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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貼] 《(網王)婚前恐懼症》作者:有人說【完結】短篇。

《(網王)婚前恐懼症》作者:有人說【完結】短篇。

本文來自:☆夜玥論壇קhttp://ds-hk.net★ 轉帖請註明出處! 發貼者:悠于 您是第26788個瀏覽者
文案:

我的未婚夫仁王雅治藏著一個秘密。

我和秘密的女主角之間,隔著整整一個青春。

2016.12.04,仁王生賀,準時開更w

內容標籤: 網王 花季雨季 情有獨鍾
搜索關鍵字:主角:早川四季(hayakawashiki),仁王雅治 ┃ 配角: ┃ 其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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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他

  我和仁王雅治下個月就要結婚了。

  酒店和教堂年前早就訂好,天南海北的請柬走在路上,結婚照下周就可以拿回家,今早他告訴我,伴郎和伴娘的衣服,租金已經付了。

  整個流程出其順利,恰應了我們大一相識大二交往,戀愛六年從未分分合合過的曾經,像是上天都不願貫徹好事多磨這幾個,於是白白被我們撿去了便宜。

  很多人都說,這才是天造地設的一對兒。

  我也一直這樣以為。

  直到三天前,我在公司聚餐上遇見了一個人。她姓小野,紮著馬尾辮,看上去像個涉世未深的小姑娘,然而我們倆同年畢業,同時入行,她在隔壁部門當著HR,我在電腦桌前做文案策劃,平時茶水間裡偶爾打個招呼,點頭之交而已。

  這樣的聚餐熱鬧又無趣,我和部門經理說了好一會兒話,空話套話,官話假話,多少真心已經不忍去辨,在這種地方待久了的人大抵都不能不長袖善舞。且看她尚有力氣尋找下一個,我卻已經口乾舌燥,也耗盡了所有力氣,乾脆自暴自棄地端著盤子坐在角落裡,一邊和仁王發短信,一邊把不用站起來拿的點心當做晚飯。

  轉頭就看見小野君坐到了我邊上。

  她妝容精緻的臉上打著高光,又仗著年輕的資本,看上去神采飛揚。那雙亮晶晶的眼睛看著我,轉動飛快,忽然在我的手上輕輕一頓。

  「這是……」她隱秘地笑了,「訂婚戒指?」

  我咬下半塊蛋糕,盯著她瞳孔深處搖曳的燈影幢幢,有點不好意思。

  「是啊。」

  小野君挑了一塊和我一樣的甜點,「我早就想說了,你未婚夫,仁王君,是我高中時的數學課代表呢。是不是很巧?」

  「這樣啊……」我隨口說,她的話就這麼在大腦裡晃過去了。

  她接著說,對啊對啊,那個時候我們立海大人人都知道他。人又帥,網球打得好,成績也總是年段前十……他現在是不是還和以前一樣啊,喜歡偽裝,還有奇怪的口癖?

  那雙眼睛是真的會說話,然而,我也是真的答不上來。

  她似乎把我的遲疑理解成了害羞,並不在意我的回答。清脆的聲音爭先恐後的湧來,我生平第一次覺得,斷論不能下太早。

  前一秒大家都以為這就是順風順水的愛情,下一刻,命運就像一隻打磨得平滑光亮的U盤,筆直刺入我的心臟。大量資訊不可抗地輸送過來,和身體中塵封已久的疑問無縫對接。

  我記得仁王雅治曾說過,他大學之前一直待在遙遠的愛輝小城,操著一口四國方言,襯衫領子隨意地翻起,大大咧咧地穿行在街道上。

  我記得清清楚楚,那是我們頭一次見面的時候,因為,那是他第一次向我提起他的過去。

  也是這麼多年裡,唯一一次。

  *

  我從背包裡夾層裡掏出家門鑰匙,打開門,客廳的燈還沒有亮起來。仁王這段時間很忙,連夜加班,早上一覺醒來,枕邊已經空了。唯獨拉開冰箱的時候看著冷櫃裡的牛奶一天一瓶地少下去,才恍然驚覺生活裡依舊有另一個人的影子。

  我曾經開玩笑問他,很多人都會得婚前恐懼症誒,現在這種關鍵時期我們反而見面越來越少,你就不擔心我嗎?

  他挑挑眉說他對自己絕對有信心。

  我趿著拖鞋走到沙發仰面坐下,頭靠著冰冷的牆,眼睛有種被小野的眸光灼燒的疼痛,胃卻還是空空的。那之後她滔滔不絕地說著自己的國中年代,真是個厲害的女孩子,我一直在神游,完全仰仗她的機智和活潑,才找到了那麼多的共同話題填補進彼此的沉默,鋪成了一條看似默契的路。

  來這家公司培訓的時候有個講師說,一個人一生說的話,百分之九十九都是廢話。於是在今晚的這些閒言碎語裡,我也就記住了她為打開話匣子而說的那兩句。

  輕描淡寫。然而說者無意,聽者有心。

  我的未婚夫,高中、國中,都是在神奈川的立海大附屬。他不是默默無名,也沒有背負黑色記憶,可為什麼他從來不能慷慨地展開自己的歷史,迎接另一個人的翻閱、批註?

  我並沒有沒有問過,只是最初的好奇被四兩撥千斤地繞開之後,回頭看,似乎就成了一個不能涉及的禁忌。我們在一起這麼多年,未來規劃做了無數,我卻不知道他為什麼成為今天的他。最後居然還要別人來提醒。

  我打開手機,發短信給仁王,問他什麼時候回家。

  半小時後他回復,噗哩,不清楚。你先睡吧~

  鈴音短促地響了兩聲,我正在卸妝,爽膚水沾得滿手都是。明天公司休假,正想著今晚可以遲點睡,於是瞥了一眼他的短信,洗乾淨手,就開始翻箱倒櫃地找上個月買回來的面膜。我永遠也改不掉從超市買了東西後就連著購物袋塞進櫃子的惡習,仁王雅治非常坦誠地表示,就沖這點,他也要藏好自己的私房錢。

  我的確一次也沒有繳獲過存摺,然而今天,我翻到了一本畢業紀念冊。

  情侶彼此翻看老照片和同學錄,這些假借懷舊之名的甜蜜我們似乎不太經歷。我搬過幾次家,學生時代的東西丟得只剩下幾本教科書,便也不對他的舊物抱有興趣。

  我掃了一眼擱在床頭的手機,「仁王雅治」四個字微微發亮,像是一種不安分的慫恿。

  然後伸出手,拂去了紀念冊封面上那層看不見的灰塵。動作很輕很克制,加上一個慢鏡頭,大概就成了一出製作粗劣的GIF動畫。仿佛一個束手束腳的國中生,站在辦公室裡偷看考試成績的模樣。

  我終於翻開了他的過去。

  第一頁照例是集體照,清一水兒的西裝和水手服,大抵是陽光熾熱,每個人的表情都帶著兩分視死如歸的壯烈。在一片黑壓壓的腦袋裡,我一眼就找到了銀髮的那一個。

  還記得第一次見到仁王雅治,是在一堂因為選課系統故障而錯修的專業課上。我抱著重選的心態去湊個人數,本來就沒有認真聽講的打算。誰知道那門課的教授是出了名的熱愛點名事業,一個照著課本念的問題,恰好抽到了正昏昏欲睡的我。

  也恰好在這個時候,我前面的那個男生輕咳一聲,微微偏過腦袋,將他用紅筆劃出重點的課本暴露在了我的視線之下。

  我照本宣科地念了出來,有驚無險。細汗和心臟都一起,被安穩地重新塞回身體裡。

  後來教務處的老師告訴我,選了的課是不能改的;後來我將錯就錯地學下去,還順帶修了雙學位;後來,我在那個男生後面,坐了整整四年。

  在一起之後我也頗為感歎過,說多虧了我5.3的視力,否則你以為是什麼讓我們倆走到今天的?

  「噗哩,」他滿臉憐惜地打量我半晌,「你也就視力這點可以自豪了不是嗎。」

  他錯了,我的記憶力也向來很好。第一次見面,我就記住了那條晃來晃去的小辮子,也記住了他棱角分明的下巴,淺色的薄薄唇片,筆挺的鼻樑,狹長眼眸,銀藍的發,我記得他轉過來,深潭一般的眸子深深地看著我。

  這讓我有些不知所措,只好尷尬地合上課本對他說,剛才……謝謝你。

  那是和他在畢業照上的眼神完全不同的目光,從照片拍攝到升入大學,最多不過一個春天。那種歲月的質感,如何像黏黏的果凍膠似的將他層層包裹,使他從一個聰明敏銳、最多尚有幾分邪氣的男孩子,須臾間出落地像個成熟青年,有著鋒利的眉眼和若有似無的笑容?

  我不明白。我也不清楚,從小野君的訴說來看,仁王雅治不說一呼百應,至少也該有個三五好友。可惜照片上那些表情各異面孔,我一張也沒有見過。

  若要探尋,我在一開始,就失去了線索。

  第二頁是個人資料卡。我只粗略掃上一眼,便笑了,我終於在六年前的他和如今的他身上找到了某些一脈相承不斷根的東西,比如草率,比如姓名一欄簡潔明瞭的縮寫N•M,比如身高星座血型喜歡吃的食物後面,刷刷刷刷劃過的橫線。

  那些企圖從一頁同學錄中窺得蛛絲馬跡,探求自己喜歡的人的個性的姑娘們,恐怕是要失望了。仁王雅治可是連在課本封面寫名字都偷懶交給我的人呐,怎麼肯去填那些彎彎繞繞費盡心思的東西?

  然而……

  然而他也恰恰有這樣好的運氣。他不願意伸手的事情,自有人替他做了。大學時任勞任怨樂在其中,幫忙點名打飯的是我,高中時,卻是另外一個人。                        


[02]同學少年都不見

  有個人在他每一條不負責任的橫線後面,都認認真真地寫上了本該填進去的內容。他知道他的生日和星座,知道他最喜歡哪本書哪部電影,知道他的座右銘和最喜歡做的事……我不由莞爾。再看對方一手清清雋雋的小字,一點一畫態度都極為認真,大概也是個暗戀他的小姑娘吧。

  然而我把整本同學錄都翻遍了,卻再也沒見到過與這一模一樣的字跡。取而代之的是不少男生放肆的留言,嬉笑怒駡皆成文章。仿佛閉上眼就可以看到少年時代的仁王雅治大敞著領口在立海大的走廊上亂晃,有時是幾個男生勾肩搭背,背影結實而霸道,佔據了窄窄的走廊,沿途的女生一半嫌棄一半嬌嗔,說著他們真是麻煩心中卻咚咚咚咚小鹿亂撞;更多時候,是他規規矩矩地穿著學生制服,扣子扣到頂,渾身纏繞著莫名的禁欲之美,靠著牆沉默地在陰影中前行,和陽光普照處嘰嘰喳喳的同學之間,隔著一條深不見底的罅隙,我一腳跌進去,爬不出來。

  他好像是一個沒有秘密的人。我們共用同一片大學回憶有著交疊的朋友圈,我從來沒有擔心過他和不認識的人出門鬼混,因為他的那些朋友,都和我不要太熟。大家羡慕又嬌嗔著說你們真是soul mate,從不吵架從不翻臉,卻不知道這個人的靈魂,恰恰對我關上了門。

  可我的未婚夫不是從天上掉下來的,他一定也曾為了某場比賽的輸贏得失沾沾自喜或耿耿於懷,也曾經歷過瘋狂補作業或機械做卷子到雙目通紅的不眠之夜,也曾自負地以為定命不足信到頭來卻被狠狠擊倒——他,也曾是少年。

  我不是沒有好奇心的。小野話尾的餘音仍在耳畔嗡嗡地響,微微地癢。像水族箱裡哆哆嗦嗦的花園鰻。我不得不揪住它們搖擺的末梢,像是在莊稼地裡扯掉一株野草,連根拔起,攔腰斬斷,連種子都一撒手扔進火堆裡。心沉寂得像是泥土,上面長著水稻或麥子,天天年年,茂盛得自在坦蕩,連自己都忘記撥開豐收的快樂,去數一數曾經疼過的每一道傷。

  我不是不相信仁王雅治。我是不相信我自己。

  然而,然而就在今晚,我的好奇與不甘,再次拔節生長,扶搖直上。小王子來不及畫一頭羊了,猴麵包樹在那個瞬間撐破了他的星球。

  因為我在同學錄的封底再度看見了那個字跡,那一模一樣的字跡,匆忙而慫恿地……

  寫著一個位址。

  *

  神奈川縣,立海大附屬高中,圖書館。

  我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來這裡。工作那麼忙,難得放個假,卻不能安分地待在家裡,反而從一個縣跑到另一個縣,滿心好奇,還有點較勁,只是為了探尋一個有人不願意告訴我的過往。

  年少時在書上看到過,因為人生苦短,屬於各人的時間有限,所以理論上,人願意花多少時間,走多遠的路,就代表對一個事物有多重視,願意付出多少代價。

  所以王子率萬人遠征十年,走三萬里送給公主一百船玫瑰花,乃是史詩級的愛情;而男孩花一天走三裡送一朵玫瑰花給姑娘,大多是國中生玩暗戀。所以傳奇裡的傾國傾城,要勝於白頭到老的尋常男女。

  我的情況比較特殊,坐半個小時的車,耗費掉一個本該悠閒的午後,去解答我未婚夫的秘密,而秘密的女主角和我之前,隔著整整一個青春。

  後來才明白,那是我怎麼也跨不過去的青春。

  現在是四月,高中才開學不久,我進校門的時候學生還在上課。路上遇到一個老師,男的,四十歲左右的樣子,襯衫沒能全部塞進褲子裡,露出短短一截,那股不修邊幅的勁兒,看著就很有親切感。

  鬼使神差地,我朝他打了個招呼,問他圖書館該怎麼走。

  他給我指了路,還問我是不是立海大畢業的。

  我說不是啊。他這才撓撓頭說,你和我以前的一個學生長得有點像,弄錯了弄錯了。

  他急著去上課,我向他道了謝就離開了。然而那話尾的餘音卻仍然耳邊盤旋不去,嗡嗡地響,微微地癢。我像誰呢?會不會像那個不知道名字的小姑娘?

  我,一個二十六歲的人,心底忽然湧起一股專屬於小孩子的莽撞和衝動,想追上去問問他,你知不知道一個叫仁王雅治的學生。

  然而也只是一瞬間。

  下一秒二十六歲的早川四季就大步流星地走過來,將那些歪心思連根拔起,鏟平了土,還往上頭踩了幾腳。

  我從沒想過,一個校內圖書館能有這麼大。雖然格局比不上市立、縣立的那些,但眼前林立的一排排書架已經讓我覺得有些棘手了。

  在書架之間徘徊了一陣,我忽然注意到左手邊的牆上貼著幾塊塑膠展板,用花花綠綠的彩筆裝飾著,卡紙被剪成各種形狀貼在上面。最頭上的展板已經泛黃,在微風裡輕輕作響。

  背後的大窗子有著十字棱角,午後暖陽透過窗照進來,也在牆上留下上長下短的倒十字陰影。卡紙上的字跡都在陽光下熠熠發光,我突然在角落的陰影中看到了一個很熟悉的名字。

  仁王雅治。

  他的筆跡從高中到大學都沒什麼變化。我盯著那瀟灑的線條、特殊的筆鋒,忽然想起有一次和他一起自習,我看書看得累了趴在桌上倒頭就睡,醒來時恰好是下午兩點,睜開眼睛,整個世界傾斜過來。面前男孩挺拔溫和,在光和影的糾纏中認真專注地寫字,筆下是白紙黑字,每一筆恣意舒展,美好得讓人不敢直視。

  「喂,」我戳了戳他的胳膊,「你拿筆姿勢好像不對。」

  他忽然長歎一聲,用筆頭敲了敲我的臉頰,說你能不能不要煞風景?

  那時我們剛認識不久,卻已經熟得和老朋友一樣——然後如今回過頭來想一想,不知彼此底細,只清楚對方的愛好和各種忌口,這樣到底能不能稱之為老朋友?

  這個問題的答案,取決於回憶的時間距離當時有多遙遠,更取決於,我們兩個人最終的結果。或者說,我這次一意孤行,究竟會得到什麼。

  我搖搖頭不再亂想,走上前認真打量,才發現這些展板的主題是讀書,卡紙上的內容包括書籍介紹和讀後所感,類似于大學裡做過的研究報告。那時我們幾人一組,自己查資料、設計版面、謄寫裝飾,在特定的日子裡把它背到學生中心一樓,其它學院的學生也會來參觀,還有不同的教授進行打分。

  幾塊展板的上方,貼著用彩紙剪出來的巨大標題:歷年「讀書日」活動優秀作品展示。而仁王介紹的書本是……

  《高中數學精編》。

  我嘴角抽搐了一下,下一秒生無可戀地閉上眼睛。真不明白為什麼憑著這種吊兒郎當的態度,他們的小組也能脫穎而出並躋身優秀作品之列,難道他真的靠著美□□惑了評委?

  些許光影在闔上的眼簾前晃動,溫暖的紅色緩緩淌過,我的腦子忽然轉動起來。

  圖書館,仁王雅治,我最喜愛的一本書。

  這本書會不會就在這間圖書館裡?既然它是我目前能找到的,唯一一個與仁王有關的線索,那麼不妨一試。畢竟喜歡一個人要投其所好,以仁王的個性,那個暗戀他的小姑娘也不會是省油的燈。

  搜尋引擎就在幾米遠的地方,我舔了舔下唇,走過去,在螢幕上輸入《高中數學精編》這幾個字。

  憑著女人的直覺,在跳出來三個結果中,我選了2012版的那一本。眼前的小圓圈緩緩轉動了一下,載入完成,系統顯示它在教輔類-高中數學書架上,標記為G42,三排五列。

  真應該感謝圖書館分類法,我找到那本書用的時間,比剛才站在展板前發呆的時間短得多。一晃神,書已經被抽了出來。鋪面而來的味道和新書完全不同,像是丟進火裡烤過,又被大雨澆濕,淡淡的黴味,混雜著散發出的墨香,講不出是好聞還是難受。

  一本複雜的書。和一個有故事的人。

  我心底忽然騰升起一股莫名的篤定,仿佛自己已經找到了隱藏在仁王雅治紛亂過去裡的那個線頭,輕輕一抽,繞成團的毛線就能解開。即使曾經的高數測驗,全班都蒙C的情況下我一眼相中了B,義無反顧,並且毫無頭腦,最後卷子發下來時被仁王當作梗笑了大半學期,每每提起都吐槽我蒙題不講策略居然會靠直覺,真是比擲色子更沒道理的方法。

  女人啊女人,他說,聳著肩。

  這個動作從記憶裡倔強地跳出來,他的語氣,他的表情,熟悉之餘又讓我不由惶恐。相處太久,我們都深深侵略了對方的生活。至少對我來說,從一件風馬牛不相及的事想到他,並不太難。

  然而我真正害怕的,是這個朝夕相處、與我睡在同一張床上的人,並不是全心全意地信任我。深黑的夜裡他的每一次翻身,也許想著的是遙遠過去裡的另一個人,那讓棉絮陷下去的體溫,只能讓我的心一點點的冷下去。

  我擔心自己抽出的不是線頭,而是百尺高樓的一塊地基。那幢我們耗費七年心血建起的大廈,也許是建在一團豆腐渣上。我們從未以吵架這種激烈的方式來測試它是否抗震,也就不知道在危機真正來臨、大地開始怒號的時候,它能撐上多久。更不知道,我這一次輕舉妄動,是不是推倒它的第一個動作。

  我把鼻尖湊近書頁,深深吸了一口氣。還是難以形容那這本書的味道,反而覺得自己這樣像個變態。

  一凝神,就看見頁碼邊上寫著一行字,鉛筆印本來就很輕,被手背無意間蹭過,就變得更加模糊,仿佛下一秒就要如煙般散在虛空裡。

  「2012.9.17,他語文課上睡著了,我們辦公室拿作業的時候,語文老師臭著一張臉瞪著他。連同我也像是被那兩道X光般的視線掃描著,有些無所適從。」

  女孩子的字跡,和我在同學錄上看到的一模一樣。

  我往後翻了一頁,沒想到還有。

  「2012.9.18,這題上次考試考過,我還奇怪他哪來那麼多正確率高又簡便的方法,沒想到這本書上都有,到底是晚看了一個星期。」

  「2012.9.19,再過十幾天就是海原祭,他們班報上去的項目是鬼屋。他肯定是要扮演吸血鬼的,我幾乎能想像那天他們教室門口參觀者爆滿的場景了。」

  「2012.9.20……」

  所有鉛筆寫的字跡都已經模糊,全是一些灰灰白白糾纏不清的記憶,有時候任我百般辨認,也無法看清一個字。  

  指尖的書頁被很多人碰過,髒兮兮的,摸著都發燙。當年那個女孩子,在她提筆寫下這些可能一輩子都不會被仁王雅治看到的話時,心裡到底是什麼感覺呢?

  我眨了眨眼睛,翻到書的最後一頁,抽出那張硬挺的借書卡。

  這個圖書館窗明几淨,所有的東西卻都能給人一種飽經風霜的錯覺。《高中數學精編》後來又推出了16版和20版,這一本實在很舊了,最後的借閱日期停留在2016年10月,然後再也沒有人翻開過。

  仁王雅治的借閱記錄在第四個,2012年9月7日借出,2012年9月14日歸還。

  而緊跟在他後面的那條記錄,則是2012年9月14日借出,2012年9月21日歸還。

  這個借書的人有個很好聽的名字,早川風見。                        


[03]竊讀記

  僅僅一本書並不能說明什麼,我站在搜尋引擎前,回憶起他曾向我誇耀自己高中時就憑藉自學習得了C語言的皮毛,乾脆一股腦兒把《The C Programming Language》和《微積分教程》一起輸入進去,順便還帶上他格外喜歡的《詐欺師的樂園》。

  果不其然,這三本書立海圖書館都有收藏,仁王雅治也全都曾借閱過。

  即使看起來不太正經,他骨子裡畢竟還有幾分認真勁兒,在書上的重點邊都做了批註,字裡行間洋溢著前人栽樹後人乘涼的責任感。

  而那個叫早川風見的女孩子也緊隨其後,借走了這三本書。她依然寫一些嘮嘮叨叨的絮語,依然在他的點評下留言,態度格外認真,以至於整整一本書看起來就像兩人的聊天窗口。

  我不知道第三個讀這些書的人看到這樣的隔空交流會有什麼反應,也不清楚這樣苦心孤詣的追逐,高中時的仁王雅治,到底知不知道,或者他通過某種途徑知道了,現在,又還記不記得。

  也許她在仁王的同學錄上寫下這個位址,就是希望有朝一日,自己暗戀的男生腦子忽然開竅,能跑回來看一看。

  只消一眼,她就很滿足。

  但據我所知,大學以來,仁王雅治從未回過神奈川。

  *

  這就是秘密的全部。

  我差不多可以自圓其說了——一個女孩子,高中三年都默默傾心于仁王雅治,她讀他看過的書,寫批註,自己給自己留言,不在乎有誰能看到。畢業的時候,她拿到了仁王的同學錄,或許是想紀念一下自己的青春,就憑著她對他的瞭解,填滿了所有他懶於填寫的個人資訊,又在最後那頁留下了一個謎面。

  然而至今他們都沒有相見,仁王甚至不知道她是誰,或者有過一面之緣,卻不清楚那個人,曾經這樣隱忍地愛過自己。

  那些故事講得好的人,總知道在哪裡結尾,比如刪去我的好奇心,留下圖書館裡亙古的寧靜。

  這樣她的秘密就美不勝收。她叫做暗戀,叫做遺憾,叫做青春,叫做見好就收,叫做不老的少年。

  在我看來,很令人感動,也很乏味。

  我之前的好奇、不甘和耿耿於懷,忽然就煙消雲散,不知所蹤。甚至覺得自己也挺無聊的。

  背包裡的手機忽然一陣震動,一下子把我飄蕩在半空中的思緒扯了回來。是鬧鐘,提醒我三點了,該回去了。

  今天依舊是個甜蜜的晴天,空氣如糖一般糯褥、柔軟,陽光是液體的,像糖漿伏的大海。當挎著包穿過一排又一排書架時,當光線一次又一次照在臉頰上以至於不得不眯起眼走路時,我心裡忽然感到有那麼一點點猶豫。

  絕對不是不捨得,是因為故事還沒講完。

  我停下腳步,看著右手邊灰塵紛飛的小房間,掛工作牌的管理員正從那扇門裡走出來。

  「打擾了,請問裡面是……?」

  她笑眯眯地看著我一眼,像是打量一位故人:「是舊書區,放著一些舊報紙舊雜誌什麼的,內容都和學校有點關係,算是留個紀念。」

  我心裡咯噔一聲,像個小孩子那樣問,我能進去看看嗎?

  管理員年紀很大,看起來快要退休了,態度也出乎意料地好。她溫溫柔柔地再次打開門,說你進去吧,小心嗆到。

  房間真的很小,天花板特別低,我不敢直起身子,總是有種不小心就會撞到頭的錯覺。

  從左手邊2012年份的報紙開始讀起,沒看幾張就翻到了當年網球部全國優勝的留念。仁王站在一群穿著隊服的人中間,笑容肆意,邊上是簡短的介紹。我離他的過去太遠,以至於這點豆腐塊兒大的內容都看得津津有味,從站著讀到彎腰,最後蹲下來。

  是誰說過,讀書好比「隱身」的串門。要參見欽佩的老師或拜謁有名的學者,不必事前打招呼求見,也不怕攪擾主人。翻開書面就闖進大門,翻過幾頁就升堂入室;而且可以經常去,時刻去,如果不得要領,還可以不辭而別,或者另找高明,和他對質。

  如果仁王雅治是一本書,一本上冊至今為止都保有光潔的塑膠封套,只將下冊示之於人的書,我現在的做法,大概稱得上是入室行竊了吧。

  我在小房間裡待了很久,直到天邊那輪紅日開始下墜,陽光落到我的腳踝上,直到蹲了太久,小腿和膝蓋已經酸麻得失去知覺。

  於是最後等我站起身時,沒控制好平衡,身子往後重重地一靠,書架震了一下,一卷報紙從櫃子的頂端掉下來。我急忙閃身,差點被砸個正著。

  啪嗒幾聲,東西先是掉在架子上,然後又跌落至地面,最終滾到腳邊。

  灰塵受了驚,在空中跑來跑去,撞進鼻腔,摔得人仰馬翻。我忍住咳嗽,彎腰把它撿起來。報紙終於展開,上面是2015年4月6日的日期,而社會版右下角那豆腐塊大小的地方,則登著一條新聞:

  「高中女生與同學爭執過程中不幸墜樓 當代學生關係值得深思」

  心底暗笑編者無意間偷換了概念時,我看到了新聞第二行,鉛字印刷的受害者的化名:H•K。

  ——Hayakawa Kazami。

  早川風見。

  白紙黑字,清楚分明。還有那副配圖,生活照中央的女孩子正在讀書,依稀可以看見封面上《高中數學精編》的字樣。我忍住笑意,凝神打量她的臉。

  夕陽斜暉落在黑白的紙面上,流淌過我顫抖的指尖,不肯停歇,一路向前。時間定格。

  她的眉眼,竟同我一模一樣。

  *

  之前說過,我搬過幾次家,高中的東西丟得只剩教輔,自然也沒有那種厚厚的相片簿來緬懷青春。但我依舊記得中心考試准考證上的那個女孩子,面容清秀眼神淡定,不知道在看哪裡。

  高三是我最瘦的一年。如果我的臉再肉一些,也許就是另一個她。

  曾經初見時,兩百人的階梯教室,我和仁王坐到了前後桌的位置,他在教授的點名中江湖救急,我很感激。第二次見面是在學生中心一樓,整個學院的社會實踐報告展覽,我忙著給自己的小組拉票,在人群中隨便拽住一個人劈頭蓋臉就是一句同學你對某某話題感興趣嗎?沒想到他緩緩轉過身來,笑著說同學你是不是對我手裡那張票感興趣?

  那時正值夏天,人頭攢動的大廳裡,冷氣在上空呼呼地響,空調出風口處飛揚的紅色絲帶,像是一面獵獵招展的旗幟。兩個陌生人同時盯著對方,噗嗤一笑,那樣鮮活的表情,那麼自然的相識。

  後來他說,你欠了我好多人情啊,沒考慮過怎麼還?我很爽快地說不如請你吃飯吧。

  曾經有人問過我們到底是怎麼認識的,聽了我的講述後捧著臉說,好浪漫哦。是啊,如此美好的相識,多少次我都以為是緣分天註定,從來沒有懷疑過自己也許是件替代品。命運的齒輪哢嚓哢嚓轉得嘲諷,只是自己竟然絲毫沒有聽出來。 

  秘密是一隻小老鼠,我知道它只在我眼皮子下露出了一截尾巴,不快點準備好捕鼠夾和乳酪蛋糕,它絕對會馬上逃跑;可我也知道,這六年裡仁王對我足夠好,好到我不忍心去懷疑他——仿佛一個層層相交、壘到臻于完美的必勝客水果塔,輕輕碰一下,就會轟然坍塌,而且沒有再拿第二次的機會。

  我又仔細一想,覺得不可能。如果他的意中人是那個女生而並非我,以仁王的性格,他一定會在高中時就告白,而那些溫柔繾綣的如詩情懷,也斷不會出現在這樣嚴謹學術的輔導書上。

  可是換一個角度看,這個答案就變得漏洞百出。萬一仁王並不喜歡她,只是得知真相後,心中有過虧欠呢?我和她長得那麼像,他看著我的時候,會不會順便懷念一下十年前那個沉默寡言且行且隨的女孩子?

  但是以我對他的瞭解,他又顯然不是這種性格的人。既然他不屑于那些藏著掖著的小心翼翼,即使愛好是四處唬人,行事卻也算得上光明磊落,為什麼要假借關懷我的名義向別人贖罪?就因為我們長得像?

  我太瞭解他,正因為這份瞭解,所以這個問題用上再多的「雖然但是因為所以」也難以得出一個滿意答案。

  而且感情本來就是一件理不出頭緒的事情。

  手機又震動了一下,這次是仁王的短信,問我晚上想吃什麼,他下班早,可以從外面帶回來。

  我愣愣地盯著螢幕,直到眼睛有些乾澀。忽然又想起大三的時候,我為了改一篇論文,熬夜熬到完全失去了生物鐘,幾天下來終於病倒。起初只是小感冒,後來發展成高燒不退,咳嗽咳到睡不著,半夜裡想吃熱的東西,他就大老遠跑到吉野家去買皮蛋瘦肉粥和茶碗蒸,打包了揣在懷裡帶回來送到我們寢室。

  我拿著電話迷迷糊糊地說你幹嘛啊,就聽見那頭傳來他很爽朗的笑聲,我想見你了,粥和菜只是順帶拿來的。

  病好之後再見到仁王,他才誠懇地表示當時還有半句話沒說完,怕說了之後我氣到一病不起。

  我轉著筆,說你告訴我呀,我脾氣這麼好。

  他咳嗽一聲,凝視著面前的筆記本,緩緩說道:

  「我想見你,是想見見你人比黃花瘦,一周沒洗澡,素顏不化妝的樣子。」

  我騰地站起來,把厚厚的教材拍在他背上,換來他好幾聲求饒。男生低著頭,看不見我嘴角的笑。

  我沒有告訴他的是,那些東西,其實不好吃,真的不好吃。

  可我們在意的,並不是某道菜的味道,某場電影講了什麼,或者某個風景區到底好不好玩。我們在意的,是那個人,是那種迫切想見到對方的心情。

  愛情也只是一種心情。

  我把報紙擱在書架上,拍拍手裡的灰,回復他說,我想吃吉野家的皮蛋瘦肉粥。

  感謝仁王的短信,把我從懷疑與裝傻兩種選擇的閉環中拉了出來。時間不早了,我也不願意站在這裡沒完沒了地糾結,只是把報紙攤平拍了一張照片,然後起身和外面的圖書管理員道了別。

  然而當我坐在返程的新幹線上時,還是忍不住打開了手機相冊,盯著上面那張泛黃的報紙看。然後就在緊鄰中學生墜樓報導的地方,發現了一條假期旅遊指南,黑白的配圖之間,「冨士禦室淺間神社」的字樣被人輕輕畫了一個圈,邊上用鉛筆寫著「二」這個數字。

  我放下手機,那一刻內心不知道是什麼滋味。

  我找到下一個線索了。                        


[04]無知之幕

  兩周之後,當我一身初夏打扮站在富士山下,順著道路兩側的路牌尋找淺間神社的大門時,我一遍又一遍地告訴自己,我沒懷疑仁王雅治,我只是好奇。

  十年過去,儘管在發現自己和那個叫風見的女孩子如此相似時會忍不住彆扭,但是,我想不會我幼稚到因為那些真情真意而怨毒。何況都已過去。

  我並不在意,只要他不在意。

  早晨的神社沒有遊客,有個穿巫女服的小姑娘拿著掃帚踱過來踱過去,在這個靜謐的山腳下,打掃著一個個升上來又跌下去的日頭,連綿的、莊重的日頭。

  仿佛時光從富士山上流下,經過這裡就停住了。

  她看到我,笑容在嘴角一閃而過,客客氣氣地邀請我去抽籤。現在是旅遊淡季,淺間神社本來就清淨,這下更是一天下來見不到什麼人。路上她溫言軟語說了許多,還重點推薦了山梨縣的一家葡萄園,說那裡的葡萄球在地上灑下的影子特別整齊漂亮。

  來到抽籤的地方,她遞給我一隻籤筒。我接過來用力地搖,一陣刷刷刷刷,終於掉出來一根。

  「是大吉哦。」她捏著木棒的一端,蔥白的手指在陽光下泛著瓷器般的光澤。

  我笑著解釋道,自己平時運氣都不太好,能抽到這個很開心了。

  她打量著我的臉,眉頭輕輕皺起,像是想要說什麼,還沒開口就被長輩叫住,回頭向我匆匆說了聲抱歉就去忙神社裡的事了。

  我站在原地,把手中的竹簽放進背包的小口袋裡,嘴裡念叨著上面刻有的簽語,慢悠悠地走向掛繪馬的地方。牆上已經滿了,所以很多遊客喜歡把繪馬掛在樹枝上,每塊木牌上端都系著一根紅絲帶,大大小小地在枝頭搖晃,彼此碰撞發出溫柔的聲響。

  像是結了一樹風鈴。

  很多神社都會把老舊的繪馬集中燒掉,我剛才也問了小姑娘,她歪著頭說因為淺見神社比較大,所以這樣的儀式一年要舉行兩次。

  如果早川風見曾經來過這裡,那她許願的繪馬一定留不到現在。我抱著可能會逮住漏網之魚的心情,不由自主地走進去,立刻被周遭的蒼天古木震在原地。

  到處是一根根光柱,這裡的晨靄還沒有散盡,如同剛出生的魂靈在花草間遊移,仰面尋找樹木頂端時,寂靜宛如神祇從額心抵臨。

  我讀那些遊客寫下的願望,有人要升職,有人想考上心儀的大學,有人渴求一段好姻緣,有人希望家庭健康、平安喜樂。每個人的語氣和字跡都不一樣,然而所有的虔誠彙聚到這片樹林裡,才發現天地那麼小,世界上那些膚色各異五官不同的臉龐,都長著一雙熱切的眼睛。

  我小時候性格內向不愛說話,卻熱衷於聽牆角,並迅速在心裡給講話的那個人畫一幅素描下個定義。自知這是很不好的習慣,卻多年樂在其中,改也改不掉。記得有一次在餐廳裡吃飯,隔壁坐了一桌德國人,他們的交流我一句也聽不懂,於是就感覺莫名地挫敗。

  說好聽點,我一直喜歡閱讀別人的喜悲。仿佛以上帝視角站在這裡,咀嚼出一些無所謂對錯也沒什麼用的結論,就能隱藏起自己乏味生活中的無奈和卑微的希冀。一直這麼想著,以至於後來我在約翰•羅爾斯的《正義論》中讀到無知之幕(Veil of ignorance)*這個概念,居然有幾分找到知己的感覺。

  我看到那些寫在繪馬上的願望,大多都是通過自己的努力可以實現的事情,極少數才能稱之為生死有命富貴在天。

  努力雖然沒有什麼用,卻可以讓更多人來幫你。訴諸筆端,是祈禱,也是自我勉勵,畢竟神明如果看到,總會好心來拉你一把。

  好風憑藉力,送我上青雲。

  這時候,有一塊木牌從高高的樹枝上掉下來,擦過一片葉子,砸在我腳邊。當我彎腰撿起它時,那片葉子也剛剛落地。

  此情此景,和之前我在舊書室裡看到的畫面重合起來。從天而降的報紙和繪馬,就像是命運交響曲裡面那一聲鑼響,預示著一切的開端。

  依然是那個熟悉的字跡,內容也和我之前看到的許願別無二致:

  希望下學期能多和仁王說幾句話,高三畢業能和他一起考進東京大學。——早川風見

  *

  她沒有考進東大。

  在一所學校裡面生活三年,漸漸的所有人的臉都開始變的熟悉,無論是在食堂還是在小賣部,哪怕說不出對方的名字和院系,在大街上面看到的時候還是會立刻意識到這個人曾經和自己在一個學校裡面走走停停。

  更何況是一個長得和我如此相像的人。

  不知道為什麼,比照下結局,再讀繪馬上的願望,我的心中竟莫名騰升起幾分快意。

  我搖搖頭,不知道自己和一個十年前的女孩子較什麼勁兒。

  繪馬背面畫著和風海浪,我把它翻過來,細細摩挲著上頭的花紋,忽然看到斑駁交錯的紋理間刻著一行小字。

  ——柳生英理。

  *

  高三畢業那個春假我遭遇車禍,斷了一條胳膊,開學典禮上還打著顯眼的石膏,這自然就給每個初次見面的新同學提供了一句絕佳的開場白:「你沒事吧?」

  一副合適的驚訝表情,配上微微上揚的語氣,即使我很反感這種廉價的關心,卻不得不慶倖自己受傷的真是時候。

  於是我微微抿起嘴角,露出一個標準笑容說,我沒事兒,外傷而已。

  很少有人知道,那場車禍不光讓我斷了胳膊,還留下了輕微腦震盪的後遺症。出院之後我開始整夜整夜的失眠,白天卻依然精神抖擻到亢奮,有點像失常前的迴光返照。我媽很擔心,怎麼說也要幫我聯繫一個心理醫生。

  抗拒也沒有用,一個星期後,我就見到了柳生英理。

  那時她才留洋歸來沒幾年,卻已經是業內小有名氣的諮詢師。第一次見面,她打扮得很幹練,一頭濃密的秀髮在齊肩的地方向內鬈曲著,長短恰到好處,既不乏性感,又顯得聰穎過人。

  尤其是那個名字,讓從小就喜歡看《柯南》的我很有好感。

  我們認識的時間足夠長,直到現在我還會定期去找她。其實醫患之間不應該這麼親近,而我的失眠也早就好了,可不知為什麼我們就是成了很好的朋友。有一次她終於意識到這些,誇張地說哇這簡直像是約會,我說,可不是嘛。

  而今天下午,就是我們約定見面的時間。

  我從山梨坐了三小時的車回到東京,路上抱著筆記本看完了一部電影,到達她那裡時已是傍晚。柳生英理的辦公室裡陽光燦爛,窗外紅霞滿天,她坐在實木辦公桌的對面看報紙。我敲開門,很放鬆地坐下,她抬起頭問我要不要喝茶。

  我點點頭。柳生的辦公室裡有兩套茶具,喝不喝茶也是她見到我時必定會問的一句話。她是個很有情調的人,工作之餘會把自己做甜點的錄影剪輯成視頻放到網上,搖身一變成為美食專家,宣稱人生中最需要的就是儀式感。

  我接過瓷杯,栗色的茶湯有些發黑,嘗了一口,苦而不澀,出乎意料的好喝。

  「你換茶具了。」

  「恩,」她忙著過濾茶湯,也不抬頭,聲音裡卻聽得出笑意,「第一次見你的時候不是這一套。」

  她說,那時我問你喜歡喝什麼,你抿著嘴角,一副很沉默的樣子;我又問你喝茶嗎,你嗯了一聲,半晌才輕聲說,如果我喝茶,也是沖一杯小賣部裡的廉價茶包,至於咖啡,最多是巧克力味的雀巢摩卡,我從來沒有像你這樣正正經經泡茶煮咖啡,所以你剛才的問題,我也不知道答案。

  舊事重提,我有些不好意思。

  我朝她吐吐舌頭說,我都不知道自己那時候是這樣的人。

  她輕輕搖晃著手裡的茶杯,感歎一聲,是啊,你變了那麼多。

  我們聊了聊各自的近況,一個月沒見,也算是小別,話題自然是說不完的。眼見著窗外日薄西山,便決定一起去吃晚飯。柳生站起來收拾茶具、整理背包,我便走到牆邊看她書架上的東西。

  有一格玻璃櫃子立著一張照片,畫面中央的男生穿著挺括的校服,筆直地站在校門口。我眨眨眼睛,剛想開玩笑說這就是我小時候喜歡的類型,卻一眼看見了校門上端正的幾個大字。

  神奈川私立立海大附屬高中。

  「那是我堂弟。」她背上包向我走來,湊上前看了一眼,「柳生比呂士,現在在東大醫學部做講師。」

  我喉嚨發緊,半張側臉對著她的目光,輕輕地說:「他和雅治是一所高中的,我打算給雅治一個結婚禮物。讓我見見他,可以嗎?」                        

作者有話要說:

  (*無知之幕Veil of ignorance:意思就是在人們商量給予一個社會或一個組織裡的不同角色的成員的正當對待時,最理想的方式是把大家聚集到一個幕布下,約定好每一個人都不知道自己將會在走出這個幕布後將在社會/組織裡處於什麼樣的角色,然後大家討論針對某一個角色大家應該如何對待他,無論是市長還是清潔工。這樣的好處是大家不會因為自己的既得利益而給出不公正的意見,即可以避免「屁股決定腦袋」的情況。因為每個人都不知道自己將來的位置,因此這一過程下的決策一般能保證將來最弱勢的角色能得到最好的保護,當然,它也不會得到過多的利益,因為在定規則的時候幕布下的人們會認同那是不必要的。)

  個人解讀只是皮毛,不一定準確,但理論本身很有意思w

  讓我想想何時放仁王出來……因為他的出場和男友裡MAX的描寫都在後面……………………所以並不是沒有男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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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虛假的真實

  走進事先約定的咖啡館時柳生已經坐在裡面,臨窗的位置,能看見街上的行人來來往往。只見他站起來,朝我禮貌地揚了揚手:「這邊。」

  隔著十年的光陰,眉眼間卻仍然依稀可辨當年校門口那個溫和有禮的少年。

  我向他打過招呼後坐下,有些拘束。想了想,打算直接發問。

  「柳生君認識我?」

  「你們交往時我就聽仁王說起過你,今天早川小姐也是為了他來的吧。」

  我苦笑一聲,面前這個男人戴著一副平光鏡,咖啡館昏暗的光線照不見他的眼睛。我本以為大家要先客套上一陣,甚至一路上都在胡編找他的理由——什麼作為結婚禮物想拍一套「朋友的祝福」的DV送給仁王啦,或者想從他這裡要到仁王小時候的照片,婚禮上可以放映啦,一看就是電視劇看多了的奇怪創意。

  然而他一點也沒有給我自導自演的機會,直接打過來一個直球,令人難以招架。

  「恩,」我躊躇了一會兒,打算直奔主題,「柳生君和仁王很熟悉嗎?」

  「算是吧。雖然一直沒有同班,但在網球部裡搭檔了很多年。」

  舌尖彌漫開一股辛辣的味道。我一直都知道他網球技術高超,卻不知道他曾經一度衛冕全國冠軍,那一個又一個浸泡著汗水的夏天,榮耀,和榮耀背後的困頓掙扎,仁王從來沒有向我提起過。

  我可以理解為他是個喜歡向前看的人,拋卻往日輝煌,只看來年能走到怎樣的高度。當然也可以理解為,他想對我隱瞞什麼,礙於秘密太過龐大,只好把整個高中生活一起丟棄。

  我和柳生聊了二十幾分鐘,內容無非是仁王雅治、仁王雅治、仁王雅治。仁王雅治網球打得好;仁王雅治喜歡寫題,曾經是數學課代表;仁王雅治高中時期就擅長cosplay,甚至把他也帶向了喬裝打扮的不歸路……

  就像兩個愛上同一人的小女生,話題跑到哪裡都逃脫不了仁王雅治的影子。

  直到我拐著彎兒問他,仁王高中的時候是不是很受歡迎啊?

  如果仁王本人在場,一定能看出來,那一刻我破天荒地在別人面前露出了八卦兮兮的表情,一切的一切都彰顯了什麼是慌張和欲蓋彌彰,然而,他不在,於是沒人能注意到我細微的變化。

  柳生不緊不慢地點點頭,是啊。情人節時他收到巧克力的數量能排到全校第三。

  我溫柔地笑笑,說我好像聽他提起過一個叫早川風見的女孩子,和我的姓氏是相同的,她也喜歡仁王嗎?

  柳生回答道,我不清楚。好像是察覺到這樣的答案太過生硬,半晌,又補充了一句,但我知道這個人,她是當時仁王隔壁班的數學課代表,成績還不錯。

  「這樣啊……那她當時去了哪裡讀大學呢?」

  他推了推眼鏡,聲音低沉:「不知道。畢業典禮那天她出了意外,進了醫院,然後就搬了家,我再也沒有見過她。」

  *

  第二天是星期一,仁王比我起得更早。當我身穿睡衣哈欠連天地在客廳裡晃悠時,卻聽到廚房裡傳來叮叮咚咚的響聲,他已經在做早飯了。

  剛剛起床的人一向比較遲鈍。正當我拽著自己打結的頭髮不知道接下來應該做什麼時,廚房門被刷地一聲拉開,從裡面探出個白毛腦袋。

  「你昨晚睡得很早吧?怎麼看起來比我還困,是不是夢裡還在做策劃啊?」他沖我揶揄道,「快去刷牙洗臉,十分鐘之後就吃飯。」

  我被他一句話迷迷糊糊地推到了衛生間裡,聽著那邊傳來碗筷碰撞的清脆響動和潺潺的流水聲,我盯著鏡子前自己擠滿了牙膏泡泡的臉,像是肉多汁多的小籠包,心跳一下子變得很柔和,很柔和。

  就這麼算了吧,不要繼續往下查了,反正下一個線索目前還沒有出現,安安分分地過日子不好嗎?

  我為什麼要懷疑他呢?雖然事已至此,基本可以肯定仁王是向我隱瞞了什麼,可剛才他的笑容那麼熟悉,一張我看了七年的臉,這七年難道是假的嗎?

  不可能。就算一開始他動機不純,懷著彌補愧疚或填飽不甘的心情和我相識,如果他後悔了,或是良心發現覺得自己這樣不對,也有那麼多機會說分手,或者就這樣頭也不回地離開,可他沒有。

  七年。我從來沒有見過有哪一場表演可以戰勝時間。

  而這場賭博中,我手上的籌碼,也只剩下時間。

  仁王甩著手上的水珠走過來,被我的樣子嚇到了,露出小媳婦一般的驚慌:

  「你什麼眼神?被鏡子裡的自己迷住了?」

  我吐掉嘴裡的泡沫:「被你迷住了,過來給爺笑一個。」

  那天在餐桌上,我咬著筷子頭問他,結婚之後我是不是就要改名成仁王四季了?一點也不好聽。

  他朝我迅速吐了一下舌頭,「那很好。我就是喜歡你這種看不慣我又幹不掉我的樣子。」

  我被那個惡意賣萌到有點噁心的動作戳中了心窩,嘴裡還叼著筷子頭,臉卻迅速漲紅了:「我覺得『早川』這個姓真的很棒啊,你以前有沒有遇到過和我一個姓氏的?」

  他喝完了手中的粥,盯著碗底說,沒有啊。

  見我一直不說話,又補充道,你不覺得這樣正能彰顯出你的獨特嗎?

  你騙人。

  我含糊地點點頭,他卻絲毫沒有看出異樣,或是看出了也不願點破。把碗放回廚房裡,嘩啦啦的水聲後面跟著一串腳步聲,他從我身後經過,進房間換衣服了。

  我對著剩下那半碗粥發了一會兒呆,忽然抬起頭叫他,問他身上有沒有零錢,有的話給我幾個硬幣。

  「我等下要乘地鐵呢。口袋裡只有兩張福澤渝吉,不想找開來了。」

  他隔著一層房門,笑我怎麼還和小孩子一樣,難道整鈔一旦換開就會花得快一點不成?

  「反正給不給一句話!」

  「給給給,」我仿佛能想像出他裸著上半身,一條襯衫搭在胳膊上,滿臉無奈和寵溺的樣子,幾個硬幣的事情也能被他演繹得特別霸道總裁,「錢夾在桌上,自己拿。」

  那個紅棕色的長款錢包是二十三歲生日時我送他的禮物,當時我剛完成了三萬字的翻譯工作,拿著□□跑去銀座的BRITISH GREEN專賣店,導購小姐矮矮胖胖的,指著玻璃櫃裡說這是馬具皮,用一輩子都沒有問題的!

  雖然送禮物時我也陰陽怪氣地把她的話轉述了一遍,在講到「一輩子」時,特地換上千嬌百媚的嗓音,目的就是噁心他一陣。

  但我還真沒指望仁王能把這款皮夾用一輩子。

  他說他第一次把錢包拿出來的時候,被室友用羡慕的眼光打量了好一會兒,並且還有人打趣他,哎喲,哪來的啊?

  他面不改色地說女朋友送的,然後大家紛紛表示沒看出你丫臉皮居然這麼厚。

  想到這裡,我把碗放在一邊,打開那個錢包。正當我一個兩個數著硬幣時,一張證件照輕輕地從放□□的夾層裡滑了出來。

  我嘴裡小聲嘀咕著這人怎麼又亂放東西,一邊幫他把照片塞回錢包,無意中翻過來看了一眼,忽然感覺有一盆冰水迎頭澆下。

  那是一張大頭貼,大概是拍攝年代太久遠,照片有些泛黃。畫面中央的仁王劍眉星目,英氣逼人,他的手搭著一個女孩子的肩膀,對方嘴角噙著一抹笑,很淺很淡,瘦瘦的臉龐帶著一點兒羞澀的味道。

  我愣在原地,咬住嘴唇,輕輕用手碰了碰,冰涼的觸感傳遞到我冰涼的指尖。

  那個女孩子長著一張和我一模一樣的臉。

  我忽然覺得鼻酸。

  我站起身,拿起另一張同時從錢包裡掉出來的紙條,匆匆流覽一遍上面寫有的地址,喊了聲我公司有事先出門了,就拎起包先他一步沖向玄關。

  仁王在臥室裡打領帶,似乎說了什麼,話尾卻被震天響的關門聲攔腰截斷。

  我奪路而逃,不敢停下腳步,好像一停下來,沉默就會把我們倆吞噬。

  愛情也會死掉嗎?                        


[06]同謀

  計程車在一片老舊的商業街前停下。

  「就送到這裡吧,裡面不好掉頭。」司機按下副駕駛前的牌子,喇叭裡傳來歡迎下次乘坐的音樂聲,「聽說三個月後這裡就要拆了,開放商要造幾棟寫字樓。這些人,哼。」

  聽司機說,這塊地方十年前也曾熱鬧過,極盛時期地產商的兒子賭博把家產輸得一乾二淨,之後商業街幾次易主,接手了這塊地方的老闆破產的破產,揹運的揹運——「這地方啊,晦氣。」他輕聲嘟噥道。

  我下了計程車,白天的街區空無一人,偶爾有幾家服裝店亮著燈,櫥窗裡新上市的夏裝也比銀座的專賣店要少很多,仿佛只是敷衍地配合一下時間的流逝。

  自動扶梯吱呀吱呀地運行著,我站上去,來到二樓。

  樓已十分落魄,而落魄之人在裡面做著落魄的工作過著落魄的日子。在寸土寸金的東京,這種遠離恩寵的建築物實在少見。若是查理斯•狄更斯,大概會就這樣的建築連續寫上十頁。樓頂漂浮的雲看上去宛如真空吸塵器裡長期未被取出的硬灰塊兒,又好像將第三次產業革命帶來的諸多社會矛盾凝縮成若干形狀直接放飛在空中。

  地板上還貼著去年聖誕促銷的海報和裝飾,我的腳踩在上面,和踩在瓷磚上沒有任何不同。

  沒走幾步就來到了紙條上寫的地方,那是一家裝飾風格粉嫩的美甲店,四周的玻璃櫃子裡擺滿了瓶瓶罐罐,老闆娘坐在角落裡吃早飯,看起來也不是很想招呼我的樣子。

  「做指甲嗎?」

  我尷尬地笑笑說,不,隨便逛逛。遠遠地就能看到她那碗關東煮上浮著一層厚厚的辣油,看得我的胃也跟著痛了起來。

  然後不著痕跡的移開目光。

  飄蕩著的關東煮氣息也難以掩蓋小店裡的黴味,時間潮漲潮落,留下濕漉漉的我們自己,屋簷下的東西都生出了星星點點的菌斑,像是得了一場病——比如左手邊那台大頭貼機。

  我小時候很喜歡拍大頭貼。坐在桌前一本又一本地翻閱圖冊,選背景、記號碼,注視著店主一個一個數字把它們輸進機器裡,一掀頭頂的幕布說過來拍吧,曾一度是我假期最好的消遣。

  可惜那麼多張大頭貼,最後全都在高三畢業的那次搬家中遺失了。

  在這裡看到自己少時熱衷的東西,像是在不合適的場合遇到故友,尷尬歸尷尬,那種驚喜卻是實實在在的。我舔舔嘴唇,大踏步走過去,蒙在機子上的麻布已經許久未洗,各種墨蹟和油漬蹭在上面,我卻覺得很親切。

  那時班上的女生喜歡結伴逛街,走累了就挑一間小店坐下,喝飲料,或者乾脆去拍大頭貼。她們選擇十六張的格式,兩個人對半分掉,剩下幾張貼在店裡的機器上。曾經在挑選背景時我抬起頭,只見整整一面牆上都是笑容,朋友間的,戀人間的,自己的,全都是尚好的青春。他們從學校的畢業生光榮榜上走出來,從處分公告上走出來,從提交給上級部門的材料中走出來,只有大頭貼店的那面牆知道,每個莊重得像中年人的照片主人們笑起來的時候是怎樣的青春逼人,每個笑容背後究竟又藏著什麼秘密,埋葬在一張又一張小小的照片裡。

  我坐在搖搖晃晃的塑膠椅上,翻看著手邊那本背景圖冊,它實在是太舊了,封面已經和書本分離,掉下來被人隨便夾在了書頁中間。我把它抽出來,習慣性掃了一眼,就看到右上角寫著一行小字。

  一行和我儼然已成了老友的小字。就像我剛才說的,在一個不適合的場合,我們又見面了。

  而這一次,早川風見留下的,是一道高一數學題。

  *

  「已知f(x)是定義在(0,+∞)上的單調遞增函數,對於任意的x>0,y>0,滿足f(x)+f(y)=f(xy).(1)求f(1);(2)若f(2)=1,解不等式f(x)<2;(3)若0<a<b,且丨f(a)丨=丨f(b)丨=2丨f[(a+b)/2]丨,求證3<b<2+2•2」

  如果這就是線索……

  那我不得不承認,早川風見和仁王在某些方面大概很投緣。

  即使已經十年沒做過題了,我也看得出它沒什麼技術含量,而且這道題出現在這裡,絕對不是為了讓我把它解出來。

  它是一個指向標,謎底在我高一的數學書上。

  我隨便買了瓶指甲油糊弄了一下老闆娘,一路跑下樓順便嘲笑了一聲慢悠悠的自動扶梯,在商業街邊等了五分鐘攔下一輛計程車,坐上去,回家——不是我和仁王現在住的,是我高三那年,爸爸被調回三菱銀行總部,舉家搬遷之後落戶于千代田區附近的那個家。

  早上十點鐘,我掏出鑰匙打開家門,媽媽正在客廳裡看電視,家裡只有她一個人。

  「四季今天怎麼來了?不上班嗎?」

  我說我早上請了假,回來拿點東西。

  上大學之後我幾乎不在家裡住,然而那個小房間還是沒什麼變化,媽媽打掃得乾乾淨淨。搬進來時我已經過了往牆上亂貼海報或者瘋狂購買玩偶的年紀,屋子沒什麼性別特徵,淡藍色的牆紙,桌椅都是白色,床單和枕套也素素的,看著很舒服。

  當年我塞進床底下箱子裡亂糟糟的東西,都被媽媽理得整整齊齊地放在了抽屜裡和櫃子裡。當然這一善舉也大大增加了我追溯過去的難度。

  我開始毫無頭緒地找,從櫃子翻到書架,差點就要衝出去向我媽問個究竟了,反正她總是能神奇地記起所有東西擺在哪裡。

  謝天謝地,最後我在抽屜裡找到了我的高一數學書。

  邊角已經磨破泛黃,封面快要掛不住了,又被我用膠帶仔仔細細地貼好,看不出我曾經居然是這樣一個愛護課本的人。

  我翻到函數的章節,想找找看有沒有例題和我在大頭貼圖冊上見到的一樣,卻無意間發現了一張夾在書裡的紙條。

  上面是淡淡的鉛筆字,端端正正地,實在好看。

  「謝謝,噗哩~」

  我讀著那寥寥兩個詞,閉上眼,仿佛就能看見十年之前的他站在面前,遠景模模糊糊連成一大片,仿佛美術課上被我一不小心打翻的顏料,深深淺淺蔓延得毫無章法。他吊兒郎當地笑著,制服的紐扣松松解開,就是那並不特別的表情,忽然讓我心頭微顫。

  高中的時候,我認識他嗎?

  難道那個亦步亦趨跟在他身後,穿梭在圖書室漫長的天光裡的人是我?那個在繪馬後面寫下心願,十年裡木牌都逃過了被付之一炬的結果的人是我?那個數學很好,發誓要考東大,卻因為一場意外不知所蹤的人是我?那個在鏡頭前微微抿嘴,好像活了十八年都不明白該怎樣微笑的人,是我?

  早川風見,早川四季。相同的姓氏,相像的臉龐。

  我忽然想起車禍後從醫院裡醒來的那段日子,媽媽看我的眼神滿是憐惜,那時她常常叫錯我的名字,總是才發出一個ka的音節就急忙改口。我還想起那時我明明大病初愈,他們就急著搬家,甚至連一個高中同學都沒有見到,我就站在了大學的門口。

  我忽然想起,這麼多年,其實我和仁王雅治一樣,是一個沒有過去的人。

  仿佛命運勾勾手指開了一個巨大的玩笑,就在高一的數學課本下面,放著我的同學錄。

  我打開它,翻到最後一頁,那裡果然有熟悉的字跡。

  是仁王雅治。這一次,他認認真真填好了所有個人資訊,從生日和星座,到最喜歡哪本書哪部電影,再到座右銘和熱愛的事情……

  他在背面的留言板上,寫了一句話。

  「早川,你記起來了嗎?」

  我小時候每天放學都會拉開抽屜檢查一遍,不知道什麼時候我的哆啦A夢才會來。可這麼多年,我的抽屜裡到底也沒有鑽出過一隻藍胖子。

  沒有人啟動時光機,帶我到遙遠的過去一探究竟。然而秘密的謎底,終究還是漸漸露出了它縹緲的影子。

  看著這行字,仿佛過山車從最高點俯衝而下,我突然覺得五臟六腑都失重漂浮了起來。                        


[07]一個陌生女人的來信

  我帶上房門走出來,媽媽仍在客廳裡看電視,她想留我吃午飯,我說算啦,我還要趕去公司上班呢。

  高三的車禍也許並不是車禍,但無論當初發生了什麼,父母肯定是傷害的直接承受者。她曾經很美,卻已不再年輕,我不想,也不應該再讓她的臉添別的皺紋。   

  我站在公寓樓下,撥通了柳生英理的電話。

  「我有些事情想諮詢你。這一次,真的是心理問題了。」

  她拿腔拿調地說她在午休啊,這個點我應該先找前臺預約。

  我捏著手機的手微微顫抖,啞著嗓子說,我大概已經預約七年了,只是不知道有沒有過期。

  她在那頭沉默了一下,終於收起一開始笑嘻嘻的語氣,說你過來吧,七年之前,正好有人給了我一樣東西。我想現在我應該可以交給你了。

  我走進她辦公室的時候,她仍然問我要不要喝茶。

  精英人士總是有一些奇奇怪怪的規矩,都已經走到這一步了,也不差這麼這麼一盞茶的功夫,我點點頭在她對面坐下,她一邊從小冰櫃裡拿出茶葉拆開,一邊娓娓道來。

  「第一次見面的時候,我就知道你失眠的原因絕對不是什麼車禍。

  「令尊也告訴我了,你和同學發生爭執,從五樓樓梯口失足掉下去,摔了整整兩層樓十米的高度差。大概是受到了什麼精神刺激,醒來之後整個人的表現和以往大不一樣,他們擔心你出什麼事,就帶你到我這裡來諮詢。

  「可你看起來一切正常,溫溫柔柔的,很有禮貌,起初不愛說話,後來愈發開朗。令尊此時又擔心貿然做精神探究會刺激到你,也不願意我進行淺層催眠,所以我只是給你開了藥,調理好了你的睡眠,讓你兩周來找我一次。

  「大概是你升入大一的那個五月,我們按照預約的日程表相見,推開門的時候我就覺得你的氣質變了。

  「我問你要不要喝茶,你說你不愛喝茶,你要喝咖啡。我攤攤手說這裡只有雀巢原味,不知道你喜不喜歡。

  「你只是笑笑,開門見山地說,我叫秋澤藍生。」

  我心裡咯噔一下,這是一個我從來沒有聽過的名字。從來沒有。

  「你不認識她,很正常,因為她是你的第二人格。

  「她告訴我,你——或者說之前主人格早川風見,從小就患有多重人格症。那時風見父母的工作都在上升期,她又天性沉悶不善交流,久而久之,自身分裂出另一個叫秋澤藍生的人格,並把她當做自己從小到大唯一的好友。

  「通常原來的人格並不知曉另一個人格的存在,而新出現的人格則對原來的人格有相當的瞭解,有時候他們知道彼此的存在,但會相互敵視,因為誰都想做唯一的那個。然而早川風見和秋澤藍生之間的關係非常和諧,只有當她精神受到極大刺激,或者遭遇了難以擺平的情況時,秋澤才會取代她出現。

  「秋澤還說,墜樓的意外發生前,風見和學校裡的一個女生發生了爭執,秋澤出來幫她,卻被女生失手推下樓梯。身後的防護欄當時斷了,她根本沒有滾下樓梯,是直接墜落下去,七八米的高度,摔下去不僅會斷胳膊斷腿,還很有可能引起腦震盪,你的精神本身就不穩定,這樣的刺激下,身體的主人格很可能失常或死亡。

  「這時候,早川風見以她從未見過的氣勢佔據了身體的主導權,再次成為主人格。一直都以救世主身份出現的秋澤藍生,終於被她保護了一次,而這也是最後一次。

  「按理說那樣的高度,摔下來怎麼也要在床上躺三個月,而你只是斷了一條胳膊,因為仁王雅治跑過來接住了你。他抱著你滾了幾節臺階,多處皮外傷,左手骨折,導致接下來的一個月都只能用右手寫字。而爭執過程中的高度緊張,加上後來的腦震盪,導致早川風見這個人格在你昏迷醒來後消失了。秋澤藍生也沒有出現。

  「所以大病初愈後我們見到的,是全新的你。是忘卻了過去,執意要叫自己『早川四季』的你。」

  我安靜地聽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這個世界有太多天降之福,太多飛來橫禍,也少不了奇聞怪談。我沒成熟到可以坦然看待的地步,只能事不關已高高掛起。可當一切發生在自己身上,實在沒辦法用平常心對待。

  「這什麼劇情啊,都可以直接拿去寫小說了。」我低頭抿了一口已經冷掉的茶,這一次的苦中帶著澀意,「所以這一切,仁王是知道的,對嗎?他還瞞了我這麼多年。」

  「這就是秋澤來找我的原因。風見暗戀仁王,她卻心疼風見,在被他救下之後進行了自我催眠,定下了『如果新人格再見到仁王就現身坦白一切』的遊戲規則,然後陷入沉睡狀態。

  我轉頭看著窗外信步的雲,不知道該擺出什麼表情:「大一的五月份……我第一次見到仁王。」

  那堂錯選的課,那紅筆劃出重點的課本,那一聲輕輕的咳嗽,甜蜜曾經像四溢的糖漿,給所有回憶都鋪上了喜人的暖意,卻不知我為之雀躍的種種,原來是這樣沉重的巧合。

  既然危難時刻他挺身而出,那麼仁王心裡,應該一直都有早川風見吧?那我又算什麼呢?

  「你和他的相見喚醒了秋澤藍生。那個下午,她取代你成為暫時的主人格,約了仁王見面,向他說明一切,告訴他想怎麼做無所謂,但是不要辜負早川風見,也不要對不起你——從這點看仁王真的很可憐,兩次都栽在同一個人身上。」

  很顯然,柳生想講個笑話緩和一下尷尬的氣氛,但全場唯一一位VIP觀眾並不買帳。

  我朝她聳聳肩表示自己很好,請繼續講下去。

  她看著我,輕咳一聲:「然後,到了這個故事的重點——因為我終於出場了。秋澤藍生找到我,要我幫一個忙。」

  「她要我守著這個秘密,在恰當的時候告訴你真相,然後,給你一件東西。」

  我很硬氣地沉默著,就等她把東西拿出來,當然心裡比誰都好奇,貓抓一樣的癢。

  柳生小姐盯著我看了幾秒種,再次輕咳一聲:「你就沒什麼要說的嗎?」

  「你最近是支氣管炎犯了嗎?」

  她到口的那聲咳嗽被我硬生生嗆了回去,只要舉起手做了一個投降的動作,拉開抽屜,拿出一封信。

  我伸手去拿,她卻再一次抽回胳膊,滿臉挑釁地打量著我。

  於是我非常狗腿地改成了雙手接過的姿勢,恭恭敬敬地,柳生小姐臉上一下子綻開彎彎兩朵月牙兒。

  「賞你的,」她把那封信輕飄飄地放到我手中,又像是忽然想起了什麼似的,輕聲說,「秋澤說這些東西你好好看完,也知道自己以前是什麼樣的,她不會再醒過來了。再也不會了。」

  我把信封塞進背包裡,拉長音調說謝主隆恩。抬起頭時,看到她眼底的擔憂還是一點一點浮上了水面,剛才那麼出戲那麼神經質的對話,真是辜負了「英理」這個好聽的名字和她高貴冷豔的人物設定,然而我知道她是怕我耿耿於懷,所以努力逗我開心。

  然而她的預感全都成真了,還是最不好的那種結果。

  沉默忽然在我們之間蔓延開來,深深的沉默,仿佛空氣裡即將凝出冰渣。

  可是還有一個疑問沒有解決。

  「那,」我試探性地開口,「之前那些紙條,那些線索,也是秋澤……藍生佈置的嗎?」

  她眯起眼睛,「紙條?線索?」

  「她沒有告訴你嗎?她為我準備了一個解密遊戲。」

  柳生搖搖頭說,我不知道,她沒有告訴我。

  我忽然想到了什麼,顫抖著手拉開背包拉鍊把那封信翻出來,盯著上面的寄信地址,眼睛一眨也不眨。

  怎麼了?她湊上來問我。

  我喃喃道,我要去一趟立海。

  *

  一趟從東京開往神奈川的新幹線,我面向與列車行進相反的方向坐著,這樣看起來,列車像是在拼命追趕著自己丟失的時間。窗外是盛開的油菜花,偶爾會看見一顆突兀的樹,孤單的樹。

  半小時的車程,足夠我讀完秋澤藍生的信。

  這封信,是以一個名字的開頭的。

  而這個名字,幾乎貫穿了我未婚夫仁王雅治的整個青春。                        


[08]背影

  早川風見是個很平凡的姑娘,遇到仁王之前是,遇到仁王之後,依然是。

  她不愛說話,朋友很少,反應又慢。大概只有做數學題的愛好比較獨特,這一滴面目模糊的水珠,也正是依靠這點而免于被大海真正吞沒。

  然而這樣的她,偏偏喜歡上了一個天生就與眾不同的人。

  但凡古今愛情故事,都偏愛數量級的差距,求而不得的渴望一次又一次成為故事的主題。很多對虛構情侶們之所以在人們的記憶中留下痕跡,秀恩愛也可以秀出不一樣的風景,大部分因為他們愛得轟轟烈烈、痛徹心扉。

  而她沒有。當然沒有,否則你把這個青春校園故事當成什麼了?

  早川風見的喜歡無人知曉,而且,她樂在其中。

  她和仁王不同班,每天唯一的見面就是作為課代表一起辦公室裡數卷子的那兩三分鐘。難得有時候——通常都是星期五,他們會去油印室裡取作業,一路上時光都走得很慢,仁王的腳步裡夾著她的心跳,高一聲,低一聲。

  她用這樣的方式迎來每一個黃昏,結繩記日。

  記得剛剛喜歡上他的時候,她才高一。知道他開學考數學拿了滿分,同為數學愛好者,忽然想觀摩一下對方的卷子。風見一路跑到辦公室,氣還沒喘勻,就三步並作兩步沖到辦公桌前:「老師,我要當數學課代表!」

  辦公桌前那個人抬起頭,大概是卷子批得累了,素來狡黠的雙眼竟如雨後溫潤的海面一般迷蒙,帶著幾分與年齡不符的倦怠與性感。

  然而她畢竟比綾波麗出生更早,在過去的十六年裡已成功習得了偽•三無少女的基本修養,面對眼前看起來很可口的少年,風見眨眨眼,又眨眨眼,終於壓抑住了自己腦海中同樣與年齡不符的黃暴聯想。

  這個時候,她身後忽然傳來無奈的笑聲。

  「你以為你是三井壽啊?這邊這邊。」數學老師才二十八歲,不修邊幅的,襯衫角露在皮帶外面,看上去像個剛畢業的大學生。

  此刻對方正滿臉成熟地看著她,那滄桑勁兒,大概就差一根煙了:「我正想找你呢。你啊開學考數學成績不錯,是咱班最高分……」

  一百四十八分,不知道是哪裡少了一個過程。

  她把手裡的卷子從頭到尾看了好幾遍,分數比不上仁王,自然有點失望。又聽到老師叫自己挑張桌子幫忙改卷,才稍微有點興致,找了只紅筆,暗搓搓地捧著試卷在仁王後面的辦公桌邊坐下,每結一個分數,就抬起頭看他一眼。

  太陽漸漸地化開來,漸漸地墜下去,於是每一次抬頭,那背影都不一樣。

  這大概是高中三年,她最後一次如此大膽地注視仁王雅治。

  大概高一開學一個月後,她發現仁王每天上學都要從自己家門口經過。

  清晨七點,第一縷陽光推開窗戶灑到書桌上,就聽得吱呀一聲,風見檢查一遍包裡的鑰匙和手機,將耳機音量調到很低,《Through the Arbor》的旋律,把她的腳步都刻意拖慢。關門,下樓,走到二樓樓梯拐角向下望,恰好能看見她的心上人叼著麵包走過去的樣子。

  他耳機大概放著不知什麼爵士樂,導致步伐也沒什麼節奏,整個人看起來懶洋洋的。可是那背影依舊好看,幾根輕揚的髮絲,在她的視野裡微微晃動。

  對於風見來說,新的一天這才正式開始。

  然後她調整一下書包的背帶,蹬蹬蹬跑完剩下的樓梯,啪嗒啪嗒按下六位元數密碼,叮的一聲,單元門自動彈開,她沿著仁王的足跡一路走過去。直行,左拐,紅綠燈,過馬路,右拐,直行,最終匯入汩汩的上學大軍中。

  自始至終,她都謹慎地同他保持著五十米的距離。一步不多,一步不少。

  高中三年,她記了一大本日記。每篇日記都嚴格遵循了國小老師不讓大家寫流水帳的教誨,因為每篇日記都只有一個主題,一個對她來說很重要很重要的主題。

  仁王雅治數學又拿了第一名,最後的大題只有他用這種方法,還因為特別懶被數學老師調侃了一通,卻也很符合本人的個性;仁王雅治中午沒有在班裡出現,原來是因為扮成老師去東門喂貓……

  還有仁王雅治的背影。

  像一條看不見的線,從日記第一頁出發,將她高中三年的零散記憶穿成一條珍珠鏈子,手法極為漂亮。

  她一次都沒有跟丟過他,也不曾錯誤地走到他前面。她進行了那麼多無意義地重複描寫,以至於後來一閉上眼睛就能看到他的背影,在被早晨的光分割成等距的光影區的走廊裡穿梭,也在她的眼眶中微微晃動。

  她不曾覺得追逐是痛苦的征程,當別人都去讚美那個大踏步迎面走來的仁王,欣賞他昂揚的眉梢和帶笑的眼角,只有她遠遠地站在後面,看他在自己視野裡凝成一個小點,看他每天早上的犯困和鬆懈,仿佛獨享一座巨大的金礦。

  光是看著就很幸福,夜裡想起,甚至會笑出聲來。

  那時她就知道仁王網球技術高超,甫一入學就在校內排位賽中連敗高二學長,以絕對優勢贏得了首發位置。當然,為了契合自己偽•三無少女的形象,風見很少在現場觀看他的比賽。畢竟一大群歡呼加油的姑娘中間,莫名其妙地混進一張撲克臉,任爾發球得分或者搶七決勝,她自巍然不動,畫面想想就很美麗,實在不需要進一步實踐。

  她對他的瞭解,很大一部分是從他看過的書裡得來的。

  雖然看上去吊兒郎當不學無術,但仁王畢竟深受柳生等人影響——這個影響指的是,你並不能輕易憑藉外表推斷他的本性。就像很少有人知道柳生是個OTAKU,而幸村高度熱愛八點檔電視劇,平生一大愛好是和母親妹妹一起評論人物劇情那樣,仁王其實是個醉心於書香的文藝青年。

  他借書的頻率是一周兩本,星期五借星期五還,有寫批註的習慣,用櫻花的自動鉛筆,閱讀面廣泛,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甚至還借過C語言基礎和高數教材——曾經有一度,她能將仁王高中以來借過的所有書倒背如流。她知道週五去油印室數卷子時他會順便一道還書,於是暗自記下書名,等回了教室在折返回來,原樣借出。她用和他一樣的鉛筆寫批註,有時針鋒相對,有時意見一致,有時會寫一寫和他有關的事——用淡淡的筆跡,寫在整本書的底頁,仿佛兩個人正隔著時空對話。

  高中三年,她跟著他讀了幾百本書。數不清的借閱卡,仁王雅治後面緊跟著就是早川風見。

  以至於後來她忘了,它們卻沒有。

  *

  好友藍生知道她喜歡仁王之後,特別生氣。

  好幾次她們的電話粥煲到一半,她就撂下話筒表示抗議,嘟嘟囔囔地說著這傢伙哪裡好了,在她的堅持下又重新拿起來。

  「可是我覺得他很好,」風見格外認真,表情依然是淡淡的,像是一碗加多了水因而搞砸的湯,可細看之下竟有幾分蠢萌,「哪裡都好。」

  後來藍生沉默了一會兒,終於又好氣又好笑地說,他不過是比別人特別了一點點罷了,哼。

  很不巧,她又說對了。

  六歲那年,因為父母工作調動,她們舉家搬往神奈川。

  即使到達翌日就被媽媽牽著手敲開左鄰右舍的門,送上一份份伴手禮,交了許多聲叔叔阿姨爺爺奶奶,也見到了不少同齡的小朋友,天生內向如她,還是很難融入這片街區。

  每天從幼稚園回來,媽媽都不許她待在家裡,硬是要攆她出門走走——「要快點兒交到新朋友哦!」她這樣殷切地期盼著,眼角眉梢皆是笑意。

  風見乖乖出門,臨走時對好自己的卡通手錶,不到飯點絕不回家。她背著小包走到空地邊,小朋友們在草地上跳皮筋,過家家,她坐在冰涼的水泥管子上,兩條小短腿在空中晃悠悠地,從包裡拿出書開始看。待到日薄西山,晚霞仿佛一瓶被打翻的橙汁,在天邊深深淺淺蔓延開來,風見才啪一聲合上書本,弄弄領子和頭髮,把自己打扮得像瘋玩了一場那樣,背上小包回家。

  彼時正逢父親事業上升期,不到晚上八點他不會回來。面對桌上的二素一葷和熱騰騰的白米飯,媽媽通常在想事情,風見也乖乖的不說一句話。不過每天媽媽都會問她,今天和誰玩啦?

  她仔細回想一番看書時聽見的名字,說某某某,某某某。

  「玩了什麼呀?」

  「跳皮筋。」

  媽媽於是很欣慰地給她夾了一筷子菜,又摸摸她的腦袋。風見不好意思地低下頭,一邊扒飯,一邊透過劉海縫隙看著她臉上的表情,從擔憂到喜悅,再從喜悅偏移了思緒,轉到其它地方去。她很懂事,知道父母那麼忙,根本沒空管她,又捨不得放任她自生自滅,於是這個問題成了一顆定心丸,仿佛只有吞下它,風見才能健康成長,父母也可以全身心投入事業。

  他們其實未必在乎她小夥伴的名字,每日例行的問話只是一種神秘的儀式。儀式感讓我們活得充實而快活,亦或是自欺欺人而不自知。

  有一天,當她看完一本書,在水泥管上晃蕩著雙腿時,忽然覺得這個謊言一天天編下去也不是個辦法。她需要一個長久的朋友,只屬於她的,一起跳皮筋和翻花繩,分享童年時幼稚的秘密。她的到來,將會成為她們全家的解脫。

  然後她一抬頭,就看見了藍生。

  她不知何時從人堆裡走了過來,穿著一條漂亮的、鑲蕾絲邊的小洋裝,也不嫌髒,就手腳並用地爬上管子挨著她坐下。

  眼前的小姑娘正笑眯眯地看著她,一口整齊潔白的牙齒,朝她伸出的手小小的,泛著瓷器一般的光澤。

  「我們交個朋友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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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9]惡之花

  那天晚上回到家裡,她難得說了一大堆話,嘰裡呱啦倒豆子似的,全都關於藍生,秋澤藍生。「她的名字特別好聽。」——她說這句話時媽媽正站在廚房裡幫她盛飯,淺黃色的圍裙系在腰上,露出一截短短的線頭。

  她沒回答,也沒轉過來看她。

  風見忽然閉上嘴,媽媽沉默的那幾秒鐘裡,她腦子飛快地轉了起來——媽媽為什麼不說話了?為什麼不轉過來看我?是不是我惹她生氣了,玩到這麼晚回家連飯點都錯過了,還講這一大堆有的沒的……

  直到媽媽轉過身來,笑著問她今天這麼累,要不要多加一碗飯。燈光溫柔地落在她身上,風見屏住呼吸,看到年輕如她,眼角也生出一縷縷魚尾紋,那顆懸著的心才終於落回原地。

  她舒了一口氣,穿上鞋啪嗒啪嗒跑過來說,不用不用,媽媽過去吧,我來盛飯。

  那時她剛及灶台高,雖然需要搬一把小凳子墊在腳下才夠得著電飯煲,但盛飯的動作已經有模有樣。

  長輩們永遠會覺得她是個乖巧懂事的小姑娘。反應慢也好,無口無表情也好,都是緻密的保護膜。每句話和每個表情都要在心裡過一遍,想想是否合理,會不會給別人添麻煩,會不會讓彼此難堪。喜怒不形於色本不該成為這個年齡的計謀,卻偏偏是她這麼多年習得的生存法則。

  風見三個月大的時候,媽媽就已經回公司上班了。祖輩早亡,直到三歲她都由保姆帶大。那時她有每個孩子招人疼愛也招人討厭的特質,好動、愛哭,出牙時亂咬東西留下一灘口水,會說話後常常咿咿呀呀吵個不休。

  畢竟不是親生的,保姆被她折磨得不耐煩了,就乾脆劈頭蓋臉罵她一頓,再狠心一點,直接把她關在小房間裡,自己去洗衣做飯。她也很少帶風見出門,有些爺爺奶奶會推著童車和孩子在街上閒逛,指著各色招牌教孩子說話認字,而她長到三歲,除卻父母陪伴的,連家門都沒出過幾次。

  換到現在風見也許能理解——她被雇來並不僅僅是為了管她,要洗衣做飯,要整理房間,要每天拎著不同顏色的垃圾袋下樓等那輛會唱歌的清潔車,而她,只是各色雞零狗碎的瑣事中,尤為繁瑣的一環而已。既然飯她可以隨便加鹽加水,理房間的時候角落裡不清掃也無所謂,那為什麼要給她區別待遇?

  那時她想不了那麼深,那麼透徹諷刺。她還是個孩子,剛剛學會走路,扶著牆跌跌撞撞一路往前,摔倒了哭上好久才有人不耐煩地把她扶起來。她不知道到底是什麼讓保姆對自己的態度時好時壞呢?她到底做了什麼不該做的事,說了什麼不該說的話?

  怎麼想都沒有答案,何況這問題本身就是無解的。

  趨利避害是人的本能,一天一天,她貫徹少說少做的要求,愈發沉默。當父母發現她竟性格內向如斯,以至於與同齡人都不一樣時,他們辭退了保姆,送她去托兒所,可木已成舟的事實早就擺在那裡。

  後來,當大家紛紛誇她內秀、識大體的時候,出於禮貌,她只能回以一個極其淺淡的微笑。

  命運之手翻雲覆雨。曾經埋下的苦果,最後卻都結出了病態的甘甜。這也怪不得味蕾。

  然而父母對她始終抱有一份虧欠。從小到大,除了關懷,風見的人生似乎沒有缺過什麼。對於藍生這個新朋友,母親甚至比她還要激動,念叨了好久說要請她來家裡玩。

  可惜藍生來的時候,他們通常都不在家。

  大概是看多了個人英雄主義的電影,她常常是以這樣的方式出現的。父母加班,她一個人肚子空空地待在家裡,藍生敲開門說我煮面給你吃,要一個荷包蛋好不好?作業寫到深夜,困得實在受不了了,藍生會忽然抽掉她的筆,惡聲惡氣地說子去睡覺啦!這種傻乎乎的抄寫有什麼好浪費時間的!

  長大後,藍生去東京讀高中,即便如此,她們的感情也未曾淡退分毫。還記得分開那天,她穿著睡衣跑下樓,藍生站在搬家公司的小貨車邊上,給她來了個大大的擁抱。

  她揉著她的頭髮,湊到她耳畔輕聲說:

  「以後不管去哪裡,記得你想我的時候,我就會出現在你身邊。」

  秋澤藍生從不食言。

  *

  她記得高二那年暑假,學校舉辦了為期三天的修學旅行。

  他們在山梨縣當地的一個小型度假村裡住下。那時正好是夏天,晚上鎮上有廟會,同房間的姑娘和好友們去逛街了。風見寫完一頁數學題,伸了個懶腰,對著空蕩蕩的房間發了一會兒呆,忽然心血來潮想泡一下酒店的溫泉。

  風見是個標準的行動派,五分鐘之後她就已經收拾好東西,挎著小籃子利俐落落地關門落了鎖,看上去像個采蘑菇的小女孩。

  晚上八點半,女湯裡靜悄悄的。她圍著大毛巾,一腳踩進水裡,霧氣爬上小腿和胳膊,纏繞著她的身體,便聽到她發出一聲滿足的歎息,小半張臉埋進水裡。

  就在這時,僅一簾之隔的男湯忽然傳來一陣騷動,緊接著是一聲巨響,水花濺起又落下,然後就響起一陣非常不給面子的大笑。

  「仁王前輩!」一個咬牙切齒的聲音,「你踢我屁股幹什麼!」

  「給你這次的修學旅行留下難忘的體驗啊,噗哩。」

  風見閉上眼睛,腦海中浮現起那個人的樣子。黃綠色的眼眸上蒙著一層薄薄的水霧,正偏過頭挑釁地打量著被自己套路的後輩。一滴水珠從濕漉漉的發梢上滴落下來,滑過他翕動的鼻翼,薄唇邊的絨毛和下巴上青澀的胡茬,在鎖骨處聚集成更大的一滴,滾過胸膛,滑向某個不可名狀的地方……

  想到這裡她咽了口唾沫,半張臉埋進水中咕嘟咕嘟吐著泡泡。只有這時風見看上去才特別可愛,長髮盤起,用一支筆松松地插在中間固定,濕漉漉的眼睛露在水面上。臉頰不知為何紅得厲害,燈影綽綽,看不分明,卻像一管胭脂在水中暈開的樣子。

  可惜隔壁的場面完全沒她想像中驚豔。大家都是十七八歲精力無處釋放的少年,又享受著網球部包場的待遇,面前沒有生人,就放下了顧慮。你且看他們有一搭沒一搭地漫天瞎侃,偶爾從背後伸出一隻手把隊友的腦袋拍進水中——仁王雅治完全活用了反客為主的計策,如同比賽時那樣,全場百分之八十的尖叫都是他製造的,畢竟他一點都不想讓人知道自己不會游泳、甚至一下水就怵的事實。

  風見在此起彼伏的水聲中吐了個泡泡,就聽到隔壁的騷動忽然平息,三秒鐘後,有人清了清嗓子:「不如玩遊戲吧。」

  那聲音也仿佛在水裡泡久了,有幾分與平時不符的沙啞與性感。要是她身邊有個幸村迷妹,估計早就驚叫出聲了。

  「那……玩什麼呢?」

  接下來的聲音讓她的耳朵一下子豎了起來:「真心話大冒險,我這裡正好有竹簽,怎麼樣啊?」

  「為什麼仁王你出來泡溫泉會帶這種東西啊!說!你身上是不是還有吃的!」

  「噗哩,猜對了。可是有也不給你~」

  幸村微笑著分開了死死扒著仁王浴巾的丸井與切原,並在他倆嘴中各塞了一根POCKY。在這幾秒鐘的安靜裡,他接過仁王手中的竹簽,並依次分發——這種遊戲,他只負責主持,從不輕易加入。今天並沒有人對這個做法提出異議,因為大家的主要目標都是剛才為自己拉足了仇恨的仁王雅治。

  在一番精挑細選後,仁王準確地抽中了下端紅色的簽,然後朝他眨了眨眼睛。

  都是套路。幸村搖搖頭。

  「那麼,」他拍了拍手,環視眾人,「誰是紅色的?」

  水面上那頭白毛抖了抖,下一秒仁王無奈地伸出手,手心裡捏著一根竹簽,紅紅的一端露在外面:「我。」

  丸井的口哨聲裡頗有風水輪流轉的興味,「喲。喲喲喲喲喲喲。」

  「我說——」仁王眯起眼睛,整個人掛在他身上,露出那種出來混遲早得還的表情,「你用得著這麼興奮嗎?恩?」

  丸井試圖把他扯下來,未果,只好背著仁王嘀嘀咕咕道,你丫還是個人啊,怎麼跟牛皮糖一樣。

  眼看著兩人又要拌上嘴,他們邊上的柳生這才扶了扶眼睛出來打圓場,說所以我們到底打算讓仁王幹什麼?

  大家一下子轉移了注意,說請客吃飯的有,說水下憋氣兩分鐘的有,說反正仁王你演技好不如來一段YOU JUMP I JUMP的也有,更有甚者還提議讓他從這裡出發裸奔三百米,允許用一個紙袋把臉罩住——當仁王無奈地扯扯浴巾說諸位就對我的八塊腹肌如此癡狂嗎並引得眾人一致喝倒彩時,一直安然坐在一邊的柳,忽然開口。

  「我想到我這邊還缺少一項數據。仁王,你有喜歡的女孩子嗎?」


[10]三十七度

  「我想到我這邊還缺少一項數據。仁王,你有喜歡的女孩子嗎?」

  那一秒時間仿佛凝固了,大家沉默下來,緊接著又爆發出比剛才更甚的起哄聲。

  ——「死心吧仁王你今天就栽在這裡了!」

  ——「哈哈哈哈參謀果然不一般!就這個問題吧!不要換了!」

  ——「其實這麼問還便宜他了,要問就問他到底喜歡誰啊!」

  見他遲遲不回答,柳還很體貼地表示男孩子也可以。

  仁王沒有抬頭,只是罵罵咧咧地嘀咕了一句什麼鬼。

  幸村雙手環胸,背靠在溫暖的石壁邊,不禁讚歎起仁王的演技,以及演技過分優秀帶來的悲慘結局——這樣是絕對追不到女孩子的。

  「仁王前輩居然會有喜歡的人?」

  「你什麼意思?」

  切原嘿嘿嘿地笑著:「你這種,萬花叢中過片葉不沾身的,居然會有喜歡的人哈哈哈哈哈真田副部長你一定也很好奇沒錯吧!」

  幸村毫不客氣地代為作答:「是啊,看在真田臉都紅了的份上,仁王你就招了吧。有沒有?是不是我們學校的?」

  (被代言的)真田:………………#!!!!

  仁王聳聳肩,放開丸井,轉而半個人的重量都壓在了切原身上。在響徹整個房間的慘叫裡他無可奈何地點了點頭:「有的,不過不是我們班的。」

  除卻幸村,以及隱隱約約看出點什麼的柳,誰都沒有料到他的話居然這麼好套。連切原的幹嚎都在瞬間掐滅,像擰掉一隻煙頭似的,他瞪著自家學長,嘴張得老大。

  「看什麼看看看,小心我把天花板上那燈泡塞你嘴裡,」仁王嫌棄地一巴掌拍在他臉上,轉過頭對一臉若有所思的網球部眾人說,「獨家新聞,不得外傳喲。噗哩。」

  當男湯的氣氛因為仁王的獻身而火熱時,女湯這邊「被分享」了「男人間的小秘密」的風見,卻一下子從溫泉中站了起來。

  嘩啦啦的水聲裡,她赤著腳吧嗒吧嗒走到池子邊緣,在冰涼的鵝卵石上坐了下來。隔壁依舊鬧哄哄的,仁王的聲線漂浮在眾人的起哄中,已經快要抓不住了。仿佛他之前的舉動,就是為了製造一個勁爆的開場,調動所有人的節奏,然後順手在她心上投下一顆重磅炸彈。

  只聽見哄的一聲,那座她苦心築起的堡壘轟然坍塌。

  她把下巴擱在兩個膝蓋間的縫隙裡,雙手緊緊將腿環住。仿佛擺出這個姿勢,就能困住胸腔裡那顆蓬勃的、躍躍欲試的心臟。

  以前,風見從來沒有覺得暗戀是痛苦的。

  她跟在他的後面,離他那麼遠,就是沒指望他哪天回頭能發現。感情是一根浮木,沒法渡她到彼岸,但好歹也讓人飄著。她的生活本來單調無奇,站在高一的入口就能看到畢業如何結束,因他多了一兩分顏色,拾掇起沿途的光,她已經很感激。

  只有求而不得才痛苦。

  她記得高一九月的秋季運動會上,她被班長推上去參加全班沒人肯報名的女子1500米。漫長的、機械的、無盡的征程,主動累積痛苦,在痛苦上面疊加痛苦,在痛苦中心發覺痛苦,連綿不絕的痛苦海浪般一波波湧上來,又隨即散盡。

  最後一百米,她開始衝刺。拖著乏力的身體跑到終點,皮膚已經失去排汗的功能,肺像一隻衰老年邁的風箱,在胸腔裡抽動,嘩啦啦,嘩啦啦。

  她聽到有人對她說,第三名。她點點頭,脖子斷了似的,腳步虛浮,一低頭就是一陣眩暈。她往前一步,差點摔倒,卻被一個人扶住。

  那人的動作禮貌、克制,卻幫她避免了出醜的慘劇。風見想說謝謝,卻講不出話,一口冷氣吸進喉嚨,她忍不住劇烈咳嗽起來。

  剛緩過氣來,手中就被塞上一瓶水。他明明走路都喜歡撿陰涼的樓道,此刻卻在灼灼烈日下站著,像是寒冬裡的關東煮,三伏天的紅豆冰。

  看著風見搖搖晃晃似乎要再倒一次,仁王伸出胳膊拉住了她。然後哢噠一聲擰開礦泉水,送到她嘴邊。

  「去休息吧。」

  那瓶礦泉水是她和他有生以來最近距離的接觸。可是,完全沒有什麼「他手指微涼,拂過我手背時有乾爽的觸覺」等等的經歷——大腦空白,什麼都回憶不起來了。  

  她傻乎乎地被他推了一把,暈頭轉向地走到樹蔭底一屁股坐下。握著瓶身的手稍一用力,塑膠扁進去一小塊嘩啦啦地響。

  風見對著包裝愣了許久,捨不得喝。

  她眯起眼睛,這才看清仁王正帶著一個浮誇的紅袖章,上面寫著「志願者」三個大字。

  一滴汗從臉頰滑落下來。

  她托著腮笑了。

  *

  那時她並不知道,志願者仁王雅治是自告奮勇幫別人頂班的。

  而志願者服務站提供的礦泉水,只有她這一瓶是溫的。

  只有她。

  *

  第二天去淺間神社,她脫離了大部隊,走入一片森林。每一棵樹都筆直得毫無偏差,綠色如同沒有陸地的大海一般翻騰著鋪陳開去。風見正猶豫著要不要往裡走,背後忽然響起很溫柔的聲音。

  是一個穿著巫女服的孩子,她指著一棵掛滿繪馬的大樹,問她想不想許個願——「這個超靈的哦!」

  風見在她的指點下買了一塊十五釐米見方的小木牌,一面用來寫字,另一面畫著和風海浪。女孩子給了她一支筆,就轉身走掉了。

  留下風見一個人拿著筆,不知道寫什麼。

  有的繪馬掛在神龕上,神龕上擠不下了,就通通掛到樹枝上,風吹過來的時候,一塊塊小木牌相互碰撞,發出好聽的、溫厚的聲響。

  像是一支曲子,唱給她聽的。

  在那歌聲裡她沉吟片刻,然後提筆寫道:

  「希望下學期能多和仁王說幾句話,高三畢業能和他一起考進東京大學。」

  剛畫上句號,轉身就見藍生站在邊上一臉恨鐵不成鋼地看著她:「沒出息!」

  風見張張嘴,剛想說好巧啊這裡也能遇到你,她就已經跑遠了去找那個小巫女,回來時手裡拿著一塊牌子,奪過筆遮遮掩掩地寫著,沒讓她看。

  風見到底沒有堅持。正當她把繪馬捧在手心思考著要掛到哪裡,忽然聽到一陣紛亂的腳步聲——是有人來了。藍生皺了皺眉說,要不我們走吧,她猶豫了一下,把繪馬掛到了一根還算高的樹枝上。

  這樣就沒人看到了吧。風見雙手合十,站在神龕前鞠了個躬。

  她前腳剛離開,後腳網球部的人就到了。仁王走在最後,嚼著搶來的泡泡糖。大家擁在前面,商量著先寫個制霸全國吧,他卻眼尖地發現,三步遠的地方,有一塊牌子掉在了樹下。

  沒有人注意到。仁王雙手插兜,漫不經心地晃悠過去。當他彎下腰,把繪馬攥在手心,想把它重新掛回樹枝上時,不小心瞥見了上頭的內容,落款是「早川風見」。

  他歎了口氣,伸直胳膊把它掛到了最高的那根樹枝上。走出幾步,想了想又回頭,乾脆把繪馬取下來揣進了口袋裡。

  「給神明的願望,就讓狐狸大仙來替你實現好了~」

  *

  來年四月,風見升高三了,

  雖然嘴上說著大話,也下定了決定,但一遇到感情問題,她就成了一個徹頭徹尾的空想家。

  半年多的時間裡,她算是毫無進展,長期在原地打轉。不知道是不是因為繪馬被人私藏的緣故,她和仁王的交流也僅限於拿作業、批考卷,而身為一個迷妹,她表達關心的唯一方式,就是每天幫他數好屬於他的四十五張卷子。

  如果藍生知道,大概又會笑話她了。

  風見是個很被動的人,暗戀仁王三年,她的所有努力,大概就是當初腦子一熱當了課代表,現在又腦子一熱跑到辦公室裡告訴老師,她要報名參加寒假裡的奧林匹克數學競賽封閉式集訓。

  集訓的日子和中心考試的日子靠得很近,又因為是選拔式招生,需要耗費大量精力準備,所以報名的人很少。她認識的人中只有仁王有這個雅興和餘地,風見估計到那個時候自己的複習也差不多了,適當的數學培訓對考試也有幫助,便在老師那裡報了名。

  高三的暑假,東大第一次模擬考剛剛結束,風見就再度進入緊張的學習狀態。仁王也從網球部身退,並推掉了U17的邀請。畢竟他們都知道,考場上的每一寸得失,交換的都是人生。

  她迅速地瘦了下來,兩頰最後一點嬰兒肥消失殆盡,下巴的線條初露鋒芒,像一把銳利的刀。眼窩處掛著淡淡的青灰色,像一個太長的、來不及消散的夜。

  只有那雙眼睛依舊明亮,燃燒著渴望和力量。

  十一月中旬她參加了集訓的選拔考試。一周後放榜,她順利拿到了參加資格。這次的試題偏難,全校只有兩個人得到名額。

  早川風見,仁王雅治。

  她輕輕念著這兩個並排印刷在表格上的名字,翻來覆去地,像是在咀嚼一塊麥芽糖,甜甜的,繾綣著,有點粘牙。                        

作者有話要說:

  那瓶礦泉水是她和他有生以來最近距離的接觸。可是,完全沒有什麼「他手指微涼,拂過我手背時有乾爽的觸覺」等等的經歷——大腦空白,什麼都回憶不起來了。           ——摘自《暗戀•橘生淮南》

  其實仁王和風見是認識的!就是不熟!!←不過這也是風見單方面以為的……

  沒寫過雙向暗戀,但是我覺得還挺甜的……


[11]你還怕天黑嗎

  出發當天是週六,寒假剛剛開始,她就得再次離家,在全封閉的校區裡,待到新年的前一天。大巴在市圖書館前停著,車燈亮著,光線割開清晨薄薄的霧氣。風見到得很早,車廂裡只有寥寥幾人,她挑了第一排靠窗的位子坐下,書包抱在懷裡,打開一本書開始看。

  十五分鐘後,人陸陸續續來齊了。每每有腳步聲在耳邊響起,風見都會微微抬頭掃一眼鞋子的款式——然而帶隊老師都拿著表格開始點名了,她還是沒看到屬於仁王的YONEX POWER CUSHION WIDE 271網球鞋。

  至於為什麼出來上課還穿網球鞋,這個問題她壓根兒沒去想。

  就在她忍不住合上書本開始胡思亂想到底發生了什麼意外時,仁王來了。她的行李很少,只有一個小型拉杆箱,外面是三九寒冬,他卻只在白襯衫外面穿了一條灰色的羊絨背心,大概是趕路趕得出汗了,外套脫下來搭在手上,隨著他的動作窸窸窣窣地響。

  風見心裡也像是被那聲音撥弄著,輕輕地癢。

  她微微抬頭,觸目所及是兩條修長、筆直的腿,目光在他臉上蜻蜓點水般地掠過去,然後迅速側過臉看向窗外——又察覺到這個動作太過刻意,只好再次垂下頭讀手中的書。

  可惜剛才沒有夾書簽,她亂翻了好久才找到之前讀到的地方。這一次,鉛字搖頭擺尾,像一尾又一尾小蝌蚪,她什麼也看不清了。

  仁王和老師打了個招呼,站在司機邊上朝車廂裡面張望。他這算是貨真價實的遲到,因為整輛車裡就剩下一個位置了。

  「少年仔,趕緊要好啊,我們要出發了!」

  被司機大叔催促了一聲,他也就不再猶豫,單手插兜大步流星地走到風見身邊。她盯著那雙鞋,在心裡默數了一遍一二三,然後抬起頭平靜地看著他。

  「早上好,仁王同學。」

  「早上好,早川。」他歪了歪嘴角,指著她身邊的空位,「如果沒有人的話,我可以坐在這裡嗎?」

  風見眨眨眼睛,又眨眨眼睛,多考慮一秒是小氣,少一秒則太過雀躍,估計著差不多了,才朝他點點頭。她總是有這樣的本事,任憑內心風雲四起,面上卻古井無波,種種喧囂,全都兀自消化掉。

  仁王於是放下行李坐到她身邊。風見只覺得有一把刀正從內部劇烈地切割著她自己,將身體分成兩半,一側的體溫高到燙手。如果她是根體溫計,大概早就爆炸了。

  她很想離仁王遠一點,卻礙於禮貌不得不開口寒暄。話題像是一個沒擰緊的水龍頭,有是有,可惜點點滴滴,斷斷續續。

  車行了一段,周遭的說話聲漸漸平息。她也順勢閉上了嘴,低頭和仁王各做各的事。

  手頭的書看到一半時,一個圓圓的耳機忽然掉到了她手肘邊。風見偏過頭,耳邊是綿長的呼吸聲,仁王已經睡著了。發梢落在挺而直的鼻樑上,唇色很淡,唇片看起來軟軟的。

  她想起自己看過的一部青春戀愛喜劇,初吻過後,女主角難以置信地碰了碰自己的嘴唇說,這是什麼……感覺像麵條。

  她忍不住笑起來,盯著仁王難得柔和下來的面龐,一瞬間竟也不知道如何是好。看了一眼四下無人,便輕輕拾起耳機,靠近他的臉頰時忽然心裡一動,抬手就把它塞進了自己的耳朵裡。

  新世紀風格的輕音樂蓋過了汽車疾行的噪音,鋼琴叮叮咚咚,是她每天早上都聽的《Through the Arbor》。

  下一首,也是她特別喜歡的《故鄉ソ原風景》。當初瘋狂迷戀宗次郎的音樂,還專程為此學了陶笛,沒想到自己半路出家,吹出來的旋律特別難聽。

  她閉著眼睛,兩首歌放過一遍,再次迴圈。想來這是一張單調到匱乏的歌單。

  可仁王明明說自己喜歡爵士樂。

  她的心像是被浸泡在二十八度的檸檬水裡,溫暖,又酸澀難當。

  現在她正和喜歡的人坐在同一個車廂的同一排位子上,呼吸著同一片空氣,享受著同一窗陽光,分享著同一首歌。他醒著的時候明明很有攻擊性,如同一塊鋒利的頑石,此刻卻恬然安睡,沉沉入夢,睫毛根根清晰可數,仿佛細數時間。

  像是頑石經歷了風吹雨打,流水日復一日地沖刷,終於露出裡面包裹的玉料,在陽光下溫柔地閃耀著。

  她在心裡暗自祈禱,讓時間停止吧,或者讓這條路永遠沒有盡頭。大巴載著一車人向前疾馳,穿過神奈川的海風陣陣,駛過山形的層巒疊嶂,行過小樽素裹的銀裝,然後一頭紮進太平洋,呼嘯,下墜,轟地一聲,大家都一齊溺死,然後歸於無聲。

  當然,私自停止時間是有罪的。

  風見還未來得及把目光從仁王臉上移開,大巴就因為路況問題而劇烈地顛簸了一下。耳機再次掉出來,她彎腰去撿,正趕上紅燈路口的急刹車,腦子一下子撞在前面的擋板上。

  風見咬著唇直起身子,一口涼氣還含在喉頭,卻發現仁王雅治醒了,惺忪睡眼裡,那溫柔還沒有散盡。

  「到了?」他輕聲問,像個迷迷糊糊的孩子。

  風見可疑地咳嗽兩聲,把耳機還給他:「沒有。」

  她頓了頓,說剛剛你耳機掉了,喏。

  然後繼續低頭翻看那本書,這次夾上了書簽,因而得以安安靜靜地從剛才斷掉的地方接下去。

  全世界欠她一個奧斯卡。

  *

  集訓地點是東京的一所私立高中,到達之後,又是分宿舍又是發教材,第一天沒有上課。教室座位是隨機的,她沒坐在仁王邊上,卻也離他不遠,兩人相隔一排,差了五六個位子,微微側過臉就能看見。

  為了提高學習效率,集訓期間一律上交手機,如果要私藏,至少不能被老師發現——有了這一條不成文的規定上,真正上交手機的人就少之又少,風見覺得破壞規則也不缺她一個,便調了靜音沒有上交。

  班主任知道他們想什麼,將收手機的塑膠筐往講臺上一放,咳嗽幾聲說你們玩手機的有本事別被我抓到,否則集訓結束前都別想拿回來了。

  下面起哄一陣,居然又響起零零落落的掌聲。

  然而,當時憑藉一張波瀾不驚的正經臉蒙混過關,並絕對不在被懷疑之列的她,居然在四天后的某堂下課,被那個臭著臉的班主任抓了個現行。

  微積分這一模組剛剛結束,主講教授宣佈休息十五分鐘,左前方一直半趴著做筆記的仁王瞬間倒在桌面上,軟成了一灘爛泥。趁著他正沒筋沒骨地趴在那兒補眠,邊上也沒有人注意自己,她便偷偷從書包裡摸出手機,對著他按下拍照鍵。

  ——哢擦。

  她還沒來得及看看自己鏡頭裡的男神,就聽見背後響起的那個聲音,硬硬的,有點硌耳朵。

  「把你手裡的東西拿過來。」

  風見的表情凝滯了片刻。她抬起頭,對上一張緊繃著的臉,是她們的班主任。

  「我說過不能帶手機的,把它給我。」

  風見自認理虧,看了一眼螢幕,又看了一眼班主任。面前的小姑娘一直沒什麼表情,也不害怕,也不委屈,可那一瞥裡沉澱下來的某種不知名情緒,忽然讓班主任覺得很不舒服。他動了動手指,拿起風見掌中牢牢扣住的手機,也沒侵犯她隱私,而是直接長按了關機鍵。

  螢幕亮了一下,垂死掙扎,又很快熄滅,整個兒黑了下去。風見的心也跟著一路下沉。

  她咬著下唇,死死盯住被班主任放進上衣口袋的手機,沒注意到前排酣睡的仁王已經睜開眼睛,目光一派清明。

  然後她聽到他說,下課的時候,你來一下我辦公室。

  *

  當風見走出辦公室的時候,外頭的天已經黑了。夜幕像一隻野獸,緩慢卻不容反抗地匍匐下來,帶著厚重的鼻息。

  她被收了手機,又因為態度不端正而被嚴肅教育了一番。作為一個好學生,風見當然想表達一下自己虛心接受死不悔改的決心,可那張沒有表情的臉完全沒有說服力。

  此時已經過了食堂的用餐時間,她的包還在教室裡,也不打算這麼早回寢室,乾脆去教學樓自習。

  低著頭腳踩瓷磚線往外走的時候,再次撞見了班主任。風見把頭埋得更低,語氣如常地道了聲老師好,對方含糊地應了一句,聽不出是不是還在生她的氣——反正她也不在意。

  兩個人打過招呼,繼續快步向前。

  他去的是辦公室的方向,估計是剛才走得太急,落下了什麼東西。

  風見回到教室,只剩她一個人,就沒有開空調。大概寫了四道大題,忽然聽到頭頂的日光燈劈啪一聲,滅了。

  前一秒還亮如白晝的教室忽然間陷入了黑暗。

  像是濃稠的黑暗中陡然伸出一隻手,瘦骨嶙峋的,狠狠地扼住了她的脖子。風見驚呼一聲,尖叫不為空曠的四壁所容,於是反彈回來,砸向自己的耳膜,仿佛有無數看不見的人在周遭呐喊。

  小時候,每當她不聽話,保姆就會把她丟進嬰兒房裡,有時燈也不開就砰一聲關上門,落了鎖。黑暗裡,小小的嬰兒床忽然延展成無法丈量的恐懼,她蜷縮在被褥下面,炎炎夏日卻把自己裹得毫無死角,任憑背上冒出一片片痱子,也決不把一寸皮膚露在外面。

  風見始終沒有告訴過任何人自己有多怕黑。多年過去,曾經不耐煩的保姆不知已換了幾戶主顧,她卻還是要留一盞小夜燈才能入睡。

  除了藍生。

  她把拉鍊拉到最高處,只聽哢噠一聲,捏著衣角的手握緊又鬆開,終於在黑暗裡輕輕叫出了那個名字。

  「藍生……」她把書包抓在懷裡,躲到桌子底下,恰如胎兒在母親腹中的形態,「我害怕……」

  「你快來啊……」

  「你說過只要我想你,你就會出現的……」

  「可現在你在哪裡啊……」

  東京沒有星星的夜裡,染著哭腔的喉嚨一聲又一聲低喃著,像是某種古老而神秘的吟唱。

  錶盤上指標滴滴答答地走著,時間的指縫裡,她忽然聽到了一個聲音。

  「早川?」

  緊接著是一束光,如利刃般紮進她圓睜的、驚懼的雙眼,淚水一下子湧上來,不只是生理反應,還是那顆心被按回原位時濺起的水花。

  那束光的盡頭是一隻手,骨節分明的手。

  不是藍生。

  「仁王……」

  終於有一次,她忘了用敬語。

作者有話要說:

  下章預告:

  仁王居然笑了。在月色涼如冷霜的夜裡,在空著肚子的教學樓外,在她窘迫到無處可逃的目光裡笑了,那張英氣逼人的臉上寫滿了真正的開懷。

  「對,」他凝眸,湊過來看她,兩個人的鼻尖很近很近,「所以誇我吧。」

  這個距離太危險了,她甚至能一根一根數清他的睫毛,看月光在上面輕輕刷過,漏下幾顆疏星,滑進他的眼底。

  「這——這也算不得誇,」她後退一步,忘了早先自己想說什麼,「你的演技本來就不錯,我只是重複事實罷了。」

  仁王笑笑,直起腰問,你剛才很緊張嗎?

  不緊張,她板著臉說,我緊張什麼。


[12]灰姑娘

  「停電了,老師叫我們下樓集合,點名的時候少了一個人,我想大概會是你。」

  他打著手電筒走在離她一步遠的地方,微微側過臉來解釋道。風見沉默地跟著,也沉默地聽,小聲答了句謝謝你。

  樓道裡一片漆黑,她在臺階上連續踏空了好幾腳,走得跌跌撞撞,連頭頂清冷的月輝都帶著淡淡的諷意,頗有股幸災樂禍的味道。讓她想起自己的失態,不由覺得懊惱。仁王夜視力很好,早就站在轉角的扶手邊等她,電筒握得極穩,一束光照亮著她腳底的路。黑暗裡視覺被弱化,聽力也直線下降,風見只能聽到自己的心跳。它從又硬又幹,如雷如鼓,到軟軟的、粘粘的,仿佛在棉花堆裡蹦躂,這樣的轉變,也只用了一秒鐘。

  那一秒她經過他身邊,少年卻伸手一把將她攔住。胳膊借你,他聳聳肩,半張臉隱在夜色裡,說,不用謝。

  她不記得剩下那三層樓梯自己是怎麼走完的了。那仿佛是她人生中最長的一段路,當她雙腳踩在教學樓外的空地時,整幢樓猛然一震龐大的身軀,電修好了,燈又亮了。

  腳底的水泥磚硬邦邦的,仿佛自己也跟著從雲端掉了下來。

  十二點的鐘聲隆隆敲響,灰姑娘早川風見一下子鬆開了仁王的胳膊。他的目光一下子落在身上,加了沉甸甸的重量,風見這才後知後覺到自己的失態,只好把手背在身後輕聲說,今天晚上,謝謝你能來找我。

  仁王逆光而立,似笑非笑地看著她說,應該的。

  應該的?應該什麼?為什麼應該?因為我們是同學嗎?

  她的心被這一串答案清晰的問題攻擊得步步後退,直到退無可退,才收回四處遊蕩的目光:「接下來仁王同學就不用送我了。我得出門買點東西。」

  「再見」一詞還沒說出口,仁王忽然朝她比了個「停」的手勢,把手伸進口袋,摸了半天,才掏出一個扁扁的殼子,只用兩根手指夾著,晃晃悠悠地拎到她眼前。

  她的手機。

  風見心底轟地一聲,像是擠爆了一顆檸檬,汁水飛濺。

  「這……」她臉上終於露出了錯愕的表情,讓仁王覺得特別有成就感,「剛剛的老師,是你?」

  仁王非常滿意地打量著風見微微睜大的雙眼,覺得那裡面映出的自己真是帥——爆了:「怎麼?我的演技是不是特別好?」

  風見一愣,接過手機揣進口袋,才不緊不慢地說,如果我說不是的話,仁王同學大概會生氣吧。

  仁王一攤手,怎麼可能,你太低估欺詐師的修養了。

  「可使人生只有兩大需求:安全感和優越感,」她覺得掌心微微出了汗,卻仍然撐住一本正經的語氣,「你剛才的表達總結出來只有一個意思:誇我。」

  原來人的目光真的是有溫度的。風見低下頭,被仁王那樣饒有興致地打量著,她覺得自己快要融化了。像是蠟油順著燭身滾下來,沉默也成為船錨,將她固定在原地。

  她很少聊天,更不擅長插科打諢,會說出剛才那一番話,也不知道自己這是怎麼了。

  然而仁王居然笑了。在月色涼如冷霜的夜裡,在空著肚子的教學樓外,在她窘迫到無處可逃的目光裡笑了,那張英氣逼人的臉上寫滿了真正的開懷。

  「對,」他凝眸,湊過來看她,兩個人的鼻尖很近很近,「所以誇我吧。」

  這個距離太危險了,她甚至能一根一根數清他的睫毛,看月光在上面輕輕刷過,漏下幾顆疏星,滑進他的眼底。

  「這——這也算不得誇,」她後退一步,忘了早先自己想說什麼,「你的演技本來就不錯,我只是重複事實罷了。」

  仁王笑笑,直起腰問,你剛才很緊張嗎?

  不緊張,她板著臉重複道,我緊張什麼。

  兩個人在教學樓下告別。風見獨自走了一段路,身後忽然傳來腳步聲。像是三月的夜雨一樣輕,噠噠噠噠,藏在她的足跡裡。風見呼吸陡然漏掉一拍,一下子收回邁開的腿,果然聽到咚的一聲。

  鞋跟敲在地面上,那聲音又硬又幹,讓她想起之前看過的深夜尾隨作案的報導。

  學校周遭人跡罕至,位置算不得偏僻,卻也與商街隔著一段不尷不尬的距離。風見前方偶爾有幾盞車燈來去,左手邊是大馬路,右手邊是學校圍牆,只剩後面是黑暗,藏在路燈照不到的地方,像是老實人的惡毒,像飯裡的沙礫,或者出骨魚片裡未淨的刺。

  她腳步一頓,也不敢多想,就學著防護手冊上說的迅速把手機舉到耳邊,假裝事務繁忙,絮絮叨叨說著話。

  「我馬上就到了,你在路口等我哦……」

  一路上,風見冷靜處理了一個不存在的商務型會談,並開心地和朋友約了見面。風像刀子,刮得臉頰生痛,把高高低低的聲音全都帶走。

  體育考試向來勉強及格如她,這一次速度快到像跑,揪著背包帶子沖到商場樓下,忍不住扶著寄存處的櫃檯大口喘氣,雙手交疊按壓在胸口,人來人往,察覺到這樣的姿勢太過怪異,只好悻悻放下。

  走在燈火通明的店鋪之間,導購甜美的聲線起起落落,她的心也像泡在冷水和煤油中間的鈉,正一刻不停地上下浮動著。不敢去想剛才的經歷,回憶起那個腳步聲就心有餘悸,卻也不能安心逛街,好幾次撞到別人。

  最近幾天寒潮來襲,氣溫驟降,今天起床已經覺得冷,明天還要下雪。而她當初為了精簡行李,只帶了一條昵外套。

  風見以絕對的效率和不容置疑的氣勢掃蕩了二樓女裝區,從厚厚的連褲襪到手套和帽子,怕冷如她,幾乎買齊了所有禦寒設備,頗有自己包裝成一隻粽子的打算。

  半小時後她拎著一個巨大的紙袋從收銀台走出來,手上亂七八糟攥著一把零錢,低頭認真踩著瓷磚縫隙。正當她咽下一個哈欠時,視線裡出現了一雙鞋。

  那雙YONEX POWER CUSHION WIDE 271的網球鞋。立海大網球部唯一一款,仁王雅治專屬。

  其實她很想吐槽的是,明明是出來補課的,為什麼還要執著於這雙鞋……

  不過也是這雙鞋,讓她三番五次在人海中一眼認出他。

  她花了兩三秒鐘,消化掉眼角和眉梢的驚喜與驚訝,抬頭正正經經地看著他。目光照例撞進那張壞笑著的眼睛裡,細細勾勒出個中滋味,然後就聽見到他,好巧哦。

  「是,」她慢吞吞地,把右手的零錢塞進口袋,「真巧。仁王同學來逛女裝區。」

  他朝她抬起胳膊,示意她看自己手裡的圍巾:「我想,你是不是忘了這個?」

  她掃了一眼手裡的袋子,然後很認真地抬頭打量一番仁王的表情,看著不似作假,便蹲下來翻了翻自己買過的東西,才意識到自己好像把圍巾落在了收銀台。

  「好像……」半分鐘後她把襪子和手套原樣放回袋子,站起來朝他鞠了個躬,「是的。謝謝你。」

  說完才發覺自己反應很慢,她整理東西的這一分鐘裡仁王好像一直看著她,一直。

  風見臉紅了。忽然覺得他是太陽,光焰萬丈,她是地球,兢兢業業圍著他轉。可惜兩人之間隔著的距離,讓他的目光走了八分鐘才抵達自己的心坎。

  他擺擺手表示不用。徑直走上來提過她腳邊的紙袋,把圍巾疊好放進去。那種自然而然的態度,仿佛霸道總裁上身,讓她竟有種甜蜜的錯覺。

  她這輩子從來沒有如此大膽地自作多情過,那種甜蜜幾乎把她淹沒。

  然而也只是一瞬間。仁王搶了她的袋子,一個人走在前面,風見跟上去,大部分時間她表面平靜,內心卻頂著一張黑人問號臉,還想問你這是幹什麼呢,就聽到他笑著說你警惕心也真是強。

  沒頭沒腦的一句話。她花了好久才get到他的意思。

  「剛才我後面那個人……是你?」然後真正開口的時候,舌頭卻像是滾在烤過火的刀刃上,又溫熱,又疼痛難當。

  他聳聳肩,不置可否:「否則呢,你覺得以我的紳士風度,會放任一個女生獨自走夜路?」

  「所以,」她艱難地咽了一口唾沫,「你聽到我打電話了嗎?」

  他把手舉到面前,遮住臉,然後一下子拿開,「Of course.我還聽到你放歌了,《Tango Flamenco》,不知道的人還以為你要去鬥牛*,噗哩。」

作者有話要說:

  *《Tango Flamenco》,西班牙吉他,節奏歡快,有點像鬥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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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歲月已換了謎題

  兩人又回到那種一個走,一個跟的狀態,仁王仿佛背後長了一雙眼睛,很體貼地沒讓她小步快走。可是路過一家回轉壽司店時,他卻忽然停住了腳步。

  風見心如亂麻,後知後覺,腿沒收住,一頭撞在他背後。像曲別針被磁鐵吸引,她的臉緊緊貼著他的外套,薄薄的布料覆上少年的脊背,一點微彎的弧度,幾塊緊繃的肌肉,大片溫暖爭先湧向毛細血管,順著體內的鄉間小道和高速公路,平緩地流向她的心臟。

  下一秒,像是磁鐵忽然消了磁,她退後半步迅速立正,伸手草草撥弄一番額前的劉海,抬頭就見仁王正側著半個身子看他。眼睛很亮。

  她像是被那兩道目光刺了一下,摸著鼻子說抱歉。聲音悶悶的,像是含著一團霧。

  他朝她聳聳肩,很美帝的方式,帶著一股資本主義的腐朽氣息:「我想我大概是餓了——你介意一起進來嗎?」

  她順著他的手指打量著那塊招牌,輕輕點頭。

  仁王看起來很開心,一手插兜一手拉著她走進店門,疾步行走在一張又一張的雅座之間中,悠揚的和歌穿耳而過,她一路小跑,腦袋還有點昏昏沉沉的。

  這家壽司店開在商場裡,即使不在飯點生意也格外好。好不容易找到一個兩人位,抬頭就看到桌子對面坐著一對互相餵食的情侶。在愛情領域,風見算是理論上的專家實踐上的新手,面對這種□□裸的炫耀,尷尬到只能低頭玩手機。仁王見狀輕笑一聲,利俐落落地拿了雙份壽司,盤子撞在盤子上,叮叮咚咚地像極了一出演到即興處隨心而奏的曲子,奈何場上唯一一對聽眾正沉浸在自己的恩愛甜蜜裡。

  像是終於感到了尷尬,對面的溫言軟語忽然輕了下去。風見側過臉偷偷看他,就撞上仁王的目光。他朝她眨眨眼睛,伸手拈了一個壽司塞進嘴裡。

  ……怎麼有種老師教小朋友吃東西的感覺。她舔舔上唇。

  跟在仁王後面接連吃了幾個壽司,風見終於有了一點飽腹感。仁王知道她沒吃晚飯,也知道她走了很長的路,她以為他只是看在眼裡清楚在心,卻沒料到他會以這樣的方式給予寬慰;也沒料到他會假扮老師偷出她的手機;會在停電的時候打著手電筒來找她;會在她禮貌地拒絕後依然跟在她身後,像一束光,照亮途中的艱澀與冗長。

  她從沒想過,也不敢想,更不知道他為什麼,她憑什麼。

  做人貴在有自知之明。她暗戀他,卻從沒把自己擺低到塵埃裡。大家都說仁王雅治玩世不恭,無所顧忌,從不考慮他人的心情,可她知道,疊加多少光環和猜測,仁王也是人。「社會動物而已」——她在日記裡這樣寫道。

  然而她也清楚自己幾斤幾兩,以為兩人的交集被框定在影印機發燙、印表機嗡嗡作響的油印室裡,以為她這三年是堅持給自己看的,以為希冀無望、傷懷也沒有意義。恰如那些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圍在球場邊的姑娘,歲歲年年,像韭菜一樣一茬割了還有一茬新。歡呼呐喊,真情流露,花癡得大膽而堅定,不過是因為她們的理想與現實涇渭分明。

  單純的付出從不痛苦,傳教士踏遍蠻荒只為實現自我價值,帶來高尚的道德滿足。前提是你獨立於等價交換之外,不求回報。

  現在,坐在壽司店暖黃色的燈光下,白底藍邊的素色瓷盤在眼前一圈又一圈地轉著,左臂緊緊貼著仁王的胳膊,她耳邊嗡嗡作響,只感到自己半邊身體的溫度正一點一點地往上爬。

  風見偏過頭,瞥一眼對面收斂了許多的那對情侶,覺得自己大概是醉了。

  到底該不該放任心裡那份期待破土而出、扶搖直上,在一直以來都疏於耕種的感情田地裡茂盛得自在坦蕩。

  她一度自導自演自己買單,五十米鋪展開青春的寬度,沒有卑微和遺憾。只是因為仁王從不答覆。

  不過,這些也就到此為止了吧。

  *

  吃東西最不需要感情,飯,總歸是要吃的。於是就好像和誰都可以吃,食物本身是熱烘烘的、和氣的小胖子,連中間的陌生都能隱藏或化開了,沉默也能找到恰當的理由,大家只是在不停地張嘴伸筷子,互相倒汽水,再把自己那份一飲而盡。

  風見並不太喜歡說話,偶爾和仁王對於壽司的口味評論一番,她倒覺得很自在。

  兩人心照不宣地填飽了各自的肚子,從回轉壽司走出來,風見一轉頭就看見了左手邊,在昏黃的燈光下,有一家美甲店。店裡三台大頭貼機一字排開,氣勢十足。

  她心裡有些蠢蠢欲動,卻擔心仁王笑自己幼稚,只瞥了一眼,就不動聲色地移開視線。

  然而仁王還是注意到了這家店,也注意到了她的目光。

  他說,自己小時候經常被姐姐拉去拍大頭貼,通常是她坐在那邊興致勃勃地挑圖案,他在邊上雙手插兜地看著,耍帥,裝酷,再一臉不情願地被拖到鏡頭前比一個V。

  「她特別喜歡把自己的照片貼在手機殼上,醜死了。」

  風見感受到他的目光,於是低下頭,笑著說誰不是呢。

  她不是。連藍生都沒有同她合影過,更何況別人。曾經心血來潮時,還會一個人興沖沖地坐在桌前挑選背景。那時自拍還沒有興起,大家手裡拿的也只是老式鍵盤機,為了讓拍照的滋味雋永一些,她寧願讓每張貼紙小一點,去選擇十六張一份的版面,有時是二十四張。

  她甚至還嘗試過一次拍三十六張,本來就小小的大頭貼紙,硬是要擠下這麼多照片,於是每一份都小到不能再小,寬是一點五釐米,長也大概只有兩釐米。

  那股熱愛和興奮在老闆拿著裁紙機手起刀落的瞬間達到頂峰,然後直線下降,跌至穀底。

  回到家後,那些放在紙袋裡的照片就被她扔進抽屜裡。再也沒有看過一眼。

  日後回想起來,她依靠大頭貼機消磨掉一個又一個下午,任憑外頭驕陽似火或大雨傾盆,一塊髒兮兮的麻布隔開兩個世界,在鏡頭前,風見就是女王。

  後來智慧手機風靡,自拍杆流行,拍大頭貼的時代已經過去。她漸漸長大,終於到了週末作業都做不完的年紀,那些光線昏暗氣味刺鼻的美甲店或者小賣部,自然也就不再光顧。

  仁王雅治沒有動,他在那家流光溢彩的店外面站了很久,忽然走上前去推開店門。

  門只開了一條縫,吱呀聲裡他忽然回頭看著她,真紀不明所以:「你這是……要去給你姐姐帶點禮物嗎?」

  這個笑話一點都不有趣,剛說完這話她就忍不住咬自己的舌頭。

  仁王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她知道他是故意的:「對對對,想起來了,我是要給她帶禮物。所以你要不要進來一下,反正也無聊,拍點大頭貼,回味一下童年?」

  天哪,這語氣。竟給人一種一入傳'銷深似海,從此男神是路人的感覺。

  不過她喜歡。

  在潦草地選購了可能永遠不會送出手的禮物之後,仁王順理成章地在她身邊坐了下來,翻開另一本背景冊開始研究。彼時大頭貼已經漸漸退出時尚舞臺,美甲店的老闆娘對他倆的懷舊行為的態度也很淡漠,指了指靠牆的長桌,遞給風見一支筆、一張紙,就放任他們自己挑選圖片。

  桌面的右邊放著五本背景圖冊,大致分為風景、卡通、明星、花邊等樣式。每一頁都是銅版紙印刷,但也都很舊了,上面裹著一層厚厚的透明膠帶,依稀可辨昔日有多少只手指,帶著一點點的汗,一頁一頁地走過去,走到行人寥落,不問歸期。

  她和仁王各挑各的,偶爾他會問她借筆,乾燥的指尖擦過風見的手背,留下蜻蜓點水般的一暖。

  後來,也不知是誰的提議,莫名其妙地他們倆就開始合影。在整個照相過程中,仁王自己放開了,就轉而拉著她擺各種各樣奇怪的姿勢。

  中途機器出了一點小故障,她說去找老闆娘吧,仁王說得了吧不看看這機子幾年了,老闆娘肯定不會修。

  那怎麼辦啊。她小聲嘀咕。

  他笑著拍了下她的頭,說,我來啊。

  仁王像個打碎人家玻璃就逃的小孩子,玩了火就跑,風見回過神來時他已經開始搗鼓那台機器了。

  腦袋拍壞了你賠啊——如果賠不起,那就以身相許好了。她在心裡暗搓搓地想。

  兩個人站在小小的空間裡,其中一個還不停地忙上忙下,動來動去,到底是有點擠了。風見一向喜歡清靜,此刻卻很自在,她退到角落看著仁王,一言不發,有個瞬間居然渴望這個機器一輩子都不要好轉。

  不知道傻看了多久,他好像感覺到了她定定的注視,偏過頭來看她,風見慌忙中低下頭,耳朵像被火苗燎到一樣,不用照鏡子也知道是什麼顏色。

  「好了。」就聽到他輕快的聲音。

  後來仁王問她,有沒有覺得這個商場太熱了?

  她遲疑地點點頭,卻見那雙眼睛裡面有促狹的笑意,好像在笑她剛才的窘迫。

  那時他們剛剛分完大頭貼,都是合影,兩個人對半拿走,仁王挑出一張塞進錢夾裡。結了賬走出門,冬天冰冷的空氣湧入肺裡,風見好像突然醒了過來,她低頭拉上外套的拉鍊,一不小心夾到了下巴,疼得嘶嘶吸涼氣,這更加劇了她清醒的過程。

  仁王把圍巾遞給她,還問她要不要喝點什麼。

  風見猶豫了一下,他卻壓根沒給她拒絕的時間,三兩步踏入右手邊的甜品店,利俐落落點了兩分單。五分鐘後,提著外帶飲料的仁王再度出現,他向她舉起手裡的熱牛奶說,這個可以嗎?我奶茶過敏。

  她點點頭,吸管對準了塑封的正中心,用力戳下去。

  沒戳開。

  「反了。」仁王聳聳肩,瞥了一眼她已經報廢的吸管,把自己的那杯遞給她,又轉身回店裡重新拿了一根。

  風見小口小口地吸著牛奶,一路上都不知道該說什麼。

  其實對奶茶過敏的是她。想拍大頭貼的是她。晚飯沒吃的也是她。

  他不該這麼周到。

  她落後仁王幾步,本來反應就慢,因為想著心事,到最後乾脆不走。

  直到他忽然回過頭來,對住她的目光。

  風見腦袋「嗡」地一下亂起來,胡亂地朝他的方向笑了一下,就轉回頭急急地向前走。

  他從來不曾回過頭。她亦步亦趨的高中三年,他從來不曾這樣沒有原因地回過頭。

  那天他們在女生寢室樓下道別。她原本只是想買點禦寒的衣服,沒想到和他玩了一路,還附贈一大筐如麻般散亂的心緒。回過頭來,商場裡晃眼的燈光,仁王雅治莫名的體貼,還有心底肆意流淌的甜蜜,都像是一場夢。  

  「謝謝你,」她很禮貌地朝他鞠了一躬,沉默了片刻,說,「我從來沒有這麼開心過。」

  他像是故意要打趣她:「有多開心?」

  風見思考了一下,跑到女生寢室的東邊,指著寢室前那排長青的香樟樹,綿延,如濤,仿佛綠不到盡頭。

  「這麼開心。」

  仁王哈哈大笑。「畢業之後,」他說,「你可以每天都這麼開心。」

  她不知這句話該作何解釋。然而月光傾瀉在少年的臉上,他的眼睛那麼亮,風見看到了光在他睫毛上跳動的樣子。                        

作者有話要說:

  就問你們,甜不甜?

  標題來自席慕容的《謎題》:當我猜到謎底,才發現,一切都已過去,歲月早已換了謎題。


[14]送別

  三月份的二次測驗,她成績不錯,被東京大學經濟學部錄取。

  高三一年的三更燈火五更雞,終於凝成紅榜上那一個端正的名字,站在一群歡呼或啜泣的人中間,風見竟有種不真實的錯覺。

  加上那些保送錄取的人,全校共有十五人考上東大——雖然比不過神大附中,但這個結果也還看得過去。網球部幾人的去向很受關注,據她所知,真田報考了警校,而幸村和柳生選擇出國,應屆畢業的七人裡兩人去了東大,分別是柳和仁王。

  仁王去了工學部,這個消息是他親口說的——放榜那天他們恰好相遇,仁王提出一起去喝一杯的請求。

  十分鐘後風見咬著吸管說,我還以為你要請我喝酒。

  仁王拿著和她一樣的熱牛奶,笑笑說你還沒滿二十歲呢,這種事情我可不敢做。

  他們隨便聊了聊剛剛過去的二次測驗,共同認識的同學老師,偶爾還提到彼此都看過的書,天南海北,但是沒有聊八卦。始終是有禮貌而謹慎的態度,聰明的對答一來一回,滴水不漏。

  風見恍惚間覺得人與人之間的關係真是脆弱,時間一拉扯就會變形,他們之間的距離,再次回到比集訓前更遠的狀態。

  直到仁王話鋒一轉,向她確認是不是一周後回學校參加畢業典禮。

  她點點頭,意識到這個時候自己應該微笑,卻什麼弧度也擠不出來。

  他好像並不太在意她的表情,只是摩挲著飲料杯笑眯眯地說,那天手機記得保持響鈴,我可能會給你一個東西。

  什麼東西?她當然沒有問。

  離別時他遞給她一本本子,說,對了,這是同學錄,你拿回去寫,畢業典禮那天還給我就成。

  風見愣了愣,半天都沒有接過來。她幾乎快忘了自己當初是怎樣絞盡腦汁編一個理由,才把那張薄薄的紙送到他手上,因為兩人不在一個班,她又不好意思三番五次催促他,所以她那張同學錄,他至今都沒有歸還。

  「那我的那張……」她頓了一下,開口道。

  仁王知道她會問什麼,連忙表示自己記得記得,只是沒帶出來,所以打算畢業那天一起給她。

  連一張紙都會忘記,那你怎麼會出門還帶著這麼一本又厚又重的同學錄?她依然沒有問。

  她以為仁王雅治是不屑於離別的人。沒想到他不但買了同學錄,而且大半本已經被各色筆跡填寫得滿滿當當。所謂好人緣,大概就是他並沒有多用心地在經營友情,可每個人都願意在好友留言上寫下大段大段的祝福。搞怪的,煽情的,親昵的……大家都忙於開發各種各樣更有個性的留言,風見算是其中的一個異類。

  緣分來之不易,不管平日裡關係如何,畢業時同班同學之間都會互相寫同學錄。她寫是寫,可以提筆也想不起彼此之間有什麼好回憶的點滴,於是乾脆用一句「前程似錦」替代所有,一視同仁,也免得互相攀比。

  起初,她也是這樣對待仁王的同學錄的。

  後來畢竟還是放不下,畢業典禮前一天晚上,從床上爬起來找出自動鉛筆,翻到第一頁的自我介紹,在那些仁王雅治潦草應付的問題後面,一個一個補充上標準答案。

  當她寫下那些字的時候,心裡邊滿是溫柔。

  這是她,最後的答覆。

  第二天,整個學校都因為飛揚的學士帽和證書而變得亂糟糟的,大家參加完冗長的典禮,趴在好友的肩頭哭過,轉身就忙著拉人拍照。風見背著包,一層一層爬上了行政樓頂的天臺。好久未開啟的鐵門只能撐開窄窄一道,她側身擠過去,蹭了滿校服的灰。

  站在整個學校的最高點,腳下湧動著一片歡悅的哢擦聲。她看到遠處的中央大道上擠滿了黑壓壓的高三學生,一樣的萬年不變剪刀手,一樣滿懷期待地要來第二顆紐扣,多少段自以為經營得豐富多彩的青春,一樣被攔腰截斷,在這裡畫下生澀的、溫吞的、鈍鈍的句號。

  她不想那麼早回家,又沒人陪著體驗畢業的氛圍,想把同學錄交還給仁王,卻打不通他電話。這一來算是無處可去,於是乾脆站在天臺上上四處看,無意中發現一面牆上刻滿了塗鴉。

  「建系誠可貴,求導價更高。若為極座標,二者皆可拋。」

  「更貼,物理版:牛律誠可貴,守恆價更高。若為動量故,二者皆可拋。」

  「再更一貼,英語版:聽力誠可貴,閱讀價更高。若是有得抄,二者皆可拋!」

  「↑喂德育處嗎,這裡有人公然傳授作弊技巧!」

  「就是樓上的樓上,舉報!」

  她忍不住笑起來。想起高二下半學期的期末考試,她做得快,寫完以後離交卷還剩了四十分鐘。檢查了一遍,實在是閑得無聊了,就把桌面上所有寫過的字都讀了一遍。讀完還剩十分鐘,她發呆兩分鐘,檢查塗卡兩分鐘,無奈時間終歸是走得太慢,於是乾脆大筆一揮,在一塊乾淨些的角落裡,抄了一首詩。

  不是所有的夢都來得及實現/不是所有的話都來得及告訴你/內疚和悔恨/總要深深地種植在離別後的心中

  儘管他們說世間種種/最後終必成空/我並不是立意要錯過

  可是我一直都在這樣做/錯過那花滿枝椏的昨日/又要錯過今朝

  這首詩是她偶然在雜誌上讀到的,並沒有用心去記,因此只寫下了一半。只記得後來的一次模擬測試,她又巧合地坐在了那張位置上。這一次卷子很難,時間並不充裕,交卷前匆匆一瞥,竟看到在她曾經留下的半首詩邊,還有一行濕潤的、新鮮的字跡。

  今朝 仍要重複那相同的別離/餘生將成陌路/一去千里/在暮靄裡/向你深深地俯首

  請為我珍重/儘管他們說世間種種/最後終必終必成空

  坐在嚴整肅穆的考場裡,每個人都為了抓住這最後的一分鐘而奮筆疾書,只有風見呆呆地愣在那裡,坐著,直到聽見了自己胸腔裡的心跳聲。

  如今她再去看這面牆上的留言,當初一筆一劃刻得那麼用力,仿佛循著歪歪扭扭的字跡,我們就能回到從前。

  然而沒有。風見拿出筆,知道當她刻下這行字之後,時光就會把她從立海踢出去。回過頭時,青春已經關上大門,列車呼嘯而過,載著她的曾經,和千千萬萬人亟待兌現的將來。

  然後她拎起行李,轉身向前。

  最終,她只是在角落的陰影裡,寫下了一行很輕很輕的字。

  一行她在考場的桌子上,幾欲落筆,卻遲遲不敢寫的字。

  「早川風見喜歡仁王雅治。」

  她沒有吃早飯,直起身子時一個重心不穩,整個人差點兒栽倒在地上。狼狽地站好,身後忽然傳來「吱呀」一聲,一個打扮地很俏麗的女孩子手拿電話,大大咧咧地閃身進來,嗓門特別大,整個天臺的灰塵都被她掀起一層。

  「對我剛才去要紐扣然後被他拒絕了——他說,他有喜歡的人了,他怎麼能這樣啊!我猜他八成是蒙我的,他這種人說的話,十句裡面九句半是假的……」

  風見認得她,這個人姓宮本,雖然叫不出名字,卻知道她是全校都很有名的飛車黨。高中三年,她帶著跟班們做了不少把人關進小黑屋或者堵在衛生間裡潑髒水的事情,還和其他校的小混混相約飆車,其中一人沒控制好速度,出了車禍摔斷一條腿,當時還是很大的新聞。

  和這樣的人狹路相逢畢竟不算幸運,麻煩事少一樁是一樁,本著這樣的想法,她低下頭,打算從她身邊繞開。

  擦肩而過的時候,宮本仍然絮絮叨叨講著自己的告白經歷,絲毫沒有注意到她的樣子。風見心底正暗自慶倖,走出天臺時,門忽然發出吱呀一聲,她身體一震,就聽到後面的女生掛了手機,叫住了自己。

  「你在這裡待了多久了?」她兩頰打著高光,一看就是令人很不舒服的妝容。

  風見搖搖頭,「沒多久。」

  宮本很不耐煩地撥弄著自己的指甲,「那……你都聽到了些什麼呀?」

  「就你說的那些。」

  她無意再交流下去,緊緊背包轉身就走。宮本咂咂嘴,走到她剛才站過的地方,眼尖地發現地上有牆壁灰,便彎下腰,指著風見剛才刻字的地方說:「這行字是你寫的?」

  她已經走到樓梯口,又被叫住。身形頓了頓,沒有回頭。

  「不是。」

  「我不相信。」

  「不信算了。」

  宮本笑道,既然不是你寫的,那我給人家看也沒有關係吧?說著拿出手機就要撥電話。

  風見做了一個深呼吸,身後那人刻意開了免提,仿佛是料准了她不會離開。

  「喂?仁王同學,是我,剛才被你拒絕那個人。」她拖長了聲音,嗓音軟軟糯糯的,仿佛喝醉了酒,「我知道你不願意接我電話,你不爽,可以理解,我現在也不是很開心……」

  「我在哪啊?我在天臺呢。我沒事兒,我能有什麼事兒,我就是想讓你看個東西。這兒有人在牆上留了個塗鴉,內容很有意思,我讀給你聽啊——」

  她的話還沒說完,手機就被一把抽走。回過頭時,早川風見的眼神已經變了,還是那張臉,眉宇之間卻藏著一層淡淡的戾氣。

  這不是她印象中的早川風見。                        

作者有話要說:

  不是所有的夢都來得及實現 不是所有的話都來得及告訴你

  儘管他們說 世間種種 最後終必成空

  我並不是立意要錯過 可是我 一直都在這樣做

  錯過那花滿枝椏的昨日 又要錯過今朝 今朝 仍要重複那相同的別離

  餘生將成陌路 一去千里 在暮靄裡 向你深深地俯首 請為我珍重

  ——席慕容《送別》


[15]離鄉還鄉

  宮本喜歡仁王的時間並不比風見短。她雖然是個小太妹,男朋友換過好多個,心裡卻始終住著一個人——這麼說或許有點諷刺,所以今天的告白意料之中失敗了。仁王很有禮貌,拒絕飛車黨和乖乖牌的時候一樣彬彬有禮,正是這種一視同仁讓她心底有股無名怒火,跑到天臺來打過電話發洩一通,卻還是很生氣。

  當她知道自己出醜的畫面被一個人盡收眼底的時候,這股怒意驅使她掛了電話,叫住了她。

  「你的日記前段時間是不是丟了?」她抬抬下巴,看著面前拿著自己手機的人。

  早川的表情愣了一下,下一秒她眯起眼睛:「你拿的?」

  這回答,真不像她的作風。

  宮本拿她的日記完全是出於好奇,印象中她好像總是抱著本子寫個沒完,興趣驅使她翻開來看一看。一看就發現整本日記差不多都在寫同一個人,而那個人又恰好是她的暗戀對象。

  她收起日記,用手機拍了幾張,丟進垃圾桶裡。禁不住感歎世界真小。

  喜歡仁王雅治的人那麼多,也不缺她一個。宮本並沒有心上人會被搶走的危機感,她拍那些照片,只是習慣於作惡之後留個紀念。畢竟早川這種傢伙,幾乎不講話,不知道到底在想什麼,卻又有筋有骨的,不像那種軟柿子,讓她提不起欺負的興趣。

  然而,今天不一樣。她依舊沉默寡言,依舊面無表情,卻偷聽自己講話,搶走自己的手機,再一次敗壞了她在仁王心裡的形象——即使可能根本沒什麼形象。

  今天的她是醒著的,是時刻準備去戰鬥的,是咄咄逼人寸土不讓的早川風見。

  然而她不知道的是,面前的人,根本不能被稱為早川風見。

  她是秋澤藍生。

  已經很多年沒有出現的,這具身體的第二人格,秋澤藍生。

  風見曾說她偏愛救世英雄般的出場,卻不知道,唯有當她遭遇真正的危機時,藍生才會掛帥上陣,而不是隔著虛空安慰她。這個為了讓她童年不再寂寞而衍生出的人格,隨著時間的流逝,存在感正變得愈來愈稀薄。她不再以「實體」出現,而是隔著電話與自己交流;她說她考取了東京的高中,因而兩人無法見面……都是她逐漸沉睡的證明。

  甚至在風見最需要她的時候,那低低的哭腔都只喚來了仁王雅治,她還沒來得及出現,他就已經拿著手電筒推開教室門,像個二流的超級英雄,但畢竟長得帥,沒辦法。

  風見長大了,總有一天,她不需要再出場。

  都說主人格和第二人格是矛盾的,可藍生沒有。或許是因為身體裡的另一個小姑娘太令人憐惜,於是她甘願多給她一點空間,往邊上挪一挪,再挪一挪。

  最後消失也沒有關係。

  藍生身上沒有口袋,只好把那只手機緊緊攥在手中,轉身就朝著門的方向跑去。沒想到宮本的反應也很快,迅速抓住了她的袖子,踮起腳去搶她舉高了的手機。兩個人推推搡搡,一路來到樓梯。

  「把手機還給我!」

  「你先把日記給我。」

  宮本皺眉:「有什麼好看的,不就記了個男生嘛!」

  「不就是個男生?」藍生動作一頓,聲音沙啞地說,可我覺得它很重要,你把它藏哪兒了?

  宮本一隻手去搶手機,一隻手伸出來妄圖劃她的臉。指甲長長的,藍生被她擦到皮膚,竟有一絲清晰的痛感。

  「丟了,」兩人一瞬間僵持不下,她在對方的帶著美瞳的眼中看到了鋪天蓋地的諷意,「丟在垃圾桶裡,大概早就被值日生一把火燒掉了吧。」

  藍生平平靜靜地看著她,說了聲,哦。

  然後鬆開了舉到欄杆邊的手。

  手機失去了控制,從五樓高的地方掉了下去。

  她聽到宮本的尖叫。藍生從來沒有聽過這樣歇斯底里的叫聲,以至於那個瞬間她找不到語言來形容,而下一秒,她便再也沒有機會了。

  宮本給了她一個脆生生的耳光,後面就是臺階,她一腳踏空,失去平衡,對方卻只顧洩憤而不知發生了什麼,接著又用力推了她一把。

  行政樓頂樓人跡罕至,木質的樓梯年久失修,哪裡能承受一個人的重量。

  伴隨著哢擦的斷裂聲,藍生覺得渾身血液一下子沖向大腦。世界傾斜過來。

  她一頭向下栽去。

  *

  這麼高的地方摔下去,怎麼著也要得腦震盪了吧。

  失去意識前的最後一刻,她還這樣安慰著自己,忽然就聽到一個很熟悉的聲音,卻因為分貝過高而微微失真。

  「早川!」

  是仁王雅治。  

  很可惜她看不見他張惶失措的臉。但藍生相信他是失措了的,聲音中聽得到。

  好遺憾。風見就這樣錯失了他唯一一次在她面前的驚慌。唯一一次。

  *

  神奈川縣,立海大附屬高中,高三C組,第22號儲物箱。

  今天是週末,校園裡沒有一個人,只有頭頂那輪太陽初顯了夏日的驕矜,一刻不停地轉動著。

  收發室的老大爺朝我打了個招呼,似乎還記得我。

  我走到三年C組,拿出信封裡放著的鑰匙,哢噠一聲打開了儲物櫃的門。

  那裡面躺著一個厚厚的紙袋。

  這次應該不是什麼信了吧?

  我勉強笑了一下,手輕輕觸到封口,外包裝有著溫柔的觸感,摸上去很舒服。

  我吸了口氣定下神,將裡面那疊卡片抽出來,硬挺而並不滑膩的質感,實在是很熟悉。閉上眼睛,仿佛就能看到那個永遠表情寡淡的少女,臉上終於有一刻流露出熱切的渴望,她一路飛奔進辦公室,開口的一瞬間,眼底的光芒太好看,要凝神才敢細看。老師們你一句我幾句地聊天,仿佛白水沸騰前的喧響,只有兩個人默不作聲。那個少年眉頭微挑饒有興趣地打量她,就是那並不特別的表情,忽然讓我心頭微顫。

  即使記憶已經背叛,身體卻誠實地銘記著當初的急劇升高的體溫和加速的呼吸。

  這一刻仿佛有把鋸子從天而降,將我硬生生一分為二。

  一半是我,一半是早川風見。

  仁王雅治曾經嘲笑我一點也沒有少女心,我當時非常鄭重地反駁道,我的心裡也曾小鹿亂撞的,不過那只小鹿後來大概撞死了吧。

  它不是撞死了,是迷失在了那封很長很長的信裡。

  誤入藕花深處,沉醉不知歸路。

  午後陽光真好,流淌在我的背上,也流淌過那些冰涼的卡片,空氣中仿佛有光陰一點一點蒸騰,總算減輕了一點我的愧疚和不安。我低頭去看卡片上的內容,那是一疊附在圖書館藏書背後的借書卡,來自立海大附屬高中,源於各式各樣的書籍。

  小說、散文、參考書、科普讀物,果真涉獵廣泛,唯獨少了我曾經在圖書館裡查找過的四本。每張借書卡上的登記表格最末端都標有兩個熟悉的名字。前後依次排序,他剛剛換回,十幾分鐘後就被她借走。

  那兩個名字是:仁王雅治,早川風見。

  我已經知道了這個解密遊戲的幕後人到底是誰,也難怪他會這樣瞭解我的行蹤,對我三番五次往外跑置若罔聞,難怪他會自討苦吃在錢夾初戀情人的照片,還撒那種拙劣的、一眼就能識破的謊言,他一定還和柳生事先打過招呼,帶著自己曾經撿起來的繪馬光臨淺見神社……我那麼聰明,懷疑來懷疑去,終究還是被他擺了一道。

  可他給我看這些幹什麼呢?向我證明他對一個我始終不瞭解、不熟悉的小姑娘,有多一往情深嗎?

  我想,如果沒有仁王雅治,如果我們不是共用一具身體,如果……這個世界上多一點「如果」,少一點「但是」,我也許會很欣賞早川風見這個人。

  她曾經是我,我曾經是她,自己人嘛,畢竟親切感還是有的。

  我喜歡她的懂事、堅強、內秀、有見地,甚至那一點點打落牙齒和血吞的倔強,都比別人的隱忍要漂亮幾分。

  我也喜歡她的故事,也許並不美好,卻對得起自己的驕傲。也許根本沒有什麼劇情,也許就是一大本畫了三年都不厭倦的速寫,觀眾不買帳,可至少能在若干年後拼湊成一本精選集,抱在懷中溫暖自身,昨夜忽夢年少事,不夢閒人唯夢君。

  可是現在,像是命運看慣了那些撒狗血不要錢的戲碼,於是狗尾續貂將那份執著無害的暗戀拍了續集,墜樓,重逢,懷疑猜忌,多重人格……大刀闊斧地改變畫風,只為了滿足自己的惡俗趣味。

  連我都替她不忍心。同時,也心疼我自己。


[16]認識你真好

  我深吸了一口氣,手指碰到卡片的背面,有凹凸不平的觸感,恍惚間想起大三那年出去玩,整個車廂的人都睡著了,我非要拉著仁王看《情書》。

  其實我只是想欣賞一下柏原崇,可他非說我就是為了看前十五分鐘的那場吻戲。我氣得戳他肚子,奈何他非但不怕癢,還以淩厲的姿態反攻回來。

  後來劇情漸入佳境,我靠在他肩頭,看著藤井樹少女一面佯裝平靜,一面想把借書證揣到兜裡的樣子,輕輕地念出原著的結尾。

  「然而不湊巧,我喜歡的圍裙,上下沒有一個兜。」

  電影中男主角好像就愛上了兩個長得一模一樣的女人,其中一個還和他自己同名同姓,天大的巧合都被他撞上了,我想如今的仁王大概和他很有共同語言吧。

  反正當時他對這部電影沒什麼反應,只是一直繞著我年前剛剪短的頭髮,嘴裡喃喃地說,那個在卡片後面簽名畫畫的創意還不錯。

  我想他一定還記得這部電影。

  將借書證翻轉,意料之內,看見了碳素筆繪成的畫像。簡單幾筆勾勒出的人像,卻不失□□。

  卻不料僅是幾眼,便足以讓我頓住呼吸。

  他筆下的人,不是早川風見。是我。

  那種細微的神情差別,一點點不同,橫亙在漫長的時空中,只有我和他能看得出來。

  像是有人揮拳打散了眼前的迷霧,我覺得自己似乎明白了什麼,似乎又沒有。

  這疊卡片大概有一百來張,每一張的背面都有我的畫像,下角是鉛筆標注的日期。畫面中央的女孩子頭髮長了又剪短,春去秋來,夏逝冬至,她穿著不一樣的衣服,有時開懷有時黯然,有時坐在食堂裡啃著筷子頭發呆,唯獨那雙眼睛閃閃發亮。

  我嘩啦啦地翻過去,七年光陰,一覽無餘。

  最後一張沒有畫人像,只是用鉛筆寫了幾行小字,是仁王的筆鋒。

  「我高中時喜歡她,這不假。

  「我讓你看這些,也並不是想誇耀自己有多深情,只是覺得你應該知道自己的過去,不然不公平。

  「最重要的是,你要知道,從大學開始,我愛的人,就是你。

  「只有你。」

  *

  抬起頭的時候,我看到仁王雅治站在教室門口。

  一開始還是早上吃飯時那種什麼也沒發生的嚴肅,然後漸漸地、漸漸地繃不住臉上的笑意。他朝我咧咧嘴,像個七八歲的孩子。

  七八歲,狗都嫌。

  我盯著他脖子上那條因為沒有我幫忙而打歪的領帶,想起自己早上視死如歸奪路而逃的樣子,也忍不住笑起來,笑著笑著,不知道怎麼就流眼淚了,然後一發不可收拾。

  沒有嚎啕,只是委屈。

  愛情再美好,人心卻未必磊落,因為缺少安全感,才覺得擁有的都是虛幻。他把過去埋得那麼深,而我一開始就扛著鋤頭,挖土挖到狼狽不堪,那一滴一滴落下的,不知是淚,還是汗。

  我們在一起七年,年年都是別人眼中的模範情侶。他沒有刻意遮掩,卻顯得毫不在意,我便失去了追根究底的立場,只能一度剷除好奇心,瘋狂地告訴自己是你想多了,你想多了。

  於是眼淚轉了無數圈都沒能落下,可每找到一個線索,就像是有人給了心臟重重的一擊。水晶盤子裡盛著三四個蘋果,那麼紅,那麼好看,拿起一個咬一口,苦澀嗚咽著爬上舌尖,低頭正好瞧見一隻蟲子從裡面慢悠悠地鑽出來。

  它看著我,不說話。

  於是我也只能像什麼也沒發生過似的,把那只蘋果放回果盤裡,把尖叫和苦澀都一併咽下。從此以後,再也不碰,連看見紅色時胃裡都會一陣一陣地犯噁心。

  早川風見長到今天這個年紀,還是沒能學會不在意。

  我摸了一下鼻尖,抬頭磊磊落落地看著他,看著相隔在我們之間的桌桌椅椅。

  「你就沒什麼想說的嗎,男主角?」

  「當然有。」他把手從兜裡拿出來,猶豫一下,乾脆扯掉了胸前直晃蕩的領帶。然後大踏步向我走來。

  初夏的風從沒關上的窗子裡吹進來,空氣中的微塵被掀翻了個子,講臺上那疊考卷發出溫柔的沙沙聲。我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著他,像是害怕這個人一不小心就被風吹走了。

  他來到我面前。

  當堂對質的時間已到,我卻低下頭,再不願開口。一直都是我在逼問,在他看到或看不到的地方面目猙獰著,多少次一拳打進了濃霧裡面,彼此都不疼不癢,卻只能顯得這揮拳的動作格外愚蠢。

  仁王雅治頓了頓,我聽到了他的呼吸聲。

  「對不起。」

  他說。

  我終於撲進他懷裡,再一次泣不成聲。

  *

  我懷裡抱著那一疊借閱卡,和他並肩坐在講臺桌子上,腿在半空中晃來晃去。天空蒼黃如宣紙,落日飽蘸朱砂,以極為寫意的方式暈染開來,如詩如畫。

  我很少見到這樣的他,神色昂揚如少年,有怎麼也說不完的話。他講他大學裡第一次見到我的時候;講我們在一起那天,送我回宿舍樓的時候,我居然不要臉地直接牽了他的手……偶爾也講一講沉默的早川風見,和淩厲的秋澤藍生,講一講他高中時候的那些好哥們兒,和他不著調的數學老師……

  天南海北,不著邊際。總有人來來往往,生命竟如此豐厚。

  我平靜地聽著他口中別人的故事,平靜之中又有些滿足。我來來回回坐了這麼多趟新幹線,彎彎繞繞的小心思足夠圍上地球二十圈,不過就是想要這麼一個瞬間,我沒有過去的心上人,把自己的曾經,講成故事。

  真相平淡無奇,任何一個青春劇的班底都能演繹。而我在乎的,不過是那個講故事的人。

  天幕一拉,夜色如野獸般靜臥於此,對面的行政樓,有幾間辦公室亮著燈,窗上人影幢幢,他忽然攬著我笑了。

  我說怎麼了。

  他說,當時我看著她從樓梯上滾下來,那時候從沒想過自己還有機會坐在這裡。

  他還說,也許最開始接近你,是因為你曾經是她。但我仁王雅治,不會慫到因為別人的影子,而愛上一個人。

  「認識你真好。」

  我仰起臉,啄了一下他的下巴。

  *

  早川第一次認識仁王雅治,是在一堂數學公開課上。

  外面來了一支三十人的參觀隊伍,學校為此組織了一堂奧賽公開課,她作為優等生也被推薦參加。授課的是神奈川有名的奧賽輔導教練,一口很重的關西腔,她一邊聽一邊在下面飛快地抄筆記,累得夠嗆。

  課上到一半,老師指著PPT上的題目,心血來潮說要叫個同學起來講講思路。

  他拿來名單,皺著眉一個一個往下看,忽然說,仁王雅治,在不在?

  風見只覺得身下的椅子猛地一震,緊接著咚一聲悶響,她後面的男生搖搖晃晃地站在起來,好像還撞到了膝蓋。

  四下裡騰升起一片吃吃的偷笑,男生大概才睡醒,吃力地抬頭看著螢幕,她轉過頭偷偷打量他,一下子跌進那雙水霧氤氳的眼睛裡。

  他們這位老師脾氣倔得很,不好好聽課還答不出題的,下場十有八九是會很慘。早川歎了口氣,把自己的草稿紙往外推了推,劃出題目的解答,正對著男生可以看見的地方。

  他的目光落在紙上,呼吸聲頓了頓,篤定地念出了寫好的答案。

  「聽懂了嗎?」老師明知故問。

  他點點頭,剛從容坐下身邊就有人捅捅他的胳膊,嘀咕著說你小子真好命。

  可不是嘛,他聳聳肩,輕聲說。

  八十分鐘的課終於結束,風見抱著三頁筆記跑上講臺問問題,下來時整個教室都差不多走空,老師收拾完東西一陣風似的回去了,消失得比她還快。

  她慢悠悠地晃到位子邊,站在過道上低頭理書包。課本是最後放進去的,風見抽出裡面夾著的講義,低頭時,只見一張小紙條悄悄從空中飄了下去。

  它落在桌子上,有字的一面朝上,坦誠地向著風見的眼睛。那雙眸子先是微微睜大,又逐漸柔和了弧度,最後笑成兩抹彎彎的月牙兒。

  「謝謝你,噗哩。」

  她只記得,那幾個字,特別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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仁王做的事情都是攻心為上,早川發現的事都是仁王想她知道的

[ 本帖最後由 冰雪楓靈 於 2017-5-31 02:02 編輯 ]
❀莫失๓莫忘๓莫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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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文筆超讚!!感情畫面渲染的很好,敘事結構也清楚明瞭,不會令人混亂
首先,個人覺得男主不是幸村不是三部長就可以加10分XD
雖然仁王大概是網王同人男主僅此於三部長的,但跟美人部長比還是1:10的差距
一開始看還以為要走BE路線
從一絲線索開始抽絲剝繭,一點一點慢慢地找出真相,找出記憶,用每個人都會有的好奇心,以小孩子最喜愛的探險方式,一步步展開劇情
寫出了符合標題的婚前恐懼症,女主的多重人格倒是很驚喜的設定,整個故事完整呈現立海大的欺詐師的功力深厚
人事時地物,點連點成線,線連線為面,面連面顯劇,劇連劇交織而成不滅的回憶
滿分十分我給9.9,不是滿分怕作者驕傲
本帖最近評分記錄
  • 悠于 熱心度 +1 2017-12-11 15: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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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的兩篇我都很喜歡,相比置換反應結局帶給人的心塞感,這篇溫暖許多。透過女主的視角,感受到了女主的壓抑,前半部分看了情緒真的很壓抑,並且覺得有點憂傷,不過轉折意外的到來,也解釋了許多女主以前的故事。原來,沒有給任何人翻閱過的前傳並不是仁王的,而是主角自己。
說實話作者文筆很好,看到這篇覺得有點像一個陌生女子的來信那篇短文,淡淡的一步一步的揭開神秘面紗

另看到樓上評論我笑了www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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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睇,
雖然很好睇,
由於我和女主性格不同,
我不覺得被隱瞞的我會原諒,
盡管還是我本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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