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緣滅
作者有話要說:全盤推倒重來,各位看官多多支持,鞠躬!
新帝登基的禮炮轟鳴作響,偌大的皇城都在為新一任天子沸騰。
鳳儀宮卻是一派冷清死寂,朱宜修拖著步子走到窗前,晨光輕巧的灑在窗欞上,雕刻精細的窗格間已堆積著指甲蓋厚的浮灰。
「娘娘……」唯一自願留下來服侍她的剪秋站在後頭擔憂的叫了一聲。
「剪秋啊,你說是哪位皇子登基了?」朱宜修的嗓子在得知玄凌駕崩後日夜哭泣損毀得厲害,乍聽了還以為是年過半百的老嫗。
剪秋看著自小服侍的主子髮鬢間夾雜的縷縷銀絲,不禁喉間哽咽,又硬吞了下去,「大約不是三皇子就是四皇子吧……」被軟禁多年,主僕倆對外間的消息僅僅通過宮女太監們的閒聊中獲得些許。
「哼……」朱宜修聽得心腹侍婢的話冷笑一聲,「不論是誰總是她甄嬛得意!」
「娘娘……」剪秋自是為自家主子不忿。若要她說,滿宮內真正拿出心對玄凌的人怕連一隻手也數不出,偏偏玄凌竟不顧多年情分幽禁癡心一片的娘娘,白白便宜了甄家的女人。
忽聽朱宜修低歎,「皇上,那靈前為你哀嚎的人中不知有幾個誠心實意的……」
「娘娘,您前兒身子才好了些,別站窗前久站仔細受了寒氣。」剪秋勸道。
「這鳳儀宮早已成了冷宮,又有誰會在乎我的死活呢,也就是你了。」朱宜修拍拍剪秋的手,「是我拖累了你……」
「娘娘……」剪秋低下頭,抽泣兩聲,止住了。
「你去吧,讓我一個人靜靜。」
「……是。」剪秋離開時擔憂的多望了她兩眼,方才離開正殿。
剩下朱宜修獨自坐在昭陽殿的後座上,環顧四周,早已不復昔日的明亮光鮮,如同她這位被幽禁的前皇后,只剩下灰濛濛的黯淡。
前程往事齊齊浮現,湧上心頭。
當年入宮時也如今日這般艷陽高照,懷揣著不安與希望,十五歲的她也曾幻想過得到夫君的疼愛和無上的榮耀。
可入宮的希冀很快就被姐姐所毀滅,丈夫被奪走,又與後位擦肩而過,再遭喪子之痛,每一件都讓朱宜修心力交瘁。粗粗算來,她這三十多年來真正稱得上輕鬆歡愉的日子也不過是與玄凌最初的那兩年。姐姐死後,她縱然重得後位,也在無止境的宮廷爭鬥中耗盡心血,再不復少女情懷。
她好恨,恨上天不公,恨他奪走了一切原本屬於自己的東西,恨玄凌,恨姐姐,恨甄嬛,恨那些數也數不完的妃嬪們,更恨自己,明知帝王家無真情,卻依然對玄凌難以割捨。
鳳儀宮幽禁中的幾千個日日夜夜裡,她感受到的只有無盡的痛苦和悲傷。
玄凌,這個她愛了一輩子的男人,主宰了朱門興衰的男人,終是離去了。朱宜修乾涸紅腫的眼眶裡再也流不出半滴淚水,隨著他的死亡徹底枯竭。
愛恨都已經失去了意義。
端坐於後座上的朱宜修雖然已經髮鬢染霜,卻依舊是那個母儀天下的皇后——
正章元年,朱氏薨。遵太后命,追贈溫裕皇后,以貴妃禮下葬,未□升太廟。一子,三歲而殤,未命名。
朱宜修漠然的看著自己潦草落魄的葬禮,看著自己被葬在妃園最冷僻的角落,沒有香案,沒有祭祀,連牌位也是粗糙刻的,只刷了層薄薄的漆,看著自己的屍骨腐朽乾枯,轉身離開。
她在紫奧城中四處飄蕩,到後來飄蕩了多久,她也記不清了。只記得,朧月和親,雪魄出家,甄嬛的兒女竟都是情路坎坷,終身孤寂。
成王敗寇,甄嬛贏了,朱宜修輸了。但看到甄嬛活的並不好,朱宜修一樣很開心。
看到甄嬛為了女兒們氣急傷感,看到甄嬛精心保養的面容逐漸浮現的一條條皺紋,朱宜修痛快極了。她也曾到頤寧宮中,站在甄嬛的床榻邊,可惜對方看不見她。
她試著闖進甄嬛的夢裡,夢裡看到甄嬛害怕發抖的表情,人老了,就會相信鬼神,愈發害怕自己會有報應。朱宜修朝甄嬛哈哈大笑,笑得眼角都迸出淚花。
她是個孤魂野鬼,只能做到這樣嘲笑敵人。
朱宜修飄飄蕩蕩的回到鳳儀宮,這裡已經換了新的主人,是予潤的皇后,跟朱宜修很相似,也是一個生不出孩子的女人。
前皇后和現任皇后坐在一張寶座上,前者看透了後者隱藏的每一分怨恨和無奈,看著不斷有新人充入後宮,有人得寵,有人失寵,瘋子和傻子在後宮裡源源不絕。
朱宜修每一天知道的秘密比別人一輩子知道的都多,予潤為何遲遲沒有子嗣,甄嬛頭疼,朝野不安,箇中原因,她一清二楚。
當聽到甄嬛和槿汐密談時透出的話語,朱宜修怒不可遏。予潤根本就是個野種,是惠妃和溫實初的兒子。甄嬛居然敢篡奪江山,拱手他人。
玄凌,不知你死前是否曉得自家的天下將要易主了呢?
有那麼一瞬,朱宜修覺得這是玄凌的報應。
無情的男人,口口聲聲說她不顧姐妹情分,蛇蠍心腸,殊不知,若是純元有半分姐妹之情,便不該勾引了她的夫婿,又奪走她的後位。
朱宜修站在紫奧城的最高處,腳下宮殿鱗次櫛比,亭台樓閣,雕樑畫棟,當中又新沾了多少鮮血。
她累了,遊蕩了數十年,真的累了,過去總說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滋味今天一一嘗遍。
她想離開這兒,忘掉是非恩怨,忘掉玄凌,忘掉甄嬛,忘掉所有的一切,即使灰飛煙滅也在所不辭。
初升的太陽放出第一道金色的光芒,朱宜修閉上眼睛迎接它——
☆、重歸
「娘娘,娘娘……」
當朱宜修聽到剪秋喚她的聲音,愣了下,難以置信的開口說了句,「……剪秋,是你嗎?」
「是奴婢,娘娘,您怎麼了?」剪秋有些擔心的望著主子,「娘娘,您別嚇奴婢,奴婢知道您為皇上和大小姐的事傷心,可也不能傷了自個兒的身子啊,您現在可是雙身子啊……」
朱宜修聽了心腹的話,顫抖著慢慢摸上自己的腹部,絲帛輕柔的覆蓋下那滾圓飽滿的線條,她幾乎用上了殘存的全部力氣才控制住自己不要哭出來。
孩子,我的孩子!這會兒你還在娘的身上,還在娘的身上!
剪秋從沒見過自家主子這幅模樣,只當她是傷透了心了,急得不知如何是好,跪下來道,「娘娘,為肚子裡的皇子您也要保重啊,萬一有個什麼,奴婢就是死了也沒臉向三夫人交代。」
朱宜修閉了閉眼,穩住心神,把手伸給剪秋。後者忙扶著她起身。
「剪秋,我沒事,你別慌裡慌張的,要讓別人曉得了,還不得在背後笑話我。」朱宜修發話道。
「奴婢知錯,再不敢了。」剪秋立馬收拾了表情,變回平時的沉穩。
朱宜修看著尚顯青澀的剪秋,到最後,也只有這個自小跟隨的侍婢願意陪她。語氣不禁柔和兩分,「我餓了,拿些開胃的點心來給我。」
剪秋見朱宜修面色沉靜,不見半分悲慼,只當她已經想通了,喜不自勝,立刻福了福身帶上繪春出去張羅。
留下朱宜修在內室,描金繪彩的帳子綴著寶石珠子攢成的花朵,輕薄如蟬翼的粉色紗簾微微擺動,果盆裡擺放的新鮮瓜果清淡的香氣一絲一縷的在室內飄散。
各處陳設雅而不俗,一切都表明朱宜修回到了過去。
想不到自己竟能有這樣的造化,老天還能讓自己重來一回!
朱宜修摸著肚子,站在等身高的鏡子前,烏黑的髮絲盤成圓髻,只帶了兩隻翡翠玉釵,一派溫和沉靜。
回憶上一世正因氣不過姐姐柔則與皇帝私定終身,到手的後位拱手他人,導致五內鬱結難產傷了根基,自己無法再育,更使得孩子先天不足,這才早早夭折了。她暗暗下定決心,這一世絕不會再重蹈覆轍,為了不值得的事情傷了孩子。
「孩子,娘這回定當護著你,再不教你受半分委屈。」抿著薄唇,朱宜修眸光精亮。
回過神來,剪秋已在外間的桌上擺了各色精緻小點,小心翼翼的扶著朱宜修在桌前坐下,一舉一動,屏氣凝神,生怕驚到了她,惹得朱宜修忍俊不禁,比起後來老成持重,不苟言笑的鳳儀宮掌事姑姑,剛入宮兩年的剪秋還未脫去稚氣,平添了幾分可愛。
「剪秋,現在外頭都說什麼了?」吃了個奶油鬆糕,又喝了些蓮子粥,朱宜修感覺精神好了許多。
聞言,剪秋恭敬回道,「回娘娘,皇上執意要迎大小姐入宮,正跟太后強著呢。太后被氣的不行,已經宣御醫去請脈了。」
好姑媽,被自己兒子違逆的滋味如何?朱宜修聽了冷冷勾起嘴角,也不多言。只說了句「知道了。」便要起身到外頭逛逛。剪秋亦步亦趨的跟在後頭,隨時聽候召喚。
因懷著孕也不敢走遠,正值春季,鳳儀宮花圃內裡培植的牡丹奼紫嫣紅,滿園國色,叫人流連忘返。朱宜修便在一個石凳上坐下,倒忙壞了剪秋,又是端熱茶,又是放軟墊,忙著不亦樂乎。
「別忙了,弄得人仰馬翻的,這樣就很好。」看剪秋還想加件披風,不勝其擾的朱宜修開口制止。
主子一反常態的冷靜從容令剪秋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當初聽到皇上看中了大小姐,剪秋還為自己主子不平,好容易進了宮又懷了孩子,眼瞧著皇后就是自家主子的了,偏又是大小姐從中作梗,穿得花枝招展的進宮,搏了皇上中意。
剪秋打心眼裡瞧不上朱柔則,有婚約的人還來勾引妹夫,窯子裡的娼-婦都幹不出這種勾當。聽聞皇上竟要迎她入宮,還在沒人時朝地磚上狠狠啐了口。又見朱宜修得知消息後整個人如同雷震般呆滯,哀哀哭了整整一宿,鬧得動了胎氣還不敢聲張,只能悄悄宣了御醫後更加心疼主子。
她這廂在心中打抱不平,那邊閒坐賞花的朱宜修則細細回想上一世的每一個關節,那時太后和玄凌僵持許久,最後還是她忍氣吞聲的上書以嫡庶之別為由請立姐姐為後,方化解了難堪。這次她可不會這麼容易稱了別人的心願。
朱宜修絕不相信柔則入宮時艷驚四座的打扮會是無心之失,一味推到是被大夫人擺佈也無法自圓其說,難不成牛不喝水強按頭?禮數尊卑全忘光了麼?
回想過去柔則對她的好無非也就是高高在上的施恩罷了,庶出的宜修穩坐中宮,嫡出的柔則豈能甘心嫁給區區一個將軍之子,怪道要奮力一搏了。
我的好姐姐,這一次你就算想入宮,也得先在名聲上抹上兩層鍋底黑再說。
朱宜修的嘴角綻放出笑意,明明八個月的身子整個人臃腫成團兒,可瞧著比盛開的牡丹更顯雍容華貴。
「剪秋,我乏了。」朱宜修邊說邊要站起來
嚇得剪秋趕忙小跑著過去,嘴裡念叨,「娘娘,小心點,等奴婢扶穩了您再走。」
「你啊,往日裡是個悶葫蘆。這會子比內務府的嬤嬤還絮嘴。」偌大的宮廷內朱宜修真正敢放心去信任的也只有剪秋一個人,和她說話時便帶出三分隨意,宛若還在府中那般。
「如今也就娘娘您還能穩坐釣魚台了,外頭可是鬧翻天。底下人都等著看皇上怎麼收場呢!」剪秋話中也帶出一絲看戲的味道。
「在我這裡說說便罷,到了外頭可得把嘴把嚴實了。」朱宜修低聲提醒。
「奴婢省得。可娘娘您怎麼也不急呢?要是大小姐真進了宮,您可怎麼辦?」剪秋忍不住問道。
朱宜修看了她一眼,慢條斯理的說,「真的要進來也得先把婚約退了,早些年父親和威遠大將軍家訂下的婚約是盡人皆知的,就算是皇上也沒有硬來的道理。再不濟還有太后呢,我肚子裡懷的是皇家的骨肉,看她是要孫子還是要侄女了。」
剪秋如釋重負,笑著說,「娘娘英明,是奴婢多慮了。」
扶進內室,剪秋拿了軟枕給朱宜修背後靠著,懶懶倚在榻上,朱宜修吩咐道,「傳本宮的話,即日起閉門謝客,本宮要靜心安胎,你替本宮管好下面人的舌頭,要是有什麼不三不四的話流出去,先捆了押起來等我身子鬆快了再發落。」
「是,奴婢遵命。」
剪秋悄聲退下,朱宜修人雖悠閒臥在高床軟枕之上,心思卻早就轉了千百回。
回到這乾元朝的後宮,便再沒有安靜度日的時光了!
☆、暗湧
一宿無夢,睡到天大亮才起身的朱宜修梳洗過,就開始裝扮換衣,準備前去給太后請安。繪春給她挽了一個家常髮髻,插了一隻八寶簪子和銀色流蘇的步搖,既合了身份也不會太過笨重。繡夏捧著首飾盒子,道,「娘娘,今兒去見太后,得挑個鮮亮點的顏色呢。」
「要你這小蹄子多嘴,娘娘自有主張。」繪春輕聲斥了她一句,繡夏便老實了,不再敢多說。
朱宜修對身邊的侍婢鮮有重話,只淡淡笑了,隨手挑了一副淡粉色米粒大小的芙蓉石墜子,襯得皮膚不似前幾日泛黃,反倒多了些光澤。
宮外的軟轎早就預備多時,剪秋扶著朱宜修坐得穩穩的才出聲起轎,一行人浩浩蕩蕩的前往太后所居的頤寧宮。
才到頤寧宮外牆,鼻間已嗅到一縷縷檀香,自從玄凌親政,太后便深居簡出,鮮少露面,終日在佛前唸經祈福。
朱宜修恍然想到前世自己成為繼後便長年與佛龕相伴,經文雖倒背如流,卻始終進不了心。這宮裡的女人即使唸經也不過自欺欺人,求得片刻心靜罷了。
「吱呀」一聲,頤寧宮的宮門打開,就著剪秋的手,朱宜修背脊挺直,施施然步入殿內。
太后正在餵食那一大缸子金魚,旁邊的竹息姑姑則垂手侍立。
「臣妾給母后請安。」礙著肚子,朱宜修只能盡量屈膝。
「竹息,快扶起來,別累著了哀家的孫子。」太后不等朱宜修行全禮,忙命了人來攙她。
坐在下首的椅子上,朱宜修低聲向竹息道謝,「有勞姑姑。」
「哀家不是叫你免了這些俗禮,怎麼還專程過來,萬一路上磕碰了可如何是好。」太后慈愛的望著朱宜修,準確的說是朱宜修的肚子。
「每日向太后請安乃是臣妾的本分,豈能疏忽。臣妾是萬萬不敢忘的。」朱宜修言語懇切,聽了只讓人覺得孝心一片。
「好孩子。」太后欣慰的點頭,「哀家沒有看錯人,不枉哀家點你入宮。」
「太后這話叫臣妾不敢當,臣妾能有今日全仰賴太后的恩澤。」朱宜修做出乖巧聽話的模樣,這點她駕輕就熟。
說著說著太后咳嗽了兩聲,竹息忙給太后端了一碗平喘茶,服侍著她喝下。勻順了氣,太后歎道,「皇帝若有你一半懂事,哀家也就高興了……」
「皇上乃是仁孝之君,太后不必多慮。」正題這才剛開始,朱宜修拿出幾十年歷練出的耐心陪太后推磨,對方不急,她更不急了。
太后冷眼看著朱宜修氣定神閒,不知是有意為之,還是真的沒聽到風聲。但玄凌那兒跟她鬧得不可開交,堅持要柔則入宮,眼瞅著要鬧到朝野皆知了,便開門見山道,「宜修,你可願傚法娥皇女英?」
饒是朱宜修有了心理準備還是被太后這句話弄得無名火起,上一世自己果然是太過乖覺了,主動上書解了玄凌與太后的麻煩,這次她閉門謝客,太后又不願意拉下臉向兒子認輸,竟直接把火燒到她這兒來了。
姑母啊姑母,你也欺人太甚了,把我朱宜修當成招之則來揮之即去的玩意兒了麼!遂道,「恕宜修斗膽,娥皇女英乃是同胞姊妹,可姐姐她早年便許配給威遠大將軍之子,此事人人皆知,姑母這話怕是不妥。」
太后碰了個軟釘子,她也正為此事犯愁,雖說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何況一個女人,但君奪臣妻傳出去到底有損皇家體面,何況威遠大將軍又是兩朝元老在軍中聲望頗高,朱家貿然悔婚,難保不會生出怨恨之心。縱然太后素日對朱柔則印象上佳,這會子也難免怪她不知分寸了。
「今日且這麼著,嫻妃你回去好生安胎,莫要勞累。剪秋,仔細服侍你主子。」太后揮揮手打發她們主僕出宮。
「臣妾告退。」
回去的路上,剪秋忍不住說道,「娘娘,太后也太過分了,哪有這樣說話的,大小姐做事不在理兒上,還要咱們吃啞巴虧,給她抬轎子麼?」
「這正是太后的高明之處。無論本宮和姐姐誰能進皇上的心,總是她老人家得意,朱家的光彩。」朱宜修扶著轎子,一路行過朱紅色的宮牆,只覺遍體生寒。
「娘娘,今日難得出了太陽,要不要去御花園逛逛,在鳳儀宮裡憋了那麼久,奴婢瞧著您的臉色都發白了。」剪秋提議道。
「行,就聽你的,去涼亭那兒坐坐。本宮也確實許久沒見過陽光了。」
肩輿轉道御花園,下了轎攆,搭著剪秋的手朱宜修慢吞吞的走著,肚子一日大似一日,確實是不便於行了。她如今格外小心飲食作息,真真是前世裡做慣了這些,總怕這一世也走了別人的老路。
眼下宮廷裡也無人比她的位分更高,除了端貴嬪齊月賓之外,不過幾個更衣美人之類的小魚小蝦。路上見到兩三個,都忙不迭的向朱宜修行禮,眼神中帶著驚訝和意外。
估計人人都當她氣得半死,躲在宮裡落淚了。
朱宜修懶得和這些人計較,不過是些愛嚼舌根的丫頭片子,成不了氣候。倒是繪春在旁氣得半死,惹得剪秋瞪了她好幾眼才把腮幫子放下。
「嬪妾見過嫻妃娘娘,娘娘金安。」
一把柔婉的嗓子叫得朱宜修輕佻眉頭,多少年了,她都快忘了端妃也曾有過青春明艷的年紀,印象裡大多是淡漠疏遠的表情,孱弱多病的身體,還有披香殿里長年不散的那股子濃濃的草藥味兒。
眼前的端貴嬪齊月賓一襲湖藍色裙子,閃著柔和的閃光。容貌不算最出眾的,卻有一股子內斂安定的氣質,明眸皓齒,如果說華妃是一團烈火,那端妃就是一汪深潭,叫人見不到底下究竟掩藏了多少暗流。
「原來是端姐姐,不必多禮。今日春光明媚,姐姐也出來踏青麼?」
端貴嬪的年紀比玄凌還要大兩歲,又是打小養在太后身邊的,論起來比朱宜修要更親近些,和玄凌是實打實的青梅竹馬。齊月賓雖是虎賁將軍齊敷之女,卻自幼長於宮中,說穿了就是齊家在朝廷的人質。齊家乃是開國功勳,卻始終屹立於朝堂,可見深諳韜光養晦之道。後來軍功榮盛的慕容家與齊氏相比,不過爾爾。
想到她生生忍了華妃十多年,最後才和甄嬛聯手扳倒自己,心機之深不在甄嬛和自己之下,朱宜修愈發不敢小看她。只做出友善和睦的態度和她閒聊著。幸而這時兩人的關係平平,沒有過分親近,也無十分交惡,這般態度也不會顯得巴結。
「嫻妃妹妹月份大了,該擅自保重才是,宮裡人多口雜,若有什麼也無須深究。」顯然端貴嬪在來時也聽到不少閒言碎語。
「多謝端姐姐提醒,妹妹心中有數,宮裡的事情自有皇上和太后做主,自然不會聽信那些撲風捉影,平白找氣受。」
端貴嬪見朱宜修落落大方,目光坦然,便輕笑道,「嫻妃妹妹心胸開闊,是我杞人憂天了。」
「妹妹聽說姐姐近日身子不適,可大安了?」朱宜修記得齊月賓素來有哮喘之症,後來華妃又強灌她紅花更是雪上加霜。
「有勞妹妹掛心,好多了。這是打胎裡帶出的毛病,習慣了也不過如此。」端貴嬪淺笑回應,「快到午膳的時辰了,妹妹還是早些回宮歇息的好,免得餓著肚裡的皇子,皇上和太后可要擔心的。」
「妹妹聽姐姐的就是,這就先回去了。改日再請姐姐往昭陽殿說話。」朱宜修讓剪秋先扶著端貴嬪上轎,然後才回轉鳳儀宮。
「娘娘,咱們往日裡和端貴嬪也沒什麼交情,今日怎麼倒說了這許多話。」剪秋一邊替朱宜修卸下釵環,一邊問道。
朱宜修把玩著一支芙蓉釵,微笑道,「端貴嬪久在宮中,在太后和皇上面前都說得上話,咱們雖不必上趕著討好她,但也無需太過疏遠,君子之交淡如水就很好了。」
「奴婢記下了。」
剪秋服侍著朱宜修躺下,放下帳帷,一室靜謐。朱宜修白天耗費了些精神,也確實累了,不多時便沉沉睡去。
遠處,頤寧宮和儀元殿這兩處紫奧城最重要的宮殿卻是徹夜燈火未熄。
☆、母子
屋內的更漏滴答滴答,到卯時了。
御道邊初綠的小草,橙黃色的琉璃瓦,紅色的宮牆,白玉砌階欄杆,在濛濛亮的晨光中已能看清大半的輪廓,甚至還能遠遠望見墨色的黛山起伏的線條。
天邊亮出了第一道金邊,玄凌站在儀元殿的大門口,望見這道璀璨的華光,心頭忽然閃過朱柔則那燦星般的眼眸,整夜未合眼的他竟一下子精神鬆快了大半,只是短暫的歡樂很快被相思之苦代替,心下更加空空蕩蕩。
上月與柔則相遇的場景又再現眼前——
夕陽西下,金紅色的霞光塗抹在紫奧城雄偉大氣的建築之上,更加的耀目輝煌,晚風拂過,宮殿簷下四角懸掛的鈴鐺清脆作響,四處栽植的花卉散發馥郁的香氣緩緩流淌,玄凌只帶了李長一人,沿著玉帶橋散步,冷不防,一把甜美婉約的聲音,隨著微風和花香飄入玄凌耳中,「……宮中的景色雖好,只是太過匠氣,不如江南那邊盡得天然風流,曾在書上讀到:洞房昨夜春風起,遙憶美人湘江水。枕上片時春夢中,行盡江南數千里。我可是想得很,就不知何時才有機會親眼去瞧瞧……」
宮內的妃嬪善詩書的不多,便是宜修也不過死記硬背了些詩詞,偶爾玄凌與她談論時也往往不能盡興,乍聽到有人吟誦詩句,登時耳目一新,急著往聲源處走去,想看看是哪個妃嬪有如此才華,竟然不曾出頭。
「大小姐,咱們這次來看二小姐的,您怎麼老惦記這些景啊花兒的,夫人可說了,您來……」另一個圓潤清脆的嗓音壓低了聲音,叫玄凌聽不真切後頭說了些什麼。
「唉,母親她……若真讓母親如願,宜修她……」那個聲音又響了,這回多了些憂愁,平白叫玄凌的心沒來由一緊。
他忍不住了,三步並作兩步的邁開大步,太液池前站著兩個年輕女子,說話的那位全身沐浴在夕陽之中,瑰麗霞光罩著她,富麗錦緞裁成的衣裳繡的鳳凰紋樣如同活了一般,張開雙翅,熠熠生輝,隨時能飛入天空。
聽到有動靜,兩個女子轉過身。玄凌的目光與她接觸了。霎那間,玄凌的心猛然縮成一團,感受著一種尖銳的痛苦,使他不得不屏住呼吸,臉色煞白;跟著一陣慌亂,心又「撲通撲通」亂跳,猛烈地撞擊著胸腔,面頰象火燒著一樣通紅。好半天,他無法使自己平靜,心神飄飄搖搖,彷彿飛上了九霄。
玄凌貴為帝王,富有四海,坐擁三千佳麗。可今日才知道自己不過是井底之蛙。和眼前女子相比,滿宮妃嬪皆黯然失色,粗陋不堪。
她太美了!她的美不僅在於仙子般的容色,還有那一雙令人驚奇的眼睛--如同深海中才能孕育出的兩粒純黑的明珠,晶瑩明淨、靈動活潑,更在於身上透出開朗從容的大度和她眼睛裡流露出來的聰穎、才華和真摯。宮廷妃嬪,各色佳麗,何曾有過這樣的美人?
「大膽,見到皇上還不快跪下。」李長出聲打破了凝結的氣氛。
「皇上恕罪,我們是奉太后懿旨進宮來陪伴嫻妃娘娘的。」綠裙子的侍女先一步跪在地上,驚慌的請罪。
那仙子般的佳人自然也要屈膝下跪,可玄凌不願意讓她的裙擺沾到了地上的灰塵,忙出聲,「不必了,既然是來陪伴嫻妃的,便是一家人,是朕冒昧了,不知者無罪。」
「多謝皇上寬仁,臣女朱柔則拜見皇上,皇上萬福金安。」盈盈施禮,如黃鶯出谷的嗓音,叫玄凌再也無法忘記。
天邊的月亮悄悄爬上來,太陽卻還沒西沉,日月交匯的時刻和她比起來,都顯得微不足道,她吸引著他,使他的心燃燒,使他的靈魂戰慄!
柔則見皇帝的目光盯著自己久久不散,也難免臉紅,急著告辭了,「恕臣女先行一步,還得回去陪伴小妹。」
「李長,派人護送朱小姐。」
她一走,玄凌的魂似乎也隨著一同去了,傻傻站在太液池邊,直到月亮高懸於空中,群星眨眼。可無論哪一顆都及不上她眼中的光彩,吸走了全部的精華。
「皇上,夜涼起風,該回了。」李長彎著腰恭敬的在一旁說了句。
「李長,她是嫻妃的何人?」
李長一愣,忙回道,「回皇上,剛才那位朱小姐是嫻妃娘娘的親姐姐,朱大人的長女。」
嫻妃的姐姐?玄凌望著瑩潤的月亮,想到鳳儀宮中的朱宜修,雖然也是溫婉妍麗,可與柔則相比,卻是天差地別。不由得埋怨起太后,當初為何不讓柔則入宮,使自己能得一知己,當真是命運弄人。
那日後,玄凌便時常找機會去鳳儀宮,不鹹不淡的關心一下嫻妃的胎象,醉翁之意不在酒,源源不斷的賞賜送入昭陽殿,十有八-九都是給柔則的。兩人更時常在太液池,御花園內談詞論賦,玄凌更是對柔則愛到了心裡,對先入宮的宜修不免冷淡了許多,隱隱有嫌她鳩佔鵲巢之意了。
朱宜修何等精明,很快便回過味兒來,知道皇帝和姐姐暗中有了私情,不知流了多少眼淚,最終因體虛一睡不起,便有了如今的宜修重獲新生。
言歸正傳,玄凌因執意要迎柔則入宮,與太后僵持了近一個月,如今太后抱恙宣了御醫,他這做兒子的不能坐視不理。用冷水淨了面,又換了身常服,稍用了些早膳,就前往頤寧宮看望太后。
內侍婢女們匍匐跪迎,跨進頤寧宮的正殿,殿中飄散的不全是平日的檀香,夾雜著淡淡的藥草味。玄凌不禁面色一肅,對太后多了兩份擔憂。
進入太后的內殿寢室,聽到他自幼熟悉的慈愛聲音,「是皇帝來了嗎?快叫他進來,哀家可想壞他了。」
玄凌上前幾步,給太后行了請安禮,恭順的問起病情,吩咐御醫仔細調養,又讓竹息多注意飲食起居。既有為人子的孝順,又有帝王的威嚴。
一派母慈子孝的場景,彷彿月前的爭執全然不曾有過。
御醫診脈後便退出,寢殿內只剩下玄凌,太后,還有作為太后心腹的竹息姑姑,連李長都被打發到外頭了。
此時,太后望著兒子,靜靜的說,「看皇帝今日的氣色有些蒼白,可是不曾睡好?」
「兒子無礙,只是近日朝政繁忙,難免睡得少些。」
「國事固然重要,可也要保重身體,皇帝的身體是萬民的福祉,切不可大意。」
「兒子牢記母后教誨。」
太后點點頭,轉了話題,「皇兒身為一國之君,必然是懂得以國事為重,哀家聽聞西南邊陲有些動盪,不知皇帝打算派誰去?」
玄凌笑道,「一群蠻夷毛賊何勞母后掛念,威遠大將軍駐守西南多年,年事已高,朕打算調他回來頤養天年,另選了年輕的幹將慕容世柏前去平叛,此人熟讀兵書,之前也曾立了些功勞,是個可提拔的人才。」
「聽皇兒這麼說,倒是個好人選……」太后不動聲色,又說了幾句閒話,便溫和的說,「哀家有些乏了,皇兒,你也回宮歇息去吧。」
玄凌的耐心漸漸殆盡,微皺起眉頭,太后擺明了是採用一個「拖」字訣,柔則與威遠將軍之子的婚期迫在眉睫,到時候,就算是皇帝也不能做出橫插一腳的事來。
「母后,柔則的事情……」
太后莞爾一笑,用這種溫和的方式表達對兒子想法的不支持,「皇兒,柔則已經是有人家的人了,何況又是多年婚約,大丈夫何患無妻,好姑娘多的是,未必非她不可。」
沉默片刻,玄凌道,「母后,兒子只想要她。」
「皇兒,做娘的哪能不希望你萬事順心,可即便咱們貴為皇族也不能罔顧禮教,女兒家的名聲是比性命還緊要的,你若執意如此叫阿柔日後如何抬起頭做人呢?」太后改換政策,苦口婆心。
「那朕就立她為後,看天下誰還敢多言半句!」玄凌「噌」的從凳子上站起。
「你長大了,母后的話你也聽不進去了。」溫和的語調掩飾不住淡淡的心酸,太后又咳嗽了兩聲,愈發顯得病態了。
玄凌低下頭,又重新坐回太后跟前,「是皇兒魯莽,母后息怒。」
「皇兒你可曾想過,柔則若入宮為後,宜修該如何自處,你忘了你答應過她什麼嗎?」太后第一次在語氣中流露出不滿。
玄凌想洩了氣的皮球,悶悶的說,「到時朕會立她為貴妃,也不算委屈了她。何況她和柔則乃是親姊妹,本就不同與一般妃嬪間,相處必定更和睦。」
聞言,太后的心情比玄凌複雜的多,考慮的方面也多得多。朱宜修是她看中親自點入宮中,個性手腕最適合中宮之位,而柔則,太后想到其母在省親時貿然出言,心中冷笑,有母如此,縱然柔則天生麗質,怕也成不了大器,偏兒子竟中意了,左右為難,實在是愁壞了太后。
「你若真想要柔則入宮,那她原本的婚事該當如何?」太后絕對是維護兒子,因為他是天下之主,是太后最親的血脈,九死一生才坐上來寶座。兒子的心思也從來逃不出她清明的眼睛。她察覺到玄凌對柔則已情根深種,若真的拆散他們,只怕玄凌要鬱鬱寡歡,與她這個做娘也生出嫌隙來。對待她這個聰慧又敏感的兒子最好的辦法就是寬容,只要不觸到太后的底線,太后總會睜隻眼閉只眼放手的。
自小相依為命,讓玄凌聽出太后的口風鬆動,喜悅萬分,道,「朕已經想好了,朕的五叔中弘王嫡出次女,寧安郡主,正當妙齡,與將軍之子正好匹配,待朕下旨賜婚,成全這對佳偶。」
看著兒子的表情,太后心知他已經打定了主意,絕無轉圜的餘地。道,「既如此,那就按皇兒的意思去辦,只是這柔則封後的事情,總得緩一緩,待風頭過去再從長計議。」
知道太后這就是答應了,玄凌哪還有不遵從的道理,忙向太后討好的說,「多謝母后,兒子感激不盡。」
「太后,皇上這樣一來,嫻妃娘娘……」看著玄凌滿面春風的離開頤寧宮,當年作為陪嫁丫鬟和太后一起入宮的竹息姑姑忍不住出聲了。
「唉,我何嘗不知道,宜修若不是吃虧在出身上……說來這孩子也不負我的期望,只等她有子傍身,名正言順。誰又料到橫生出這段來,果真是天算不如人算……」
玄凌與柔則不過數面便情深至此,天意不可違。太后在心中暗歎,宜修無福啊,只得屈居次等了。
[ 本帖最後由 點名簿 於 2016-5-11 00:34 編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