甘州青,奴婢看著她倒在地上,逐漸停住了呼吸,壓抑許久的內心那樣快意。只是,奴婢也有一絲疑惑,斗倒了玉厄夫人,接下去又該斗誰呢?」
  朱成璧抿一抿唇道:「最恨的人被踩於腳下,一洩心頭恨意,接下去,自然會迷惘,會失去了目標。」
  竹息的歎息悵惘而綿長,若細雨落在窗台上的清淺回音:「奴婢恨了玉厄夫人那樣久,臨到頭來,卻發現不是她、不該恨她,奴婢真的很疑惑,難道奴婢就應該轉而去恨孫傳宗嗎?是否他日,當奴婢發現孫傳宗不過也是冤枉,那奴婢又該恨誰?」
  「竹息。」朱成璧緊緊握住竹息的手,推心置腹道,「不要讓恨在心中扎根,讓它像花一樣,開在哪裡,就謝在哪裡。過多的恨,會蒙蔽你的眼睛,甚至會埋葬你自己。過去的事情,就讓它過去,好嗎?」
  竹息的眼角有幾許微小的魚尾紋安靜地浮著,象徵她不再豐沛的韶華,然而,她靜默的時候,是那樣柔婉溫和的女子,即便不再年輕,卻也叫人無端生出親近之意。
  「太后娘娘。」竹息喃喃道,「我怕,我怕他會怨我,怨我這樣快就忘了他。」
  怔忪的瞬間,朱成璧彷彿看到,四年多前,隆慶十年十月十四日,得知蕭府大火的那一日,松亂的長髮堆砌在竹息柔弱的肩膀上,汗水並著血水一起滾落下去,臉頰上那道傷口顯得異常詭異可怖。
  那時的竹息,也是這樣迷茫而惘然的語調:「他走了……是啊,他走了,我怎麼還在這裡呢?」
  忘記過往,並不像征著深沉似海的恨可以消弭殆盡,也不意味著曾經盛大的、立下過海枯石爛盟約的愛情可以如落花一般碾為塵土、隨風而逝。而是將那些恨、那些愛注入自己的心,融入自己脈、沉入自己的骨髓,在經歷過苦痛、傷悲與坎坷後,綻放新的活力與生機,將往後的路一步一步走好,不再留下任何遺憾。
  「路很長,哀家不願意看到你人前笑臉人後傷悲。蕭竹筠在天上看到你日日沉悶,又如何能夠安心?」朱成璧抬手正一正竹息髮鬢的羊脂玉珠花,滿懷歉意,「也是哀家不好,如果能早一些與你好好說說話,也不會讓你這四年來一直如此消沉。」
  「太后娘娘。」竹息頗為動容,感喟道,「太后娘娘有那樣多的事情,如何能為奴婢操心?」
  朱成璧微微搖頭:「你在哀家身邊的日子,連凌兒與奕渮都比不上,哀家只希望你能好好的過下去。」
  「太后娘娘。」竹語掀了簾子進來,福一福身道,「朱祈禎朱大人來了。」
  朱成璧柳眉一挑:「好了,你們都下去吧,哀家有話,要私下裡與朱祈禎說。」
  朱祈禎進殿的時候,朱成璧饒是有了心理準備,依舊是微微怔住,往日裡意氣風發的青年,如今卻難掩落寞蕭索的形象,就連唇上如濃墨書寫的隸體「一」字的鬍鬚都似飽浸了哀愁。朱祈禎的眼神冷漠而疏離,似乎本能地抗拒著什麼,然而,朱成璧卻一眼看出他骨子裡透出的深沉的哀傷與揮之不去的淒涼。
  這樣的神情,印象裡最為清楚的,是齊正聲抱著朱成,跪倒在燕語閣中,哭得撕心裂肺、痛不欲生。
  「你以前從未蓄過鬍鬚。」朱成璧揚一揚帶著鏤金鑲玳瑁護甲的小指,淡淡道,「如今看來,雖是英武,但彷彿長了幾歲。只是,古人有言,蓄髮明志,不知祈禎你,是為何意?」
  「侄兒不想跟太后娘娘兜圈子說話,太后娘娘是否特別想知道孫傳宗的死,是為了誰?」朱祈禎忽而一笑,貝齒間似泌出點點珠光,「就是侄兒。」

  第七十九章  霜深方覺錦衾寒(2)
  第七十九章
  霜深方覺錦衾寒(2)

  「是你?」朱成璧遽然起身,竭力壓制住滿心滿肺突湧而來的不可置信與怒氣,狠狠便欲掌摑朱祈禎,「竟然真的是你!」
  朱祈禎屏住呼吸,只等朱成璧攉到他的面上,良久,卻了無動靜:「太后娘娘不恨侄兒麼?」
  朱成璧的面上看不出是何神情,不知是難以置信,還是痛惡與失望,她搖一搖頭,目光在朱祈禎的面上逡巡不定,最後,深深凝在他似笑非笑的眼角,緊緊按住胸口:「告訴我,為什麼,為什麼要去害蕭竹筠?」
  朱祈禎的神色平靜如冰封的湖面,與他凌厲而咄咄逼人的語調大相逕庭:「太后娘娘,您問為什麼?您把侄兒在驍騎營一扔就是七年!侄兒初到驍騎營的時候,他們知道侄兒的姑母是宮裡頭盛寵的琳貴嬪娘娘,即便是遠房,依舊是拉攏討好、迎來送往。但是,他們很快就發現您對侄兒不聞不問、漠不關心,便輕視侄兒、冷落侄兒,侄兒一步步走得那樣難,您可知道?敢問太后娘娘,您讓侄兒韜光養晦,到底是真有謀算,還是假意敷衍?」
  朱成璧冷冷一笑:「見慣眾人的逢迎諂媚,到了門可羅雀、風光不再的時候,你自然會失意,會落寞。而蕭竹筠風頭正勁,又因為迎娶竹息而成為哀家的心腹,所以你才要痛下殺心。是哀家小瞧了你,本以為你能安分守己,可以好好磨一磨你的性子,方可挑起我朱氏一族的重擔。沒想到,哀家真的沒想到,你挑起的,卻是竹息與竹語一輩子的痛苦與遺憾。」
  殿外,是銀裝素裹如玲瓏琉璃的天地,一連幾日的鵝毛大雪,將紫奧城的朱瓦都染得白若冰瓷,只可惜,一時的遮掩,自然並非代表一世的隱藏,即便能瞞得再好,也終有冰雪消融那一日。
  朱祈禎怔怔看著窗外的雪景,如望見那一日,孫傳宗將滾熱的鮮血,一口一口嘔在自己懷中,那樣慘烈而淒絕的痛,是一輩子都無法忘卻的印在心頭的烙印:「如果我不爭取,是不是一輩子看人眼色?是不是一輩子屈居人下?」
  「機遇,自然是靠爭取的。但是,以殺戮陷害為基礎的機遇,用別人的性命與鮮血鋪就的富貴前程,卻根本走不穩。」
  「太后娘娘,那麼,您的富貴榮華,難道就沒有拿了別人的血來築就?您今時今日,地位無可匹敵,難道就不曾踩著旁人的肩膀往上攀爬?」
  朱成璧緊緊握著手中的蹙金撒松花帕子,厲聲道:「正是因為我傷了太多的人,我才不希望看到你步上我的後塵!我從未想過要放棄你,你等得了七年,為何不能再等下去?」
  「太后娘娘!您有您的說辭,侄兒有侄兒的打算,七年的時間,不是誰都能耗得起。」
  朱成璧後退一步,頹然地揮一揮手:「罷了,罷了,與你說再多,也是無用的。只是哀家還有一句話要問你,孫傳宗為了保你,甘願一死,你如今自己將秘密捅到哀家面前,到底所為何由?」
  「太后娘娘,孫傳宗是攝政王賜死的,侄兒對攝政王深以為恨……」朱祈禎斂衣下跪,叩首道,「願祝太后娘娘一臂之力,架空攝政王,還政於太后娘娘與皇上!」
  朱成璧的眸光,如冰錐砸在朱祈禎剛毅的脊背:「哀家還能信任你?」
  「孫傳宗死後,侄兒諫言攝政王,以他的品行,只能拖去亂葬崗!」朱祈禎死死咬住下唇,直至有鮮血滲出,「攝政王很滿意侄兒的表現,勢必會打消對侄兒的疑慮,那麼,侄兒就會是太后娘娘安插在攝政王身邊最好的細作!」
  朱成璧沉默片刻,朱祈禎的話已然追至耳邊:「若太后娘娘心存疑慮,或是對侄兒的行徑深惡痛絕,那您大可賜侄兒一死!侄兒一條賤命,全憑太后娘娘掌控!」
  「朱祈禎,攝政王掌控朝政,你有何把握能架空他的權力?」
  「削其左膀,斷其右臂,眾叛親離。」朱祈禎一字一頓,擲地有聲,他再三叩首,一聲又一聲,如悶雷一般,「太后娘娘,侄兒請您好好想一想,攝政王佔盡實權,下一步是什麼?以帝王之權,卻無帝王之名!得享人間繁華之百態,卻無宗廟供奉之正名!太后娘娘對攝政王的瞭解,旁人無能及也!太后娘娘三思!」
  朱成璧一個恍惚,彷彿看到過去二十四年的時光在眼前鋪程展開,到底是為什麼,要讓自己與奕渮被逼到如此的境地?
  桌案上細密吉祥的圖案,落在朱成璧眼裡,卻是朵朵彼岸花,那樣的灼人眼眸,朱成璧忽然想起,「彼岸花開開彼岸,花開葉落永不見」。
  或許,自己與奕渮,是早已注定的命運。
  然而,即便真是如此,朱成璧依然忍不下心,她出聲道:「朱祈禎,再等一等,或許還會有轉機。」
  「太后娘娘!」
  「你的事,哀家不會告訴任何人,竹息與竹語也不會知道,你便安安穩穩做你的兵部右侍郎。來日,假如哀家與攝政王真被逼上山頭一鬥,哀家絕不會手軟。若你真能幫到哀家,哀家許你兵部尚書的職位,更准你為孫傳宗平反昭雪。」
  「太后娘娘?」朱祈禎且驚且喜,雙臂微微發顫,所有的榮光與富貴,在他眼裡,都遠遠及不上能為孫傳宗平反昭雪,即便是拿自己的命來抵,他都心甘情願。
  朱祈禎再度行叩拜大禮:「侄兒遵旨!」
  數日後,天朗氣清、風輕雲淡,萬明昱沿著永巷緩緩走著,兩側低垂的簷下有一道又一道指余厚的冰稜,在日光中晶瑩剔透,如冰晶瓊林。
  「如貴嬪娘娘萬福永安!」
  萬明昱噙著一縷若有若無的笑意:「是禮嬪啊,數日不見你出來走動了。」
  禮嬪施施然起身,她今日著一襲薔薇紅緞子錦襖,外罩滾雪絨琵琶襟外襖,系一條粉霞錦綬藕絲緞裙,於這粉妝玉砌的紫奧城,分為嬌艷。
  禮嬪笑不露齒:「這些日子,朝廷裡的事情不少,雪又是連綿不絕,皇上終日裡也只在鳳儀宮流連。嬪妾也不過是在枕霞閣調養一陣子罷了,如若不然,怎能有精神出來看到娘娘的笑靨如花呢?」
  萬明昱抬手正一正髮鬢的金鏨蝴蝶雙喜步搖,淡淡道:「禮嬪有心,養足了精神來看本宮,本宮自然頗為感念。但有一點,本宮得意也好,失意也罷,自然跟禮嬪你無關。」
  「那是自然,嬪妾人微言輕,如何能撼動娘娘的尊位?」禮嬪的笑意如波光漾起,「娘娘的前途,自然是握在皇上與太后娘娘手裡的。只可惜,娘娘的昭儀之位,彷彿皇上與太后娘娘都不再提了,嬪妾實在擔心,娘娘會心痛到無以復加呢!」
  禮嬪微微一福,銜著笑意揚長而去。
  萬明昱冷冷注視著禮嬪漸行漸遠的背影,低低喚道:「采容,你上前來。」
  采容拽著袖口走上前,不敢對上萬明昱的眼神。
  萬明昱只一眼,便心中瞭然,眉宇間隱隱含著怒氣:「掌嘴!」
  采容一驚,但也不敢辯駁,「啪」的一聲揮在左邊臉頰上,下手極重,連髮鬢的寶石藍絹花都略有鬆動,旋即又是一巴掌揮在右邊臉頰上,清脆的聲音如除夕夜連綿不絕爆竹聲:「奴婢該死!奴婢該死!」
  「夠了!」萬明昱微有不忍,伸手撫一撫采容高高腫起的面頰,心裡吃痛,歎息道,「你可知道我為何要生氣?就是為著你是我的陪嫁,是我身邊最信任的人,皇上與太后娘娘說來年要晉我為昭儀,但未曾有手諭下來,你就不能與旁人閒言閒語,以免落人口實。」
  采容一時間有些受寵若驚,又有些唯唯諾諾,不敢應答。
  「我平日裡如何待你,你心裡是明白的,今日禮嬪出言譏諷於我是小事,來日拿了我的短處來害我卻是致命一擊。」萬明昱搖一搖頭,瞥一眼采容的傷勢,「回去我會請太醫給你瞧一瞧……」
  「恩威並施,如貴嬪果然很有一套。」
  萬明昱迅即地轉身,屈膝行禮道:「嫻貴妃娘娘萬福永安!」
  朱宜修拈著絹子按一按鼻翼的粉,儀態嫻靜:「你起來吧。」
  萬明昱卻並不急著起身,只寧和一笑:「說起來,還未恭喜娘娘呢,在此一併賀過。」
  朱宜修柳眉輕揚:「本宮何喜之有?」
  萬明昱悠悠然起身,聞言掩唇一笑,徐徐道:「聽聞承明宮的良貴嬪失寵了,這算起來呢,恂貴嬪已經無法翻身了,良貴嬪只怕也是要沉寂到底的。如今呢,娘娘身邊的湯容華與禮嬪頗得皇上心意,即便德妃娘娘也有些寵愛,卻也無法與娘娘抗衡,嬪妾自然要恭賀娘娘管束六宮得力。」
  朱宜修輕輕一嗤:「良貴嬪千不該,萬不該,如何能在皇上為前朝的事情煩心的時候跟皇上生出矛盾?只是良貴嬪已經忍了那樣久,卻驟然在兩日前爆發,淪落到禁足的地步不說,連一應待遇都被裁至嬪位,當真是可惜、可憐。只不過,良貴嬪如此失意,本宮難道就很得意?說到底,本宮與良貴嬪並無過節。」
  「過節再深,也比不過心結,良貴嬪得寵的緣由,不啻於是娘娘心頭的一根芒刺,若嬪妾是娘娘,自然是要將她除之而後快。試問滿宮裡,還有誰比娘娘更瞭解良貴嬪的性情呢?皇上對她如此薄情冷意,良貴嬪只怕再也不會鯉魚翻身。」
  「本宮不是你,你也無需將自己的想法強加在本宮身上。」朱宜修閒閒撥一撥耳垂的金鑲東珠耳環,髮鬢的鳳穿牡丹鎏金步搖垂下的瓔珞亦微微顫動,劃過光澤清淺的弧度,「若本宮告訴你,賢妃與德妃也有嫌疑,你信不信?」
  萬明昱微微一怔,旋即瞭然笑道:「娘娘想要借刀殺人?只是,有的刀用起來卻未必服服帖帖,只怕會傷了自己。」
  朱宜修怠惰爭辯,只徐徐轉身,裙裾如華麗的牡丹盛開:「你如貴嬪從來都堅信自己的判斷,但智者千慮,必有一失,本宮只告誡你這一句。你如何揣測本宮,是你的事,但本宮是怎樣的人,卻非你一己可以論斷。」
  萬明昱的唇角勾起一抹凌厲的笑意:「貴妃娘娘教誨的是,嬪妾,必當感念娘娘的恩德,滴水之恩,當湧泉相報!」

  第八十章  霜深方覺錦衾寒(3)
  第八十章
  霜深方覺錦衾寒(3)

  萬明昱回到和煦堂的時候,卻是容貴嬪候在那裡,著一襲散花水霧綠草百褶裙,如一抹幽幽青草碧痕,雖然並不華貴,甚至連方才禮嬪的穿著都要勝過她許多,但是,她此刻靜靜坐在窗前,雕花長窗上糊著的明紙透進幾縷淡淡的雪光,在她眉宇間化開如薄霧一般的清愁,讓人覺得分外好看。
  見萬明昱回來,容貴嬪迅疾站起身,雙手卻緊緊拽住了雲袖的袖口,那裡,繡著朵朵潔白如新雪的梨花。而漠北,是難得見到梨花的。
  其實,恂貴嬪與良貴嬪相繼失寵,對於容貴嬪,或許是一件好事,賢妃素來榮寵不多,端妃近來又抱病在身、湯容華則比較安分守己,於恩寵上有望平分春色的嬪妃,便也只有嫻貴妃、德妃、如貴嬪、禮嬪與她了。
  只是,自從孫傳宗死後,容貴嬪彷彿意氣消沉了不少,玄凌有幾回翻了她的牌子,她都以身子不適推脫了,旁人或許不明所以,萬明昱心裡卻是清楚的。
  閨閣少女,在戰火紛飛裡面臨國破家亡,是孫傳宗救下了她,少年將軍,英姿勃發,自然讓人心動。只是,在紫奧城,這樣一份感情,卻會招致災禍。
  萬明昱揮一揮手,讓服飾的宮人們下去,輕輕道:「你病了好幾日了,連我去了你的凝翠宮都不得見你,今日可是痊癒了?」
  容貴嬪搖一搖頭,爽直地問道:「姐姐很得太后娘娘眼緣,也能常常在頤寧宮服侍太后娘娘,那姐姐可知道,太后娘娘是如何看待孫傳宗的?」
  萬明昱微微一笑,以纏臂金挽住寬闊的袖口,取過一隻泛著清淺光澤的青玉罐子,又取過案上擱著的一隻鏤花銀勺子,舀了一些墨綠蜷曲的茶葉到瓜稜形雕水仙花紫砂壺中,徐徐道:「你想問我,太后是不是相信孫傳宗所犯下的罪行?那我大可以告訴你,太后娘娘根本未曾提過。」
  容貴嬪一愣,旋即問道:「那太后娘娘是信了?」
  「信又如何?不信又如何?容貴嬪,你的心事都寫在臉上,便是犯了大忌!身為妃嬪,卻關心與自己毫不相干的人、毫不相干的事,只怕被人發現了,你的下場不會比前朝的廢後好多少。」
  容貴嬪掩極力飾著的和靜面色瞬間便被如海潮般的淒楚與悲傷吞噬,她緊緊握著手裡的絹子:「我不信!我不信是他做的!」
  「你信不信沒有用,關鍵是太后娘娘信不信,皇上信不信。更何況,此案乃由攝政王做下定論,攝政王當權,必定沒有人能夠為他翻案。」萬明昱意味深長地看著容貴嬪,語調平靜若湖面不起一絲波瀾,恰如她嫻熟的烹茶手藝,「探湯純熟便取起,先注少許壺中,祛湯冷氣,傾出,然後投茶,茶多寡宜酌,不可過中失正,兩壺後又用冷水湯滌,使壺涼潔,不則減茶香矣。其實,烹茶與做人是一個道理。我知道容貴嬪你很不喜歡中原人的九曲心腸,但是,在紫奧城裡,越是直爽,越是心無城府,往往就越容易落人算計。」
  萬明昱端起一杯碧色盈盈的茶水,遞到容貴嬪面前:「你飲下去,再好好想一想我方纔的話。」
  容貴嬪依言接過,一飲而盡,不覺有些咳嗽,忙握著絹子拭一拭唇角:「茶水怎麼這樣燙?」
  「過急,過快,往往思慮不周,達不成心裡所願,更會傷了自己。」萬明昱取過一盞茶,輕輕一嗅,微微啜飲一口,唇齒間方噙了一縷笑意,「雋永醇厚,真當是好茶。」
  容貴嬪沉吟片刻,試探著問道:「姐姐的意思是,要想翻案,只能靠太后娘娘或者皇上。」
  「那試問容貴嬪你,幾次三番將皇上拒之門外,又是否明智?」萬明昱取過紫砂壺,又為容貴嬪續了一杯茶,「此外,我還要奉勸你一句,君子報仇,十年不晚。」
  壽安宮,芙蕖太嬪緩步而出,碧青色的裙裾帶起一抹冷風旋身而過,有暮色時分所特有的寒濕之氣裹挾而來,她淡淡吩咐寒玉道:「你們都下去,哀家有話要與朱大人說。」
  朱祈禎候在宮外多時,見芙蕖太嬪出殿,忙上前拱手行禮:「芙蕖太嬪娘娘萬福永安!」
  「免了,讓朱大人你多等了一些時候,是免得有人閒言閒語。」芙蕖太嬪抬手正一正髮鬢的蝙蝠紋銀簪,徐徐道,「紫奧城裡,到處都有各宮嬪妃安排下的眼線,至於壽安宮,哀家還是有幾分把握的,朱大人你大可放心。」
  朱祈禎低低道:「微臣倒不是懼怕六宮妃嬪,只怕會被攝政王與太后娘娘監視,引火於太嬪娘娘。」
  芙蕖太嬪冷冷一笑:「攝政王不是已經信了你麼?你還擔心什麼?」
  「攝政王陰毒狡詐,自然要多加防範,我擔心的是,若在我還未曾為傳宗報仇雪恨之前,自己就先為人所害,只怕來世也不得安生。」
  芙蕖太嬪眸光一黯,長長歎息:「我真的不知道,當初孫傳宗遇到你,究竟是他的幸,還是他的劫。」
  朱祈禎的目光有一瞬的悵惘,旋即又凝成利劍般的鋒芒:「太嬪娘娘,宮外頭,微臣自然會造勢,宮裡頭,也請太嬪娘娘好生注意著,太后娘娘雖是不肯登時與攝政王撕破臉面,只怕心裡頭也是猶疑不定的,只要有人能添把柴,這火,一定會旺起來。」
  「哀家明白,你也要萬事當心。哀家還是那句話,恨攝政王的,不只有你我二人,懂得利刃的方向扎向何處,才真真正正是致命之傷。」
  「母后萬福金安!」
  朱成璧抬一抬眸,淡淡道:「皇后跟嫻貴妃來了?坐吧。」
  嫻貴妃落座後,雙手接過竹息奉上的一盞雪頂含翠,微微笑道:「謝謝姑姑!話說回來,本宮前幾日跟皇上提起過,姑姑服侍母后年久,勞苦功高,應該遵以嬪位的待遇。皇上已經答應了,說等到小年夜家宴的時候來向母后請示。」
  竹息的眸中隱過一絲欣悅之色,她雖然一應待遇是極高的,但滿打滿算下來也不過是貴人級別的待遇,與鳳儀宮的掌事女官徵蓉、尚宮局的簡尚宮平級,不過因著資歷頗高,在六宮很有些威望罷了。如今,自己得皇帝親口承諾、遵以嬪位的待遇,是大周開朝以來的第一例,自然是無上榮光。
  竹息忙屈膝道:「貴妃娘娘可是折煞奴婢了,嬪位的待遇,奴婢可是當不起的。」
  朱成璧微微一笑,揚一揚手裡的蹙金撒松花帕子,示意竹息起身,溫然笑道:「既是嫻貴妃的好意,竹息你也不要推辭,等皇帝過來,哀家與他商量著辦即是。雖然只是嬪位的待遇,但也好讓六宮的嬪妃、宮人們知道,竹息你在頤寧宮、在紫奧城是何份量。」
  竹息面露感恩之色,再度屈膝,先向朱成璧行禮,再向朱宜修行禮:「奴婢多謝太后娘娘,多謝嫻貴妃娘娘。」
  朱成璧點一點頭,取過案上的玉輪慢慢按著臉頰,向朱柔則道:「今日叫你過來呢,是要商量除夕夜的宮宴一事,哀家有心讓你操辦。去年是因為哀家身子不適,除夕宮宴較為簡單,今年是要隆重而為之的。但哀家總有些擔心,如今宮裡頭的嬪妃就有十位,還有諸位太妃、太嬪、親王、外命婦列席,未免皇后你過於吃力,就讓嫻貴妃幫襯你,如何?」
  朱柔則起身屈膝:「兒臣聽母后的。」
  朱宜修亦起身屈膝:「兒臣願意協助皇后娘娘,辦好除夕宮宴。」
  朱成璧輕輕頷首:「這段時間你們辛苦些,讓如貴嬪與湯容華好好服侍皇上,再不濟,容貴嬪也是好的,良貴嬪到了除夕夜也該解除禁足了,皇后你擇選時機跟皇上提一提便是。」
  待到朱柔則與朱宜修出殿,朱成璧端過青花纏枝的茶盞啜飲一口,馥郁的茶香讓她的面色有幾分柔緩,她淡淡問道:「皇后最近如何?」
  竹息忙道:「自從端妃抱病、恂貴嬪失寵、良貴嬪禁足後,宮裡頭頗為平靜,鮮有爭風吃醋之事。賢妃與德妃雖然家世頗高,但目睹端妃與恂貴嬪的現狀,似乎也有些物傷同類之感,常常去通明殿祈福,希望能索得一子,方能安穩。嫻貴妃娘娘忙於照料大殿下,侍寢不多,皇上常常去鳳儀宮,皇后娘娘想必正春風得意吧。」
  朱成璧嗤的一笑,緩緩道:「確實應該得意的,如今賢妃與德妃不尋她的麻煩,旁的嬪妃也多安分,作為皇后,或許會生出錯覺,覺得是自己管束六宮有道吧。」
  朱成璧小產後,對朱柔則雖然依然保持著婆婆兒媳的客氣,但冷淡的意味是分明了,更兼之萬明昱的緣故,朱成璧始終對朱柔則保持懷疑與警戒,竹息自然不敢像從前那般幫朱柔則說話,聞言只低低道:「太后娘娘說的是。」
  朱成璧抬眸望向窗外,月色如水傾瀉在簷下的冰霜之上,流轉漾開的光澤幾如珠光一般璀璨耀眼,唇角不由逸出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
真正公平的神靈怎麼會顯靈,他只會保佑眷顧辛勤勞作的善良人,哪怕他們從不曾祈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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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一章  劍截眸中一寸光(1)
  第八十一章
  劍截眸中一寸光(1)


  除夕之夜,整個紫奧城是華燈高照、霧熏香繞,寶瓦琉璃如堆砌的金玉,格外炫目。從神武門到重華殿,厚實的掐金織錦紅絨毯一路逶迤鋪開,金碧相輝,錦綺相錯,兩側的銅鎏金宮燈綻著熒螢光芒,如星子一般耀眼。
  夜幕低垂,那銅鎏金宮燈金色燦然,燈頂以回字紋飾一周,頸部則以變體蓮紋修飾,燈箱四面鑲玉、配以鏤空雲紋並以珠貝鑲嵌、構成蝶戀花的紋飾,精緻卓然,雅致大方。
  宮燈的兩側,置有圈足獅耳香薰,以梵文為飾,線條圓弧流暢,造型典雅端莊。香薰的肩部兩側綴飾對稱的高浮雕獅首耳,額頭隆起,雙眉寬厚,雙目圓睜,神采奕奕,毛髮細密捲曲呈螺髻狀,層次分明,桃形凸鼻下四顆鋒利的獠牙凸現,神情猙獰威武。香薰在宮燈的華光下發出絢麗奪目的紅霞金星色澤,頗為奪目,足可見皇室尊度,無可比擬。
  重華殿中,以華光異彩的錦緞鋪疊其中,挽起的名貴綾羅透過如清淺流水樣的光華,隔著彌蕩縈紆的香霧,彷彿整個重華殿都氤氳在一派虛浮的盛景中,直教人聞之欲醉,便想著沉溺在這大好的時光、美景中,再也不願醒來。
  朱成璧端坐於正中的鳳座,著一襲緋紅色繡鳳戲牡丹吉服,繁複華麗的長龍鳳尾裙拖曳於地,以金銀線、綠珠線密密繡出寶相花、祥雲的紋飾,桃花妝鮮妍如攬過三春盛景,遠山黛細長如描過春山含翠,眉心的片金海棠花鈿更是璀璨奪目,映著身側透雕了鸞鳳和鳴的十五連枝鎏金燈,有灩灩華光流轉。
  朱成璧的左側為玄凌與朱柔則之位,以示大周崇尚以左為尊,右側為攝政王之位,為皇室宗親之首。朱宜修的位次安排在朱宜修之下,之後則為賢妃、德妃、端妃等人。
  今日,朱柔則著一襲明黃真紅色蹙金繡五鳳奪珠吉服,與著緙金明黃色繡龍鳳爭珠長袍的玄凌宛若一對璧人。朱宜修則著次一色的茜素紅蹙金緙絲煙霞凌羅裙,足可見副後威儀和宮中地位。此外,除賢妃與德妃准用更次一色的緋紅色服制,其餘妃嬪皆不可穿紅,連頗得聖心的如貴嬪也只著一襲低調的桔梗色,以銀線繡出雲紋而已。
  朱成璧掃一眼在座的嬪妃,輕輕歎息,雖是除夕,但端妃與恂貴嬪面上的清愁卻分明可見,即便水粉胭脂再如何細膩,都掩蓋不住。
  如今,良貴嬪失寵,賢妃的日子卻頗好了些,眼見賢妃與德妃日漸融洽,自己也暫無他法,只能徐徐圖謀。所幸,如貴嬪與容貴嬪依舊寵愛不衰,嫻貴妃憑借皇子也有一席之地,再加上湯容華與禮嬪,至少,短時期內,不會讓賢德二妃榮寵過盛、把持六宮。
  而恂貴嬪的父親陸定安……朱成璧低低一歎,歷來,刑部、大理寺、慎行司為大周最高的司法部門,刑部尚書劉汝吉、大理寺卿陸定安、慎行司前郎中萬默奇與現郎中高珩都是自己的人,司法大權被牢牢握在自己手中,自然會讓奕渮生出疑慮與戒備。而趁徐孚敬倒台之際順便剷除陸定安,原本屬於自己的三司會審大權被分去一杯羹,往後,即便奕渮的黨羽有被自己抓住紕漏送審的,亦有機會保住性命。
  前朝的事情,複雜的程度幾乎甚於後宮。
  朱成璧只覺得想得太累,便放眼看著殿中的豪華佈景,天家盛世氣派,到底也讓鬱結的內心舒展幾分。
  玄凌登基兩年有餘,此次的除夕宮宴最為盛大,且不說紫奧城內外皆是笙歌不斷、皆為金碧相輝,重華殿外準備著的戲子、樂師搭起的彩坊與燈棚皆用金銀漆細細噴繪,繡帷相連,華燈灼灼,遠遠望去,猶如流霞萬里。
  除了皇室宗親,朝廷的肱骨大臣亦受邀在列,連帶外命婦或者無品階的家眷坐於殿側左廊。像丞相苗從哲,其位次即為首席,加封正一品、從一品榮官的大臣緊隨其後,再往下依次為六部尚書、正三品以上的榮官,之後才是各部侍郎、大理寺卿、慎行司郎中、鴻臚寺卿等諸人。
  殿側右廊為尚宮局、內務府及太醫局,內務府總管徐玉寶與尚宮局尚宮簡云然坐於上座,御膳房尚食閔瓊蘿、織造局織造張照俞、尚儀局尚儀蘇紋錦、尚寢局尚寢胡安姿、尚服局尚服儲萱等人列位其後。
  此時,殿中正是歌舞昇平,歌姬、舞姬且歌且舞,只等一人入殿,便是攝政王周奕渮。
  朱成璧欠一欠身,招了朱宜修上前,低低問道:「攝政王去請了嗎?」
  朱宜修忙道:「回稟母后,攝政王的請帖是第一個發出去的,為示尊重,是皇后娘娘親筆書寫,兒臣在一旁磨墨的。」
  朱成璧點一點頭,淡淡對竹語道:「你親自去神武門候著。」
  見竹語匆匆出殿,朱成璧閉目深思,自從賄考一案爆發,自己與奕渮相左的政見是愈來愈分明了。奕渮堅持要斬殺徐孚敬,一是對徐孚敬多年來作為西亭黨黨首、在朝廷內外權勢頗大的忌憚與惶恐,二是對西亭黨抨擊自己的惱恨與反撲。以往,在清除博陵侯一族與夏氏一族黨羽的過程中,無人肯站出來說話,無非是西亭黨坐山觀虎鬥罷了。如今,要斬殺徐孚敬,西亭黨人自然要紛紛諫言辯護,除了要維護黨首外,也是陷入更深層次的惶恐,一旦徐孚敬倒台,整個西亭黨勢必面臨分崩離析的局面,攝政王的黨羽也將會名副其實地充斥朝野上下,整個大周的運轉也將徹底被其握在掌中、無可撼動。
  朱成璧低低一歎,自己,最怕的就是這個,權欲之心往往會封閉一個人的良知與善念,對隻手遮天的炙熱權力的渴望以及對臣民信服的至尊之位的渴求,會讓他紅了眼、鐵了心,殺伐決斷,只為徹底清除路上的所有障礙。
  時至今日,芙蕖太嬪與朱祈禎的勸告猶在耳畔響起,今日除夕盛宴,攝政王遲遲不到,也是在向整個朝野傳遞訊息:他才是大周最最尊貴的人,是實權在握的最高統治者。
  朱成璧心裡陡然生出惶疑,焉知自己,會不會也是他通往所達之目的的障礙與絆腳石?
  內監尖細悠長的聲音響徹重華殿:「攝政王駕到,媛妃娘娘到,中山王殿下到,長寧長公主到!」
  一眾妃嬪、太妃、大臣、命婦迅疾起身,歌姬、舞姬也迅速退往兩旁,行叩拜大禮、伏地靜候,朱成璧斂裙起身,執起青玉琉璃酒杯,綻出最得體端莊的笑容:「攝政王,你來了。」
  媛妃攜長寧與中山王屈膝行禮:「太后娘娘萬福金安!皇上聖安!皇后娘娘長樂未央!」
  玄凌淡淡道:「皇叔父攝政王安好。」
  朱成璧望一眼玄凌,微笑合度:「攝政王來遲了,可要罰酒一杯。」
  奕渮徐徐一笑:「那麼,就煩請皇后娘娘來為本王斟酒。」
  此言一出,重華殿內諸人具是神色大驚,玄凌忍了幾忍,勉強笑道:「皇叔父攝政王,皇后乃是國母,此舉甚為不妥。」
  「本王是皇上的皇叔父,也就是皇后的長輩,並無不妥,太后娘娘要罰本王酒,難不成要讓下人來為本王斟酒?」
  朱成璧寬大精緻的蝶袖中,手指微微顫抖,她低咳一聲,徐徐道:「雖是除夕宮宴,但自家人之間又何必拘著禮數?攝政王既缺一個斟酒之人,哀家來便是。」
  朱柔則掩飾不住滿眼的震驚,忙道:「母后,還是兒臣來吧。」
  「皇后,你替皇上斟酒。」朱成璧的語調雖平和,卻不可抗拒,朱柔則見狀,只能諾諾答應。
  朱成璧接過竹息遞上的和田白玉蓮瓣酒壺,款步上前,每一步,與奕渮的距離都更近,卻又像更遠。語出挑釁,到底是為著什麼?玄凌如今,可有半分能威脅到他的地方?朱成璧不願多想,只徐徐斟好酒,那殷紅的酒水如一泓桃花水,倒映出自己精緻的妝容、奕渮蓄著淺淺笑意的唇角與媛妃冷漠的容顏。
  「攝政王請滿飲此杯。」
  奕渮依言接過,一飲而盡。
  玄凌攜朱柔則起身,舉杯相賀,即便心裡再如何煩厭,面上卻是清淡如水、波瀾不驚:「朕與皇后恭賀皇叔父攝政王,願身體康健、福壽綿鴻!」
  奕渮執起酒杯回敬:「多謝皇上!多謝皇后!」
  寒暄結束後,奕渮安然落座,他面前的菜式,比起朱成璧與玄凌,只略略低了一級,微不可尋而已。
  隨後,便是文武百官、皇室宗親、內外命婦的祝酒,循規蹈矩,毫無新意,朱成璧一一喝過,只覺得耳後燒紅,笑得連臉都要酸了。
  閒暇之際,朱成璧望一眼朱宜修恭謹的神情,想起隆慶十二年的除夕宮宴,正是她有孕兩個月、宣之於眾的時候,彼時的她,後位已然是穩穩握於掌中,意氣風揚,獨佔恩寵。而如今呢?
  朱成璧暗暗搖頭,兩年的時間,竟然發生了這樣多的事情,兩年之前,自己無論如何也想像不到。
  朱成璧微微移目,媛妃華服嬌俏,髮鬢的纏金重瓣並蒂海棠步搖垂下晶瑩的珠珞,她頻頻向奕渮勸酒,奕渮照單全收。如今,徐妃逝去,媛妃雖是側妃,但在王府裡的待遇,儼然可用正妃比擬,想來也是徐妃對她格外疼惜,臨走之前殷殷囑咐過奕渮的緣故吧。
  朱成璧只看了幾眼,便覺得格外刺心,轉首吩咐竹息道:「扶哀家去偏殿更衣。」
  酒過三巡,菜過五味,即便再盛大的宮宴,也有些意興索然。
  容貴嬪見機出聲道:「這些軟綿綿的歌舞真真是無趣,臣妾想要作一曲漠北的舞,不知皇上覺得如何?」
  玄凌提起幾分興趣,笑道:「容貴嬪你初入宮闈,在太液池長芳洲作湖面舞,頗為賞心悅目。」
  容貴嬪嬌然一笑:「皇上,那曲歌舞融入了中原的韻律,皇上可想看看原汁原味的漠北舞呢?」
  玄凌奇道:「你的意思是?」
  容貴嬪眼中有一絲精光一閃而逝,一字一頓道:「劍舞!」
  德妃一驚,撇一撇嘴道:「劍舞?容貴嬪可得小心才是。」
  「德妃娘娘可是怕了?」
  德妃橫一眼容貴嬪,不屑道:「本宮自然不怕,只是擔心容貴嬪你不要傷了皇上聖體才好。」
  「無妨!」玄凌撫掌一笑,「朕也聽聞,容貴嬪是有一些功夫的,左不過這些歌舞朕也看得膩了,容貴嬪你舞一曲便是。」
  朱成璧亦點一點頭道:「話雖如此,容貴嬪你也要小心。」
  容貴嬪粲然一笑:「臣妾遵旨!」

  第八十二章  劍截眸中一寸光(2)
  第八十二章
  劍截眸中一寸光(2)

  容貴嬪去偏殿更衣回來,只著一襲淺若竹色千水裙,密密以銀線繡出梨花團簇的紋樣,一匹青絲以一隻玉簪鬆鬆挽住,耳垂上是一對碧玉梨花耳墜,整個人似與重華殿中千嬌百媚的一眾嬪妃格格不入,頗為清新雅致,讓人耳目一新。
  玄凌點一點頭,吩咐李長道:「今日兵部右侍郎朱祈禎可來了?」
  李長執著拂塵恭敬道:「皇上,朱祈禎朱大人在殿側左廊。」
  「他原是驍騎營統領,讓他去殿外戍守的驍騎營侍衛那裡借一把寶劍進來。」
  未頃,朱祈禎匆匆進殿,捧著一把寶劍,下跪叩首:「皇上!這柄棠溪寶劍乃是驍騎營統領肖海天的祖傳,劍芒鋒銳,劍氣如光,若容貴嬪娘娘喜歡,不妨以此劍作舞。」
  朱成璧點一點頭:「朱祈禎,你就站在皇上身側,暫且不必回座。」
  朱祈禎心中有數,忙道:「微臣遵旨。」
  絲竹之聲奏起,容貴嬪的身影如雛燕一般輕盈,只見她玉手一轉,便抻出劍鞘裡的棠溪寶劍,手腕輕輕旋轉,寶劍也如閃電般快速翻飛,清冷的劍光劃過,如流星追月,與她淺若竹色的裙裾幾乎融為一體。
  奕渮點頭讚道:「不錯,看來容貴嬪果真是有功夫的。」
  朱成璧未置可否,只端過案上的一盞甜橙香一飲而盡。
  「錚」的一聲,那寶劍從橙金色地磚上劃過,似有火星迸濺,隨著那劍光在空中畫成一弧,容貴嬪的腰肢也隨之倒去,卻又在即將倒地的那一刻甩出一方軟帕,正當眾人的目光隨那軟帕而去之時,容貴嬪一個鷂子翻身,作飛仙之狀,將手中的寶劍揮去,唯聽「刺啦」一聲,那軟帕被斬為兩截。
  「好!」玄凌不覺喝了一聲彩。一時間,重華殿內掌聲雷動,人人讚服。
  端妃的笑意如清愁一般浮在唇角,彷彿弱不禁風的楊柳嫩枝:「我雖然是將門之後,但並不曾學到一刀一劍,真是可惜。」
  萬明昱夾起一塊水晶蝦仁吃了,緩緩道:「端妃娘娘不必羨慕容貴嬪,依娘娘的才學與容貌,也必定能博得皇上的青睞。」
  端妃搖一搖頭,不再多言。
  萬明昱擱下手中的銀箸,細銀鏈子微微顫動,眸光轉動的瞬間,她迅疾地捕捉到容貴嬪眼中閃過的一絲凌厲殺機與決絕之意。
  項莊舞劍,意在沛公。
  電光火石間,萬明昱陡然想起這句話,前後一串,已是連連怔住。此刻,容貴嬪又拋了一方軟帕出來,劍光一指,儼然就是奕渮的方向!
  粗重急驟的樂聲拔地而起,已非之前悠揚婉轉之格調,容貴嬪一怔,動作也慢了幾分。她卻不急,玉手一轉,將那軟帕挑於寶劍上,一個輕巧靈活的旋身,只見那軟帕已然被她牢牢握於掌中。
  轉眸的瞬間,卻是萬明昱引一柄短笛橫於朱唇,她笑意深深,心裡的思緒,卻如潮湧起。
  這首曲子,是《荊軻刺秦王》,她已經吹過多次,容貴嬪,不會聽不出來。
  容貴嬪眸中有一絲黯淡閃過,她隨著萬明昱的旋律,再度揮劍起舞,隨著最後一個音符消弭在玉梁畫棟之間,她水袖一甩,棠溪寶劍倏然入鞘,一氣呵成。
  容貴嬪盈盈立於殿中,面色紅潤,額上亦有晶瑩的汗珠滲出,但她此刻嬌氣微喘,不復方纔的平和。
  奕渮噙著一縷若有若無的笑意:「容貴嬪舞得很好,只是,為何如貴嬪要吹《荊軻刺秦王》?」
  萬明昱面色平靜,淡淡道:「這首曲子頗為鏗鏘,適合容貴嬪的劍舞,能展現大漠兒女的豪情,之前的絲竹之聲有些綿軟,本宮覺得,容貴嬪在那樣的曲子裡恐怕舞得難些,故而才毛遂自薦,為容貴嬪作一曲,攝政王切勿見怪。」
  玄凌擺一擺手道:「如貴嬪你吹得很好。」
  萬明昱盈盈屈膝,上前扶起容貴嬪道:「容妹妹累了,我扶你去偏殿更衣。」
  出了偏殿,行至一處僻靜處,萬明昱揮一揮手讓下人退去,低低責備容貴嬪道:「你方才要做什麼?你要行刺攝政王嗎?」
  容貴嬪緊一緊衣領,碧玉梨花耳墜微微晃動,劃過幽冷的弧度,她冷哼一聲道:「若不是剛才你吹笛,分散我的注意,此刻我已經得手了。」
  「得手?」萬明昱怒極反笑,詰問道,「你可知攝政王的十二親兵金羽衛?你可知金羽衛的統領成豫?你覺得憑你的功夫就能輕易得手?若你不能得手,你的父母宗親是如何下場?抑或,攝政王會認為你行刺乃是皇上授意,如果攝政王篡位,你覺得你還能報得了仇?」
  容貴嬪一時噎住,不知如何回答,雖然心知肚明此番計策實在是鋌而走險,但是險則險矣,勝算卻大,一旦攝政王被刺身亡,也算是還報了孫傳宗的救命之恩。但是,自己的內心深處,又何嘗只是還報一個人情那樣簡單?要值得自己拼上性命、甚至父母族人來冒險?亦或許,自從攝政王執意坑殺四萬兵卒以來,自己就在心中種下了強烈的恨意?
  見容貴嬪沉默不語,萬明昱幽幽歎息:「我知道你心裡的恨,但是事情沒有你想得那麼簡單,若後宮中,人人都在三思之前而莽然出手,會亂成何樣?再說了,太后娘娘尚且無法與攝政王分庭抗禮,更遑論你一介妃嬪?」
  「那我說我有辦法,敢問如貴嬪與容貴嬪是否願意賭上一局?」
  萬明昱驚愕回首,卻是朱祈禎立於身後,行禮如儀:「微臣兵部右侍郎朱祈禎見過如貴嬪娘娘、容貴嬪娘娘,祝娘娘萬福永安!」
  萬明昱微微一哂,揚一揚戴著嵌鴿血紅寶石鏨金護甲的手指,淡淡道:「原來大人喜歡站在別人背後偷聽,真是叫本宮大開眼界。」
  朱祈禎笑意清和,不疾不徐道:「方纔,微臣立於皇上身邊,容貴嬪娘娘的劍舞真當是『來如雷霆收震怒,罷如江海凝清光』。只可惜,劍舞雖不及舞劍剛強,卻一樣能取人性命。娘娘那一道招式,似乎殺意頓起。」
  容貴嬪輕輕一嗤:「大人好眼力。」
  「方纔如貴嬪娘娘說得不錯,容貴嬪娘娘此招,無異於自尋死路,且不說攝政王自幼習武,有底子在。娘娘的劍舞雖好,但力道不大,即便拼盡全力刺出一劍,頂多也只會讓攝政王受一些皮外之傷,更何況成豫就在身後不遠,一擊不中,娘娘必定沒有機會再取他性命。」
  容貴嬪柳眉一揚,反唇相譏:「你思慮周詳不錯,但本宮要做的事情,不用你來管教!」
  朱祈禎不以為意,沉聲道:「容貴嬪娘娘想要為傳宗報仇,微臣也作此想,若娘娘不嫌棄,可以與微臣聯手,微臣在前朝,願意為娘娘奔走效勞。」
  容貴嬪疑惑道:「孫大人是你什麼人?」
  「傳宗是微臣此生最重視的人。」朱祈禎迎上容貴嬪質疑的目光,深吸一口氣,一字一頓道,「所以,微臣與攝政王有不共戴天之仇,但微臣不能與攝政王撕破臉面,因為,只有攝政王越信任微臣,微臣才會是那把最鋒利的尖刀,扎進攝政王的心口,方能一刀致命,再無可救!」
  朱祈禎回眸望向噙著笑意作壁上之觀的萬明昱,坦然一笑:「如貴嬪娘娘,微臣也需要您的幫助。」
  萬明昱一怔,銜著好笑的意味相對:「本宮為何也要捲入是非?」
  「如貴嬪娘娘不想捲入是非,但眼下已經捲入,不論娘娘是想保住容貴嬪娘娘也好,還是忌憚攝政王威脅到皇上也罷。但娘娘不得不選擇與微臣聯手……」朱祈禎的唇角漾起一縷薄淡的笑意,似簷下那一抹薄霜,月華低轉下,有徹骨的寒涼,「傳宗說過,娘娘曾用太后娘娘的承諾與他做過一回交易……」
  萬明昱一驚:「你竟知道?」
  「傳宗死前跟我說過,憑這個承諾,可以救微臣一命,但微臣並不需要。微臣如今立下誓言,太后娘娘的承諾,微臣絕不沾染。那麼,娘娘在保住自己最好的一道救命符的同時,是否也應該賣給微臣一個人情?」
  「你想讓本宮與你聯手,扳倒攝政王?但本宮似乎並無好處。」
  「皇上對攝政王積怨頗深,若皇上知道娘娘的忠心不二,那麼,娘娘在宮裡的前途,可是無可撼動了。想必娘娘也知道,皇上對你推心置腹的信任,比太后娘娘的承諾更為管用。」
  萬明昱沉吟片刻,緩緩問道:「你想怎麼做?」
  「娘娘可知道清君側?微臣要做的就是清王側,如果所有的罪行都被推到江承宇身上,攝政王為求自保,必會主動拋棄江承宇。而一眾黨羽在心寒之餘,勢必會擔心自己有朝一日會成為另一個替罪羊。雖說樹倒猢猻散,但是,如果猢猻散盡了,樹,可還會長久?」朱祈禎笑意深深,卻隱隱有寒意逸出,「娘娘有一件事,做起來想必易如反掌,那就是徹查陸定安。」
  「陸定安不是死了嗎?」
  「死人,自有死人的好處,因為活著的人永遠也想不到,被自己害死的人,有朝一日,會成為自己的致命傷。」


  第八十三章  自嗟此地非吾土(1)
  第八十三章
  自嗟此地非吾土(1)


  正月十八一早,莊和太妃就與順陳太妃來到頤寧宮請安,更帶著即將年滿四歲的玄汾。
  玄汾按著規矩行禮,小小的人兒擺出十足的大人模樣,奶聲奶氣道:「兒臣給母后請安,母后萬福金安!」
  朱成璧笑著抱過玄汾,那寶石藍的湖光錦緞子分外綿軟,如一池融融春水從掌中漾開,數日來鬱積不振的心緒也舒展幾分。
  朱成璧吻一吻玄汾粉嫩嫩的臉龐,向莊和太妃道:「又重了好些,小孩子長得胖些才可愛,清兒有些清瘦。」
  順陳太妃掩唇一笑:「昨日嬪妾去壽祺宮,莊和太妃姐姐正抱著汾兒認字,汾兒雖是小小年紀,壽祺宮正殿掛著的匾額『壽宇儀昭』,可是認得真真兒的。」
  朱成璧握一握玄汾肉嘟嘟的小手,指向正殿掛著的匾額,輕輕道:「汾兒,告訴母后,那是什麼字啊?」
  玄汾眨著眼睛看了一會兒:「慶隆尊養,母后,是慶隆尊養!」
  朱成璧掌不住笑道:「認得這樣清楚,莊和太妃,可是你教的?」
  莊和太妃接過玄汾,小心翼翼抱到乳母手裡,方徐徐道:「說來也是奇了,欽仁太妃的壽康宮掛著『長樂敷華』,端謹太妃的福壽宮掛著『寶駢禧』,嬪妾教過汾兒三四次,他都記不清楚,可是頤寧宮的『慶隆尊養』,只教過一遍,汾兒可就記下了。」
  順陳太妃亦是笑吟吟道:「汾兒心裡可不是一直記掛著太后娘娘,才會認得這樣清楚呢。」
  朱成璧寧和一笑,取過身側的玫瑰紫織金滾雪絨大氅遞到莊和太妃手裡:「頤寧宮的地龍燒得暖,一會出去,注意著別給汾兒凍著了,這件大氅是織造局新制的,料子雖不算華貴,但最是保暖。」
  莊和太妃忙接過大氅,感激道:「多謝太后娘娘疼愛。」
  朱成璧點一點頭:「雖是過了正月半,但到底還停在冬日裡,並未出九,小孩子總歸身子弱些,你們可要好好看顧著。」
  莊和太妃與順陳太妃起身屈膝:「嬪妾遵旨。」
  話音未落,卻是竹語掀了簾子進來,福一福身道:「太后娘娘,山東巡撫柳智然與京兆尹方明遠遞了加急折子過來。」
  莊和太妃與順陳太妃對視一眼,忙起身道:「太后娘娘有政事繁忙,嬪妾先告退了。」
  待到一眾人等出殿,朱成璧只留竹息與竹語在殿內伺候,竹息得朱成璧吩咐,先看過折子,卻眉心蹙起,頗有些遲疑。
  朱成璧淡淡道:「一封一封來,柳智然說了什麼,他以前從未給哀家遞過加急折子。」
  竹息低低道:「雖然不是什麼大事,但也不是小事,是定陶縣的荷湖,近日來湖水泛紅了。」
  朱成璧一驚,脫口道:「你說什麼?荷湖的水泛紅?」
  竹息不敢遲疑,忙道:「乾元元年,為避攝政王名諱,湖改名為荷湖,當地的官員亦是保護有加、不敢怠慢。孰知,正月十五以來,那湖水竟然泛出紅色,數日皆不退。當地人皆稱,是不祥之兆,恐有大變。」
  朱成璧怒道:「混賬!什麼是不祥之兆!什麼叫恐有大變!既然保護有加,為何湖水會泛紅?是否有人做了手腳?山東的巡撫、定陶的知縣都是做什麼吃的!」
  竹息與竹語慌忙跪下,竹息叩首道:「太后娘娘息怒,柳智然柳大人正在追查事實真相,只是茲事體大,才會先向太后娘娘稟報,以防以訛傳訛,鬧得滿城風雨。」
  朱成璧一怔,抬一抬手道:「先起來罷,動不動又跪著做什麼?方明遠的折子又說了些什麼?」
  竹息細細讀了一遍,面上的神情古怪而又驚疑不定,囁嚅道:「太后娘娘,昨天夜裡有顆隕石落於京城東郊,可是……可是……」
  朱成璧愈加不耐煩,重重一拍梨花木書案:「可是什麼?有什麼話就直說!吞吞吐吐的做什麼!」
  竹息「撲通」一聲跪在地上:「太后娘娘恕罪!奴婢惶恐!只是……那隕石上竟有兩行小字,『凌雲而落,定陶復興』。」
  朱成璧大驚失色,遽然起身:「擺駕東郊!」
  京城東郊,那隕石已被一隊侍衛護了起來,平民百姓皆不得靠近,京兆尹方明遠、神機營統領韓越峰見朱成璧來此,慌忙行禮:「太后娘娘萬福金安!」
  朱成璧抬一抬手,淡淡道:「哀家過來,是要看一看隕石。」
  方明遠拱手道:「太后娘娘,隕石乃為圓形狀,大如拳頭,色如鐵,落下後砸出一個圓盤大小的坑,深三尺有餘,只是依舊熒熒發光發熱,不可靠近。」
  朱成璧道:「隕石上可有字?」
  方明遠頗為踟躕,片刻方低低道:「是有兩行小字,微臣從未見過這樣的事情……」
  朱成璧不欲費舌,待到走近些,覺得有熱浪一陣一陣襲來,勉強看去,那隕石上果有兩行小字,色澤紅艷如血:凌雲而落,定陶復興。
  「方明遠。」朱成璧退開一步,竭力按住心頭湧動不息的心緒,平靜道,「你做京兆尹,有了幾年了?」
  方明遠雖然不解其意,但恭敬回稟:「回稟太后娘娘,五年了。」
  「很好,隕石的事,立即封鎖,不得洩露,若你做得好,哀家自會嘉獎,若你做得不好,即便你做了十年又如何?哀家照樣發配了你去邊疆,你明白哀家的意思麼?」
  方明遠戰戰兢兢,後背已涔涔出了一層冷汗:「微臣謹遵太后娘娘懿旨。」
  朱成璧又掃了韓越峰一眼:「你從前是跟在朱祈禎身邊的,也算謹慎之人,你也要看緊神機營的嘴巴。」
  待回了頤寧宮,朱成璧兀自沉思不已,竹息奉了一盞玫瑰蜜露,那嫣紅的色澤竟如隕石上的小字一般,厲厲攫住了朱成璧的心。
  「太后娘娘。」竹息試探著問道,「太后娘娘可是在煩心荷湖與隕石的事情?」
  「你覺得這樣的事,會是奕渮做的嗎?」朱成璧緊緊迫住竹息的雙眸,那聲音似從胸腔裡迸出,沉悶而又急迫,彷彿是落水的人要緊緊抓住身側僅存的一根稻草。
  竹息眸光微垂,輕輕道:「奴婢看不清楚,若說是攝政王做的,他自有這樣的野心,若說是他的屬下做的,他們也有自己的算盤,若說是攝政王的政敵與仇家做的,也有可能。奴婢說的不算,攝政王親口對太后娘娘說的才算。」
  「是麼?」朱成璧疲倦地倚靠在在美人墊上,雙目微闔,「我只是在想,如今奕渮會不會跟我說實話,時過境遷,他也不是從前的他了。」
  竹息不知如何接口,只能婉轉勸道:「去年賄考一案,攝政王固然是太過激烈了些,但是,他也在害怕,是否是太后娘娘有意借西亭黨之手打擊於他,再往前頭說,昔年昭憲太后一事……」見朱成璧眉心一跳,竹息忙道,「太后娘娘息怒……」
  朱成璧靜靜道:「說下去。」
  「如此種種之事,不過是太后娘娘與攝政王之間彼此隱瞞,才會引發對方的猜疑,不論是荷湖也好,隕石也罷,太后娘娘坐在頤寧宮裡兀自猜測,總歸是比不上去問攝政王要一句實話……」
  一語未落,卻是竹語掀了簾子進來:「太后娘娘,蘇尚書蘇大人來了。」
  「傳!」
  自從賄考一案後,蘇遂信在工部的權力隱隱有被架空之象,看到徐孚敬、齊正言、陸定安相繼被定罪、入獄,蘇遂信只能服服帖帖做好份內之事,除了在工部辦事,也只會留在府中與子女一敘天倫之樂,不願再去旁的地方,以免惹上麻煩。
  朱成璧注視著蘇遂信沉靜的面容,緩緩道:「蘇大人可是有什麼事嗎?」
  蘇遂信沉聲道:「太后娘娘可是要放任攝政王不管嗎?」
  朱成璧嗤的一笑,只比一比指上的冰種白翡翠戒指,淡然道:「蘇大人是在向哀家興師問罪?這可奇了,蘇大人並非不知道哀家如今這般的困窘局面,又為何來指謫哀家?」
  「微臣聽聞,江承宇私下裡為攝政王打造御服輿駕,此等乃是大逆不道之行為!若太后娘娘任由攝政王胡來,只怕我大周江山就要易主了。」
  朱成璧眸光一凝,一字一頓道:「御服輿駕,只准帝后使用,且不論是攝政王還是江承宇是非不分,但蘇大人又是從何得知?」
  「微臣眼下,雖然是如履薄冰,但總有眼線在京城行走。」蘇遂信一揖到底,意味深長道,「還請太后娘娘三思。」
  待到蘇遂信出殿,竹息低低問道:「太后娘娘預備怎麼做?」
  「竹息。」朱成璧怔怔望向窗外凝著冰雪的枝椏,那瓊林冰晶輝映寒光,將那一份冷意直逼上自己心頭,「你親自去一趟攝政王府,告訴攝政王,亥時三刻,在萬寶閣外等我。」
  竹息微微怔住:「太后娘娘?」
  「竹息,此事切不可讓旁人知曉。」朱成璧一點一點握緊了手中的綠松玉錘,有堅硬冰冷的觸覺從手掌心貫入,彷彿殿內燒著的地龍都冷了下去,冷到極徹底,連一顆心都似沉入了冰封三尺的太液池,再也不屬於自己,「竹語,替我磨墨。」
真正公平的神靈怎麼會顯靈,他只會保佑眷顧辛勤勞作的善良人,哪怕他們從不曾祈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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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四章  自嗟此地非吾土(2)
  第八十四章
  自嗟此地非吾土(2)

  萬寶閣外,有幾株白梅開得極盛,在如霜的月輝之中,有清亮的色澤在微風裡跳躍,如閃爍的燭火。
  亥時二刻,繁星滿天。正月裡的夜極冷,朱成璧梳著簡單低垂的祥雲髻,簪上一支赤金匾簪,披著一件不起眼的香色繡重瓣雪蓮大氅,領口的風毛出得極細極柔軟,拂在臉上,如春日裡嬌嫩的柳葉芽兒。
  朱成璧緊緊握著一卷明黃稠面的詔書,沉沉嗅一嗅這清冷的空氣,將愈飄愈遠的思緒收回,方才感覺到手指的微微發酸。這是自己與奕渮最後的機會,也是唯一的機會,可以周全所有的人,不會再有任何紛爭與繁擾。
  有得到,就要有付出,魚與熊掌,素來不可兼得。
  亥時三刻,有沉穩的腳步聲在背後響起,朱成璧微微一笑:「你來了。」
  「我來了。」奕渮緩緩轉到朱成璧面前,望著她清澈的眸光與毫不起眼的裝扮,微露一絲疑惑,「竹息告訴我,你有事要對我說,但為何選在這裡,又為何穿成這樣?」
  「萬寶閣,是你與我初次相遇的地方。」朱成璧移目於那朱漆木雕匾額,「萬金閣」三個燙金大字在月色中只存了隱約而迷濛的輪廓,然而,再模糊、再朦朧,都能辨出那鮮亮飽滿的金色。只是,從咸寧三十四年到乾元三年,一遍又一遍的金漆塗上去,早已尋覓不到當初的色彩。
  是啊,物是人非,物都不再是原般模樣,人,自然會變得更多了。
  「那一天,我跟我母親來萬寶閣,衛九鼎的《洛神圖》就掛在東牆上,洛神高髻麗服,手執紈扇,翩然而來,回眸有情。我當時看得怔住了,是何人,心中傾慕著何般模樣的女子,才能畫得那樣傳神。」
  奕渮上前一步,與朱成璧並肩而立:「『瑰姿艷逸,儀靜體閒,柔情綽態,媚於語言』,當時,我進到萬寶閣,看到你癡癡地站在那幅畫的旁邊,漏進閣中的陽光那樣暖、那樣好,你簡直就是從那畫裡走出來的洛神。我拿了這句話形容你,是發自內心。」
  「那一年,我不過十四歲,而你,也才十五歲,這二十五年裡,每每想起當時的情景,縱使王府裡、宮裡再陰冷、再艱難,心裡總會暖一些。」朱成璧望著奕渮頗為動容的雙眸,和靜一笑,「當時,我看著你,你笑得那樣好看、那樣溫暖,還從未有一個男子,那樣笑著看我,即便是我的父親,也沒有過。我當時想,如果我能嫁與這樣的男子,也就不負了這一生了。」
  奕渮眸光一黯,喃喃道:「三年後,你嫁給了皇兄。」
  「咸寧三十七年七月初七,那場雨很大、很冷,但是再大再冷,也涼透不過一顆心。」朱成璧悄悄拭去眼角的一點晶瑩,低低道,「父親高高在上,自然是一意孤行的,連姐姐都不肯開口幫我,母親又說不上話,只能心疼地看我在大雨裡跪著,我知道你在府外,但我不能出去,我唯一的希望是求我的父親鬆口。但是父親,卻生冷地告訴我『朱氏一族,總需要有人為之犧牲』。」
  念及往事,奕渮觸動內心,長長歎息:「第二天你出嫁,我發著高燒,把自己一人鎖在書房裡,我那樣恨。我跪父皇,跪母后,跪列祖列宗,但從未再跪過旁人!我曾那樣低聲下氣地求他,求他撤了與你的婚事,我跪在他面前苦苦相求,他卻根本無動於衷。」
  朱成璧的目光有如霧如海潮的悵惘瀰漫,良久,她只看著天際那輪月,正月十八,曾經完滿如玉盤的圓月,如今卻漸有虧缺之象,就彷彿是小兒女情懷,一點一點消退下去,直到殘如鉤,隱於那片漆黑如墨的夜幕。
  過去的,總會過去,打足了精神,還有未來可以暢想。然而,最最害怕的是,過去是永遠的遺憾與痛,是握不住的留戀、追不回的念想。可是,只怕連未來都把握不住、都無法去想、去期望,終日徘徊在苦痛如深沉沼澤的現實裡,每一寸的時光都如利刃劃過肌膚,有難以言說的疼、有難以癒合的傷。
  朱成璧的手微微顫動,須臾,橫一橫心,把手裡的詔書遞到奕渮手中:「你看一看。」
  奕渮滿面疑惑,但卻依言接過,輕輕抖開:「皇太后急病薨逝,令帝后、妃嬪、眾大臣於頤寧宮哭喪……什麼?」
  奕渮大驚,緊緊迫住朱成璧鎮靜的眸光:「你這是做什麼?」
  「我累了,我不想再做皇太后了,自從我成為大周的昭成太后,這兩年八個月的時間,我過得並不快活。」
  「你不願做太后?那麼,你是要……」
  「我想要跟你一起走,離開京城,去任何一個地方,二十二年了,我無時無刻不在後悔,當初應該跟你離開。」朱成璧的目光牢牢釘在奕渮的面上,她娓娓而言,如簷下風鈴清淺的聲音,「如今,我做好了決定,我什麼都不要,我只希望與你一起走。」
  奕渮有片刻的遲疑:「那玄凌怎麼辦?」
  「有苗從哲,有蘇遂信,有忠於大周的一班文武官員,不會有問題。」朱成璧深吸一口氣,凝視奕渮剛毅的面龐,「你曾經跟我說,你等了我二十年,彼時,是先帝遇刺,我的回答是,再給我一點時間,我要肅清路上的一切。對不對?」
  奕渮下意識點一點頭。
  「如今,凌兒的路,已經鋪好了,他也十六歲了,可以親政了,那我們也可以隱退了,蘇州、杭州、大理、麗江、武陵,不管去哪裡,都好。除非,你是不想跟我走。」
  奕渮的目光中湧現出交錯複雜的神色,他擰著眉、看著眼前的女子,她已經三十九歲了,她最好的時光都耗在了深宮中,即便她再如何不情願。可是為什麼?為什麼自己為之日思夜想的女子,為之追悔莫及的女子,為之魂牽夢繞的女子,這一刻,以這種方式,要求自己與她離開京城,自己會猶豫、會不捨?
  朱成璧熱切的目光,一寸一寸冷寂下去,如香薰裡的香霧,滾著熱浪升騰起,又洇滅了溫度揮散開去,直到冷到徹底、與週遭無異:「奕渮,你是不是不願意?」
  「不是。」喊出這兩個字,奕渮頓時覺得心裡鬆快多了,他急急喘了口氣,緊緊握住朱成璧冰涼的手,「好!我答應你,我們離開京城。」
  一絲所有若無的笑意漫上朱成璧的唇角,她緩緩抽開自己的手,淡淡道:「你要放棄所有的權力、所有的名位,你心裡一定很掙扎。從古至今,江山與美人,不可兼得。選擇了江山,注定是一輩子的孤家寡人;而選擇了美人,卻只能平平淡淡的過一輩子,於你一顆凌雲壯志的心,又相距得那樣遠。」
  奕渮急道:「我承認,我是有掙扎,但我最後,還是選擇了你。」
  「如果是二十二年前,你會毫不猶豫,帶我離開京城。曾經,是我負了你,我不得不為我的家人考慮;如今,你選了我,我心裡很感激。到底,是我欠你的,比你欠我的,更多。」
  「璧兒,為什麼,為什麼你一點也不高興,為什麼要糾結這些欠不欠的問題?我們可以離開京城,離開一切名利與**,不是嗎?」
  「可以嗎?真的可以離開一切名利與**嗎?如果,我們身在西湖泛舟,你的心,會不會還留在紫奧城?留在皇叔父攝政王這個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無上尊崇的高位上?你有掙扎,就代表你有所思、有所戀。那麼,來日,你一定會怪我,怪我以一瓢冷水,澆滅了你火熱的治國平天下之心。」朱成璧退開一步,兩行清淚無可遏制地漫出,「你看,我們總要面對現實,我們都變了,再也回不去了。」
  朱成璧的聲線,染上幾許嗆然,彷彿是傾瀉下如流水行雲的樂聲的古箏,剎那間繃斷了一根弦,那音律,再也不復先前的清亮婉轉:「你看,大氅上的雪蓮,那樣好看,但是,你隔著淚水看過去,總也覺得是凋盡了繽紛色彩的彼岸花,花與葉,從來不會相見。就像我們,從我嫁入魏王府,我們的結局就是注定的。」
  奕渮踉蹌一步,想要拉住朱成璧的手,但她卻淡然退開,彷彿一片纖纖玉葉,隨著風飄得更遠更高。
  「我曾經那樣喜歡你,那樣想要嫁給你。到如今,人還是從前的人,但心,早就不是從前的心。」朱成璧緩緩褪去腕上的碧玉蓮花鐲子,遞到奕渮面前,「願如蓮花托玉,生生不息。這是你曾經送我的,如今,還給你。戴在腕上,我總會想起從前的你,只是如今,我們之間隔著太多的人、太多的事、太多難以割捨的**、太多難以掙開的枷鎖。我不再是朱成璧,你也不再是周奕渮,我成了皇太后,你成了攝政王。」
  月色中,鐲子泛著清冷的光芒,卻不啻於一把玲瓏玉鎖,曾經,把自己與他那樣緊地鎖在一起,即便不能常常相見,也總能感受到彼此的一顆誠摯而滾熱的心。只是,到了後來,卻是把名利、**、複雜的糾纏、無盡的猜忌緊緊鎖住,再無一絲喘息之機。
  太累了,就應該放開,放不開,就會生出怨,生出恨,直到被籐蔓生生纏住,被蔓上的刺刺得傷痕纍纍。之後,選擇妥協,依舊會受傷,但一點一點疼下去,便會麻木;而選擇掙脫,雖然會自由,卻伴隨著慘烈的疼痛以及無法修復的傷痕。不管如何選擇,都太晚太晚。
  「璧兒……」奕渮顫著手接過那對碧玉蓮花鐲子,沉默良久,又陡然出聲,那聲音飽浸了哀傷與絕望,「你總是對的。」
  「我真的希望,我與你,都是錯的。」
  踏著清輝的月華,朱成璧一步一步離去,宛如月中仙子,終究要回到她原本的位置。
  「刺啦」一聲,又一聲,那樣細長而尖銳的聲響,如一根根芒刺,刺入奕渮的心,怔忪的瞬間,有無數明黃色的絲綢碎片從朱成璧寬闊的蝶袖中飛揚而出,如那一年的大雨,將自己與她,生生隔在院牆內外。
  一直以來支撐著自己的意念,轟然倒塌,奕渮頹然地跪在地上,握著拳頭狠狠砸向地面,有鮮血,逐漸匯成妖冶的花。
  原來,我與你,都是錯的。
  從一開始,就錯了。
  註:衛九鼎,生卒年不詳,活動於元代後期。字明鉉,天台(今浙江天台)人,擅界畫,師王振鵬。有作品《洛神圖》(立軸紙本中國台北故宮博物院藏)傳世。
  

  第八十五章

  自嗟此地非吾土(3)


  朱成璧坐在頤寧宮外的漢白玉台階上,手指有意無意劃過台階上精雕細琢的龍鳳合璽,淚水,止不住地往下流。
  「太后娘娘!」竹息匆匆出殿,疾步到了朱成璧身邊,焦慮道,「您怎麼坐在外頭呢!風這樣大。」
  「竹息。」朱成璧淒然一笑,「你也知道,我肯定會回來的,是不是?」
  竹息微微怔住,低低道:「太后娘娘,攝政王……」
  「我真的好怕,真怕他與凌兒,最後會刀槍相見,一個是我的兒子,一個是我最愛的男人,我到底應該幫誰?」朱成璧緊緊抓著手裡的絹子,那樣緊,幾乎要摳出洞來,「最好的辦法,就是讓他永遠記住,在我要求他帶我離開京城的時候,他有過猶豫,這一絲的猶豫,要緊緊烙在他心裡,他才會愧對我,才不會再次傷害我,才不會對皇位動心思。但為什麼?為什麼我那樣期待他的猶豫,但他真正猶豫的時候,我又會那樣心痛?那樣心碎?」
  竹息緊緊握住朱成璧的手,淚水蜿蜒而出。
  朱成璧早已泣不成聲,纖長的睫毛沾滿了淚水,彷彿不堪重負一般沉沉合上:「你看,我多可笑,多可悲!事到臨頭,連最愛的男人都要百般千遭的防範、設計,但我又何嘗願意這樣做?只是,我變了,難道我還能要求他不變嗎?」
  「太后娘娘!請您大聲地哭出來!」竹息緊緊抱住朱成璧的雙肩,「您心裡的痛,只有狠狠哭上一場,才會逐漸遺忘。」
  「忘不了的,今天晚上的事,也會一輩子烙在我心裡,永遠,都忘不了了。」朱成璧伏在竹息肩頭,再也抑制不住滿腔滿肺的哀傷,嚎啕大哭。
  從正月十九日起,一連數日,攝政王不再上朝,滿朝官員猜測之餘,紛紛登門拜訪。只是,攝政王一概不見,只叫苗從哲每日將官員的折子送到攝政王府,做過批示後再擇選緊要的遞到頤寧宮。如此,倒叫眾人生出猜測,攝政王此舉,意在與頤寧宮分庭抗禮,將攝政王府變成實際意義上的朝廷。
  正在朱成璧為這件事煩躁不堪的時候,竹語進殿低低稟報道:「太后娘娘,嫻貴妃娘娘來了。」
  朱成璧不耐煩地揮一揮手:「傳。」
  「母后萬福金安!」朱宜修恭謹地福一福身,輕啟朱唇,「母后,兒臣有一事較為為難,想請示母后的意思。」
  朱成璧抬眸看一眼朱宜修,懶懶道:「你說。」
  「這兩日皇后娘娘身子不好,一眾嬪妃輪流侍疾,輪到如貴嬪的時候,她不小心打壞了皇后娘娘熬藥的砂鍋,那湯藥是劉太醫熬了多時的……」朱宜修小心翼翼覷一眼朱成璧波瀾不驚的面容,低低道,「太后娘娘您看?」
  「如貴嬪前面侍寢的是誰?」
  「是禮嬪。」
  「禮嬪?」朱成璧冷冷一笑,由著竹息為自己戴上一套金鑲玉嵌祖母綠的護甲,慢條斯理道,「打壞就打壞了,再熬便是了,沒必要弄得人盡皆知,更不能讓皇帝知道。」
  朱宜修忙道:「皇上並不知道,兒臣已經告誡了在場的宮人,不得亂說,以免擾了皇后娘娘鳳體。」
  「做得好,既然如此,你便再去枕霞閣一趟,告訴禮嬪,哀家現在沒心情跟她在這些小事上計較,她若再生出事端來,哀家就立刻發落了她去冷宮!」
  朱宜修一凜,忙道:「兒臣遵旨。」
  朱成璧翩然起身,扶著竹息的手徐徐行至朱宜修面前,凝視她光潔如潤玉的面龐,忽而淡淡一笑:「嫻貴妃,你素來聰慧,禮嬪與如貴嬪的過節,你當真一無所知?哀家不信,今日這齣戲,你會看不明白。」
  朱宜修一驚,勉力笑道:「兒臣……」
  「人在氣頭上,雖然可能判斷失誤,但也有可能會看得更清楚。」朱成璧的目光厲厲刮過朱宜修極力保持著平靜的面容,抬手為她正一正髮鬢的鳳穿牡丹鎏金步搖,意味深長道,「不管你是有意也好,無心也罷,什麼人該動,什麼人不該動,總得心中有數。」
  「娘娘!」采容急急進了和煦堂,福一福身道,「嫻貴妃娘娘從頤寧宮出來後去了枕霞閣。」
  萬明昱端起一盞茉莉香片,靜靜道:「看來本宮沒有猜錯。」
  采容以手撫胸,頗有些後怕:「幸虧太后娘娘睿智,必是看穿了禮嬪的陰謀。方才在鳳儀宮,奴婢真的是嚇壞了,若是太后娘娘著了惱,嫻貴妃娘娘又拿著這件事做文章,可不知皇上得如何雷霆大怒了!」
  「禮嬪雖有些有小聰明,卻是大糊塗!」萬明昱的唇角揚起嘲諷的笑意,「迄今為止,她做的唯一一件聰明事就是逼死雅琪、再在頤寧宮上演那出空城計……其實,那也不過是性命攸關當頭的爆發罷了。如今是什麼形勢?攝政王數日不上朝,朝堂形同虛設,太后正焦頭爛額,偏偏禮嬪這個時候下手來害我,還是這樣不入流的微末伎倆,太后沒有懲罰她,就算她走運!」
  采容心悅誠服道:「娘娘說得極是!前番周氏有孕,禮嬪被壓制得毫無還手之力,甚至不得不去章德宮向嫻貴妃娘娘哭訴,可見她不過擇選了一株大樹棲息罷了,只靠人庇佑,並無幾把刷子。只是……」采容蹙眉道,「再怎樣也架不住禮嬪接二連三地來害娘娘啊!」
  「眼下也沒有旁的方法,只能先好好謀算,如果有機會,本宮必定叫她安柔荑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枕霞閣,禮嬪忐忑不安地在閣中坐著,緊緊握著手裡的細白蹙銀帕子。日光如金,篩進珠簾斜斜照在身上,卻連一絲一毫的暖意也尋覓不到,不啻於一根根的芒刺,逼得禮嬪一點一點坐直身子。
  未頃,有內監尖細的聲音響起:「嫻貴妃娘娘到!」
  禮嬪匆匆起身,恭敬行禮:「嫻貴妃娘娘萬福永安!」
  朱宜修抑制不住滿心的怒氣,狠狠一掌摑在禮嬪面上,厲聲道:「其他人都給本宮出去!」
  禮嬪恐得渾身亂顫,也不敢去捂那高高腫起的面頰,「撲通」一聲跪在地上:「娘娘饒命!」
  「饒命?本宮可以饒了你的命,誰來饒過本宮的命?是你方才信誓旦旦,說那砂鍋的事情與你無關,本宮才會去稟告太后!」
  禮嬪一怔,驚疑道:「那太后娘娘……」
  「如果太后認為是如貴嬪做的,現在本宮會在枕霞閣麼?」朱宜修冷冷朝禮嬪掃一眼,緩緩吐出幾個字,「不中用!」
  禮嬪曉得是自己失算,又害怕朱宜修不願保住自己,悔恨交加,叩首不止:「是嬪妾疏漏了!娘娘恕罪!娘娘恕罪!」
  「以如貴嬪在太后心中的地位,這點彫蟲小技根本起不了任何作用。」朱宜修瞥一眼禮嬪懊悔的神色,眉心微蹙,「禮嬪,你曾經對本宮說過,你與卓武毫無關聯,本宮選擇了信你,但你不要辜負了這一份信任。本宮也知道如貴嬪潛在的威脅,但在太后還對她有所依賴的眼下,你若出手,只能是自尋死路。本宮保得住你一回,也斷斷不能保住第二回。」
  聞得此言,禮嬪提著的一顆心總算是放下了,再度叩首:「嬪妾明白了。多謝娘娘提點!只是……」禮嬪遲疑著道,「娘娘也知道如貴嬪頗具威脅,為何遲遲不下手?」
  「如果有一日,如貴嬪失去了利用的價值,自然有人會先出手。」朱宜修徐徐轉身,目光在日暉中帶上幾許冷厲,「從始至終,只有按得住心的人,才能笑到最後。禮嬪,你去枕霞閣外跪一個時辰,好好領會本宮的意思。」
  待到回了章德宮,剪秋奉上一盞鹿苑毛尖,低低道:「娘娘既然已經告誡了禮嬪,那為何還要讓她跪著?」
  朱宜修捧著冰玉茶盞,方覺幾分暖意:「禮嬪是本宮的人,若是如貴嬪懷疑是本宮唆使她出手,那可不是引火上身?」
  「娘娘是想讓如貴嬪認為,這件事與娘娘無關?」
  朱宜修閒閒撥一撥貓眼明珠耳墜:「如貴嬪怎麼想,本宮無從得知,本宮要做的,就是讓事情看起來是那麼回事罷了,左不過如今正是多事之秋,她那樣聰慧,肯定不會出手。剪秋,牢牢看住了和煦堂,不要讓她動了旁的心思。」
  攝政王府,書房,江承宇掩飾不住滿臉的笑意:「攝政王做得很對!如今滿朝的官員只往攝政王府跑,可見太后已經無能為力了!這回,就是要讓太后知道,今時不同往日,她已經沒有了與攝政王相抗的籌碼!」
  奕渮微微啜飲一口太平猴魁,淡淡道:「你錯了,本王並不是在向太后示威,只是這幾天不願看見她罷了。」
  江承宇一怔,目光掃過案上的一對碧玉蓮花鐲子,遲疑著道:「攝政王若在意太后,微臣倒是有個法子。」
  「你直說便是。」
  「攝政王可以傚法唐高宗與武則天,攝政王稱『天帝』,太后稱『天後』,二聖臨朝稱制,再立當今皇上為太子,即讓太后保住手裡的實權,又確保當今皇上的地位,不就可以周全所有的人了嗎?」
  奕渮一怔,旋即笑道:「算你有心。」

  第八十六章  魚沈雁杳天涯路(1)2
  第八十六章
  魚沈雁杳天涯路(1)

  朱成璧靜靜坐在朝堂正中的御座上,一襲明黃朱紫色的鳳衣克盡至尊,紫金九龍九鳳玉翅寶冠垂下細密的金絲珠絡,寂寂無聲。
  偌大朝堂,金碧輝煌,此刻,只有朱成璧一人,其實,站滿了一眾文武官員又有何意?從來,都只有自己一人而已。
  須臾,有穩健的腳步聲響起,朱成璧的雙手拂過精緻的雕龍騰翔雲御座的扶手,復又覆手於膝,噙著一縷若有若無的笑意:「攝政王。」
  奕渮淡淡一笑:「太后娘娘。」
  朱成璧靜靜道:「我第一次進朝堂,是先帝駕崩之後,我作為大周的皇太后,垂簾聽政。看到文武百官跪拜在我面前,山呼『太后娘娘千歲』;自己手掌翻覆之間,可令天下英雄豪傑為我赴湯蹈火。即便我只是女子,依然有豪情壯志之情油然而生。」
  奕渮一步一步走上御座,放眼望去,正是晨曦載曜的時刻,日色鋪了一地的金黃,讓朝堂顯得肅穆而堂皇。能站在這裡的官員,都是大周的股肱之臣,不是憑殷實雄厚的家世背景,就是靠學富五車的卓越才華或是沙場博得的赫赫戰功。
  然而,最最尊貴的,卻是御座之上坐著的帝王,太祖皇帝一聲戎馬、打下江山,太宗皇帝霸業宏圖、開疆闢土,高宗皇帝隆慶帝從九子奪嫡中勝出,即位後更平叛蜀中隴右、力挫兀良,乾元帝,卻是第一個坐享其成的少年君主。
  自然會不甘心。
  自己的文韜武略,哪一點比不上周玄凌?憑什麼自己的功勞都要歸入周弈澹父子手中?
  朱成璧翩然起身,與奕渮並肩而立,她的容顏精緻而艷麗,如一朵極盛的牡丹,她語帶魅惑,喃喃而語:「奕渮,你告訴我,你想不想,坐上御座?想不想,體驗一番御座的感覺?」
  奕渮稍稍遲疑,眸光似蒙在一片迷霧之後,渺遠地看不清:「我只是攝政王,不可僭越。」
  朱成璧笑不露齒,牽過奕渮的手:「這裡,只有你與我。」
  心裡激起千萬層的駭浪驚濤,似有看不見的細線緊緊牽住了手腳,奕渮下意識走向御座,日暉之中,御座泛著金色的光芒,散發出致命的誘惑。
  奕渮緩緩落座,雙手拂過扶手上細膩的龍騰翔雲的圖樣,目光由驚喜變為激動、再到極度的興奮。
  「攝政王!」
  一把高聳入雲的朗闊男聲響起,正是朱祈禎,他手持片金牛角大弓健步入殿,目光如利劍揮向奕渮:「你敢僭越了皇上!」
  奕渮瞇一瞇眼,嗤的一笑:「你敢射本王?」
  朱祈禎的笑意極冷冽,週身似被寒氣重重包圍,讓人辨不清他的容貌:「我此生所願,就是一箭貫穿你的頭顱!若不是你,傳宗根本不會死!」
  朱成璧未置可否,彷彿全然不在意,她徐行至朱祈禎身側,驟然爆發出不可遏制的笑:「周奕渮!皇上的帝位是先帝所傳,先帝遺言,命你秉持輔政之責,你竟敢擅權專政!哀家斷難容你!」
  奕渮一怔,旋即冷笑數聲:「是你!是你勾結了朱祈禎要殺我?我是坐上了御座又如何?我麾下有文武百官,有數十萬大軍,憑你?還是你們兩人?就想治我的罪?」
  「攝政王有十大罪狀!」不知何時,一名女子從殿外款步而入,聲線清潤,步履間帶起清冷的風在湖藍色的裙裾上旋開,「我的手裡有你的如山罪證!你的一眾黨羽,我也有花名冊在手!」
  奕渮冷冷看著那名女子:「傅宛涵?竟然是你!」
  「錯了,我是傅宛汀!」那女子行至朱成璧身側,唇角勾起冷冽的笑痕,更隱著一絲尖刻銳利的鋒芒,「你遠遠也想不到,長寧長公主身邊的侍女,竟然是先帝的嬪妃。若不是我潛伏在你府中,怎能搜集到你罄竹難書的罪證!」
  奕渮驚怒交加:「朱成璧,你不要逼我!」
  朱成璧一字一頓,語調鏗鏘:「大期將至,攝政王,請你將大政奉還!」
  奕渮遽然起身:「成豫何在?」
  朱成璧一個怔忪,卻見成豫扭著玄凌的雙手入殿,大驚之下,連退數步,怒目瞪向奕渮:「你竟敢挾持皇帝!」
  奕渮聞言失笑:「你都威脅著要奪取本王性命,本王自然得找好退路。」奕渮玩味地看了朱成璧一眼,目光驟然迸出幾許凶光,「很好!很好!所有的情愛與時光,對你而言,終究是過眼雲煙,你無情,休怪本王無義!世人皆以退為進,而本王,要以進為進,弒君之罪,自有人背上黑鍋……」
  「不要!」朱成璧猛然驚醒,大口大口喘著粗氣。
  竹息匆匆進入內殿,奉過一盞如意連枝綴金盞牡丹宮燈,以九爪垂蓮金鉤挽起鳳紋紋飾的鮫紗帷帳,扶著朱成璧倚在床頭,又握著絹子為朱成璧揩一揩額上的汗:「太后娘娘可是夢魘了?」
  朱成璧接過竹息奉來的一盞安神茶,勉力啜了幾口,方驚覺背後的涔涔冷汗,心煩意亂道:「連著兩三日都是夢魘,還從未有過這樣的怪事。」
  竹息柔聲勸道:「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太后娘娘無謂想得太多。」
  「是我想太多,還是有人真有謀劃?」朱成璧疲倦地按一按眉心,「我真的很擔心,攝政王會因為覬覦帝位而逼宮。」
  竹息沉默片刻,低低道:「攝政王是有野心,但是更有野心的,恐怕是他的臣屬。」
  朱成璧望一眼竹息欲說還休的神情,淡淡道:「我明白,不能再一味地退讓了,如果,連二十五年的情分都無法束縛他,那也只有列祖列宗能夠做到了。」
  城南朱府,晨曦閣,木棉接過珠兒奉上的一碗方糖紫薯粥,微微嘗了一口,胃裡卻猛的翻江倒海,扶著桌子乾嘔起來,還未直起身,卻是朱祈禎幾步搶進來:「木棉,你這是怎麼了?」
  自從孫傳宗走後,朱祈禎再也沒有來過含蕊軒或是晨曦閣過夜,即便偶然過來坐一坐,說不上幾句話也會離開。今日他突然過來,木棉且驚且喜,一時間有些微微發赧。
  珠兒掩唇笑道:「大人,夫人已經有了兩個多月的身孕了。」
  「兩個多月?」朱祈禎略略一想,已然明白過來,如今是二月初,看來這一胎是去年十一月下旬懷上的,正好是孫傳宗走前那幾日。念及於此,朱祈禎又掃一眼桌上擱著的方糖紫薯粥,眼角似被什麼軟軟拂過,裹著一陣輕一陣重的刺疼,幾乎有淚要落下了。
  木棉見朱祈禎怔怔的,心裡一沉,低低問道:「大人可是不高興?」
  「怎麼會,你不要多心。」朱祈禎扶著木棉落座,勉力舒一舒劍眉,淡淡笑道,「已經兩個多月了,但你之前為何不說呢?」
  「妾身知道,孫大人離開後,大人心裡很不好受……」木棉覷一眼朱祈禎有些僵住的面色,輕輕道,「這個孩子,或許是上天憐惜大人,才會賜予妾身。妾身曾在有孕之前,夢見大片大片的梨花,只可惜,大人已經把後院的梨樹盡數伐去,不然的話,這個孩子出生之後,肯定會格外喜愛後院的梨樹叢叢。」
  朱祈禎眸中閃過一絲複雜的神色,不知是驚異還是欣慰,他緊緊握住木棉的手,清冷的目光泛出星星點點的溫柔,停留在她的小腹:「不要再提他,你好好養著這個孩子便是。」
  木棉眸光微沉,又有幾許遲疑漫出:「夫人是嫡妻正室,妾身先有孕,只怕夫人會不高興。」
  「你不要多想,你的孩子也是她的孩子,我會親自告訴她,讓她好好照顧你。」朱祈禎拍一拍木棉的手以示安慰,「我與邱藝澄成婚以來已經三年多了,她遲遲沒有消息,這個孩子很難得,只怕是我唯一的孩子了。」
  木棉一怔,忙道:「大人還年輕,為何要這樣說?」
  朱祈禎搖一搖頭,徐徐起身:「過幾日,我會進宮請示太后娘娘讓你入宮,這幾日是多事之秋,你無需入宮,以免落人口舌。」
  木棉輕輕道:「妾身明白了。」
  待到朱祈禎離開,木棉長長歎息,揮一揮手道:「我現在吃不下,你把東西都撤下去。」
  珠兒勸道:「夫人雖然沒有胃口,也得為了腹中的孩子著想啊。」
  木棉輕輕撫過小腹,想起方纔的情景,不過提了一句在懷孕之前夢見梨花,朱祈禎的神情就變得那樣快,心裡不由湧上一陣酸澀:「我為了孩子著想,他可會為我著想呢?」
  珠兒眸光微揚,夾了一箸醬瓜到木棉碗中,緩緩道:「夫人心裡難受,奴婢也是知道的,只是,夫人見慣宮裡的爭鬥,怎麼到了自己,反而想不開了?夫人應當明白,著想也好,不著想也罷,夫人的孩子平平安安,大人的心才會留在這裡。」
  木棉與珠兒,素來是互相猜忌的多,坦誠相見的少,然而木棉的身孕彷彿是陰沉沉的霧霾天透進的一絲難得的日光,到底也緩和了彼此之間的關係。
  木棉夾起那醬瓜,看著那黑□□的顏色,只覺得自己原本一顆鮮活的心,在宮裡、府裡的大染缸中幾經沉浮,已經浸漬得那樣濃,與這醬瓜無異了。
  「妾似胥山長在眼,郎如石佛本無心。」木棉悵然一歎,「到了這樣的地步,我又能奢望什麼呢?只要這個孩子平安長大,我就無憾了。」
真正公平的神靈怎麼會顯靈,他只會保佑眷顧辛勤勞作的善良人,哪怕他們從不曾祈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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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七章  魚沈雁杳天涯路(2)
  第八十七章
  魚沈雁杳天涯路(2)


  乾元三年二月十八日,雨水節氣。
  太廟享殿,殿頂的黃琉璃瓦在日色中有清冷的金輝,簷下高懸「太廟」九龍貼金匾額,三層高的漢白玉須彌座一塵不染,月台御道正面依次刻有龍文石、獅紋石和海獸石,遠遠望去,不怒自威。侍衛、宮人列序而站,唯聽風聲蕭蕭。
  享殿內,金絲楠木所製的梁棟皆以平金開彩描繪,貼有赤金葉,地設金磚。朱成璧著一襲明黃朱紫色吉服,立於最前方,身側為帝后,兩側為皇室宗親,太皇宸謹貴太妃錢如婉為輩分最高者,立於宗親之首。
  殿內莊重肅穆,寂寂無聲,朱成璧平視前方的祖宗牌位。正中間乃為太祖皇帝,兩側分別為太宗皇帝與高宗皇帝,再設神椅、香案、銅爐、銅器等。
  未頃,竹息疾步進殿,行至朱成璧身側,微微福了一福,耳語道:「太后娘娘,攝政王來了。」
  朱成璧徐徐轉身,目視洞開的朱漆鎏金殿門,奕渮正踏著蓬勃傾瀉的日暉健步進入,微一拱手:「太后娘娘萬福金安!皇上聖安!」
  玄凌與朱柔則點一點頭以示見禮:「皇叔父攝政王安好。」
  朱成璧神色端肅,沉聲道:「今日是雨水節氣,為萬象更新之佳節。前幾日,哀家常常夢見先帝,皇帝即位兩年有餘,雖政績通明、百姓安居,但是,先帝有些擔憂,皇帝畢竟年少,恐臣屬會有異心。所以,今日祭祀,一是祈禱今年風調雨順,二是皇室宗親在列祖列宗的牌位前起誓、對皇帝效忠。」
  奕渮眉心一跳,向朱成璧投去狐疑與驚詫的目光。
  在大周,一般是在新帝登基,或是親政、大婚、上尊號、徽號、萬壽、冊立、凱旋、獻俘、廢後告廟、奉安梓宮等,才要上太廟祭祀,再有就是每年除夕前一天舉行的規模最大的祭祀儀式,歷代帝后神主都將恭請到大殿合祭,稱為「袷祭」。此外,每年的春、夏、秋、冬四季首月的農曆初一,牌位會被捧到享殿,而皇帝則會親自來這裡祭祖,稱為「四孟時享」,也是常規性的祭祀儀式。
  然而,此番在雨水節氣祭祀,雖是突然,但畢竟有先帝托夢,皇室宗親自然不能有反對的意見。再者,如今攝政王獨攬大權,宗親中也有一些異音,如今借祭祀之名壓制攝政王的炙熱權力,他們也是樂見其成的。
  錢如婉拄著龍頭枴杖徐步而出,聲線莊肅:「太后說什麼,哀家全部支持,當年太宗皇帝駕崩,也留下遺詔,讓皇室宗親在太祖皇帝與太宗皇帝的牌位前對先帝起誓效忠,想必攝政王不會反對吧?」
  奕渮雖然驚異、不快,但也不能反駁錢如婉,只能頷首稱然。
  朱成璧淡淡一笑,對侍立於一側的太常寺卿尹恆道:「按照規矩,先請皇帝與皇后祭拜。」
  待到玄凌與朱柔則祭拜完畢,竹息與竹語奉上三炷香到朱成璧與奕渮手中,尹恆導引二人上前,方恭謹退了下去。
  奕渮冷冷一笑,低低道:「之前只說是先帝托夢,要你率領皇室宗親到太廟祭祀,以祈禱風調雨順、天下安寧。沒想到,你瞞住了所有的人,你真正的目的是要我在列祖列宗的牌位前起誓。」
  朱成璧淡淡道:「除了一人,太皇貴太妃。」
  「你這樣做,是擔心我不肯來吧?」奕渮徐徐掃過面前太祖皇帝的牌位,靜靜道,「太后可真是用心良苦。」
  「為了江山社稷,多用些心也算不得什麼。」
  「是麼?」奕渮啞然失笑,「是為了江山社稷?還是為了你們母子?」
  朱成璧心裡一酸,極力平靜著行叩拜大禮,將手中的香供好,轉身對奕渮道:「吉時已到,還請攝政王率領宗親起誓,太祖皇帝、太宗皇帝與高宗皇帝在上,舉頭三尺有神明,攝政王,請你起誓!」
  眾目之下,奕渮已無能為力,只能率領宗親下跪,一字一頓,其調鏗鏘,彷彿是從胸腔裡逼出:「太祖皇帝之孫、太宗皇帝之十四子、高宗皇帝之幼弟周奕渮在列祖列宗牌位前起誓,對皇上效忠,對大周江山盡力盡心,鞠躬盡瘁,死而後已!若有不軌之心,甘願伏大周律法而誅!」
  「行禮叩拜,一叩首,二叩首,三叩首……奏樂……行禮叩拜……再行禮叩拜……」
  太常寺卿尹恆蒼老而莊嚴的聲音久久迴盪,宗親們衣冠整整,即便有年老體弱者不堪數次叩拜大禮,亦是穩穩行禮、一絲不苟。
  祭祀完畢,朱成璧由竹息與竹語攙扶起身,望著奕渮,唇角漫出一縷無聲無息的笑意。
  攝政王府,奕渮將忍著多時的怒氣發到江承宇身上:「混賬!你也敢說你對滿京城的事情瞭若指掌?怎麼今日祭祀的這出名堂,你一無所知?你可知本王被太后騙去了太廟,在列祖列宗的牌位前起誓對皇上效忠?」
  江承宇且驚且疑,連連怔住:「不是說先帝托夢,讓皇室宗親於雨水節氣祭祀、祈禱風調雨麼?」
  「你也沒想到麼?」奕渮冷冷看著窗外,幾株修竹臨風而動,發出颯颯的聲響,如他此刻起伏不定的呼吸,「太后一早就吃準了本王,本王雖然在前朝呼風喚雨,但在宗親裡不過只是小輩,更何況太皇貴太妃今日也在,她是父皇信賴有加的妃子,更得宗親尊重,有她壓著本王一頭,本王難道敢不從麼?」
  江承宇皺眉道:「太后可真是精明厲害,拿著宗親來壓制攝政王。但是……」江承宇狡黠地一笑,「宗親再厲害,也不過是名頭上的而已,當年太皇貴太妃讓容安、福安兩位大長公主遠離京城政治中心,就是為了避開夏氏一族把持朝政的風頭,如今,福安大長公主的公公雖是刑部尚書,但駙馬不過是個江浙的小官,不值一提,容安大長公主更是毫無政治勢力。連太皇貴太妃都如此,更何況旁的宗親?」
  奕渮瞥了一眼江承宇,轉一轉拇指上的玉扳指:「你的意思是?」
  「宗親不過是名義上的尊貴,並無實權,只要攝政王大權在握,又何須懼怕?再說,天底下發誓賭咒的多了去了,真正能應驗的又有幾個?攝政王儘管放心便是。」
  奕渮冷冷一哼:「不錯,如今,連皇帝與皇后見了本王,也得恭恭敬敬稱一句『皇叔父攝政王』,宗親又算什麼!」
  江承宇眼中精光一輪,忖度著道:「話雖如此,但攝政王的確是此番吃虧,賢妃與德妃身在後宮,也該耳報神靈通些才是……」
  奕渮軒一軒長眉,篤篤敲著桌案:「那你告訴苗從哲與甘循,她們的女兒,若是再這樣無用,本王就挑選別人家的女兒入宮,到時候分去了皇上的寵愛,可不要來怨本王無情。」
  江承宇心裡一喜,拱手道:「微臣明白,必然讓苗丞相與甘尚書曉得其中的厲害!」
  麟趾宮,賢妃與德妃相對而坐,執著一盞玉螺春細品。
  德妃勉強飲了兩口,蹙一蹙眉道:「福芝,拿下去!」
  賢妃挑一挑長入鬢角的柳眉,銜著風輕雲淡的笑意道:「麟趾宮的東西,雖然遠遠不及鳳儀宮與章德宮,但也不算差的,怎麼德妃妹妹很看不起玉螺春麼?」
  德妃忙道:「姐姐誤會了,妹妹只是心裡煩悶罷了。」
  「你的父親與我的父親此番入宮,不過是因為我們做女兒的沒有達到他們的心意。你我入宮一年半了,雖然有些恩寵,但到底也不及皇后與嫻貴妃,有的時候更連如貴嬪與容貴嬪都比不上,自然會讓攝政王不滿。」賢妃閒閒撥一撥耳垂上的嵌明玉紋金葫蘆墜子,淡淡道,「但是,我們又有什麼法子?皇上肯來我的麟趾宮與你的永華宮,不過是為了雨露均沾、不想讓攝政王不高興罷了,若我們幫著攝政王說話,龍顏一怒之下,輕者禁足,重者降位,我們擔得起麼?」
  德妃急道:「那可怎麼辦?」
  賢妃的眼珠如黑水晶珠子般滴溜一轉,唇角含了一絲尖刻的笑意:「方纔父親對我說了一句話,攝政王並未斥責他,只是讓江承宇帶話,妹妹難道不覺得有幾分奇怪?」
  德妃眉眼一揚,試探著問道:「姐姐的意思是,江承宇蓄意挑撥?」
  「若是攝政王對你我二人的父親不滿,必然會親自召見、予以申斥,如果僅僅是江承宇帶了話過來,那你覺得以江承宇的小人之心,難不成會在攝政王面前為你我好言好語地相勸?」
  德妃聞言一怒,面上鮮妍的芙蓉玉露妝也透出幾分凌冽:「好個江承宇!什麼事都往我們頭上推,他又算什麼東西,到底也是從名不見經傳的位子上一路爬上來的看門狗罷了!」
  賢妃無聲地一笑,對著篩進殿內的溫煦日光比一比手指上的鎏金鑲紫晶護甲,淡淡道:「妹妹知道便可。我的意思很簡單,你我二人位列正一品四妃之位,攝政王只會依賴我們,根本不會輕易捨棄。你我雖是攝政王的棋子,但是,棋子也必須有自己的棋譜,若是我們一心一意為攝政王做事,只怕太后與皇上根本容不得。」
  「那姐姐的意思是?」
  「兩頭都不能得罪,兩頭都得騙。」

  第八十八章  魚沈雁杳天涯路(3)
  第八十八章
  魚沈雁杳天涯路(3)

  迎春圃,幾叢綠蠟一般的迎春枝條正探出星星點點的花苞,鵝黃色的花瓣綿軟細嫩,質地若棉絨,汪在浩瀚萬里的粲然日暉中,讓人心中生出幾許愛憐之意。
  朱柔則伸手挽了一枝迎春扣在簡云然的手腕上,輕巧地編成一隻手釧,溫然笑道:「年初以來的幾場宮宴,母后甚為滿意。其實,若無你的協助,也不能辦得這樣順利。」
  簡云然微微屈膝,眉眼間無比溫順:「皇后娘娘抬愛。其實,也是娘娘時時耳提面命的緣故,奴婢才能做好娘娘交代的事宜。奴婢萬萬不敢居功的。」
  朱柔則微微一笑,耳垂上的明珠琉璃耳環在春光融融下泛出點點璀璨光澤,映著她的面色如春曉流霞一般精緻:「你何必這樣客氣,當初本宮初入宮闈,很多事情都不甚知曉,虧得你時時來鳳儀宮,否則,即便母后留著本宮在身邊教導,本宮也不能很快熟悉後宮事宜。」
  簡云然寧和道:「太后娘娘與皇上賞識奴婢,才讓奴婢在鳳儀宮陪伴娘娘。其實,奴婢一直很感念娘娘,娘娘未入宮之前,驚鴻舞已名動天下,奴婢一直想學,無奈尚儀局編排不出驚鴻舞,是而格外遺憾。娘娘肯教奴婢,實在是奴婢三生修來的福分了。」
  自從暢音閣一案後,簡云然更深諳後宮之道,人前人後格外細緻,即便與朱柔則獨處的時分,也倍加小心翼翼,生怕隔牆有耳,讓人再度下手。
  其實,暢音閣一案草草了結,並非只是由於賄考一案波及朝野的緣故,朱柔則也曾前往頤寧宮為簡云然說情,再加上木棉的辯詞,最終才讓朱成璧決定以卓武盜竊結案,以免再掀起波瀾。
  朱柔則望著簡云然拘謹的神色,輕輕歎息:「本宮覺得,你彷彿不似從前那般,好像有了不少心事。」
  簡云然一驚,待要說話,卻是一把溫婉的女聲在背後響起:「皇后娘娘萬福金安!」
  朱柔則轉身看去,原來是如貴嬪與容貴嬪相攜而來,不由在唇角綻開一絲和靜的笑意:「兩位妹妹不必多禮。」
  萬明昱徐徐起身,銜著柔和的笑意道:「嬪妾聽聞,今年迎春圃的迎春花開得格外早,是而與容貴嬪踏春而來。可是,方才皇后娘娘在春光迷離之中自成姝色,可讓這迎春花都黯然失色了。」
  朱柔則聞言失笑,向簡云然道:「你看看,如貴嬪的嘴可是越發甜了,跟打翻了蜜罐子似的。」
  簡云然微微含笑,半是提醒半是逢迎:「如貴嬪娘娘素來頗得太后娘娘與皇上的心意,宮中人皆稱娘娘慧質靈心。」
  萬明昱挑一挑長眉,意味深長地看著簡云然:「簡尚宮言重了,慧質靈心這四個字形容本宮太過有抬舉之嫌。本宮身為妃嬪,一心一意侍奉皇上、為皇后娘娘分憂才是本分,不過是本宮行事謹慎、為人誠懇,才會蒙得太后娘娘與皇上照顧。其實,放眼偌大的紫奧城,皇后娘娘仁善賢德,實為後宮嬪妃的表率。」
  簡云然忙道:「如貴嬪娘娘說得極是。」
  容貴嬪淡淡道:「聽聞簡尚宮乃是八面玲瓏之人,方能坐穩尚宮之位,今日一席話,可是果不其然了。」
  簡云然曉得如貴嬪與容貴嬪交好,然而到底打的交道不多,此時也明白自己方才說錯了話,不僅讓如貴嬪明裡暗裡指謫自己,更引得容貴嬪的排揎,後背已涔涔出了冷汗,忙道:「奴婢惶恐……」
  「簡尚宮得皇后娘娘調教,自然能八面玲瓏,又何須惶恐?」德妃扶著福芝的手杳杳而來,髮鬢的瑪瑙金累絲嵌蟬玉步搖垂下的瓔珞纍纍作響,恰似她玲瓏如珠玉的聲音,她微微一福,輕啟朱唇,「皇后娘娘萬福金安!」
  如貴嬪與容貴嬪亦屈膝行禮:「德妃娘娘萬福永安!」
  德妃握著蹙金繡迎春花帕子點一點櫻色的唇心,懶懶道:「迎春圃素來春光最佳,沒想到皇后娘娘跟如貴嬪、容貴嬪都在,真是熱鬧至極呢。春景蓬勃似春心萌動,只是皇后娘娘應該不需要攬春景在懷才是,年初以來,皇上常常在鳳儀宮流連,自然鳳儀宮的春景當屬紫奧城第一了。」
  朱柔則微微一笑:「德妃妹妹見笑了,皇上前幾日還提起過妹妹,說妹妹最近懂事不少,言語安分,只可惜,彷彿並不是啊?」
  朱柔則素來溫言溫語,這一席話卻是綿裡藏針,頗有水準,德妃眉心微蹙,旋即舒展而開,淡淡瞥了簡云然一眼:「自然是皇后娘娘格外提點,嬪妾才能被皇上稱讚。嬪妾當真感念皇后娘娘的恩德。」
  萬明昱掩唇一笑:「皇后娘娘的恩德廣施六宮,德妃娘娘位高得寵,自然受得也多些。」
  德妃揚唇淺笑,燦若春花:「如貴嬪得太后娘娘喜愛,想必所謂的恩德,不會比本宮少。」
  萬明昱未置可否,只蓄著淺淺的微笑,轉眸卻見李長匆匆過來,執著拂塵笑道:「可算是找到皇后娘娘您了!皇上讓奴才來傳個口信兒,明兒個上午,太后娘娘、皇上、攝政王與其他王爺要去明苑圍獵,皇后娘娘請好生準備著同去。」
  德妃彈一彈衣袖上飄落的幾片柳絮,冷冷一笑:「看來本宮與如貴嬪都錯了,皇后娘娘廣施恩德,自然是因為鳳儀宮的恩寵太過隆盛了,若不勻點給嬪妃們,可不就是招人嫉妒了麼?」
  朱柔則不以為意,只和悅一笑:「李長,你去稟報皇上一聲,讓德妃、如貴嬪與容貴嬪同去吧。」
  李長微一遲疑:「這……」
  「皇上心裡肯定也想熱鬧些的,只不過沒有說出來罷了,本宮是皇后,自然要為皇上分憂。」朱柔則噙著和煦的笑意執過德妃的手,輕輕一笑,「妹妹身為四妃,也應該處處為皇上著想才對。」
  德妃雖有不平,但到底礙著朱柔則拿皇帝來扣著自己,也只能附和道:「皇后娘娘說的極是。」
  待回到和煦堂,采容見萬明昱興致怏怏且頗有些沉默,含了笑意道:「皇上即位以來,甚少去過明苑,如今放著嫻貴妃娘娘、賢妃娘娘與端妃娘娘,卻讓娘娘有機會陪王伴駕,娘娘應該高興才是。」
  「本宮擔心的不是這個,早就聽聞皇后自從賢妃與德妃初入宮闈鬧事被禁足以來,飽讀史書,尤其研讀長孫皇后,只可惜,似乎長進不大,更不被太后娘娘所喜歡。」萬明昱徐徐落座,慢慢褪下玲瓏華麗的鏤金護甲,一點一點按著眉心,低低道,「但是,采容你卻知道,若非當日太后娘娘執意要從本宮口中得知,小產之事究竟是何人所為,本宮也不敢輕率冒險。這也就不難解釋,為何皇后進宮近兩年,依舊不能得太后娘娘心意。」
  采容忙勸道:「嫻貴妃娘娘的耳目遍佈六宮,當日娘娘查尋小產一案,不過兩日的功夫就讓嫻貴妃娘娘得知,若娘娘繼續追查下去,只能自身難保。所以,娘娘不得不從皇后娘娘與嫻貴妃娘娘之中擇出一人,也是無可奈何。」
  「嫻貴妃威逼利誘本宮與她合作、誣陷皇后,其實那時起,我就懷疑,真正的主謀應該是嫻貴妃,但是,畢竟苦無證據,再者,如果我供出嫻貴妃,只會有三種下場。」
  「娘娘的意思是?」
  「一,太后娘娘難以容忍被一手扶植的至親侄女下手,會秘密處死嫻貴妃,此後,賢妃與德妃獨大,六宮不寧;二,太后娘娘會處死本宮,殺人滅口,讓此事偃旗息鼓;三,太后娘娘為大局著想,選擇沉默,但對嫻貴妃明顯冷落,嫻貴妃聰穎狡詐,必能打猜到實情,繼而對本宮痛下殺心。」萬明昱緩緩從案上的一隻荷葉式的粉彩蓮紋瓷盤中抓起一把金瓜子,冰涼的觸覺讓手指尖微微一顫,「三中取二,本宮不會有好下場。」
  「所以,娘娘供出皇后娘娘,是為自保?」
  萬明昱端起案上汝窯粉青釉茶盞,凝眸於那裊裊升起的薄霧,緩緩道:「采容,當初之所以供出皇后,是因為皇后單純,永遠不會知道是本宮誣陷於她,如今皇后大有長進,也不再因為德妃的冷言冷語而無言以應,焉知他朝,皇后可否會查得真相?即便皇后能容下我,皇上又豈能容我留在紫奧城?」
  采容倒吸一口冷氣,忍不住舉袖去擦額上的冷汗:「娘娘,更何況,嫻貴妃娘娘曾下手害娘娘小產,勢必也是處處堤防著娘娘的。如果再被皇后娘娘得知娘娘您誣陷於她,讓她飽受太后娘娘的冷眼,只怕在這紫奧城,娘娘可就真的是腹背受敵了。」
  「眼下,嫻貴妃的仇,只能暫時放下,且不說嫻貴妃輕易動不得,若真能僥倖扳倒她,憑賢妃與德妃,能不能真正牽制到皇后,只怕尚未可知,萬萬不得冒此風險。」萬明昱以手支頤,忽而一怔,「除非,能有辦法同時扳倒皇后與嫻貴妃。」
  采容大驚,低低道:「娘娘啊,您這……」
  「癡人說夢,對不對?」萬明昱的眸光一凝,如匕首的鋒芒厲厲掃過章德宮的方向,「但是,本宮從來只相信事在人為,本宮可以等,哪怕五年也好,十年也好,只要有機會,本宮絕不會手軟。人為刀俎、我為魚肉的日子,本宮受得夠了,也不想再受。」
  采容靜默片刻,為萬明昱續滿茶水,靜靜道:「說到皇后娘娘,娘娘不覺得簡尚宮很是礙眼麼?」
  「六宮嬪妃不甚喜歡皇后,自然也不會喜歡皇后身邊的簡云然,奈何皇上與皇后都寵著她,也不好明著給她苦頭吃。」萬明昱微微啜飲一口玉蘭香片,旋即笑道,「所以呢,上回有人設局陷害簡云然,她也應該明白今時今日自己的尷尬地位才是,你放心,即便她再與皇后親近,終究也會疏遠的。」
  采容頷首稱然,又道:「其實,昔年上一任尚宮因病離職,簡云然與閔瓊蘿都是競爭尚宮之位的最佳人選,彼時簡云然為尚儀局尚儀,閔瓊蘿為御膳房尚食,可謂是平起平坐。但是,閔瓊蘿為太后娘娘心腹,那娘娘可知,為何閔瓊蘿反倒是敗在了簡云然手中?」
  萬明昱本靠著繡金桃銀杏靠枕懶懶坐著,聞言被勾起幾分興趣,坐起身好奇問道:「那是為何?」
  「奴婢偶然得知,閔瓊蘿為太后娘娘心腹不錯,但是出身不夠好,其父乃是罪臣,在太宗皇帝末年捲入九子奪嫡,是而落得革職抄家的悲慘下場,最後家財散盡、淒然離世。而簡云然雖然出身普通人家,但也還算家道殷實,沒有惹人非議的背景。」采容壓低了聲音徐徐道,「其實,倒也有另外一種說法,閔瓊蘿昔年為太后娘娘辦事,得罪過不少人,所以自然有人不想她登上尚宮之位,作威作福了。」
  「難怪如今閔瓊蘿與嫻貴妃親近,說到底,簡云然是皇后的人,而能與皇后分庭抗禮的,也就只有嫻貴妃了。」萬明昱望向窗外,淺金的春光自稀疏的、有綠意漸起瀰漫的枝椏間輕瀉如流水,在光滑的鵝卵石上投下一片斑斑駁駁的支離破碎,正好比這六宮之中,無論是嬪妃之間,還是六尚之間,總會有說不盡的爭鬥。
  良久,萬明昱只輕輕一歎,似有無盡悵惘融在和煦堂一汪碧水般的寧謐裡:「各有各的無奈,各有各的可憐罷了。」


  第八十九章  魚沈雁杳天涯路(4)
  第八十九章


  魚沈雁杳天涯路(4)

  明苑又稱「御苑」,在紫奧城外二十里,與城外凌雲數峰遙遙相對。明苑中養飛鳥走獸,皇帝宗親時時射獵苑中,以盡馬背歡愉。
  明苑與南苑校場不同,南苑校場素來是騎射訓練的場所,景致單調乏味,若遇大風天氣,更有黃沙漫天;而明苑中有池沼宮苑、亭榭樓台,亦有古松怪柏、嶙峋山石,中隱石榴園、櫻桃園、萱草園,還引進了西域的葡萄種植,謂之曰「葡萄宮」,並養有南方奇花異木如山姜、橄欖、檳榔、荔枝之類,勝景不可悉數。每年繁花時令,遍開奇花異草,遠遠望去,一片爭奇鬥艷、景致絢麗、宜人宜心。
  天清氣朗,日色明艷如綽約新妝,鳳蓋高張的觀武台,朱成璧位於正中鳳座,玄凌與朱柔則坐於左側,奕渮與媛妃坐於右側,德妃、如貴嬪、容貴嬪則坐得更遠一些。
  見親貴王爺陸續入場,德妃執著象牙柄的團扇掩唇笑道:「很少見到岐山王,不知騎射功夫如何?」
  如貴嬪望向不遠處的一排垂柳,有嫩綠的色澤宛轉其間,更有熾烈的金色日光如蓬勃的潮水,一波一波湧來,不由含笑:「二月下旬,雖還未到百花齊放之時,但也是春光融融、生機勃勃的,明苑的景致頗美,圍獵倒是其次,能來一趟也是極好的。」
  德妃嗤的一笑,轉首去看玄凌,此時,玄凌與奕渮正走下觀武台,李長早已牽了各自的馬來,在台下候著。
  媛妃臻首一笑,對朱成璧道:「皇上與王爺今日都是著一襲棗紅色騎射裝,真是如父子一般呢!」
  朱成璧聽著話裡有刺,卻只淡然一笑:「其實,細細看去,皇上的騎射裝以赤金線繡出龍紋,頗為耀眼,在日色中看著就彷彿是緋紅色了。」
  媛妃輕輕一笑:「是呢,太后娘娘到底更有眼力,不似嬪妾笨嘴拙舌的討人嫌。」
  朱成璧默然不語,只端起案上的開片月白茶盞一飲而盡,淡淡道:「圍獵開始了。」
  玄清與玄汾年幼,自然是不來的,此番圍獵,也只有玄凌、奕渮、玄洵並其餘幾位王爺。
  場下鼓聲驟響,玄凌的大宛寶馬與奕渮的青騅寶馬一馬當先飛了出去,玄凌執赤漆犀角長弓,奕渮執片金牛角的震天弓,颯颯英姿,最為奪目,玄洵等人則緊追不捨。
  「這個時節,百獸從冬日的僵硬中慢慢恢復生機,最是適合圍獵。」容貴嬪握著絹子,躍躍欲試,「從前我在鬲昆,也喜歡馳馬射獵,常常能滿載而歸,連男兒都不是我的對手,只可惜如今是不能了。」
  德妃瞥一眼容貴嬪,目光中隱過一絲不屑,舉起手中那一盅甜橙香徐徐飲下,甜膩的滋味讓她的笑意愈發嬌媚:「大周可不是鬲昆,容貴嬪已經是天家妃嬪了,自然也應該恪守嬪妃本分,不要總說些上不得檯面的話。」
  容貴嬪偏一偏頭,耳垂上的梨花碧玉耳環微微晃動,折出璀璨的日色晶瑩:「圍獵上不得檯面?德妃娘娘這樣說,只怕皇上會不高興吧?」
  德妃揚一揚手裡的蹙金撒松花帕子,貝齒間有星星點點的笑意泌出:「容貴嬪的嘴皮子功夫越發厲害了,看來跟如貴嬪處得久了,自然也能學會那一套的油嘴滑舌。」
  見朱成璧連連蹙眉,竹息低低勸道:「嬪妃們在一起,總是容易有唇舌之爭,也是在所難免。」
  朱成璧深深看了德妃一眼,搖一搖頭:「那便也罷了,若是心腸比唇舌仍要歹毒,可就是壞了德行。」
  馳至叢林深處,玄凌眼尖,看到前方有一隻鹿安靜地吃草,忙勒住胯下駿馬,悄悄抽了一支金翎箭,右手倏然引開赤漆犀角長弓做滿月之狀,孰知,那鹿突然直起身子,嗅一嗅鼻子,躍入一旁的灌木叢中。玄凌一驚,不小心摔落了手中的弓箭。
  奕渮恰好行至玄凌身側,見狀探身拾得弓箭道:「皇上怎麼了?切不可貪之過急啊!」
  玄凌懶懶看了奕渮一眼,不鹹不淡道:「多謝皇叔父攝政王指教。」
  奕渮隨手抓了幾棵嫩草,又揉成沫狀撒於半空:「皇上如今處於上風向,鹿聞到了皇上身上的氣味,躍入灌木叢中也是理所當然。」
  話音未落,那鹿又猛地竄了出來,玄凌忙道:「快!快!它又出來了!」
  電光火石之間,奕渮認扣搭弦,「嗖」的一聲,金翎箭直直貫入鹿的身體,它勉強掙扎幾番,終究頹然倒地。
  遠遠趕來的侍衛歡飲鼓舞,卻未曾看到是奕渮射出的這一箭,只認得鹿身上的金翎箭,紛紛嚷起來:「皇上好射術!皇上好射術!」
  奕渮得意的一笑,將赤漆犀角長弓拋到玄凌手中,銜著意味深長的笑意:「本王的政績,其實最終還是得歸為皇上的英明,很多事情,皇上也不必介懷才是。」
  玄凌冷冷一笑:「當初,皇叔父攝政王教給朕的,並不只是騎射功夫,更多的是治國御人的大道理,朕不希望做一個垂拱而治的無用天子,您又何須裝糊塗?」語畢,玄凌一夾馬肚,緩緩離去。
  叢林之中,有竹青色的裙裾一閃而過,轉瞬間消失在一片蒼翠之中。
  待到玄凌、奕渮等一行人回到觀武台,已經快到暮色時分,玄凌獵得鹿四隻,猞猁六隻,狐狸六隻,野**只,兔子十二隻;奕渮獵得鹿四隻,猞猁七隻,狐狸九隻,野雞十隻,兔子十四隻,還有野豬兩頭,野狼三隻;玄洵稍微弱一些,但也有鹿二隻,猞猁三隻,兔子六隻,野雞五隻。
  朱成璧溫然笑道:「皇上是第一次圍獵,看來很不錯呢。但是,到底是攝政王騎射更佳。」
  如貴嬪笑道:「皇叔父攝政王正值盛年,自然是功力深厚的。」
  奕渮不動聲色拂開媛妃握著軟羅帕子欲來為自己揩汗的手,負手而笑:「皇上年輕,但假以時日,一定會超過本王。本王年輕時與先帝圍獵,也是落於下風的。」奕渮似是無意掃了玄凌一眼,揚聲道,「皇上切勿過於心急才是。」
  朱柔則抿唇一笑,吩咐徵蓉與商蘭上前:「皇上與皇叔父攝政王都累了,把一同帶來的甜橙香進上去。」
  玄凌溫柔一笑:「宛宛最得朕心。」
  一語未必,卻是李長執著拂塵匆匆登上觀武台:「皇上,太后娘娘,宮裡傳來消息,大殿下發燒了。」
  朱成璧一驚,忙吩咐竹息道:「趕緊傳話下去,即刻回宮!」
  一路緊趕慢趕,總算在亥時之前趕回了紫奧城,朱成璧雖然疲倦不堪,到底心繫皇孫,與玄凌、朱柔則等人匆匆到了章德宮,彼時,一眾嬪妃俱在此處。
  朱宜修見朱成璧等人進殿,匆匆起身跪下:「母后萬福金安,皇上聖安,皇后娘娘萬福金安!」
  朱成璧抬一抬手,面露焦慮之色:「免了,予澤怎麼樣了。」
  提及予澤,朱宜修免不得暗暗垂淚,愁容頓現:「劉太醫與孟太醫已經來過了,只是最近時氣反覆,澤兒身子弱,故而受了些風寒,才會發燒的。」
  朱成璧聞言怒道:「雖然今年春日來得較早,但也不該疏忽,乳娘是做什麼的?如此無用,豈非是要去慎行司服苦役了!」
  兩名乳娘唬得全身顫抖,忙不迭跪下,叩首幾如搗蒜一般:「太后娘娘恕罪!」
  朱柔則見狀,柔聲勸道:「母后,乳娘一向服侍皇長子勤謹,若是發落了慎行司,只怕皇長子身邊沒有更好的人伺候著,反而對皇長子養病不利啊。」
  朱宜修亦道:「母后,皇后娘娘說的也是,不如讓乳娘將功贖過,等澤兒好起來,再任憑母后處置,如何?」
  朱成璧沉吟片刻道:「也罷,你們兩個就好生伺候著予澤,若能早日好起來,興許哀家就原諒你們。」
  萬明昱見機越眾而出,曼聲道:「這一路匆匆回宮,太后娘娘也累了,不如早點回頤寧宮歇息,嬪妾在這裡陪著嫻貴妃娘娘。」
  朱宜修微微一怔,轉瞬間便抿去了眼中的驚異之色,和靜笑道:「如妹妹有心了。」
  待到一眾人等離去,朱宜修淡淡瞥了萬明昱一眼:「如貴嬪這又是唱哪一出啊?」
  萬明昱微笑合度,只扶著朱宜修徐徐落座,方道:「嬪妾只是可憐大殿下罷了,故而特意留下來安慰娘娘。雖然嬪妾無福,保不住腹中之子,到底也算做過母親的,所以體諒娘娘心中的苦。」
  朱宜修長入鬢角的柳眉微微一揚:「但是,如貴嬪自從周氏死後,對本宮頗有怨言,之後更是與禮嬪翻臉相向,你覺得本宮會信任你麼?」
  「娘娘自然更相信禮嬪一些,但娘娘也得留個心眼,禮嬪的底細,只怕娘娘並不十分清楚。其實,說到底,嬪妾與娘娘並無直接的利益鬥爭才是。嬪妾想了很久,也明白了一個道理,娘娘最最希望的,是皇長子能榮登太子之位,不是嗎?但嬪妾需要的,卻是一己平安與一族平安,所以,並不會妨礙娘娘。」萬明昱笑意清和,娓娓而訴,「之前的糾葛,不過是因為嬪妾糊塗罷了,娘娘可不要放在心上。」
  朱宜修注視著萬明昱如蓓蕾般的柔嫩面龐,心思轉動如輪,自己並不知曉萬明昱為何又突然示好,也疑惑她是否藉機讓自己對禮嬪生出懷疑或是另有所圖,但是,依然保持著得體溫和的笑容,拍一拍萬明昱的手道:「如貴嬪你能這樣想,本宮也很高興。本宮一直記得,你初入宮闈,時時來章德宮陪本宮說話。日後若有空,常來坐坐吧。」
  萬明昱心頭有冷冽的笑意並著一絲竊喜如潮湧起,她徐徐起身,一福到底:「嬪妾,謝娘娘!」
真正公平的神靈怎麼會顯靈,他只會保佑眷顧辛勤勞作的善良人,哪怕他們從不曾祈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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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章  水滴銅龍晝漏長(1)
  第九十章
  水滴銅龍晝漏長(1)


  頤寧宮,朱成璧半倚半靠著玫瑰紅色的美人墊,握著一串碧璽手串深思,竹息與竹語侍立兩旁,寂靜無聲。
  良久,朱成璧淡淡開口道:「竹語,攝政王當時是坦然而受的麼?」
  竹語靜靜道:「侍衛們紛紛歡呼『皇上好射術』,攝政王當時,的確頗為自得。」
  朱成璧轉首望向窗外,月色淺淡如薄霧,漂漂渺渺、幽昧不明,讓人看不清這紫奧城裡的一切。可是,許多東西,你越想看清楚些,往往卻會覺得更加模糊。
  沉默許久,朱成璧的眼前,閃現過太多太多的過往,沒想到,真正走到這一日,內心裡的糾纏與為難卻似深海裡的叢叢海草,張牙舞爪,緊緊束縛住自己。其實,若是心死也罷,偏偏是生死一線之間,會有太多太劇烈的掙扎,若不是沉得更深、纏得更緊,那便只有奮力割斷所有的羈絆與藕斷絲連,浮上海面的一刻,雖然會痛快地呼吸到久違的新鮮空氣,但是,之後,便是長久的孤寂與揮之不去的落寞。
  「竹息。」朱成璧機械似開口,彷彿這個聲音不屬於自己,「許久不見木棉過來了,難道是她與朱祈禎有了什麼矛盾?明兒一早,讓他們來頤寧宮見哀家。」
  「奴婢遵旨。」
  「另外,再知會芙蕖太嬪一聲,過幾日來陪哀家敘話。」
  「奴婢省的,太后娘娘放心便是。」
  夜深如墨,朱成璧在紫檀木雕花大床上翻來覆去,根本無法安眠,殿外值夜的竹息聽得聲響,輕輕喚道:「太后娘娘可是睡不安穩?」
  朱成璧煩躁不堪,索性豁然掀開鮫紗帷帳:「竹息,進來陪哀家說一會兒話。」
  竹息提著小巧玲瓏的琉璃朱雀燈進殿,又為朱成璧奉了一盞安神茶,柔聲勸道:「太后娘娘既然打定主意要奪回權力,又為何輾轉難眠?」
  「奪權,而且是從一個操控朝政的攝政王手裡奪權,談何容易?」
  「從前,太后娘娘尚為琳妃的時候,要對付廢後、玉厄夫人,甚至還有昭憲太后,也不是輕鬆的事情,但是,太后娘娘未曾像現在這般為難。」竹息見朱成璧眉心一跳,低低道,「因為這個人,太后娘娘不想傷害他太多,但是,要讓他心甘情願交出權力,沒有一點真刀實槍的傷害,又根本辦不到。」
  朱成璧長長歎息:「你是否覺得我很傻?總是一廂情願?但實際上,事情並不能依我的安排而發展。」
  「太后娘娘並不傻,只怪老天無情,原本好好的一對璧人,偏要生出這樣多的是是非非。」竹息為朱成璧掖好錦被,微微搖一搖頭,「人世間根本沒有完美無瑕的情愛,可見天妒紅顏這句話不假。」
  朱成璧靜靜看著面前的花燭,燭光搖曳之間,彷彿看到了自己三十九年的時光徐徐展開,從不諳世事的朱府幼女,到情竇初開的豆蔻年華,再到青梅竹馬的歡悅時光,出閣之前的那段日子,唯有與他在一起,才能真正忘記府中的種種瑣事,忘記父親的忽視、大娘的欺壓。
  只是,美好的時光總是那樣的短暫,彷彿白駒過隙一般,一眨眼的功夫,就不知所措地來到了魏王府,面對魏王的那些如花美眷。初到王府的日子是那樣難,夏夢嫻與林若瑄高高在上、時時刁難,行事為人,總得倍加小心。
  再後來,到了紫奧城,鬥爭的激烈程度已非王府裡可以比擬,過去,鬥得再厲害,至多也是為了面上的榮光與內裡的愛寵,自那之後,便是為了家族的榮耀與俯視蒼生的至尊之位——皇位。
  這是拿恩寵、拿子嗣,甚至是賭上全族的命運來做的一場盛大的博弈。風險雖大,但誘惑更大。
  從一開始的被動與躲避,到中間的接招拆招、左右逢源,再到最後的風生水起,這雙手已經沾染了太多人的鮮血,不經意的,竟能嗅出手心手背的血腥氣,連夢境也變得格外可怖。有時候,連眼神不過掠過銅鏡的一瞬間,都能驚覺目光的凌厲與冰寒。
  是啊,自己早就變了,為了權勢,為了富貴,早已變得辣手無情。然而,即便心裡再狠,總有一個地方,是旁人望不到的溫暖港灣,累了,總可以泊一泊。如果,連最後的溫暖、最後的溫情都要被硬生生剝離開去,那我朱成璧,不啻於一個冰冰冷冷的象徵,為了維持大周運轉、為了維護朱氏一族、為了保住玄凌的帝位而存在的生冷的皇太后。
  人世之間,最淒慘的莫過於,明明那樣痛恨的人物與角色,臨到頭來,自己卻不得不去演繹、去詮釋。即便,自己千不情萬不願。
  竹息輕輕歎息:「事成之後,太后娘娘預備如何處置攝政王?」
  「大約是幽禁吧。只是,呼風喚雨那樣久,失盡了手裡的權力,他未必會熬得住。」朱成璧把玩著手中的幾縷青絲,心裡,卻是久久不得停息,「朱祈禎的法子,哀家想過了,應該可靠。眼下朝廷上幾乎都是他的人,要想架空他的權力,也只有先從他的親信動手。」
  竹息伶俐的眼珠滴溜一轉,已然噙著一縷若有若無的笑意:「如果要從親信動手,有一人倒是最方便不過。」
  朱成璧望一眼竹息的神色,心中有數:「你也猜到了?」
  竹息點頭一笑,又道:「只是,賢妃與德妃的父親,具是位高權重之人,太后娘娘預備如何應對?」
  「若是一氣除去三人,只怕要為難,如果能夠為我所用,則是上上之策。」
  「這……只怕有些為難,若不能軟硬皆施,只怕他們未必會肯……」竹息微一沉吟,已然明白過來,「難道太后娘娘想用厭勝之術?」
  「厭勝之術,為之過早……」朱成璧的唇角揚起一縷淡淡的笑意,「卻另有一個相似的法子,既不費力,卻能讓賢妃與德妃忌憚到底、倒戈相向。」
  「那麼,還請太后娘娘養足精神,若太后娘娘夜不能安枕,再好的法子,再精彩的劇目,也沒心情看啊。」竹息婉轉勸道,「太后娘娘放心,所謂吉人自有天相,什麼樣的難關太后娘娘沒見過?這一次,也必定能夠一擊而中。」
  「娘娘,夜很深了,娘娘還是早點歇息吧。」
  萬明昱活動活動發酸發僵的手腕,飽蘸了一筆墨水,淡淡道:「有這麼些嘴皮子的閒工夫,還不如來為本宮磨墨。今天不把這些祈福的經文寫完,本宮是不會睡覺的。」
  采容心疼道:「娘娘何必為大殿下抄寫這勞什子?」
  「看今晚的情形,顯而易見,嫻貴妃還是防著本宮的。要想讓她對本宮推心置腹的信任,就要找到最佳的突破口。嫻貴妃愛子如命,那本宮也要對皇長子關懷備至才行。等到連你都看不出本宮對嫻貴妃如何深惡痛絕的那一日,才能真正蒙蔽章德宮的眼睛。」
  采容沉吟道:「奴婢愚鈍,娘娘是想要重新與嫻貴妃娘娘交好?」
  「笑裡藏刀,等到敵人被你毫無破綻的笑容迷惑,再狠狠出刀,才能傷到要害。」凌冽的笑意隨著萬明昱的眸光,如鋒銳的匕首一般狠狠扎向案上鋪開的四尺丹宣紙,毫不留情,「嫻貴妃想要借小廚房走水來偷偷焚燒魚腥草,奈何已經被本宮發覺,但她以為,從前本宮與她陌路,只是因為周氏之死的緣故……如果說禮嬪是糊塗一世、聰明一時,那嫻貴妃就是聰明一世、糊塗一時。」
  采容忖度著道:「但娘娘也說過,除非皇后娘娘與嫻貴妃娘娘同時倒台,否則,不管先扳倒哪一方,都有可能遭到另外一方的攻擊。」
  「等,自然是要等,有簡云然在,本宮若投靠皇后,只會被忌憚與猜疑,而與嫻貴妃重新交好,才是上上之策。更何況,本宮如今只是正三品的貴嬪,等到位列妃位,才真正有資本與章德宮相抗。所謂臥薪嘗膽,自當作如此解釋。」
  章德宮,瑤光殿,朱宜修疲倦地倚靠在楊妃色貴妃長榻上,為懷中的予澤換過一方拿冰水潤過的帕子。
  剪秋在一旁柔聲勸道:「娘娘,已經很晚了,再這樣下去,於娘娘鳳體不利啊。」
  「澤兒身子弱,說到底也是怪本宮無用。當年本宮坐胎,因為皇后的事情,五內鬱結、不得舒展,才會讓澤兒受苦。若是本宮看得開些,澤兒也會健健康康的,對不對?」
  剪秋心裡一恨,細白的貝齒在唇上一咬:「朱柔則!若不是她這個賤人,怎會讓娘娘不得安胎?」
  朱宜修垂首吻一吻予澤的鼻子,滿眼裡儘是疼惜,語調卻是不相符合的冰涼:「是啊,本宮也是累糊塗了,本宮的後位、澤兒的太子之位,都折損在那個賤人手裡,是她無情無義、不顧姐妹情分。」
  懷中的予澤突然動了一下,慢慢睜開眼睛,朱宜修且驚且喜,幾乎要沁出淚來,忙伸手探一探他的額頭,欣慰道:「剪秋,燒好像退了!」
  剪秋亦是歡欣不已,連連笑道:「是呢,大殿下有力氣睜開眼睛了,看來是退燒了。」
  欣慰之間,有極低極細的聲音在耳畔響起,如被柔柔撥動的琴弦:「娘,不哭……」
  朱宜修一怔,不可置信地望著予澤:「什麼?」
  「娘,不哭……」
  朱宜修唇心微顫,怔怔垂下淚來:「剪秋!澤兒在喊我,他在喊我!」
  「這是大殿下第一次開口說話,說起來,大殿下身子積弱,奴婢還擔心,只怕要到兩歲上才會說話呢。」剪秋激動的語無倫次,亦是沁出熱淚,「大殿下可真是聰明。」
  「本宮的孩子,自然是最聰明的。」朱宜修緊緊握著予澤的小手,淚水止不住地滑落,「他知道關心自己的娘,將來他長大了,必然是最孝順、最懂事的。澤兒,娘這一輩子就只有你了。你一定要平平安安的,一定要平平安安的,澤兒!」


  第九十一章  水滴銅龍晝漏長(2)
  第九十一章
  水滴銅龍晝漏長(2)


  「太后娘娘萬福金安!」
  朱成璧翩然起身,伸手扶起木棉,笑意清和:「快起來,何必拘著禮數。」
  木棉徐徐起身,繡著朵朵赤朱色木棉的精緻雲袖有意無意拂過小腹:「太后娘娘是大周最最尊貴的女主人,禮數自然是不能少的。即便日後月份大了,臣婦也萬萬不敢禮數不周啊。」
  朱成璧一怔,旋即驚喜地握住木棉的雙手:「真的?」
  木棉微露赧色:「已經有了兩個多月了。」
  朱成璧佯裝怒道:「怎麼不早些告訴哀家,祈禎你也真是,還偏偏等到哀家宣了你們過來才說。」
  朱祈禎噙著溫和的笑意道:「侄兒是擔心會擾了太后娘娘處理政事,原是想著等到胎像穩固了再報與太后娘娘知曉。」朱祈禎與木棉相視一笑,「孰知今日清晨出門,見到有喜鵲立於梅枝上婉轉啼鳴,覺得是個很好的兆頭。」
  朱成璧撲哧一笑,順手將腕上的麻花紋白玉手鐲攏到木棉手上:「兜兜轉轉的,無非是跟哀家討件好東西罷了,這只鐲子是衡州知府李存茂進獻的,是蘇工的精細工夫,確屬難得。等到你誕下麟兒,哀家再好好賀你。」
  竹息在一旁笑道:「太后娘娘最近常常戴著這付鐲子,可是打心眼兒裡喜歡的,夫人也便可以得知您在太后娘娘心裡是何份量了。」
  木棉泠然一笑,髮鬢的青玉滾彩銀木棉簪子在篩進殿內日色裡泛著清淺如流水的光澤,恰似她溫婉柔和的面龐一般,讓人生出親近之意:「太后娘娘這樣疼愛臣婦,臣婦無以為報,願一生一世追隨太后娘娘左右。」
  朱成璧頗為動容,拍一拍木棉的手,對竹語道:「織造局新進了一批上好的料子,你親自帶木棉去擇選幾匹,哀家與祈禎再說說話,等到午膳的時候,讓閔瓊蘿好生準備幾道木棉愛吃的菜式。」
  木棉微微屈膝道:「多謝太后娘娘。」
  待到木棉出殿,朱成璧緩緩落座,抬手正一正如雲髮鬢上橫逸而出的象牙透雕龍鳳爭珠扁方:「喜上眉梢,或許用來形容此刻的你,最是恰當。」
  朱祈禎澹然一笑:「有的喜事,卻根本不能放在面上,放在面上的,也未必會是真情實意。只有深深埋在心底,連自己都覺察不到是悲是喜,方是真正的造化。」
  朱成璧接過竹息奉上的一盞雪頂含翠,淡淡道:「祈禎,你的話,似乎越來越有禪機了。」
  「斯人已逝,侄兒寄心於禪佛,不僅可以讓心境靜如明鏡,更能看透人世間的許多事情。」
  朱成璧用水蔥般的指甲挑起茶盞中的一點茶末,彷彿是隨手採擷天際的一片清逸流雲,極為優雅閒適:「佛者有云:欲得淨土,當淨其心,隨其心淨,即佛土淨。但是祈禎你,依然有所欲、有所求。只怕不能說心境是靜如明鏡。」
  「侄兒看透的,並非是所謂的大徹大悟,徹悟再多,總會有放不下的人與事,若都看清看淡了,根本就不再是紅塵中人。」
  朱成璧沉默許久,似有幾縷遲疑在口齒間泊著,須臾方道:「哀家都想過了,攝政王的確擁權過盛,不可再縱容了。」
  「太后娘娘預備如何做?」
  「削其左膀,斷其右臂,眾叛親離。」
  朱祈禎會意一笑:「那麼,娘娘要對付的第一個人,是誰?」
  竹息奉上兩隻飽蘸了濃墨的兔肩紫毫筆,語調寧和:「太后娘娘的意思是,與朱大人同時在手心寫下那人的姓氏。」
  朱祈禎點一點頭,揮毫落墨,等到掌心相示,見朱成璧手心亦是一個「江」字,不覺含笑。
  「英雄所見略同。」朱成璧接過竹息奉上的一方軟羅帕子,緩緩拭去掌心的字,「只是,哀家有一絲隱憂,若是攝政王欲拼盡全力保住江氏,可如何是好?」
  「太后娘娘若相信侄兒,侄兒有把握,能讓如貴嬪娘娘做到讓攝政王對江氏死心,絕不會出手相救。」
  朱成璧一記一記撫摩著手中的琥珀鼻煙壺:「那是最好不過。但是,祈禎你要博得攝政王的信任,只怕也不是易事。」
  朱祈禎銜著一縷意味深長的笑意:「攝政王一直懷疑侄兒,不過是因為侄兒與太后娘娘的關係,如果侄兒與太后娘娘徹底生分,那麼,攝政王可還會心存疑慮?」
  朱成璧微一沉吟,纖長白淨的手指緩緩握緊了案上的一柄藍色透明琺琅描金喜字手把鏡,光滑如壁的銅鏡鏡面,是自己看不出一絲波瀾的冰寒面容,連精心敷面的紫葵粉都似隱著一層殺機:「是了,木棉有孕,就是最好的契機。」
  乾元三年二月二十四,兵部右侍郎朱祈禎二夫人因為有孕被破格封為正五品昌安郡君,然而,朱祈禎上奏折提出不妥,認為城南朱府大夫人邱氏乃為嫡妻正室,又早於二夫人入府,太后縱然疼愛二夫人,也不應該加封區區妾侍居於正室之上。朱成璧大怒,連連怒斥朱祈禎罔顧昌安郡君身懷有孕,實乃負義忘恩之人。
  孰料,朱祈禎一力堅持,甚至再上奏折痛陳利害關係,認為妻妾有別,此舉會招致世人非議,更會亂了上下尊卑之道。朱成璧勃然大怒,見勸說無效,欲廢除朱祈禎侍郎之位,幸虧玄凌及時阻止,又苦苦相勸,才讓朱成璧下旨封邱氏為正六品順安縣君。
  只可惜,朱祈禎並不領情,甚至閉門不出、不再上朝,最後,還是攝政王親自出面、勸說朱成璧,才最終改封邱氏為正五品嘉安郡君。
  此次風波,倒讓京城裡生出兩種不同見解,一說朱祈禎愛重正室,即便寵妾有孕,也沒有因此而顛倒妻妾尊卑,乃為耿直明理之人;另一說卻對朱祈禎嗤之以鼻,認為他得不償失,雖然博得稱讚,但是大大惹惱了身為先帝妾侍且素來寵愛昌安郡君的昭成太后,於仕途大大不利。
  然而,經此一事,倒讓奕渮對朱祈禎多了幾分賞識,在私下裡與江承宇商議政事的時候,奕渮讚道:「能與太后相抗到底,實在是有勇有謀。」
  江承宇頗不以為然:「他不過是投機分子,曉得皇上肯定會由己及人,幫他勸說太后娘娘罷了。更何況,此事鬧得越大、越激烈,越顯得太后娘娘心胸狹窄,且太過寵幸昌安郡君,自然在輿論上,朱祈禎會佔盡了上風。只是……」江承宇心存疑惑,但也說不出為什麼,只道,「前番攝政王欲以蕭竹筠之死的真相除去朱祈禎,卻讓孫傳宗半路殺了出來,那番的言之鑿鑿,似乎蕭竹筠之死果然是與朱祈禎無關。如今,朱祈禎雖然與孫傳宗痛斬關聯,但也未必是真心向著攝政王的。」
  奕渮微微一笑:「無妨,本王倒是覺得,朱祈禎如今的性情,倒是與本王有幾分相像了。孫傳宗的事情過去了許久,本王監視他的人也並未發現任何異樣,你不必擔心。」
  如此,朱祈禎漸漸去攝政王府勤快了許多,城南朱府內,木棉的恩寵也漸漸不敵邱藝澄,怨怒之下,時時入宮向朱成璧訴苦,倒又讓朱成璧越發疏遠朱祈禎了。
  乾元三年三月初一,芙蕖太嬪傅宛汀因病暴斃,追贈為懷靖太妃。懷靖太妃頭七過後,傅宛涵也不便繼續留在宮中,恰逢那一日長寧長公主入宮,在頤寧宮遇到傅宛涵,相談之下頗為投機。考慮到傅宛涵雙親早逝,並無其他親人,朱成璧遂加封傅宛涵為正五品修成郡君,入攝政王府服侍長寧長公主。
  傅宛涵雖是名為服侍,但畢竟為外命婦,一應待遇在攝政王府中僅次於媛妃、中山王與長寧長公主而已,對於欲為懷靖太妃守喪三年的她來說,不失為一個好的去處。
  「執義揚善曰懷,恭己鮮言曰靖。」朱宜修扶著剪秋的手,緩緩行至通明殿前,「懷靖太妃生前不過是先帝的從六品貴人,先帝駕崩後也只不過封了太嬪,如今以太妃之禮安葬,實在是難得。」
  剪秋低低道:「聽聞懷靖太妃娘娘臨終之前,強撐著身子起來,對探望她的太后娘娘行三叩九拜之禮,感念太后娘娘數年以來對她的厚待。」
  朱宜修眸光微轉,低低一歎:「先帝一朝,能活下來的女人有幾個,沒了的又有多少?總不能讓先帝的妃陵太過寒酸以至於失了天家體面。更何況,懷靖太妃素來對太后恭敬,死後得享哀榮,也是應該的。」
  「嫻貴妃娘娘萬福永安!」
  朱宜修眸光微揚,曉得是通明殿的道濟師傅,微微頷首:「師傅好,本宮今日來,是為懷靖太妃祈福,殿中可有旁人?」
  道濟師傅緩緩捻著手中的佛珠道:「如貴嬪娘娘正在殿中。」
  「如貴嬪?她也是在為懷靖太妃祈福?」
  「如貴嬪娘娘是在為大殿下祝禱。」
  朱宜修微微一怔,從道濟師傅口中得知,自從予澤病癒之後,如貴嬪日日都會到通明殿祝禱,而且是一卷一卷誦讀她為予澤親手抄錄的經文,祈求予澤身體康健、無病無災,往往要誦讀一個多時辰才會起身回宮。
  待到道濟師傅回殿,剪秋輕輕道:「如貴嬪葫蘆裡賣的什麼藥,奴婢越發看不明白了。」
  朱宜修淡淡道:「自從澤兒病癒以來,有幾日了?」
  「大殿下是二月二十二日夜裡退燒的,到二十四日才算真正康復,如今是三月八日了。」
  「十三日了,她日日都來通明殿為澤兒祝禱……」朱宜修緩緩撫一撫腕上碧澄澄的玉鐲,眼風無意間掠過通明殿齊整的琉璃黃瓦,「回宮。」


  第九十二章  柳梢梅萼漸分明(1)
  第九十二章
  柳梢梅萼漸分明(1)


  「嫻貴妃娘娘萬福永安!」
  朱宜修忙扶起萬明昱,笑若春風:「如妹妹趕緊起來吧。」
  萬明昱微笑合度、姿態合宜:「娘娘召嬪妾來章德宮,是有什麼事要吩咐嬪妾嗎?」
  朱宜修寧和一笑,伸手挽過萬明昱的手,微微搖一搖頭:「日日抄錄經文,連繭都寫出來了,皇上看到,可不知得有多心疼了。」
  萬明昱微微面紅:「娘娘知道了?」
  朱宜修接過剪秋奉上的一盞鹿苑毛尖,遞到萬明昱手中,推心置腹道:「你就這麼疼愛澤兒?怎的連自己的身子都不顧了?日日跪在通明殿中祝禱,晚上又要抄錄經文,很傷身子的。」
  萬明昱低低道:「稚子無辜,可憐常常身子虛弱,嬪妾由己及人,深知娘娘心裡有多疼愛大殿下,想為娘娘多盡一份心意。況且,大殿下就是未來的太子……」
  朱宜修握著蹙金繡如意雲紋帕子一點萬明昱的唇心,凝眸於她姣好的面龐,壓低了聲音如閒敘家常:「這話可是能亂說的?皇后娘娘還年輕,你怎知她來日不會生出嫡子?」
  萬明昱噙著一縷淺淺的笑意相對:「皇后娘娘自從入宮以來,可謂是寵冠六宮,為何遲遲沒有動靜?娘娘可不能忘了,鳳儀宮在整飭之前,皇后娘娘用那九勻千步香,只怕有了小半年之久,身子已經受損,不知何時何日能恢復呢?」
  朱宜修心底微微一凜,面上卻是如常的寧和神色:「是了,如貴嬪對很多事情,都是瞭如指掌的。」
  萬明昱覆手於膝,儀態嫻靜:「娘娘難不成懷疑嬪妾對您的忠心?雖然娘娘與嬪妾之間有過嫌隙,但冰雪尚有消融的一日,隔閡自然也有開解的一天。」
  朱宜修溫然一笑,只徐徐撥弄著小手指上戴著的琺琅彩嵌鴿血紅寶石護甲:「本宮也有一些事情不甚明白,例如,當日太后娘娘詢問如貴嬪你,她小產之事究竟是何人所為,如貴嬪口風如此之緊,時至今日,本宮都不能得知。」
  「娘娘素來睿智,自從乾元二年以來,太后娘娘對皇后娘娘的態度如何,娘娘細細一想,自然能夠明白,又何須嬪妾多費唇舌呢?」
  朱宜修抿一抿唇,卻見繪春掀了簾子匆匆進殿,福一福身道:「嫻貴妃娘娘,如貴嬪娘娘,承明宮的良貴嬪娘娘有了兩個月的身孕。」
  朱宜修一怔,且驚且疑:「本宮前兩日看過彤史,良貴嬪自從去年除夕解除禁足、恢復貴嬪的待遇以來,只在正月初九左右侍寢過一回,居然就有了身孕?」
  萬明昱瞥一眼朱宜修,心裡細細一算,已是瞭然:「兩個月的身孕,看來是那個時候懷上的。」
  繪春道:「皇后娘娘正在頤寧宮與太后娘娘敘話,只是皇上還在上書房。得知消息後,太后娘娘吩咐了,先不用將消息報與皇上知曉,以免擾了皇上的功課。」
  萬明昱點一點頭,徐徐道:「素來嬪妃有孕,循例是該晉一級的,雖然良貴嬪眼下失寵,但是若不能晉位,只怕不能利於安胎。」
  朱宜修眸光輕揚,語調雖平和,卻有一絲寒意若隱若現:「消息是皇后身邊的人先得知的還是太后身邊的人先知情的?」
  「是簡尚宮通傳的。」
  朱宜修淡淡哦了一聲,彷彿並不十分在意,又問道:「早就過了請安時分了,皇后怎麼還在頤寧宮?」
  「聽聞皇后娘娘親自繡了一幅『壽』字給太后娘娘,故而太后娘娘才留了皇后娘娘敘話。」
  萬明昱不動聲色地一笑,閒閒撥一撥耳垂上的明珠:「眼下,娘娘還是先去一趟頤寧宮為好,只怕太后娘娘與皇后娘娘都有幾分為難,不知道應該如何對皇上說,更拿不準皇上到底會不會晉封這位失寵多時的良貴嬪。其實,從二品九嬪若真要立一位,只要不是九嬪之首的昭儀,就不會真正威脅到娘娘的地位。」
  朱宜修冷冷一哼:「昭儀又如何?來日生子封妃,那才是真正的榮耀。」
  萬明昱的笑意如風輕雲淡:「是皇子還是帝姬,其實言之過早了,更何況,子以母為榮,即便良貴嬪真有福氣熬成了良妃,不受寵又有何用?太子之位照樣不會垂青於她的兒子。」
  「太后娘娘萬福金安!皇后娘娘萬福金安!」
  朱成璧徐徐抬一抬手:「嫻貴妃,如貴嬪,你們都坐吧。」
  朱宜修笑意盈盈:「聽聞良貴嬪有了身孕,嬪妾方才遣了身邊的繪春去承明宮恭賀,然後立即過來頤寧宮恭喜母后。」
  朱成璧笑著點一點頭:「宮裡有一年不曾聞到如此喜事,哀家也很高興,來日予澤有弟弟相伴,想必也會很高興的。」
  萬明昱心思一轉,已然含了極溫煦的笑意道:「太后娘娘最是高興,又有一位皇孫可以承歡膝下。李太白曰『會桃李之芳園,序天倫之樂事』,只是呢,天倫之樂固然好,只怕到時候大殿下與二殿下圍在太后娘娘身邊,吵著要抱,太后娘娘會避之不及了。」
  朱成璧撲哧一樂,佯裝怒道:「整天油嘴滑舌的,偏皇帝還那樣寵著你,一點都沒有賢德嬪妃的樣子!」
  朱宜修莞爾笑道:「皇上還就偏偏喜歡如貴嬪這樣,對兒臣就不冷不熱的,兒臣可委屈得緊,母后可不能再偏心啊。」
  朱成璧連連搖頭:「原先嫻貴妃最是沉穩莊重,如今跟如貴嬪處得久了,也成了這副樣子。」一語未必,朱成璧又低低一歎,「良貴嬪這孩子福氣好,開過年來只侍寢了一回就有了孩子,你們三人寵愛多,卻總也沒有消息。嫻貴妃便也罷了,好歹有個皇長子,皇后與如貴嬪可得好好抓緊。說到底,沒有子嗣,深宮寂寥,也很難熬。」
  朱柔則與萬明昱忙道:「兒臣(嬪妾)遵旨。」
  朱成璧握著翡翠玉輪,緩緩按著臉頰:「按照宮裡頭的規矩,嬪妃有孕,循例是該晉一級的,只是哀家擔心,皇上對良貴嬪淡淡的,只怕並不情願晉封,這樣的話,良貴嬪可如何能夠安胎呢?」
  朱宜修沉吟片刻,望一眼萬明昱道:「兒臣倒是有個法子,如貴嬪也有一年沒有晉封了,她素來循規蹈矩、知禮曉事,不如晉為昭儀,另外,再從昭媛、昭容、淑儀、淑媛、淑容、修儀、修媛、修容中擇選一個給良貴嬪如何?」
  朱柔則聞言讚道:「是了,即便皇上如今再不喜歡良貴嬪,但是,既然皇上早已有意封如貴嬪為昭儀,也就沒有理由讓懷有身孕的良貴嬪不得晉封。」
  萬明昱覷一眼朱柔則,極力壓住唇角即將湧起的冷笑,俯身下跪,誠懇道:「嬪妾惶恐,不敢居於九嬪之首,其實,容貴嬪與恂貴嬪同為貴嬪之位……」
  「容貴嬪甫一進宮便是貴嬪,並不適合過快晉封,而恂貴嬪……」朱成璧低低歎息,「先放著吧。」
  朱宜修伸手扶起萬明昱,揚唇淺笑:「恭喜如妹妹,這算起來,妹妹是乾元朝第一位得封昭儀的呢!」
  朱柔則亦起身相賀:「恭喜如妹妹。」
  午膳的時候,玄凌到頤寧宮用膳,聞得良貴嬪有孕,雖有幾分驚喜,但也不過爾爾,思慮片刻後,擇選了修容一位給良貴嬪,並賞下綾羅綢緞、珍異古玩給承明宮。
  乾元三年三月十六日,六辰值日,大吉,行冊封嘉禮,和煦堂萬氏明昱晉為昭儀,承明宮李氏婉墨晉為修容,另外封賞萬氏族人與李氏族人,沉寂許久的後宮如被投入石塊的湖面,漣漪頓起,一時間頗為熱鬧。其中,自是當屬和煦堂與承明宮風頭最盛,被眾人捧得幾可與鳳儀宮、章德宮相較。
  章德宮,瑤光殿,朱宜修看著在一旁與乳娘嬉戲的予澤,修長的手指緩緩撫過膝上平展展放著的一方蹙金繡如意雲紋帕子,靜靜道:「皇上對李修容,依然是心存芥蒂啊。」
  剪秋的眉眼間閃過一絲幸災樂禍的神色:「是呢,不然也不會擇選九嬪之末給她,實在是尷尬。奴婢聽聞,李修容雖然有孕晉封,但是一直怏怏不樂。」
  「無用!順利產子,遲早能封為良妃,宮中唯有澤兒一個皇子,即便皇上不寵她,太后也不會放任不管。」
  剪秋溫順道:「娘娘說的是。說到底,還是李修容目光短淺。」
  朱宜修微微沉吟,卻搖一搖頭:「不對,並非是目光短淺。對於李修容,腹中之子並非意味著無上榮耀與指日可待的封妃,而是自己與心愛男子的孩兒。如今皇上並不看重她,循例晉封,也不過只是看腹中子的面子罷了,對於李修容,又如何能不傷心絕望?」
  剪秋沉默片刻,似有幾分觸動心腸,然而,終究是冷寂下去:「奴婢想起,萬昭儀、李修容與恂貴嬪是乾元元年六月初四一同進宮的,彼時,恂貴嬪為從四品婉儀,萬昭儀與李修容都是嬪位,如今,卻是恂貴嬪落在了後頭,可見成也蕭何、敗也蕭何。」
  朱宜修以手支頤,目光卻只柔柔落在予澤身上:「她不得寵,能封為貴嬪也是照看母家的情面,如今陸氏一族敗落徹底,她自然再難翻身的。」
真正公平的神靈怎麼會顯靈,他只會保佑眷顧辛勤勞作的善良人,哪怕他們從不曾祈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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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三章  柳梢梅萼漸分明(2)
  第九十三章
  柳梢梅萼漸分明(2)


  頤寧宮,用過午膳,朱成璧擺開一盤棋局,左手執白子,右手執黑子,左右互弈,以己之智博己之睿,倒也悠然其中。
  殿外,鉛雲低垂,陰暗欲雨,半個時辰過後,漸漸有春雨綿綿,隱隱有春雷作響,頤寧宮的琉璃黃瓦在落雨玲瓏之中有颯颯的輕響,由疏落轉而為急密,很快便扯起薄薄的雨幕,朦朦朧朧間,倒顯得往日裡莊肅的頤寧宮有幾分畫意詩情。
  渾圓的珍珠所串成重重簾幕半掀半卷,玉兔延壽香輕渺渺地漫出絲絲縷縷的白煙,若微風之中被捲起的鮫紗,又散成柳絮裊娜、彌蕩縈紆。
  不知過了多久,朱成璧只覺得有些疲倦,捶了捶肩膀,又吩咐竹息進了一盞高峰雲霧,閒閒行至那幅高高掛著的「壽」字面前,駐足深思。
  竹息低低道:「太后娘娘可是喜歡這幅字?」
  「這幅字,是用緙絲的技法織出,所以看來格外飽滿傳神,更何況,緙絲所用的蠶線是用金銀線、冰蠶線與綠珠線細細捻成,從不同的角度看去,能呈現不同的色澤,如雕琢,又似鏤刻,的確是用了一番心思的。」
  竹息笑道:「常言道:『一寸緙絲一寸金』,且奴婢聽聞,皇后娘娘前後花費數月才完成這幅字。其實,花的心思再多,若太后娘娘不喜歡、不掛在頤寧宮正殿之中,終究也是沒有價值的。」
  朱成璧的眸光如泉水淙淙流過,在竹息身上緩緩一轉:「竹息,你是不是想問哀家,對皇后是否會有所改觀?」
  竹息忙道一聲不敢,只垂了眸子靜靜道:「皇后娘娘到底是朱氏一族的女兒。」
  「就因為她是朱氏的女兒,哀家才不會自毀基業,更何況皇后近來似有長進,算是熬出些成就來了。」朱成璧隨意攏一攏鬢髮,目光漫過殿外層層織起的雨幕,透出一絲寒意,「皇后養尊處優十數年,當年卻不惜讓身子虛寒、方可以名正言順在九勻千步香裡添加牛膝,造成是為人陷害的假象。又時時來頤寧宮侍奉哀家,導致哀家小產,但說到底,她也是心懷擔憂,若攝政王擁幼子而逼宮,凌兒輕則封王別居,重則幽禁甚至是秘密賜死,她萬萬不敢寄希望於攝政王的仁慈,只能除去後患。」
  「牛膝遇到白茅根,能生成功效足以與麝香相當之物,看來皇后娘娘是一早察覺到了鳳儀宮的問題,知道有人想要害她,才會將計就計,使用九勻千步香,以自損為代價打落太后娘娘的胎兒。只是奴婢疑惑,皇后娘娘究竟是何時發覺太后娘娘有了身孕?如果是在太后娘娘在鳳儀宮假裝暈倒之後才有所發覺,那便無法解釋為何在此之前,皇后娘娘就已經開始使用九勻千步香。」
  朱成璧緩緩轉一轉手指上的那枚銀縷蜜金的貓眼戒指,冷冷道:「皇后初入宮闈,哀家為防她日日專寵,要求皇后時時陪在頤寧宮學習如何料理後宮瑣事,若她在彼時就發現哀家的身孕,也就可以解釋她為何要哀家去鳳儀宮用膳。那一日,哀家在鳳儀宮逗留許久,胎兒大大受損,即便細細調理了又有何用?更何況在那之後,皇后時時來頤寧宮侍疾,她衣袖之間滿是九勻千步香的氣味,又是何居心?」
  「但是,皇后娘娘素來在詩詞歌賦上用心,若說是香料,太后娘娘不覺得嫻貴妃娘娘用起來更為得心應手嗎?」
  朱成璧覷一眼竹息的神情,似笑非笑道:「竹息,你究竟想說什麼?」
  竹息斂裙下跪,垂了眸子靜靜道:「奴婢惶恐,奴婢並不敢攀誣嫻貴妃娘娘,只是昭儀娘娘城府極深,當日供出皇后娘娘是實情還是另有所圖,奴婢愚鈍,只怕猜之不透。然而,奴婢私心裡想著,皇后娘娘行事為人,的確不像那等心狠手辣之人。奴婢是怕,太后娘娘先入為主,因為不喜歡皇后娘娘所以情願相信整件事是她做的,而非一力扶持、寄予厚望的嫻貴妃……」
  「竹息。」朱成璧適時截斷,唇角揚起清冷的笑意,「你的意思是,哀家是是非不分、感情用事之人?」
  竹息唬了一跳,連連叩首道:「奴婢不敢。」
  沉默許久,朱成璧瞥一眼竹息大氣也不敢出的樣子,淡淡道:「你起來吧。這件事,往後無須再提。哀家掛著這幅字,是讓皇后安心,也是讓皇帝安心,並無它由。」
  竹息囁嚅道:「奴婢明白了。」
  朱成璧的眉心稍稍舒展開,轉了話題道:「傅宛涵安置好了嗎?」
  「回太后娘娘,傅宛涵安置得很好,攝政王根本不會得知,他府裡的竟然是懷靖太妃傅宛汀。」
  朱成璧點一點頭,沉聲道:「得空傳個信給傅宛汀,讓她牢牢記著對哀家的承諾,只要她能幫到哀家,哀家便滿足她的心願。」
  「奴婢省的。」
  「簡尚宮安好!」
  簡云然微微含笑:「閔尚食安好,這個時候,為何閔尚食會在牡丹亭?」
  「嫻貴妃娘娘今晚要在章德宮設宴,邀請昭儀娘娘與修容娘娘,我從章德宮出來,遇到雨越下越大,故而來最近的牡丹亭避一避雨。」
  簡云然瞥一眼閔瓊蘿的一襲嶄新的寶石藍色戧銀米珠千水裙,寧和笑道:「御膳房素來負責儀元殿、鳳儀宮與頤寧宮的膳食,嫻貴妃娘娘為四妃之首,雖然尊貴,卻也只是嬪妃,宮規森嚴,章德宮設宴,並不應該由御膳房親自出面。」
  閔瓊蘿垂眸一笑,並無遵從妥協之意:「嫻貴妃娘娘位同副後,是由太后娘娘親口囑咐的。」
  「副後也只是副後,正副之分,閔尚食應該心中有數。」
  閔瓊蘿眉心一蹙,旋即冷笑道:「那是自然,就好比簡尚宮你為六尚之首,而我只是御膳房尚食,即便年歲長於你,也只能在你面前俯首稱臣。當初太后娘娘吩咐你我合力、助她揭穿劉采女的陰謀,想不到,你我二人,雖有和睦共事之時,如今卻也有分道揚鑣之處。」
  簡云然啞然失笑,徐徐撥弄著玉蔥般的指甲,語調雖平和,但也不容輕視:「閔尚食一直嫉恨我奪去你的尚宮之位,但是,尚食不要忘了,讓我坐上六尚之首的是太后娘娘跟皇上,尚食這份嫉恨與怨懟,只怕要招來無妄之災。更何況,太后娘娘公私分明,即便你是她的心腹又如何?凡事總有一碗水端平的時候,我行走六尚,待人接物的確做得比你更好,尚宮之位由我來坐,眾人也信服。」
  「簡尚宮自然知曉公私分明一說,否則,當初你我競爭尚宮之位,宮裡也不會流傳我惹人非議的出身。如今,你也不會搭上皇后娘娘。」閔瓊蘿難掩眼中的蔑視之意,「滿宮裡都知道皇后娘娘親自傳授驚鴻舞於你,自然也會心知肚明,你溜鬚拍馬是何水平!」
  簡云然不以為意,冷冷迫住閔瓊蘿的譏誚眼神:「溜鬚拍馬?你閔瓊蘿何時看過我溜鬚拍馬?宮裡頭並非儘是骯髒污垢。我簡云然能走到今時今日,全憑自己的能耐。」
  「暢音閣私通一案,雖是不明不白了事,但你如今,還以為自己能像過去那樣理直氣壯?張織造、蘇尚儀與胡尚寢早就不知道將你笑過多少回了。」閔瓊蘿上前一步,右手有意無意劃過簡云然的月白色如意福字紋長裙,有尖刻的笑意覆上她沉靜如水的容顏,「更何況,皇后娘娘這株大樹,很穩麼?有多少人嫉恨皇后,就會有多少人厭惡於你。」
  簡云然搖頭輕歎:「說到底,你還是牢牢盯著我的尚宮之位,是不是?從前的閔瓊蘿,彷彿並非如今這個急功近利、滿眼裡只有權勢與金錢的女子,到底是什麼,讓你變得這樣快?」
  「順風而倒,就是紫奧城的生存之道,簡尚宮兩袖清風,只可惜,你越剛強,風也會越大,到時候你只會一敗塗地、心痛到滿頭白髮,而我,卻能在紫奧城裡笑到最後。」
  簡云然微微一嗤:「你我都是奴婢罷了,又有何區別?」
  「奴婢也分三六九等,也有高低貴賤,我的母親就是因為人微言輕,又看不準風向,才會下場慘淡,我的父親,也是因為地位低下,變成一枚隨時可棄的棋子,最終成了替罪羊。而我,萬萬不會步上父母的後塵。」閔瓊蘿徐徐轉身,旋開的裙裾如湖水泛波,有輕柔的色澤漾開,「雨停了,我還有很多事要做,告辭了。」
  簡云然冷眼看著閔瓊蘿揚長而去的背影,低低歎一口氣:「過於患得患失,只怕為了權力,你會做出當初連自己都不敢想像的事。」
  雨漸漸停了,有一絲光芒破空而落,簡云然伸手接過順著簷角滑落的一絲雨水,喃喃道:「碧海藍天,方是最好的所在……長公主,我真的應該離開這裡嗎?」


  第九十四章  詩盡燈殘天欲明(1)
  第九十四章
  詩盡燈殘天欲明(1)

  「江尚書安好!」
  江承宇皺著眉回頭,見是朱祈禎畢恭畢敬向自己行禮,不耐煩道:「朱大人有何事?要守在本官府外?」
  朱祈禎面露憂色:「倒也沒什麼要緊事,只是最近聽到一些閒言閒語,擔心尚書大人會因此而不快。」
  「閒言閒語?」江承宇奇道,「什麼閒言閒語?」
  「微臣聽市井之人傳言,說陸定安陸大人的死乃是尚書大人授意,而尚書大人之所以要陸大人死,是因為有把柄在他手中……」
  「混賬!」江承宇且驚且疑,連連斥道,「這樣的話也是能信的?」
  朱祈禎躊躇道:「但是,微臣聽說陸大人的長子陸嘉盛還握有彈劾尚書大人的罪狀,已經被人秘密接到了京城裡。」
  江承宇大驚之下,連退數步,當發現自己的失態,勉力掩飾著道:「陸嘉盛發配邊疆,沒有攝政王或是太后娘娘的手諭,何人如此大膽,敢接他回京城?」一語未必,江承宇已然反應過來,如果不是攝政王,就只剩下太后,那還有自己的活路麼?
  江承宇覺得脖頸之後微微發涼,更驚覺背後的涔涔冷汗,一把抓住朱祈禎的衣袖:「你可知,陸嘉盛在什麼地方?」
  「彷彿是……朱雀樓……」
  江承宇緊緊盯著朱祈禎:「你說的話,可都是真的?」
  朱祈禎雙手一攤,無奈道:「微臣並不知是真是假,只是聽聞罷了。」
  江承宇的目光在朱祈禎毫無破綻的面上游移不定,須臾只淡淡道:「本官知道了,謠言之事,最是無恥,明日本官自會稟報攝政王。」語畢,江承宇大跨步回府,根本未曾察覺朱祈禎的唇角逸出的那一縷無聲無息的笑意。
  在府中坐立不安了許久,江承宇決定親自去朱雀樓一趟,畢竟當初自己的罪證是捏在陸定安手中,焉知他給自己的那卷文案是不是唯一的一份?
  江承宇咬牙切齒地低低咒罵道:「陸定安這個豎子!即便已經死了,還不肯放過我!看來非得把你的兒子送去陪你,你才能徹底死心!」
  待到了朱雀樓,江承宇喚過小二來問道:「這幾日可有打邊遠之地來的客人?」
  小二一愣,旋即道:「客官您是問許公子?咳!這位許公子,可是大有來頭,前幾日有不少人簇擁著過來,叫開了客房,還不准我們去打擾,每日晌午和傍晚都會有人來陪他呢!只是奇怪的是,來的人並不常是同一人。」
  江承宇心裡一緊,微微一笑:「今日傍晚可有人來過了?」
  小二道了聲「沒有」,打量幾眼江承宇的裝扮,見他衣裝談吐與之前的人無異,旋即會心笑道:「客官您是來陪許公子的吧?咳!您怎麼不早說,還要拿小的開玩笑。」
  江承宇冷冷一哼,許公子?特意拿了自己母親的姓來忽悠人?只可惜,自己不是旁人,陸定安的那起子家事,難道還有自己不知道的?
  江承宇整一整衣冠:「那你就帶我過去吧。」
  小二點頭哈腰地答應著,領了江承宇到了一處較偏僻的房間:「客官,這就是這兒了,一會兒您要是餓了,直接找小的便是,小的叫王二。」
  待到那王二離開,江承宇謹慎地望一眼四周,確認無人經過,輕輕推開門,不由眉峰蹙起,怎的黑燈瞎火的?
  江承宇小心翼翼摸到桌前,劃亮桌上的一隻火折子,卻給房中的景象嚇得兩股戰戰,幾乎要三魂出位了。房中不知是何人撲倒在地上,背部中了一劍,血污流了一地,周圍也是一片狼藉,似被人匆忙翻過。更駭人的是,那人右手邊的地上,隱隱有幾個字,待到湊近一瞧,卻是「承宇殺我」。
  江承宇渾身寒毛直豎,心中瞬間湧起不祥的念頭:這是陷阱!而且是不折不扣的陷阱!
  慌亂之間,江承宇一把扔下手中的火折子,匆匆便要離開,卻是王二的聲音在外頭響起:「客官!我們這兒有上好的豬頭肉,可新鮮著哪!您要不要嘗……殺人啦!殺人啦!」
  「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太后娘娘千歲千歲千歲千千歲!」
  玄凌緩緩落座,掃過一眾文武大臣,目光忽而一凝,沉聲道:「今日早朝,為何吏部尚書江承宇未到?」
  刑部尚書劉汝吉聞言出列,手持象笏稟道:「回稟皇上!昨日朱雀樓發生兇殺案,那被殺之人在地上留下一行字,乃為『承宇殺我』,而事發當時,江尚書就在房中,嫌疑頗大。微臣已將江尚書扣押在刑部,等到查明那被殺之人的身份,再向皇上與太后娘娘稟報。」
  奕渮聞言驚異道:「劉尚書為何沒有稟告本王?」
  劉汝吉道:「微臣昨夜緊急入宮稟告了太后娘娘,皇上歇息地較早,就沒有去煩擾皇上休息。微臣的的確確派了人去稟報攝政王的,但是派去的人說,昨日非但沒有能夠進入攝政王府,還被府外的侍衛大大奚落一番。」
  奕渮頗為尷尬:「本王竟不知此事,等到本王回府,必定狠狠責罰他們。」
  珠簾之後,朱成璧出聲道:「既然昨夜已開始查案,為何到今晨還未曾查出啊?」
  劉汝吉為難道:「被殺之人的面部被人用刀劃得面目全非,故而無法分辨究竟為何人。且此人數日來一直留在朱雀樓的客房內,與店裡的小二接觸不多,因此查案難度頗大。」
  眾大臣聞得此案蹊蹺,嘩然之餘,竊竊私語,卻聞得一把清朗的男聲響起:「臣有本要奏!」
  「啟奏!」
  陳正則端著步子出列,雙手微有發顫,卻竭力平靜著奏道:「微臣彈劾吏部尚書江承宇,他賣官鬻爵,實屬十惡不赦之罪!」
  一言既出,眾人又是嘩然。江承宇身為奕渮的頭號心腹,數年來深得奕渮賞識與信任,如今更是正二品的尚書,地位巋然。而陳正則不過是正五品兵部武庫司郎中,卻敢出面彈劾江承宇,簡直是螳臂當車、不自量力!
  玄凌大為驚奇:「陳正則!你說江承宇賣官鬻爵?」
  「正是!微臣已經擬好了奏章,皆為江承宇賣官鬻爵的罪證!」
  朱成璧清一清嗓子,嚴肅道:「奏章已經擬好,為何不遞上來?」
  「微臣……」陳正則頗有些惴惴,瞟一眼正盯著自己的朱祈禎,渾身一凜,瞥著奕渮所站的方向,低低道,「微臣擔心奏章會被彈壓……」
  「大膽!你敢污蔑本王?」奕渮氣得發怔,怒斥道,「江承宇賣官鬻爵?你有幾個膽子敢造謠生事、誣告朝廷要員?」
  甘循亦出聲附和道:「陳正則可要牢記三思後行,若是無中生有,可會引火上身!」
  「皇叔父攝政王不必緊張!」玄凌徐徐起身,健步行至陳正則面前,伸手接過奏章,意味深長地看著奕渮道:「是非曲直,朕與太后自會定奪!更何況,陳正則乃為順陳太妃的侄兒,他又一向行事規矩,更得先帝賞識,想來,不會是那種造謠生事之人。」
  「本王只是希望皇上與太后娘娘公事公辦罷了。」奕渮恢復了鎮定神色,好整以暇地理一理衣袖,瞥一眼珠簾之後的朱成璧,「只是江承宇驟然陷入兇殺案與賣官案,本王覺得有幾分蹊蹺,擔心是奸人設計,意圖擾了皇上與太后娘娘清聽。」
  玄凌微微一笑:「這件事,皇叔父攝政王還是避一避嫌為好,朕與太后會讓此事真相大白,半分也不會使江承宇蒙冤,皇叔父攝政王放心便是。」
  頤寧宮,朱成璧端起青花纏枝的茶盞,一飲而盡,快意道:「朱祈禎這次做的很利落!」
  竹息難掩眉梢眼角的鄙夷之色:「江承宇做夢都想不到,那個被殺的人只是一個身量、年歲與陸嘉盛相仿的死囚犯罷了。也只有他真正心裡有鬼,才會如此按捺不住,要親自去朱雀樓查個究竟。」
  朱成璧的眸光中儘是痛快的笑意:「聰明一世,糊塗一時。江承宇遠遠都不會知道,那個被他用奸計害死的陸定安,會在死前的那個晚上,對買通獄卒探望他的大理寺少卿馮思和透露了他的條條罪狀。」
  竹息半是唏噓半是感慨:「馮思和確屬重情重義、有勇有謀,那一陣子風聲鶴唳,有誰敢入獄看一個捲入西亭黨、即將被處斬的人?也虧得他如此,我們才能掌握江承宇的罪證。」
  「大理寺被攝政王掌控,馮思和也是埋沒了,倒不如調到刑部,有劉汝吉在,也不至於被人隻手遮天。」朱成璧以手支頤,慢慢沉吟著道,「聽聞馮思和有個女兒,年方十二,卻很是知書達理、沉靜溫雅,彷彿是叫……」
  「馮若昭。」
  朱成璧點一點頭:「到底年輕還小。」
  竹息默然片刻,有擔憂之色在面上湧起:「太后娘娘,如果攝政王一定要保住江承宇,該如何是好?」
  「哀家說會要了江承宇的性命麼?他死在旁人手裡,比死在午門外,自然更好。」朱成璧冷冷一笑,抬手正一正髮鬢的金鏨花鑲碧璽翠珠扁方,「更何況,對於攝政王,把某些罪狀推脫到替罪羊的身上,不正可以抽身而退麼?」
  「那太后娘娘預備怎麼做?」
  朱成璧輕輕一笑,只看著指甲上染得鮮活的牡丹花:「傳嫻貴妃與萬昭儀。」


  第九十五章  詩盡燈殘天欲明(2)
  第九十五章
  詩盡燈殘天欲明(2)


  從乾元三年三月二十五日起,短短數日之內,對於江承宇數年來在官場橫行霸道、作威作福的怒氣似乎陡然噴發,彈劾的奏章如雪片一般飛向了頤寧宮,更有人羅列十項大罪:其一為謀反,彈劾江承宇製造荷湖事件與隕石事件,為攝政王造勢;其二為謀叛,彈劾江承宇私自為攝政王打造御服輿駕;其三為不義,彈劾江承宇誣陷陸定安與西亭黨勾結,更蓄意牽連諸人;其四為大不敬,彈劾江承宇曾在太廟惡意破壞銅器、銅爐;其五為惡逆,彈劾江承宇毆打本族尊長;其六為不孝,彈劾江承宇曾在為曾祖父守孝期間在青樓尋歡作樂;其七為不道,彈劾江承宇在審問西亭黨人之時,濫用酷刑,導致冤假錯案……凡此總總,不勝枚舉。
  眼見事態越來越嚴重,奕渮匆匆入宮,縱然心知肚明此番江承宇極有可能遭人陷害,縱然知曉許多人藉機將對自己的怒氣宣洩到江承宇身上,縱然明白江承宇為官多年、的確有許多污點,但自己也不得不保住他的性命,焉知江承宇為求自救,是否會反咬自己?
  轉過一處宮室,卻不知是什麼聲音傳來,彷彿是嗚嗚咽咽的掙扎聲,奕渮定睛一瞧,原是萬明昱正指使幾名宮人將一隻花斑貓扔進一個麻袋之中,不覺疑惑:「萬昭儀這是做什麼?」
  萬明昱忙道:「皇叔父攝政王安好!這隻貓原本是本宮養著的,孰知到了春日裡發了性子,方才竟然抓花了嫻貴妃娘娘的衣服,本宮才讓宮人們把它杖斃。」
  奕渮微微一怔:「不過是抓花了衣服罷了,萬昭儀為何要杖斃?」
  萬明昱正色道:「如今是抓花了衣服,若是下一回抓傷了貴妃娘娘玉體可如何是好?更何況,這隻貓是本宮豢養的,只怕會有居心叵測之人生出揣度,覺得是本宮有意誘導這隻貓去抓貴妃娘娘,若傳得離譜些,認為本宮藉機對貴妃娘娘下毒手,可就是糟了。皇叔父攝政王且不聞三人成虎、妖言惑眾?本宮如今杖斃這隻貓,便是向眾人表明,一切皆與本宮無關。」
  奕渮沉默片刻道:「有心之人只怕反過來要誣陷你一切只為求自保。」
  萬明昱搖一搖頭:「皇叔父攝政王此言差矣,若本宮留這隻畜生一條性命,且不談他日是否再會不知好歹、傷了貴妃娘娘,若是被人利用,硬是從它身上搜羅出什麼罪證,反過來理直氣壯地誣陷本宮,那才是大大的失算。」
  「攝政王!」竹語匆匆過來,福了一福道,「太后娘娘說等了好久都不見攝政王,讓奴婢出來找您。您怎麼在這兒啊?」
  奕渮最後望一眼地上的麻袋,宮人們的木棒正如雨點一般落在上面,麻袋中的貓一開始還拚命掙扎著,發出聳人的哀嚎,後頭卻逐漸低沉下去,歸於平靜,再不動彈,唯見一灘污血緩緩溢出。
  入獄之初,江承宇還在獄中破口大怒,怒斥滿朝官員毫無良心、只會落井下石,更時時吹噓,憑自己的地位與攝政王的權勢,一定可以被赦免出獄。只可惜,赦免的詔書卻遲遲未到,江承宇日日攀著鐵欄杆苦苦守著,從清晨直等到黃昏,連每日的定額飯菜都只胡亂吃幾口,原本養得肥頭大耳的身子也成了一副皮包骨頭,到後來,甚至出現了歇斯底里的症狀。
  數日後,甘循親自去了一趟,曉以利害,又稱攝政王已經在太后面前保住其性命、只是流放邊疆,更會妥善安置其家人,江承宇沉思良久,仰天大笑,稱「老天有眼,惡有惡報」。第二日,江承宇在獄中上書,承認全部罪責,更指出與攝政王無關,很多事情都是自己一力操作。
  乾元三年四月初二,吏部尚書江承宇被逐出京城,流放邊疆,其家人流放閩南,且三代之內,不得為官。同日,陸定安沉冤昭雪,更追贈正二品太子少師。
  □赫一時的江承宇,正式謝幕。
  然而,按照江承宇的罪行,哪怕是處以車裂都是輕的,時人皆認為,昭成太后為了照顧攝政王的顏面,故而僅僅流放了江承宇。然而,亦有人認為,攝政王將不少的過錯盡數推到了江承宇身上,可謂是棄卒保帥之舉,雖是保全了自己,卻叫人分外寒心。
  章德宮,瑤光殿,朱宜修嘗試左右手同時揮毫書寫,卻頗有些費力,只好擱下手中的狼毫毛筆,搖頭輕歎:「看來還是不行。」
  「練字,最是講究心神寧靜,嬪妾雖然寫得不及娘娘萬一,但到底也明白,娘娘心裡喜悅、頗不平靜,又如何能寫好字呢?」萬明昱接過剪秋奉上的一盞鹿苑毛尖,恭謹遞到朱宜修手中,笑意若一池春水泛波,「娘娘請用茶。」
  朱宜修含笑接過:「昭儀的話總是一針見血。自然,此番也是昭儀拿捏得當,才能讓攝政王下定決心、袖手旁觀。」
  「但凡世人,總會有耳根子軟的時候,攝政王進退為難,嬪妾一席話能使他中招,全是太后娘娘與貴妃娘娘點撥。」萬明昱握著絹子點一點唇心,謙虛地一笑,「想必今時今日,攝政王總算能明白某些道理,不是大權在握便可以隻手遮天,若論謀略手段,到底還是太后娘娘技高一籌。」
  「你先別得意,攝政王失了一算,只怕惱羞成恨,會施計扳回一局。」朱宜修瞥一眼萬明昱若有所思的神情,徐徐道,「咱們也不要節外生枝,等著太后娘娘的吩咐就可以了。」
  萬明昱點一點頭,又幽幽一歎:「若論節外生枝,只怕李修容會讓太后娘娘煩得緊。」
  「是麼?」朱宜修眉心微蹙,兀自啜茗一口,「上一回節外生枝,讓自己失寵禁足,這一回若是再錯,可就胎兒不保。」
  見萬明昱微微一怔,朱宜修揮一揮手讓一旁侍立的小宮女出殿,悠悠然落座:「本宮昨晚做了一個夢,夢見李修容誕下皇子,被封為良妃,那個皇子生得十分可愛,皇后倍加疼愛,皇上於是下令,將皇子移入鳳儀宮鞠養,更有意立為太子。」
  萬明昱寧和笑道:「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娘娘這樣不放心承明宮?更何況,皇后娘娘正是青春韶華,即便李修容誕下皇子,她也無必要親自撫養。娘娘不要忘了,這個孩子對於李修容是何意義。若是讓皇后撫育,只怕會要了李修容的命。」
  「昭儀,很多事情,你想得再多,分辨得再清楚,終究也敵不過天算,試問你有幾分把握,李修容生下的不是皇子?你又有幾分把握不會由皇后鞠養?」朱宜修摩挲著細白手指上那枚光艷迷離的鏤花嵌海藍寶石戒指,壓低了聲音道,「本宮聽聞,民間有『招弟』一說。」
  「招弟?」
  「民間的富貴人間,遲遲不能生出男孩子的女子,往往抱一個男孩子過來養著,時間長了,肚子便能沾上孩子的旺氣,也就能產下男嬰,延續香火。」朱宜修的目光有意無意從萬明昱沉靜若水的面上掠過,「皇后入宮這樣久都沒有消息,若李修容真的誕下皇子,焉知她會不會使出此招呢?」
  萬明昱知曉朱宜修是做了充分的準備,才會這樣步步逼來,索性明快道:「貴妃娘娘不如直說。」
  「本宮就喜歡昭儀的直爽性子。」朱宜修笑意清和,一字一頓道,「你知道,本宮平安順利,你也能保住富貴榮華,李修容的孩子,極有可能會阻擋你我二人的前途。」
  心裡倏然一緊,幾乎恨得要嘔出血來,萬明昱極力忍著,才不會狠狠一掌摑到朱宜修面上:「貴妃娘娘,將心比心,將情比情,您是皇長子的生母,我也曾做過母親,要痛下殺心,還是對一個無辜的腹中之子……」
  「要做大事,就無謂拖泥帶水。你自己動手也好,假以人手也罷,本宮不希望那個孩子活過五個月,還有多少時間,你自己掂量。」朱宜修淡淡吩咐身側侍立的剪秋道,「剪秋,送客。」
  待回了和煦堂,萬明昱一把抓住案上的青花茶盞便要摜到地上,采容眼疾手快,一把扶住她的手臂:「娘娘,萬事需得忍,嫻貴妃娘娘耳目眾多,萬萬不可讓她知曉您一回宮就大發脾氣。」
  萬明昱的眼角皆是明亮如烈火一般的恨色:「賤人!毒殺了我的孩子,如今又逼我來害死李修容的孩子!她朱宜修的坎坷,我不知道麼?但她何苦來哉,要遷怒於那些無關的人!」
  「娘娘,嫻貴妃滿心裡期望著大殿下能登上太子之位,那些會攔著她的人,她自然不會心慈手軟了。」采容覷著萬明昱的神色,低低道,「恕奴婢妄自猜測,只怕嫻貴妃並未完全打消對娘娘的疑慮,她或許是藉機試探娘娘對她的忠心呢?」
  萬明昱一愣,旋即連連冷笑,盡目所處,茶盞上的青花似要開出無數朵妖冶的桔梗花,順著籐蔓鋪天蓋地的捲來,直欲窒息一般:「是了,嫻貴妃處事謹慎,憑本宮抄寫經文、為皇長子祝禱祈福,又如何能讓她放心?借本宮之手讓李修容落胎,即便本宮失手,她也能全身而退;若本宮得手,她便能牢牢抓住本宮最致命的把柄,真當是一箭雙鵰!」
  采容焦慮道:「那娘娘準備怎麼應對?」
  「還有兩個多月,一定能想出完全的法子,本宮就不信,老天有眼無珠,能讓嫻貴妃次次得逞!」
真正公平的神靈怎麼會顯靈,他只會保佑眷顧辛勤勞作的善良人,哪怕他們從不曾祈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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