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命懸一線
神威遠遠看過去,只見雙方已經入場站定位置,現場氣氛霎時推至高、潮,熱烈的歡呼聲沖向雲霄。
在喧騰不休的環境中,神威選擇正對棧橋的位置,靜靜觀賞。他獨立于此,周圍幾米地方除阿伏兔外無人敢與之比肩,淨空出來的一片區域,彰示他作為團長的震懾力。
遠在棧橋之上的雪時晴偶爾一瞥眼,便能清楚地見到他的身影,如此遙遠又如此接近。他們的目光在半空相遇,平靜又暗藏波濤。死神張翼待飛,她立身濃重陰影之中,而無所畏懼。
冷靜是唯一需要的情緒。
雪時晴收回目光,轉向對面的組長。
她的右手握緊銀灰色的M9□□,彈夾充足,準備妥當。
對面的人,面色凝重,如同她一般。
他們開始緩緩步至狹窄棧橋中央,每向對方走近一步,彼此的臉色神情便清晰一分。雪時晴的冷漠煞氣,組長的凝重深沉,映入彼此眼底,引起心理上的微妙變化。
雪時晴眯著眼,對方的氣勢變弱了。她的攻心計產生效果了嗎?
然而,不代表她不用冒生命危險去決鬥。
神威說的話,深深刻印在她腦中,戰鬥就是戰鬥,容不下任何的詭計。
走到面前,組長首先開口:「我不會因為昨晚的事,放過你!」口氣陰狠,有豁命出去的架勢。
雪時晴仰頭,深幽眸子定睛看他:「我會贏。」淡漠的語氣,風輕雲淡,將他的陰狠輕輕撥開。
組長再次在她身上受挫。他鎮定心神,沒有回應她。
他們倆轉身,背對背。
雪時晴右手持槍,組長則提著夜兔專用的傘。
底下的人開始幫他們數起數來。「一、二、三……」聲音浪潮如洪流。
數到十,他們就可以互相射擊對方。
雪時晴隨數數的聲音踏出,步子輕盈,踩在拍子上。她放空大腦,什麼也沒想,手心乾燥,槍柄觸感是她熟悉的,只要遵循本能,只要放任身體的反應……
她絕不會輕易死去……
她甚至閉了閉眼,眼前是空濛的世界。
如果我死了,記得將我燒成灰再丟棄,因為我不想在這世上留下任何痕跡。
神威,在我死後,你會怎樣做?
等等,為什麼會突然想起這個傢伙?
她要做的是全神貫注應付面臨的決鬥,而不是掛心他的想法。
她不能分心!
「八、九……」
雪時晴再度閉目,一種奇異的寂靜自心底無限擴張,時間倏地停滯,變成無數光點朝四周飛散而去。
尖利呼嘯,急促呼吸,猛然大開大合的動作——
「十!」
雪時晴原地旋身,輕巧靈活宛若秋葉,高高梳起的長馬尾在空中甩出一道黑影。
砰——
組長比她早零點幾秒開火,子彈幾乎在眨眼間逼到眉睫之上!
她慢了一步,稍微受驚,手中槍支便失去準頭,子彈只打到對方腳邊,但這已不是她所關注的事,當前最重要的是,在避開迎面殺機的同時抓緊機會再補一槍!
她不顧被擊碎顱骨的危險,頭一偏,扣下扳機,M9的連發時間短得驚人,不到一秒之內,她二度開槍,而這次目標並沒有落空。
沒料到少女竟然能在閃避子彈的同時開槍,兼顧速度和精確度,可怕得如同無情無感的機器,組長低估她的實力,魁梧的身軀避讓不及,腰間中招,頓時血染一片。他悶哼,緊接著沒有絲毫遲疑地開火,動作流暢自然,假如沒看見他的血滴落,大概還以為他一點事都沒有。
雪時晴沒有完全避開子彈,5mm直徑的子彈擦著她的左耳過去,一瞬間的高溫灼熱暫時損壞她的左邊聽覺,臉頰熱辣辣地疼,左眼不禁滲出淚水。她立馬閉起左眼,單靠右眼視力,對準對方的子彈,將其一一擊落!
尖銳的爆炸聲在棧橋上接二連三響起,雙方快不眨眼的開槍速度,子彈軌道在半空以險象環生的姿態相交擊,火花四濺,彈片亂飛,圍觀人潮往後退,從他們頭頂飛射而下的是細碎鋒利的彈頭碎片。一個不慎,他們也會成為決鬥中的無辜犧牲品。
越是危險,戰況越是激烈,第七師團成員就越發興奮,即使圍觀有風險,仍有不少人頂著亂飛的碎片踮腳翹望。此時全場肅靜,無人能從眼前槍戰中得空閒聊,生和死就在錯落的一刹那。
神威的視線追逐著棧橋上的少女,他的眼神從霍然一亮到幽幽陸沉,再到冷淡審慎,他收斂所有的神態,只是冷冷地望著眼前的戰鬥。
她會死嗎?
死了以後,他要直接將她丟棄在宇宙中嗎?
正當神威認真地思索這個問題的時候,雪時晴做出一個震驚全場的動作。
圍觀成員立即爆發出難以置信的喝聲。
他眉頭一動,看過去,只見——
少女穿梭在槍林彈雨中,靈活地遊走,但這種貌似遊刃有餘的狀態持續不了多久,因她離對方越來越近了。
她是在朝猛烈開火的槍口直接衝撞上去!
愚蠢至極的做法!距離越近,擊中的可能性越高,她沒腦子還是不要命了?
看來是後者。
神威的眼神冷到凝結成冰。
她的子彈所剩不多,而組長強悍的槍彈連發也在壓制她火力,除了捨命一搏,她別無選擇。雪時晴想。子彈從她身周險險飛馳而過,發出令人膽顫的嘯聲,耀目火花轉眼即逝。她利用自己的體型優勢,腿腳發力,冒著強大的火力直沖過去。
避無可避,便用槍打下來,掩護自己前進,十多米的距離,她僅用兩秒就縮短到不到三米之近!
看著少女咬著牙、眼露凶光,如同被獵人逼到絕境的小獸,奮不顧身、豁出性命,逼到他眼底,他心中一顫:殺了她,她可能還會留下證據告發自己;不殺她,也就是說他失敗,那他在第七師團如何立足?
殺還是不殺?
組長的凶性也被徹底激發起來了!
無論如何,殺了她,獲得完全勝利才是最重要的!
他面孔猙獰,目光似噬人之蛇竄出,他心念一定,舉手就對準她的心臟射擊,極近的距離,她竟然直接開槍與之對射,兩顆子彈碰撞,又炸出一簇火花。
組長不由自主地退後,拉開距離,這後退的一步,與雪時晴不顧性命地突進,形成鮮明的對比,他在外人眼中,氣勢已經敗給這位柔弱的少女。
他沒放棄,再發一槍,這次他瞄準的是她開槍的右手。釜底抽薪,只要廢掉她右手她就失去反擊的能力了!
他的傘尖一偏,轟然開火!
這是他做出的最錯誤的決定。
雪時晴沒有試圖避開這一槍,相反地,她控制自己面對危險而閃躲的衝動,右手利索地往左手一拋,M9落入左掌之中——
「砰!砰!」兩下,餘音繚繞,在空曠的場地回音嫋嫋。
這是最後兩槍。
戰鬥終於落幕。
神威微微張大眼,湛藍眼眸,波光開始流轉。
全場倏然一靜,壓抑的沉寂,半點聲息未聞。之後——
周圍反應過來的團員們終於猛然炸開了鍋!
「竟然是那個女孩贏了!」
吹過耳邊的隻言片語,神威仰頭,凝望著在決鬥中勝出的贏家。
棧橋右端,血順著橋邊欄杆空隙,一滴滴灑落,仿若一串血紅珊瑚珠子碎落,往上望去,少女單膝跪地,右手垂在身側,左手前伸,銀灰色的□□,槍口指向滿面鐵青的男人。
她的右手掌被洞穿,血汩汩外流,而她的槍口正在冒煙,方才開的一槍,正擦著組長的頭顱沒入背後的牆壁中。
她終究沒有下殺手。
而對方也失去反抗的意志,無論是精神還是肉體,被她完全擊潰。
她確實贏了。
雪時晴額頭冒出冷汗,大口喘氣,刺骨的痛感沿著尚未斷裂的神經末梢傳達大腦,她嘴唇顫抖,全身發冷。
但是,她贏了,她活下來了。
她內心的激動,慢慢發酵,等到醞釀而出時,她已肢體僵硬,不得動彈,眼前景物彷佛在飄移。
只聽到組長焦躁不甘的聲音如蚊蠅嗡嗡:「我竟然會輸,竟然會輸!」
雪時晴左手無力垂下,身體不穩,失血過多,讓她眩暈,她努力抑制,想站起來,以勝利者的姿態撐到退場。
身後腰肢傳來溫暖的觸碰,來人扶著她的手肘,助她起身。
雪時晴一口氣站起,輕輕靠在背後之人的懷裡,她回眸,唇色蒼白,左邊面頰鮮血淋漓,而目光迷蒙。
「這下,你再也不能丟下我了,神威。」她氣若遊絲地喃喃。
「看起來好像是這樣呢。」神威回應道,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錯覺,他的神情幾乎算得上溫柔,那種清澈得沒有半點陰翳的溫柔。
雪時晴不會忘記這一刻他的溫柔。
轉過頭,面對下方眾人,她挺直腰背,稍稍離開神威,她站得筆直如松。
「從今天開始,我就是你們第七師團成員之一,兼任後勤組組長,你們還有什麼疑問嗎?」
沒有人提出反駁,沒有人有任何異議。
她豁命戰鬥的姿態,有目共睹,這樣的精神,正是第七師團的風範。
更何況,團長也擺明立場,站在她那邊。
阿伏兔乾脆地承認她的地位,由他帶頭:「我沒意見,你的確有資格成為第七師團的成員。」其他人從震撼中回神,陸陸續續表示回應。很快,贊同的聲音匯成洋流,淹沒訓練場。
在這樣的時刻,神威在她背後輕聲笑道:「多虧你,我這次賺到一大筆錢呢。」
雪時晴立刻回頭軟聲哀求:「我勞苦功高,分我一半∼」
遭到果斷拒絕:「不要∼」
她還想拉著他的手求安慰,但動作過大,她眼前泛起白蒙,終於禁不住搖搖晃晃地倒下。
神威將她抱個正著。
第29章 初現端倪
雪時晴睜眼醒來時,朦朧視線映入幾條人影,圍在她身邊指指點點。
搞毛啊?她想。
不耐煩地想背過身去,埋在鬆軟的羽絨被裡,露出的右臂卻被人扯住。
「嘶。」好痛。她蹙眉,哀怨地瞥向扯她傷口的人。對上一張熟悉的少年娃娃臉面孔。
「你們先出去。」他扭頭對身旁的夜兔吩咐。「是,團長。」傳來成員整齊的低聲回答。
「現在是幾點?我好餓。」雪時晴見房間清空,只剩下她和神威兩人,就軟軟地撒起嬌來。
可惜某少年不吃這一套。
「你的體質很麻煩呐,沒有夜兔的自愈能力,你的手大概要徹底報廢。」他慢慢說來,輕柔的聲線飄進耳畔,卻述說殘酷而冰冷的現實。
報廢?別把她的手說得跟機械零件似的。雪時晴往下看了眼自己的右手,包紮得嚴實,龐大的體積讓她深深懷疑裡面是不是塞進什麼奇怪的東西。
「等等,神威,我覺得有點不對勁。」雪時晴的聲線忽而緊張,她瞪大眼,神威好整以暇,等她吐出下一句話,再決定是打她的頭呢還是打她的頭。
「誰幫我換的衣服?!」她驚叫,驚慌失措得幾乎要一個鯉魚打挺坐起,不過難度太高未能做到,她只勉強撐起上半身,尖銳的視線如小刀咻咻地飛向床邊的神威。
他咧開嘴角,笑:「你說呢?」
你說呢你說呢……反復無限回音……
雪時晴立馬躺回去,將被子拉上來蓋住下頜,過一會,她艱難地擠出微弱的聲音:「謝謝。」
不,這種事,根本不需要道謝好伐,她白癡啊!
話說出口,覆水難收,氣氛更尷尬了,她面紅耳赤,被子扯到臉上。
沒臉見人。
「不客氣。」偏偏神威一本正經地回她。
啊啊,她一輩子都不想見到這人了。
「再過三天左右,我們就能到達第七師團駐紮的地方,到時阿伏兔會帶你下船去求醫,嘛,你自己好自為之吧。」神威隨意說道,似乎對她的傷勢並無半分掛心。
「哦。」雪時晴悶悶地應。
「雪時,」他突然喚她,她聞聲從被窩磨蹭著探出頭,「就算你事前耍了小詭計,你的戰鬥,在我看來,還算得上有點趣味。」
說回正題了嗎?這樣就好。
「我要感謝你的讚賞嗎?」
「你該感謝的是,你擁有必死的決心戰鬥,如果不是那樣,恐怕你早就死在那裡了呢,對於你的表現,我倒有點出乎意料,嘛,也算不上吧。不過,沒有殺人的覺悟,你還是差了一截呢。」
神威指她在最後關頭留手。
「我沒有殺他的理由。」雪時晴輕輕地說,「這只是一場比試。」
「是嗎?但他也沒有存活下來的理由,因為他敗給你了,所以,我將他殺死。」
「你說什麼?」雪時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霍然睜大眼睛,再次激動地起身,手肘撐著床,仰起頭顫聲質問,「你殺了他?」
隨即氣力不濟,她虛弱得要倒回床上。
神威伸手,好心地扶住她沒受傷的肩,身體挨近,俯視她的面容。他望進她震驚的烏黑眸子,在她急促的喘氣聲中繼續說下去:「我本來想殺了他,失敗的傢伙根本沒有留下的價值,但是,阿伏兔說,他在打理師團事務方面很有用處,我想萬一他死了,那種麻煩又瑣碎的事就沒人去做,我會很頭痛的呢,所以最後我放過他了。」
他聽著她的呼吸聲,在他的解說下漸漸平緩,眼神轉深,問:「你為什麼要緊張?他跟你有什麼關係嗎?」
「……沒有。」雪時晴想說的話堵在咽喉,她仰頭看著他深沉眼神,不由自主側過臉,眉睫垂下,遮掩自己眼裡的情緒。
神威,在你眼中,戰鬥失利的人就失去價值了嗎?僅僅是這樣,你就可以決定他的生死了嗎?我沒想到,你竟然會有這種極端到不容情面的想法,竟然能將這樣的冷酷的想法付諸行動。
當初見到的那個溫柔少年,彷佛已經遺落在記憶的不知名角落,眼前這位,只是一隻披著溫柔外皮的兇猛野獸。隨時會噬人,讓人心寒。
雪時晴感覺自己好像置身冰窖之中,從心底升上來一陣陣的寒氣,凍結她的五臟六腑。
好冷,好痛苦。
「你很冷嗎?你的肉體真的脆弱得讓我看不過眼呢。」神威眼見她悶頭埋在枕間,蜷縮起身子,很是畏寒的樣子,他順手替她將被子蓋回去,手不經意碰到她耳後的皮膚。
她戰慄了一下。
神威將她的反應看在眼內,沒說話,準備起身離開她的房間。
剛轉過身,就聽到她在背後小聲地問:「神威,如果是我失敗了呢?你是不是也要殺了我?」
神威頭也不回,笑起來,春風拂面:「你會被他殺死,輪不到我動手。」
說罷,他大步踏出。
雪時晴合眼,長歎。
幾天以後,按神威所說的,第七師團的母艦終於飛回他們的大本營——回雨星球。艦隊降落在第七師團基地裡,船上人員和地面迎接人員都在準備卸貨加油、清點物品之類的雜物,船上地面,都忙成一片,場面熱火朝天,喧鬧非常。
雪時晴經過幾天的閉門休養,直到今天下船,她才自傷後第一次踏出房門,剛出門,就迎上阿伏兔打量的目光。
她抬頭,阿伏兔閃電般收回略為放肆的目光,露出算得上親切的笑容:「我是阿伏兔,你就是雪時對吧?你的身體看起來恢復得不錯啊,上次的戰鬥,到現在師團裡還有很多人在議論你呢。」
這是因為大傢伙基本上都輸錢了嘛,有的還損失慘重,連自己的家當都輸光了。對於她這匹橫空而出的黑馬,誰會不議論她呢?說到這裡,團長倒是賭博中唯一的贏家,第七師團成員的私人小金庫幾乎被他搜刮乾淨了。
唉,賭博無益啊!幸虧自己沒有參與進來,不然同樣輸個精光。
阿伏兔在慢悠悠想著以上事情之時,雪時晴敷衍地胡亂點點頭,繞過他隨便選擇一條走廊漫步離去。
他回過神,連忙對著她的背影喊道:「喂,雪時,你走錯方向了,下船在這邊!」
雪時晴聞言,身子一僵,硬生生地轉回來,面無表情地看著阿伏兔,似乎流露出莫名的怨念,看得阿伏兔心裡一寒:這傢伙怎麼回事?死氣沉沉的,不像是決鬥那天見到的殺伐果斷的女孩。
不過這也並非他能夠探知的八卦。等到他將這女孩領下船,在地面上,剛好碰到正與部下談話的自家團長的時候,他才稍微有點領悟,這兩人的微妙關係。
陰沉的天色,分不清是清晨或是傍晚,空中有細細的雨絲飄灑,蛛網似的罩在頭頂,既柔且輕。
廣闊的水泥地,巨大艦船停在身後,而周邊是師團成員在忙碌著各種事務,人來人往,好不熱鬧,將清冷的氛圍打散。
雪時晴就是在這樣的情景下見到神威。
周圍眾人投向自己的異樣好奇的視線,被她全然無視,她只定定地注視著面前的少年,然後低頭,跟著阿伏兔走過去。
「團長,現在我帶雪時去找醫生了,你還有什麼要吩咐的嗎?」他用懶散地語氣問,只是一種禮貌性的詢問。
沒料到神威會回應:「那,我也順道跟你們一起去吧。」
「啊?」你不是早就說讓我帶她去就可以了嗎?阿伏兔沒把自己的牢騷說出口,唯有老老實實地帶路,步行到一輛越野車前,迷彩綠車身,厚實堅固的輪胎,粗獷豪放的風格。
阿伏兔跳上駕駛座,發動引擎,雪時晴默默地打開後門,坐到後座,神威最後一個上來,坐到她旁邊。
車子猛然發動,往前沿著道路直沖出去。
細細的雨鞭打在窗口上,留下斜飛的水痕。雪時晴看著泛著白蒙的窗外,朦朧的景物變化,從荒無人煙到叢林漸密,遠方有煦暖的燈光亮起,紅彤彤的,照亮灰濛濛的天地間。
耳邊飄來他輕柔的聲線:「你似乎沒什麼精神。」
雪時晴繼續望出窗外,左手托腮,悶悶地說:「我不僅察覺自己的手沒有什麼知覺,還發現自己破相了,我怎麼可能有精神?」
她鬱悶地摸了摸自己的左耳,小巧潔白的耳朵輪廓缺了一小塊肉,而受到灼傷的面頰,則留下了細長的傷疤。
沒等她有所反應,神威毫不客氣地伸出手臂,鉗住她的下巴,將她的臉扳過來。
「啊!你幹嘛?」雪時晴抓住他的魔爪,卻沒能掙脫,只能由得他上上下下地端詳仔細。
他神情是深思著的:真的只是因為這個才悶悶不樂?騙人的時候,需要一點誠意和技術呢,演技太差了。你一定是為我之前說過的殺人的話,消沉成這個樣子,果然天真到無藥可救。
不過……暫且看你如何繼續掙扎下去吧……
神威收回手,嗤笑:「嘖,我之前還沒發現。但是連這種小傷口,你居然不能自愈,真是太弱了呢。阿伏兔,有辦法可以恢復嗎?」
「呃……我又不是醫生怎麼知道,不過聽說海蜃星人的醫療技術很發達,大概沒問題吧?」阿伏兔一邊駕車一邊說道。
嗯?海蜃星人?很熟悉的名字,但是,她去求醫跟他們扯上什麼關係,難道醫生是海蜃星人?
她將自己的疑問向阿伏兔問出口。
神威眼神微閃,同樣感覺很耳熟,他是在哪裡聽過?
第30章 海市蜃樓
阿伏兔開始替兩隻初來乍到的傢伙講解——
「他們是在這個星球上,除了夜兔之外人數最多的種族,原本他們的故鄉是在名叫海星的星球,但據說他們的聖物丟失以後,海星環境巨變,又遭到星際戰爭的破壞,所有海蜃星人都只能背井離鄉,流浪在外,其中聚集人數最多的就是回雨星,因為這個地方跟他們的居住環境很相似。」
「這個種族戰鬥力不強,性情比較溫吞軟弱,完全不能與夜兔相提並論,不過,他們有最發達先進的醫療技術,在這一點上,我們第七師團跟他們有所交易,他們提供醫療服務,我們給他們庇護。」
「順便一提,他們開設的海市,是我們第七師團常去的娛樂消遣場所,他們中間最好的醫師也住在那裡,正是我們這次要找的目標。我所知道的關於他們的事蹟就是這麼多,以上。」
阿伏兔平穩地駕駛越野車,向他們倆介紹清楚這裡的情況。郊區公路筆直地延伸,黑森森的夜,車頭大燈照得前路刺目非常,而阿伏兔熟練路況,將車子開得又快又穩,一副波瀾不驚的模樣。
他們離阿伏兔口中的海市越來越近。
雪時晴聽得有點出神,她傾身向前,好奇地追問:「海市是什麼樣的地方?」
阿伏兔「咳咳」幾聲,有點尷尬:「那個啊,就是跟高級招待所差不多的地方,不過它的功能比較齊全,酒館、賭博、紅樓應有盡有,已經發展成一座小型城市的規模,包括各種生活區、娛樂區之類的。」
雪時晴長長地「喔」了一聲,立即回頭對身邊的少年說:「神威,這次你該開開眼界了,要成為一個真正的男人了喔~」曖昧的尾音,意有所指,在狹窄空間悠悠輕飄。
神威彎起眼眸笑,出手如疾風。
「啊。」後腦勺被打,發出清脆的響音。噗~~
她委屈地坐回座位上,揉著頭。「我是說真的。」她小小聲地呢喃。
「如果你想開眼界的話,我一點也不介意把你賣進海市,這樣更好玩,你覺得怎樣?」神威笑眯眯地問她。
雪時晴瞪他,然後認真地想了下,說:「我破相了,賣不出好價錢。」
「沒關係,有特殊癖好的人應該不少。」神威接過她的話頭。
「這是哪門子的特殊癖好?只有你才有這種惡趣味。」她輕哼。
旁聽的阿伏兔嘴角一抽,心裡暗歎:小鬼果然是小鬼,鬥嘴什麼的太幼稚了!
越野車繼續飛馳在黑夜降臨的公路上,遠方燈火越發清晰可見了,煌煌熒火彷佛燃燒半邊天際,陰沉天色不復見,只見得滿目的繁華如水。車子俐落地甩尾,拐彎,轉進通往城市的寬闊大路。巍峨的城門就在不遠之處。
安靜下來的雪時晴手指點著下頜,彷佛在思考著什麼,而神威望向外面,霓虹燈光透進來,映出他秀美的面容,而他藍色的眼眸閃爍著如同星子般的光芒。
海蜃星人,不就是那個丟失煙水沉珠的倒楣種族嗎?
這一刻,雪時晴和神威同時想道。
事情兜兜轉轉,不知不覺,在無人察覺的時候形成千絲萬縷的聯繫,而未來,將會發生怎樣有趣的變化呢?
她尚未能預見得到。
然而,在目中無人、橫行無忌地闖進繁華熱鬧的海市後,在其主幹道疾馳如飛,最終一個急刹停在某處房屋前。
雪時晴隨他們下車,好奇地打量四周環境。
位於海市一隅,還算是安靜的偏僻巷道,面前雙排大門很氣派,周圍一溜過去全是高大圍牆,青石路乾淨而濕潤,霏霏細雨無時無刻在飄。
阿伏兔帶頭,他們跟著進入,門前有守門人,一見到前頭的阿伏兔,立即為他們一行人開門,態度謹慎卑微得很。
雪時晴不禁感歎夜兔的威名遠播。
進入之後,是一個寬闊的庭院,平整的青色地磚、姿態優美的各色花木以及花下趣味盎然的小湖。架起的坡頂木屋依靠長長的遊廊連綿成片,在眼前展開延綿的畫卷,屋內華燈如火龍熾盛,侍女奴僕在遊廊上來來往往,穿著華貴的男男女女追逐玩鬧,歡聲笑語從屋子窗邊或走廊上飄出,伴隨著熏人的甜膩香氣。
「對了,阿伏兔,為什麼最好的醫師會在這種地方?」
雪時晴冷不丁地問。
阿伏兔抓撓著頭:「誰知道,也許這裡的需求量比較大吧。」
她了然地點點頭。神威在她旁邊似在警告,帶有幾分輕鬆調侃:「你又在想什麼奇怪的事嗎?可不要讓我有將你賣到這裡來的衝動呐,我的耐心是很有限的。」
雪時晴嘟嘴,轉開臉,不看他。
在庭院拐了好幾個彎,阿伏兔總算找到一間獨立的小木屋。它孤零零地坐落在陰暗的角落裡,面前是一小塊藥圃,還有個小型石磨,都用竹籬笆圍起來,屋子兩旁皆種植著葉子寬大的芭蕉。灰色的色調跟周圍的熏暖氛圍很不搭調,很是離群索居。
「這裡就是柳醫師的住所,我先去叫人。」阿伏兔說著,登上木質樓梯,想必是他體重的緣故,脆弱的樓梯發出危險的吱呀聲,聽著就讓人捏一把汗。
雪時晴左手捋了下自己的長髮,彷佛有些煩躁。神威經過她旁邊,不經意地掃眼她包裹成球狀的右手。「你的手可能會從此廢掉,害怕麼?」
她望天,漫不經心:「我不是還有你麼。」沒等神威出聲,她瞄見阿伏兔叫他們過去的手勢,急忙截斷話題,「不跟你說了。」她疾奔到小木屋前。樓梯被她踩得咚咚直響,目測離徹底倒塌就差那麼一點。
神威看著她跑過,而後邁著不緊不慢的步子過來。
他剛登上樓梯頂,轉到木屋正門前的走廊,迎面就撲過來一個嬌小的身影。
熟悉的氣息,他沒有躲開,她也只敢撲倒他面前,緊緊抓住他衣袖。
「神威神威!」雪時晴一疊聲地喊,很是驚慌,「太恐怖了,我想走人。」
他冷淡地看她,視線投向她背後的屋子內部。阿伏兔正臉部扭曲地站在門邊,滿面寫著「哪裡恐怖?」之類的吐槽,而他推薦的醫師,頭髮花白的老人,在屋子正中氣鼓鼓地佇立,吹鬍子瞪眼的,兇惡猙獰的面目,看著就知道脾氣很不好,他似乎對她反應過度很生氣。
「喂,別浪費我時間,老頭子可是有大把事情要幹的,不想醫治你就給我滾出去!」柳醫師甩手回房,身邊服侍的小童跟在他後面。
「呃……我方才看到他的手術室,全是金屬機械,冷冰冰的看著很滲人……」雪時晴瞥見神威的臉色似乎沉下去,她不自覺收回抱怨,放開揪住他衣袖的爪子。
這裡全是男性,不會明白她一個女孩子面臨陌生環境和陌生男人的恐懼。任由陌生人擺弄自己的身體,那種無力感和未知的恐怖感,他們誰都不曉得,因為他們無須經歷像她這樣緩慢的恢復過程。
她此時也深深痛恨自己弱不禁風的體質。如果自己再強大一些,也不會淪落到這種地步。
越是跟著神威,越是感受到自己與他之間的距離,有多麼遙遠,真是殘酷的現實。她沒那個膽子招惹他,可以說,她現在唯一能依靠的人,只有神威,獨身在外,孤單無依的自己,神威是她的全部。除此之外,她什麼都沒有,連生命也不屬於自己。
多麼可悲又可歎的路途,自己親自的抉擇,後果是由自己來承擔。
不能再依賴眼前的少年了。她想。
見到他似乎面色不豫,她立即努力調適自己的心態,恢復到沒心沒肺的狀態。她轉身對屋內的老頭軟聲哀求:「我錯了我錯了,大夫,我第一次來沒見過世面,你不要這樣子嘛,再給我一次機會~」
神威湧上來的不耐情緒消散了些,見她自動自覺地走開,他的神情平靜下來,悠閒地站在門外,看著她焦頭爛額的模樣,嘴邊掛著笑。
阿伏兔也幫忙說項。好說歹說,柳醫師才消氣,讓雪時晴進屋看病。
「呼~真難搞。」阿伏兔嘮叨,也不知是說雪時晴還是老頭子,總之任務完成,他可以回去了。
「團長,」阿伏兔對神威說,「今晚師團成員要辦歡迎會,就在隔壁花廳,你要去參加嗎?」
「是嗎?聽起來不錯呢。」神威應聲,他想到豐盛的晚餐,於是答應這次邀會,臨走前,他感覺雪時晴似乎投來哀怨又可憐兮兮的目光。
他沒回首,就這樣果決地離去,丟下她一個人在陰暗的陌生環境,自生自滅。
「看什麼看,還是先顧著你的傷口吧,這麼嚴重,哼哼,看來老頭子也要使出真功夫,幫你將神經都接好才行。」
雪時晴一直望著門外,神威他們的背影消失,腳步聲遠去,她還在發怔,直到小童在醫師的吩咐下關上門,她才吞咽下口水,看向頭髮鬍子俱白的老頭。
「我的手能恢復如初嗎?」她小心翼翼地問。
「看情況!」砸到頭上的是模棱兩可的回答。
……
鬧哄哄的歡迎會現場,師團成員圍坐在幾張擺滿食物的長桌邊,酒菜如同流水般不斷奉上,旁邊負責奏樂的伶人已經拋下樂器,跟夜兔們比拼起酒量來,陪客的妓、女們早就喝得爛醉,偎在身邊嬌態盡露。
夜兔們作風豪放,玩得盡興,就算這次會場的主角早就離場,也禁不住大家放開手腳玩樂的心情。
滿室的喧嘩似要衝破屋頂,刺鼻酒香飄蕩而出,連身處室外陽臺,夜風冷吹,也不能避免染得一身酒味。
神威坐在木質欄杆上,抱著雙臂,倚著廊柱。細小的雨點沾在他眉睫,更增添一絲清靈氣質。
他望向外面,四樓的高度,足以讓他俯瞰不遠處雪時晴所在的陰暗小木屋。
那裡明亮的光線透過紙窗投射而出,想來是在為她手術做準備。
如果她的右手不能恢復,她所剩不多的價值就損毀一半,幾乎就與廢物無異了呢。他靜靜地想,留在他身邊也沒什麼用處,那要怎樣辦?
為何不在夜兔星上,就乾脆地拒絕她?為何不在最開始的見面,殺了她?
好奇與期待,有時真是令人感覺無奈的壞習慣啊。
早知道就徹底拋棄她,正如拋棄自己所謂的家人那樣,斷得乾淨俐落,不留任何羈絆,這樣才是自己的風格。
現在事情好像有點偏離正軌。
神威將關注的焦點從那間小木屋轉移出來,他不會再將心思分在她身上,那是最不需要分心的地方。
正當他轉而望向天邊時,遠處傳來阿伏兔的叫喚:「團長!上面來任務了!」
任務?神威眼神一凜,看向跑到他面前的阿伏兔,笑著接話:「這麼快就有任務了嗎?真是有趣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