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他
我和仁王雅治下個月就要結婚了。
酒店和教堂年前早就訂好,天南海北的請柬走在路上,結婚照下周就可以拿回家,今早他告訴我,伴郎和伴娘的衣服,租金已經付了。
整個流程出其順利,恰應了我們大一相識大二交往,戀愛六年從未分分合合過的曾經,像是上天都不願貫徹好事多磨這幾個,於是白白被我們撿去了便宜。
很多人都說,這才是天造地設的一對兒。
我也一直這樣以為。
直到三天前,我在公司聚餐上遇見了一個人。她姓小野,紮著馬尾辮,看上去像個涉世未深的小姑娘,然而我們倆同年畢業,同時入行,她在隔壁部門當著HR,我在電腦桌前做文案策劃,平時茶水間裡偶爾打個招呼,點頭之交而已。
這樣的聚餐熱鬧又無趣,我和部門經理說了好一會兒話,空話套話,官話假話,多少真心已經不忍去辨,在這種地方待久了的人大抵都不能不長袖善舞。且看她尚有力氣尋找下一個,我卻已經口乾舌燥,也耗盡了所有力氣,乾脆自暴自棄地端著盤子坐在角落裡,一邊和仁王發短信,一邊把不用站起來拿的點心當做晚飯。
轉頭就看見小野君坐到了我邊上。
她妝容精緻的臉上打著高光,又仗著年輕的資本,看上去神采飛揚。那雙亮晶晶的眼睛看著我,轉動飛快,忽然在我的手上輕輕一頓。
「這是……」她隱秘地笑了,「訂婚戒指?」
我咬下半塊蛋糕,盯著她瞳孔深處搖曳的燈影幢幢,有點不好意思。
「是啊。」
小野君挑了一塊和我一樣的甜點,「我早就想說了,你未婚夫,仁王君,是我高中時的數學課代表呢。是不是很巧?」
「這樣啊……」我隨口說,她的話就這麼在大腦裡晃過去了。
她接著說,對啊對啊,那個時候我們立海大人人都知道他。人又帥,網球打得好,成績也總是年段前十……他現在是不是還和以前一樣啊,喜歡偽裝,還有奇怪的口癖?
那雙眼睛是真的會說話,然而,我也是真的答不上來。
她似乎把我的遲疑理解成了害羞,並不在意我的回答。清脆的聲音爭先恐後的湧來,我生平第一次覺得,斷論不能下太早。
前一秒大家都以為這就是順風順水的愛情,下一刻,命運就像一隻打磨得平滑光亮的U盤,筆直刺入我的心臟。大量資訊不可抗地輸送過來,和身體中塵封已久的疑問無縫對接。
我記得仁王雅治曾說過,他大學之前一直待在遙遠的愛輝小城,操著一口四國方言,襯衫領子隨意地翻起,大大咧咧地穿行在街道上。
我記得清清楚楚,那是我們頭一次見面的時候,因為,那是他第一次向我提起他的過去。
也是這麼多年裡,唯一一次。
*
我從背包裡夾層裡掏出家門鑰匙,打開門,客廳的燈還沒有亮起來。仁王這段時間很忙,連夜加班,早上一覺醒來,枕邊已經空了。唯獨拉開冰箱的時候看著冷櫃裡的牛奶一天一瓶地少下去,才恍然驚覺生活裡依舊有另一個人的影子。
我曾經開玩笑問他,很多人都會得婚前恐懼症誒,現在這種關鍵時期我們反而見面越來越少,你就不擔心我嗎?
他挑挑眉說他對自己絕對有信心。
我趿著拖鞋走到沙發仰面坐下,頭靠著冰冷的牆,眼睛有種被小野的眸光灼燒的疼痛,胃卻還是空空的。那之後她滔滔不絕地說著自己的國中年代,真是個厲害的女孩子,我一直在神游,完全仰仗她的機智和活潑,才找到了那麼多的共同話題填補進彼此的沉默,鋪成了一條看似默契的路。
來這家公司培訓的時候有個講師說,一個人一生說的話,百分之九十九都是廢話。於是在今晚的這些閒言碎語裡,我也就記住了她為打開話匣子而說的那兩句。
輕描淡寫。然而說者無意,聽者有心。
我的未婚夫,高中、國中,都是在神奈川的立海大附屬。他不是默默無名,也沒有背負黑色記憶,可為什麼他從來不能慷慨地展開自己的歷史,迎接另一個人的翻閱、批註?
我並沒有沒有問過,只是最初的好奇被四兩撥千斤地繞開之後,回頭看,似乎就成了一個不能涉及的禁忌。我們在一起這麼多年,未來規劃做了無數,我卻不知道他為什麼成為今天的他。最後居然還要別人來提醒。
我打開手機,發短信給仁王,問他什麼時候回家。
半小時後他回復,噗哩,不清楚。你先睡吧~
鈴音短促地響了兩聲,我正在卸妝,爽膚水沾得滿手都是。明天公司休假,正想著今晚可以遲點睡,於是瞥了一眼他的短信,洗乾淨手,就開始翻箱倒櫃地找上個月買回來的面膜。我永遠也改不掉從超市買了東西後就連著購物袋塞進櫃子的惡習,仁王雅治非常坦誠地表示,就沖這點,他也要藏好自己的私房錢。
我的確一次也沒有繳獲過存摺,然而今天,我翻到了一本畢業紀念冊。
情侶彼此翻看老照片和同學錄,這些假借懷舊之名的甜蜜我們似乎不太經歷。我搬過幾次家,學生時代的東西丟得只剩下幾本教科書,便也不對他的舊物抱有興趣。
我掃了一眼擱在床頭的手機,「仁王雅治」四個字微微發亮,像是一種不安分的慫恿。
然後伸出手,拂去了紀念冊封面上那層看不見的灰塵。動作很輕很克制,加上一個慢鏡頭,大概就成了一出製作粗劣的GIF動畫。仿佛一個束手束腳的國中生,站在辦公室裡偷看考試成績的模樣。
我終於翻開了他的過去。
第一頁照例是集體照,清一水兒的西裝和水手服,大抵是陽光熾熱,每個人的表情都帶著兩分視死如歸的壯烈。在一片黑壓壓的腦袋裡,我一眼就找到了銀髮的那一個。
還記得第一次見到仁王雅治,是在一堂因為選課系統故障而錯修的專業課上。我抱著重選的心態去湊個人數,本來就沒有認真聽講的打算。誰知道那門課的教授是出了名的熱愛點名事業,一個照著課本念的問題,恰好抽到了正昏昏欲睡的我。
也恰好在這個時候,我前面的那個男生輕咳一聲,微微偏過腦袋,將他用紅筆劃出重點的課本暴露在了我的視線之下。
我照本宣科地念了出來,有驚無險。細汗和心臟都一起,被安穩地重新塞回身體裡。
後來教務處的老師告訴我,選了的課是不能改的;後來我將錯就錯地學下去,還順帶修了雙學位;後來,我在那個男生後面,坐了整整四年。
在一起之後我也頗為感歎過,說多虧了我5.3的視力,否則你以為是什麼讓我們倆走到今天的?
「噗哩,」他滿臉憐惜地打量我半晌,「你也就視力這點可以自豪了不是嗎。」
他錯了,我的記憶力也向來很好。第一次見面,我就記住了那條晃來晃去的小辮子,也記住了他棱角分明的下巴,淺色的薄薄唇片,筆挺的鼻樑,狹長眼眸,銀藍的發,我記得他轉過來,深潭一般的眸子深深地看著我。
這讓我有些不知所措,只好尷尬地合上課本對他說,剛才……謝謝你。
那是和他在畢業照上的眼神完全不同的目光,從照片拍攝到升入大學,最多不過一個春天。那種歲月的質感,如何像黏黏的果凍膠似的將他層層包裹,使他從一個聰明敏銳、最多尚有幾分邪氣的男孩子,須臾間出落地像個成熟青年,有著鋒利的眉眼和若有似無的笑容?
我不明白。我也不清楚,從小野君的訴說來看,仁王雅治不說一呼百應,至少也該有個三五好友。可惜照片上那些表情各異面孔,我一張也沒有見過。
若要探尋,我在一開始,就失去了線索。
第二頁是個人資料卡。我只粗略掃上一眼,便笑了,我終於在六年前的他和如今的他身上找到了某些一脈相承不斷根的東西,比如草率,比如姓名一欄簡潔明瞭的縮寫N•M,比如身高星座血型喜歡吃的食物後面,刷刷刷刷劃過的橫線。
那些企圖從一頁同學錄中窺得蛛絲馬跡,探求自己喜歡的人的個性的姑娘們,恐怕是要失望了。仁王雅治可是連在課本封面寫名字都偷懶交給我的人呐,怎麼肯去填那些彎彎繞繞費盡心思的東西?
然而……
然而他也恰恰有這樣好的運氣。他不願意伸手的事情,自有人替他做了。大學時任勞任怨樂在其中,幫忙點名打飯的是我,高中時,卻是另外一個人。
[02]同學少年都不見
有個人在他每一條不負責任的橫線後面,都認認真真地寫上了本該填進去的內容。他知道他的生日和星座,知道他最喜歡哪本書哪部電影,知道他的座右銘和最喜歡做的事……我不由莞爾。再看對方一手清清雋雋的小字,一點一畫態度都極為認真,大概也是個暗戀他的小姑娘吧。
然而我把整本同學錄都翻遍了,卻再也沒見到過與這一模一樣的字跡。取而代之的是不少男生放肆的留言,嬉笑怒駡皆成文章。仿佛閉上眼就可以看到少年時代的仁王雅治大敞著領口在立海大的走廊上亂晃,有時是幾個男生勾肩搭背,背影結實而霸道,佔據了窄窄的走廊,沿途的女生一半嫌棄一半嬌嗔,說著他們真是麻煩心中卻咚咚咚咚小鹿亂撞;更多時候,是他規規矩矩地穿著學生制服,扣子扣到頂,渾身纏繞著莫名的禁欲之美,靠著牆沉默地在陰影中前行,和陽光普照處嘰嘰喳喳的同學之間,隔著一條深不見底的罅隙,我一腳跌進去,爬不出來。
他好像是一個沒有秘密的人。我們共用同一片大學回憶有著交疊的朋友圈,我從來沒有擔心過他和不認識的人出門鬼混,因為他的那些朋友,都和我不要太熟。大家羡慕又嬌嗔著說你們真是soul mate,從不吵架從不翻臉,卻不知道這個人的靈魂,恰恰對我關上了門。
可我的未婚夫不是從天上掉下來的,他一定也曾為了某場比賽的輸贏得失沾沾自喜或耿耿於懷,也曾經歷過瘋狂補作業或機械做卷子到雙目通紅的不眠之夜,也曾自負地以為定命不足信到頭來卻被狠狠擊倒——他,也曾是少年。
我不是沒有好奇心的。小野話尾的餘音仍在耳畔嗡嗡地響,微微地癢。像水族箱裡哆哆嗦嗦的花園鰻。我不得不揪住它們搖擺的末梢,像是在莊稼地裡扯掉一株野草,連根拔起,攔腰斬斷,連種子都一撒手扔進火堆裡。心沉寂得像是泥土,上面長著水稻或麥子,天天年年,茂盛得自在坦蕩,連自己都忘記撥開豐收的快樂,去數一數曾經疼過的每一道傷。
我不是不相信仁王雅治。我是不相信我自己。
然而,然而就在今晚,我的好奇與不甘,再次拔節生長,扶搖直上。小王子來不及畫一頭羊了,猴麵包樹在那個瞬間撐破了他的星球。
因為我在同學錄的封底再度看見了那個字跡,那一模一樣的字跡,匆忙而慫恿地……
寫著一個位址。
*
神奈川縣,立海大附屬高中,圖書館。
我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來這裡。工作那麼忙,難得放個假,卻不能安分地待在家裡,反而從一個縣跑到另一個縣,滿心好奇,還有點較勁,只是為了探尋一個有人不願意告訴我的過往。
年少時在書上看到過,因為人生苦短,屬於各人的時間有限,所以理論上,人願意花多少時間,走多遠的路,就代表對一個事物有多重視,願意付出多少代價。
所以王子率萬人遠征十年,走三萬里送給公主一百船玫瑰花,乃是史詩級的愛情;而男孩花一天走三裡送一朵玫瑰花給姑娘,大多是國中生玩暗戀。所以傳奇裡的傾國傾城,要勝於白頭到老的尋常男女。
我的情況比較特殊,坐半個小時的車,耗費掉一個本該悠閒的午後,去解答我未婚夫的秘密,而秘密的女主角和我之前,隔著整整一個青春。
後來才明白,那是我怎麼也跨不過去的青春。
現在是四月,高中才開學不久,我進校門的時候學生還在上課。路上遇到一個老師,男的,四十歲左右的樣子,襯衫沒能全部塞進褲子裡,露出短短一截,那股不修邊幅的勁兒,看著就很有親切感。
鬼使神差地,我朝他打了個招呼,問他圖書館該怎麼走。
他給我指了路,還問我是不是立海大畢業的。
我說不是啊。他這才撓撓頭說,你和我以前的一個學生長得有點像,弄錯了弄錯了。
他急著去上課,我向他道了謝就離開了。然而那話尾的餘音卻仍然耳邊盤旋不去,嗡嗡地響,微微地癢。我像誰呢?會不會像那個不知道名字的小姑娘?
我,一個二十六歲的人,心底忽然湧起一股專屬於小孩子的莽撞和衝動,想追上去問問他,你知不知道一個叫仁王雅治的學生。
然而也只是一瞬間。
下一秒二十六歲的早川四季就大步流星地走過來,將那些歪心思連根拔起,鏟平了土,還往上頭踩了幾腳。
我從沒想過,一個校內圖書館能有這麼大。雖然格局比不上市立、縣立的那些,但眼前林立的一排排書架已經讓我覺得有些棘手了。
在書架之間徘徊了一陣,我忽然注意到左手邊的牆上貼著幾塊塑膠展板,用花花綠綠的彩筆裝飾著,卡紙被剪成各種形狀貼在上面。最頭上的展板已經泛黃,在微風裡輕輕作響。
背後的大窗子有著十字棱角,午後暖陽透過窗照進來,也在牆上留下上長下短的倒十字陰影。卡紙上的字跡都在陽光下熠熠發光,我突然在角落的陰影中看到了一個很熟悉的名字。
仁王雅治。
他的筆跡從高中到大學都沒什麼變化。我盯著那瀟灑的線條、特殊的筆鋒,忽然想起有一次和他一起自習,我看書看得累了趴在桌上倒頭就睡,醒來時恰好是下午兩點,睜開眼睛,整個世界傾斜過來。面前男孩挺拔溫和,在光和影的糾纏中認真專注地寫字,筆下是白紙黑字,每一筆恣意舒展,美好得讓人不敢直視。
「喂,」我戳了戳他的胳膊,「你拿筆姿勢好像不對。」
他忽然長歎一聲,用筆頭敲了敲我的臉頰,說你能不能不要煞風景?
那時我們剛認識不久,卻已經熟得和老朋友一樣——然後如今回過頭來想一想,不知彼此底細,只清楚對方的愛好和各種忌口,這樣到底能不能稱之為老朋友?
這個問題的答案,取決於回憶的時間距離當時有多遙遠,更取決於,我們兩個人最終的結果。或者說,我這次一意孤行,究竟會得到什麼。
我搖搖頭不再亂想,走上前認真打量,才發現這些展板的主題是讀書,卡紙上的內容包括書籍介紹和讀後所感,類似于大學裡做過的研究報告。那時我們幾人一組,自己查資料、設計版面、謄寫裝飾,在特定的日子裡把它背到學生中心一樓,其它學院的學生也會來參觀,還有不同的教授進行打分。
幾塊展板的上方,貼著用彩紙剪出來的巨大標題:歷年「讀書日」活動優秀作品展示。而仁王介紹的書本是……
《高中數學精編》。
我嘴角抽搐了一下,下一秒生無可戀地閉上眼睛。真不明白為什麼憑著這種吊兒郎當的態度,他們的小組也能脫穎而出並躋身優秀作品之列,難道他真的靠著美□□惑了評委?
些許光影在闔上的眼簾前晃動,溫暖的紅色緩緩淌過,我的腦子忽然轉動起來。
圖書館,仁王雅治,我最喜愛的一本書。
這本書會不會就在這間圖書館裡?既然它是我目前能找到的,唯一一個與仁王有關的線索,那麼不妨一試。畢竟喜歡一個人要投其所好,以仁王的個性,那個暗戀他的小姑娘也不會是省油的燈。
搜尋引擎就在幾米遠的地方,我舔了舔下唇,走過去,在螢幕上輸入《高中數學精編》這幾個字。
憑著女人的直覺,在跳出來三個結果中,我選了2012版的那一本。眼前的小圓圈緩緩轉動了一下,載入完成,系統顯示它在教輔類-高中數學書架上,標記為G42,三排五列。
真應該感謝圖書館分類法,我找到那本書用的時間,比剛才站在展板前發呆的時間短得多。一晃神,書已經被抽了出來。鋪面而來的味道和新書完全不同,像是丟進火裡烤過,又被大雨澆濕,淡淡的黴味,混雜著散發出的墨香,講不出是好聞還是難受。
一本複雜的書。和一個有故事的人。
我心底忽然騰升起一股莫名的篤定,仿佛自己已經找到了隱藏在仁王雅治紛亂過去裡的那個線頭,輕輕一抽,繞成團的毛線就能解開。即使曾經的高數測驗,全班都蒙C的情況下我一眼相中了B,義無反顧,並且毫無頭腦,最後卷子發下來時被仁王當作梗笑了大半學期,每每提起都吐槽我蒙題不講策略居然會靠直覺,真是比擲色子更沒道理的方法。
女人啊女人,他說,聳著肩。
這個動作從記憶裡倔強地跳出來,他的語氣,他的表情,熟悉之餘又讓我不由惶恐。相處太久,我們都深深侵略了對方的生活。至少對我來說,從一件風馬牛不相及的事想到他,並不太難。
然而我真正害怕的,是這個朝夕相處、與我睡在同一張床上的人,並不是全心全意地信任我。深黑的夜裡他的每一次翻身,也許想著的是遙遠過去裡的另一個人,那讓棉絮陷下去的體溫,只能讓我的心一點點的冷下去。
我擔心自己抽出的不是線頭,而是百尺高樓的一塊地基。那幢我們耗費七年心血建起的大廈,也許是建在一團豆腐渣上。我們從未以吵架這種激烈的方式來測試它是否抗震,也就不知道在危機真正來臨、大地開始怒號的時候,它能撐上多久。更不知道,我這一次輕舉妄動,是不是推倒它的第一個動作。
我把鼻尖湊近書頁,深深吸了一口氣。還是難以形容那這本書的味道,反而覺得自己這樣像個變態。
一凝神,就看見頁碼邊上寫著一行字,鉛筆印本來就很輕,被手背無意間蹭過,就變得更加模糊,仿佛下一秒就要如煙般散在虛空裡。
「2012.9.17,他語文課上睡著了,我們辦公室拿作業的時候,語文老師臭著一張臉瞪著他。連同我也像是被那兩道X光般的視線掃描著,有些無所適從。」
女孩子的字跡,和我在同學錄上看到的一模一樣。
我往後翻了一頁,沒想到還有。
「2012.9.18,這題上次考試考過,我還奇怪他哪來那麼多正確率高又簡便的方法,沒想到這本書上都有,到底是晚看了一個星期。」
「2012.9.19,再過十幾天就是海原祭,他們班報上去的項目是鬼屋。他肯定是要扮演吸血鬼的,我幾乎能想像那天他們教室門口參觀者爆滿的場景了。」
「2012.9.20……」
所有鉛筆寫的字跡都已經模糊,全是一些灰灰白白糾纏不清的記憶,有時候任我百般辨認,也無法看清一個字。
指尖的書頁被很多人碰過,髒兮兮的,摸著都發燙。當年那個女孩子,在她提筆寫下這些可能一輩子都不會被仁王雅治看到的話時,心裡到底是什麼感覺呢?
我眨了眨眼睛,翻到書的最後一頁,抽出那張硬挺的借書卡。
這個圖書館窗明几淨,所有的東西卻都能給人一種飽經風霜的錯覺。《高中數學精編》後來又推出了16版和20版,這一本實在很舊了,最後的借閱日期停留在2016年10月,然後再也沒有人翻開過。
仁王雅治的借閱記錄在第四個,2012年9月7日借出,2012年9月14日歸還。
而緊跟在他後面的那條記錄,則是2012年9月14日借出,2012年9月21日歸還。
這個借書的人有個很好聽的名字,早川風見。
[03]竊讀記
僅僅一本書並不能說明什麼,我站在搜尋引擎前,回憶起他曾向我誇耀自己高中時就憑藉自學習得了C語言的皮毛,乾脆一股腦兒把《The C Programming Language》和《微積分教程》一起輸入進去,順便還帶上他格外喜歡的《詐欺師的樂園》。
果不其然,這三本書立海圖書館都有收藏,仁王雅治也全都曾借閱過。
即使看起來不太正經,他骨子裡畢竟還有幾分認真勁兒,在書上的重點邊都做了批註,字裡行間洋溢著前人栽樹後人乘涼的責任感。
而那個叫早川風見的女孩子也緊隨其後,借走了這三本書。她依然寫一些嘮嘮叨叨的絮語,依然在他的點評下留言,態度格外認真,以至於整整一本書看起來就像兩人的聊天窗口。
我不知道第三個讀這些書的人看到這樣的隔空交流會有什麼反應,也不清楚這樣苦心孤詣的追逐,高中時的仁王雅治,到底知不知道,或者他通過某種途徑知道了,現在,又還記不記得。
也許她在仁王的同學錄上寫下這個位址,就是希望有朝一日,自己暗戀的男生腦子忽然開竅,能跑回來看一看。
只消一眼,她就很滿足。
但據我所知,大學以來,仁王雅治從未回過神奈川。
*
這就是秘密的全部。
我差不多可以自圓其說了——一個女孩子,高中三年都默默傾心于仁王雅治,她讀他看過的書,寫批註,自己給自己留言,不在乎有誰能看到。畢業的時候,她拿到了仁王的同學錄,或許是想紀念一下自己的青春,就憑著她對他的瞭解,填滿了所有他懶於填寫的個人資訊,又在最後那頁留下了一個謎面。
然而至今他們都沒有相見,仁王甚至不知道她是誰,或者有過一面之緣,卻不清楚那個人,曾經這樣隱忍地愛過自己。
那些故事講得好的人,總知道在哪裡結尾,比如刪去我的好奇心,留下圖書館裡亙古的寧靜。
這樣她的秘密就美不勝收。她叫做暗戀,叫做遺憾,叫做青春,叫做見好就收,叫做不老的少年。
在我看來,很令人感動,也很乏味。
我之前的好奇、不甘和耿耿於懷,忽然就煙消雲散,不知所蹤。甚至覺得自己也挺無聊的。
背包裡的手機忽然一陣震動,一下子把我飄蕩在半空中的思緒扯了回來。是鬧鐘,提醒我三點了,該回去了。
今天依舊是個甜蜜的晴天,空氣如糖一般糯褥、柔軟,陽光是液體的,像糖漿伏的大海。當挎著包穿過一排又一排書架時,當光線一次又一次照在臉頰上以至於不得不眯起眼走路時,我心裡忽然感到有那麼一點點猶豫。
絕對不是不捨得,是因為故事還沒講完。
我停下腳步,看著右手邊灰塵紛飛的小房間,掛工作牌的管理員正從那扇門裡走出來。
「打擾了,請問裡面是……?」
她笑眯眯地看著我一眼,像是打量一位故人:「是舊書區,放著一些舊報紙舊雜誌什麼的,內容都和學校有點關係,算是留個紀念。」
我心裡咯噔一聲,像個小孩子那樣問,我能進去看看嗎?
管理員年紀很大,看起來快要退休了,態度也出乎意料地好。她溫溫柔柔地再次打開門,說你進去吧,小心嗆到。
房間真的很小,天花板特別低,我不敢直起身子,總是有種不小心就會撞到頭的錯覺。
從左手邊2012年份的報紙開始讀起,沒看幾張就翻到了當年網球部全國優勝的留念。仁王站在一群穿著隊服的人中間,笑容肆意,邊上是簡短的介紹。我離他的過去太遠,以至於這點豆腐塊兒大的內容都看得津津有味,從站著讀到彎腰,最後蹲下來。
是誰說過,讀書好比「隱身」的串門。要參見欽佩的老師或拜謁有名的學者,不必事前打招呼求見,也不怕攪擾主人。翻開書面就闖進大門,翻過幾頁就升堂入室;而且可以經常去,時刻去,如果不得要領,還可以不辭而別,或者另找高明,和他對質。
如果仁王雅治是一本書,一本上冊至今為止都保有光潔的塑膠封套,只將下冊示之於人的書,我現在的做法,大概稱得上是入室行竊了吧。
我在小房間裡待了很久,直到天邊那輪紅日開始下墜,陽光落到我的腳踝上,直到蹲了太久,小腿和膝蓋已經酸麻得失去知覺。
於是最後等我站起身時,沒控制好平衡,身子往後重重地一靠,書架震了一下,一卷報紙從櫃子的頂端掉下來。我急忙閃身,差點被砸個正著。
啪嗒幾聲,東西先是掉在架子上,然後又跌落至地面,最終滾到腳邊。
灰塵受了驚,在空中跑來跑去,撞進鼻腔,摔得人仰馬翻。我忍住咳嗽,彎腰把它撿起來。報紙終於展開,上面是2015年4月6日的日期,而社會版右下角那豆腐塊大小的地方,則登著一條新聞:
「高中女生與同學爭執過程中不幸墜樓 當代學生關係值得深思」
心底暗笑編者無意間偷換了概念時,我看到了新聞第二行,鉛字印刷的受害者的化名:H•K。
——Hayakawa Kazami。
早川風見。
白紙黑字,清楚分明。還有那副配圖,生活照中央的女孩子正在讀書,依稀可以看見封面上《高中數學精編》的字樣。我忍住笑意,凝神打量她的臉。
夕陽斜暉落在黑白的紙面上,流淌過我顫抖的指尖,不肯停歇,一路向前。時間定格。
她的眉眼,竟同我一模一樣。
*
之前說過,我搬過幾次家,高中的東西丟得只剩教輔,自然也沒有那種厚厚的相片簿來緬懷青春。但我依舊記得中心考試准考證上的那個女孩子,面容清秀眼神淡定,不知道在看哪裡。
高三是我最瘦的一年。如果我的臉再肉一些,也許就是另一個她。
曾經初見時,兩百人的階梯教室,我和仁王坐到了前後桌的位置,他在教授的點名中江湖救急,我很感激。第二次見面是在學生中心一樓,整個學院的社會實踐報告展覽,我忙著給自己的小組拉票,在人群中隨便拽住一個人劈頭蓋臉就是一句同學你對某某話題感興趣嗎?沒想到他緩緩轉過身來,笑著說同學你是不是對我手裡那張票感興趣?
那時正值夏天,人頭攢動的大廳裡,冷氣在上空呼呼地響,空調出風口處飛揚的紅色絲帶,像是一面獵獵招展的旗幟。兩個陌生人同時盯著對方,噗嗤一笑,那樣鮮活的表情,那麼自然的相識。
後來他說,你欠了我好多人情啊,沒考慮過怎麼還?我很爽快地說不如請你吃飯吧。
曾經有人問過我們到底是怎麼認識的,聽了我的講述後捧著臉說,好浪漫哦。是啊,如此美好的相識,多少次我都以為是緣分天註定,從來沒有懷疑過自己也許是件替代品。命運的齒輪哢嚓哢嚓轉得嘲諷,只是自己竟然絲毫沒有聽出來。
秘密是一隻小老鼠,我知道它只在我眼皮子下露出了一截尾巴,不快點準備好捕鼠夾和乳酪蛋糕,它絕對會馬上逃跑;可我也知道,這六年裡仁王對我足夠好,好到我不忍心去懷疑他——仿佛一個層層相交、壘到臻于完美的必勝客水果塔,輕輕碰一下,就會轟然坍塌,而且沒有再拿第二次的機會。
我又仔細一想,覺得不可能。如果他的意中人是那個女生而並非我,以仁王的性格,他一定會在高中時就告白,而那些溫柔繾綣的如詩情懷,也斷不會出現在這樣嚴謹學術的輔導書上。
可是換一個角度看,這個答案就變得漏洞百出。萬一仁王並不喜歡她,只是得知真相後,心中有過虧欠呢?我和她長得那麼像,他看著我的時候,會不會順便懷念一下十年前那個沉默寡言且行且隨的女孩子?
但是以我對他的瞭解,他又顯然不是這種性格的人。既然他不屑于那些藏著掖著的小心翼翼,即使愛好是四處唬人,行事卻也算得上光明磊落,為什麼要假借關懷我的名義向別人贖罪?就因為我們長得像?
我太瞭解他,正因為這份瞭解,所以這個問題用上再多的「雖然但是因為所以」也難以得出一個滿意答案。
而且感情本來就是一件理不出頭緒的事情。
手機又震動了一下,這次是仁王的短信,問我晚上想吃什麼,他下班早,可以從外面帶回來。
我愣愣地盯著螢幕,直到眼睛有些乾澀。忽然又想起大三的時候,我為了改一篇論文,熬夜熬到完全失去了生物鐘,幾天下來終於病倒。起初只是小感冒,後來發展成高燒不退,咳嗽咳到睡不著,半夜裡想吃熱的東西,他就大老遠跑到吉野家去買皮蛋瘦肉粥和茶碗蒸,打包了揣在懷裡帶回來送到我們寢室。
我拿著電話迷迷糊糊地說你幹嘛啊,就聽見那頭傳來他很爽朗的笑聲,我想見你了,粥和菜只是順帶拿來的。
病好之後再見到仁王,他才誠懇地表示當時還有半句話沒說完,怕說了之後我氣到一病不起。
我轉著筆,說你告訴我呀,我脾氣這麼好。
他咳嗽一聲,凝視著面前的筆記本,緩緩說道:
「我想見你,是想見見你人比黃花瘦,一周沒洗澡,素顏不化妝的樣子。」
我騰地站起來,把厚厚的教材拍在他背上,換來他好幾聲求饒。男生低著頭,看不見我嘴角的笑。
我沒有告訴他的是,那些東西,其實不好吃,真的不好吃。
可我們在意的,並不是某道菜的味道,某場電影講了什麼,或者某個風景區到底好不好玩。我們在意的,是那個人,是那種迫切想見到對方的心情。
愛情也只是一種心情。
我把報紙擱在書架上,拍拍手裡的灰,回復他說,我想吃吉野家的皮蛋瘦肉粥。
感謝仁王的短信,把我從懷疑與裝傻兩種選擇的閉環中拉了出來。時間不早了,我也不願意站在這裡沒完沒了地糾結,只是把報紙攤平拍了一張照片,然後起身和外面的圖書管理員道了別。
然而當我坐在返程的新幹線上時,還是忍不住打開了手機相冊,盯著上面那張泛黃的報紙看。然後就在緊鄰中學生墜樓報導的地方,發現了一條假期旅遊指南,黑白的配圖之間,「冨士禦室淺間神社」的字樣被人輕輕畫了一個圈,邊上用鉛筆寫著「二」這個數字。
我放下手機,那一刻內心不知道是什麼滋味。
我找到下一個線索了。
[04]無知之幕
兩周之後,當我一身初夏打扮站在富士山下,順著道路兩側的路牌尋找淺間神社的大門時,我一遍又一遍地告訴自己,我沒懷疑仁王雅治,我只是好奇。
十年過去,儘管在發現自己和那個叫風見的女孩子如此相似時會忍不住彆扭,但是,我想不會我幼稚到因為那些真情真意而怨毒。何況都已過去。
我並不在意,只要他不在意。
早晨的神社沒有遊客,有個穿巫女服的小姑娘拿著掃帚踱過來踱過去,在這個靜謐的山腳下,打掃著一個個升上來又跌下去的日頭,連綿的、莊重的日頭。
仿佛時光從富士山上流下,經過這裡就停住了。
她看到我,笑容在嘴角一閃而過,客客氣氣地邀請我去抽籤。現在是旅遊淡季,淺間神社本來就清淨,這下更是一天下來見不到什麼人。路上她溫言軟語說了許多,還重點推薦了山梨縣的一家葡萄園,說那裡的葡萄球在地上灑下的影子特別整齊漂亮。
來到抽籤的地方,她遞給我一隻籤筒。我接過來用力地搖,一陣刷刷刷刷,終於掉出來一根。
「是大吉哦。」她捏著木棒的一端,蔥白的手指在陽光下泛著瓷器般的光澤。
我笑著解釋道,自己平時運氣都不太好,能抽到這個很開心了。
她打量著我的臉,眉頭輕輕皺起,像是想要說什麼,還沒開口就被長輩叫住,回頭向我匆匆說了聲抱歉就去忙神社裡的事了。
我站在原地,把手中的竹簽放進背包的小口袋裡,嘴裡念叨著上面刻有的簽語,慢悠悠地走向掛繪馬的地方。牆上已經滿了,所以很多遊客喜歡把繪馬掛在樹枝上,每塊木牌上端都系著一根紅絲帶,大大小小地在枝頭搖晃,彼此碰撞發出溫柔的聲響。
像是結了一樹風鈴。
很多神社都會把老舊的繪馬集中燒掉,我剛才也問了小姑娘,她歪著頭說因為淺見神社比較大,所以這樣的儀式一年要舉行兩次。
如果早川風見曾經來過這裡,那她許願的繪馬一定留不到現在。我抱著可能會逮住漏網之魚的心情,不由自主地走進去,立刻被周遭的蒼天古木震在原地。
到處是一根根光柱,這裡的晨靄還沒有散盡,如同剛出生的魂靈在花草間遊移,仰面尋找樹木頂端時,寂靜宛如神祇從額心抵臨。
我讀那些遊客寫下的願望,有人要升職,有人想考上心儀的大學,有人渴求一段好姻緣,有人希望家庭健康、平安喜樂。每個人的語氣和字跡都不一樣,然而所有的虔誠彙聚到這片樹林裡,才發現天地那麼小,世界上那些膚色各異五官不同的臉龐,都長著一雙熱切的眼睛。
我小時候性格內向不愛說話,卻熱衷於聽牆角,並迅速在心裡給講話的那個人畫一幅素描下個定義。自知這是很不好的習慣,卻多年樂在其中,改也改不掉。記得有一次在餐廳裡吃飯,隔壁坐了一桌德國人,他們的交流我一句也聽不懂,於是就感覺莫名地挫敗。
說好聽點,我一直喜歡閱讀別人的喜悲。仿佛以上帝視角站在這裡,咀嚼出一些無所謂對錯也沒什麼用的結論,就能隱藏起自己乏味生活中的無奈和卑微的希冀。一直這麼想著,以至於後來我在約翰•羅爾斯的《正義論》中讀到無知之幕(Veil of ignorance)*這個概念,居然有幾分找到知己的感覺。
我看到那些寫在繪馬上的願望,大多都是通過自己的努力可以實現的事情,極少數才能稱之為生死有命富貴在天。
努力雖然沒有什麼用,卻可以讓更多人來幫你。訴諸筆端,是祈禱,也是自我勉勵,畢竟神明如果看到,總會好心來拉你一把。
好風憑藉力,送我上青雲。
這時候,有一塊木牌從高高的樹枝上掉下來,擦過一片葉子,砸在我腳邊。當我彎腰撿起它時,那片葉子也剛剛落地。
此情此景,和之前我在舊書室裡看到的畫面重合起來。從天而降的報紙和繪馬,就像是命運交響曲裡面那一聲鑼響,預示著一切的開端。
依然是那個熟悉的字跡,內容也和我之前看到的許願別無二致:
希望下學期能多和仁王說幾句話,高三畢業能和他一起考進東京大學。——早川風見
*
她沒有考進東大。
在一所學校裡面生活三年,漸漸的所有人的臉都開始變的熟悉,無論是在食堂還是在小賣部,哪怕說不出對方的名字和院系,在大街上面看到的時候還是會立刻意識到這個人曾經和自己在一個學校裡面走走停停。
更何況是一個長得和我如此相像的人。
不知道為什麼,比照下結局,再讀繪馬上的願望,我的心中竟莫名騰升起幾分快意。
我搖搖頭,不知道自己和一個十年前的女孩子較什麼勁兒。
繪馬背面畫著和風海浪,我把它翻過來,細細摩挲著上頭的花紋,忽然看到斑駁交錯的紋理間刻著一行小字。
——柳生英理。
*
高三畢業那個春假我遭遇車禍,斷了一條胳膊,開學典禮上還打著顯眼的石膏,這自然就給每個初次見面的新同學提供了一句絕佳的開場白:「你沒事吧?」
一副合適的驚訝表情,配上微微上揚的語氣,即使我很反感這種廉價的關心,卻不得不慶倖自己受傷的真是時候。
於是我微微抿起嘴角,露出一個標準笑容說,我沒事兒,外傷而已。
很少有人知道,那場車禍不光讓我斷了胳膊,還留下了輕微腦震盪的後遺症。出院之後我開始整夜整夜的失眠,白天卻依然精神抖擻到亢奮,有點像失常前的迴光返照。我媽很擔心,怎麼說也要幫我聯繫一個心理醫生。
抗拒也沒有用,一個星期後,我就見到了柳生英理。
那時她才留洋歸來沒幾年,卻已經是業內小有名氣的諮詢師。第一次見面,她打扮得很幹練,一頭濃密的秀髮在齊肩的地方向內鬈曲著,長短恰到好處,既不乏性感,又顯得聰穎過人。
尤其是那個名字,讓從小就喜歡看《柯南》的我很有好感。
我們認識的時間足夠長,直到現在我還會定期去找她。其實醫患之間不應該這麼親近,而我的失眠也早就好了,可不知為什麼我們就是成了很好的朋友。有一次她終於意識到這些,誇張地說哇這簡直像是約會,我說,可不是嘛。
而今天下午,就是我們約定見面的時間。
我從山梨坐了三小時的車回到東京,路上抱著筆記本看完了一部電影,到達她那裡時已是傍晚。柳生英理的辦公室裡陽光燦爛,窗外紅霞滿天,她坐在實木辦公桌的對面看報紙。我敲開門,很放鬆地坐下,她抬起頭問我要不要喝茶。
我點點頭。柳生的辦公室裡有兩套茶具,喝不喝茶也是她見到我時必定會問的一句話。她是個很有情調的人,工作之餘會把自己做甜點的錄影剪輯成視頻放到網上,搖身一變成為美食專家,宣稱人生中最需要的就是儀式感。
我接過瓷杯,栗色的茶湯有些發黑,嘗了一口,苦而不澀,出乎意料的好喝。
「你換茶具了。」
「恩,」她忙著過濾茶湯,也不抬頭,聲音裡卻聽得出笑意,「第一次見你的時候不是這一套。」
她說,那時我問你喜歡喝什麼,你抿著嘴角,一副很沉默的樣子;我又問你喝茶嗎,你嗯了一聲,半晌才輕聲說,如果我喝茶,也是沖一杯小賣部裡的廉價茶包,至於咖啡,最多是巧克力味的雀巢摩卡,我從來沒有像你這樣正正經經泡茶煮咖啡,所以你剛才的問題,我也不知道答案。
舊事重提,我有些不好意思。
我朝她吐吐舌頭說,我都不知道自己那時候是這樣的人。
她輕輕搖晃著手裡的茶杯,感歎一聲,是啊,你變了那麼多。
我們聊了聊各自的近況,一個月沒見,也算是小別,話題自然是說不完的。眼見著窗外日薄西山,便決定一起去吃晚飯。柳生站起來收拾茶具、整理背包,我便走到牆邊看她書架上的東西。
有一格玻璃櫃子立著一張照片,畫面中央的男生穿著挺括的校服,筆直地站在校門口。我眨眨眼睛,剛想開玩笑說這就是我小時候喜歡的類型,卻一眼看見了校門上端正的幾個大字。
神奈川私立立海大附屬高中。
「那是我堂弟。」她背上包向我走來,湊上前看了一眼,「柳生比呂士,現在在東大醫學部做講師。」
我喉嚨發緊,半張側臉對著她的目光,輕輕地說:「他和雅治是一所高中的,我打算給雅治一個結婚禮物。讓我見見他,可以嗎?」
作者有話要說:
(*無知之幕Veil of ignorance:意思就是在人們商量給予一個社會或一個組織裡的不同角色的成員的正當對待時,最理想的方式是把大家聚集到一個幕布下,約定好每一個人都不知道自己將會在走出這個幕布後將在社會/組織裡處於什麼樣的角色,然後大家討論針對某一個角色大家應該如何對待他,無論是市長還是清潔工。這樣的好處是大家不會因為自己的既得利益而給出不公正的意見,即可以避免「屁股決定腦袋」的情況。因為每個人都不知道自己將來的位置,因此這一過程下的決策一般能保證將來最弱勢的角色能得到最好的保護,當然,它也不會得到過多的利益,因為在定規則的時候幕布下的人們會認同那是不必要的。)
個人解讀只是皮毛,不一定準確,但理論本身很有意思w
讓我想想何時放仁王出來……因為他的出場和男友裡MAX的描寫都在後面……………………所以並不是沒有男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