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章
三十年前,金陵城裡發生了不少的大事。
奉旨去邊境抗擊滑族的赤焰軍主帥林燮凱旋而歸,其馬上的英姿勾的城中少女都小鹿亂撞。。
孤身一身舌戰群敵力退敵軍的言太師家的長子言闕成為了了金陵城中最年輕的侯爺。
而城中一個不起眼的角落,悄悄地開了一家名叫靜心的醫館。
說起這家醫館,當家的大夫許姑娘慈眉善目,文文靜靜的,喜穿素靜的顏色,說話柔聲柔氣的,醫術高明心腸也好,經常贈醫施藥,遇見急症的病人,家屬言語間不善的,也從不計較。
「嬸子,這清心散您吃了也有一段時間了,感覺怎麼樣啊?」許姑娘切完了脈,拿起筆寫了脈象,鄰居的王氏放下袖子,笑道:「姑娘的醫術真是超群,第一副藥,我晚上不燒心了,第二副藥白天無端心慌的毛病就輕了許多。這第三副下去,一覺睡到天亮,給孫子洗尿戒子都輕快了。」
許姑娘笑得淺淺的,卻看著無比舒心。「既然已經好多了,那我就再給您開一副鞏固一下。因此症無大礙,精神頭足了也就是了。畢竟是藥三分毒,放寬心,少生氣。」王氏跟著到了藥櫃前,「好嘞,姑娘的話我一定聽。現在啊,兒子有出息,媳婦也爭氣,有了大孫子我犯得著跟誰置氣啊,我還要享我兒子的福呢。」然後接過藥包,數了幾文銅錢放在櫃檯上,「姑娘心善,但我老婆子不能不知趣,這要錢務必收下,不然我可沒臉再來麻煩姑娘了。」
「嬸子這般客氣,那我就恭敬不如從命了。」看著王氏離開,她整理起了往日的方子和脈案。
不久,進來一位姑娘,神色有些為難,猶猶豫豫的走了過來。
「姑娘,是抓藥,還是診脈?」
姑娘悄悄地從腰間掏出一張紙,「抓藥。」
許大夫接過方子,確實嚇了一跳,「唔,姑娘確定方子無誤嗎?」
「沒……啊?這方子有什麼問題?」
「不瞞姑娘,這方子上所用之藥用量之大,藥性之烈,如若病人服了此藥,雖所患之病可無後顧之憂,卻也性命難保了。」許大夫暗暗觀察了客人,果然對方又驚又怕。
「這……這可怎麼是好?」
許大夫思量了一下,「若是姑娘確是需要,我可另開一副溫良之方,只是需要的時日久些。姑娘覺得如何?」
對方感激的點點頭,許大夫思忖片刻,徐徐寫下了一張方子,按照方子抓了藥,交給了客人。
看著對方匆匆離去的背影,許姑娘吹亮了火摺子,慢慢地點燃了藥方的一角,扔進了火盆裡。
第三日,那位客人又來了,拿的還是原來的方子。「吃過藥可好些?」許姑娘慢條斯理的磨了墨,慢條斯理的寫了方子。「急症已經消了,可遺症還需大夫解惑。」說著,客人悄悄遞上一隻鼓鼓的荷包,湖綠色的緞子上,一隻並蒂蓮開的栩栩如生,。
抬眼瞟了一下,許大夫轉身抓藥。「這是我的本分。姑娘實在客氣。行醫之人依仗的是病人的全心信任,自然也會思人所思,想人所想。」包好藥,遞到了客人面前。
對面的姑娘卻面露難色,「可……姑娘還請不要讓奴婢為難,辦不好差事,回去了我家主人可不能饒了我。」
「那好,就當是記到賬上的診金吧,姑娘還請留下個憑證,今後再上門,也算是熟客了。」許姑娘接過荷包,一股濃香撲鼻而來。
「名字是不方便留的,今後就以這荷包為信吧。」說完,客人福了身,又是匆匆忙忙的走了。
許大夫拿著荷包,放在鼻子下細細的嗅了嗅,走到門口,沖客人離開的方向望瞭望,回到屋內,把荷包放在了櫃子隱秘處的匣子裡,鎖了起來,然後又燒掉了客人的藥方。
靜心堂外是黎大娘的面攤,七八種澆頭和自家釀的小酒,吸引了不少熟客,巷子口算命的二仙和西鳳樓說書的季先生都愛上這來喝兩口。
這天,靜心堂的客人前腳走,面攤就來了一位面生的客人,是位錦袍羽冠的年輕人。「這位客人面生啊,您吃點什麼?」年輕公子坐在了季先生對面,黎大娘上前招呼著,「呃,就和這位先生一樣就好。」錦袍公子點了點頭。
不一會,面就端上來了,公子拿出筷桶裡的筷子,在對面說書先生看好戲的注視下拌起了面。「怎麼樣?」季先生在公子秀氣的吃下第一口之後,好奇地問。
「味道確實不俗。雖無山珍海味,但貴在料鮮,能在這尋常巷尾嘗到這樣的美味,真是在下的福氣。」公子放下筷子,一本正經的回答道。
「嘿嘿嘿,那可不,公子一看就不是尋常人啊。黎大嫂的澆頭,吃的可都是功夫。就拿這牛髓面,光是底湯都要文火熬上整整兩個時辰,把這牛髓的精華完完整整的熬進水裡。每日喝上一碗啊,還能強筋健骨,益壽延年啊!」季先生說的驕傲,黎大嬸站在鍋前打趣,「不過是為了賒一碗面錢,值得你這麼誇嗎?倒不如省省舌頭,多給茶樓說上一段。」
「這可不是我說的,是許大夫說的!這可是她的原話,這位公子,老頭子是靠賣弄舌頭過活,許是不值得一信,可是許大夫的話可不能不信啊!」季先生指著對面的院子說道。
「許大夫?」公子隨著季先生的手看向院子,只看到了院牆上繁盛的芷蘿花。
季先生將筷桶代替醒木,往桌上一敲,「說起這靜心堂,不過是一家治病救人的醫館,可奇就奇在了坐堂的大夫。」他抑揚頓挫的像說書一樣。「要說這許大夫,那可是觀音菩薩轉世一般的人物。逢初一十五贈醫施藥,誰家有個急診,哪怕是夜入三更,也從不推辭。醫德如此,醫術就更不用說了,說是妙手回春絲毫不為過。毛屠戶家裡八十的老娘,已經在床上躺了十多年了,許大夫把了一次脈,開了兩副藥,隔三差五施一次針,這才個把月,他老娘已經能下床啦!」
這青年公子聽了也是稱奇,「照先生的說法,這位許姑娘真是不簡單啊!」
說書先生端起酒壺,搖了搖,倒了一杯,他看了看公子,壓低了聲音,「最奇的還是這姑娘的身世……」也是巧了,說書先生的聲音越說越小,公子要湊近了凝神屏息才能聽得一二,而黎大娘的獨生子為了躲娘的巴掌,繞著桌子跑,一大一小的捉起了迷藏。
公子顯然沒聽到自己想要的東西,卻礙于越發熱鬧的場面不好再追問。說書先生喝完了最後一杯酒,整了整袍子,拱了拱手,搖頭晃腦的走了。
公子看著他越走越遠的背影,留下了面錢,在伸出院牆芷蘿花下仰頭看了半晌,才匆匆離開。
黎大娘一手收好了面錢,一手拽著兒子綱兒的衣領,端起了那只動了一口的面,冷笑了一聲,倒在了牆根上,「大黃,吃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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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家醫館你查的怎麼樣了?」紫袍白麵的中年男人跪坐在桌幾前,熟練地洗著茶,給對面的年輕人和自己都斟了一杯。
「回稟父親大人,街坊鄰里對坐堂的大夫交口稱讚,但兒子認為這裡應該並沒有表現上這麼簡單,似乎是有勢力在暗中保護的。」
「進展還是太慢了,今□□會上陛下已著內廷司下了明詔,將晉陽公主下嫁給了林燮。婚期就定在下月初七。」中年男子眯著眼睛品了一口茶,像是打盹,聲音裡卻透露著算計。
「下月初七?這不足半月了。為何如此倉促?」白日裡和說書先生同桌吃過面的年輕公子問道。
「陛下年事已高,下麵的成年皇子們又都胸懷大志,能力超群。太后為了籠絡林氏,都將最心愛的孫女舍了出來。這樣也好,殿下的大業是時候提上日程了。」說罷站了起來,可能是沒站穩身子搖晃了下,對面的公子忙站起身扶著。
「那家醫館你繼續盯著吧。不用著急,我有預感,那是林家埋得一步棋。」兩人走出了屋子,夜色下,斑駁的樹影割裂了本就隱約的影子。
「為父做這些都是為了我們謝家的將來,也難為你了。」
「父親說的哪裡的話,兒子身為謝家血脈,光耀門楣當是己任,哪有什麼難為不難為的。」公子說的輕快,中年男人聽得欣慰。
「天也晚了,你早點回房歇著吧,明日還要隨你母親進宮給太后請安。」
「是,父親大人。」
第 2 章
這天天剛濛濛亮,許大夫打開門板準備做生意。卻發現門口躺著一個身穿華服的女子。許大夫警覺的看看四周,連忙伏下身子查看女子的傷勢。她簡單的檢查發現,病人身上中了數刀,幾乎流血致死。心地善良的許大夫絲毫沒有猶豫,把傷者背進了靜心堂。
「回稟世子,那大夫把人救進去了。」京兆尹謝大人之子——謝玉安安穩穩的坐在桌幾前,放下筆,「我知道了,把暗哨撤了吧。」桌前身穿素衣的人磕了頭,「撤了?世子,這……」「我自有後招,既然人已經進去了,那就將計就計。」「是。」沒多久,素衣男子推著一輛獨輪小車從謝府不起眼的後門邊上的小門出來,消失在了人群中。
靜心堂裡,許大夫認真的用竹鑷子捏著片斷刃在烤。旁邊塌上的病人悠悠轉醒了,「你醒了?傷口我清理過了,敷了金瘡藥。」她放下手裡的東西,按在病人的的手臂上,制止了急於起身的她。
「你失血過多,又打了胎沒多久太虛弱,現在走你活不過明天日出。」「你怎麼知道我……」病人虛弱的聲音中透著驚恐。
「你不用這麼緊張,你的丫頭送來的荷包和你中衣上的針法一樣。更別提那荷包上的熏香和你身上的一模一樣。」病人低垂下眼皮,「你沒有問題要問我嗎?」
「進了我這靜心堂,就是我的病人,不管前事,不問後事,守了這規矩,我的醫館才開的下去。」許大夫看了看病人,「行了,安心養著吧。」
然後拿著水桶了舊的破了洞的床單,站在醫館的門前,沖著已經幹了的血跡,難得的苦著臉歎了口氣。
也是年輕,受傷的姑娘躺了兩天就能下地了,靠著門檻看許大夫種藥,看病,有一搭沒一搭的問了幾句話。也不外乎是「這是什麼」「那又是什麼」之類不鹹不淡的問題。
兩個人保持了一種微妙的默契,大夫除了治病多餘的話一句不問,病人除了配合多餘的話一句不說。病人無聊了問大夫要了繡繃子,用淡的快到看不見的墨在素綢子上描了花樣子。卻也是有氣無力的繡著,一牆的芷蘿落盡了,也只是用金線描了邊,大夫也不催,只是做了甜點,遞了最甜的那盤給病人。
直到有一天,金陵城變了天,五王亂朝,幾條巷子的青石板,染成了洗不掉的紅。
城門下殺紅了眼那天,她走了。
許大夫站在影壁後面,捏著姑娘留下的繡著鴛鴦藤的帕子,金絲邊銀線填色,用手拂過角上褐色的院牆,許姑娘展平了帕子,對著陽光看去,潔白透亮的雪帕上隱隱透出了一個「選」字。
許大夫用帕子包上了荷包,統統鎖進了櫃子裡。
她沒能花太多時間去默念自己唯一的不知道算不算朋友的病人。
五王之亂,金陵城硝煙四起,馬嘶人鬧,血流成河。她的醫館成了避難所,無辜受累的百姓,死裡逃生不願再裹進別人的功成名就裡的士兵,她每天睡不到兩個時辰。
直到這天,一個公子走進了醫館。
「大夫,大夫!求求你,救救我娘!」他身著靛藍的錦緞,下擺早已浸透了獻血,幾縷從冠裡偷跑出來的髮絲稍顯淩亂,逆著陽光沖進許大夫的眼睛裡,姑娘怔了一下,「快抬進來吧!」
她麻利的檢查著簡易擔架上的婦女,利器直接割破頸脖,血已經流幹了。
她緩緩地合上了亡者的眼睛,咬咬嘴唇,「公子請節哀。令堂……已然去了。」她站起來尋了塊還算乾淨的白布,就要給夫人蓋上,卻被公子一把推開,力氣之大,她直跌坐到了桌幾旁,公子則是伏在逝者身上,失聲痛哭,一遍遍呼喚著他的母親。許姑娘冷眼看過隨之而來的那些親兵,手足無措的跪在一旁,想要安慰他,卻又礙於某些原因,她默默地站起來,疊好白布,走去後院,整理還在晾曬的藥材。
過了許久,久到許大夫沒發現自己一直在發呆。「剛剛唐突,實是情之所至,謝某給姑娘賠罪了。」清冽的聲音響起,許大夫轉過身,搖搖頭,「公子不必如此。靜娘明白,喪母之痛,不過人之常情。」
對面的公子眼睛裡隱隱透著水光,「又勾起了公子的傷心事,是靜娘的不是。」
「還請姑娘見諒。」公子作了個揖,往前走走,站在了藥架旁。
「許姑娘,獨自一人主持這麼大的醫館嗎??」許大夫坐下來,仔細分揀著篩子裡的藥材。
「靜娘在這金陵城本就是一介孤女,幸得善心的鄰里幫扶,這醫館也就馬馬虎虎的開起來了。」
「聽姑娘的口音,似乎不是金陵人。」謝玉站在篩子邊上,卻穩穩地幫許大夫扶住了藥材。
「多謝公子了。」許大夫看了一眼他,發現他面帶微笑,眼角彎彎的看著自己,面上一熱,深吸了一口氣。「天地不仁,一言難盡。」
「是謝某唐突了。」他彎伏著腰,看著面前低著頭用心工作的姑娘,白皙的脖頸延伸進了青藍色的布衣裡,相映成趣。
那天以後,金陵城換了天地。
睿王命赤焰軍清君側,消滅了咸王和汾王部下的乾州駐軍大部以及永懷軍全部,打散的殘部被紀城軍收編,赤焰軍的精英部隊赤羽營和大內禁軍浴血奮戰,終於攻進了內宮,救下了被脅持為人質的皇帝和太后,睿王奮力相搏,奈何禹王不肯繳械投降,太后為了給其親兒求情,觸柱而亡,被迫參與謀反的的吳王自知罪無可恕,當場自刎。皇帝的所有成年皇子,只剩了睿王。
不果短短一月,睿王平了叛亂,登了基,皇帝退位,做了高高在上的太上皇。而赤焰軍因助君有功,林燮被封了一等君侯。隨後,新帝大婚,言太師的小女兒端莊賢德品貌俱佳,嫁進了正陽宮,母儀天下,而林家的小女兒一道封了貴妃,住進了鳳岐宮。
新君上位,天下的人心迅速的定了下來,老百姓的日子又回到了從前,換了個皇帝,大內裡到底發生了什麼,對於命如螻蟻的他們來說,沒有太大區別。
許大夫的靜心堂依舊開在小巷子裡,每天依舊依舊贈醫施藥,還是那尊人人稱道的活菩薩。只是,菩薩身邊多了一位金童子。
京兆尹謝大人家的公子,謝玉。不知從什麼時候其成了靜心堂的常客,開始只是在病人少的時候坐坐,問問藥理,可畢竟城裡死了許多人,有的人家被殃及至無一生還,許多屍骨就躺在街上無人收殮。於是時疫爆發,不幸中的萬幸,波及面積較小,也就是靜心堂周邊這些個本就清苦的人家遭了秧。謝公子開始也就是幫個抬抬病人,熬熬藥之類的小忙,漸漸地,許大夫忙不過來的時候,遞個帕子送口水也是常事。
再後來,不到夜半敲鐘,謝公子是想不起自己還有家要回的。
中秋這日,謝公子卻一直沒有露面,謝府派了下人來幫忙,說是公子跟著大人進宮參加中秋宴去了。許大夫心裡有了分量,突然感覺到了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滋味。
到了傍晚,病人們陸陸續續的回家團圓,謝家的人也回去覆命。看著太陽一點點掉下院牆,許大夫靠在芷蘿樹下,慢慢坐在了地上,抓一把落下的葉子,她覺得自己好像這離枝的葉子,摸摸眼睛,竟然有淚下來。
中秋啊,竟是月圓人單。
第 3 章
許大夫溫了壺黃酒,對著月亮自斟自酌,回想著自己過去的十七年,好像過了一輩子。
院門緊鎖著,但牆邊上悉悉索索的有什麼聲音,樹葉也跟著嘩啦啦的響。
許大夫提著裙邊躡手躡腳的往聲響處走去,輕輕拿起藥埔邊的小鋤頭,站在樹下,發現好像是個人影。她拿起鋤頭對準那團黑影使勁以捅,一聽「哎呦」一聲,人影掉了下來,竟是一整日不見人影的謝公子。
「你怎麼好好地公子哥不做,學別人爬牆?」口裡嫌棄著,手裡卻忙扔了鋤頭,把被自己捅下來的公子扶進屋裡。
「哎呦呦,小心別灑了酒!先接著酒!」謝公子卻像只被翻了殼的烏龜在地上轉圈,手裡舉高高的一個包袱。
兩個人牽牽絆絆的好容易坐定在了門廊上,只見謝公子面目狡黠的笑。「快去杯子來,嘗嘗我給你帶的好東西!」順手取了地上的杯子,潑了裡面的殘酒,「哎!」許大夫還來不及阻攔,就被塞了滿懷。
「這是什麼啊?」許大夫輕輕地聞聞,一股醇厚的甜香,伸著舌頭淺淺的抿了一口。
「照殿紅啊!金陵城永安巷老李家的祖傳秘方釀的。別的酒釀的時候都要深埋地窖,地窖裡只要保持通風卻是越陰越好,可這照殿紅竟是要日日爆曬,還要曬足九九八十一天,直曬到色如殷紅,透亮堪比瓊脂,還要分別用絲絹竹網篩過九遍才能得到一小壇。」謝公子掀起酒壺的蓋子,陶醉的聞了一口。
小小一口下肚,好像全身血液都活了一樣,許大夫不勝酒力,酒氣一下從胃裡繞遍全身繞上了臉頰,「初入口微甜,咽下卻是辣而不嗆,後味微澀,最重要的是裡面應該加了活血的藥材,是好酒。」
謝公子噌的一下蹭到來姑娘身邊,學著她坐在門廊的臺階上,許是動作大了些,扯到了痛處,面目變得有些猙獰。
許姑娘看著眉眼如玉,神采飛揚的翩翩公子皺成了一朵幹荷花,嗤嗤的笑出了聲,公子一手揉著患處一手小心翼翼的拎著酒壺,眼睛瞪過去,卻被姑娘面如桃花的笑閃了下神。
「還好意思笑,你膽子怎麼這麼大,就不怕萬一是壞人呢?」
姑娘雙手捧著臉看月亮,嘴抿成了一條線,卻不說話了。
「對了,還有這個,你嘗嘗。」公子遞上了一塊糕點,「禦膳房做的月餅,可能沒有剛做好的味道好了。可是中秋,好歹意思意思。」
姑娘接過被壓得有些變形的月餅,「你不是進宮赴宴了嗎?怎麼到這來了?」
「宮裡的宴席每年都是這個樣子,我呆的無聊,就偷偷溜出來了。家裡又是黑燈冷室,想起你也是孤身一人在金陵,就來陪你過中秋啊。快吃啊!」
姑娘看著公子圓溜溜的眼睛,映著圓圓的月亮,咬下一口糕點,豬油放的多了太膩,要是加些栗子面或者豌豆面能爽口些,要是自己做還會放些杏仁。
配上那雙圓溜溜的眼睛,只是她吃過的最好吃的月餅,過得最開心的中秋。
月圓,人也圓。
「好吃嗎?」謝公子的眼睛映著姑娘泛紅的臉。
許大夫抿著嘴點點頭,謝公子笑得像只屯夠了過冬糧食的松鼠。「其實這月餅不是最好吃的,上次太后大壽,禦膳房不知道誰想出了個冰碗,是拿牛乳做的,夏天吃消暑解渴,可惜了你來京城已是七夕,今年的冰用完了,來年的還沒凍上。不然定要你好好嘗嘗。」謝公子只顧著炫耀,沒注意到許大夫眼睛裡閃過一秒疑惑。
「皇宮裡的吃食固然精緻玲瓏,卻也比不上民間的情趣自然。」
「比如說?」
「唔……比如說南境五彩繽紛的蘑菇、東瀛現做的魚生、西涼神秘的求雨儀式,還有……」
「還有什麼?」
「還有我們金陵城溫潤如玉、氣度非凡的翩翩公子,學人家夜半爬牆,把自己摔成了一片幹荷花。」許大夫認真的說完了,定定的看著公子。
兩個人面對面的看了半晌,面對面的都笑出了聲。「好啊,你敢嘲笑我!」謝公子作勢要捏許姑娘的臉,姑娘躲,公子追,姑娘還躲躲,公子再追。
「你別跑!」
「你別追啊!」
姑娘腳下被小鋤頭絆了一下,成功地被被公子撈進了懷裡。
「看你還往哪跑!」被撲面而來的酒香震了一下,姑娘的笑聲還沒飄散,公子覺得自己好像醉了。
眼睛代替了手,一寸一寸的描過清淡恬靜不失靈動的眉眼,公子手裡像捧著一壺酒,不喝自醉的情酒,「我好像醉了。」
「你晚宴上喝多了。」姑娘被看得面色發燙。
「沒有啊,我就喝了一杯。」
「胡說,又不是喝了情絲繞,怎麼可能一杯就醉了。」
「情絲繞是什麼?」公子圓圓的眼睛裡淨是求知欲。姑娘掙開了公子,頭也不回,進了屋。「什麼也不是!」用力的關上了門,背靠著,又側耳細聽。
公子看著門縫隙裡的黑影,笑得歡快。
「那我走了,明天再來。」公子高聲說道。
姑娘按著自己快要跳出來的心臟,不敢說話。
公子笑得開懷,甩著袖子,興高采烈的走了,還不忘提醒屋裡羞澀的人兒記得上門閂。
第二天,他食言了。
許大夫一直在等,直等到林貴妃產下皇長子,大赦天下。
第二個月,靜心堂來人了,不姓謝,姓林。
許大夫看見院子中間站著的人,已經到了嘴邊的字吞回了肚子裡。
「梅......梅少爺,不,林將軍。」
林燮雙手抱拳施了禮,「江湖歷練,隨友而行,隱姓埋名實屬不得已,還請看姑娘看在林某的苦衷,原諒欺瞞之舉。」
「林將軍言重了。琅琊山下,若不是林將軍路見不平,靜娘恐怕已入輪回數次了。還未曾正式謝過林將軍的救命之恩,」許大夫說著就要跪下,「這可受不起,」林將軍連忙上前扶住許大夫,「仗義天涯扶危救困本就是軍人本職,更何況懲治貪官污吏也是朝廷命官的分內之事,實在是舉手之勞不值得姑娘的惦念。」
「快請進來說話吧,真是怠慢了。」
林將軍坐在廳中的主座上,看著許大夫沏茶,淡淡的藥香飄起,林燮眯了下眼睛,張張嘴,缺什麼都沒說出來。
「林將軍……」
「靜娘,你以前都是叫我梅大哥的……」
「林大哥,今天來,可是有要事?」
「靜娘,你可還記得月瑤?」
「自然記得,從那地獄之處逃出來之後,一路上月瑤對我似親妹,照顧我無微不至,我們更是無話不說。她不是進宮了嗎?上個月還聽說因為產下皇長子,皇上龍心大悅,大赦天下。」
林燮歎口氣,「月瑤本是不願進宮的,你知道的,她和……可是聖命難為,月瑤入宮之後,一直鬱鬱寡歡,有了身孕之後身體更是每況愈下。昨天太醫院傳來消息,怕是……」
許大夫驚得聲音高了起來,「怎麼會,她的身體一向健康,怎麼會……」
「我若是還有其他辦法,也不會厚著臉皮來找你。」林燮別過臉,不敢看她。
許大夫靜默了一會,「所以,什麼時候走?」
林燮猛地抬頭,定定的看著她,「靜娘,你可想清楚了?一旦進了宮,今後可就……」
他頓了頓,「若你有一絲一毫的不情願,我絕不勉強!」
許大夫微微笑了,「月瑤與我情同姐妹,現在姐姐有難,我若不知也罷,既已知曉又豈能坐視?只是……容我一天,想跟周圍的鄰里道個別。畢竟……他們以後問病尋醫得換個地方了。」
林燮點點頭,「那我就明日黃昏來接你。」說罷雙手抱拳,對著許姑娘深深一拜,「姑娘的恩情,林某無以為報,只能記為家訓,教誨子孫。」
看著林燮遠去的背影,許姑娘愣了許久。
她抬頭看看院子裡那棵芷蘿,「你說,他還會來嗎?」
這一夜,她坐在門廊下,靠著柱子一直坐到了天亮,只用了半天告知了所有來看病的街坊鄰里,請他們相互轉告,自己不敢離開片刻,只怕那人來了見不到她。
直到芷蘿的葉子被落日熨黃。許大夫最後看了一眼自己的小院,「罷了,是我奢望了。」靜靜的上了轎子,這頂小轎搖啊搖,一直搖進了鳳岐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