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第一條人魚
大海是最容易觸及人靈魂深處的地方。
海或許波瀾壯闊，或許平靜無波，或許湧起滔天巨浪，或許將一切都溫柔地包裹在其懷抱中。深藍色的海洋中，蘊藏著無數的珍寶、魚類、資源，也埋葬了無數的生命和冤魂。
傳言，晚上在海岸線邊上走，就可以聽見海洋之靈的歌聲。
那歌聲，空靈而悲傷，帶著對塵世的無奈和怨憤，穿透夜空，伴隨著鹹濕的夜風，飄散到空中、海洋中甚至是每一個海邊的人的心中。聲聲婉轉，字字泣血，聽者似乎都可以從中感受到無盡的悲傷和絕望。
大概每個人都願意在海洋的懷抱裡永遠安眠——
來吧，站在懸崖邊上，安靜地注視著深沉的大海海面，縱身一躍，在月光下劃過一道優美的弧度躍入海中，任由撲面而來的溫柔海水將自己包圍。飄散的發、飄散的衣角、掙紮的軀體，都在不斷下沉的過程過變得安靜，和自由。
身體永遠沉溺於無際的海洋，化身為魚類的餌食；而靈魂化作輕盈的泡沫，飛出軀殼，通往幸福的天堂。
你有愛嗎？你有恨嗎？
不管你的人生是幸福美滿還是痛苦不堪，不管你的人生是無悔還是怨恨，都閉上眼睛把你的最後一滴淚落在陸地上，接下來的人生——你的愛，你的恨，你的幸福，你的痛苦，你的快樂，你的掙紮……全部，屬於深海。
全部，屬於深海。
——來吧，我親愛的深海少女，來投入我的懷抱吧。
升入天堂，墮入地獄，由你自己選擇。
每一份愛意，可以衍生出不可估量的幸福，也可以衍生出難以估計的罪孽。而你，你是想用你的愛意創造一個世界，還是毀滅一個世界？
**
海浪溫柔地湧上來，撲打著腳丫子。蔚藍的海似乎將岸邊也染得通透起來，腳踩在柔軟的沙子上，隱約傳來細碎的癢。白色的海鷗撲打著翅膀，帶著嘹亮的長鳴在頭頂上盤旋一圈往天際飛躍而去。夕陽把海岸線染得通紅，淡淡的粉逐漸加深，逐漸彙聚成難以抗拒的豔紅，如血一般妖冶。
岸邊站著一位淺棕色頭髮的男子。他穿著海邊應該穿的短袖T恤和花色沙灘褲，環抱著手臂，閉上那一雙包裹著無盡溫柔、比海洋還要深沉的碧綠色眼眸，而後雙手舉過頭頂，深深地，把氣息全部吸入胸膛，直至胸腔變得鼓漲酸澀、再也容不下一絲空隙。
一色慧臉上綻開了一個舒心無比的微笑。
赤著腳踩在沙子上，陷下去的危險觸感讓他沒由來地回想起了自己的小時候，似乎也曾有過來海邊的經歷——雖然幼年的記憶已經在腦海裡模糊不清，但是身上殘留的感覺是不會騙人的，踩著沙子的腳底、擁抱海風的雙臂、呼吸空氣的鼻子……都在提醒著一色慧，他覺得這裡的一切都讓他很熟悉。
前塵容易隔海，記憶終究是不靠譜的東西。在腦存量有限的情況下，想要經歷過的每一件事都記錄在腦海中明顯是天方夜譚。有時候，只能憑藉著感覺，一點點的摸索、回憶，才能順理成章地回憶起某些記憶裡丟掉的重要部分。
一色慧有些迷茫地看了看這一片也同樣在溫柔注視著他的海域，心中有莫名的熟悉感在進行撕扯，仿佛在這片海中的幾千米的深海處的某個地方，有誰在不停地呼喚著他、指引著他，舉步往前走。
海水沒過了腳踝，冰涼的觸感讓一色慧硬生生地打了個寒顫，魂牽夢繞般的指引似乎又更加強烈了。
有誰……是誰……在呼喚他？
溫柔而繾綣，似乎用盡了這一生所有的愛和耐心。
「一色先生，您果然在這裡，」田中家的管家先生的聲音從背後傳來，蒼老的聲音帶著經年沉澱下來的冷靜和藹，「田中先生請您回去做菜。」
一色慧收回了那只跨出去的腳止住了前進的腳步，回過身，臉上帶著無懈可擊的笑容點點頭，優雅地回答：「是的，請稍等片刻，我馬上就回去。」
田中管家低頭，恭恭敬敬地提醒他：「一色先生，這片海近日不大平靜，最近漲潮漲得很厲害，請不要隨意亂走，以免發生不必要的意外，老爺還在等您大展身手。」
這話看著客氣，卻也是在暗暗地警告著一色慧不要忘記自己身上的重要任務。一色慧是多聰明的人，不會連這層意思都聽不出來，佯裝爽朗地笑了笑，他抿起一個恰到好處的弧度：「您說得很有道理，我這就回去。麻煩您特意過來找我了。」
一色慧跨上乾燥的沙子，傳達到內心隱約的呼喚又徹底消失不見。
他微微擰起眉頭轉頭看著顏色開始加深的海面，那仿佛悲傷開始醞釀了的情景讓他心頭狠狠一顫，一色慧再一次鬼使神差地停住了腳步。
有什麼他不知道的東西隱匿在深海之中，一味地呼喚著他、誘惑著、包裹著他。
田中管家見一色慧望著海面許久都未跟上來，忍不住再次出口提醒，語氣加重：「一色先生。」
一色慧收回了自己的目光：「是的。」
最後一色慧深深地看了一眼不停地撲打著岸上沙子的海水，隨著管家離開了。
礁石的後面，平靜的海面，忽然鑽出了一個黑髮的少女，她白淨的臉龐上嵌著一雙湖藍色的眼睛，像是兩彎純淨的湖泊，帶著穿透人心的魔力。她雙手扒拉著尖銳的礁石，散亂的黑髮披在雪白的肩頭，海水順著肌膚的弧度不斷地下滑落入海中。
她一語不發地注視著一色慧的背影，這樣呆呆地過了幾秒後反身一躍遊進了海中，除了漾開的波紋外，再也找不到任何她曾經存在過的痕跡。
無聲的海風吹散了淺淺的歎息。
**
距離一色慧從遠月學園畢業已經七年了，當年身為「遠月十傑」此時已經變成了獨當一面的大廚師了。遠月學園的名氣是全國有名的，而一色慧作為成功畢業的「十傑」之一，自然更是搶手到沒話說。
並非沒有高級飯店邀請或者高薪聘請一色慧去當他們的廚師，而是一色慧本人不喜那種按部就班的上班工作——定時上班，按時下班，做差不多的菜，面對著差不多的嘴臉，領著永遠一樣的工資，而自身原本引以為傲的廚藝卻原地止步停滯不前……這根本就不是一色慧所追求的生活。
有多少人本來是有天賦有實力的，卻被生活的榮譽和金錢沖昏了頭腦，拋卻了自我，甘願墮入無盡的貪欲之中，哪怕付出的代價是自己的退步或者是身邊朋友的離去。當初的熱血少年，磨去了熱情和一腔熱血，留下的不過是凍成了冰渣子的、無法在身體裡流淌的血液罷了。
他們都變成了當初的自己最不想變成的模樣，可此時的他們早已回想不起來曾經的誓言和那個說著誓言、灰頭土臉但是擁有著這是誰最燦爛眼眸的自己。
因貪婪而墮落，因欲望而沉溺，人類本就是容易被蒙蔽雙眼而難以遵從本心的生物。
一色慧拒絕了所有的邀請和大大小小的合同，獨自一人走過了好多座城市。他想去追逐更高境界的料理，更多更強的對手，他更想在原有的基礎上擊潰著那個自己，一步一步地進步、往前，如果能站上世界料理界的頂峰，那就是再好不過的事了。
不過現在的一色慧顯然還沒有辦到這一點的能力，和別人相比，他還太弱。
料理的精華在何處？一色慧有著自己的看法，但似乎總是和正確答案有著微妙的偏差。所以一色慧不停地走，不停地開闊眼界，不停地豐富自己的料理知識，不停地創作出新的料理。
若是你想問一色慧平時以什麼為生，那麼我可以告訴你——一色慧專門挑口味出了名的挑剔的人，請求為他做菜，直到做出他心滿意足的菜式為止。至於價格，有那種挑剔味覺的人，大多就是非富即貴，當然也有久病不愈的窮人家的孩子——總的來說，一色慧的收費都是看心情的。
而這次，一色慧負責為田中企業的管理者制定晚宴，而晚宴的地點就是這片海域附近的屬於田中企業的豪華別墅內。別墅內部佈置得極盡奢華，什麼氣派就用什麼，田中老闆那「我就怕別人不知道我有錢」的暴發戶的銅臭氣息讓一色慧很不耐煩。
只是該有的禮節還是要有，這一次一色慧也按著他的要求出色地完成了任務：全魚宴，所有食材全部取自于就近的海洋，撈上來的時候，各路海鮮還能在一色慧的手中活蹦亂跳。這種純天然無污染的食材是最能發揮其美味的東西。
不管是出於對食材的愛惜還是想要證明自己能力的心情，一色慧都會全力以赴。
田中老闆對一色慧的表現十分滿意，熱情地邀請他在別墅內住幾天，並且和以前那些人一樣詢問他是否有留下來的意願。結果是肯定的，一色慧不會停留在這種地方。好在老闆也不是什麼喜愛糾纏的人，雖然被拒絕了，田中老闆覺得很可惜，但是還是尊重一色慧自己的選擇。
忙活了一整天，一色慧總算是有時間好好在這片海域附近溜達一圈放鬆放鬆了。
海風撲打在臉頰上，拂過淡淡的悸動。一色慧覺得這樣在海邊走不爽快，回房間換了泳衣後痛痛快快地撲進海中游泳了。大概是被太陽曬得有些久了，海面也帶了些暖暖的溫度。然而再往下就又是冰涼舒適的海水，一色慧被這冰火兩重天的感受惹得有些興奮，二話不說鑽下海面。
幾秒之後，一色慧的身影在十米開外的海面上出現，躍起的時候，每一滴被甩開的水珠似乎都在陽光下折射著耀眼的光芒。
一色慧難得有這樣放開的時候，被海水包裹的舒適感讓他仿佛回到了小時候那段最快樂的時光，口中的歡呼聲顯得那麼自由和快樂。
快樂的時光總是短暫的——天很快就黑了下來，烏雲迅速地飄過來，積壓著排擠著，雷電毫不留情地在雲層中一遍一遍重播鏡頭似的閃動著、咆哮著，那架勢仿佛醞釀著一場無言的滔天巨災。
開始下雨了，不斷沖刷下來的暴雨把海面染成了死氣沉沉的黑灰色。
一色慧後悔自己作死遊得那麼拼命又那麼遠了——他眯著眼，勉強辨認清了前進的方向，咬著牙往前遊。來時，他心情愉悅，游得自然快；而現在回去，一色慧不僅要接受風暴的阻力，還要克服自己體力逐漸衰竭的不可抗力。
事情遠比他想像中的要來得可怕。
很快，一色慧的身後就湧起了巨浪，管家的警告在他看見那個浪頭打過來的時候終於迴響起了在他耳邊——
「這片海近日不大平靜，最近漲潮漲得很厲害，請不要隨意亂走，以免發生不必要的意外。」
……可惜那個時候的自己沒有聽進去就對了。
已經容不得他後悔了，撲打過來的浪頭已經把他卷了進去，像是野獸張開了嘴巴和銳利的牙齒，將他吞吃進了口中。
海水沖進呼吸道，眼前的一切都變成了模糊不堪的光暈。
一色慧那麼多年來，第一次有了苦笑的衝動。
02.第二條人魚
一色慧覺得自己好像在海中浮沉了很久。
那是一種身體連帶著靈魂一併懸空的感覺——身上的一切，嗅覺、味覺、觸覺、視覺，似乎一切的一切，都遠離身體而去，漂浮在無邊無際的大海之中，或沉或浮。溫柔的海水包裹住了身體，任何的一切仿佛都變成了另外一個世界的東西。
沒有愛恨，沒有思想，完完全全的放空大腦和心靈，完完全全地屬於自己。
似乎可以感覺到有魚從自己的身邊遊過去，帶起一陣一陣的水波，偶爾還有膽子大的魚上來觸碰他的肌膚，癢癢的觸感讓他很想笑出聲。氣泡縈繞在周身，柔和的光圈在頭頂一點點地蔓延、蔓延，似乎再有棱角的東西都可以在光圈的照樣下，變得無害的事物。
這世上的一切都變得無比柔軟，深藍色的海洋席捲掉了所有的思緒。
我這是……死了嗎？
大腦轉了很久，一色慧才想到這個莫名其妙的問題。他的眼睛無法睜開，但是感覺還是存在的，他可以感受到周遭的一切——輕微的漩渦，遊過的魚，輕咬的觸感，還有頭頂上照射下來的光，都可以在大腦裡形成具體的影像。
一色慧覺得很神奇。
在這個與外界隔絕的神奇世界裡，似乎連時間的力量都變得弱小了——在大路上沾沾自喜的時間只能像個小姑娘似的跳著腳，站在海洋的外面，氣急敗壞地哭鼻子，而無法影響海底的生物一絲一毫。
他不受重力的影響，下沉帶來的氣壓變化讓他忍不住吐出一串氣泡，胸口開始發悶。
身體的主動權終於盡數奪回手中，但隨之而來的無法抗拒的痛苦。
看來是海洋之神不歡迎他這個闖入禁地的外來者，開始想盡辦法排斥他了——一色慧迷茫地想著，大腦轉動的速度變慢，意識漸漸地開始渙散。身體完全放鬆的一霎，苦澀的海水湧入鼻腔，嗆人的味道讓一色慧痛苦地掐住了自己的脖子。
好、好像要窒息了……
大腦才剛剛傳遞出這個訊息，心臟膨脹的不舒服感就讓他只能像只蝦米似的蜷縮起身子，口中不受控制地吐出一眨眼就幻滅的泡泡。窒息感這時才姍姍來遲地開始攻擊一色慧，他痛苦地眯起了眼睛，幾乎看不清眼前的景象。
「嘩啦啦——」
「嘩啦啦——」
「嘩啦啦——」
有溫柔的水聲在耳邊滑響，一色慧幾乎可以想像得到有什麼大傢夥朝著這邊遊了過來。心中涼了半截，求生的本能導致一色慧下意識地拼命滑動雙手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往前遊，但是身後的聲音卻是愈發逼近。
猛地回頭，一抹亮眼的紅色隨著海水闖入視線，幾乎可以點亮一色慧眼前的灰暗。仿佛是水藻般的黑髮在眼前飄散，一張模糊不清的臉在黑髮中若隱若現，隨著手臂的滑動而向一色慧不斷靠近。
一色慧感覺自己似乎咳了幾聲，勉力睜開雙眼，漂亮的魚尾甩開海水的弧度恰到好處地落入眼中，驚得他連呼吸都忘記了。
極長的黑髮包裹著雪白到聖潔的身軀，藍色的溫柔的眼眸正一瞬不瞬地注視著一色慧，雙臂滑動，亮紅色的魚尾連接著人類形態的上半身，一切的一切都讓一色慧回想起幼時聽到的關於人魚的傳說。
她游到一色慧的身邊，溫柔地抱住呆怔的他，緊接著將冰冷的雙唇貼上了一色慧的雙唇，安靜地閉上了眼睛，有紅光流淌出來。
相貼的雙唇之中，隨著紅光的大盛，似乎還有源源不斷的熱量傳遞了過來。
一色慧還未開口便陷入了無盡的黑暗之中。
那一抹光亮，照亮了濃稠的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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悠揚空靈的歌聲在耳畔響起，那是仿佛可以穿透人靈魂的聲音，像極了《海的女兒》的傳說裡所描述的小美人魚擁有的讓所有人嫉妒、最後換給了巫婆的聲音。但是，一色慧所聽見的歌聲，是真真正正、觸手可及的。
身上的每一處都重得要命，一色慧覺得自己連抬手都變成了一件很困難的事，大抵是被水泡過的原因。然而奇怪的是，他本以為溺水過後一定會痛的肺部此時卻絲毫沒有感覺，和平常一樣乾燥。
呼吸也沒有困難，喉嚨也沒有發幹。
除了身上覺得很重之外，其他的一切都正常得不可思議，仿佛之前的一切都只是一色慧的幻覺，而他本人只是去海裡遊了一圈，僅此而已。
這完全不科學，簡直就超出了一色慧所理解的科學範圍。
眼皮很沉，四肢像是被灌了鉛一樣難以動彈。一色慧稍稍挪動了一下身體，發現自己是躺在沙灘上的，因為身下的觸感讓他非常之熟悉。深吸一口氣，憋住氣，一色慧才勉強地睜開了眼睛。天邊的第一抹刺透了雲層，淡紅色的光灑在海平面上，平添了一絲朝氣，那光刺得一色慧眼睛有些疼。
稍稍適應過後，一色慧抬眼，大腦一瞬間就被礁石上的那個人影驚得根本無法思考——黑色的發包裹住雪白赤|裸的身體，原來是魚尾的部位此刻卻變成了人類的正常雙腿。她背對著一色慧看日出，雙手撐在有棱有角的礁石上，五指間有魚類特有的透明粘膜，但這也隨著日頭的升起而逐漸消失。
她的脊背微微彎曲，彎成了一個優雅的弧度，脊柱的曲線在背部看得分明，在披散的黑髮下隱若隱現的白色肌膚更是引人遐想。她似乎是聽見了聲音，停止了唱歌，轉過頭來，藍色的眼睛由上至下注視著一色慧，勾唇微微一笑。
晨曦的光把她臉頰的半邊照得如夢似幻，一色慧覺得自己就好像走進了一個他不願再醒來的夢。
她看見一色慧醒來了，臉上的弧度有擴大的趨勢，由原來的微笑變成了後面可以稱之為開心的露齒笑，連忙站起身跑向一色慧那邊，也不管自己身上未著寸縷。黑髮長度及臀，幾乎擋住了所有的重要部位——也僅僅是幾乎而已，該看的不該看的一色慧還是統統盡收眼底。
喉頭一緊，一色慧輕咳一聲轉過頭去，努力不讓視線落在那具年輕美麗的身體上。
一色慧不喜歡穿衣服，喜歡只穿著圍裙，可這不代表他喜歡看別人也是赤身裸|體的樣子，該有的羞恥心他還是有的。
眼角的餘光忽然觸及到岸上某件似乎是被廢棄的泳衣，一色慧難得狼狽地把那件女式泳衣撿起來套到她的身上。這期間，視線多多少少都會落在她身上，手上的觸碰也在所難免，但是她的表情從頭到尾都是完完全全的放鬆和信任，仿佛是不諳世事的小孩子。
那是一張擁有這世上最純潔笑容的美麗臉龐。
一色慧如是想著。
他對穿上了衣服的她伸出手：「你……你是人魚嗎？」
她歪著頭，好奇地眨了眨眼睛和他對視，不開口，盈盈的目光裡盛滿了清晰可見的疑惑，不知道是聽不懂他的話還是不理解他的話。隨後，她像是想起什麼似的，急急忙忙地牽起一色慧的手跑向海中。
她的雙腿在碰到海水的那一霎就變成了一色慧在海中所看見的魚尾——她就那樣維持著半人半魚的模樣，坐在海灘裡，感受著海水拍打著魚尾的舒服感覺。
一色慧眼皮一跳，而後非常冷靜地抱起她，匆忙上岸擦乾她的尾巴，很快，魚尾又變回了人類的雙腿。他還是不放心，站起來環顧四周，四周寂靜一片，連半個人影都沒有，很快一色慧就徹底地松了口氣。
他對著還是在微笑的她說，放柔了聲音：「你叫什麼名字？」
問起這個問題，她就仿佛思考什麼非常嚴肅的課題一樣微微蹙起眉頭，而後張張口，說話的聲音卻不必唱歌時那般空靈，這時倒是顯得有幾分乾澀，很多發音都要靠一色慧努力去聽才能勉強辨認出來。
「賽……琳……娜……？」聽清楚了的一色慧重複了一遍，「賽琳娜？」
賽琳娜立刻開心得手舞足蹈，像是得到了什麼寶貝一樣。
一色慧也被賽琳娜的笑意所感染，不由自主地柔和了眉眼，放低了聲音：「我記得的，在海裡的時候，是你救了我，對不對？」
賽琳娜點點頭。
「謝謝你，」衷心地道謝之後，一色慧抿抿唇，看著長得頗為美豔的賽琳娜，表情有些不舍，「那你現在是要回去了嗎？」
原以為賽琳娜會微笑著點頭，誰知道談起這個，賽琳娜的表情變得下一秒就好像可以哭出來了一樣拼命搖頭，一頭梳理整齊的柔順黑髮也被搖得亂了。一色慧按住情緒似乎有些失控的賽琳娜：「怎麼了嗎？」
賽琳娜動作有些慌亂，一會兒指指自己的胸口，一會兒又指指一色慧的胸口，表情很無助，口中的音節也有些模糊不清：「海珠……回不去……我……」
零零碎碎的，一色慧借著自己豐富的想像力和在海底時模糊的回憶，在腦中彙聚成了幾個猜想。他摸了摸賽琳娜的頭，溫和的聲音裡帶著令人安心下來的魔力：「先別急，你聽我說，如果我說得對你就點頭，說得不對你就搖頭，好嗎？」
賽琳娜答應了。
整理了一下思緒，一色慧點著自己的下唇：「你剛剛說的海珠，是每條人魚都有的、可以讓你們在海裡任意呼吸遨遊的東西嗎？」
點頭。
「在海裡的時候，你把你的海珠給了我對不對？」
一色慧回想起，那個時候，賽琳娜捧住他的頭湊上了雙唇，然而便是能刺瞎人雙眼的亮麗紅光，那個應該就是賽琳娜所說的海珠了。
賽琳娜繼續點頭。
「沒有了海珠，你就沒辦法回到海裡去了？」
點頭。
「那……」一色慧試探地問，「把海珠從我這裡拿回去不就好了？」
這下子賽琳娜又拼命搖頭，指手畫腳已經表達她所要表述的意思了，她急急地開口，吐出的卻只是一個字：「……死……」之後就再也憋不出第二個音節了。
心頭一顫，一色慧手指有些發冷：「你把海珠拿回去我就會死？」
賽琳娜含著淚點點頭。
一色慧沉默了很久，腦中還有下一個也是他最關心的問題在盤旋，那就是「我是不是已經死了」，但是他無法問出口。如果回答是他想要的倒還好，如果不是……那麼他又該以何種身份何種心態活在這世上呢？
所以一色慧最後還是選擇不問，而是把這個問題留給沉默的、掩埋了無數秘密的大海。
一色慧溫柔地笑了，笑容裡的暖意仿佛能化開萬年寒冰，他對著賽琳娜第二次伸出手：「既然如此，你願不願跟我走？」
「我帶你去看這光怪陸離的陸地世界。」
一色慧對著賽琳娜發出了跨越兩個世界的邀請。
命運的齒輪又往前轉動了一格。
03.第三條人魚
呼嘯的風穿過耳畔，清甜的香氣被吹散在空氣中。太陽高懸在空中，白雲懶懶地拖長了尾巴。夏日的氣息鑽進身體裡的每一個細胞中，爬上來的熱度幾乎燒斷每一根神經。東京某幢公寓樓的第五層，透過乾淨的窗戶可以看見亮敞的客廳。
賽琳娜在沙發上正襟危坐，抿著唇兔子似的惴惴不安地打量著這個房子，藍色的眼眸寫滿了孩子般的天真和好奇。這個房子的主人——一色慧——此時正圍著圍裙站在廚房裡，背對著她忙活著，動作準確之中還不失優雅。
平底鍋在他手裡仿佛就是魔術道具，而握著鍋鏟的他就是個享譽世界的魔術師。手臂微微一用力，鍋內金黃的煎蛋隨他心意地跳躍至半空又隨著重力落回鍋內。緊接著，幾乎是掐著秒數的，鍋鏟被擱在一邊，一色慧又看準時機在煎蛋上加了調料。
整套動作如行雲流水，說是做菜倒不如說是表演更為恰當。
油煙機的聲音停下，一色慧不急不忙地把煎蛋裝盤，擠上一點番茄醬，熱氣騰騰的煎蛋就這樣被推到了賽琳娜的手中。塞進手裡的勺子帶著金屬的冰冷感，一色慧在賽琳娜身邊的空位上坐下，標誌性的溫和淺笑掛在嘴角：「試試看，喜不喜歡這個口味？」
賽琳娜表情有些驚喜，但是千言萬語她都無法說出口，只好用眼神和動作來表示。金黃酥脆的煎蛋做得恰到好處，無論是顏色還是形狀都完美得無可挑剔，用勺子挖開一部分，蛋香立刻飄散在空氣中，簡直讓人食指大動。
賽琳娜在把第一口勺子塞進嘴裡之後，接下來的動作幾乎就像不受自己控制似的，根本停不下來。就算是強迫性地停下了，口腔和大腦還是會下意識地命令手繼續運作，把這樣的美味送進口中。
連最簡單的煎蛋都可以做得讓人這樣欲罷不能，一色慧的廚藝和過去一比顯然是提升了不止一個層次。
——「一色君做的菜真的很好吃呢☆！」
黑髮的少女巧笑倩兮，深藍色的眸子裡洋溢著青春的活力。
動作停在了半路，賽琳娜怔怔地，被突然出現在耳邊的奇怪的聲音和出現在腦子裡的畫面驚得六神無主。身上有些發冷，模糊不清的片段折磨著賽琳娜脆弱的神經，汗毛一根接著一根不聽話地往上冒。
「賽琳娜？」
——「不要！求求你不要這樣！」
「……賽琳娜？」
——「啊——！！放過我！求求你放過我！」
「賽琳娜！」一色慧的音量拔高，瘦弱冰冷的肩膀被強制性地他扳過來，雙眼直視著賽琳娜，試圖以此喚回她的意識。而一色慧清亮的聲音如同警鐘一般，將賽琳娜從自我回憶的漩渦之中拉回來。
賽琳娜身體劇烈地顫抖了一下，隨即不由自主地抱住了一色慧，就像溺水的人抱住了最後一塊浮木一樣不肯撒手。
她的身體一片冰冷，大概這是海洋留在她身上的較為明顯的與常人不同的印記。但是除此之外，賽琳娜和普通的二十歲的女孩無異，輕顫肩膀的時候可以讓人清晰地感覺到她的不安、惶恐和無助。
一色慧不知道賽琳娜想起了什麼，更知道自己問不出什麼，只好借著男生的優勢順勢將她摟在懷裡，溫柔地拍著她的背，安慰道：「沒事了，沒事了，別怕。」
好一會兒，賽琳娜的情緒才平復下來，不好意思地退出他的懷抱縮起肩膀。
一色慧也只是微微地笑著，絲毫沒有責怪她的意思。
帶賽琳娜回家，做這個決定的一色慧其實仔細想了很久。先不說賽琳娜是他的救命恩人，而且她的海珠還在他的身體裡；就算一色慧在海邊意外碰上了這位無法回家的深海少女，也許他也會心血來潮地把她帶回家吧，所以更別提是現在這種尷尬的情況了。
沒了海珠，賽琳娜回不去深海，在陸地上更是無處可去。如果這個時候一色慧還不伸出援手的話就未免顯得太人渣了。雖然關於人魚的傳說多到一搜就可以出現好幾百頁的資料，並且人魚這個物種的各方面都有待考察，但是現在坐在一色慧的這位，顯然是個涉世未深的小姑娘。
她的眼神甚至比五六歲的小孩子還要剔透乾淨。
大概是海洋真的隔絕了人世間的汙穢，才可以產出這樣的人魚小姐吧？
一色慧不得不再一次感歎造物主的鬼斧神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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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色慧帶著賽琳娜去買了一些生活用品，回來的路上還很負責地為她介紹陸地上的一切——高樓大廈，鋼筋水泥，超市商店，電腦電視，所有的一切對她來說都是非常新奇的玩意兒，賽琳娜本人也表示願意去理解和接受這樣的世界。
「這個世界很亂的呢，和你的海底世界根本不同，」一色慧把袋子都提在手裡，一邊走路一邊壓低了聲音隱去關鍵字，「所以賽琳娜千萬不要相信別人，這世上能相信的只有自己，和我，知道嗎？」
賽琳娜歪著頭微笑，也不知道聽進去了多少。
一色慧既然把她帶回來了，就有義務照顧好她。微微地歎了口氣，一色慧換了只手提，甩了甩發酸的手臂：「來，我帶你去買菜吧。」
菜場和記憶裡一樣熱鬧——小販們有序地把自己的攤位儘量擺在顯眼的位置，大多小販都揮著手臂熱情地呼喚著顧客。正是買菜的時間，菜場裡擠滿了各個年齡段的家庭主婦，稱斤、砍價，家庭主婦在此時發揮了她們的本領舌戰群販，試圖以最低價格買到自己想要的菜。淡淡的腥味飄散在空氣中，賽琳娜仰起頭，小巧的鼻子隨著她的動作動了動。
陽光的溫度有些降下來了，雲朵遮住了太陽的一角。
一色慧顯然很熟悉這裡，一路上走過去都有人和他打招呼，一位賣肉的老婆婆笑眯眯地招呼著一色慧過去：「哎呀，一色君，好久不見了呀，又去了什麼好地方吧？」
他點點頭，臉上是恰到好處的溫和微笑。
老婆婆的視線落在了賽琳娜身上，面上的表情頓時變得有些曖昧：「這是你的女朋友？長得可真漂亮！我還擔心你找不到女朋友呢，沒想到這麼快就有了……你們打算什麼時候結婚？」
老人家年紀大了，就是喜歡談這些關於人生大事的話題，平日裡一色慧來買個菜都可以就這個話題扯大半天，沒想到今天居然把賽琳娜也扯了進來。賽琳娜大概是聽不懂他們說的話，站在一旁笑得很甜。
一色慧笑著搖搖頭：「不是，她是我的遠房妹妹，最近過來玩的。」
老婆婆看起來很失望：「是嗎……一色先生，你可真的得找個女朋友了呢，你的年齡也不小了吧？」
「謝謝您，」一色慧禮貌地回答，「我會考慮的。」
帶著賽琳娜離開了那個攤位，一色慧也沒打算為她解釋「女朋友」和「妹妹」的意思，以免為她增加不必要的困擾，巧妙地轉移了話題：「想吃什麼嗎？」
賽琳娜眼睛一亮，指著攤子上活蹦亂跳的魚，口中發著模糊不清的「想吃」和「好吃」的音節。
「唉？」一色慧一怔，倒是沒想到賽琳娜一上來就點名要吃魚，「你以前都是吃魚的嗎？」
賽琳娜指了指一邊掛著的濕噠噠的海帶，示意他平日裡她吃的都是海帶。
「原來如此，我還說你怎麼會吃自己的同類呢，」一色慧溫和地笑著摸了摸賽琳娜的頭，「那怎麼突然想起來要吃魚了呢？」
這次賽琳娜沒打算回答，只是眼巴巴地看著一色慧，一臉「你不買我就不走了」的表情。
一色慧被她小狗般的祈求表情給逗笑了，加大了揉頭的力道：「好好好，給你買，但是燒法由我定哦。」
腦袋上壓下來的力道讓賽琳娜不由自主地縮了縮脖子，待他把手收回去之後，賽琳娜調皮地吐了吐舌頭。
其實就算賽琳娜不說，一色慧也是會買魚的，一頓飯，有魚有肉有蔬菜有水果，才能做到比較均衡的營養搭配，這是他在遠月學園的時候學到的技能之一。
一番議價，一色慧把買下的魚裝進了袋子裡，遞給了賽琳娜。
賽琳娜低下頭，和睜著眼睛還在水裡甩著尾巴的魚對視，展開一個甜美無比的微笑。
粉色的舌尖不由自主地舔了舔嘴唇，隱約露出鋒利的牙齒。
劇烈掙紮的魚仿佛在發出臨死前無聲的慘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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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飯吃得非常愉快。一色慧的手藝本來就無可挑剔，別人對著他大喊「好好吃」的場景他也見得多了，可唯獨在看著賽琳娜吃魚的樣子，一色慧會覺得非常開心滿意。平心而論，賽琳娜吃魚的時候，姿態優雅，神色認真，那副樣子仿佛不是在吃東西而是在雕刻一件珍貴的藝術品。
大概是賽琳娜對料理的態度讓一色慧覺得非常愉悅——對於一個廚師來說，做菜可以說是一件非常神聖的事情。賽琳娜的行為和表情讓一色慧真切地感受到了她對於料理的尊重的熱愛。
一色慧意外地覺得自己找到了知音。
問起明天早飯想吃什麼的時候，賽琳娜用目光示意他還想吃魚。
這是吃魚吃上癮了嗎？一色慧有些頭疼地看著賽琳娜：「魚真的有這麼好吃嗎？」
賽琳娜毫不猶豫地點頭。
一色慧思忖了一下，早上吃魚雖然不大合適，不過用魚來燉粥倒是個不錯的選擇，於是就答應了賽琳娜一個人出去買了魚回來養在臉盆裡，準備第二天起來再殺了吃。賽琳娜自然是興奮得不得了，蹦蹦跳跳地回了一色慧為自己準備的房間。
一色慧覺得很累，大概是這一天沒怎麼休息的緣故。回房間查了一些有關人魚的資料，能查到的無非也就是《海的女兒》改編的各式各樣的版本。不過在不同的文化裡，人魚有不同的面和不同的形態，比如在日|本的《百鬼夜行》中，人魚就是一種妖怪。
但是顯然，賽琳娜那樣可愛善良的女孩子不可能是妖怪，一色慧開始「佩服」起踏入棺材的前輩們那豐富無比的想像力了——那一群沒有任何根據卻隨口胡謅的老傢夥。
看著看著，一色慧趴在桌子上，昏昏沉沉地睡了過去。
電腦螢幕上，顯示著這樣的文字：「傳說美人魚是以腰部為界，上半身是美麗的女人，下半身是披著鱗片的漂亮的魚尾，整個軀體，既富有誘惑力，又便□□速逃遁。她們沒有靈魂，像海水一樣無情；聲音通常像其外表一樣，具有欺騙性；一身兼有誘惑、虛榮、美麗、殘忍和絕望的愛情等多種特性。」
與此同時，漆黑的客廳。
一隻小巧的貓從未關的窗戶裡溜了進來，借著自己引以為傲的視力摸到了裝著魚的臉盆前，貪婪地舔了舔嘴唇，一爪子下去就把魚給撈了出來。可憐的魚掉在地板上，一陣彈跳之後，貓咪成功地咬住了魚的身子。
腥甜的味道讓它欲罷不能。
忽然之間，它察覺到什麼似的抬起頭，一雙猩紅色的眼就那樣隱匿在黑暗裡，安安靜靜地看著它。頓時血液逆流，偷腥的貓咪弓起背喉嚨底裡發出威脅的聲音，貓眼更是警惕地完全張開。
下一秒就有重物落了下來，鮮豔的血液飛濺到了地板上。
月光透過玻璃窗灑在地板上，照亮了躺在地上奄奄一息的貓咪蜷縮起來的身子。纖細的黑影蹲下，絲毫沒有同情心地霖住貓咪脖子上的皮毛，站在砧板之前，拿起鋒利的剪刀乾脆俐落地劃開了它的肚子。
動物的慘叫聲回蕩在廚房裡，血液流淌的滴滴答答的聲音響成一支音樂。
窗簾隨風飄動，白色的光隨之而動，照亮了黑影清秀、此時卻因為臉龐上有著星星點點的血跡而顯得萬分詭異的臉龐。那張臉屬於今天剛剛住進來的、來自深海的人魚姑娘，賽琳娜。她面無表情地盯著剖開的肚子，然後緩緩地，勾起嘴角，形成了一個驚喜的笑容。
興奮的吞咽聲夾雜著嗚咽在房間裡顯得愈發朦朧。
烏雲桎梏了皓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