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亞的洛伍德生活
艾亞從夢中醒過來,知道還是半夜,索性也不睜眼,靜靜地聽著窗外的山風發出「呼呼咻咻」的聲音。洛伍德義塾處於森林密佈的山谷,午夜夢回,山風吹過樹梢的呼哨聲聽起來尤其淒厲。
英國的冬天總是陰沉沉的,又濕又冷。壁爐裡的柴薪肯定早已燃盡,屋裡一絲暖氣都沒有,艾亞躺在床上,把臉往溫暖的被窩裡拱了拱。哪怕過了八年,竟然還是會懷念暖氣,電燈與馬桶。
早已學會了不歎氣。但半夜醒來的人總難免心志脆弱,容易回想起美好的從前。父母家人的樣子已經有些想不起來了,偶爾能清楚記得的不過是某個燦爛的片斷,比如父親微笑溫柔的眼睛,比如笑著罵「死丫頭」的母親的聲音,可是艾亞知道,等再過八年,恐怕連這些都會漸漸模糊。不是不愛,可是人的記憶就是這樣讓人傷感的東西。
「死丫頭!」成為簡•愛八年之後的這個夜裡,艾亞學著母親用中文罵了一句,聽到耳朵裡卻不由一愣,到這時才發現,自己的中文發音竟然這麼彆扭。說了八年的英語法語,連思考都不用中文了,真要讓艾亞現在說出一段中文的自白,恐怕光想遣詞用句都要糾結半天。想想都覺得可悲。
艾亞扁扁嘴,從無謂的憂傷裡振奮起來。側耳聽見門外有窸窸窣窣的聲音,才五點,廚娘們已經起床了。頂了簡•愛的身份,做為教師的艾亞自然也不能賴床。縮著身子,在被窩裡把衣服摸索著穿上,身體感覺到暖了,才跳下床,開始收拾。
艾亞這樣孩子氣的舉動,哪怕是洛伍德的學生們也不會這樣做了。淑女教育早把她們錮在既定的框框裡,一行一止都要如同同樣的機械生產出來的木偶娃娃一樣,不會有任何驚喜,同樣,也不會有任何錯誤。
在艾亞看來,維多利亞時代的英國女性不過是供男人把玩的寵物,她們要美貌要高大要健康,要會音樂會繪畫會法語,幾乎什麼都要會,偏偏不許她們有思想,不給她們任何權利任何地位,無論是繼承財產,還是工作,甚或是發表言論,都沒她們的份。真是邏輯古怪至極的社會。最可怕的是,一旦女性工作,就變成了下等人。這樣的社會能養出正牌簡•愛那樣清白執著,嚮往尊嚴與愛情的靈魂,真可算是異類。
成為簡•愛的初期,是簡•愛平生第一個好友海倫?彭斯得斑疹傷寒死去的那一夜,不知為什麼,明明應該簡•愛早上醒來悲傷痛苦之後,繼續過她的生活。可是,為什麼醒來之後換了個靈魂?還是自己這個純東方的靈魂?艾亞怎麼也想不通。
上一世她也曾讀過《簡•愛》,對於書中描述的簡•愛確實欣賞,但從未想過自己要如此過人生。那樣如同鬥士般的執念,做為典型的現代女性的艾亞是無論如何也做不到的。
現代社會,女性早就學會了對自己要好一點,學會了獨立生存,學會了妥協,學會了在適當的時候放手。情歌唱得太多,就知道癡情不過是傳說而已,誰也不會當真。離了張屠戶,一樣吃豬肉的道理,哪個不明白?
象簡•愛那樣固執地嚴守著自己思想的領地,一絲一毫也不許人侵犯,自己也堅持到底,絕不改弦更張的人,在現代幾乎已經絕跡。底線太低,主意太多,艾亞成為簡•愛之後,欲哭無淚。親愛的羅切斯特先生,恐怕你得孤苦到老了,你會愛上的這個清白的靈魂,沒了。
在不幸的人當中,艾亞也得說自己是幸運的。因為艾亞變成簡•愛之後,正好遇見斑疹傷寒死了大批學生之後,洛伍德義塾被迫改革,真正變成了一個認真安寧的學校。簡•愛早期所受的苦與虐待艾亞從未受過,她得到的待遇不過是一個維多利亞時代普普通通的英國女學生的待遇。
單純的學習生活對於工作好多年的艾亞來說,可以說是非常愜意的。更何況學的還是一些淑女課程,音樂繪畫法語禮儀甚至還有針線活,趣味性十足,艾亞絲毫不覺得枯燥,自然就學得好。再加上譚普爾小姐又真的是個非常溫柔恬靜的女性,和她相處,誰都會覺得如沐春風。所以,艾亞畢業時與原書中的簡•愛一樣,是做為一班第一名的成績畢業的。
但是,艾亞並沒有打算一直照著書中簡•愛的路走下去。象簡•愛那樣,把自己的幸福全部留給不確定的未來來決定,艾亞做不出來。如果簡•愛沒有那個有錢的親戚呢?又或者是羅切斯特的妻子沒有從樓上縱下來摔死呢?只要有一點變化,簡•愛的幸福結局就成了泡影。
中國的老話:「靠山山倒靠水水跑」,一切只能靠自己。艾亞很害怕由別人來決定自己的人生。所以,艾亞很早就設想過自己的未來,也曾想過如何靠自己掙錢養活自己。可是,一聯繫到這個時代的社會,自己的那些小能力都變成了殺器。女人能做什麼?做什麼事會不被剝奪?艾亞難以得到能讓自己接受的答案。
對於這個時代來說,艾亞會的東西很多,特別是自然科學方面,比如法拉第的電磁理論,現在還沒出現,比如達爾文應該跟自己差不多大,還有著名的赫胥黎,現在才剛剛出生呢。
但是,知道這些有什麼用呢?大多投報無門,尤其是以艾亞這麼一個孤兒,一個十幾歲的小女孩來說,完全沒有機會。有機會也容易被騙被掠奪,科學界剽竊的事件也大有人在,艾亞記得前世就看過一本專門說這些著名的科學家幹過的不地道的事件的書,剽竊也在其中。乞兒執寶,還是低調的好,艾亞不敢出手。當然,這都是艾亞口頭上給自己安慰的理由,真正的原因還是艾亞沒有底氣,填鴨式教育出來的知識,怎麼可能經得起科學家的拷問?即使是這個時代的科學家。艾亞心虛。
想來想去,這個時代,給女性留下的工作大約有三種。
一,女僕或者是女管家。這個,艾亞不予考慮,太辛苦了,而且嚴重沒有地位。艾亞還沒被生活逼迫到這個份上。
二,就是簡•愛應該選擇的工作——家族教師或者是女伴。這種工作倒是不辛苦,薪水也跟高級女僕差不多。但是,從各類小說和現實看來,這類職業的女性得到不任何尊重。好色的男主人,跋扈的女主人,再加上搗蛋到惡毒的小鬼,這種日子不是一般人能過得下去的。有多少小說裡,被男主人騙奸,最後悲劇性地死亡的家族女教師,想想艾亞就不寒而慄。所以說,簡•愛是非常幸運的,遇見了羅切斯特先生。就算不為了愛情,他也足夠寬容與尊重了。
三,戲子類。歌劇演員或者是芭蕾舞演員。在艾亞的印象裡,這種工作的女性大都被男性當做高級公娼對待。生活糜爛,結局悲慘。
總之,在這個時代女性工作沒一個好下場的。
最後,艾亞只好回歸原點,既然自己穿越的都是一本書,那麼,這個時代女性唯一可以做,又不至於導致可怕結果的工作,恐怕就是寫作了。
艾亞前世是理科生,別說寫文章,就是看文章的範圍也非常狹窄。她不愛看情情愛愛的流行小說,對書本唯一的興趣就是推理小說,正統的本格推理。從柯南?道爾的福爾摩斯,到推理黃金時代的埃勒裡?奎因,一直到強大的阿婆——愛葛莎?克利斯蒂,再到後來的日本推理之神島田莊司。說起推理小說來,艾亞是如數家珍興致勃勃,但說起其餘的文學作品來,就捉襟見肋了。
所以,記得無數經典詭計的艾亞,唯一能寫的只可能是推理小說了。可是,對於推理迷來說,推理小說固然是心頭大愛,可是,實際情況卻是,推理小說從來沒有形成真正的流行。象阿婆那樣的神手,一版再版再再版都能賣空的現象,幾百年來也不過出了這麼一個人而已。
珠玉在前,還有什麼考慮的?所以,艾亞再三考慮,決定理論結合實際,當一個寫推理小說的簡•愛。
可是,想像與現實還是有一定的差距的。學生時代,洛伍德的規矩特別多,根本不可能私藏一個本子來寫作。每個人的床鋪都會被仔細檢查,什麼私人的東西都不許擁有。所以,艾亞沒有動筆。畢業的時候,艾亞猶豫了一下,還是選擇了留下來當教師。畢竟,到了別處,吃住行都要花錢,在洛伍德最少自己還熟悉,而且最重要的是,當了教師終於可以擁有自己的寢室了,終於不用被檢查了,終於可以開始自己的創業大計了!
可是,還是煙花一朵,美則美矣,消散得太快。洛伍德的教師很少有機會離開學校,每次離開學校都要請假,而且必須要有理由。信件需要被審查過濾,艾亞這時候才想起來,書中的簡•愛求職時發信取信都要偷偷去洛頓的鎮上,以做鞋的名義去做。而艾亞如果想現在就投稿的話,與編輯的書信往來肯定頻繁,她萬不可能時常去洛頓,她沒有理由。
艾亞沒想到會遇到這種情況,想來想去只能咬著牙,把自己寫的稿子修了再修,最後放在自己箱子的最深處。兩年間,艾亞寫了三本推理小說。修改了無數遍,艾亞相信,就算編輯再挑剔也不可能有什麼意見了。每一個情節都環環相扣,留有足夠懸念,足夠吸引人,最後的結果也足夠出人意料,足夠合理。連艾亞自己都滿意得不得了,可偏偏只能壓箱底。
艾亞想了很久,終於想到了一個可能性。也許,桑菲爾德是個很不錯的寫作地點。工作輕鬆,而且比較自由,最少每天傍晚都可以散步著去取信。至於會遇見羅切斯特先生,艾亞也就懷著一種看名人的心情去面對了。也許……還有一絲歉疚。他最愛的那個靈魂被自己弄沒了,對不起。
於是,艾亞只能等待。等待書中簡•愛寫求職信的時間到來。寫得太早太晚,可愛的費爾法克斯太太都可能看不見。
上個月,譚普爾小姐離開了洛伍德,艾亞在傷感之餘興奮起來,自己等了兩年,終於等到了這個時機。一絲不苟地按照原版簡•愛的方式寫了封求職信登在《XX先驅報》上。一周之後,艾亞懷著忐忑的心情來到郵局,看見寫著J.E.名字的信封靜靜地躺在那裡,艾亞的心一下安靜了下來。
這次是真的要開始了,做為簡•愛的艾亞的旅程。
初到桑菲爾德
去桑菲爾德之前,艾亞先把最早的一篇推理小說的前半部手稿寄給了倫敦某報的副刊編輯,請求連載。回郵地址留的是桑菲爾德府。倒不是艾亞不想直接寄給出版社,而是艾亞根本沒有管道知曉出版社的地址。而報紙顯然就容易得多,特別是副刊。
寄出之後,艾亞看著陰沉沉的天空不禁笑了起來,心情好似乎連陰天裡都覺得陽光燦爛呢。事業的第一步終於邁出去了!
不過,艾亞的好心情並沒有維持多久。她忘了,這樣陰冷的天氣裡坐幾個小時的馬車是多麼痛苦的一件事。尤其是公共馬車,四個素不相識的陌生人面對面坐著。兩個男性明顯是做體力活的,穿著馬虎,聲音洪亮,咋咋呼呼地說著玩笑話。看見艾亞的時候迅速湊在一起擠眉弄眼,雖然他們小聲嘀咕什麼艾亞聽不清,但總沒什麼好話。
從未預見過這樣的情形,艾亞甚至有下車逃回洛伍德的衝動。哪怕說得再強悍,但面對身形的巨大差距,說到底還是害怕的。想想原版的簡愛,艾亞不得不佩服她的勇氣。
而艾亞忐忑矜持地坐在車廂裡,心裡不由感謝自己的鄰座是一位老嫗。如果都是男性,艾亞說不定真的會跳下馬車。做為唯一的年輕女性自然不敢做出任何輕佻的動作來,只能拉緊斗篷,儘量遮住自己。一直保持眼觀鼻鼻觀心的的端莊表情,一動不動忍受著寒冷與顛簸,還有公共馬車糟糕的味道。
十六個小時,繃緊了神經與身體,晚上八點到達平安到達米爾科特城時,艾亞身體完全不象屬於自己的了,冰冷僵硬得好象屍體。艾亞差點下不了馬車,浪費了好幾分鐘,才終於拖著腳步,提著小藤箱,木偶般慢慢走進達喬治旅館,艾亞第一次感謝這個時代的女裝——帶裙撐的長裙,這樣的裝束讓人看不見她的狼狽體態。
手腳冰涼,撲面而來的暖意讓艾亞舒服地偷偷松了下肩膀。旅館空氣中劣質香水夾雜香煙與汗臭,食物香還有馬糞臭混和的強烈味道,此時已經被艾亞忽略了。
坐定,好一會兒身體才緩過勁來。腳此時才感覺到有些刺痛還有些癢,非常難受。把手悄悄地放在自己的懷裡暖得終於屬於自己了。做為出門在外的單身女性,艾亞做了一件非常不合時宜的事——她點了份晚餐,特別要求多加了熱騰騰的濃湯。艾亞知道,一會兒還有兩個小時的夜行。而且,等到了桑菲爾德應該不會有人給她做晚餐的。
顛簸了十六個小時之後,能喝到熱騰騰的肉湯,艾亞幾乎要感恩得哭出來。縱使心裡再貪婪,艾亞還是象模像樣地做了禱告,然後才優雅嚴謹地開始用餐。任何事做了十年,都會成為本能。比如禮儀。所以說,我們的艾亞小姐只從表面看起來還是個非常正統的淑女的,雖然……吃得多了點。
半個小時後,艾亞一身暖意,鎮定地走向櫃檯,問侍者:「請問,是否有人來詢問過一個姓愛的小姐?」
侍者還沒回答,旁邊一個男人走過來,禮貌拿在胸前行了個禮:「是愛小姐嗎?費爾法克斯太太讓我來接你。」
艾亞松了口氣,連忙回禮:「是的。」
沒等艾亞說更多的話,男人走上前來,指著地上的藤箱:「我想,這是你的行李吧?」
男人的口氣有些唐突,但經歷這樣艱難的一天之後,艾亞只要想到他是桑菲爾德來接自己的人就完全原諒了他:「是的。」
男人提起箱子,率先往門外走去。艾亞心想,他一定也是等了半天了,所以才這麼心急。想著,快步跟上前去。外面的路燈影影綽綽,男人站在一個簡陋的單馬雙輪馬車前,把行李塞進了車廂,轉過來對艾亞說道:「請上車,愛小姐。」
上車的時候,艾亞第一次回頭看了眼被自己拋在身後的米爾科特城,沉沉夜霧中成片的燈光閃爍,看起來是個非常繁華的城市。不知道……離倫敦有多遠。艾亞坐在舒適的馬車上,對將要到達的生活浮想聯翩。
果然又過了兩個小時。這次的馬車旅程相比于白天來說,安全性舒適性要好得多,可是,黑暗顛簸與寒冷,還有出了米爾科特城之後道旁隨時傳出的夜梟的叫聲,都讓艾亞晚餐食物帶來的那點暖氣消耗殆盡。
終於到了桑菲爾德。下車的時候,艾亞本能地打了個冷戰。不只是因為撲面而來的寒風,還有眼前的與想像中大不一樣的桑菲爾德府。
藍黑色的夜空下,高大厚重的石頭房子被印成了一個巨大的黑影,猛一看,簡直象個怪獸!隨時會張開嘴把自己吞沒一樣。
艾亞的恐懼來不及深想,一個女僕開了門:「請從這邊走。」
艾亞提著裙子上了階梯進了房間。第一眼,艾亞就看見了神交已久的費爾法克斯太太。確實是一個看著讓人非常順眼的老太太。整潔而且安詳,編織的時候臉上總帶著和氣的笑,腳邊還有只懶貓。
艾亞一進去,費爾法克斯太太就站了起來,對艾亞客氣極了,最讓艾亞驚訝的是,她甚至還吩咐女僕給自己準備了三明治和酒。看來自己在喬治旅館真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艾亞一邊小口吃著三明治,一邊暗想,有這樣一位和氣的上司,自己在桑菲爾德的生活值得期待!
老太太似乎很高興多了個人可能聽她說話,絮絮叨叨地說著桑菲爾德的一切。桑菲爾德的歷史,還有府裡的幾個僕人——剛才為艾亞開門的莉婭,還有接自己回來的車夫約翰還有他的太太。最後,老太太興致勃勃地提到了艾亞未來的學生,那個法國小姑娘阿黛拉。聽老太太的口氣,似乎很喜歡阿黛拉。艾亞也可以理解,老人與兒童總是有種奇異的緣分,特別和契。
一直到艾亞喝了酒,渾身被哄得暖洋洋的,腦袋也開始昏沉沉的時候,大鐘「咚咚咚」地緩慢地敲響了十二下,這才把老太太的話打住。
之後的情節很平常。老太太很客氣地把艾亞送上二樓的臥室。唯一讓艾亞奇怪的是,自己的臥室竟然與主人羅切斯特先生在一層。看來老太太果然沒把家庭教師放在女僕的地位。
迷迷糊糊的艾亞什麼都顧得著看,雖然很想洗個熱火澡,但這完全是奢望。米亞隨便地年扯開自己的衣服,把自己丟在柔軟乾燥的床上。酒意湧上頭,幾乎來不及進入入睡這個階段就已經沉入夢鄉。
可悲的慣性,艾亞天還沒亮就醒了過來。躺在床上,看著掛著漂亮圍幔的床頂,有一秒艾亞沒有反應過來自己身在何處。等反應過來,艾亞的第一個表情就是微笑。真好,最少這一年的時間安生了。
也許是命運註定,艾亞的笑容總是維持不長。起床之後,艾亞發現經過一夜的睡眠,整個身體象散了架一樣,又酸又軟,幾乎有些站不住。咬著牙把自己打理清爽,艾亞決定,今天的課自己要一直坐著。
走過鋪滿地席的昏暗長廊,艾亞看著眼前的橡木樓梯苦笑。下樓……如今變成了危險舉動。扶著扶手,一步一顫,還要努力維持著儀態與微笑,這真不是人幹的事!
大廳是典型的維多利亞早期的裝飾風格。牆上高大的人物油畫,天花板上的青銅燈,還有擺在角落的大鐘,昨天正是它提醒費爾法克斯太太時間太晚的,於是艾亞看它的眼神有了幾分感激。
走到房子外面,艾亞再次站在昨天進入大鐵門的地方仰視眼前的大房子。此時,這個三層高的石頭房子全沒了昨晚的攝人氣勢,看上去穩重中不失生氣。房子周圍是草坪庭園草地和樹林,更遠處則是座小山,和一處村莊與教堂。十月的天氣,讓這世外桃源般的田園風光多了幾分蕭瑟。轉回目光,看見不時有類似於烏鴉的鳥從屋角的巢穴裡呀呀地叫著飛出來,艾亞挑挑眉,眼前如此恬靜的場景,昨晚那種嚇人的感覺是自己的幻覺吧?
「哦,愛小姐,你起得真早。」費爾法克斯太太笑呵呵地走過來,顯然很滿意艾亞的知禮。
「早上好,費爾法克斯太太。」艾亞走上前去,報以微笑,卻被老太太慈祥的吻了吻手。雖然這是普通禮儀,但艾亞還是非常彆扭地僵了一下。從前世到今生都不習慣與人有身體接觸。更何況還是嘴唇。
老太太沒有注意到艾亞的彆扭,依舊笑著,與艾亞再次談起了桑菲爾德,這一次,她提到了男主人羅切斯特先生。
愛德華?羅切斯特做為《簡愛》的男主角,艾亞要說不好奇,那是假的。不過,在費爾法克斯太太眼中的羅切斯特艾亞卻真的沒什麼好奇的。因為艾亞知道,老太太除了認為「愛德華這孩子雖然脾氣有點怪,但人是非常不錯的。」之外,對羅切斯特再無其他認識。也許……這也是羅切斯特會被原版簡愛吸引的原因之一吧?
兩個渴望理解的孤獨靈魂,相遇很難,但相知很易。他們都寂寞太久了。象費爾法克斯太太這樣,即是羅切斯特的親戚,又是從小看著羅切斯特長大的管家,可是就是這樣的人對羅切斯特的評價除了怪和不錯之外也說不出第三句話來,這樣難道還不算悲哀嗎?
艾亞悄悄甩了甩頭,甩開自己這莫名地對男主角的同情。自己來桑菲爾德是來過渡的,可不是來干涉羅切斯特的命運的。
之後,艾亞看見了自己的學生阿黛拉。見到阿黛拉的時候艾亞吃了一驚,她與自己想像的完全不同。之前,艾亞知道阿黛拉是法國舞娘的私生女,而且性格也有些輕佻。印象中她就應該長得非常明豔嫵媚才對。可是真等見了人,卻不過是個纖細蒼白的七八歲的小丫頭,除了一頭過長的卷髮之外,沒收有任何出奇之處,真是讓人……失望啊。
不知道是不是與費爾法克斯太太相處久了,阿黛拉的叨功與費爾法克斯太太相比也不遑多讓。法語說得又急又快,孩子氣的語言顛三倒四,快活極了的樣子說著她從法國到英國來一路的見聞。
艾亞拉著她的手,笑眯眯地把她往國書室帶,唔,實在是因為腿酸得直打顫,站不住了啊。
小氣別扭鬼
最初身體的酸痛之後,是平靜中偶有驚喜的生活。
艾亞的新學生阿黛拉非常好教養。相比于被送到洛伍德義塾的那些自卑抑鬱個性彆扭的孩子們來說,阿黛拉單純直白的情緒反應襯得她簡直是個天使。艾亞幾乎不用在她身上費什麼心。不知道是不是從小生活環境的關係,阿黛拉象塊海綿似的特別容易接受暗示的水滴,她這種太愛討人歡心的小毛病被艾亞利用起來,很快,她就向著艾亞期望的方面穩步發展了。未來必定是一個矜持高貴的淑女。想來,就算桑菲爾德的男主人羅切斯特先生回來,也不可能對艾亞的教學工作有什麼不滿意的地方。
艾亞每天的生活安排就是,早上三個小時的正式課程——語法,法語,禮儀和音樂繪畫,數學什麼的,艾亞把課程數壓得很低,因為淑女不考這個,會識個數,普通的加減即可。午休後到晚餐前,是自習與娛樂的時間。阿黛拉自習,就是艾亞寫作的時間。娛樂……幾乎算是課程的翻版,不過,形式更輕鬆一些。無非就是自由地彈琴與繪畫。對於這兩樣,阿黛拉都有非凡的興趣。隨著艾亞的鋼琴聲起舞算是她最大的快樂了,第二大快樂就是要求艾亞給她畫肖像像。這才兩三個月的時間,艾亞給她畫的像已經超過了十張還多,多是素描,每一張都讓阿黛拉愛不釋手,自戀得時不時都要拿出來看一眼。
其實,艾亞最喜歡的是一張她上了彩的油畫小像。畫中的阿黛拉穿著蕾絲舞裙,懶懶得靠在椅子旁邊,是她舞累了時小憩的模樣。光暈從高大的窗戶打在她的紗裙上,整個人如同小精靈般朦朧美麗。但這並不是這付畫的重點,重點是,這付畫中的阿黛拉,神情中有種稚嫩中帶著莫名的輕佻性感的慵懶神韻,讓人難以移開雙眼。這張畫,艾亞沒敢給阿黛拉看,也沒敢給任何人看,自己偷偷的收藏了起來。這足以讓衛道士們說上幾千遍「傷風敗俗!」了。
玩樂與養育,孩子們自然的都會選擇前者。所以,艾亞沒來多久,阿黛拉就對她產生了強烈的依賴之心,象只小跟屁蟲式的,除了睡覺,時時都都要問「愛小姐在哪?」,著實太粘人。這讓費爾法克斯太太會在某個清晨略有酸意地表達了孩子們都沒良心的怪談,惹得艾亞一陣輕笑。
艾亞的家庭教師的生活太過悠閒,連衣服都不必自己洗,桑菲爾德的每個人都非常和善與尊重,比在洛伍德的日子還要舒心。艾亞每每早上起床前都要感歎,為什麼這個地方不是自己真正的家呢?自己一生所求也不過如此,真不明白,羅切斯特先生竟然為了個什麼愛情的孤獨就拋家傍路,這樣溫暖閒適的家庭生活不要,一個人出去花天酒地,不空虛才怪呢。在這一點上,艾亞可是對這位從未見過面的羅切斯特先生並沒有半分同情心。愛情麼,幼稚的人做的事。
每週一次的教堂時間,艾亞都會在聽過佈道之後去一趟乾草村的郵局。那裡總會有寫著J.E.字樣的一封或兩封信,偶爾還會有小額的匯款。每一封信的來源都是同一處,倫敦某報的編輯弗恩。
沒錯。正是這位名叫弗恩?亞歷山大的編輯慧眼識英雄,在艾亞來到桑菲爾德的第三天就寄來了一封充滿了溢美之辭的催稿信,極大的滿足了艾亞的虛榮心,也給艾亞帶來了寫作的動力來源。
十月到的桑菲爾德,現在是一月,四個月的冬季卻讓艾亞過得象春天一樣,隨時處於抽綠芽的狀態。滿滿當當算下來,艾亞一共連載了一篇半的文稿。從弗恩給自己摘錄的讀者來信看,反響還是非常好的。特別是第一篇結局時,那個看起來最可憐最耀眼最惹人喜愛的女主角竟然出乎意料的正是兇手,這件事讓很多讀者大呼「天哪」,也讓艾亞得意了很久。
稿酬已存了一百七十磅,做為推理小說作者,艾亞非常不客氣地給自己起名叫胡達尼特?奎因(Whodunit Queen),聽起來是個男人的名字,當然,男人寫推理小說更容易讓讀者信服,這可不是已經出過阿婆的後世,現在還是男人當家的時代。
一月,最冷的季節,河水都結了冰。艾亞這天趁著阿黛拉生命不上課,把自己的第五篇推理小說結了尾,滿意地把手稿收起來。拿出要寄出的第二篇手稿的結尾部分,來到客廳,正好看見費爾法克斯太太與阿黛拉在一起。費爾法克斯太太是編她好象永遠編不完的毛線,而阿黛拉則坐在火爐邊玩她的蠟制娃娃。
「哦,愛小姐。」費爾法克斯太太看見艾亞很高興。
「我想出去散散步。」艾亞提著裙子行了個屈膝禮,微笑道。
「正好!」費爾法克斯太太聞言連忙站起來,從壁爐上面拿出一封信:「那麼,請愛小姐順便幫我寄封信可以嗎?」
艾亞接過來,笑得調皮:「不勝榮幸。」
阿黛拉感冒了,笑容雖然燦爛,但臉色有些蒼白,軟軟地向艾亞道別,可憐兮兮的小模樣惹得艾亞心生憐愛,不由自主地說出給她帶糖果回來的話,說完就後悔了,因為阿黛拉瞬間就歡喜得跳了起來,完全失了淑女的風範。
空氣雖然冷凜,但鄉村的道路上,山楂和榛灌木都落空了葉子,光禿禿努力向上伸展的枝椏有種蕭瑟又執拗的美麗。一路上沉靜而明朗的氣氛讓艾亞沉醉。走到乾草村時覺得渾身熱哄哄的,非常舒服。更讓艾亞興奮的是,收到了三十磅的匯款和一封來自編輯弗恩的信。這次的三十磅加上存款的一百七十磅正好湊成兩百磅了!
兩百磅可是一大筆數目,有了它來做保障,就算現在辭工去倫敦,艾亞也不用再心虛沒有底氣了。當然,艾亞不會那麼衝動,現在這樣又有閒情寫書,還能拿薪的日子艾亞是萬分捨不得的。除非羅切斯特先生回來,真有讓艾亞不舒服的地方,再離開也不遲。
去給阿黛拉買糖果時,艾亞抽空看了眼弗恩的來信。一個非常好的消息讓艾亞雀躍不已。弗恩?亞歷山大在信中寫道,有出版商看中了艾亞的推理小說,想集結成冊,問艾亞的意見。
聽弗恩的意思,這家出版社名聲不錯,建議自己同意。艾亞當然不會不同意。這種一篇故事掙兩次錢的事,艾亞求之不得呢。所以,艾亞在寄出手稿後,再次返回郵局,給弗恩寄了封信,附上一份表明同意結集出版的意見書,並客氣地表達謝意,請弗恩在稿酬上為自己多多爭取。
完成這一切之後,「獨立了!獨立了!終於真正獨立了!」,艾亞的幸福感直溢胸間,獨自走在返回桑菲爾德的路上時,忍不住哼起了歌謠。
前面耽擱的時間太長,經過教堂的時候就聽見了鐘敲過三點的聲音。快到桑菲爾德的時候已至黃昏。
黃昏的桑菲爾德很美,遠遠的站在山頭俯視,再沒有了初時見之如見怪獸的恐懼感,更多的是一種親切。
站在山頂,任由風吹。縱是寒風也吹不散艾亞心頭的熱。耳邊是小溪水在冰在流動的聲音,眼前是桑菲爾德的嫋嫋炊煙,鼻間是清爽的帶著枯草氣息的空氣,腳下是被凍得堅硬的鄉間小路,頭頂是被夕陽燒成湛金色的天空。
美啊!艾亞忍不住伸開雙臂,閉了閉眼,喃喃說出那句浮士德的名言:「你真美啊,請為我停留。」
「的的」的馬蹄聲順著風向著艾亞疾奔而來。艾亞從出神的狀態清醒過來時,一條大狗已經停在了她的面前,正以一種出奇清醒的目光瞪著她,好象在看什麼稀奇的東西,而不是人類。
——一條狗以馬蹄聲為伴奏出來。世界還可以再玄幻一些吧?
艾亞只愣了0.01秒,正與這條出現得很詭異的黑白相間的大狗對視,伴著一股風,一聲馬的嘶鳴打破了艾亞的迷思,然後,艾亞陷入了更深的迷思。
那個男人活生生地摔在了自己面前,停了下來。
——雖然,雖然我請求神靈把這美景為我停留,但我並沒有留下你的意思……
艾亞在男人的咒駡聲中突然很想笑,直到男人抬起臉,艾亞才猛地合上了一直因為驚訝而半張的嘴。艾亞看到這張男性味道十足的臉後的第一個反應就是——狗血啊,羅、羅切斯特?!主角效應?
艾亞驚了一秒,應該是羅切斯特的先生並沒有開口求助,而是一邊咒駡著一邊試圖站起來。怎奈冰上太滑,他剛站起來就再次跌了下去,然後艾亞就聽見了他抽氣的聲音。
——真可憐。
艾亞再次想笑。頓了一下,抿緊了唇,努力表現得象個真正的淑女,上前道:「先生,也許你需要我的説明。」
走得近了,才再次看清這位羅切斯特先生。第一個感覺,眉毛很濃,濃到現在皺著眉的時候看起來好象成了一大塊黑疙瘩。表情很有殺氣,當然,跟他現在的狀況有關係。無論哪個男人在一位女性面前跌這樣一個大跟頭都絕不會心平氣和的。唇邊的法令紋表明這位先生哪怕是平時也是個非常嚴厲的人,這樣的人……難相處啊。
「過來。」
——咦,聲音竟然非常好聽。低沉而有磁性。想來說悄悄話的時候一定很迷人。
今天的艾亞心情很好。腦中天馬行空,本性裡面也沒有尊卑之分,平時被這個時代的禮儀框著,這種意外出現的時候卻自然而然地就表現出隨和的態度來。艾亞走上前去。這位先生跪在冰面上,抬起手,用一種惡狠狠地目光瞪著艾亞,好象她就是害他落馬的罪魁禍首一樣。艾亞沒想那麼多,上前把肩膀借給這位先生讓他站起來。這個過程中兩人誰也沒說話。
等他站直,艾亞退開來,行了個屈膝禮,微笑。其實是想大笑的,這個氣派非凡的人竟然在自己面前跌跟頭,真是太美妙了。
可能是感受到艾亞的這種過於輕鬆的心態,這位先生眉頭皺得更緊了,瞪著艾亞,好一會兒,唇角一抿,加深了法令文以一種生氣的表情表達了懊惱之情,猛地揮了揮手:「你應該回家了。」
艾亞看了眼這位先生的腿,這個動作讓他生氣的表情更重了,顯然是很不喜歡示弱於人前。
——執拗的小孩子個性。
這種個性的小孩子,艾亞在洛伍德兩年的執教生涯裡遇到過不知道有多少個。對付他們最好的辦法就是忽略他們的反抗和鬧彆扭,直奔主題就好。於是艾亞開口:「幫忙幫到底。這樣把先生丟在這荒野裡,萬一我離開之後出了什麼事,豈不讓我剛才的努力成了白費力氣?如果先生不介意的話,我想請先生上馬。」
——羅切斯特,如果是你的話,可不能出場才一分鐘就被狼咬死在自己家門口。如果真那樣,可太滑稽了。而且,如果你死了,桑菲爾德我就沒有理由呆下去了。
艾亞認真地看著這位先生的眼睛,這個行為其實是非常失禮的。幸好,艾亞背對著剛升起不久的月亮,讓人有些看不清表情。
顯然沒料到艾亞的執著與不客氣。這位先生愣了一下,才一挑眉道:「你住在這附近?」
——這人……挑眉的樣子還真好看呢,把他嚴厲得把人凍傷的氣質一下就化成了水。?
艾亞眨了眨眼:「現在……不是聊家常的時候,先生。」
男人被噎得一窒,努力吸了一口氣,才抬起手。沒說話,艾亞就走了過去。男人再次扶著艾亞的肩頭一步一拐地往道旁的馬走過去。
這馬很不待見艾亞,她一靠近就一個勁兒地打響鼻,沖著她噴氣。艾亞不是沒見過馬,只不過,第一次離這麼近,不由詫異於馬頭的碩大。因為承著男人的體重,艾亞沒有動,但心跳還是忍不住加快,出於對未知事物的恐懼,身體也僵硬起來。
男人似乎覺得艾亞的這個表情很有趣,神情較剛才放鬆很多,看了一會兒,見艾亞臉表情完全僵了,才滿意地抬起另一隻手,一把抓住馬籠頭,馬立刻安靜下來。這回,輪到艾亞挑眉了。
——忘恩負義!竟然為了看恩人的笑話,而故意拖延時間!
男人跳上馬的時候,抽痛的表情再次愉悅了艾亞,微微屈膝,向男人告別,結果只得到一個冷哼。
——什麼人跟什麼馬!
目送著一人一馬一狗的的地離去,艾亞一天的愉悅心情沉靜下來。如果這人真的是羅切斯特,小氣又彆扭的傢伙。真是讓人……自己看來得做好隨時離去的準備了。當然,能不離開更好,如果非要離開的話……艾亞摸著懷裡今天新收到的三十磅,挺起胸膛,大步向桑菲爾德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