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一·夜半撞鬼
墨無常作為一隻孤魂野鬼來到這個地方已經很久了。
說起墨無常的生前事，簡潔點也就兩行字的事——自小跟隨師傅墨百行學習槍法，到處闖蕩（禍）。唉，可惜了長得人模人樣一身武藝，卻是個腦筋不懂變通的木頭臉二愣子。
唉，這第二句便是她師傅墨百行天天掛在嘴邊念道的啐話。
那日墨無常與師傅受人所托護送兩枚玉環。雖說看人鏢物不合道上規矩，但鑒於墨百行不是正規鏢師與他「不看白不看」的無賴理念，師徒兩人還是拆開布包把那兩珍貴玉環翻來覆去看了個底朝天。
「嘿，怪事天天有，今兒個真是撞上了。」墨百行看著兩枚玉環嘖嘖稱奇，「兩塊玉，一黑一白，一死一活，一廢一寶，還真是一個冤大頭一個無價賓啊！」
她還記得師傅把手上的黑色玉環放在她手裡，「阿常啊，好好看著了。像這樣的就是塊死玉。」他笑著指了指他手上的白玉，「喏，這才是上好的玉，玉裡頭可是明晃晃地透著光的。」
墨無常頗為認真地端詳了一下手中的黑玉：「難不成發了黑的就是死玉？」
墨百行哭笑不得，「好你個墨二，真是存心氣我的嗎？活的就是白玉，死的就成黑玉，哪有這般的道理喲！」好喲，沒得辯，墨無常理所當然地又多了「墨二」這個稱呼。
那夜也只是個再普通不過的夜晚，墨百行照舊喝著酒，墨無常照舊幫他趕著蚊子。
誰知趕著趕著，竟有人劫鏢！
喲，黑壓壓一群人個個不長眼，不光想搶那「無價賓」還想奪那「冤大頭」。
誰知他們怎麼想的，管它呢，三下五除二打了再說！墨無常一杆紅纓長/槍舞得虎虎生風。黑衣人只覺面前一陣蠻風，竟是半分沒討到好還被打得連連倒退。
可還未等墨二盡興使出個一二三四五來，她就被一陣黑色怪煙迷了神。
當墨無常恢復意識的時候，她便站在大街上，手中正握著那塊黑色「冤大頭」。
這邊人說的話，她聽不懂。街上的建築和路人身上的服飾與她生前所在的地方也略有不同，倒是與之前見過的東瀛人非常相似。
她現在是在哪兒，她為什麼來到這兒呢？墨無常想了一會兒也沒想出個所以然來，可不是怪事天天有，就被她給撞上了嘛！反正她也搞不懂，還是去找找師傅吧。
懷揣著這樣的想法，墨二踏上了遙遙無際的「尋師之旅」。
墨無常開始了一個人的流浪，不在一個地方多逗留，好似是走馬看花地走過路過，好在耳濡目染聽懂了些當地話。每到一個地方，她都是不受歡迎的，不光遭到了陰陽師的圍堵，更多的則是受到一些妖怪的攻擊。可惜兩者實力太過懸殊，通常都會發生以下情況。
陰陽師甲：「爾等妖物，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啊！」一杆被打飛。
妖怪甲：「你這不知從哪來的小妖，給……啊啊啊！」一飛刀挑遠。
陰陽師乙：「妖孽！喂，別打別打，至少讓我把開場說完！」被毫不留情地撩開。
妖怪乙：「大王饒命！！！」呵呵，死罪可免活罪難逃，還是老老實實被踩扁吧。
被妖物、妖孽叫多了，墨無常突然想起她在被怪煙眯著神時，約莫是被亂刀捅死了吧。那現在能吃能喝力大如牛的她到底算是個啥勞子玩意兒？
師傅曾告訴過她，
人死後無家可歸就會變成無主遊魂。
那她想，她大約也就成了那無地可去的孤魂野鬼了吧。
夜晚，無光。
空氣中刺骨的寒意侵襲著全身，沒有感受到風流動而造成的寒氣，只是純粹的冷，冷的發怵，冷的發虛，冷的發慌，冷的徹骨。
墨無常不知獨自面對這孤寂寒冷的黑夜多少次，她自己都記不清。
生前收養她的師傅墨百行是個浪客，一個漂泊許久的浪客。
浪客或許並沒有那麼的老，他身姿挺拔地穿著一身灰色衣袍，從那張略顯皺紋的面龐上似乎還能夠看出他年輕時的瀟灑不羈。
他腰間總是別著一個酒葫蘆，喜歡時不時地灌上一口。有幾次真的喝得猛了，那個總是嘴角噙笑的浪客會和墨無常顛來倒去地說些奇怪的話。
「阿常啊，我們是浪客。哈哈，說來可笑啊，說得好聽些是浪客，實質上，只是流浪而已，流浪而已……哈哈哈哈，其實也好，也好啊！浪客無憂無慮，浪客四海為家，浪客有酒喝酒，浪客有肉吃肉……」
而每在他清醒後墨無常說起時，師傅便會哈哈大笑地矢口否認，「哎喲哎喲，爺可真是聰明一世糊塗一時，怎收了你這麼個蠢徒弟喲，分不清醒話醉話嘛！」
墨無常：「……」噯，怎的還怪起她蠢了！
現想來，師傅收養了成為孤兒的她，恐怕還是因為太寂寥了。
身邊有個跟班使喚使喚總還是好的，至少也是有了個牽絆，死後也至少有人送終。
每這般想著，墨無常都會掛念起墨百行來，唉，也不知師傅他老人家現在又在哪裡呢。
***
——光的對立是影，白的對立是黑，陽的對立是陰，白日的對立是暗夜。
——在印象中，
——人的對立，
——妖魔鬼怪。
阿旭後悔沒有聽村中老人梅婆婆的話，她提著燈籠獨自走了這條晚上千萬不能走的小徑。可阿旭也沒辦法，家中老母親生病了，她得趕去鄰村請大夫來瞧瞧。
「嘻嘻嘻，看我瞧見了什麼。」從那片令人害怕的黑暗深處傳來了充滿惡意的笑聲。
阿旭看著圍攏而來的黑影，忍不住牙齒打顫地往後退，手胡亂揮著燈籠，「你，你們別過來！」
「謔謔，小姑娘真是細皮嫩肉的呢。」醜陋的獨眼妖怪翻動著獠牙，「真好，在黑暗中害怕的發抖的少女。帶著香甜氣息的肉與皮還有骨……」，看不清真實面目的身影們逼近，帶來壓抑與死亡的氣息。它們帶著嗡嗡陰戾的叫聲，重重包圍的了少女。
阿旭秀美的臉龐上滿是驚恐，眼眶中噙著的淚水已不自覺溢出滑落。
對，就是這樣害怕，就是要這樣。這種絕望的表情，實在是太好了。
先掐死窒息粉碎致死，喝她的血，再狠狠咬她的肉。她會哀求著，乞求著，讓它們不要靠近。她會悲慘的在它手下發出淒慘哀嚎的叫聲。
到死，少女都會帶著絕望與深深地恐懼。就光是想想，它都會興奮的渾身顫抖起來。妖怪的聲音中透著變態的愉悅，「就讓我們啃食著，送她下地獄吧！」
——這是野間。
——專吃晚上孤身趕路人的妖怪。
說著，食人妖怪尖銳烏劣的指甲就要劃上了阿旭的臉頰，
——呲，
驀地，戛然而止。
蘊繞著深綠色雷電光絲的銳利猝然掠過，將野間的手掌整個砍斷。
濺起深紅的濃稠血液。
斷掌處飄起黑煙，摻假著刺鼻的古怪氣息。似是觸及火焰的魔鬼，猙獰的想要從鋪天蓋地的延燒中掙脫。食人妖怪不可思議的看著地上掉落著自己被砍斷的手掌，雙目猩紅。
「啊啊啊啊，什麼！」，
「怎麼可能，就一擊就把野間大人的手給切斷了！」
「這不可能，根本就沒感受到……」
醜陋的食人妖怪們議論紛紛，都在討論那道綠光。
——那憑空出現，又憑空消失的綠色光刃。
詭異地，感覺心驚肉跳。
妖怪沖著周圍空曠處猙獰大吼，「這裡是黑石野間出行，不要多管閒事！」
像是在作出應答，一個陌生的聲音響起。
語調單調，像是一條直線。莫名的讓人感覺冷冽，「何必為難過路人。」
野間的眼前緩緩出現了一個穿著黑色武道服的身影。就像是那把刀刃一樣，憑空出現。
看身形，是個少女。
她來到阿旭與妖怪之間，與雙方間隔都不近不遠。擋住了妖怪食人的邪念，也掩住了阿旭擔憂恐懼的眼神。
食人妖怪醜陋的獠牙外翻，青白色的面頰抖動著，「可笑，你算是哪路不知名的妖怪，看你野間爺爺……」它還未說完，對面的墨無常便動了。
她師傅說，在動手前說的話都是打嘴炮的廢話，在不能完美反駁的前提下還是直接幹了再說。墨無常秉承著某浪客的優良傳統，已然將墨色衣袖一擺。
閃爍著綠色雷光的飛刀隨即而出，直直的沖著野間的妖群劃去，
這是一種很奇妙的景象，
一轉而逝的深綠所到之處，都綻放起了深紅色的血花。
深紅色，冰冷的紅色；深綠色，漠然的綠色。
「啊啊啊啊啊！」妖怪發出了一陣陣慘叫。
野間隨手拉過一個小妖怪擋在身前做了盾牌，他幾乎是驚恐地望著對面的黑影，「你、你、你作為一個妖怪為何幫助一個弱小的人類！」
墨無常：「……」所以說，她最討厭打嘴仗了。對面那只妖怪說話說得太含糊太快，她都沒反應過來。雖然什麼都沒聽清，不過墨無常只是稍微顰了顰眉，不動聲色地啐了聲。
野間見墨無常不為所動，狠狠咬了咬牙，「切，今天就暫且放過你。下次我會……啊！！！」原先野間不過是習慣性地在逃跑前說些套話，誰知對面的妖怪這麼不按理出牌，簡直無情無恥無理取鬧！隨著黑色衣袖的擺動，那柄閃爍雷光的飛刀又再次出現。
這、這、這還不跑他可就蠢到家了！顧不上把耍帥的後半句說出來，野間就被嚇得一溜煙兒躥出好幾裡。今晚可不是倒楣到家了嘛，根本是枉他之前那麼帥氣邪惡的出場好嘛！
墨無常單手接過迴旋歸來的小刀，面色鎮定地將它別在腰間。
這柄小刀與她的長/槍皆是她生前武器，雖然那時它們不過是最普通的兵器，但現如今在她注入力量之後似乎會變得分外厲害。在變成鬼後，她似乎有了比內力還要強力的奇異能力，按照那些妖怪的話來說，似乎叫「畏」。
雖然不知從何而來，不過對墨無常來說，能湊活著用就行了。
「那那個，謝謝。」墨無常身後傳來阿旭驚魂未定地道謝聲。阿旭吸了吸鼻子，隨即又哭了起來「唔哇，還以為這次死定了呢！」
墨無常扭頭看了看阿旭，眉宇間染著幾分茫然，「妖怪，已經走了。」
阿旭眨了眨眼，突然想起了什麼關鍵的事，她驚聲大叫起來，「啊！你也是妖怪！」
墨無常皺了皺眉，「我不是妖怪。」
阿旭：「誒……」
「我是鬼。」墨無常一本正經解釋道：「……孤魂野鬼。」
阿旭無語：「……」其實，她也就突然感受到了內心的崩潰。
話二·燈無蕎麥
暖色的光，是黑夜中少見的顏色。
在黑夜呆久了，墨無常好像受了蠱惑般的往有光的方向走。
於是就這樣，墨無常強行多了個小尾巴。
「妖、妖怪大人，請問你也要去閑土村嗎？」阿旭手中緊巴巴握著燈籠，一臉怯怯地跟在墨無常身邊。與其一個人走夜路再遇上莫測的危險，阿旭更願意身邊有個已知的不穩定因素。
梅婆婆說，妖怪總是很壞的，它們會吃人，最喜歡吃像她這般年齡的姑娘了。
可是，這個妖怪看上去，誒……似乎沒有那麼壞嘛！而且，她剛才還救了自己一命呢。
阿旭偷偷用餘光打量著那個黑衣妖怪，她一頭筆直黑髮束在腦後，秀麗的面容在朦朧中顯得更為柔和。唔……面無表情的樣子就像是個木頭臉美人啊。
要是能笑一笑應該能更好看吧！阿旭禁不住心中悱惻。
喂喂，等一下！現在根本不是想這些的時候啊喂！
聽說妖怪生來詭計多端，狡猾殘忍，說不定現在她心裡正盤算著帶她到偏僻的地方獨享著吃掉她呢！一想到被扒皮抽筋的可能，阿旭就渾身打了個寒顫。
剛這樣想，黑衣妖怪就突然沖她扭過了頭。
「噫！」阿旭瞪圓了眼睛，連連倒退了幾步，就像一隻被踩了尾巴的貓。
墨無常定定看著她半晌，驀地輕聲開口，「你，別怕。」她的聲音啞然，似乎刻意地放緩了，「我，不吃人……你別怕。」
「你不吃人！」
墨無常木然地點了點頭，「嗯。」她指尖籌措地蜷了蜷，然後緩緩抬起安撫地揉了揉阿旭的頭頂。杏眼微垂，莫名地透著些落寞，「你別怕我喲……」
阿旭眨了眨眼，不知道為什麼，她竟然覺得妖怪美人很悲傷的樣子，看上去，還怪可憐的。
「好、好。那妖怪大人也要去閑土村嗎？」阿旭問她，「我可以與您同行嘛？」
墨無常搖了搖頭，「不，我……沒有要去的地方。」
「誒，怎麼會呢？」阿旭搖了搖燈籠，「這麼晚了，妖怪大人應該要回家才是。話說起來，妖怪大人的家在附近嘛？是占著哪個山頭為王呢？」
阿旭絮聒了許久，也往前走了許久，漸漸忘卻了行走於黑夜的害怕，也忘卻了對墨無常身為妖怪的恐懼。或許，是少女手中的橙色燈籠與漸而開朗的話語驅散了黑夜的寒冷。
墨無常靜靜聽著，不自覺隨著少女走了一路，她已然看見了不遠處有個小村莊的輪廓，那應該就是小姑娘此行的目的地了吧。
「我，沒有家。」墨無常口氣平淡地回答她，「也已經很久沒有人這樣和我說話了。」
嘰嘰喳喳的姑娘一下子被截住了話頭。
「唉。」只聽黑衣妖怪歎了口氣，「連閻王爺都嫌我，於是我便只能做孤魂野鬼了。」
「妖怪大人……」
「我不是妖怪是鬼喲，姑娘。」墨二靜靜賣了句蠢。
阿旭靜默了一會兒，慢慢綻出了笑顏，「對了，我叫早川旭。旭，是『太陽升起』的意思喲！大人可以告訴我您的名字嗎？」
「墨無常。」墨二想，她這名字應該和地府那「黑無常」有點親屬關係。
這時，阿旭突然叫道：「呀，我看到閑土村了。」她回過頭笑吟吟對她道：「今天就多謝了，無常大人。」
墨無常點了點頭，一臉面癱狀地轉身離開，心中隱隱帶著失落。
她真的已經許久沒有與人講過話了。
「無常大人！」
墨無常突然聽見了背後傳來的聲音。她回過頭，只見阿旭追著她小跑過來，小姑娘喘著氣將手中的燈籠塞到了黑衣妖怪懷裡，這讓黑色的衣裳上一下子沾染上了暖色的光暈。
阿旭眉眼笑得彎彎，像兩枚月牙，「無常大人，以後走夜路的時候，一定要記得提燈喲！」
說完，小姑娘眨了眨眼，一溜煙兒地跑向了村子。
墨無常愣愣地捧著繪著櫻花的提燈，淺淺的橙黃色映入了她黝黑的眼眸。
——啊，這可真是很溫暖的顏色啊！
望著它，墨二的木頭臉上悄然浮現了一個淺笑，那真是個再淺不過的笑了。
***
「來一來，瞧一瞧，熱騰騰的蕎麥面啊∼」遠遠的，墨無常聽見了吆喝聲。
借著燈籠的光只能看見周圍光禿的樹枝，朔風呼呼作響，燈籠的光噗嗤地翕動了一下。
再定睛一看，墨無常竟看見了前方出現了兩大盞橙紅色燈籠，燈面上寫著「二八」、「手工切面」的黑色字樣。這正是蕎麥面店常用的行燈招牌。
「客官瞧一瞧喲，新鮮出爐的蕎麥面喲∼」
這倒是件奇事，這麵館居然在深夜還開著，要知道這個時間可都沒什麼人呢。
墨無常提著燈籠停頓了腳步，她呆立著摸了摸肚子，她的胃袋應景地「咕咕」叫了起來。
唉，餓得都肚皮貼脊樑，都要被風吹走咯。墨二輕輕歎了口氣。心中徘徊著『我要吃面我要吃面我要吃面……』的想法，默默增大了往前行進的步幅。
「晚上好，這裡是『燈無蕎麥』。」撩開門簾，一個慈眉善目的老婦人已站在門口親切地招待她，「姑娘，來碗蕎麥面嘛？」
墨無常摸了摸癟癟的肚子，微顰的眉宇間隱隱帶愁，她從懷裡掏出那黑色玉環，「失禮了，請問我可以拿這個作為酬勞嗎？」
身著素色和服的老婦人微笑著搖了搖頭，「姑娘別愁，能來此便是有緣人，不收報酬的。」
四周的空氣中已彌漫了麵湯的香氣，正用長筷子撩麵條的老先生也笑呵呵地道：「姑娘，老頭兒我做面的手意可是一絕，熱騰騰地蕎麥面喲，不來一碗可惜咯！」
墨二哪經得起這誘惑，她黝黑的眼睛都發起光了，「那就，先來一大碗吧！」
這家面店門面很小，只容得下兩張桌椅。
墨無常是今晚的第二個客人，她旁邊的那張桌上已經坐了一個客人了。他的黑色長髮以一個奇怪的走向橫在腦後，這讓墨無常感到很奇怪。
然下一秒，她的視線就全然被面前那碗香氣撲鼻的麵條吸引了。
微褐的蕎麥面上敲了個荷包蛋，青綠蔥花灑四周，讓墨無常看得只想流口水。她也不覺燙，用筷子卷起麵條就往嘴裡送。三下五除二，一碗麵條「哧溜」地快速見底了。墨二嫌著不夠，一口氣「咕嚕咕嚕」把麵湯都喝了，就差捧著碗沿邊舔了。
墨二吃得眼睛發亮，「老闆，麵條再來兩大碗！」
「噗，哈哈。」她話音剛落，鄰座的客人突然發出了笑聲，「姑娘小心吃得太多變成飯桶喲。」
對方是個身著黑綠條紋和服的男子，撇開走勢奇怪的淩亂髮型不論，這無疑是一個非常英俊的年輕人。他閉合著左眼，而睜開的右邊金眸正滿含戲謔地望著她。他嘴角半翹，噙著一抹懶散痞氣的微笑。
這真是個古怪的青年啊，舉手投足間帶著貴族的禮氣，可骨子裡卻仿若透著流氓的痞氣。這兩種截然相反的氣質分外和諧地集中在一個人身上，倒是分外的別具一格。
「這麼說可不對咯。喜歡吃哪還有不吃的道理。」正乘面的老先生笑呵呵說：「姑娘，面還多著哩，你就放心吃個痛快。」
墨二的全副心思便在那面上，壓根就沒注意對面客人的調侃，她眼巴巴地瞅著店家手裡的面碗，「老人家這面滋味可真不錯！」
一邊的老婦人輕笑兩聲，將面碗端給墨二，「遇見姑娘這般好胃口，也是求之不得。」
「是喲，吃得越多越開心。」老先生感歎了一下，「畢竟，尋常人可來不了嘍。」
墨二嘴裡此時正銜了一大口面，她鼓著腮幫子似乎在費解思索著什麼。
一邊的怪客人又冷不丁開口了，他說：「人類是進不來這店的。但若在夜半出門又正好餓得饑腸轆轆的話，他們也是可以看見店面、聽見吆喝聲的，可他們卻永遠也無法靠近這裡。」
——這便是燈無蕎麥。
——或許人類認為這是太過饑餓產生的幻覺，但它在趕夜路的妖怪眼中卻是真實存在的。若是有想要歇腳或是饑餓的妖怪便能看到它。
——就算付不出報酬，也能在寒夜中得到一份暖心的慰藉。
墨二咽下嘴裡的面，一臉面癱狀地瞅著他，「難怪，我就想人類頭髮不會長成這樣。對此不顯驚怪的店家應也不是尋常人。」
怪客人一噎：「……」那這飯桶姑娘剛才傻不愣登是在想些什麼。
墨二一臉呆相地扭頭問：「店家，吃剩的麵條可以打包帶走嘛！」
怪客人：「……」原來是在想這個呀！
老兩口笑呵呵地應了。
而後，老先生又開始哼著不知名的小曲兒煮面，老婦人望著他，拿出帕子為他擦了擦額角上的汗。兩人對望，相視一笑。仿若歲月靜好，一切皆在不言。
「他們因為相守的執念太深，死後才變成了妖怪『燈無蕎麥』。不得不說，這樣一直相伴下去也不疑是件幸事啊。」怪客人笑著說：「嗯，相逢便是緣，我們也認識一下吧，我是妖怪奴良鯉伴，請教姑娘芳名。」
這是今晚第二個問她名字的了，黑衣姑娘有些喜悅地擱下了手中的筷子，「我叫墨無常。」然後她一本正經地補充了一句，「嗯，我是鬼喲。」
話三·是滑頭鬼
都說夜晚是屬於妖怪的時間，然而對奴良鯉伴來說，他似乎既不屬於白日也不屬於黑夜。不過他並不在意，畢竟他可是帥氣瀟灑的奴良組二代目。
——他認為作為半妖，白日與黑夜皆是屬於他的時間。
「二代目，黑石區有妖怪報告，『黑牛』在附近出沒。需要通知各組加重警惕嗎？」
「『黑牛』？」奴良鯉伴挑眉覺得有趣，「為何叫這個稱呼？那傢伙又是什麼來歷？」
某金髮無頭鬼輕咳了一聲，似乎頗為汗顏，「咳，沒人報告它的來歷。聽遇到過的妖怪說，那傢伙一身黑衣□□，沉默少言，喜怒無常。經常毫無預兆地動手，偏偏力大如牛又武力極高，所以稱它為『黑牛』。」
「哦∼」奴良鯉伴拖長了尾音，閉了一隻眼笑道：「聽你說的，這傢伙似乎是個青面獠牙，三頭六臂的大力士莽漢啊，和青田坊是一個級別的嗎？」
首無搖了搖頭，「沒有再多的情報了，二代目。」
奴良鯉伴「誒」了一聲，他摸了摸下巴一臉散漫，「嗯，說起來今晚我要去黑石區的燈無蕎麥送麵粉喲，順便也去碰碰運氣能不能遇上那傢伙吧。」
首無皺著眉不贊成地望著他，「二代目，你不能……」
「嘛嘛，我什麼都沒聽見喲。」奴良鯉伴毫不費力地打斷了首無的嘮叨，「首無你這傢伙真是越來越老媽子了！」
首無：「……」他能拿頭撞二代目嘛，豈可修！
某不良二代目的夜遊自然是不會被首無的勸解而取消，先去燈無蕎麥送麵粉，順便吃碗招牌蕎麥面，最後去黑石地區晃一圈回家，這計畫簡直完美！
至於「黑牛」的問題……嘛，能遇上的話就順便會一會吧，這個不成問題。
然而要是奴良鯉伴能瞭解到「人生不如意事十有八九」這句話的真諦，他應該就不會這麼想了。換言之，遇到墨無常真是傳說中情理之中意料之外的人間慘劇。
「我叫墨無常。」黑衣姑娘木著張俏臉告知，「嗯，我是鬼。」
「嗯，我也是鬼，滑頭鬼哦。」奴良鯉伴笑道：「你是什麼鬼？」
墨無常：「……孤魂野鬼。」
奴良鯉伴默默往地下看了眼，「那姑娘的影子是怎麼回事？鬼可沒有實體哦。」他指了指墨無常腳下忠心跟隨的黑影，唇角壞笑的弧度都加深了。
如此具有說服力的證據簡直無法反駁，存著逗弄逗弄這姑娘的惡趣味心理，奴良鯉伴想看看墨無常接下來要如何作答。
可誰知他遇上的是二愣子墨無常，只見墨無常一臉嚴肅地回答他，「因為我是很厲害的鬼，很厲害的那種。」
奴良鯉伴：「……」他竟無言以對，好吧好吧，鬼姑娘就鬼姑娘吧。他笑了聲，點了點墨無常放在桌上的櫻花提燈，「看燈籠下的署名，原來還以為鬼姑娘名叫『旭』呢。」
墨無常恍然大悟地望著燈籠右下角上的花紋眨了眨眼，哦！原來燈籠上的花紋是阿旭姑娘名字的「旭」字啊！墨無常在生前字就沒認全，現如今就更是個准文盲，充其量就看得懂「二八」、「蕎麥面」、「茶樓」、「酒館」等基礎詞彙，其餘簡直兩眼摸黑，看啥啥不懂。
聽師傅說，真有學識有智慧的人都是不屑舞刀弄槍的，他們也真沒那必要。像她苦練槍法十來年，一挑十算是了不得了。可謀士一謀，正謂『運籌帷幄之中，決勝千里之外』，有時一條良計可謀算萬人性命。就是狡猾如他遇上些江湖謀士也不敢小視，更別說像她這般的蠢貨了。
唉唉唉，說得有理。
想著，墨二望向奴良鯉伴的眼神中已帶著一絲崇敬。
奴良鯉伴被看得心裡莫名發毛：「我說鬼姑娘，你的眼神很奇怪哦。」
墨無常：「只是覺得你一定很智慧。」
奴良鯉伴：「……」雖然他也認為他很智慧，但這未免也太沒頭沒腦了！
讓我們來撿下邏輯，
按照墨無常的思維，謀士=有智慧的人，有智慧的人=有學問的人，有學問的人=識字的人。奴良鯉伴識字，所以他一定很智慧！
在麵館的微黃燭光下，一個黑髮青年正侃侃而談，鄰座的黑髮姑娘聽得都忘卻了吃面。
熱水沸騰發出咕嚕的聲響，頓時室內面香四溢，老先生又吆喝了一聲，「來一來，瞧一瞧，熱騰騰的蕎麥面啊∼」
「鬼姑娘，滑頭鬼可不是鬼的一種，而是妖怪喲。」
伴隨著這一切，只聽青年慢慢念叨著：「嗯，讓我想想，有關滑頭鬼的故事。」
「很久以前，有一隻滑頭鬼。他孤身一人，四處遊蕩。嗯，滑頭鬼可是會誘惑人的妖怪，所以這只滑頭鬼的獨門絕技就是……」奴良鯉伴頓了頓，笑著繼續：「就是吃霸王餐。」
「不過，事情總有例外。有一天這個滑頭鬼遇到了一個落魄的流浪武士，他的名字我已經記不清了，反正那也是個獨自流浪的男人。武士正巧遇上了吃霸王餐的滑頭鬼，然後去追趕了他。這是滑頭鬼第一次遇上這樣的情況，他的畏竟迷惑不了這個武士。」
黑髮青年眯了眯眼，唇邊的笑染上了幾分幸災樂禍的壞意，「嗯，武士打敗了滑頭鬼卻收了刀沒有殺他。滑頭鬼很是不解，於是他問武士：『你真是個奇怪的人，我是犯了過錯，你為何沒有乾脆給我來個一刀？』。
武士回答他，他手中的刀為他心中的道而揮，而他心中的道便是『義與仁』。義，是義理與道德。仁，是具備善心寬容與對弱者的憐憫。他追趕滑頭鬼的原因是滑頭鬼做了『不義』的事，他不殺滑頭鬼是因為他不能做『不仁』的事。他不能對一個弱者揮刀，也不能就這樣斬斷其所有的機會。
滑頭鬼又問他：『我可是個妖怪，你不殺我又怎會是做了仁的事。』
武士搖了搖頭，說：『我不殺你只是因為我認為你沒有做應該被殺的事，如果僅僅只是因為你是妖便格殺勿論，那我又如何面對我的道，又如何揮動得下我的刀。』
滑頭鬼突然意識到他的畏為何會失效，因為這個武士心中堅持的道比他的畏要強大。」
妖怪的畏就是妖怪本身的能力，通過這樣的能力讓其他妖怪（或是人類）恐懼他，這就是畏最初的含義。而對人類來說，面對未知而強大的事物總會帶有莫名的恐懼心理。
「妖惡」的理念不知何時深埋于人心，對於妖怪的存在，人類似乎都是深惡痛絕的。
在長久的旅行中，墨無常早就知曉了這一點，於是她開始好奇之後的故事，「那麼，之後又怎樣了呢？」
「嗯，之後啊……」奴良鯉伴支著下巴道：「或許是他被武士的『仁』影響了，滑頭鬼也有了一顆憐憫守護的心。就好比武士的刀有他的道支撐，他也有了支撐他『畏』的東西。所以這個滑頭鬼開始變得強大，可他也保護著妖怪，一些弱小的妖怪，一些無家可歸的妖怪，一些心存善意的妖怪……他說『他會背負著他們一起前行，不管是未來的十年，百年還是千年萬年。」
黑髮青年隨意地笑著，卻也透著敬意與欽佩，「嘛，不得不說，那個滑頭鬼從某方面來說也是挺厲害的，雖說他完全沒被武士的『義』影響到，還是照舊熱衷吃霸王餐呢。」
「這個滑頭鬼真是個好妖怪！」墨無常誇讚，「那他現在又如何了呢？」
奴良鯉伴金色眼眸閃爍了一下，哈哈笑了兩聲，「要知道這只是個故事啊鬼姑娘，故事到這裡也就結束了。」
墨無常面無表情地點了點頭，「哦，那好吧。」
她抬頭看了看窗外的天色，天邊已呈微亮，不知不覺，已快拂曉了。
墨無常揮了衣袖覆滅了燈籠中跳動的燭火，她側眸對黑髮青年道：「天亮了，我要走了。」
奴良鯉伴輕笑，「呔，鬼姑娘你可是鬼，鬼可見不得光喲。」
墨二愣愣道：「啊……但我可以。」
「哦，不怕光啊，那大概是因為鬼姑娘是很厲害的那種鬼吧。」奴良鯉伴道。
墨無常站起身沖老夫妻兩人作了個楫，「多謝店家款待。」然後她提起櫻花燈籠走向了最後的夜幕，轉身前她沖奴良鯉伴勾了勾嘴角，「故事很好聽喲，妖怪君。」
「不過，我不怕光的原因……」她的眼神溫暖了幾分，「大約是因為我喜歡光吧。」墨無常的話音還未落下，身影便已出現在了數丈外，她似乎正在往東面的方向走去。
「嗯，鬼姑娘可真是個有趣的妖怪啊。」奴良鯉伴將雙手墊在腦後，慵懶地往後靠了靠，「不過可惜，我還真沒看出來鬼姑娘是哪種妖怪哩。」
「哈哈哈，不過這是個好姑娘不是嘛！」老先生笑了起來，笑聲如吆喝聲一樣洪亮。
老婦人搖了搖頭，從墨無常壘起的面碗旁側拿起了一根木簪，「那孩子還是留下報酬了呢。」
這是根樣式簡單的木簪，只有簪尾雕刻著些花瓣的弧度，外面的店家是不會出售的。這應是有人手工雕刻的簪子，而從打磨光滑的表面還可以看出製作者的細心。
「是很好的簪子呢。」老婦人恬靜地笑了，她將簪子遞給老先生，「夫君，幫我戴上可好。」
「呔，真是麻煩喲！」老先生嘴上雖埋怨著，但手掌還是在衣袖上擦了擦，小心翼翼地將簪子插入了老婦人的髮鬢，眼神溫和。
坐在一邊奴良鯉伴聳了聳肩，「嘛嘛∼真是的，居然把我當空氣一樣熟視無睹了。」
老先生回過頭咳了兩聲，「奴良家的小子，天都快亮了還不回家嗎？」
「嗨嗨，這就走這就走！」青年半閉著眼睛，懶散地離開了座位。
他的眼神遠遠地沿望著墨無常遠去的方向，金色眼眸隱隱含著笑意。說真的，他還是第一次遇到像鬼姑娘這樣的妖怪——感覺既屬於黑夜，又更屬於白日。
話四·夜遊花街
華燈初上，夜色妖嬈。
墨無常來到了一片燈光絢爛的街道前，若是平常她定是不會駐足停留。可她在門口看見了一個熟悉的身影。
「阿旭姑娘。」墨無常低聲喚了一聲。
阿旭聞言回頭，「啊，晚上好，無常大人啊。」她一眼就認出了眼前這個黑衣妖怪，對方手上還提著她贈與的櫻花燈籠。
墨無常顰了顰眉，「你怎會出現在這裡？」
這條在夜晚還閃爍著燭火的街道是歌舞町，男子會來這裡尋歡作樂。這和墨無常知曉的青樓沒什麼兩樣。然而好人家的姑娘不會出現在這裡，就連跑江湖的也不會來。
想到這，墨二突然想起自己曾男扮女裝被師傅騙去喝了花酒，那也是往事不堪回首。
阿旭不答，只是反問：「那無常大人為什麼會來這裡？」
墨二道：「……我想找個地方吃飯，不知不覺就走過來了。」
阿旭愣了愣，為難地垂下了頭，「我沒法子，母親生病了，我得找到我父親要銀子。」她手指點了點某處，「我知道，他就在裡頭。他有一點銀子就都會來這裡……他已經好幾天不回家了」
於是墨二問：「那你為什麼不進去找他。」
阿旭哭笑不得，「去找了，可人家不讓進。」
「哦，那我可以幫你找他。」墨無常理所當然地說道，「我可是鬼喲，我有辦法。」
墨無常所說的用鬼的方法，就是直接大搖大擺地走進去。
可她又不是什麼正統的阿飄，被看到也是正常的，所以墨無常毫無疑問地被攔了下來。
「姑娘。」面孔塗得雪白的老鴇道：「芳華館不接應女客，請快點離開吧。」
墨二對這有招。
她師傅說，有的時候就是需要無情無恥無理取鬧，她覺得這正是時候。於是她一屁股坐上了候客茶室的榻榻米上，一臉面癱相地對老鴇說：「我是來吃飯的。」然後，她學著墨百行的樣子高聲喊了起來，「小二，給我來兩斤牛肉，再來兩斤上好的女兒紅！」
芳華館老鴇：「……」
就在這時，一個莫名熟悉地聲音從門口傳來，「喲，鬼姑娘，你也來這裡吃飯啊。」
墨無常側眸望去，門口走來了三個青年，為首的是一個黑髮金眸的年輕人。
墨二心想今晚是什麼日子，總共兩個說上話的人今個還都遇見了，還都是在花街遇上的。不過墨無常還是面無表情地沖奴良鯉伴點了個頭，「嗯，吃飯。」
「喂，二代目。這姑娘怎麼會到這裡來，而且你們還認識的樣子。」偽裝成普通青年的首無低聲道，「還有，我們可不是來吃飯的。」
青田坊撓了撓頭，「不會是二代目在外面欠下的風流債，人家打聽到我們會來這裡於是找上門來守株待兔了吧。」
首無：「怎麼可能，我們來這裡調查那事的計畫是今天才定下的，怎麼會洩露的那麼快。」
奴良鯉伴：「喂喂，我說，在你們心目中我就是這樣一個玩弄女人感情的混蛋嘛！」
看著自家二代目那怎麼看怎麼風流的臉與怎麼看怎麼輕佻的半閉表情，首無與青田坊默默地別開了臉。唉，怎麼看都不是一張老實男人的帥臉啊。
墨無常也是這麼覺得的，她覺得這次只要單單憑藉她的智力就能得出結論——妖怪君今天應該主要是來觀賞歌舞順便才吃個飯的。
首無上前一步對老鴇說：「我們之前是與落櫻姑娘約好的。」
老鴇臉上頓時堆起了笑容，「落櫻已在等候茶室等候，三位大人請隨我來。」說著，她走到三人之前領路。奴良鯉伴走過墨無常身邊時沖她眨了眨眼，似乎在和她說些什麼。
墨無常一呆：「……」他眼睛剛才是抽搐一下了嘛。
***
落櫻姑娘與她的名字一般，是個絕代芳華的瑰麗美人。
螓首蛾眉，姣好的面容上塗著精緻的白麵紅唇狀，眼角的一抹胭脂紅更顯其眼尾嬌媚。美人身著了一身黑紅相見的華麗和服，其上用大紅絲線勾勒一副豔美的流水落花。
美人抬眸，眼底仿若閃現著淩波水韻的柔情似水，她媚聲，「三位大人，落櫻已等候多時了。」
「美人，真是個美人啊！」青田坊讚歎道。
首無笑了起來，「來來來，我們此來不談公事。有美酒，又有美人，我們今晚便不醉不歸吧。」
於是三人在榻榻米上坐下，拿起酒喝了起來。
奴良鯉伴挑眉拿起桌上擺放的小酒杯瞅了瞅，有些遺憾道：「呔，這酒杯未免太小。」
「這位大人別惱，點到為止即可。」美人微微一笑，「落櫻為三位大人作舞助興。」
落櫻美人先行跪禮，而後站起起舞。她和服衣袖的擺動與舞蹈的節奏韻律交錯，舞姿柔美優雅，擺動的四肢好似柔若無骨，真正賞心悅目也魅惑十足。
「哈哈……嗝。」青田坊喝了好多杯酒，已經打起了酒嗝。望著翩翩起舞的美人，頓感頭暈目眩，只覺這般的時刻美妙至極。
「唉，你小子……酒量未免太淺。」奴良鯉伴撐著下巴，話說起來也有些不大利索。
只聽旁邊「咚」一聲，首無已然喝醉地將頭磕到了桌面上。
「這小子酒量才淺，哈哈哈哈哈。」青田坊看得大笑，笑著笑著他也趴倒在了桌上。
三人中只剩奴良鯉伴繼續喝著杯中的酒。
「這位大人好酒量。」落櫻美人道：「這酒看著不多，其實後勁大著呢。」
「還不夠，還不夠。」奴良鯉伴一邊搖著手中的空酒壺，一邊搖頭晃腦，「誒，姑娘，我怎覺得你腹上……凸了塊什麼東西。」
美人嫣然一笑，也不惱，「大人怕是喝醉了。」
「沒，我可沒醉。」奴良鯉伴唇角勾著一抹隨意的笑，「姑娘，再拿壺酒來，大人我酒量好著呢，離喝醉還好遠呢。」
美人微笑著應了。
可還未等她取酒，就見奴良鯉伴也伶仃大醉地趴倒在桌上。
美人的微笑更甚了，像是看到了什麼愉悅的事，笑得入豔三分。
「男人啊，皆是如此。」她吟詩般地輕歎著，「無外乎追名逐利，貪財好色。」她腹部尖銳的突起越顯明顯。她拿起桌上空了的酒壺，沖著壺嘴吸了口氣。
「在上路前有這般佳釀作陪也不枉此生。」落櫻紅唇的弧度擴散撐開，她吟道：「清釀絕美，月下佳人，一醉南柯至黃泉。」
風過，桌上的燭光忽閃忽閃地熄滅了。
月光從窗外透入室內，晦暗的茶室內響起了「噝、噝」的聲響。
裡面哪有什麼暖室酒香，又哪還有什麼美人，一隻巨大的八腳蜘蛛赫然出現在室內，它的旁邊躺著一個渾身空癟的美人皮囊，美人的腹部破了個大洞，似是用鋒利的尖刺從裡破外。
——這就是絡新婦。
——白日是美女，夜晚便會化為雌性大蜘蛛。是專引誘好色之徒上鉤吸其精氣的妖怪。
尖銳的腳來回敲擊在和室地板上發出刺心的聲響，紅色的眼睛在黑暗中發著幽光。在黑暗中一切都不再需要掩飾，若是此時抬頭看便可看見一張巨大的白色粘稠蛛網，上面還密密麻麻纏繞著殘斷屍首，帶著被齧咬的痕跡。
「今晚，收藏品又能增加了。」絡新婦的聲音響起，透著悶鬱的潮濕感。
白色，白色的絲線開始緩緩纏繞，漫過地面，纏住拉門，最後繞向那三個醉倒的男子。細線隱秘地繞著圈，就要觸上奴良鯉伴的腳踝。
——「呲」。
說時遲那時快，絡新婦還沒反應過來，纏住拉門的網就被快速攻破。一道黑色人影一閃而至，似還摻假著銳利的銀色長芒。
眼前是個一臉肅容的少女，她一身俐落武服，正手持一杆一丈三長/槍。槍頭細長如蘆葉，紅纓晃眼，槍桿精鋼淬銀。她反手用槍尖挑斷繞向奴良鯉伴的蛛線，擋在絡新婦面前。
絡新婦被壞了好事，只覺得滿心憤惱，它尖聲叫道：「小妖，敢壞我好事！」話音未落，稠密的蛛線就向墨無常噴湧而出。
墨無常右手持槍，面色竟是沉著。非但不顯畏懼，反倒欺身而上。
槍為白兵之賊，一為疾速，二為疾變。墨無常身法靈巧地閃躲著想要纏繞她的蛛線，一面手法快速地刺透。竟讓人覺得莫名地分外輕鬆。
這下絡新婦不光憤惱還羞怒了，它的蛛線雖談不上最堅硬，然也是極為柔韌。哪能像墨無常這樣就輕鬆挑斷，就像扯斷繡花線的容易。
「好好好，看來真要給你看點真本事。」絡新婦紫色足尖抬起，銳利如矛，尖端閃爍著紫色的光，顯示沾著蛛毒，來者不善。
足尖狠狠敲擊在墨無常站立的位置，木質地板被刺穿著濺起木屑，然墨無常不知何時竟閃在了一邊，毫髮無損。在此期間，她打量了一下四周的環境。
面對著角落散落的人骨與天花板上的巨大蛛網，墨無常緊緊攏起了眉。她「謔」地一聲將槍尖指對著絡新婦，提聲問道：「妖怪，敢問一名叫早川太郎之人現在何處？」
話五·黑牛姑娘
說起在老鴇與奴良鯉伴等人走後，被晾在一邊的墨無常也開始旁若無人地查探起來。
小姑娘告訴墨無常早川太郎那天臨走前正提著她製作的燈籠，就和她送給墨無常的一樣。有了這個目標，墨無常的搜索範圍縮小到了『擁有櫻花提燈的男人』。
對墨無常來說，要她神不知鬼不覺地進入一間間隔室查探是不太可能的，不過動作隱蔽點至少還可以做到。畢竟和師傅一起「上房揭瓦」的事做得還挺多。
轉了一圈回來無果，墨無常心下發愁。
正在這時，她腦中突然劃過一絲不妙的感覺，她猛地回頭望去，身後只有空空的過道。墨無常往後退了兩步，察覺到這種感覺有所來源。於是她隨著「這不祥」一路順藤摸瓜就過去了。
近了，近了。
越是接近，就越是心悸。
這是一股晦暗的氣息，陰冷得仿若可以寒心徹骨，讓人不禁戰慄悚然。
墨無常一路跑到了她先前沒查到的地方，那裡是一間偏僻的和室，室內沒有透出光亮，反倒是黝黑得令人不安。到這裡，墨無常已然可以確定這熟悉的感覺是為何物了——是妖怪！
原是妖怪啊！墨二恍然大悟，她是不怕妖怪的。
為何在芳華館中會出現妖怪這種問題墨無常暫時還想不到，她此時一門心思只想進去。可手剛觸碰到拉門就被彈開，這恐怕是裡面的妖怪布下的防禦。
嘿，別說，論這個墨二還真又有招！
只看墨無常右手淩空一揮，掌中黑芒一閃豁然出現一杆長/槍。黑衣妖怪一個助跑起跳便是雷霆一劈，從手掌發出的綠色雷光順著槍桿蔓延槍尖。
——「呲」一聲脆響。
拉門瞬間被挑出個大口，墨無常閃身進入，正遇上絡新婦作惡。
看見天花板上的屍體蛛網垂下的殘肢與地上被剖腹的美人皮，墨無常不禁心中念叨，這可不就是師傅常說的蜘蛛美人盤絲洞嘛！
一想到這，墨無常不禁攏起了眉，阿旭姑娘說她父親幾天沒回家了，不會就這般倒楣折在這兒了吧！越想越有可能，墨二想的心煩，覺得倒還不如直接問這大蜘蛛呢！
「妖怪！」她提聲問：「敢問一名叫早川太郎之人現在何處？」
絡新婦早就氣惱，它呵呵冷笑一聲，「原是來找人的，可我遇見的好色之徒成百上千，我哪能記得名字。不過，那些人都在我的網掛著呢。死人也沒必要有名字不是嘛。」
墨無常面沉如水，「……你這妖怪手段真是殘忍。」
蛛網上的四肢七零八落，有些被齧咬透骨，有些已經腐敗成骨。可細看之下，每個蛛網的交叉處都懸掛著一個男子的頭顱，他們表情不一，有些緊閉雙眼，有些神態驚懼。
絡新婦不怒反笑，「我可是妖怪，妖怪本就手段殘忍。」說著她又開始舞動起八條矛腿，「多事小妖，待你有命再思考這些吧！」
墨無常抬手用槍桿抵住了迎面而來的足尖，槍桿與足尖相撞發出「咣當」一聲脆響。墨二擋得有些用力，而絡新婦只覺得前足一陣劇痛。
啊啊啊啊！真是痛煞！
絡新婦口中發出一陣痛呼的嘶吼，等回過神往痛處一看只覺得瞋目裂眥，它的前足與槍桿的抵處裂開了個斷層，它的腿竟是生生被折斷了，斷了一截！
它的腿可不像蛛絲那樣可以無限再生，想要恢復它是需要找個地方閉關修養的。
「我殺了你！！！」盛怒之下絡新婦失去了理智，濃郁的妖氣更甚，浪湧般的白色蛛絲不要命得往墨無常卷去，那剩下的長足也攻擊得愈發猛烈起來。
墨無常抖了個槍花正欲迎戰，面前密密麻麻的蛛絲卻驀地被一齊斬斷。
一個熟悉的身影憑空出現在她面前，對方扭過頭沖她眨了眨眼，上挑的語調中滿是笑意，「哦，讓鬼姑娘一個人打真是太過意不去了。」
「妖怪君？」墨無常望著擋在自己面前的奴良鯉伴，疑惑地眨了眨眼。
絡新婦不可思議地望著奴良鯉伴，「這、這怎麼可能！」不光奴良鯉伴，先前醉倒在酒桌上的首無與青田坊也相繼出現。
「你們竟敢騙我！」絡新婦厲聲尖叫。
「嘛嘛∼我們彼此彼此。」奴良鯉伴懶散地說道。
「可惡，可惡！」巨大的蜘蛛劇烈地伸展著餘下的七條長腿，「你是怎麼做到的，你是怎麼做到騙過我的！」
奴良鯉伴輕笑了一聲，隨意閉合上了右眼，「映於鏡中之花，浮于水中之月。鏡花水月，這不才是滑頭鬼最拿手的嘛？」
滑頭鬼本就是化虛幻為現實的妖怪，既然絡新婦開始虛假地披著一層美人皮，那之前奴良鯉伴一群人的面目便也不是真的，至少在絡新婦眼中是虛假的。
「你竟是……」絡新婦大吃一驚，「你竟是奴良組的二代大將奴良鯉伴！」
「嗯，真是在下。」某滑頭鬼笑道。
奴良組，大將？墨無常聽到這些個陌生的詞彙疑惑地想著，奴良組……難不成是妖怪界什麼江湖組織的名字嘛？可像妖怪君這樣的，真會是什麼組織的大將嘛？
呔，真想不通，他一個有學問的妖怪何必舞刀弄槍，衝鋒陷陣呢。
墨二到現在還沒弄明白有學問和謀士的具體區別。
雖說先前妖怪君一下子就斬斷了蛛絲，可它們又不硬，很容易就斷了，倒是那大蜘蛛的長腿還挺硬，她得出個三分力才能拗斷呢。
要知道墨無常是這般想法，不說絡新婦肯定氣個半死，奴良鯉伴恐怕也要翻個白眼。把蛛絲一齊斬斷其實還是沒那麼容易的好吧！
此時局勢擺明瞭一對四，絡新婦自知大事不妙，連連冷笑了兩聲，「好好好，你們既然擺明瞭準備一起上就一起上好了，難不成我還怕你們不成！」
絡新婦原說這話只是為了不怯了場，而且就算打不贏也總不能輸了氣場。
誰成想墨無常從奴良鯉伴身後走了出來，她持槍而立擋在絡新婦面前，面無表情道：「不必同時上，我一人足矣。」
絡新婦最不願面對的就是墨無常，一想到她剛才「哢哢」把它一條腿折了就覺得疼。絡新婦頭腦一轉計上心頭，它狠聲道：「我與你這妖怪無冤無仇，你何必如此。就算裡找的那人真交代在我這，你也犯不著為區區一個弱小人類與我計較。換言之，你也不應和奴良組這等歪門邪道為伍，人類與妖怪怎能和平共處！妖怪是妖怪，人是人，就算妖不害人，人也見妖便打。」
墨無常聽聞皺眉，沉默不語。
「這話說得，是準備來個離間苦肉計啊！」一邊的首無低聲對奴良鯉伴道：「二代目，你說這姑娘會不會被說動臨時倒戈呀。」
先前觀察著姑娘的武力值，看她毫不費力的破了防禦順便一面倒的虐了絡新婦一番，首無覺著要這姑娘真與他們打起來，他們恐怕還討不著好。
相交於首無的擔憂，奴良鯉伴倒是寬心，他看著擋在他面前呈保護姿態的黑衣妖怪，嘴角噙著的笑意更甚，「鬼姑娘應是從沒考慮過這麼複雜的問題。」
他話音剛落，便聽墨無常這般說道：「那你也忒倒楣，盡遇上些壞事。」她頓了頓接著道：「再說，我又不是妖，人死後是變成鬼的。」
奴良鯉伴沖首無聳了聳肩，「鬼姑娘就是這樣，一直覺著她不是妖怪。」
首無無奈捂額，這姑娘說的有理，人死後確實成了鬼……但鬼不也是妖怪嘛！
絡新婦被眼前這二愣子的歪理氣了個半死，剛想再說些什麼。
只見面前那道黑影突然毫無預警地沖出，她手握槍尾，蠻力貫槍，長/槍迎著蛛腿便是個橫掃。只聽「咣、咣、咣」三聲，絡新婦身體一側餘下的三條腿應聲斷裂。
「啊啊啊啊啊啊！！！」絡新婦慘叫，龐大的蜘蛛身軀塌倒而下。
在場數等對這變故看得目瞪口呆，只聽墨無常的聲音響起，「你先前話說得太多太快，我很多都沒聽清。雖有些聽清了，不過我師傅讓我在幹架前不要理睬敵人說的任何話，先說些能氣人的話，然後直接幹了再說。」
「鬼姑娘的師傅真是高見。」奴良鯉伴點了點頭，不過他真弄不明白這般狡猾的師傅是怎麼教出像鬼姑娘這樣直心眼的，「嘛嘛，還是應該說鬼姑娘心裡其實門兒清呢……說起來首無，你不覺得鬼姑娘一身黑衣，手持長/槍，武力高強力大如牛，和你描述的那誰很像嘛！」
首無沉思片刻，「嘿，還真是妖怪黑牛啊！」說著，他忍不住把想像中那虎背熊腰青面獠牙和眼前的黑衣妖怪作了個比較，突然覺得這是個很玄幻的事實。
還未等首無多做感慨，奴良鯉伴便上前走到了墨無常身邊，「鬼姑娘，接下來還是我們來處理吧，找它有事要問個清楚。絡新婦最近大量收集男子精氣，不光好色之徒還用誘惑之術勾引了很多無辜男子，在自己的地盤發生這樣的事奴良組可不能放縱不理。」
墨無常聞言收起了手中的長/槍，「妖怪君，你真是妖怪界不良組織的頭領嘛？」
奴良鯉伴挑眉，「怎麼就成不良組織了。」
墨無常理所當然道：「剛才絡新婦說奴良組是歪門邪道，這句話我聽清了。」
奴良鯉伴：「喲，還真會挑話聽。」
因這次行動半途殺出了個「程咬金」墨無常，奴良組的計畫異常順利的完成了。
可墨無常進來尋人的事還沒個著落。其實從心底，她是不想在這個房間找到有關阿旭姑娘父親的線索的，畢竟那也就意味著早川太郎的死亡。
父親死了，阿旭姑娘會很傷心的吧，她一點都不想看到小姑娘傷心。
這間房間先前被絡新婦使了障眼法，現在顯露出角落一堆堆的雜亂衣物與屍骸。首無與青田坊去處理後續問題，奴良鯉伴便問了線索與她一起翻找，過了不久，他突然在一堆混雜著衣物的骨堆中看到了一盞破碎的燈籠。
「鬼姑娘。」他喚了一聲，將骨堆中的燈籠挖了出來，「這是你要找的嗎？」
墨無常連忙回頭，眼神定定地望著奴良鯉伴手中的燈籠。
那是一盞白底櫻紋的提燈，雖然破損了一部分，但還是可以看見燈籠低端寫著的字元。墨無常一眼就認出了它，先前她是不認識的，不過後來妖怪君告訴過她。
這個字元的意思是——旭，是阿旭姑娘的名字。
話六·櫻花提燈
墨無常抱著破損的櫻花燈籠，走得相當磨磨蹭蹭。
「無常大人！」小姑娘跑了過來，她的視線往墨無常身後看去，卻沒有看到想要看到的那個身影，「那個，無常大人你有找到我父親嗎？」
墨無常顰著眉沉默，慢慢將懷中抱著的殘破燈籠遞給小姑娘。
阿旭的表情一下子凝固了，她似乎想到了什麼可能，不過她還是勾起嘴角接過了燈籠，「……無常大人只找到了燈籠嗎？」
墨無常望著小姑娘的眼睛，翕動了一下嘴角。她不想欺騙小姑娘，而不想給予她無妄的希望。師傅曾告訴她，行走江湖之人最是不能隨意作出承諾或是給予多餘的希望。
她應該把實情告訴小姑娘。
狠了狠心，墨無常的話語嚴肅而認真，「……他死了，是被妖怪害死的。」
眼前的俏臉一下子變得慘白，阿旭勉強開口，似還帶著某種僥倖地問：「無常大人，您沒有開玩笑對吧？」
墨無常沉默了半晌，而後，異常鄭重地點了點頭。
「他是被妖怪害死的……怎麼害死的呢？」姑娘的聲音顫抖。
墨無常木著臉回答：「是絡新婦，專吸男子精氣。」
——妖怪本性是壞的。
——它們無惡不作，手段殘忍，它們會殺了人！
聽了墨無常的話後，阿旭腦海中開始重播村中梅婆婆的話。聽說梅婆婆的夫君和一個兒子皆死在妖怪手下，她對妖怪深惡痛絕。阿旭那時只是一聽而過，現在卻有些感同身受了。
——妖怪本性為惡，妖怪本性為惡，妖怪本性為惡，妖怪本性為惡……
這句話如浪湧般在阿旭的腦中翻騰起來。
姑娘原先清澈的眼眸中閃現出了仇恨，不知是在仇恨絡新婦，仇恨那些害人的妖怪，還是在仇恨這天下所有的妖怪。
正怨恨著的阿旭覺得眼前蒙上了一層迷霧，朦朧中突然閃現了一個黑衣妖怪的身影。
啊，她想起來了。
是妖怪差點吃了它，但也是妖怪救了她一命。是妖怪害死了她父親，但也是妖怪將這個消息告訴了她。是妖怪一次次讓她絕望，但也是妖怪讓她一次次有了希望。
阿旭有些弄不懂了，對於妖怪，她應該恨還是應該接受它們的存在。
這時候，她是弄不明白了。
小姑娘很不淑女的用袖子抹了把眼角，深深吸了口氣對墨無常哽咽道：「多謝……無常大人了。」說著，她抱著破損的燈籠快速地轉身，飛奔向了那消失的遠處。
墨無常在原地望著阿旭遠去的身影，風悄然間吹拂起她束起的黑髮，如在空中擴散的濃墨。「唉……」她輕輕歎了口氣，不知是對什麼感到惋惜。
在這一刻，應是無比蕭瑟的。因為，寒冷的黑夜又要降臨了。
「喲，鬼姑娘。」身後傳來了熟悉的聲音，「事情已經辦完了嗎？」
墨無常愣了一會兒，然後她默然轉過了身，黑袖一揮，一盞閃爍微光的櫻花燈籠豁然出現
在她手中。她分明還是面無表情著，奴良鯉伴卻從中感受到了些許一晃而過的悲傷。
她發出了一個單音節，「嗯。」
奴良鯉伴望著這樣的黑衣妖怪，仿佛可以從她身邊看見環繞的寂寥與孤獨之感。他微睜了一下金眸後又快速合上，然後他掛著一臉灑脫隨性的笑說道：「鬼姑娘沒地方去的話，要不要來奴良組呢？」
聽上去似乎很隨意，不過奴良鯉伴能說出這樣邀請的話本就不是什麼隨意的事。
奴良組是盤踞在日本東面的龐大妖怪組織，能加入其中或是得到奴良組的庇護對妖怪來說是求之不得的事，更何況這還是二代大將親口邀請的。
不過墨無常並不知曉也不在意這些，她幾乎沒有思考便搖頭拒絕了。
「哈哈……是嗎，鬼姑娘真是太直接了。」奴良鯉伴毫不見怪，仿佛早就料到了這樣的結果，不過他還是問她：「不過為什麼呢？可以告訴我原因嗎？」
他痞氣地眨了眨眼睛，「畢竟被這樣輕而易舉的拒絕我也是很沒面子的。」
墨無常望著他，「我有必須要找到的人。這個人喜歡到處走，所以我也要到處走走才可能找到他。」她也曾想過這裡沒有師傅的可能，不過她還是要找的。
如果沒有踏遍這裡的土地，她就無法放下心中的希望。而且，如果連這個掛念也沒了，那一個人獨自旅行要多寂寞呢。
「所以，鬼姑娘又要啟程了嗎？這次又要去哪裡呢？」
「是啊。」墨無常點了點頭，「至於去哪兒，我順著一家家吃食店家總能找到路的。」
說到後來，墨無常便走了，她在道別後便沒有回頭。
墨百行是說過的，在道別後便不能再回頭了，否則就再難瀟瀟灑灑地啟程了。
墨無常離開了，奴良鯉伴也是要回奴良組的。
在回去的路上，首無還談到了那威力駭「妖」的黑衣妖怪，「那姑娘只那麼一掃，絡新婦三條腿便斷了，真不愧了那句『力大如牛』的形容。真要說起，這等威力放在奴良組也是數一數二的吧。」
奴良鯉伴撓了撓黑髮，用笑談的口氣將剛才邀請被拒絕的事與首無說了說。
首無可惜地歎了口氣，然後嘲笑地看著自家二代目，「二代目，這下面子丟盡了吧。」
奴良鯉伴不置可否，他高深莫測地眨了眨眼，「鬼姑娘遲早會加入奴良組的，只不過不是現在。或許是在她找到人後，或許也不用等到那個時候。」
「那你為何不到時機到的時候再相邀。」
「唉，真是笨呀。」奴良鯉伴一笑，「現在就是最好的時機呀。」
他曾對鬼姑娘說過滑頭鬼的故事，故事中的滑頭鬼會收留那些無家可歸的妖怪，所以現實中的奴良組會收留那些無家可歸的妖怪。而鬼姑娘的情況就有些特殊了。
奴良鯉伴的金眸中劃過了一些情緒。有些心情，他作為半妖更能理解。
從人變成鬼後，鬼姑娘知道自己不再是人，但似乎也認同不了妖怪。那她能是什麼呢？人死後那便是鬼了吧，那她就是鬼，孤魂野鬼。
老實說，對首無說的『鬼姑娘遲早會加入』這樣的話不過是大話，他自己都不確定。
鬼姑娘獨自四海為家太久應是也麻木了。她自己不覺得，可在他眼裡看來實在是太寂寞了，這樣的妖怪讓他都心疼了。
所以他忍不住邀請她，若是哪一天鬼姑娘走著走著突然覺得她應該找個落腳的地方歇息歇息了，她便會想起他說的話，或許會就這樣加入奴良組也說不定。
腦海中劃過墨無常面無表情顯得有些呆呆的臉，想起她勾起嘴角微笑對他說『喜歡光』的事，又想起黑衣妖怪對那櫻花燈籠珍視的樣子。
奴良鯉伴忍不住輕笑了一聲，嘛嘛，不管怎麼說，鬼姑娘都是個好妖怪啊。
他知道鬼姑娘是『黑牛』，但他一點都不擔心鬼姑娘會做什麼壞事。
真要說起來，他邀請鬼姑娘出於惻隱之心的原因占得也不多，更多的應該是他希望奴良組能再多一個這樣的妖怪吧——一個心中嚮往光明的善良妖怪。
話頭一轉，再說那墨無常。
走著走著，她覺得有些異樣，圍繞她身周莫名擴散開了黑色煙霧。墨無常認出來了，這似乎就是在她和劫鏢者打鬥時出現的煙霧。
這煙霧摻假著令人不適的陰冷，這股子寒氣一下子刺透了心臟，浸入最底。
墨無常不能形容此時自己的感覺，只覺得她接觸到了一股氣，一股死氣，一股殺氣，一股怨氣，一股怒氣，紛亂的負面情緒交織仿若形成了這世上最黑暗的詭氣。
墨無常慢慢閉上了眼，在變成鬼後，她辨析氣息的感覺愈發敏感，她開始搜索這陣煙霧的源頭。半晌後，她猛然睜開雙眼，她發現這陣源頭正出於她本身。
也可以說，是這個。
她從懷中掏出了一枚黑色的冰冷玉環，緩緩皺起了眉宇。
話七·黑色玉環
黑色玉環凝固的表面下似乎流淌著什麼，墨無常盯著它想要看出個什麼所以然來。就在這時，耳畔突然傳來了一個聲音，似乎遠在天邊，也好像近在眼前。
「墨無常，墨無常……你真是個不幸之人，墨無常，墨無差，這世上不會有比你還不幸的人了。墨無常，墨無常，你枉費心血到頭來卻一場空……」
墨無常皺著眉，被吵吵得心煩，她看著手中的玉環，默默冷哼了一聲，將玉環往空中一拋，手中豁然間拿出長/槍。銳利槍尖對著玉環便是「咣」地一下，玉環頓時發出了不堪重負地鳴叫聲，若墨無常再使力半分，它便要頃刻破碎。
就在這電光火石之間，黑色玉環再次冒出了黑色的煙霧，伴隨著煙霧而來還有附於其上的一對黑色犄角。這對黑色犄角造型乖張，向外如滕蔓般彎曲，讓人覺得頗為怪異。
「墨無常！你怎麼敢！我饒不了你」一聲屬於男子的怒吼聲傳來，把墨無常的耳膜震得隆隆響。
墨二摸了摸耳朵，只覺得眼前的犄角格外像那黑色大水牛頭上的角，她愣是沒感到恐懼，手中紅纓槍一抖，厲聲道：「大膽妖孽，膽敢放肆！」
黑色犄角：「……」這是什麼情況，這姑娘為何畫風如此清奇。
墨二心中得意，她簡直完美繼承了師傅『打架之前放狠話』的衣缽！
想著，墨二更是帶勁，面不改色心不跳地繼續道：「來者何妖，姓甚名誰，怎生知道我的名字！如若不說……」她右手持槍，左手兩指合攏直指，義正言辭：「就把你打得跪下叫爸！」
黑色犄角一陣沉默：「……」它這是什麼運氣，這樣的刺頭都能被它碰上！可惜它現在實力還沒恢復，若不是剛才墨無常想來個玉毀妖亡，它也不會就這樣貿然出來嚇唬她。
哼！等他實力一旦恢復看它不和這墨二來個大戰八百回合！一定把她打得跪下叫爸！
黑色犄角心思無數扭轉，心中閃過不甘後悔怨念等情緒，不過這些所有的情緒都乾巴巴地化為了一句話，「……姑娘，我們先把槍放下說話。」
經過了盤腿喝茶談人生的階段，墨無常終於明白了黑色犄角與她那塊墨色玉環的來歷。
「黑色犄角」是在萬物的負面情緒中誕生的玄魔，越是感受憤怒，恐懼，貪婪，□□，絕望等情緒，它就能變得更加強大。人世間最是不缺少這些，所以玄魔變得日益強大。
終於有一天，一群牛鼻子老道看它不順眼了，於是他們施計把它封印在了一塊死玉中。死玉是不祥之物，是封印怨魂的法器。就這樣，玄魔的力量在死玉中被漸漸削弱。
玄魔咬牙切齒地說，那群牛鼻子老道忌憚它的力量，在死玉旁安置了一塊靈力充沛的活玉，其中的純潔力量它不能盡其所用，順便也把它的力量死死壓抑著。
它在玉中沉睡的時間不知有多久，那群老道肯定不在了，他們的道觀或許也不在了，朝代也不知更改了多少，反正待它再次蘇醒時它便發現——這塊死玉已然屬於了墨無常。
沒了白玉的壓制，它的力量一下子滿溢出來，形成了那陣黑色煙霧。
「哦，那我現在的情況便是和你有關？」墨無常問。
現在只能具現出一對黑色犄角的玄魔頓時感到了內心的狂躁，「你當時被亂刀捅死之後原本只能成個小幽靈，你能有現在這樣擁有雷電之力的鬼怪還不是借助了我溢出死玉的力量！」
墨無常面無表情道：「要不是那陣怪煙眯神，我怎會被亂刀捅死。」
黑色犄角冷笑，「怪我有什麼用，若不是離了那白玉，你讓我醒也醒不來。」
墨無常：「……這還得怪我師傅。」
冷風靜靜地吹著，兩個黑夜幽魂就這樣默默坐在樹下吹著冷風。他們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話，倒也沒再像剛才見面那般劍拔弩張。大概是因為玄魔也比較瞭解實務者為俊傑這句話。
玄魔是沒有名字的，墨無常覺得「玄魔、玄魔」叫得怪極，若不然便叫小黑罷。
於是墨無常這樣問他：「小黑，我有什麼能幫你的嗎？」
玄魔立即反應激烈，那對犄角猛烈的晃動著，「小怪你是想死嗎！小黑是什麼鬼！」
墨無常：「不是鬼，就是你咯。」
玄魔：「……」他早就覺得這姑娘畫風清奇了，他決定此時不與她多爭辯，他話頭一轉道：「你這傢伙真怪，居然想幫我這魔頭……我當然想要讓你幫我恢復力量，然後我定要再在這人世間好好為非作歹一番！」
墨無常黝黑的眸子定定瞅著那對黑色犄角，「你要是做壞事我一定把你打得連角都沒了。」
「喲，你這小怪口氣不小，那你何苦這麼麻煩，為何不現在就把我打得魂飛魄散！」
墨二顰了顰眉，認真道：「嗯，旅途中一個妖怪告訴我一個故事。」她將奴良鯉伴說的滑頭鬼的故事簡單複述了一遍，「我雖不信仰武士的「仁與義」之說，然我覺得武士說得有理。你雖從負面中誕生，但你現在並沒有做什麼傷天害理之事。如果就因為未來可能發生的事判定你本性為惡，未免太沒有道理。」
墨二滿臉鄭重，「我不殺你是因為你沒有被殺的理由，我幫助你是因為你現在可能需要我的説明，我敢這樣做是因為我認定我一定會在你做錯事時制止你，這就是原因。」
玄魔的聲音消失了一會兒，就在墨無常認為他不會回答時，他的聲音突然響起了，「小怪，你膽子倒是不小嘛……等本魔頭恢復實力後，第一件事就是找你算帳。」
墨二呆了呆，而後她微微勾起了嘴角，「那，就這麼說定了。」
玄魔希望墨無常幫他恢復力量，這其實不需要墨無常做什麼，只要她像往常一般隨便走走就行了，這人世間啊，還真是不缺這些東西。
「咳，雖說你師傅不一定過來，不過既然你說那塊活玉在他身邊，那便不一定了。」玄魔不知為何突然彆彆扭扭的改了口。
墨無常眨了眨眼，面癱狀地應答了一聲：「哦。」
聽聞，玄魔有些惱羞成怒，她怎生就只有這點反應，「哼，我只是希望你別怠慢以對，給你點希望，省得你哪天心灰意冷地不走了。」
墨二完全不理會玄魔的喜怒無常，她眼也不回地道：「就算沒有目的我也會行走，等哪天走累了我會停下來。歇完了便繼續走吧。」
「所以，你先前說的找師傅只是順便？」
墨二搖了搖頭道：「怎會是順便呢，只不過是執念罷了。」她已經找了很久很久的師傅了，若不是執念，她恐怕也早就放棄了。
「唉……」她幽幽歎了口氣，「要是我找不到他，師傅他老人家以後喝酒都沒人幫他還債了。」
一魔一鬼走一大圈，結果過了幾天後卻發現是在原地打轉。
前頭的山坡上盛開著一片朝陽花，陽光照耀在它們的花瓣上，如同撒下了細碎的金砂。
「啊，天亮了。」墨無常道。
玄魔懶得搭理她，縮回了黑色玉環裡。
墨無常辨認了一下，這裡應是朝陽村，一個山坡上長滿朝陽花的村莊——她記得，小姑娘便住在這裡吧。
她心中浮現了一絲惆悵，自那以後，也不知小姑娘最近怎麼樣了。
話八·黑石瑞草
夏末快秋初了，吹來的風似還帶著那股溫熱的氣息。
「大夫，您再想想辦法，您再想想辦法，我母親的病真的沒有希望了嗎？」一個身著素色和服的少女激動地揪住了醫館老大夫的衣袖。
鬍子花白的老大夫緩緩歎了口氣，「唉，阿旭姑娘，你這般讓老朽也很難辦啊。你母親的病已經太重了，恕老朽無能為力。」
少女的面色極為憔悴，她顫著聲問：「那大夫，我母親她還能……在多久。」
老大夫望著阿旭地搖了搖頭，「這些話對你來說真是太殘忍了，不過出於一個醫者我還應該告訴你真實情況，你的母親啊，怕是熬不過這個秋天了。」
——怕是熬不過這個秋天了，熬不過，這個秋天了……
——可是現在，夏天已經快結束了呀。
阿旭如遭雷劈，腦中反復迴響著這話，幾乎就要站不穩了。說實在的，近來早川家發生的變故太大也太快，母親重病，家中的頂樑柱也在這是倒塌。早川旭作為早川家唯一的孩子不得不在此時擔起了重擔，這對於一個少女來說恐怕是過於強人所難了。
老大夫於心不忍地閉了閉眼，他嘴裡輕聲呢喃了一句，「若是還有那『瑞草』指不定也有救的……唉，可惜了……」
老大夫口中的瑞草是指一味藥材，這藥材對於朝陽村的人們來說其實說名貴也名貴，說不名貴也不名貴。因為朝陽村後頭有一座黑石山，黑石山是一座寶山，樹木蔥郁，白日去在那山上逛一圈會覺得渾身舒坦。那瑞草在山上也是有的，而且應還不少哩。
幾十年前，老大夫也還是個年輕大夫，他多次上黑石山上採集這瑞草，也因此救了不少人。可不知從哪一天開始，這黑石山上便多出了許多妖怪。
大多的黑夜出來活動，但還有少些的白日也會出來。村中不信邪的上山打獵的自那以後便再有回來的。村中梅婆婆的夫君是當時出了名的藝高膽大的獵戶，可他也沒能回來。
而那些運氣好些誤打誤撞逃回來的也自此瘋了，他們見人就說「黑石山上有妖怪，有要吃人的妖怪。黑石山上有妖怪，有吃人的妖怪喲……」
自打那以後，朝陽村的人們沒再敢上黑石山，那只長在黑石山的瑞草也就無人再見了。
正傷心的阿旭沒能留意老大夫的低聲感歎，但這並不代表沒「人」聽見。
「瑞草……」墨無常就站在離醫館不遠處的牆角，她聽清了老大夫說的話。
「什麼瑞草，不就是靈芝嘛……」黑玉中的玄魔嘀咕了一聲，「喂，你這傢伙不會是想管這凡人的閒事吧。」
墨無常沒有作答，然腳步就是往村後走去。
「切，真是愚蠢。你何必去管那區區一介凡人的事，就算事成，她也不一定會感謝你。」玄魔諷刺地道。
墨無常回道：「我師傅說過，要去做想做的事。」
就這一句話，堵得玄魔啞口無言。
墨無常想要幫阿旭，那就去幫；墨無常願意幫玄魔，那就去做；墨無常要尋找師傅，那便去找；墨無常想做一個心善的鬼怪，那又有何不可。
她一直做著自己想做的事，就是如此簡單，卻被旁人想的複雜了。
玄魔在此刻突然察覺，這個姑娘說不定擁有著賢者才有的大智慧呢。
墨無常在行走，然移動的速度卻是極快的，走在路上人只覺得身邊有風掠過，並不在意。
墨無常早就察覺到了速度的異樣，她對玄魔說：「我的速度越來越快，五感也越發靈敏，力氣也更大了。」
「那是自然。你的力量與我同宗，我逐漸在黑玉中恢復力量，對佩戴者的你來說也是有些好處的。」玄魔又道：「說起來，有人在的地方我總是特別喜歡，那些負面情緒總是濃郁得心醉。」
玄魔不止一次諷刺人類，甚至是帶著惡意，或許這與他被人類道士封印多年的經歷有關。
一轉眼，墨無常便來到了黑石山腳下。
抬眼望去，黑石山一眼望不著頂，入眼是一片茂密樹林。常人都說，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山上有妖怪，這對朝陽村人們的生活也是影響極大的吧。
黑石山看上去就是座普普通通的山，但怪就怪在它實在太靜了。
沒有鳥鳴雀啼的聲音，也沒有山獸奔走的聲音。沒有一丁點生命活動的聲音，有的只有空曠的風吹過樹葉發出的聲響，這座黑石山愈顯得詭異空寂。
——不祥的氣息。
墨無差腦中突然蹦出了這樣的想法，這真是一座不祥之山。
通常此時遇到個旁的別的是沒有勇氣踏進這山了，可偏生遇上了「人傻膽大」的墨無常。黑衣妖怪黑眸圓睜，右手一揮持上風破槍。
玉裡頭的玄魔也算服了墨無常，若不是他知曉她是準備上山采藥，他還以為她端了副進山幹架嚴陣以待的架勢呢。他忍不住輕咳了一聲，「你知道靈芝長啥樣嘛？」
墨無常呆：「……」
——謔，可不正中紅心！
墨無常伸出手指默默比劃了一下，「誒……一個弧，下面一豎……」
玄魔汗，「你說的那是蘑菇。」
墨無常：「……哦。」
玄魔：「……」哦你個球啊！
為了杜絕造成采了堆蘑菇給小姑娘的悲慘局面，墨無常拖著不情願的玄魔一起尋找靈芝。玄魔拿這二愣子沒辦法，偏生就怕了這姑娘給黑玉再來這麼一下，要知道這玉要是碎了非但沒解開封印還把他直接給哢嚓了。得，有什麼辦法，找唄。
分明才是初秋，地上就堆積了不少枯枝敗葉。
「哢嚓哢嚓」墨無常腳踩殘葉發出這樣的聲音。往山林深處走去，枝椏樹冠遮擋了陽光，讓昏暗籠罩了眼眸，不知為何，墨無常總覺得有一股若有若無的腐敗氣息。
這種地方怎會有靈芝？墨無常腦門上出現了問號。
「啊，真是個好地方。」黑玉中的玄魔突然冒了出來，這次墨無常可以看見他有個淡淡的身影輪廓。
墨無常問：「實力恢復了一些？」
玄魔禁不住哈哈大笑起來，「沒錯，不得不說你這傢伙誤打誤撞的功夫倒挺好的。這處竟佈滿了仇怨憤恨的負面氣息，倒是個我恢復實力的好地方。」
墨無常抬眼四處打量，這不看不知曉，一看可不得了。原先還不覺著，可細看之下墨無常只覺得四周樹木的枝椏扭曲畸形，近乎是猙獰地往上方掙扎著。
樹下透著森森骸骨，也不知道是死去的飛禽走獸還是那些進山的獵戶。
空氣中漂浮著晦暗，整座山都好像失去了生命力一般。
難怪，難怪之前就覺得靜的詭異，靜的不可思議。
驀地，先是一個細碎的聲音響起，緊接著又是一個。
「……有氣息，活的氣息。」這像是用氣音發出的聲音。
「是的，是活的氣息，已經好久沒有感受到了！」
「……抓住他，抓住他，抓住他！」苟延殘喘的聲音高昂了起來，很快，這個單獨的聲音變成了無數重，「抓住他，抓住他，抓住他……」
可以說的是貪婪，也可以說是過度的期盼，一個個氣音組成的合奏。
墨無常聽得真切，也聽不真切，她開始皺起了眉，「小黑，我們遇上妖怪了。」
忙著吞取的玄魔並沒有在意，反倒玩味地問：「妖怪，我們遇上了什麼妖怪？它在哪兒？」
墨無常一抖手中的風破槍，聲音有些啞然，「……黑石山。」
玄魔聽聞，「黑石山？如何？」
墨無常仰頭環視，「這山，這山便是妖怪。」
——黑石山，
——吃人，吃妖，吃一切活的東西的妖怪。
話九·黑石香爐
——吞噬，吞噬，吞噬，吞噬一切生命之物。
——回來吧，回來吧，回來吧，曾經的生命之源。
「抓住他，抓住他，抓住他！把他留下！」周圍的氣音不斷於耳，無數鬍鬚般地樹根從泥土中伸出向墨無常蜿蜒而去，如同一張張利爪伸向獵物。
「……你遇上麻煩了。」玄魔幸災樂禍地道。
墨無常面無表情，她一舞風破槍，將來到眼前的樹根盡數斬斷。鼻息中腐敗的氣息愈見濃烈，墨無常被刺得顰眉。枯敗的枝幹被砍斷後瘋狂地扭動起來，耳邊的氣音發出疼痛地厲聲尖叫。
「來吧，來吧，留下來吧……」聲音開始催促，樹根愈發蔓延。
墨無常只覺腳下一個大力拖拽，好像要把她整個人拖去泥裡。一根乾枯的樹根纏住了黑衣妖怪的小腿，墨無常不自覺低頭一看，繞是大膽也被一下子唬得不輕。
樹根下浮現著一張人臉，一張由樹皮組成的老叟的枯臉，面皮中間裂了個坑坑窪窪的大口，就像這人臉上的嘴。「這張嘴」不斷地張張合合，開開閉閉，他不停地在說：「留下吧，留在黑石山吧，成為我們中的一員吧，成為我們中的一員……」
樹皮人臉的話突然戛然而止，原是墨無常挑著風破槍將它整個兒刺穿。緊接著，墨無常手中長/槍環圈刺挑製造了間隙，空餘的左手飛快握住纏住腳踝的樹根將它蠻力拔起。
離了土的樹根很快真正枯敗了下來。
都說「擒賊先擒王，打蛇打七寸」，墨二似乎終於發現這樹根的弱點了——若離了這土，它們恐怕翻不出什麼花來。
正這樣想著，腳下的大地開始顫抖起來，身邊的一條條道路在扭曲中逐漸消逝。所有的樹木扭動著軀幹逼近位於中央的墨無常，那些猙獰生長著的枝椏此時瘋狂地向她生長著。
一個個軀幹上都浮現了古怪的人臉，他們有的神情痛苦，有的表情絕望悲傷，有的張大嘴巴似在呐喊，有的瞪大眼眸不可思議。
「留下來，留下來，留下來成為我們的一員，成為我們的一員吧！」所有的人臉都在說著同一句話，近乎執念，「留下來，留下來，留下來吧！這山中的活物啊！」
見此，墨無常只是立於原地沉默不語。
玄魔肆機從墨玉中嘲笑道：「哦，遇上麻煩怎麼只知道傻站著。」
墨無常顰眉，愣愣地回答道：「……嗯，這種地方應也不會有靈芝。」
玄魔：「所以呢？」
所以呢，墨無常很快就用實際行動告訴玄魔她的解決方法。只見黑衣妖怪腳下一蹬高高躍起，衣袖衣襟在風中飄飄鼓起，如同一隻展翅飛起的烏黑雀鴉。
風破槍涮了個槍花，紅纓似火苗顫動。槍桿前把低，後把高至齊眉，墨無常一個清嘯，千力貫槍。看準時機，墨無常從高處一躍而下，槍尖坐地，槍鐮對著土地便是一個狠勾。
好傢伙，不正可謂是「靈獼護腦上平起，破釜沉舟力貫槍」。這招一出，一下子搶佔上風，只聽一聲悶響，地上的泥土被劈出個大口子。
什麼大口子，說是裂了個穀也不誇張了好嘛！玄魔看得真切，眼睜睜看著墨無常像是切豆腐似的把地面劈了個稀碎。他忍不住打了個寒戰，這要是往墨玉上一劈他還不直接玩完嘛！
別說玄魔，那些樹怪都被嚇得不輕得紛紛倒退了兩步。
造成這一切的墨無常卻毫無知覺，她似乎還嫌這般攻擊不夠駭世脫俗，顰眉準備再來一擊往死裡下黑手。正想著動手，墨無常突然發現被自己劈開的土裡裹藏著一隻香爐。
——等等，一隻香爐！
黑衣妖怪感到奇怪，她一踢土將它收入手掌。
入眼是個通體烏黑的小巧香爐，上面雕刻著奇怪的字元紋路。
奇怪的是，當這個香爐被墨無常拿到手後，原先前赴後繼朝墨無常撲來的妖怪全都靜止了，它們像被下了定身咒，一動也不動，就連那氣音都消失無蹤。
終於，黑石山又恢復了那最開始的樣子，那安靜的黑石山，那靜止的黑石山，那了無生機的黑石山。對此，墨無常有些不悅地蹭了蹭槍桿，她都蓄好力卻不讓她出招了，真是憋得慌。
這都行！玄魔心中怪叫一聲，這這這，這還真是無與倫比的粗暴解決方式。
要說玄魔早就發現問題的根源出於地底，可他偏不願就這樣告訴墨無常解決方法。笑話！他玄魔大爺又不是這墨無常門人，一無親二無故的憑啥要屁顛屁顛告訴她。
就要讓這墨二吃吃苦頭，等她苦頭吃夠了吃透了他才說，方能展現他的威風！
現下可好，誰知這墨二一不做二不休，乾脆打算把這山給劈了闖出條路來，難怪她先前還在盤算這山上有沒有靈芝的問題，原來是在考慮這茬！
玄魔歎了口氣，不服不行啊。心想著他還是把他知道的說了吧，省得這墨無常盡使些怪招亂招，嚇得他應接不暇。玄魔輕咳了一聲，「我說這香爐，怕是被人下了咒。」
墨無常果不其然，啥玩意兒都不知道，「香爐也能被下咒。」
玄魔點犄角：「這黑石山靈山一座，有人有妖的看上了這裡的靈氣想要占為己有，就在這兒埋了這個香爐。可他這手未免太過陰損了……」玄魔歎了口氣，「這香爐只管一直吸收靈氣，一天不打緊，一年不打緊，可要是十年二十年，就是這靈山也被吸空了。」
墨無常抿起了嘴角，她死死盯著手中的香爐，「然而，香爐還是一直在吸收嗎？」
玄魔道：「是啊。」
香爐一開始只是單純的吸收靈氣，黑石山儲存的靈氣吸收完了，又開始吸收黑石山上植物走獸的生命力，就這樣，黑石山從一座靈山寶山變成了一座死山。
被奪走生命的植物走獸們怎會不怨，它們又怨又恨，黑石山又變成了一座怨山。一旦有活著的生物來到黑石山它們就會把他留下，把他提供給香爐做養料。
而怨恨的源頭便通往著埋藏於土地深處的香爐，所以這些樹怪並不是離了土不行，而是沒了土中的香爐，它們便失去了由怨恨而化的行動。
——「留下吧，留下吧，留下成為我們的一員吧！」
墨無常還記得耳畔縈繞的氣音，難怪那樣即仇怨，又痛苦。
周圍樹幹上人臉的表情定格，他們渾濁的眼眸中透著不甘與悲傷。
——「救救我們，救救我們！」
——「求求你，救救我們，救救我們吧！」
墨無常好像可以聽見這些痛苦的話語，聽見樹木走獸在求救，聽見黑石山向她發出悲鳴。
手中的香爐微微顫動，似乎有什麼要破爐而出，墨無常略一沉思，想著反正這爐都被她挖出來了，管它是誰放在這這兒有什麼目的呢，這麼缺德的香爐還是先毀了再說！
墨無常將手中香爐高高拋起，豎起風破槍將之前蓄的力往那爐壁上狠狠一劈，「哢嚓」一聲脆響，爐壁上頓時裂了條口子，爐內綠光乍現，裡面的靈氣將香爐生生頂破，它們迫不及待地鑽出了香爐，好似發出了一陣愉快的清嘯。
頃刻，無數道綠光包裹住了黑石山。枯敗猙獰地樹木一下子變得挺拔茂盛，腳下的枯草也青翠了起來，先前色調灰暗的黑石山一下子綠意盎然起來。
墨二舒展了一下筋骨，只覺把蓄的力發完，渾身都舒爽了。
「……你就怎麼把香爐打碎了！」玄魔不可思議地大叫了起來，「裡面那龐大的靈力你就這麼……物歸原主了！就算你自己不吞，埋回去也好啊，讓我把這愁怨之情吃個飽也不遲啊！」
墨無常面無表情地道：「我師傅說，吃了不該吃的東西會拉肚子。」
玄魔：「……」他要是現在能翻白眼，他白眼都翻不回來了。
就在這時，墨無常好像又察覺到了什麼，她淺然勾起了嘴角，「小黑，你聽。」
「聽什麼……」
「聽啊。」墨無常仰起了頭，手掌輕輕放在了耳側，「有鳥鳴的聲音。」
遠處刮來的風聲啊，捎帶著一陣「啾啾，啾啾」的清脆鳥鳴。
鳥鳴愉悅，仿若帶著新生的希望。
話十·名曰無常
沉寂多年的黑石山終於蘇醒，重新被賦予生命的樹怪終於擺脫了對活物痛下殺手的命運，再次成為了黑石山的樹靈。
而墨無常也終於解決了「采靈芝如何不采成蘑菇」這樣一樁大心事。樹靈們為了表示感謝，特地奉上了山中兩株精良瑞草與老靈樹的枝幹一截。
前者的價值暫且不提，就論那老靈樹的枝幹也是靈物一件，用它雕刻成的飾物具有祈福吉祥，化解病災的美好作用。
對此，玄魔表示不屑一顧，他表示要真有這麼靈驗，那黑石山遭殃又算是個什麼事。還不如趁現在把這枝幹中的充沛靈力吸收為妙。
話雖如此，但墨無常也並不當回事，她心情大好的將老靈樹枝幹與兩株靈芝收入袖中。
話不多說，關於黑石山樹靈的感激我們言盡至此。就說那墨無常揣著靈芝一路下山回到了朝陽村去找阿旭姑娘，可沒成想卻正好撞上這樣的場景。
阿旭姑娘提著一串藥包，面前站著一個脊背彎曲拄著拐杖的老婦人，老婦人緊皺眉宇，臉頰繃得緊緊的，「早川家的丫頭，你最近是不是遇上什麼不乾淨的東西了。」她敲了敲手中的拐杖，「丫頭可不要騙我老婆子，梅婆婆雖說眼睛不行了但鼻子還算靈敏，你定是遇上什麼了。」
阿旭有些為難，她咬了咬下唇，「我、我……」
沒錯，她確實遇上了。
一切皆因那晚的夜路，因那晚的夜路她遇上了妖怪野間，也遇見了妖怪墨無常。此後，就好像一發不可收拾，她發現她的生活開始與妖怪產生了關聯。
梅婆婆搖了搖頭，歎氣道：「早川家的丫頭，你要聽我的，妖怪本性為惡，你要記得，他們總會傷人性命。」
——不是的，不是的，其實有些妖怪是好的吧。
內心中有一個聲音隱隱反駁著，阿旭啞然呆立了半晌，眸中情緒掙扎翻動著。
「早川家的丫頭！」梅婆婆眉間皺紋更甚，固執的老太太說辭嚴厲，「妖怪的事你得聽我的，自古以來人與妖不相容，這粗淺的道理你應是想得明白才是。」
阿旭方如夢初醒，她腦海中劃過她差點命喪妖口與他父親死于妖的事，她稍定了一下心神，胡亂點了個頭，「是，是的，您說的是，阿旭記得您的教誨……妖怪本性皆惡。」
「你知道便好，若是真再遇上妖怪，便去找陰陽師吧……」梅婆婆繼續說著。
她們說這方話時，墨無常就站在不遠處的角落，手裡還拿著要給阿旭姑娘母親治病的靈芝。
「哈哈。」玄魔諷刺地笑了一聲，「墨無常啊墨無常，你真是自作多情，看，人家壓根不稀罕你，你別扯什麼鬼魂之說。你應算是鬼怪，大體也是包含在妖怪裡頭的。」
玄魔的話語刻薄，挑不離間的話句句穿心。
墨無常杏眼微垂，低下的眼眸讓人看不清情緒。她抿了抿唇，悄然歎了口氣，「其實……陰陽師打不過我的。」
——其實，她還是有些傷心的。
西邊的天際，是太陽漸漸落下的方向。
紅燃丹楓，百鷺歸巢。
朝陽村前坡的朝陽花兒在餘暉下朦朧了邊緣，鮮是一派安穩祥和的模樣。前頭的大樹投下了長長的影子，靜靜地無人問津。
墨無常便坐在這樹上頭，她拿著小刀雕刻著什麼，她一筆一筆刻得極慢，眉眼低垂，時不時吹走木屑，顯得異常認真。
本是一派安寧，可偏玄魔卻是個喜歡挑事的主，他似乎看不得墨無常這般鎮定。
「墨無常啊墨無常，你以為不見人家，只留下便簽留下個靈芝人家就能惦記著你的好了嗎？小心好心當做驢肝肺。真不知你做這些有何意義，人家都覺得妖怪本性為惡，再遇上你難保不喊打喊殺。」玄魔滔滔不絕說了一通。
可墨無常是個木頭疙瘩，她還是刻著她的木雕，一言不發。
刻木雕的手藝是師傅教她的，墨百行說在他成為一個浪客之前，他是個木匠，手上功夫很是精湛，而墨無常學到的不過是其五成的水準。
墨無常其實很喜歡刻些小東西，比如一些木質掛墜，一些木簪子，在燈無蕎麥留下的簪子也是墨無常先前刻著的。對她來說，刻木頭是件開心而享受的小事。
玄魔唱夠了獨角戲，他有些氣惱，「我說，墨無常，你到底是怎麼想的。」
墨無常默默抬眸，愣愣望瞭望天邊的暮陽，口氣一如既往單調地說著：「我呀，姓墨，名叫無常。聽我師傅說，他為我起這個名是因為不希望我忘卻『世事無常』。」
她還記得當時墨百行摸著她的頭，眼眸深遠，「丫頭，你要記得你的名字叫『無常』。我希望你不要忘記這世間的變化無常，世事都太多變了，你找不到規律，也猜不到下一秒會發生什麼。所以啊，不要覺得太過沮喪傷心，要去做想要做的事，這是師傅在多年旅途中學得的。」
「我笨，猜不到，但索性也習慣了。」墨無常道。
墨無常知道自己蠢笨，看不透世間人情，也猜不透所謂人心。但幸好，她經歷了許多峰迴路轉，也經過了不少悲歡離合，她習慣了有上頓沒下頓的生活，也習慣了這無常人世。
「況且我都死了，還是簡單一點吧。」墨無常笑了笑，「我，就是這般想的。」
玄魔：「……」他竟無言以對。
有一點墨無常倒是所言不假，解決事情的方式還是簡單點就好了，要知道有的時候拳頭可以解決一切——所以，不要說話，就是幹！
想到這裡，玄魔在心中翻了無數個白眼。
而後，他終於在噎了好半天後繼續單方面嗆聲墨無常：「呵呵，只不過是個四肢發達頭腦簡單的傢伙會有的結論。」嗯，某種意義上的真理。
說起鬼怪的敵人，除了另一些鬼怪以外那就是除妖的陰陽師了。
那麼問題來了，論除妖技術哪家強，那自然不得不提花開院家的陰陽師。
而此時花開院的現任家主卻在一妖怪本家作客，不知情的人指不定還真要罵上聲「狼狽為奸，一丘之貉」的話呢。
「哈哈，秀元，也是許久不見你了。」一金髮妖怪舉杯笑道。
金髮妖怪赫然就是奴良組的一代目總大將奴良滑瓢，此時他身邊坐著一個身著陰陽師白袍的男子，男子已不算年輕，看面相怎的也要說是不惑。然從他那雙明眸中還可透出一抹年輕，分明清雅卻也狡黠非常。
這是花開院的家主，花開院秀元。在三十多年前他與奴良滑瓢一起封印羽衣狐，而花開院秀元也是個不拘泥的，他不光與奴良組的妖怪相處不錯，還與妖怪頭領關係好得稱兄道弟。
可以說，自古以來也是獨樹一幟，標新立異。
花開院秀元喝了口酒，望著頭頂的櫻花花瓣笑得兩眼彎彎，一如以往，「嘛嘛，我怎的不見瓔姬與鯉伴？與你這糟老頭有什麼好說的。」
還是一張俊臉的奴良滑瓢頓時就不樂意了，「嘿，秀元你這傢伙才是糟老頭呢！」
「哈哈，不老不老，才五十有八呢！」秀元哈哈笑道：「你還沒回答我呢，瓔姬和鯉伴呢？」
「啊，瓔姬是你能隨便見得嘛！」奴良鯉伴挑眉道：「至於鯉伴那臭小子，也不知道最近去哪兒鬼混了，老也不見他影，管他呢，隨便自生自滅去吧！」
「喂，老爹，有這麼說親兒子的嘛！」正在這時，一個聲音突然從兩人頭頂的櫻花樹上傳來。身著綠底黑紋和服的妖怪從櫻花樹上躍了下來，漂亮的金色眸子閃著光。
「喲，秀元叔來了。」奴良鯉伴笑著打了個招呼。
花開院秀元沖他揮了揮手，「你好啊，小奴良，過來過來，一起來喝酒吧！」
就這樣，在奴良組這株永遠飄散櫻花花瓣的櫻花樹下，陰陽師與妖怪的頭領開始喝酒侃大山起來，倒是頗具有幾分閒情逸致。
「近來你們可小心著了，不知從哪兒蹦出了個厲害的陰陽師。」花開院秀元說著，「你麼奴良組可小心別被收了去。」
奴良滑瓢喝了一大口酒，「哎呀哎呀，你一直這樣說，都說了好多年了，能換個花樣嘛？我都聽膩了，嘿……鯉伴你這小子，在哪兒笑什麼！」
只見奴良鯉伴將酒碗放在唇邊，遮住了嘴角上揚的弧度，不過眼眸還是透著滿滿的笑意。
聽陰陽師這一說，他又想起了那個一身玄衣，持槍而立的少女了。
奴良鯉伴道：「哦，其實近來我也遇上了個不知從哪兒冒出來的鬼怪，她厲害的緊呢，陰陽師遇上她可要倒大黴咯。」
櫻花瓣飄飄散散，不知怎的有一瓣落在酒碗裡，拂起了層層漣漪。
奴良鯉伴心想著，也不知道什麼時候能再見到鬼姑娘，不知此時她有意向加入奴良組了嘛？
啊呀，這可不是一不自覺的就笑彎了雙眼嘛。
話十一·雪山怪語
冰雪極寒，奇峰羅列。
放眼望去，這是一望無際的雪白，蒼白的天穹仿若與雪山融為一體。
「呼——」那片摻夾著冰雪的寒風呼嘯而過，此時的雪山如一頭咆哮的野獸，只要稍不察覺就會被吞噬性命。而就在這般惡劣的天氣，有一個身影卻在雪山中行走著。
那是個姑娘，一個身著黑衣的姑娘。
她身著一身單薄的黑衣，束著一頭黑色長髮，腰間垂著小刀與一枚墨無波瀾的黑色玉環，
她像是對周遭的風雪與寒冷毫無知覺，只是一個勁兒地行走著。
自上個夏季結束，墨無常便一路向西走，去四國走了一遭。
而在這段一個冬季最寒冷的日子裡，旁人定是不願去這呼嘯雪山，可偏生墨無常要翻過它。
「說起來，你又是因為啥勞子緣故遭這一趟罪？」玄魔從玉環中現出身影，經過兩個季度的修煉他又稍微恢復了些實力，「呆在四國過冬也無妨，何必這時候回關東。」
墨無常抿了抿唇，道：「在四國一無所獲，自然便回關東去。」
風刮得墨無常臉上生疼，黑色長髮與睫毛上都結上了冰霜，饒是墨無常也忍不住打了個哆嗦。她忍不住慢下腳步仰頭瞧了瞧那漫天落下的皚皚白雪，這雪山上可真冷啊。
積雪深厚，腳下濕滑，若是一不留心便容易原地摔個四腳八叉。墨無常趕了許久的路，只覺得饑寒交迫。而最糟的事也緊隨而來，山上風雪越發劈頭蓋臉，她被困在雪山上找不到出路。
就在墨無常亂走之際，她突然看見了不遠處有戶人家。
走近那兒猶豫了半晌，墨無常還是抬手敲響了門。敲了還沒兩下，木門便「嘎吱」一聲打開了，開門的是個農戶打扮的婦人，她看著身上發上積雪的黑衣姑娘「啊呀」地叫了一聲。
「哎喲，今天這鬼天氣，怎的一個兩個的都往這山上走喲。姑娘是來借宿的吧。」婦人拉著黑衣姑娘進了屋，好心地拍了拍她身上的積雪，「唉，這屋子簡陋，望姑娘別介意。」
屋內的柴火燒灼著時不時發出「劈啪」的脆響，墨無常一踏進小屋便覺得身上和暖了不少，她忙搖頭道：「不介意的，大娘。」她稍頓了頓，「大娘，其實不麻煩借宿了，我歇過這陣風雪便啟程了。」
「哎，不麻煩。我住這半山腰上，經常會有些迷路的遊人來這兒住宿的。」婦人道：「爐邊暖和，姑娘去那兒烤烤火吧。」婦人此時留意到墨無常身上的單衣，眼神詫異，卻也沒有多問。
小屋裡邊懸掛在爐上的大鍋正燒煮著什麼，陣陣香氣從縫隙中溢出。墨無常到爐邊的時候，已有一個人坐在那兒烤火了，那人抬起頭，紅色的火光映在了他的臉上。
他見到墨無常後驚喜地「咦」了一聲，「喲，真巧啊，在這兒遇見你了。」他的語氣熟稔，好像正朝一個許久不見的老朋友打招呼。
墨無常愣了愣，她望著那個坐在爐火旁沖她揮手的身影突然有些不知所措，有一種莫名的觸動從心口彌漫開去。她囁喏地翕動了一下嘴角，「……妖怪君。」
奴良鯉伴一如初見地掛著一臉懶洋洋的笑容，他應景地穿著一身加厚和服，頸上圍著圈毛茸茸的黑色絨毛，「嗯，是我喲，好久不見。」
墨無常點了點頭，木這張臉在奴良鯉伴旁邊坐下了。
農戶的婦人走來時只聽了半截對話，她驚奇道：「啊，原來兩位是老相識啊。」
說來也奇，叫這兩個又湊到一塊兒了。
墨無常面無表情一言不發，現在更是帶著一身雪山寒氣，真不可謂是個新晉升的冰疙瘩。而她身邊的奴良鯉伴就截然相反了，他面帶笑容，看上去風流，也好搭話多了。
奴良鯉伴閉著一隻眼，對婦人笑道：「啊，這是我的朋友。我已經有段時間不見她了，沒成想就在這兒遇見了。」
聽聞，婦人的表情變得有些古怪，她略帶深意地問：「別怪我這鄉下農婦言辭粗俗，我見這姑娘像是追著離家的夫君出來的，出門匆忙，連禦寒的衣服都沒帶齊全。」
婦人這般說辭墨無常自是聽見了，不過她既沒搭話也為反駁，倒像是一副凍僵了的模樣。
「瞧，這眉目含愁的樣子。」婦人一臉不忍地搖了搖頭。
墨無常一臉面癱狀：「……」啥眉目含愁，她這分明是面無表情啊。
這時，奴良鯉伴突然無可奈何地歎了口氣，「唉，被大娘你看出來了。那實不相瞞，這姑娘其實不是我的朋友，而是我未過門的夫人。只可惜鯉某人不過是一介遊人，怎配得起她武門大小姐的身份，我們雖一開始私定終身，但我聽了其父勸解不願耽誤她終身，便只好作罷放手了。」他一邊說著，一邊表情戚戚然，似是一派情深意重人間情種的樣子。
「我……」這下墨無常不禁睜圓眼睛瞪著奴良鯉伴，可還未等她開口便又被他打斷。
只聽那自稱「遊人鯉先生」的奴良鯉伴繼續胡扯著：「唉，我未成想大小姐對我情深意重，甘願離開家門來尋我，也為成想她追我追到了這雪山，今日猛然再見，我卻不知如何面對了。慌忙之下，只好以友人相稱了。」
他端是黯然傷神地垂下了頭，這邊卻又悄然沖一臉目瞪口呆的墨無常眨了眨眼。
墨無常不知作何表情：「……」就是她再蠢也覺得這番說辭實在漏洞百出，更何況……哪有穿一身單衣的「大小姐」和一身厚實冬衣的「遊人」啊！
墨無常實在不知曉他葫蘆裡在賣什麼藥，她也懶得知道，於是她繼續一臉「眉目含愁」（面無表情）地盯著那爐內跳躍的火焰，一言不發。
唉……師傅他老人家說的真對，這學問人做的事兒果然不是她能理解的。
婦人臉孔僵了僵，眸中反復閃爍著古怪，她勉強牽起一個笑，「原是如此啊，那兩位既是這麼巧地遇上了，還真是命中註定應在一起的命啊……」
墨無常默默偏了眸，唉，也不知是真信還是假信。
婦人繼續和奴良鯉伴交談著，時不時有些「祝福」，「百年好合」之類的話語竄入墨無常耳中。在奴良鯉伴胡扯，婦人跟著瞎胡扯中，墨無常突然感受到了一種「萬人皆醉我獨醒」的悲催感。而也就是這一來一回的過程中，屋外呼嘯的風雪聲漸漸消停了下來。
等這風雪停了，她便繼續趕路吧，墨無常想著。至於奴良鯉伴的說法是否就此戳穿，咱「腰纏萬貫出身名門卻擁有胡攪蠻纏棒打鴛鴦渣爹的墨大小姐」還真沒考慮過。
就在墨無常準備告辭的時候，奴良鯉伴突然一展長臂想將黑衣姑娘摟進懷裡。此時墨無常充分展現出一個習武之人的警覺，硬生生沒倒向這股力。
姑娘定定地望著妖怪君，搖曳的火光映入黑眸，倒確實煞是好看。
奴良鯉伴從這雙某種念出了無奈地情緒與「你這是鬧哪出」的問號。他心中搖頭歎氣，看來這姑娘還不知曉現在是什麼情況吧。
——不過，也無妨。
某不良頭領鬧心一起，秉著「山不就我我去就山」的道理，死皮賴臉將腦袋湊過去擱在姑娘肩上，還蹭啊蹭的。
這手出乎墨無常意料，她只覺得一個熱源靠在了她的肩頭，有什麼暖乎乎毛茸茸的東西讓她的臉頰與脖子癢癢的。隨即，她反應過來那是妖怪君的頭髮與他脖子上圍的絨毛。
嘿！還蹬鼻子上臉了！
墨無常想躲開，可肩上的腦袋像是狗皮膏般地黏在上頭了，她愣是沒能躲開。
「哼哼……」耳邊傳來了妖怪君低不可聞地輕笑聲，而後他繼續道：「拜託啦，鬼姑娘。」懶散聲音中隱隱帶著撒嬌，「幫我個忙快說些什麼吧，否則這老婦人可要懷疑咯。」
——不得不說，這真是好生無賴的說辭，好像篤信黑衣姑娘會幫他似的。
墨無常的面癱臉就快繃不住了，她直想翻白眼。
要她幫忙打架還行，讓她幫忙說話可不行喲，再說，她現在要說什麼呢！看著婦人滿臉狐疑地看著他們，墨無常只覺得又氣又急。
她張開了口，繼而又閉上，這樣反反復複了多次。
因為這個，窩在姑娘頸間安靜耍流氓的奴良鯉伴都發出了悶笑聲，似在等著看墨無常笑話。
就這時候，墨無常突然想起她那江湖老油子的師傅對她的諄諄教誨。
她師傅說，阿常啊，咱們要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若那不人不鬼的，咱也就說些不人不鬼的瞎話。反正也心知肚明，咱們不能讓人在話頭上占了便宜去。
這番一想，墨無常突然感覺不慌了，她心一橫，不就是說些心知肚明的瞎話嘛，那誰不會啊！只見這黑衣姑娘展臂拍了拍趴倒在她肩頭青年的頭顱，滿臉嚴肅道：
「大娘，其實我和他真只是友人，今日也確實是碰巧遇上的。可惜自從他示愛後被那『墨大小姐』回絕，就因太過相思得了臆病。」她指了指腦袋，「他剛才滿口胡言，我諒他可憐得了臆病才不與他計較，否則我早把他打得滿地找牙，跪地求饒了。」
黑衣姑娘越說越義正言辭，把婦人聽得一愣一愣的。
只聽那姑娘繼續道：「大娘，你也千萬別和他計較，唉，算我倒楣，還是把他送回家讓他老爹把他關起來吧，少出來禍害人間了。」
別說那婦人了，就是奴良鯉伴也完全聽得一愣一愣的。
嘿！都說狗急會跳牆，鬼姑娘這也是被他逼得跳牆了吧！
話十二·雪山後談
墨無常面前是暖洋洋的爐火，爐上大鍋中的湯水發出了「噗嚕嚕」的聲響。她說話時一直目不斜視地盯著那口大鍋，就差把它給盯出個洞來。
「喂，鬼姑娘，說過了，說過了。」耳畔傳來奴良鯉伴無奈的笑歎，他將腦袋從墨無常肩上抬起道：「啊呀啊呀，這下可露餡咯。」
墨無常抬眸望著面容變得越來越古怪與猙獰的農婦，緩緩抿起了嘴角。
「哼哼。」農婦忽然冷笑了一聲，她似笑非笑地望著奴良鯉伴，「奴良組二代目真是好膽量，竟敢孤身一人來這裡。」她的聲音不再是先前五十來歲的中年婦女，變得沙啞蒼老，像是喉嚨摩擦著樹皮發出的奇怪聲音。
橙紅火光下，農婦瞪出的眼眸炯炯，緩緩咧開的嘴角豁然咧到了耳根，模樣甚是嚇人。
「真是難了你，和我這老婆子絮叨了那麼久。」農婦道：「可惜，還是功虧一簣。」她有意無意的視線掃了眼一邊的墨無常，「也多虧了這姑娘。」
哦，聽這說法她應是壞了妖怪君的事兒，墨無常心想著。
「哈哈，不愧是鬼婆。」奴良鯉伴懶散地笑著，金色眼眸中非但沒有被戳穿的慌亂，反倒是戲謔地看著鬼婆，「早知瞞不過你，乾脆戲耍你一通，看你小心試探的樣子也不枉這一遭。」
他不禁抬手揉了揉墨無常的頭頂，「能氣著你，也多虧了這姑娘。」
「哼哼，哼哼哼。」鬼婆不怒反笑，她怪氣道：「既然如此，兩位便也走不了了。」
說著她突然從背後拿出兩柄巨大菜刀，一柄已猛然朝奴良鯉伴劈去。別小看了這鬼婆，她這山林野怪可有著一身蠻力。也正因為這個，鬼婆有恃無恐，覺得沒有妖怪能奈何得了她。
鋒利刀刃破空發出沉重的聲音，若被這樣一柄分量十足的菜刀削中，那可真要血濺當場。可奴良鯉伴卻把墨無常一把推遠，自己站在原地不慌不忙地抽出彌彌切丸迎面招架。
「咣」一聲，太刀窄刃對上菜刀寬刃，太刀似乎不堪重負被菜刀寸寸逼近。
「哼哼，奴良組的二代目也不過如此。」鬼婆呲牙怪笑，「爾等區區半妖，敢於我鬼婆作對，簡直癡心妄想。」
奴良鯉伴眼神一淩，皺起眉宇。
眼看彌彌切丸的刀背就要壓向頸脖，這邊奴良鯉伴的身影驀地消失無蹤。幾乎是頃刻之間，他的身影如幻影般出現在鬼婆身後。
那雙總喜歡閉合一隻的眸子罕見地完全睜開，冰冷與殺意在金色瞳仁中一閃而過。奴良鯉伴的黑色長髮與他手中的銀色刀刃劃過了相同的弧度，就這一招，他已站定於鬼婆身後。
咧著大口的婦人不可置信地瞪圓了眼，她的視線緩緩向下，深紅的鮮血從她的胸口噴湧而出。鬼婆口中溢出一口鮮血，「……你、是什麼時候……」
話未說完，鬼婆的身影便倒在了地上。
奴良鯉伴扭過頭，他手中正握著滴著血的彌彌切丸。他望著地上的鬼婆緩緩歎了口氣，「唉，這真是自找的麻煩事喲。」
這是一場墨無常完全沒有插手的戰鬥，也是一場快到墨無常完全沒能插手的戰鬥。
妖怪君隨身的刀看上去極為平凡，墨無常也從沒看見他拔過刀。原以為妖怪君這一學問人就算有所武藝也不過是用來防身。而這次，墨無常卻看出了底細。
她顰著眉，還在回想剛才的情景。
若是讓她接鬼婆那招，那她定是直接撩槍把菜刀挑飛，然後再與鬼婆纏鬥。
耗費的時間應是比妖怪君要長得多了，那這麼說起來，妖怪君還是厲害的。果然，師傅說的對，真是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鬥量啊。
「鬼姑娘，你要呆到什麼時候喲。」奴良鯉伴無奈道。
墨無常這才回神，眉宇間竟莫名地彌漫著某種不滿。
奴良鯉伴看得真切，心中不禁「咯噔」一下。他之前沒與鬼姑娘講明情況就趕鴨上架，現更是不分青紅皂白打完了事。連個前因後果也不道明一二，鬼姑娘就因為躲個雪被莫名其妙捲入一樁糟事兒，生氣也是在所難免。
墨無常現在確實很糟心，而且是越想越糟心。
「妖怪君，既然你勝券在握，前頭為何還與她多言？」只聽黑衣妖怪一本正經地控訴著，「害得我以為壞了你的大事，準備劈了她的鍋將功補過。」
「噗，哈哈哈……」奴良鯉伴不禁哈哈大笑起來，黑衣妖怪的眼眸中透著認真，可偏是這認真，把他逗到樂得不行，「唉，你要劈的話肯定會被嚇一大跳的。」
說著，奴良鯉伴用彌彌切丸挑開爐上那口大鍋的鍋蓋，頃刻間室內被一股濃濃的肉香席捲。墨無常順著他的眼神往裡看去。
哈，真是看了一眼就不想看第二眼了。
大鍋內熬著湯，湯裡燉著肉——熬著人骨，燉著人肉。
湯麵上浮著一顆人頭，臉上的肉被燉爛了，眼睛處成了兩個黑色窟窿。透著湯，還依稀可以分辨一些斷肢手腳，它們被一塊塊的剁下，煮成了這鍋香噴噴的湯。
——鬼婆，
——是誘殺人類，食人的女妖。
「這是那些在山中迷路的旅人，鬼婆熱情地招待他們留宿，然後乘旅人熟睡時割下他們的頭顱。這就是我來找鬼婆的原因了。」奴良鯉伴合上了一隻眼，「說起來，要是沒有恰好遇上鬼姑娘的話，我原先打算裝成旅人，等到晚上事發抓她個正著來著。」
「那你當時應該裝作不認識我。」墨無常道。
「哈哈哈……那還用不著。」奴良鯉伴笑道：「遇到鬼姑娘也怪不容易，識破就識破了吧。」
奴良鯉伴是半妖，要是刻意壓抑妖氣甚至可以瞞天過海。偽裝成一個人類，對奴良鯉伴是常有的拿手好戲。要說鬼姑娘的妖氣也不重，鬼婆也是在她進入屋中才分辨出來。
在與鬼姑娘打招呼後，鬼婆就對他的身份有所起疑。
不過好在他早就計畫好了被戳穿後的事，所以在而後的試探中他便帶著三分賣傻七分戲謔，說出的話不過是為了戲耍鬼婆也順便逗逗鬼姑娘。
嗯，逗鬼姑娘變臉還真件有意思的事，姑娘家的，不要老是板著一張臉嘛！
想到這兒，奴良鯉伴冷不丁問：「鬼姑娘，你也知道了吧，我是『半妖』這件事。」他微微勾了勾嘴角，顯得有些落寞，「你是怎麼看到這件事，又是怎麼看待身為半妖的我的呢？」
——半妖，是人類與妖怪生出的孩子，在妖怪的世界裡被看作弱者與實力低下的象徵。
墨無常見奴良鯉伴微垂了平日神采奕奕的眸子，心中不忍，她上前一步，微微蜷動了一下指尖，張了張嘴唇想要說些什麼安慰的話。
「唉……」金眸青年輕歎了口氣，歎息聲中溢滿了失落與傷心。
墨無常心中更是發愁，她一點都不知道如何安慰別人，只知道師傅會在她練新槍招失敗後揉她的腦袋以示激勵。師傅的安慰方法，應是可以奏效的吧。
墨無常抿了抿唇，抬手輕輕覆上了青年的黑髮，她緩緩柔和了抿成直線的嘴角，「沒關係，你很厲害。」她頓了頓，又補充了一句，「……我應也是打不過你的。」
說完，她便收回了手，安靜地站在一邊。
突然，奴良鯉伴的雙肩開始輕輕顫抖起來，他終是憋不住了，揚起了一張笑臉，「哈哈……哈哈，鬼姑娘真是的，居然這樣相信了喲，真是……」真是太可愛了嘛。
墨無常愣了兩秒，瞪圓了一雙杏眼不可置信地看著他，「……你又騙人。」
雪山上還是飄著雪，慢悠悠地飄著雪。
六邊形的雪花搖搖晃晃隨風落下，冰冰涼涼地落在了黑髮姑娘的臉頰上。
黑衣妖怪一如之前，一副面無表情冰疙瘩樣的往前走著。而奇的是，之前還神兜兜把姑娘逗得團團轉的不良二代目現下卻可憐兮兮地跟在她身後。
嘴裡還慘兮兮地念叨著：「鬼姑娘，我都道過歉了，你就別生氣了唄。」
墨無差懶得搭理他，眼皮子都不樂意抬一下，愣是把奴良鯉伴晾在一邊喝北風。
「鬼姑娘？鬼姑娘？鬼姑娘……鬼姑娘！」奴良鯉伴卻非常恬不知恥地跟在她身後轉悠，擺著副嬉皮笑臉的無賴臉，這架勢是非要黑衣姑娘搭理他才甘休。
寒風呼呼吹著，將奴良鯉伴的叫喚聲散了一圈又一圈。
可黑衣姑娘卻充耳不聞，抬步正往前走著。
就這時，一個毛茸茸暖乎乎的東西搭上了她的脖子。原先沒有禦寒，被冷風吹得冰冷的脖子一下子變得暖和起來。
墨無常抬眸，某金眸妖怪正將這黑色絨毛繞著她的脖子圍了一層又一層，蓬鬆的黑毛軟軟地掩住了姑娘的小半張臉，黑色絨毛圍脖上還留著些很溫暖的溫度。
奴良鯉伴還是那般懶懶地笑著，只是眼眸中似乎揉進了溫暖的神色，他學著墨無常先前的模樣，抬手揉了揉姑娘的腦袋，「姑娘家的趕路，還是穿暖和些吧。」
墨無常的口鼻都快埋進了這團絨毛裡，她看著青年空空的脖子沉默了半晌，終於道：「你不冷嗎？」
奴良鯉伴心想著，就算真覺得冷，這時候也完全不會承認啊。笑話，就這麼點寒風都抵禦不了，他的臉可往哪兒擱。再說，他也不想讓鬼姑娘把圍脖還給他。
奴良鯉伴矢口否認，然後得意地痞氣笑道：「喲，這下鬼姑娘不與咱置氣了。」
墨無差搖了搖頭道：「沒有生氣，只是不想和你說話。」
「哈哈，原是這樣啊。」奴良鯉伴沒有在意，只是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摩挲了一下下巴。
說不想與他說話，卻還是費了口舌問了他冷暖，還擺出副他一說冷就把圍脖摘下還給他的架勢。唉，這麼好哄的妖怪，他還是快些拐回奴良組吧。
於是，某不良二代目摸了摸涼涼的鼻尖，「說起來，鬼姑娘，這大冬天的也找個地方過冬吧。」
墨無常眨了眨眼，聲音從圍脖中透出變得有些甕，「過冬？」
「嗯，沒錯。」奴良鯉伴的眼眸中透著溫和與歡喜，「要是沒有地方去的話，和我回家過冬吧，奴良組的那些傢伙最喜歡熱鬧了，所以不用擔心添麻煩喲。」
話十三·櫻花樹下
奴良本家的庭院裡一棵櫻花樹，一棵在冬季也不凋謝的櫻花樹。
主母瓔姬最喜歡坐在櫻花樹下，欣賞那被風吹拂而起的粉色花雨。
「喲，這不是瓔姬大美人嘛？這是在看什麼呢？」樹上突然傳來了熟悉的聲音。
瓔姬聽了這稱呼有些無奈地笑了，眼角微微皺起了些眼紋，她道：「歡迎回來啊，小鯉。」
某金眸妖怪從櫻花樹上一躍而下，逆著光站立著讓人看不清他的面容，不過瓔姬知道他面上定是掛著笑，因為他的話中正透著笑意「瓔姬大美人今天開心過得開心嗎？那老頭子有惹你生氣嘛？」
瓔姬故作沉思了會兒，然後笑著搖了搖頭。
玲瓏眉眼，烏髮起舞，櫻下佳人。
瓔姬在三十多年前被譽為「絕世佳人」，擁有著傾城美貌。而如今的她，雖還是氣質高雅溫婉，舉手投足之間帶著貴氣，然而瓔姬終是老了，容顏不復之前。
不過就算如此，在奴良滑瓢眼中，她還是那個他心目中最美的姑娘。在奴良鯉伴眼中，他的母親擁有著這世間最美麗的笑容。
「小鯉，雪山那邊很冷吧。」瓔姬拉著奴良鯉伴在她身邊坐下，「不過可以看見漂亮的雪，也是一件不錯的事啊。」
嗯，不光看見了好看的雪景，還遇到了那有意思的姑娘呢。奴良鯉伴仰起頭望著落下的櫻花，金眸中不明所以地劃過笑意。
「哦，對了。」金某妖怪從懷中掏出一根木簪遞給瓔姬，笑道：「這是我從個有意思的妖怪那兒坑來的簪子，借花獻佛，送給我們的瓔姬大美人。」
瓔姬接過簪子，仔細端詳了一番，「原還有精通木雕的妖怪啊，小鯉什麼時候能帶這朋友回來教教我木雕呢？」
奴良鯉伴無奈地一聳肩，耍寶道：「唉，我原是想這次既然遇見就她帶回來，可惜鬼姑娘她硬氣的很，寧願在寒風凜冽中走也不樂意來這兒過冬，寧願饑寒交迫也不樂意來這兒好吃好喝地做客，唉，還想也不想地就回絕本大爺，這讓大爺我的面兒往哪兒擱喲！」
瓔姬捂嘴輕笑，「哦，那小鯉是把圍巾給那姑娘了嗎？」
奴良鯉伴一頓，難得赧然地撓了撓黑髮：「啊呀，被你發現了。」
說起墨無常義正言辭地拒絕，那是在奴良鯉伴都還沒反應過來的時候就發生了。那時，某不良妖怪的笑還凝固在臉上沒來得及完全褪去。
他簡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什麼，這第二次誘拐又失敗了！
上一次他理解，氣氛那麼嚴肅被拒絕也是必然的。可這次，環境唯美，心情絕佳，而且他都這麼利誘了她居然都不動心！不動心就算了還毫無遲疑的拒絕了，這……待他吐個血啊。
「在此謝過了，妖怪君。」墨無常繼續道：「我在找很重要的人，所以沒辦法這樣安心過冬。」
重要的人？奴良鯉伴悄然挑了挑眉，他故作不在意地問：「重要的人？誰能重要到這種程度呢？是鬼姑娘的兄弟姐妹，還是知己好友？」
提到那人，墨無常眸中浮現出了久違的暖意，這不禁讓金某妖怪心中犯了嘀咕，那不知名的傢伙真是好生幸運，讓一個姑娘這樣沒日沒夜地找。
「是家人。」
墨無常扭過頭，那雙眸子清清亮亮地望著他，她又強調了一遍，「是很重要的家人哦。」
她歪著頭想了想，從袖中拿出樣物件遞給奴良鯉伴，嘴角微翹，「妖怪君，這是謝禮，是圍巾和邀請的謝禮，雖然不能去你家過冬，不過……我很開心。」
木訥面癱的姑娘難得揚起了一個淺笑，嘴唇彎曲的弧度很是可愛，像是個彎彎的月牙。
奴良鯉伴接過物件，那是個簪子，和之前她留在燈無蕎麥的樣式差不多，不過……這簪子入手溫潤，一股溫和靈力遊走其中，帶著股風吹溪流的自然氣息。
「這是我刻的簪子。」墨無常解釋說：「妖怪君自己不能用，不過可以送給家裡人，嗯，可以祈福消災，保佑平安的。」
奴良鯉伴「哦」了一聲，將簪子收入懷裡。
然後，他鼓著一張俊臉不樂意地望著墨無常，「我說鬼姑娘！好歹你要謝的人也是我呀，怎的給謝禮都不給一份我能用的呢！不行，你一定要送一份我能使的，否則……」他臉上刮起了痞氣的笑，「本大爺今兒個可不讓你走了，乖乖和我回家過冬吧。」
嘿，大千世界無奇不有，真是從無見過如此厚顏無恥之人。
墨無常這下確實犯了難，她身上除了些木刻的簪子鐲子掛飾之類的，真沒什麼能送得出手的。要說之前還能把身上那塊「冤大頭」送出去，現在也是萬萬不能了。待玉裡的玄魔醒來發現玉環易了主，怕是要把妖怪君家的屋頂掀了不可。
為難了一下，墨無常伸手從袖中掏出一枚小小的木質圓環，形成圓環的是一雙錦鯉魚，它們首尾相連，圓頭圓腦，一副憨態可掬的模樣。
「那，這個給你吧。」墨無常道：「我還未刻完呢。」
奴良鯉伴搶似的卷袖從她手掌中接過圓環，他勾著嘴角仔細端詳，最後在下方那條錦鯉魚的尾巴發現了個小缺陷，不過他並不在意這些。
「喲，鬼姑娘，你刻著錦鯉魚真的不是特地為我刻得嘛？」他一臉得意，「你看，我叫『鯉伴』，你刻了一雙錦鯉魚，這不是對上了嘛。」
望著妖怪君興致勃勃地金眸，墨無常可疑地沉默了半晌，最後動了動嘴唇，還是沒吐出半個字兒來。天曉得，她真的只是隨手刻了個花樣而已。
「鬼姑娘，你看我都收了你的好處，怎能不帶你回去做客呢？」奴良鯉伴又把話題繞了回來，「所以，就算不過冬，就到我家做客吧！」
哈哈，這做客做客的，客著客著，不就反客為主了嘛！
不良首領肚子裡的壞水一壺又一壺，這壞心思的算盤打得啪啪響，絲毫沒有死了這誘拐的心啊。想想，像鬼姑娘這樣武力值頗高又有趣的妖怪，不率先拐回組裡，萬一讓什麼旁的別的叼了，他這魑魅魍魎之主都沒處哭去呀！
可還未等奴良鯉伴繼續哄騙，墨無常就率先告明瞭去意，「妖怪君，客就不做了，我要走了。一是有要事在身，再來趁著風雪停，快些下山為妙。」
奴良鯉伴心中歎氣，笑著搖了搖頭，「好吧，不去就不去。不過鬼姑娘，你總叫我妖怪君妖怪君的，這世上妖怪千萬，你一叫妖怪君，一大街的人都回頭咯。你快改個稱呼，叫認岔了可不好。」
墨無常深以為然，她側頭想了想，「那便稱你為……二鯉君可好啊？」
奴良鯉伴哭笑不得，「這是啥稱呼喲？」
墨二言辭鑿鑿，「因為那兩條錦鯉魚是專門為妖怪君刻的，這不和『二鯉君』正對上嘛！」
奴良鯉伴：「……」二鯉君就二鯉君了，真是自己挖的坑跪著也要往裡跳呀。
「哈哈。」聽了大半過程的瓔姬笑個不停，「小鯉真是的，依我看那雙錦鯉魚才是坑來的。」注意到奴良鯉伴領口下露出一小截的紅線，她沉靜如水的眼眸中劃過一抹了然，「既然小鯉這麼喜歡這孩子，什麼時候把她帶回家給我看看呢？」
「誒……」奴良鯉伴眨了眨眼，看著自家母親帶著隱隱期待的目光，連忙辯解：「我說瓔姬大美人兒，你是不是弄錯事兒了，我只是覺得鬼姑娘加入奴良組一定能成為我手下一員大將的！」
他說得分外正義凜然——雖然瓔姬一個字都不相信。
但是，瓔姬並沒有急著言明，她只是笑了起來，笑得如同那清幽綻放地櫻花，也如同那喜歡躺在屋頂上上躥下跳的貓兒般狡黠。
某金眸妖怪見瓔姬沒再追問，不留痕跡地摸了摸藏在領口下的錦鯉魚，暗暗喘了口氣。他一回到奴良組就找了根紅繩把木環串起掛在了脖子上，生怕那麼小的東西被他掉了。
他對鬼姑娘起的心思自己最是清楚不過
初見念念不忘，再見就徹底掛心，這次見面則直接開拐、不想讓她離開。不過，可憐不就可憐在這「落花有意流水無情」上嘛。
唉，要這般說出去在老頭子面前又要抬不起頭，還不如等他搞定了鬼姑娘拐到家裡再說呢。
想想真愁，就論鬼姑娘那武力值，強搶最後還不一定誰被搶呢，他下次得用什麼招呢？
奴良鯉伴眯著眼摩挲著下巴，難不成真要他犧牲個色相？
嘿，就怕人鬼姑娘不好這些，直接無視啊。
這邊的奴良鯉伴心懷鬼胎，瓔姬也在心裡默默悱惻著。
小鯉這孩子和夫君真像，果真是父子倆，都喜歡使些厚著臉皮死纏爛打耍的賴皮招數了，為何現在不承認，大約是目前拿那姑娘沒轍，準備搞定了再帶回家找夫君長臉吧。
——「喲，臭小子，神不知鬼不覺的，這姑娘你是從哪兒拐來的！」
——「切，老頭子，怎麼拐得你就不必知道了，至少比你那時好了不止一點半點！」
那邊應該站著個黑衣黑髮的美姑娘，正手足無措地看著這一切。
而她會笑著安慰她這是常有的事兒。
想像著有可能發生在未來的場景，瓔姬只覺得一切都甜到了心裡。
話十四·手印妖傘
——聽說，在冬天的雪融化後，留下的便是春天。
在「轟隆」一聲的春雷響後，大地的萬物都仿若蘇醒。春雨總是綿綿，不似夏雨般酣暢淋漓。然，春雨還是將陳舊的葉潤上了新綠，那是令人心曠神怡的顏色。
初春其實還是冷的，不過畢竟是春天了，那陽光總歸是和煦了不少。
早川家的夫人坐在灑滿陽光的庭院中曬太陽，略顯憔悴的面容上掛著溫和的笑容。
去年早川家經歷了大劫，她失去了丈夫，自己也快病逝而去。幸而有恩人相助，她的病症得到了延緩，而或許是春天來得緣故吧，早川夫人覺得自己的精神也慢慢好了起來。
「媽媽，你怎麼不蓋上這個！」隨著紙門「嘩啦」一聲地打開，傳來了少女急衝衝的聲音。少女來到早川夫人身邊，將懷中抱著的毛氈披在她身上。
「不要緊的阿旭。現在可是春天了。」早川夫人淺笑道：「說起來，那個幫助我們的恩人阿旭什麼時候能再遇上她呢？我還沒有當面道謝呢。」
望著母親溫柔的笑臉，阿旭就止不住的眼角酸澀。她的母親能暫且保住性命再次看見最愛的春天，還得感謝……她腦海中回想起了那個黑色的身影。
——還得感謝，無常大人啊。
那天得知母親命已不長，她懷著滿心絕望回到家中，卻發現桌上擺放著一株奇怪的植物，植物下還壓著一張奇怪的紙條，上面只寫了兩個字——醫館。
待她壓下滿心質疑將這株植物給老大夫看時，老大夫卻突然瞪圓了雙眼，顫顫巍巍地哆嗦著手接過植物仔細端詳，好似是萬分震驚的模樣。
「奇跡，奇跡啊。阿旭姑娘，這株瑞草你是從哪裡得來的，難不成你上那黑石山了嗎？這等質地，怕是頂級瑞草啊！阿旭姑娘，有了這份藥材，你母親可以再多些時日了！」
無常大人，一定是無常大人！
不知為何，阿旭一下子就想到了那個黑衣妖怪，那個次次都帶給她希望的妖怪。
「我也不知道呢。」阿旭有些澀然地回答道：「我們的恩人神通廣大，我機緣巧合下遇到，也不知下一次是什麼時候。或許……便從此遇不到了吧。」
她從一開始就對妖怪有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厭意，而後得知父親死訊後更是盲目痛恨起了妖怪，這樣的情緒甚至遷怒到了一直在幫助她的無常大人。
可她真的後悔了。
難道就因為是妖，它們的一切行為都必須被視為別有用心，它們的幫助就不應該被認可被道謝嗎？
想來也真是奇怪，有時就算面對個行為惡劣的人，只要那人改過自新，其他人總會嘗試著接納他。可是面對一個從未錯過壞事的妖，人們卻怎麼也不能接納它。
難道僅僅因為妖是妖，人是人這樣的理由，人就只能不分青紅皂白地厭惡妖，痛恨妖，殺死妖，甚至是一味地給旁人灌輸妖「惡」的道理嘛？
妖，真的全是惡的，人，又真的全都善的嗎？
聽村裡的老獵戶說，一直鬧妖幾十年不綠的黑石山不知哪天突然重新生長了綠葉，也有活物的動靜了。村民又可以重新走進黑石山了。
阿旭也有留意這件事，她心中隱隱猜測，這或許也與無常大人有關吧。
難道就真的遇不到了嘛？她還沒有當面道歉，她還沒有當面確認，她還沒有當面道謝。想到這裡，阿旭開始傷心起來了。
小姑娘嘟起了嘴，姣好面容上略帶愁容。
「阿旭。」早川夫人摸了摸小姑娘的發，「笑一笑吧，你還有很長的路要走，也總會再遇到那個恩人的，就算以後媽媽不在你身邊，你也要堅強，要勇敢，要開心地過每一天。」
「媽媽。不要這麼說，我會好好的，你也一定會好好的。」阿旭急道：「你要這麼說的話，我可是會哭的！才不管什麼堅強勇敢呢！」
早川夫人不禁莞爾，她伸手刮了刮阿旭皺起的鼻子，「其實哦，一個人離世後，要是有人願意為其流淚的話，那就不枉來世走一遭，那是很幸福的事啊。」她面上一派祥和，「你不說媽媽也知道，我這病拖得實在太久了，現在的延緩只是暫時，也不知什麼時候就要離開了。」
「媽媽……」阿旭叫了一聲。
「不過，能再看見春天真是太好了呢。」早川夫人轉頭仰望著清透湛藍的天際，她輕聲笑道：「阿旭，扶我去村前看看那片朝陽花吧，我啊，很想看看它們現在是什麼樣兒呢。」
就算才剛過冬天，但村前那片朝陽花應還是開著的吧，它是不是還是如記憶中的那般模樣呢？早川夫人笑著眯了眯眼，慢慢走向了那片記憶中陽光燦爛的地方。
春季的天，說變就變。
伴著「轟隆」的雷響，天又開始飄起了細密的雨。
雨幕朦朧的盡頭，似乎走來了一個身影，若隱若現，一晃而過。
墨無常一個不查，被突如其來飄來的雨絲潤濕了長髮，拍了拍絨毛圍巾上沾的水珠，她默默摘下圍巾把它收入袖中。
「哎喲，怎麼能有這麼蠢的妖怪喲。」玉環中的玄魔又開始挖苦墨無常，「就算這雨再大些也可以避開，卻還是選擇淋雨。」
墨無常撓了撓濕漉漉的發，「……麻煩喲。」
「哼……」玄魔冷哼一聲，「你走遍大江南北不覺得麻煩，一路多管閒事不覺得麻煩，吃完飯留下刷碗低債不覺得麻煩，讓你避個雨就覺得麻煩了！」
黑衣妖怪木著臉道：「前三者是常態，最後就不是了。」
墨無常表示在和墨百行闖蕩江湖風吹雨淋的時候，玄魔還不知在哪塊地裡埋著呢！
——「轟隆隆！」
在天邊劃過一道暗紫閃電後，一聲猛然的雷炸響在了耳邊。
頃刻間，瓢潑般的大雨劈頭蓋臉地砸了下來，墨無常又被淋了個措手不及，仰頭望瞭望頭頂不知何處滾滾而來的烏雲，她不自覺顰了顰眉，道了聲：「古怪！」
前頭的村中傳來和尚念經文的聲音，而在這陣怪雨的掩蓋下，卻越發輕得聽不見了。
「妖啊，定是妖在作孽啊！」梅婆婆半睜著渾濁的雙眼，乾枯的手指半指著烏雲滾滾的天空，「妖啊，是妖啊，作孽，真是作孽啊！」
——在葬禮時，會請來僧人為死者念經超度亡魂，這場大雨一下，便打斷了和尚念的經。若是大雨長久不停，那麼這場葬禮便也舉辦不下去了。
雨水打濕了阿旭額前的碎發，她無措地望著天邊的烏雲。
這是她母親的葬禮，她的母親啊，如願在最愛的春季離開了人世，掛著一臉安詳的笑容，好像不想讓她就此悲傷，過度彷徨。
她不能像梅婆婆那樣斷言這場大雨是妖怪作得惡，但不管是妖為還是天意，這場雨下的確實不是時候。阿旭強自鎮定下來，對參加葬禮的村民道：「下大雨了，大家都回去吧。」
「那早川家的丫頭，你接下來怎麼辦呢？」一個村民問道。
「我……」阿旭頓了頓，「我會留在這裡，送我母親最後一程。」
村民搖了搖頭，「阿旭啊，看著天色，這雨還長著哩。」
一些村民也上前勸阻，阿旭都婉言拒絕。
村民們拗不過阿旭，只能給了她一把傘搖著頭離開了。
又是一陣電閃雷鳴，狂風驟雨肆虐，四周被烏雲遮得更是昏暗。
為早川夫人念經超度的僧人閉著眼專心致志地念著經，好像沒有被這場突如其來的大雨所擾，阿旭靜靜站在一旁，雖被凍得面色蒼白，但還是堅持等待著儀式結束。
便在這時，從村外走來一個身影，那個身影似乎分外熟悉。
阿旭揉了揉被雨水模糊的眸子，有些不敢確定，直到那道身影走近，她才開口輕聲喚道：「……無常大人。」
墨無常注意到了姑娘身上的喪服，默然抿了抿嘴唇，沒頭沒腦地來了句，「沒來得及嗎？」
可阿旭卻聽懂了，她搖了搖頭，「能到現在已是很好了。」
墨無常「哦」了一聲，仰頭望瞭望天邊的烏雲，平淡地道了句：
「下雨不好，幫你把雲散了吧。」
阿旭不解地看著一臉風輕雲淡的黑衣姑娘，心想著老天要這時下雨，又怎會輕易散了烏雲？還未等阿旭想出個所以然，便見面前的黑衣姑娘向右沖了兩步，一下子登上旁邊的樹幹，又是幾個箭步躍上了高樹的樹頂。
墨無常右袖一揮，一道閃爍綠色電光的小刀悍然發出，它在烏雲底下劃過了一大圈，像是劃破紙般地把滾滾烏雲破了個大洞。
從那個破洞裡好像有什麼東西掉了下來，墨無常風破槍在手，趁那東西落地前勾在了槍尖。
「哎喲哎喲，我的雲，我的雲啊！」那被勾在槍尖的玩意兒突然發出尖利的慘叫，也便是在那一瞬間，天邊密佈的烏雲好像便開始散了去了，風聲雨聲也漸輕了。
原來，被墨無常從雲上打下來的不是什麼東西，而是個瘦小烏黑的妖怪。
「你胡亂降雨，該當何罪？」墨無常面無表情地望著掛在槍尖晃蕩的妖怪，「你既是下來了，便也不用回去了，把話說說明白吧。」
離了烏雲的妖怪只好連聲討饒，「啊喲，小妖再不敢了，啊喲，都是野間那個死小妖懷恨在心，讓我幫它找機會教訓教訓早川家的姑娘。我不敢白日貿然出來，便只好在此時降雨了。」
「如此說來，你是附近的妖大王？」墨無常道。
「是……不不不，您是大王，您才是大王。」妖怪討好地望著黑衣妖怪，只盼她快些放了它。
墨無常不做聲響，只是面無表情地盯著妖怪半晌，「如此，你便立下個字據，承諾這附近的妖怪不再傷人作惡，我便放了你。」
妖立下的字據中帶有它的畏，所以這字據一旦立下，便不怕這妖不照做。
妖怪其實不情願，不過迫於無奈，只能答應，不過它說，「我這深山裡的妖怪哪裡會寫什麼字，還是不要讓我立什麼字據了。」
說得也是，她也不認字。墨無常點了點，四處望瞭望，瞄中了阿旭姑娘手的白色紙傘。
於是她道：「哦，那你便摁個手印吧。」點了點那邊的紙傘，「就在那把傘上摁吧。」
——這便是手印妖傘，
——傘上帶著妖怪的畏，是印有妖怪手印的保/護/傘。
話十五·依舊美麗
妖大王迫于墨無常的淫威，只得咬牙割破了手掌，在白色紙傘上摁了個手印。充斥著畏的妖血呈現黑色，白傘面與黑手印之間的對比非常明顯。
協定已經成立，這妖大王手下的妖怪便再不能出來胡作非為。
墨無常這才放了它離開，然後將這手印傘遞給了阿旭，「那妖怪會呼風喚雨，留著這傘也是好的，以後但凡遇到下雨天撐開，風雨便會暫且停一段時間。」
說著，就要轉身離開。
可阿旭姑娘不但接過了傘，還順便把墨無常的胳膊抱住了，她堅定道：「不行，你不能走!」
此時，天色已是一片大好，風雨過眼雲煙，天空藍得透徹。
僧人盡職地念完經，抬眸望了眼阿旭的方向，眼神透著絲古怪與憐憫，但他沒說什麼，只是搖了搖頭離開了朝陽村。
早川夫人的葬禮儀式結束後，墨無常意外地收到了阿旭姑娘請她做客的邀請。玉中玄魔輕聲嘀咕了句，「難保是不是鴻門宴，從了就是傻呀。」
嘿，不過這次墨無常可做不了主，因為阿旭姑娘死死抱著她的胳膊不撒手，還用剛剛流過淚的兔子眼睛淚汪汪地瞅著墨無常，「不行您不能走！」
墨無常使出面癱與其對陣，可還沒個一眨眼的功夫就敗下陣來。
於是墨無常就到阿旭姑娘家享用了一頓美味的午餐。
摸了摸鼓鼓的肚皮，墨無常渡著步子出來消食。
朝陽村是個民風樸素的村子，看到墨無常這個「陌生人」也表現得分為熱情。也算墨無常運氣極好，沒有遇上難纏又固執的梅婆婆，否則定是免不了一陣盤問。
村子的坡前臨著條河，河邊長著一叢叢高高豎立的蘆葦，風一吹動，上面的白色絨毛便會搖啊搖的，像是朝陽村裡那只小柴犬張開的白尾巴。
墨無常在河邊走了會兒，大部分時間是在聽那在玉中憋得慌的玄魔的挖苦，譬如沒見過被人類爬到頭上的妖怪云云。這是，她無意一扭頭，突然發現這河邊不知何時坐了個身影。
那身影抱膝坐在蘆葦叢邊上，體色濃黑，若是挺直了身，個子應該很高。他也注意到了墨無常，整個身體都往蘆葦叢裡縮了縮。
墨無常的面癱臉與其那張人畜無害的臉對視了半晌，然後一齊別開了視線。
「……有故事嘛？」墨無常突然開口。
「嗯。」那人點了點頭。
像是暗號對上了般，墨無常也抱膝坐到了那身影旁邊的河濱上。
——這是川男，
——與其身高相反，他是很膽小而安分的妖怪，也長著一副無辜的臉。
——是一種只會坐在川潭邊坐著說故事的妖怪。
「這世間有一種妖怪叫三吉鬼。他是人類難得不討厭的妖怪之一了。」川男開始說故事了，他的聲音很是好聽，沉靜平穩得很像眼前靜靜流淌的河流。
「三吉鬼喜歡喝酒，但也不是什麼酒都愛喝，他最愛喝的是美酒，就比如那傳了好幾代的犬山酒肆中的陳年佳釀，那是三吉鬼的最愛之一。不過啊，三吉鬼喝了美酒卻付不出酒錢，他還理直氣壯的掉頭就走。但如果強要他的酒錢就會與他結下樑子，而如果只是由著他喝完走人，他就會實現的一個願望。」
墨無常聽著，心想著，她師傅也是如此，平生最愛美酒，卻總是付不出酒錢。
川男繼續往下道：「有的美酒的主人想要一汪魚池，有的想要將山上的大松樹移到院子裡，有的想要娶到一個妻子，這些願望三吉鬼都會實現，只要他喝了你家的美酒。我今天要說的故事，那應該是百年前的事了吧。
故事發生在一家酒肆裡，酒肆的主人是個小夥兒，那天晚上突然來了個客人張口就是問他討酒喝。小夥兒是個好客的，便奉上美酒，誰知那客人一口氣喝下數石酒。小夥兒被嚇了一跳。那客人喝完酒直呼好酒好酒，就醉醺醺地問小夥兒要什麼。
那小夥兒心想客人喝醉了也作不了數，就隨口玩笑般地道了句：『旁人都說我愣頭青，要不就給我多加點聰明靈氣吧。』那客人點了點頭便離開了。
客人沒留下酒錢，小夥兒也不再計較，可就在某一個深夜，那客人又出現了。他交給小夥兒一個香爐，說：『把這香爐埋在個好地方，過三天挖出來，你會有得到靈氣的。』他指了個地方給小夥兒，就離開了。
小夥兒半信半疑，但他還是按照那客人說的話做了，過了三天后他把香爐挖了出來，香爐裡還是空空的，好像並沒有發現哪裡不同。可慢慢的，小夥兒發現他記憶力增強了許多，帳本看的越來越快，越來越聰明了，他這才知曉他真的獲得了那聰明靈氣。
後來，人世間越來越流傳一個傳聞，如果有一定要實現的願望或是想要知道事就去搜羅美酒吧，那樣說不定會遇上三吉鬼呢。這就是三吉鬼的故事。」
「那香爐，是什麼樣的。」
川男搖了搖頭，「不太清楚，不過聽說是個小巧玲瓏的烏黑香爐吧。」
墨無常「哦」了一聲，木然贊了聲，「那三吉鬼真是厲害啊。」
「嗯。」川男小幅度地點了點頭，「謝謝你……聽我講故事。我是喜歡講故事的妖怪，不過，人類總是不會輕易接近我的。」
他的視線隨著北風吹拂的蘆葦漫不經心地上下移動著，眼眸中閃現出了一絲落寞的神色，只聽他慢悠悠道：「畢竟，我也是個妖怪啊。」人類總是不待見妖怪的。
「那你還有什麼故事嗎？」墨無常道：「你講講吧，我是個愛聽故事的鬼怪。」
於是，墨無常整個下午便坐在河濱聽川男講述他好像怎麼講也講不完的故事，順便刻些未完成的木頭玩意兒。
時間就這樣安靜流淌著，直到粼粼湖面被染上了一層暖色的暮光。
「無常大人，無常大人！」遠處傳來了個姑娘的叫喊聲，她看到了坐在蘆葦叢的黑衣妖怪便急急地跑了過來，「無常大人，你在這裡做什麼呀！小心掉河裡去喲！」
墨無常回過頭，「我在聽故事，是……」
再轉眼，身邊川男的身影已不見了，就連他坐過的那片草地都沒有留下被壓過的痕跡。墨無常愣了半晌，搖了搖頭道：「沒什麼。」
「太好了，還以為無常大人又不聲不響地走了呢！」阿旭看到墨無常，面上綻放出一個笑花，頰邊的碎發緩緩拂動著，「我啊，非常感謝呢，我知道您是妖怪，但是我還是非常感謝。因為是您讓我知道這個世上的妖怪並不都是壞妖怪，也有像無常大人這樣的好妖怪。」
「我知道無常大人又要走了。」阿旭將臂彎中抱著的紙傘笑著遞給墨無常，「那就帶著這把傘吧，今早下雨我見你都未撐傘呢。」
這把紙傘正是手印妖傘，只是它原先只是把白傘，而如今的傘面好像多了些什麼。墨無常頓了頓，末了還是接過了傘，看著傘面上繪著的黑色尖角，她若有所思道：「這是大黑牛？」
阿旭無言：「……這是竹子。」
墨二納納地點了點頭，而後她將手中的木刻遞給了阿旭，「我要走了，不過這個可以給你。」她抿自的嘴角悄然勾起，「是朝陽花喲。」
阿旭小心地接過，小小的朝陽花掛墜貼在她的手心裡，好像正面朝著她綻放。
——這位大人，我叫早川旭。
——旭，是「太陽升起」的意思喲！
阿旭莫名想起了第一次與無常大人見面的對話。
她猛地抬起頭，發現原先站在她面前的黑色身影不知何時已留給她一個離開的背影。
真奇怪，現明已落日，眼睛怎麼還會被陽光刺得莫名想要流下淚來呢？
阿旭吸了吸鼻子，對著那道背影喊道：「無常大人，我還能再遇見你嘛？」
遇見你，是她的幸事。
就算過去了幾十年成了個牙齒掉光光滿頭白髮的老婆婆，她還是想再遇到這個妖怪。這樣她就可以與村中的孩子們好好念叨念叨，瞧，這位無常大人就是個好妖怪，她會陪你們玩的。
所以……
「我還想再遇見你！聽見了嗎！無常大人！」
「你聽見了嗎！」
阿旭的聲音隨著風散的老遠，就如被風吹得飄得四散的絮。
墨無常自是聽見了，因為她的嘴角向上彎了個月牙樣的弧。
不過她沒有回頭，因為她知道回過頭後可以看到的畫面，那定是如畫般美麗。
——這就是這個世界，有各式各樣的人，也有各式各樣的妖。
——人與妖都相互關聯，相互牽制著。
——不論旁的人或妖怎麼想怎麼做，這個世界都依舊這樣美得讓人心生嚮往。
「哼，還非得把幾塊靈木送完你才甘休嗎？前一陣送那妖怪一下送倆，這回又送一塊。真是不識好玩東西的敗家玩意兒。」玄魔念叨了一會兒，「說起來，接下來你又要晃到哪兒去啊？」
墨無常默然無言，她眯著杏眼盯著那天邊泛紅的雲朵好一會兒，才回答道：「那便去找找三吉鬼吧，他或許會知道我想要知道的事。」
說著，她便朝著那片沉醉的夕陽走去。
不久，便與那落日一樣，在遠處的地平線處消失了蹤影。
話一·犬山酒肆
春雨下，萬物好似都蒙上了一層煙朦的綠，而遠處那座青山更是被潤得清玨。
那是一家門面小小的酒肆，寫著「酒肆」大字的白底藍紋旗子安靜地晃動著。一個抽著煙斗的老人家坐在屋簷下的板凳上，他注視著從屋簷下滴滴下落的雨水，一雙老眼眯了眯，呢喃道：「又是新的一年，待這雨停了，我得去瞅瞅那些酒了。」
就在這時，連綿到山腳下的青石階上突然出現了個人影，他撐著一把淺青紙傘，穿著一身綠紋和服，與四周的蒼翠匯得恰到好處。
隨著這人的走近，老者也認出了這人，於是他懶洋洋地伸手打了個招呼，完全沒有熱情款待的意思，「喲，鯉先生，又來吃酒呀。」
擋在那人臉龐前的紙傘慢慢上移，先是露出了張單邊上翹的嘴唇，後又出現了那只睜一隻的金色眸子，其中沉澱著深深的明瞭與戲謔。
「喲，犬山老闆。」奴良鯉伴玩笑道：「客人從山下遠道而來卻不起身相迎，難怪這酒肆的生意越來越冷清咯。」
那犬山老人「哼」了聲，還是不冷不熱地坐在原地抽了口煙，「我這是酒香不怕巷子深，實貨之人自是不怕爬個山，你鯉先生不就是其中之一嗎？」
奴良鯉伴哈哈笑了，「是啊是啊，況且我可不是實貨之人啊。」
犬山酒肆是坐落在犬山半山腰的一座小酒肆，客人若要去就必須爬從山腳而上的九百九十九格青石階才能到達。到這裡就有人要說了，嘿，誰願受這些苦到一家小酒肆去喝酒啊！
別說，願受這些苦的可大有人在。只因犬山酒肆那遠近聞名的「百年泡盛酒」。
泡盛酒當屬越老越香醇，越老夠味兒。而犬山這家小酒肆延續了百年，家中祖祖輩輩幾代人都做這泡盛酒的手藝，就這樣一代傳一代，自是有那口味純正的「百年泡盛酒」。
為了品嘗此等非凡的滋味兒，那什麼求購的，愛酒的，酒鬼的，拜師的等等等等紛紛上山，就連那奴良組一大一小兩位酒鬼都被勾起了酒魂兒，所以每到春天老酒開土之時，奴良鯉伴都會化為鯉先生準時報導，都與那犬山老闆混為老相熟了。
「哼哼……」犬山老人眯了眯眼，他瞄了瞄青年乾燥的和服下擺與那因雨水淋濕常人難以登上的青石階，笑而不語。過了半晌，他才不緊不慢地起了身，雙手在身側擦了擦，「今兒，可是老酒開土的日子喲。按規矩，我這店家可在今日決定把第一壇酒賣給誰。可老朽這左等右等也就鯉先生一人上山，看這情況，今年第一壇泡盛酒又要歸鯉先生所有了。」
「那是那是，不光第一壇，第二壇，第三壇可全都歸我所有了。」奴良鯉伴認同地點了點頭，一副理所應當的樣子。可不是嘛，他早就知曉犬山老闆那些好酒埋在何處了，然他又不是那喜愛吃喝霸王餐的老頭子，就這麼把一家祖祖輩輩的寶物刨了去，那未免也太過缺德了。
正在這時，那濕滑難行的青石階上又出現了一道人影，那人也沒撐傘，就憑空淋著雨，而且好像沒有受雨的影響反而三步並兩步地大步前進著，直把犬山老爺子看得一愣，還以為自己終於老眼昏花了呢。
與老爺子不同，奴良鯉伴看到那道身影的那瞬間可謂是喜出望外，樂上眉梢。
嘿！瞧那不言不語的模樣，不是鬼姑娘還是誰！前段時間他還愁著上哪兒找她，現在可不是踏破鐵須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嘛！今個兒真是大喜之日啊，不但有美酒開封，還有佳人作陪。待等會兒，可看著他使招兒把鬼姑娘留下吧！
可奴良鯉伴喜了沒多久又突然皺起了眉宇，這乍暖還寒的，鬼姑娘非但把圍巾摘了還不使個手撐傘，這淅淅瀝瀝下的冷雨可全沾著發，布著臉咯。
這姑娘自己不甚在意，可他打心底是不願見她受累吃苦的。想到這兒，奴良鯉伴又不禁罵起讓墨無常苦苦追尋的『那位家人』來。
先說好，這絕對不是他小氣吃醋，而是，而是……他怎生都覺得鬼姑娘厚此薄彼。為那位日夜兼程，到他這兒就愛理不理。雖說那位元比他早認識鬼姑娘，但感情這事哪有個先來後到的。
再說他奴良大爺年輕帥氣，又是一方大將，怎麼這般加分套路在鬼姑娘這邊都行不通了，他簡直是可憐見得呀！奴良鯉伴心中調侃了自己一下，便快步幾下到了墨無常面前。
墨無常只覺上一刻還淋著冷雨，下一刻頭頂上就沒了涼颼颼的感覺，身前還多了個靠近的熱源體。她猛然抬頭一看，便撞入一雙暖金的眼眸，其中好像映照著絨絨綠意與細碎陽光。
那人用一如既往的語氣對她笑道：「喲，好久不見呢，鬼姑娘。」
路遇故人是件極幸運的事，墨無常在驚喜之餘又感到了一股暖意，她不自覺的已笑彎了嘴角與眉眼，「嗯，好久不見，二鯉君。」
奴良鯉伴的紙傘還算寬大，勉勉強強可以遮著他們。雨水滴滴答答從傘緣滴落，墨無常挨著奴良鯉伴，兩者並肩沿著青石階往上走去。
奴良鯉伴伸手揉了揉墨無常濕漉漉的發，眼中隱隱掠過心疼，不過嘴上還是戲謔著，「姑娘怎的來這山上，也是來嘗那開土的泡盛酒嘛？」
開土的泡盛酒？墨無常頭上冒著滿滿的問號，她只知道什麼燒刀子，女兒紅或是雕花之流，離了那她那酒鬼師傅，在這裡有什勞子好酒她還真不知曉。於是她一本正經地搖了搖頭，「不，不是的。我是來找犬山酒肆的老闆的。」
奴良鯉伴挑眉，「找犬山老闆做甚？啊，他可不是個熱情好客的老闆。」
某不良大將話音剛落，便傳來個老者的聲音，「啊，姑娘遠道而來是為了小店的泡盛酒嗎？好好好！」老人家捋了捋灰白的鬍鬚連聲笑道：「那我便把那第一壇泡盛酒賣給姑娘吧！」
墨無常：「……」這不是挺熱情好客的嗎？
「喂喂喂，老闆，沒有這樣的，不是說第一壇歸大爺我所有了嘛？」奴良鯉伴在一旁嚷道，不過他不緊不慢，好像不在意最後那壇酒的歸屬問題。
墨無常也道：「店家，我不是來賣酒的，我只是想向你打聽個消息。」
「誒！來我犬山酒肆怎能不來壇泡盛，否則也對不住辛苦爬得臺階啊！」老者笑著打開了酒肆的門，「那麼兩位客進來吧，挑個好位子落座，好酒稍後便上，省得某些人抱怨我待客不周。」
酒肆掛著的燈籠搖曳，透過窗戶看，那綿綿細雨還是依舊下著。
在進入室內後，墨無常便把袖中藏著的絨毛圍巾戴上了。奴良鯉伴側眸，見他贈的圍巾被如此愛惜，也不知是喜悅還是無奈。
墨無常默默聽著奴良鯉伴與老闆寒暄結束後，便把想問的事兒提上話頭。黑衣姑娘雙眼清明地注視著老人，「店家，你可聽說過『三吉鬼』。」
犬山老人「嘿」了一聲，「原來姑娘是想打聽這個呀！」他眼中露出了得意洋洋的神情，「話說這『三吉鬼』可與我們酒肆大有關係啊，我雖沒親身遇到過，不過啊，聽說我爺爺輩兒的老長輩可是確確實實遇上了『三吉鬼』咯！」
奴良鯉伴則覺得一陣頭疼，心想鬼姑娘要找的家人莫不就是那『三吉鬼』？那可難辦咯，三吉鬼行蹤不定，就算是發動奴良組的大小妖怪們打探消息怕也是五花八門，不夠準確的。
「我那時還是個毛頭小子，我爺爺還在世呢。」犬山老人打開了話匣子，也不藏著掖著，「我爺爺說，他年輕那時正趁兵荒馬亂，所以經常遇上妖怪幽靈之類的，而犬山家又世代與酒打交道，所以他遇上過許多與酒有關的妖怪，『三吉鬼』便是其中之一。」
「要說三吉鬼，就不得不說酒吞童子。」老人繼續說，「聽我爺爺說，酒吞童子是法力高強的妖怪，最愛兩物，一是少女二是美酒，當然都是用來吃的。而他的手段除殺傷搶奪外便再無其他，所以我爺爺總擔心會遇上手段殘忍的酒吞童子。
那天夜晚，酒肆裡來了一異客，他一口氣喝了數石泡盛酒，就這個喝法卻不見醉意而且眼睛越來越發亮，還連連喊道：『上酒上酒。』
我爺爺知對方不是常人，這麼海量，就唯恐遇上什麼酒吞童子，於是只好又上了好幾壇美酒只盼那妖怪快快離開。而後，那異人眯著眼問爺爺要什麼，爺爺不敢奢求酒錢，連連說只求全家老小與家中美酒平平安安。而後那異人也確實離開了，爺爺歎了口氣心中直喊險。
在那時候，我犬山家的鄰人或感染疾病家破人亡，或被流兵亂刀砍死，只有我犬山家從上到下平平安安，包括家中的酒也是好好的，在搬運中也罕有砸碎。我爺爺後來回想說，那時遇上的應不是酒吞童子而是『三吉鬼』啊！」
老人侃侃而談，他面帶懷念道：「想我犬山酒肆有今日，也虧得有三吉鬼的幫忙吧。」
話二·來日方長
「怎的？姑娘可是要去找這三吉鬼？」老者講完了往事，笑著對墨無常道：「姑娘若要尋那三吉鬼嘛……那怕是要準備好數壇上號的美酒請君入甕咯。」
墨無常點了點頭，鄭重道：「多謝店家了。」
酒肆外的雨就在三者的交談中漸行漸止了，一顆水珠順著樹葉滾滾落下，發出「啪」一聲的脆響。
犬山老人支起窗子探頭望瞭望道：「這雨可算停了，我這就去開壇好酒，兩位在此稍坐片刻。」話說完，老者就笑呵呵地從酒肆後門走了出去，邊走還邊樂呵，「三月雨後∼青如洗∼犬山酒肆∼泡盛開∼泡盛開∼」
酒肆裡便只剩下了墨無常與奴良鯉伴兩人……哦不，是兩妖。
墨無常安靜坐在桌旁，眼瞼下垂，視線直直定在那桌面上。
奴良鯉伴見此忍俊不禁，他毫不客氣地笑道：「鬼姑娘再這樣盯著這桌兒，就算木桌敦實也非給你盯出個洞不可。」他頓了頓，好不要臉地說道：「要是不知看什麼地方好，就看看本大爺好了，反正我皮糙肉厚不怕姑娘盯著看的。」
聽聞墨無常扭頭望了他一眼，在接觸到某不良大將略顯痞氣的壞笑後又飛快地移開了眼。她低頭抿著唇「嗯」了一聲。
「喂喂，鬼姑娘怎的對本大爺這張面皮這般嫌棄？」奴良鯉伴死性不改，又升起了逗弄墨無常的心思，他西子捧心式地捂了捂心口，佯裝委屈道：「啊呀，這下傷心了傷心了。」
墨無常囁喏了一下嘴唇，心想著就是她再蠢也知道這次二鯉君在存心逗她，於是便也繼續保持那木頭疙瘩的樣子，坐在旁邊一言不發不作聲響。
奴良鯉伴道了半天也不見墨無常搭話，心下一動，呦，鬼姑娘竟不上老當了。他眼中透著狡黠，今個兒不把鬼姑娘的注意力拉來他還就不樂意了。
想罷，他壞腦筋一動，伸手戳了戳姑娘軟軟的臉頰。
被冷不丁戳了臉的墨無常像是受驚了的兔子，一雙杏眼睜得溜圓兒，她像是要放狠話地道：「二鯉君！你再這般……」說完，又愣了半晌，「我、我……我搶了你的酒！」
「哈哈。」奴良鯉伴一邊壞笑，一邊身體往前前傾，臉龐是越來越接近墨無常，「我再哪般？你是指戳臉，還是揉頭，亦或是說話？這就要搶我的酒，姑娘未免太過霸道了。」
墨無常莫名其妙被倒打一耙，她抿了抿唇道：「二鯉君總是逗我，我自知我腦子不好使，你下次就別再這般了。」
「哦，你說這個啊！」某不良大將拖長的尾音，溫熱的鼻息就吞吐在黑衣姑娘耳畔，只聽他笑了一聲，輕聲說道：「那才不是逗你，而是喜歡你啊。」
——喜歡你啊！
墨無常直挺挺地呆了，頸上的絨毛圍巾好像籠上了灼熱的溫度，暖得她耳根泛紅。黑衣妖怪眨了眨眼，她行走多年，這是她第一次聽見「喜歡」這般直接的話。
腦中突然想到了師傅墨百行，他也是極喜歡逗弄她，好像天生與面無表情的面皮犯沖，只要能讓她變了臉色的事兒，墨百行總是做得樂此不疲。
但她知道他的逗弄不帶惡意，師傅是很疼她的，只是嘴上不說罷了。
而二鯉君應也是如此，正是因為覺得她很好，與她關係也很好，這才與她開玩笑的吧，雖說有些玩笑讓她應接不暇。
奴良鯉伴在說完後便注意著墨無常的表情，仿佛要以此看出這姑娘的反應。某不良二代目在此過程中罕有地感受到了心跳加速，心裡忐忑等緊張焦慮的心情。
而墨無常的反應出乎了奴良鯉伴的意料，他一直以為墨無常要沉默許久，可沒想到她很快就有了回應。只見黑衣妖怪緩緩彎起了嘴角，像是一輪掛於天邊的彎月。
從她的黑眸中溢出了沉沉的歡喜，「謝謝你，二鯉君，你這麼說我很高興。」末了她又加了一句，「二鯉君也很好，如果能少逗我就更好了。」
奴良鯉伴：「……」看著眼前姑娘明亮的眼睛他竟丟臉地沒再多說什麼。
良久，奴良鯉伴的嘴角也笑得彎成了月牙，笑中多少包含著些無奈的味道，不過卻沒有傷心或是遺憾，「哈哈，也是服了你了，鬼姑娘。」
這反應，怎生這麼可愛！
溫暖的手掌揉了揉姑娘的黑髮，他笑得一臉爽朗，「算了算了，來日方長來日方長。你只要知道『我很喜歡鬼姑娘』這事就是了。」
黑衣妖怪的笑總是帶著溫度，她也總喜歡在高興的時候笑。
墨無常點了點頭回答他，「嗯，好喲。」
老者帶回的第一壇泡盛酒還是給了奴良鯉伴，不過那第二壇就很快開了封用於招待客人了。
犬山酒肆的泡盛酒名不虛傳，芳香醇厚，口感圓潤，喝上一口只覺清爽，難怪就連三吉鬼都被吸引而來。
墨無常在墨百行的薰陶下也會喝酒，但不會像奴良鯉伴和那犬山老闆一樣喜愛喝酒。只見他們碗中原先斟地滿滿一大碗酒在談話之間就見了底，然後又開始再次斟滿。
或許是喝得高興了，喝得微醺了，犬山老闆講述起另一家知名酒家的故事：
「在幾十年前，有另一個酒肆，名為清水酒肆，那家酒肆也是泡盛出名，而我家圓醇，他家清冽，各有風味，也算是持平而立。我家大約是托了三吉鬼的福，一直延續到了現在。
而清水家卻沒這麼好的運氣咯，那時戰亂，家中知曉秘方的老人留下口諭後病逝，家中只留下最後的幾十壇泡盛酒。其後，也不知是配方出錯的緣故還是釀酒人的手藝不精，反正清水家的泡盛酒再難現先前那別具一格的風味了。」
奴良鯉伴聽得惋惜，「唉，唉呀，那真正可惜啊。也不知清水家的泡盛酒是什麼滋味。」
老者突然神秘地眨了眨眼，「清水家的幾十壇最後的泡盛酒零零散散地只剩下十幾壇，據我所知可全埋在山下清水老爺家的院子裡喲！清水老爺自知酒要失傳便不再動它們，於是這些泡盛酒就在那邊埋了好久好久了，而嗜酒如命的三吉鬼瞄上了這些酒，就在一日的深夜造訪。」
他說到這裡，奴良鯉伴頓時就提起了興致。
「清水家有個寶貝女兒，是清水老爺的掌上明珠，那姑娘長得標緻，溫婉大方，尤其是笑起來時好像透著靈氣，她特別喜歡看錦鯉魚……」
「犬山老闆你別打岔，我們剛才可是聽著三吉鬼呢！」奴良鯉伴道。
老人不耐地揮了揮手，「急什麼，不正說著麼！三吉鬼要喝酒清水老爺自是想攔也攔不住。好在三吉鬼沒全給喝了，堪堪喝了一大壇就停下了。
而後三吉鬼問清水老爺要什麼，清水老爺這一時間也想不出要什麼，他想著他現在家和萬事興，生活美滿富裕，好像什麼也不缺。這時，不就牽扯到前頭說的清水大小姐了嘛！
清水老爺想到自己的寶貝女兒最是喜歡什麼錦鯉魚，於是就笑著對三吉鬼說希望在清水小姐的院子中有一池美麗的錦鯉魚池，以此來討寶貝女兒的歡心。
三吉鬼答應後離開了，也就在第二天，清水小姐的院中也確實出現了這樣一池鯉魚池，裡面的鯉魚長得憨態可掬，卻也靈活生動，很通靈性，深得清水小姐的喜愛。」
奴良鯉伴略一回想，「哦，你說的可是清水錦魚姬？那可是個不可多得的美人啊，聽傳聞，她出生那年天邊佈滿洪霞，視為大吉之兆，那姑娘的命中可是帶著靈氣呢。」
「哈哈，看來鯉先生知曉不少。」老人點了點頭，「不過，就這般誇讚清水姑娘美，就不怕旁的姑娘黯然傷神嗎？」他別有意味地悄悄瞥了眼坐在一邊黑衣姑娘道。想他老人家活了一大把歲數，半截都入土了，要這點貓膩兒都瞧不出可不白活了嘛！
哼，他倒是希望有什麼，結果還沒有呢！
奴良鯉伴不置可否，只是懶懶地笑著，「誰不愛美人呢？我也是愛美人的，只是要成為我認定的美人兒可不容易啊。」
要鬼姑娘這般眉目秀麗，心善可愛，性格又有趣的姑娘才是他心中的美人兒啊！他可是沒見幾面就喜歡的不得了，牽腸掛肚得緊呢。
老先生瞅了眼不知云云的黑衣姑娘，突然哈哈大笑，「哈哈哈，咱們風流倜儻的鯉先生原也有今日，這美人可是真好，真妙，真高招啊。」
奴良鯉伴喝了口酒，眼眸微閃，顯得幾分神秘，「來日方長，咱等著瞧唄。」
話三·貓的神通
墨無常與奴良鯉伴從犬山酒肆中出來後便直奔山下的清水宅。
看著奴良鯉伴手中提著的酒罈，墨無常面露懷念，「抗酒這事，我之前常做。」
聽聞，奴良鯉伴便是一挑眉，看鬼姑娘的樣子就不嗜酒，那麼她之前經常抗酒應該是給另一個人抗的，給另一個人抗的，另一個人抗的……
可惡！這種活兒是一個姑娘家該做的嘛！
「呔，鬼姑娘，你這樣說可是很傷本大爺自尊的！」奴良鯉伴道：「我鮮少抗酒呢。」
墨無常卻好像打開了話匣，一路上都在念叨以前的趣事，「以前，我手上提兩壇，背上背一壇，肩上還要抗一大罎子。雖說叮叮噹當不過還算穩紮穩打，就論現在這九百九十九個青石階，連人帶酒走下來應還不帶大喘氣兒的。」
奴良鯉伴面上笑著，但心裡卻不是滋味兒。
就在奴良鯉伴咬牙切齒，百般猜測的時候，前頭的墨無常突然停住了腳步，她轉過頭，「前頭那座大宅便是店家說的清水府了吧。」
奴良鯉伴往前看去，一座安安靜靜的宅子坐落於前。
大宅木頭院門緊閉，麻雀落在屋頂上啾啾起音，而後便噗嚕噗嚕地飛走了。宅內的大樹高出圍牆不少，綠色枝椏從裡探出，樹葉沙沙搖曳著。
「哦，是啊。」奴良鯉伴朝墨無常點了點，可眉頭間卻悄無聲息地皺了皺。
「哆哆哆。」墨無常上前叩了幾下門，等了片刻竟是無人響應。
墨無常再叩，依舊沒有詢問聲或是開門的聲音，就在墨無常準備第三次叩門時，宅戶的大門突然打開了一條縫兒，從這條縫兒裡探出個家僕的腦袋。
對方一見敲門的是個姑娘，身後還站著一個青年，以為是上門售貨的賣貨郎，頓時心下滿是不耐。不過到底是大戶人家的下僕，該有的禮數還是有的，「請問兩位何事？」
「在下一介遊人，不知能否與清水府家主見上一面。」墨無常道。
家僕皺了皺眉，神態間滿是不耐，「這位姑娘，您上門訪客也不知搞搞明白，清水家主前些月便把宅子賣給我家老爺了，我家老爺最近也無心見客。這裡，便恕不接待了。」
說著，家僕就把門板「嘭」地一聲合上，差點沒撞上墨無常的鼻尖。
這是什麼情況？墨無常吃了個閉門羹，她摸了摸鼻尖，有些無奈地回頭詢問地望著奴良鯉伴，那傢伙對她一聳肩，表示他對此也一頭霧水。
沒法子，兩者只好上街打探消息，市井集市的大道小道消息總是無數，雖說有些消息傳得離譜讓人分不清是真是假，可無風不起浪，多少可以參考一下。
兩者打探了一會兒，倒也沒花多少功夫就得到了想要知道的消息。
「前些日子，大約是在去年的十月，清水家主突然將這宅子買了，現在這宅子裡住的是武家的大人。這武家也有個與清水姬差不多大小的女兒，可就在不久前，這位小姐突然傳出重病的消息，附近的大夫郎中都前去看過，可那位小姐的病症很是奇怪，分明脈象正常，身體卻一日比一日虛弱。大夫束手無策，武家家主也是一日比一日愁。」奴良鯉伴說著歎了口氣，「難怪先前那家僕面色帶愁，態度不耐。原來是府中發生了這般大事，這也難怪了。」
墨無常倒是沒介意武家家僕的敷衍態度，她歪著腦袋沉思片刻，「二鯉君，今日便如此吧。你不是說還要給一家子酒鬼送酒去嗎？現下再不回去可就遲了。」
還未等墨無常說出「在此別過」的話，就被奴良鯉伴壞笑著打斷了，「啊喲，就算鬼姑娘你不計較，本大爺可不樂意家僕那般態度，今個兒我還非進那武家大宅不可。」
墨無常呆了呆，心中嘀咕他剛才不還體諒那家僕的心情，現在怎的說變就變！「可家僕不給通報，我們也進不去啊，難不成……咱翻牆進去？」
她瞅了瞅宅戶高高的圍牆，煞是認真地比劃了一下。
奴良鯉伴哈哈大笑，「鬼姑娘啊，你難不成忘記本大爺是什麼妖怪了吧。我可是滑頭鬼，進出人類的宅府做客那是輕而易舉，何苦翻牆呢？不過，既然是進去打探消息，也不能把貴府的老爺給嚇著了。」他頓了頓，戲謔地眨了眨眼，「鬼姑娘，接下來我們來比試比試，進入宅戶各憑本事，看誰能先打探到三吉鬼的消息，如何？」
接著，奴良鯉伴再次叩響了門，也不知與那家僕說了些什麼，就見其那原先一臉不待見的表情立刻有精神了起來，幾乎是歡天喜地地把奴良鯉伴往宅子裡迎。
這般差別待遇，直把站在遠處的墨無常看得目瞪口呆。心想二鯉君不會是給這家僕灌了迷魂湯幻心藥了，否則這前後遭遇怎麼相差甚遠！
見奴良鯉伴先行一步，墨無常知曉自己是沒他那般本事，自是不會再去叩門。
可有句話說得好——你有你的張良計，我有我的過橋梯。
墨無常腦瓜子一動，心想進這大宅還不容易嘛！
說幹就幹，就見這黑衣姑娘找了個隱蔽的牆角，在退了幾步後猛地往前疾奔，腳下用力一個蹬地就足足跳了六尺有餘。
圍牆牆頭是高樹，墨無常便攀著樹枝坐在那高高的樹叉上，這一下，倒是從高處把這宅子的佈局看了個清楚。整個大宅的東南面有個池塘，還有小橋流水，假山朱亭的景致，恐怕就是曾經那清水小姐居住過的錦鯉園了吧！
墨無常在樹上看得真切，那錦鯉園上方彌漫著些霧氣，那霧氣竟隱隱帶著紫色。墨無常覺得那霧氣給她一種不適的壓抑，她抬頭看了看天，空中日頭高照，陽光還足得很。
這光天化日朗朗乾坤的，照理說一般的妖怪都不會在此時作惡。
就在墨無常準備深入探看的時候，腰間的黑色玉環輕輕顫了顫，玄魔從玉中冒出了個模模糊糊的身影，他伸了個懶腰，一看便知在玉中睡了個好覺。
「我說黑二，你這是到了哪裡？」玄魔懶洋洋地問：「一覺醒來，居然聞到了養料的氣味。」
玄魔說的養料便是世間的負面情緒，就比如當時黑石山的怨念痛恨之情。這氣息玄魔聞過不下成千上萬回，現在他既然說聞到了類似的氣息那自是不會搞錯。
如此這般，墨無常就不得不說正視前頭那在大白天也散發著「不祥」的霧氣了。
「喵哦，你是誰，怎麼會出現在這裡！」
一個陌生的聲音突然出現在墨無常耳邊，她一驚，難道有人發現她了嗎？
想她與師傅一直上房揭瓦，這般動作應不會被人輕易察覺。墨無常心中打鼓，但還是不作聲響，探看的動作也逐漸停止，準備保持現狀看個情況再決定下一步動作。
「喵哦，就是你，那個渾身黑不溜秋的傢伙！別看別處，說的就是你！」那聲音愈發接近。
墨無常猛一回頭，身後樹葉「悉悉索索」地發出一陣聲響，而後一隻毛茸茸的東西從樹葉間探了出來。墨無常定睛一看，那東西皮毛雪白油亮，彎月般的眼睛正直勾勾地望著她。
它鬍鬚微動，兩隻前爪從樹枝間探了出來，使勁兒動了動身後，似乎被卡在了樹枝間。
嘿！好一隻肥貓！
墨無常忍俊不禁，提著白貓兒兩隻肉乎乎的前爪把它拉了出來。
「喵哦！」好不容易，這肥貓才從樹枝間脫了困，蹬了蹬兩條短腿兒，翹了翹蓬鬆的毛尾巴，肥貓對墨無常道：「你，是什麼來頭？來我貓老爺的地盤有何指教啊！」
瞧它這幅模樣兒，還真像個趾高氣昂地金主大老爺呢！
提起爪子剛走兩步，肥貓爪下的枝椏就猛地一沉，緊接著發出「哢嚓」的斷裂聲，嚇得先前還昂首挺胸的肥貓一下子竄到了墨無常身上，「喵哦，真是嚇死了，嚇死老爺了。」
墨無常手臂一沉，看著戰戰兢兢的貓老爺哭笑不得。
她印象中的貓不是身姿輕盈，就是動作靈活，還真沒見過這般懶散笨拙的貓兒。也不知這家是怎麼養這貓兒的，竟把它養得圓不棱登，好生慵懶。
而且還正是這是中看不中用的肥貓，它成了精，還會說人話。
「你怎麼知道我在這兒？」墨無常問。
「貓老爺當然知道，喵哦。」肥貓沒有感受到墨無常有所惡意，索性也懶得跳到樹枝上擔心受怕，它懶洋洋地回答，「因為這是貓的神通。所以，貓老爺知道就是知道。」
——都說被人一直養著的貓會通靈性，會說人話。
——而這種貓也有神通，可以預知人所不知道的神秘事。
話四·府宅怨氣
話說那奴良鯉伴為了進了這大府，可謂是坑蒙拐騙用了奇招。
市井街坊都說那武家小姐得了普通大夫郎中治不好的重病怪病，奴良鯉伴想著，他何不冒充個雲遊四海的大夫說要給小姐看病，這般順水推舟的不用費他多少工夫就能進去。
這可比鬼姑娘那上房揭瓦，翻牆攆狗的輕鬆多了。
家僕帶著「鯉大夫」進府見老爺，一路上從這那家僕口中打探了些消息。
與外頭的傳聞不出旁左，這戶武家果然是去年秋日搬到了原來為清水府的大宅。清水全家為何舉家搬遷家僕也不知，但逢清水府出售時，武家老爺正有新購的念頭。
如果就論個大宅，他家老爺也不一定會買下，但清水老爺附加了個很讓人心動的條件，誰要是買下他的宅院，他清水家院中埋著的百年泡盛酒就贈予他。
巧的很，武家老爺就好美酒，這個條件可謂是正中他心坎兒。
「哦，那搬了新宅是件好事，人逢喜事精神爽，你家小姐怎會得了重病？難不成天生體虛羸弱不成？」奴良鯉伴摩挲了一下下巴問。
「唉，我們小姐一向健康，小病也有但大病從未，可自從搬進著宅子，身體越一日比一日虛弱，一開始老爺以為是換了個環境不適應，但也就是今年開春，小姐一下子病倒了，身體弱得臥床不起，難得才出來透個氣。說來真是奇怪，要說是不適應環境，我們老爺的，一干下僕的都很少有生病的。」下僕這樣回答。
奴良鯉伴點了點頭，若有所思地往某個方向看去，眼眸中劃過一絲異樣情緒，好像極為震驚，但他面上不顯，「那這位小哥，請問你家小姐可是住在那東南面那個方向？」
家僕感到奇怪，「嘿！真奇了！大夫怎麼知道的？」
奴良鯉伴睜眼說瞎話的功夫練得爐火純青，他不慌不忙地回答道：「哦，聽說這宅子的東南面有個漂亮的錦魚池，我猜測你家小姐就應該住在那兒。」
家僕連連稱是，「鯉大夫猜得不假，我家小姐很喜歡那池錦鯉魚，所以便也住那兒啦。」
聽聞，奴良鯉伴微微眯了眯眼，金色瞳仁中透露出一抹猜疑與幾分明瞭。
奴良鯉伴見到這武家小姐的時候，她正坐在一棵散落櫻色花瓣的樹下，這課櫻花樹與奴良組中的那棵倒有幾分相似。
少女身著橙色和服，伸手接那飄落下來的粉色花瓣，面上還掛著虛弱的淺笑。秀麗少女的面容呈現著病態的蒼白，被那筆直黑髮對比得格外明顯。
她虛弱得笑著，如同那漸漸飄零的花瓣，真是個惹人愛憐的美人。
「小姐，坐一會兒便回去吧。在這裡小心再著涼了。」她身邊的婢女道。
「沒關係的。」少女回她一笑，輕聲道：「難得有精神，我想再看看這春天的花開花落。」
不得不說，這位武家小姐確實是位美麗動人的大家閨秀。
唉，他都見到這家的小姐了，鬼姑娘也不知道翻牆翻到哪兒了？奴良鯉伴心中戲謔。
旁邊的武家老爺道，「鯉大夫，這位是小女，你看這到底是何病症？只要醫得好，診金隨便你開。」這老爺也是一片慈父心，他夫人離世得早，只剩下這獨女，平時可謂是捧在手心怕摔了，含在嘴裡怕化了，對著女兒像對自己眼珠子似的。
現下寶貝閨女病了，多少名醫看不好，多少良藥吃不好。可把這老爹急得像個熱鍋上的螞蟻一般，團團轉的。今日有人通報說指不定可以看好女兒的病，也不管真的假的，反正死馬當活馬醫了，民間高手眾多，指不定一個民間土方子就可以治好。
其實奴良鯉伴哪兒會大夫郎中診脈扎針那套啊，他充其量也就繼承了自家母親瓔姬的治癒能力，對外傷還有轍，對內裡的就算是些小傷風感冒也治不好。
可他偏偏表現的胸有成竹，到了室內後有模有樣地搭了搭那小姐的脈，然後對滿懷期許的武家老爺道：「若是方便，可否讓我在貴府多住兩天，這位小姐的病症有些複雜，我需要好好思索才能得到答案。」
也算奴良鯉伴運氣好，若是前陣子，武家老爺非把他轟出去不可，還附贈「庸醫」的評價。可在各大名醫診完脈就搖頭離開後也就管不了這麼多了，武家老爺疾病亂投醫，連連點頭答應，趕緊吩咐家中下人去準備客房。
奴良鯉伴如願留在了這宅子裡，在離開錦鯉園時，他最後回頭掃了眼那池清澈的錦魚池，有紅的橙的黃的三色精緻錦魚在池水裡游來遊去。
——真是，煞是好看。
「上頭的風景可還好看？鬼姑娘這是要看到何時啊！」奴良鯉伴走到庭院僻靜處，突然仰頭道，「瞧我，大搖大擺走進來還套了間客房。」
他面前大樹的枝椏「悉索」搖了搖，一個白乎乎圓滾滾的東西猛地從上邊滾了下來。
奴良鯉伴一驚，伸手抱了個滿懷，只見懷裡的毛球兒上兩個尖角動了動，接著露出一對彎月般地眼睛，「喵哦，又是個不請自來的傢伙，說吧，到貓老爺的地盤有何事？」
奴良鯉伴笑道：「我可是這家老爺親自留下的，可不能算是不請自來。樹上那位姑娘才是正宗的不請自來呢，看來她是覺得這裡風景不錯，都不理會本大爺呢。」
說到這裡，墨無常順著樹幹一躍而下，動作輕盈迅捷地好似一隻真正的貓。她一落地便急忙道：「二鯉君，錦鯉園那兒有怨氣，有妖怪。」
「哼，這家人家待貓老爺我不薄，老爺我是只會報恩的好貓。」奴良鯉伴抱著的肥貓插話，「他家姑娘這次病了全都是因為這錦鯉園裡的怨氣太強所致，在這人家搬進大宅的時候，老爺可是卯足了勁兒喵喵大叫，可他們愣是充耳不聞，真是太愚鈍了！喵哦。」
奴良鯉伴來回踱了踱步，「唉，原先是混進來打探消息的，結果現在遇上這等事兒。鬼姑娘，你說我們要幫著解決還是乾脆一走了之呢？」
他一邊說一邊痞笑著靠近墨無常，「鬼姑娘若是準備幫忙，本大爺可是隨時效勞，隨聽差遣。」
望著那對金色眼眸，帶著玩世不恭的戲謔與深深的溫柔，其中好像還包含著某種更深沉的情緒，墨無常愣了愣，她側頭想了會兒，頗為認真道：「這事，二鯉君不是自己就決定要管嘛？」
奴良鯉伴錯愕了一下，實在沒想到墨無常會這般回答。
黑衣姑娘繼續道：「二鯉君不是奴良組的大將嘛？雖說之前不瞭解，但後來在旅途中瞭解了些，在自己的管轄範圍，如果有妖怪作惡胡亂傷害人類或是妖怪，奴良組就會出手制止。我當時就想，奴良組聽上去很好，所以領導它的二鯉君也絕對是個好妖怪吧！而現在這種情況二鯉君不會坐視不理的。」
她彎起了眸子笑道：「我也不想讓妖怪害人，所以，我會幫助二鯉君的。」
一陣風拂過，周圍的樹葉沙沙作響，溫暖的陽光照在身上溫暖非常。
奴良鯉伴張了張嘴，又不知說些什麼了。
看著面前姑娘真摯溫暖的笑臉，竟覺得耳根發燙。某個不知臉皮為何物的不良大將居然還會害羞，這要被奴良組的大小妖怪知道了定然哈哈大笑。
被奴良鯉伴抱在懷裡的貓老爺懶洋洋的翻了個身，身體沐浴在陽光下慢悠悠地打了個哈欠。
喵哦，不知為何，總有一種調戲不成反被調戲的錯覺啊！
奴良鯉伴與墨無常商量了對策，現在那股怨氣並不明顯，等晚上它活動時再追蹤溯源。
兩者都是閑不下來的主，一陸一樹的勘探起大宅的地形，準備晚上伺機活動。貓老爺去找家僕尋食順毛後，就爬上屋頂翻起白肚皮曬太陽，好是一派悠閒。
夜幕終於降臨了，隨著最後一縷陽光的落下，蟄伏在東南面上空的怨氣開始發難。屋頂上的肥貓喵喵亂叫，奴良鯉伴從院中走出，墨無常則從一棵樹後躍了出來。
「看那錦魚池！」奴良鯉伴對墨無常道，「怨氣往那裡來！」
往那怨氣橫生的方向一看，就算是那見怪不怪的肥貓也心裡發怵地縮起了身子。見慣人間百態的墨無常與奴良鯉伴也冷不丁皺起了眉。
從那池中升騰出層層怨氣，在上空形成個長髮女鬼，那女鬼表情淒然，滿臉怨恨，雙眼流血，五指成爪，她的嘴唇一開一合，沖著錦鯉園的方向呼喚著什麼。
似乎是在說，
——「還我……還我命來，還我命來！」
話五·錦魚幽靈
月色黯然，星辰無光。
錦魚池上空正呈現著人類所看不見的驚人一幕，白日裡安靜的魚兒在水中撲騰地厲害，都爭先恐後地想要探出頭來。
上空的厲鬼怨氣如劍，一股龐大的不祥彌漫上空，讓奴良鯉伴都忍不住不禁側目。他上前一步，半邊身子隱隱擋在黑衣姑娘面前，「這怨氣，是從魚池中而來的。難怪我先前就覺得這池水氣息很是奇怪。」
墨無常也感到詫異，一個小小的魚池中竟蘊含了這麼濃郁得怨氣，這股怨氣還化為厲鬼，可見道行不淺。可這院中的錦魚池不說是那三吉鬼的回報嗎？難不成還買一贈一這麼個玩意兒！
這到底是後期形成的冤魂厲鬼還是先前就在的奇譚野鬼，這確實需要推敲考究。
墨無常想的簡單，轉瞬風破槍已持在掌中，她扭頭道：「二鯉君，我現在就去會一會她，這究竟是個什麼玩意兒待我一探便知！」說著便要起勢上前，一身黑衣與長髮隨著風如旗幟獵獵，英氣十足。
嘿！奴良鯉伴能同意才有鬼。
他眼疾手快展臂一把攔下墨無常。就算知曉她的本事，但此次情況非比尋常，還沒摸著對方的底兒，他可不敢放鬼姑娘這樣冒險。
看到墨無常無聲詢問的回望，奴良鯉伴有些無奈道：「傻姑娘，本大爺這麼喜歡你，你要是有個三長兩短的，最心疼的可是本大爺我啊。得得得，這活兒還是得本大爺親自出馬才安心。」
可還未等奴良鯉伴話音落下，那厲鬼好似發現了兩者的存在，喉嚨中發出一聲淒厲尖叫，而後那流血不止的空洞雙目便直勾勾地看著他們，口中突然自言自語道：「我要回家，我要回家……」
這女鬼說要回家，而她之前卻拼命地要往錦鯉園那兒鑽，聯想到那錦鯉園先前住的是……奴良鯉伴想了片刻，突然恍然大悟，「這女鬼原來就是清水小姐！」
「我要回家，我要回家……」聽冤鬼一直呢喃這些，墨無常覺得她其實很傷心，從她眼中流出的血液就像血淚。
「這位可是清水姑娘？」奴良鯉伴怎麼說也是魑魅魍魎之主，上前一步問話的底氣與膽氣還是有的，「清水姑娘怕是『回不了家』了，其實你也用不著發這麼大的火兒，雖說女孩子家發發脾氣也不算大事，但這般遷怒他人，傷害無辜者的性命可就大大不對咯。」
女鬼充耳不聞，只是一個勁兒地說著：「我要回家，我要回家……」
這女鬼越說越怨，也越說越恨，她的面容猙獰起來，滿頭長髮張牙舞爪地亂飛，「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她突然仰天長笑，五指成爪伸出，「回不了家，回不了家，那便償命，償命吧！還我，還我命來，還我命來！」
「啊！」那女鬼毛骨悚然地尖叫一聲，聞者聽之刺耳，心中更是驚動。
她好像進入了癲狂狀態，莫名其妙開始攻擊起了與她說話的奴良鯉伴，黑髮卷著池水化為密麻的尖刺從天而降，奴良鯉伴對此倒是見怪不怪，抽出彌彌切丸左擋橫劈，防的密不透風。
攻擊趨勢越來越猛烈，但奴良鯉伴還是有條不理地閃避著，臉上甚至還掛著笑。
但一邊的墨無常卻早看不下去，心頭莫名升騰起怒火，低語了一聲，「真是欺人太甚。」
黑衣姑娘面沉如水，揮手把風破槍緊靠腰際，槍尖直指女鬼胸腹，這架勢不攔不拿直取敵酋，她一躍進入戰局便與那女鬼打了起來。
想墨無常什麼戰鬥力，那女鬼若是能一邊與她纏鬥一邊攻擊奴良鯉伴那簡直可以翻了天去。所以奴良鯉伴這邊自是放鬆了。
這邊對他的攻擊剛停止，那個只守不攻的奴良鯉伴便很快消失無蹤，反倒是在不遠處的屋頂上出現了他的身影。
奴良鯉伴望著前頭的戰況笑著歎了口氣，伸手將躲在屋頂上遮住眼睛的肥貓撈了起來。
「喵哦，喵哦！惡鬼來了，救命啊，就貓老爺啊！」肥貓嚇得喵喵大叫，渾身的貓毛都炸了起來，身體更是緊緊縮成一團像個毛球兒。
「哈哈，貓老爺，咱這不是來救你了嘛，慌什麼！」奴良鯉伴見此哈哈大笑，「你看看現在的戰局，是誰占著上風呢？」
平日趾高氣昂地貓老爺的膽兒大概只有芝麻那麼大，它猶豫地看了看前面的情況。它這回不禁樂了，那女鬼還真被打得毫無還手之力。
只見那女鬼的對手一身黑衣黑槍，紅纓槍頭。她的槍法變幻無窮，貓老爺盯著那上下翻飛的紅纓看，直看得頭暈目眩。那風破槍卻快而直，來如線，去如箭，指鬼頭紮鬼面，一副不去鬼首不回頭的架勢。
那女鬼好像只是個空架子，被纏鬥近身後，長髮拍的池中水滴亂賤，左閃右躲好不狼狽。
墨無常越戰越勇，低聲喝道：「你怨氣難去，怕是死於非命，但善惡有報，你千不該萬不該，不該害人性命。再害無辜者死於非命，豈不是和你一般怨氣沖天！」
像是聽懂了一般，女鬼漸漸停下了手中的動作，只剩她眼中的鮮血滴滴落於池水中，好像可以把整個錦魚池染紅。一時間好似戚戚怨怨，寸寸斷腸。
她大概也知曉奈何不了墨無常，便慢慢模糊了身影消散在了霧氣中。
折騰了大半夜，墨無常與奴良鯉伴終於探了那女鬼的底細。回到客房，兩者一貓就開始商量之後的計畫。
而墨無常第一句話便是疑問，「與那女鬼打鬥時，我覺得很古怪。」她側頭回想了一下，「感覺這女鬼虛虛晃晃的，我一槍就好像沒撂到她身上一樣。」
「那時自然。」奴良鯉伴笑道，「先前打鬥時我便在一邊觀察，我們這回是遇上錦魚幽靈咯！她的實體是那池中成百條的錦鯉魚喲。」
——錦魚幽靈，
——是依附在錦魚上的怨靈。
「喵哦，原來這鬼不是在這池中若是在那魚上！」貓老爺亮出肥爪，喵喵得直打馬後炮「你們早說，我就把那魚池裡的魚一條條撈出來吃了！」
奴良鯉伴拍了拍肥貓的腦袋，「唉，那附在魚上的怨靈真是這宅子前主人清水小姐，看她這般怨恨怕是當時死於非命也死得極為淒慘痛苦。那清水小姐生前是個有靈力的女子，女子屬陰，靈氣極盛，又滿腹怨氣，她是想不成厲鬼都難。
想想，清水老爺在這住得好好的，年前突然賣宅，還送了家傳美酒，這本就極為蹊蹺。過年時，人氣旺，喜氣重，那冤鬼還被壓制。年氣一過，首當其衝的便是那住錦鯉園正屋的小姐。說起來，如若那冤鬼遲遲不除，她越來越怨，恐怕就不止武家小姐一人遭殃了。」
墨無常顰眉，「難不成，還會把這一大家都害了？」
奴良鯉伴這回也極為鄭重地點了點頭，「所以，一定要儘快解決這事。最好的辦法便是把那池給填了，然後請幾個和尚來念經超度，實在不行就只能武力把她除去。」
墨無常木然道：「那，你要和這家的老爺說嘛？」
奴良鯉伴搖頭：「呔，直說不是法子。想家裡來個陌生人說你家那池子裡有冤鬼，快快填池超度，保命要緊啊！這家主人沒頭沒腦的，指不定衣袖一揮讓家丁把我打出去呢。再說，我現在的身份是個大夫，不是算命風水先生，這話可沒法直說。」
現在看來，對他們來說最好最快的法子還是用武力解決，但這談何容易，這女鬼的實體上百，她也自是不願讓他們有機會靠近池中的錦魚，墨無常心想著。
「那這般，我可以再偽裝成個陰陽師，許會有用呢。」奴良鯉伴想了想道。
「喵哦，這家會當你是騙錢的，給你些財物打發了，你連見到正主的機會都沒有。」一邊的貓老爺插口，它抖了抖腦袋上的耳朵，沉默了半晌道：「這等關鍵時刻，還得貓老爺我出馬才是。我可是隨便轉個彎就能遇上家主。」它貓眼眯了眯，「這家子待我厚道，我要把宅子裡的事兒告訴家主，在那冤鬼害更多人之前。」
奴良鯉伴挑眉，「你可考慮清楚了，你若透了你會說話的底，這家老爺便知道你這貓成精怪的事了。平日裡再怎麼寵你，說不定那之後就想著滅妖呢。」
貓老爺懶懶地躺在地上，「喵哦，那我自是知道。可，他對我有恩，因果輪回，我不能白白看著這家子喪命於此。老爺我早就說過了，我是只知恩圖報的好貓！」
墨無常心中暗暗讚歎，貓老爺膽子極小，很怕丟命，這回卻為了報恩連命都豁出去了，不得不說是一直有情有義的好貓。
這樣想著，手就被另一個溫暖的手掌握了握，抬頭就見身邊的二鯉君沖她眨了眨眼，好像讓她放心一樣。根據先前的經驗，墨無常一時間恍然大悟，大概是二鯉君又有什麼注意了吧。
話六·鬼之怨氣
有書則長，無書則短，就說那一夜過後貓老爺尋機會去向武家老爺告知，墨無常與奴良鯉伴則到集市上再打探一下關於清水家小姐的消息。
不提後者，就說那貓老爺尋了個恰當的時機，口出人言，對那武家老爺將事情娓娓道來。
而武家老爺在貓老爺開口的一瞬間就被嚇得脊背發涼，頭皮發麻。其實這也是人之常情，家中常年飼養的老貓突然口吐人言，說的話還讓人越聽越心驚，這論誰都會感到緊張害怕。
「武家老爺，你這幾年待我不薄，我不能冷眼旁觀武家姑娘白白病死，也不能就這樣看著這家惹來殺身之禍。」貓老爺搖了搖尾巴道。
武家老爺到底出身武士，大世面見過不少，又一聽到事關女兒的病情，也壯了壯膽很快鎮定下來，見這貓兒也沒有害他的意思便結結巴巴地問道：「你你你，你何出此言？」
貓老爺往前走了兩步，像人一般搖了搖頭，「在老爺你買下這棟大宅的時候我就曾暗示過你這大宅不吉，可偏生你們誰也沒注意，以為我餓了，光給了我許多小魚幹吃。過後不久，這家姑娘就病了，那並不是不適應環境所致，而是因為這宅中有冤魂。」
「啊！」武家老爺驚得叫了出來，「有冤魂？哪兒有冤魂，我們與它無冤無仇，它為何就這樣害我女兒。」一想到花樣年華就病得嚴重的女兒，武家老爺就又氣又急。
「武家姑娘什麼都沒做錯，就是占了那冤鬼先前居住的主屋，那冤鬼死於非命怨氣太重，心心念念想要回家，所以這家姑娘才遭了殃。」貓老爺道。
武家老爺聽了來回踱步，越想越覺得在理。那清水老爺住的好好的何故將它出售，定是有所緣由。顧不得害怕，他先吩咐下僕去尋那清水老爺，而後便連忙問貓老爺，「那，貓大仙，你看這有什麼法子可以化解啊？」
貓老爺沉默了半晌，「喵哦」了一聲，「填池超度或是舉家搬遷都是可以的。」
「那……」武家老爺還想問什麼，眼前的肥貓卻就地一滾躺在地上喵喵叫著，問它話也不回了，好像又恢復成一隻尋常貓兒的樣子。
說起來，那清水老爺也不是知情不報，為了錢財故意賣凶宅給武家的。
這宅子確實死過人，正是清水老爺的愛女清水藻之花，清水老爺怎麼也沒想到自己親口為愛女換來的錦魚池竟為她招來殺身之禍。清水藻之花非常喜歡那錦魚池，一次夜晚出去看錦魚不知為何就掉了下去，那處僻靜，她便悄無聲息地溺亡在那池中，害得清水老爺自己後悔不已。
那錦鯉園自那以後一直閒置著，也並沒有出什麼怪事。後來清水老爺自己覺得觸景傷情，決定賣了這大宅，也不想要那埋在院中的酒了。
武家老爺派人瞭解後，也歎了口氣。覺得這事可能也確實怪不得清水老爺，現下只能請人填池去廟中請和尚為池中的冤魂超度。
錦鯉園的眾人全部搬離，武家老爺請人填池的事兒一筆帶過。
就說當夜，這大宅又發生了怪事。原先月朗星稀，還算有些光亮。然而不過多久，天上便壓來了層層雲霧見月光「呼」地一下掩蓋住了。
說著，陰風大作，吹得樹葉嘩嘩作響。那下午被填的錦魚池中不見太平，那女鬼再次出現，不過這也正被守株待兔的墨無常與奴良鯉伴等個正著兒。
女鬼攜著滔天怨氣，見到兩者倒也不動手了，只是雙目流血，一臉淒婉。嘴唇一開一合，好像有什麼話想對兩者說。
奴良鯉伴笑了聲打趣道：「看來昨夜鬼姑娘那番曉之以情動之以理的話都感動這女鬼了。瞧，她都願主動與我們說些什麼了。」
墨無常搖了搖頭，警惕地手握風破槍上前。
只聽那女鬼話中帶泣，泣中帶語，似哭似語，好不悲切，「小女子名為清水藻之花……是這家的前主。小女子也不想害無辜者喪命，只是死得實在淒慘，怨氣太過深重。心中憤恨，才做了糊塗事兒。」
「姑娘為何怨恨，難道……姑娘不是自己失足落入水中溺亡，而是另有隱情？」奴良鯉伴眯了眯眼，洞察了她的話中之話。
女鬼猛地點頭，「這位大人所言極是，小女子生前雖不敢說造福眾人，但待人和善，從不與人積愁積怨。那天我好好在河邊賞魚，好像突然從身後躥出個人來，一把捂住我的口鼻，將我用繩縛住……」說到這兒，女鬼的面容猙獰起來，「然後，將我強按著頭活活溺死在錦魚池中。我拼命掙脫想要呼救，但那人心狠手辣，絲毫不心軟。我死後還把屍體拋在池中……」
墨無常聽得瞪圓了眼，想想有一個姑娘家活生生被溺死在池中，死後拋屍于水屍體浮腫不堪，這般慘無人道的手段，這般痛苦的死法，確實會讓人怨氣沖天。
「可恨，可恨，我至今不知何人害我，也不知那人為何要害我。這般天道不公，我也死不安寧。」女鬼恨得咬牙，瘋瘋癲癲的仰天流淚了半晌，「但我知曉我不應該牽扯無辜，明日這家主人就要請和尚來超度我。我想，便也這樣罷了也好，反正也回不了家，報不了仇。現下，我只想與兩位大人說說這事兒，一來訴苦抱怨，二來望兩位莫要把我當成無端殘害人性命的厲鬼。」
說著，女鬼的身影漸漸消失了。
奴良鯉伴歎了口氣，到底是曾經德藝雙馨的清水錦魚姬，哪怕怨氣十足也知曉是非。
而這也確實讓他唏噓不已，曾經美麗的絕世佳人卻死得這般淒慘，死後變成了這樣面容慘白，目流血淚的瘋婆子。
就在這時，說時遲那時快，旁邊墨無常突然抽出腰間飛刀，往那邊的高樹上擲去。綠色雷光劃過，只聽「噗」一聲刺中了什麼。
墨無常目光如炬，幾個箭步上前，用槍頭挑住從樹上落下的東西。那東西渾身漆黑的妖怪，藏在黑夜中極難發現，它像個□□似的有張大大的嘴與鼓鼓的肚皮，好像剛吃了什麼似的。
妖怪的肚子上正插著墨無常的短刃，可沒有流血，只是那肚子就那樣慢慢憋了下去。
——這是惡鬼，
——是世間各種貪吃，散步惡性的妖怪。
奴良鯉伴一見這惡鬼就「哦」了一聲，「這傢伙是在『吃』那冤魂的怨氣呢。看這樣子應是天天來這裡兒『吃』，否則肚子不會撐這麼大。」
「怨氣，為何要吃怨氣？難不成，清水小姐的冤死也是這惡鬼弄出來的不成？」墨無常問。
奴良鯉伴搖了搖頭，「這應該不會。」他指了指惡鬼呆愣的眼神道：「惡鬼是低智的妖怪，它們要麼吃，要麼放，害人這般的技術活兒它們可幹不來。至於那鬼之怨氣……」
——男之精氣，世之靈氣，鬼之怨氣，情之恐懼。
——一般妖怪修煉無外乎這四種。
奴良鯉伴說到一半，突然頓住了話兒，他好像想到了什麼，表情變得有些凝重。
「二鯉君？」墨無常詢問地扭過頭。
奴良鯉伴笑著搖了搖頭，「哦，沒什麼。只是突然想到什麼事。」
墨無常望了他片刻，面無表情地點了點頭，「二鯉君，要是想到有很重要的事要做就快去做吧。這邊我來處理就好了。」
奴良鯉伴聞言並沒有推辭，反倒是點了點頭，「那麼，鬼姑娘，我要走了。你千萬別想我喲。」
墨無常歪了歪頭，槍上掛著的惡鬼也跟著歪了歪頭，「好的，不想你。」
奴良鯉伴哈哈大笑一聲，「啊喲，怎麼這樣，說不想就不想哦。好吧，沒關係，我會想著鬼姑娘的。」說著，他的身影突然模糊，而後飛一般地出現在墨無常身邊將她擁入懷中，待姑娘還沒反應過來時又快速鬆快，消失在了原地。
墨無常愣在原地木然：「哈？」
槍上惡鬼木然：「咕咕？」
第二日清晨，武家老爺請和尚到填了池的地方念經超度。當日，武家姑娘的面色便好了許多，沒有之前奄奄一息的病態了，大概也可逃脫這英年早逝的悲劇了吧。
事關這武家姑娘與錦魚池女鬼的事也就這樣算是告一段落了。
也就在墨無常準備離開時，武家那只貓老爺突然出現在她面前，「我說，黑傢伙。你有家嗎？」
墨無常：「……或許有吧。」
貓老爺搖了搖尾巴，攀著墨無常的手臂躍上了她的肩頭，「那黑傢伙，我們走吧。」
墨無常問它：「你不留在武家跟著我做什麼？我可沒有那麼多小魚幹給你吃。」
貓老爺舔了舔白毛，頭也不抬道：「武家老爺雖不說，但我知道他定是想讓老爺我走的。我雖救了他的女兒，但他對我也有所忌憚，擔心我這個妖物作怪。」它頓了頓，「既然如此，貓老爺不勞他大駕，就自己離開吧。」
墨無常剛想安慰它一番，只聽他又說，「喵哦，人類也真不分好歹，老爺我分明是只好貓。不過，見他家被冤鬼害得怪慘，我就懶得與他計較了。」
墨無常拍了拍貓老爺的頭，「嗯，我知道的，貓老爺是只好貓。」
貓老爺「喵哦」了一聲，又恢復一開始的趾高氣昂，「哼，你這馬屁拍對了，既然如此，那貓老爺就告訴你個消息。武家老爺今天會把院中埋的酒挖出來，這引過妖的酒他也不想要了，準備丟在東面的山坡上，你想要的話就在哪兒等著吧。」
說著說著，那個黑色身影帶著個白色毛團兒就消失在了原地。
或許，他們是往東面去了吧。
話七·德尾森林
東面的山上有一片巨大森林，名叫德尾森林。森林中巨木深深，茂密的樹冠伸展，甚至掩蓋住了頭頂的蒼穹，讓光線透不進來。白日便昏暗不堪，夜晚更是伸手不見五指。
森林周遭人煙稀少，如若不是膽大包天，鮮少有人進入這德尾森林。但也有供旅人獵手等歇息的小茶屋著落在森林入口，這茶屋不知是何時出現的，畢竟沒什麼人會在意那裡。
那茶屋的老闆時常會依靠在門欄上，若是有見到人出現必回勸阻一二，告誡他們沒什麼事的話就調頭快快回家，這森林可是進不得的。
聽了老闆的告誡，許多迷路的人會連連點頭稱是，不過凡事有例外，也有不聽勸阻強行進入森林的，這不，眼前就有一個。
墨無常是在日暮時分出現在了那茶屋老闆面前的，她身後背為落日，逆著橙紅霞光緩緩而至。她的肩頭蹲著……哦，不，是趴著一隻白色毛團兒，仔細了看，嘿！竟是一隻白色胖貓。
茶屋老闆是個中年壯漢，正值壯年，他沖著直愣愣往森林走的黑衣姑娘招呼道：「喂！那位姑娘，不要進這森林啊！這裡面危險得很呢！」
墨無常聞聲一愣，回頭面無表情地望著那茶屋老闆，「店家在與在下說話？」
這地方本就沒什麼人來，現下來個穿黑衣的姑娘進森林本就是很奇怪的，那店家覺得渾身有些涼颼颼的，不過他沒往鬼怪上想。
畢竟……他一大老爺們兒陽氣足，天也沒黑下來，諒什麼女毛子都不敢近身，於是他點了點頭道：「姑娘是外地人吧，對這德尾森林大約是有所不知。」他的聲音頓了頓，壓低了下來：「都說山高必有怪，水深必有精，這林子大了可什麼都有啊，聽說有人在裡面看到過『大坊主』呢。」
——大坊主。
——是森林中的巨漢妖怪。
墨無常點了點頭道：「多謝店家告知。」
這次墨無常也是鐵了秤砣心要往這森林裡走。
因為這片森林是個捷徑，其它路線都是多繞個大圈，要廢去許多時間，那何不從這森林裡穿過。就算裡面真有妖怪，墨無常心說——打出去便是。
說著，墨無常便走進了山林。
茶屋店家揉了揉眼，看著快速消失的黑衣姑娘，喃喃自語道：「唉，這姑娘走得可真快啊。」
「咕咕，咕咕……」昏暗的森林中有不知名的聲音傳來，像是鳥叫一般。
乍看之下，這片森林古老宏大，巨大的古樹枝椏充滿張力，樹葉與樹葉間層層相疊。樹幹上纏繞的攀藤密密麻麻地纏繞著樹幹，好像將這森林中的樹木環成了一體。
森林很是安靜，卻談不上安詳，往深處走只覺得靜的陰森。叢生的荊棘野草，腐敗的枯枝藤蔓讓這片森林失卻了那份獨有的清新。
「咕咕，咕咕……」那奇怪的聲音還在從中回蕩著，若是眼神好的往那聲音傳來的方向看就會發現無數個黑點穿梭在這樹林中，它們的目的地好像都是去往森林深處的山之頂端。
山頂上的樹木濃郁蒼翠，樹幹粗的更是三個成年人都環抱不攏，樹枝的拱形形成了天然的屏障，遮蓋了裡面龐大的建築物。
沒錯，就是這深山老林的山頂上不知何時出現了一座龐大的建築物，它通體由岩石壁建成，牢固非常。好像是一座堡壘，有正中的大屋與旁邊連著的許多小屋。這座建築物後便是怪石崎嶇，高低不齊的雜亂之地，再往後便是筆直而下的懸崖峭壁，。
可以說，這座建築物有樹木掩護，與山體幾乎融為一體。其佔據了後背難以攀爬，只能正面突擊的優良地勢，可謂易守難攻。
而那群「咕咕」怪叫著的黑色惡鬼群正是湧向了這座建築物。它們通過石門，來到建築物中的一座小屋。這小屋中有一壇古怪地黑色盆池，裡面盛滿了烏黑稠密的液體，古怪的冒著氣泡，裡面好像煮了什麼，仿佛就要沸騰而出。
池邊站立著一個赤發的英俊青年，他血紅的眸子興奮地盯著那壇池水。
進屋的惡鬼們都有著鼓鼓的肚皮，它們將大嘴一張，像放氣一樣吐出了什麼，肚子一下子憋了下去，而池中也沸騰地更是厲害，噗嗤冒泡地好似在有所回應。
「還不夠，還不夠！」那赤發青年用手撩起那烏黑的池水，對那群惡鬼們吩咐著：「快，再去收集，再去多收集些，這世間的鬼之怨氣，鬼之怨氣！」
那群□□惡鬼瞪了瞪大大的眼睛，都轉身離開了這屋子。
赤發青年眼露瘋狂之氣，「啊，快了，就快完成了，終於就要完成了，我等了這麼久，足足等了兩百多年，兩百多年啊！」
就在這時，門口出現了個女子的妖嬈聲音，「酒顛大人。」
「啊，是赤櫻啊，如何，讓你收集的東西如何了？」赤發青年抬眸問道。
赤櫻嫵媚的美目上挑，「赤櫻出馬，酒顛大人還不放心嗎？」說著，美人兒抬手將寬袖一揮，往池中投入一股白霧，頃刻間，墨池沸騰地更是厲害。
「哈哈哈哈！赤櫻啊赤櫻！千份男子精氣分毫不差，真有一套，真有一套啊！」赤發青年解開腰間的酒葫蘆，猛地喝了一大口，「你那妹妹落櫻根本比不上你。」
「那是自然，我那蠢妹妹道行太淺了才會被那該死的奴良組抓住馬腳。」赤櫻不屑道：「光憑她那些本事真是活該被抓，不過大人放心，她蠢雖蠢，但不敢多透露□□，奴良組什麼都不會察覺，就像之前的兩百年一樣。」
赤櫻上前，柔弱無骨地手臂慢慢搭上了青年的脖頸，紅唇微張，吐氣如蘭，「既然赤櫻這般乖，酒顛大人可有獎賞？」
「獎賞？等池中寶物出世，定將我們失去的重新奪回。」青年說著便是一派期待與猙獰，「到時候，你便是最大的功臣之一。」
赤櫻眼眸微黯，卻還是嬌聲嗔道：「赤櫻最想要的事什麼，酒顛大人還不知嘛？」
赤發青年「哦」了一聲，攔過那楊柳細腰，面露邪氣，「原來我們赤櫻想要的獎勵是這個。」說著他附身，作勢就要吻上那片紅唇。
「咳咳，我說大將啊。你們這般白日宣/淫是不可行的。」一個聲音打斷了兩者的好事，來者是個白面書生，穿著身白衣，顯得文質彬彬，他手上捧了個匣子。
「真是的，玉面。這可是酒顛大人答應赤櫻的賞賜。」赤櫻怨念地忘了白衣書生一眼。
酒顛倒是不甚在意，順勢就放開了赤櫻的細腰，「玉面，那東西……」
「那是自然。」酒顛還未說完，玉面便點頭答應，他走到墨池邊上將匣蓋打開，一股黑乎乎的氣物呼呼呀呀地闖進了池水，仿佛還夾帶了一股尖叫。
「這、這……」赤櫻在一邊目瞪口呆，「玉面，你是怎生收集這麼多恐懼的！」
那白面書生微微一笑，露出了「不可說不可說」的莫測表情，「啊呀，既然赤櫻美人提問，小生怎能不答。要知道人類這東西，對未知的恐懼可是大大超出我們的認知。放些謠言，安排妖怪暗中嚇唬，讓謠言一傳十，十傳百，傳啊傳得就是以假成真。那恐懼之情還不好收集嘛？」
「不愧是玉面，鬼主意就是多。」赤櫻別開臉低聲嘀咕了一聲。
那墨池中冒出的泡猛得炸開發出一聲脆響，池水開始上湧，地面開始微微震顫。一邊的三者都注意到了這一異狀。
玉面反應最快，沖酒顛行了個禮，「恭喜大將，就快大功告成了。等那寶刀一出，大將也能報仇雪恨，殺那奴良組一個片甲不留。」
赤櫻斜了他一眼，也跟著道：「賀喜酒顛大人了，等那寶刀一出，酒顛大人定會心想事成。」
「哈哈哈哈哈！」酒顛仰天哈哈大笑，「等這寶刀一出，奴良組的拿把破刀根本不足為據，我要砍了奴良滑瓢的頭，以報當初的戰敗之辱！」
等著吧，奴良組，等著吧，奴良滑瓢，等著吧，好好等著吧！
那日的戰敗之恥，他定一一奉還。那時的所失之物，他定一一尋回！
走在森林外層曲徑的黑衣妖怪好像察覺到什麼似的，她頓住了腳步，視線猛地望向了山頂的方向。
「喂，黑傢伙。怎麼不走了。」趴在肩上正舒服的貓大爺差點被甩出去，「你不是說要去見故人，所以想快些嗎？那你倒是快走啊！」
大半時間沉睡在墨色玉環中的玄魔此時醒來了，他正巧聽見貓老爺這般說，就不屑地出言諷刺道：「若不是聽說有好吃好喝的，你怎會這般起勁兒。」
自貓老爺離開武家跟著墨無常已距離了好些月，季節也從初春一下子邁到了夏末。與墨無常身上的玄魔也混了個熟悉，然一向膽小怕事的貓老爺對玄魔非但不怕，還經常出言擠兌。
誰讓那玄魔現在是個紙老虎，它又能狐假虎威仗勢欺人呢！
「喵哦，老爺我懶得與你說話。」，貓老爺抖了抖鬍鬚，一副高傲的模樣。
玉中的玄魔氣得牙癢癢，但也無可奈何。它最近沉睡的時間越來越多，這其實是件好事，他的實力正在快速回復著，現在已接近一半，就差個契機就能從玉中化為實體。
雖還不能完全打破死玉的牽制，但至少比現在這樣子好許多。
「小黑，你有沒有覺得這裡很奇怪？」墨無常抬手摸了摸貓老爺的腦袋，一邊問玄魔。
玄魔冷哼了一聲，「哼，大約有些古怪吧。不過最近吸收的東西夠我消化一陣的，本魔頭要去睡覺了，有事沒事的都別叫我。」說著，便失去了聲音。
墨無常愣了愣，遲疑地往山頂上看了看，終還是提步離開了。
話八·火光沖天
「說起來，仇怨本大爺的妖多了，你說的是哪樁我怎麼知道？」奴良滑瓢大口灌著泡盛酒，「哈，真是好酒，好酒，不愧是犬山酒肆的酒啊。」
「哎呦，難得與你說回正經的。」奴良鯉伴雖這麼說，但面上還是一如既往輕快地笑著，「近來有者大規模收集男之精氣，鬼之怨氣，情之恐懼。雖說動作隱蔽，但卻越來越頻繁終被察覺。本大爺覺得局勢不妙，特來問問老頭你可有隱患。」
奴良滑瓢哼了一聲，「小兔崽子毛還沒長齊就在本大爺面前稱大爺，還叫什麼『老頭子』。」他閉口不提某二代目問的正經事兒。
奴良鯉伴微一挑眉，對自家老爹這死德性比誰都清楚，跟他急也沒用，於是就不慌不忙地倒了碗泡盛酒喝上一大口，「還不是老頭子，記性都差到這種地步了。」
滑頭鬼父子倆在櫻花樹下對酌，櫻花飄落明是好一派悠閒享受的事。
可兩位當事者的額角都隱隱壓抑著青筋。握著酒碗的手握得極緊，好像一副在下一刻就摔碗撂攤『這酒大爺不喝了』的架勢。
爺倆又對峙了一會兒，奴良滑瓢終於重重將酒碗往小幾上一擱，「你個小子……哼，本大爺想想，這麼多年來，能整出這些么蛾子的應該只有那傢伙了吧。」
說著，奴良滑瓢就講起了他年輕時遇上的一個妖怪以及之後發生的事。
「本大爺那時還沒娶瓔姬，你這小兔崽子更是不知在哪兒涼快著呢。奴良組那時雖不如現在壯大，但也是不容小覷。不過，那是有一個更早更大的妖怪組織，它們的大將是個酒吞童子，嘿，叫什麼名兒我不記得，不過倒是記得他有一頭赤紅的頭髮。
那傢伙心壞，所以上樑不正下樑歪，那個組織無惡不作，殺傷搶奪的事一點沒少做。特別是那個紅毛，看見人類中有長得還可以的黃花閨女就一併擄走，吃她們的肉，喝她們的血。
它們犯下這等惡事，本大爺知道不能坐視不管，否則就是在助紂為虐，於是帶著百鬼就殺上了山。最後當然是那紅毛敗給了我，他與他的幾個部下就逃走了。
過了這麼多年，我還記得最後他的眼神，真是瘋狂怨恨至極，好像在說『這事沒完，他不會就這樣善罷甘休』。哼，本大爺是誰，本大爺會怕他，過了這麼一兩百年的都快忘了這事，結果聽你這麼一說，什麼鬼之怨氣的……大約是那赤鬼為煉製什麼玩意兒找奴良組報仇吧。」
奴良滑瓢說著也鄭重了幾分，眼神冷了下來，「看來時間也不會短，能瞞這麼久，還真是小心謹慎，忍氣吞聲，還真小看他了……怎麼的小子，別告訴本大爺你怕了？」
聽到這兒，奴良鯉伴非但沒有面露懼色，反倒哈哈笑了起來，「啊呀，老頭子你真是越活越回去了，原就這麼點事兒嘛。最近他的動作越來越大，看來是那『寶物』就要大功告成，他們認為能大仇將報了……」話尾延長了些許，金眸中劃過冷冽，「這事倒是好辦的很，跟著那些惡鬼本大爺一路摸到對方老巢，等那些傢伙找上門來可不是什麼好主意，還不如在這之前直接上山去端了他老窩呢。」
這就是奴良組的大將，在平日表面不著調兒，可對事卻殺伐決斷，洞察清晰，毫不驚懼。
奴良滑瓢喝了口酒，對某二代目要多無賴有多無賴地攤了攤手，「啊呀，反正本大爺也不是奴良組大將，這等事兒自是你敲定主意去解決。」
「哼。」奴良鯉伴痞笑著搖了搖頭，「真是麻煩，怎生還帶『父債子還』的喲！」
話頭一轉，再說那墨無常。天色有些晚了，她也拿出了櫻花提燈照明。
走出德尾森林後就離黑石山不遠，離黑石山不遠就離朝陽村不遠。
墨無常這次是特地回朝陽村見阿旭姑娘的，一方面是因為阿旭在她臨走前的期望，一方面是因為她也想再吃一次那可口的飯菜了。
可還未走到朝陽村，墨無常就遠遠地看見村中火光沖天，黑煙濃濃而上。原先平靜安詳的小村莊此時人聲鼎沸，救火聲，逃命聲，救命聲，哭喊聲此起彼伏。
墨無常不可思議地盯著那處看，而後風一般往那火光沖去，攀在她肩上的貓老爺被突如其來的加速嚇得團起了身子，「喂喂，黑傢伙，你怎麼往火裡沖啊！」
墨無常一聲不吭，只是一味往前去。
要知道，在她展開全速奔跑時只要片刻就能到達，事實也確實如此。墨無常飛快地沖進了朝陽村，而看到的情景讓她幾乎目眥盡裂。
「救命啊，救命啊！爹爹救我！」一個姑娘被個渾身烏黑的妖怪像抗麻袋似的抗在肩上，那姑娘被嚇得渾身發抖，哭得肝腸寸斷，她手臂往後伸長，「救我，救救我！」
那姑娘的爹爹滿臉焦急，在妖怪身後跑著，也向女兒伸出了手，「囡囡別怕，爹來救你！」就在那老爹快要碰到女兒的手時，從他背後不知何時出現了個妖怪，五指成抓便將眼前的中年漢子撕了個開膛破肚。
那姑娘親眼看著爹爹在眼前慘死，「啊」地驚叫一聲就暈死了過去。
類似的場景比比皆是，這群不知哪兒來的妖怪奪了村中的姑娘，搶了村人的錢財，甚至燒了村中的房子。妖怪們「謔謔」怪笑，伴隨著火焰灼熱的氣浪，面目更顯猙獰。
墨無常看到的正是這派慘烈的畫面。
分明在幾個月前這裡還是秀美如畫的村莊，人們的臉上掛著一副幸福的笑容。而現在，這裡成了人間地獄，人們的臉上流淌著還未乾涸的鮮血，驚懼恐慌，死不瞑目。
墨無常面色冷的木然，手持風破槍就近解決了幾個害人的妖怪，顧不得三七二十一便問被救下的村民，「這裡發生了什麼事！這、這到底是……」
村民渾身抖得像個篩糠，他面色蒼白，手指哆哆嗦嗦地指向一個方向，「他，他……」
墨無常往那方向回眸看去，那屋頂上正站著一個白衣飄飄，眉目清俊的青年。
他的外貌就像是個普通的讀書人，可他此時氣定神閑地站在那兒，正一臉戲謔地看著人們求饒逃命卻難逃一死的慘狀，笑得一臉風輕雲淡。
他指揮著妖怪，「大將要喝處女之血助興，你們手腳快些，等久了他可就不高興了。」那書生像注意到了什麼，施施然低頭正撞上墨無常那雙黝黑的眸子。
白面書生璨然一笑，看著墨無常槍下倒著一些妖怪屍體，「哦，原是有朋友遠道而來……」他話費未說完，一杆卷著罡風的紅纓槍便迎面而來。
這書生到底實力不弱，與一般小妖不能相提並論。他寬大衣袖迎著一卷，側身躲開了這一槍。原想順勢繳械，可墨無常到底也不是吃素的，刺啦一聲把書生的袖子給裂了。
書生面色一沉，知道眼前的不是善茬，挑著空隙便一個閃身和墨無常拉開了距離，「小的們，撤了撤了，有朋友找茬來了。」說著，他率先白光一閃消失了蹤影。
白衣書生帶著手下消失了，可朝陽村鮮紅的火焰還在熊熊燃燒，痛失親人的哭喊聲絡繹不絕。墨無常呆立在屋頂上，手掌緊握著槍桿。
過了片刻，她終於想起了什麼，慌不擇路地跳下屋頂跑到了那個挨近河濱的屋子。阿旭姑娘的家有幸逃過了被焚燒的命運，只是牆壁被熏得發黑。
「阿旭，阿旭姑娘！」墨無常一邊叫著，一邊推門進屋。
屋內，空無一人。看來，阿旭應該也沒有逃過，被剛才的那夥妖怪擄走了。
「她們被擄去德尾森林去了。」就在墨無常不知如何是好時，身後突然傳來了個聲音。聲音的主人墨無常認識，是那曾出現在河岸上講故事的川男。
川男站起身果然很高，他指了指德尾山的方向，面露怯色，「那裡住著酒吞童子，很厲害。」說完這句話，他就消失了。
墨無常思慮一番，將肩上的嚇得瑟瑟發抖的貓老爺放了下來，摸了摸它的腦袋。
「喵哦，喂黑傢伙，你要幹嘛去啊！你要幹嘛去啊！」貓老爺抓住墨無常的袖子，「你要去送死嘛！酒吞童子，你知道酒吞童子有多厲害嗎！更別提他的那麼多手下，你一人去有何用？」
墨無常搖了搖頭，她顰眉望瞭望一片狼藉的村莊，「有妖怪這般作惡，我怎能坐視不理。再說，我也要去救阿旭姑娘。」紅纓槍舞了個槍花，墨無常眼神堅定道：「別擔心，我能打。」
貓老爺無奈，想了一下還是重新跳回墨無常肩上，「喵哦，貓老爺還是跟著你吧，還可以給黑傢伙你指條明路。要知道，老爺我可是知曉很多神秘事的。」
「謝謝你了，貓老爺。」墨無常道。
白色肥貓翹了翹尾巴，月牙眼一眯，「哼，貓老爺可是只有情有義的好貓。」
於是，那邊德尾山上的赤鬼組摩拳擦掌磨刀霍霍，這邊奴良組浩浩蕩蕩百鬼夜行上門算帳，而墨無常在貓老爺的指點下，也抄著近路跌跌撞撞單槍匹馬地上了山。
待著三方會師，也不知要鬧出怎樣一通驚天動地，天翻地覆的大事來。
話九·三方彙聚
百鬼彙集，臨登絕頂。
邪風吹得樹葉嘩嘩作響，烏雲也黑壓壓地蓋了下來。
好像心知肚明，又好像默契十足。就在奴良鯉伴領著百鬼上山時，赤鬼組也做好了準備恭迎大駕。前也說了，這德尾山只能從正面突進，也是易守難攻，所以赤鬼組居高臨下地看著山腰的奴良組，可謂是占盡天時地利人和。
赤鬼組大將酒顛身著紅黑和服立於百鬼之前，身邊跟隨著一個妖嬈美人與白面書生。他們身後的百鬼扛著赤鬼大旗，隨風而立真是好不威風。
「哈哈哈哈，奴良滑瓢居然沒來，不會是……怕了吧！」赤發青年邪氣地咧開嘴角，眼中透出戾氣，「啊，我當來的是誰，原是我們的小崽子二代目啊！」
「小崽子二代目，小崽子……」他身後的魑魅魍魎哈哈詭笑。
這話所言倒是不假，畢竟奴良鯉伴現在不過三十郎當歲，比上酒顛百年的資歷不知淺了多少。但這話說得未免欺人太甚，讓奴良組的眾鬼氣得牙癢，然礙于大將還沒說什麼，也只好忍氣吞聲。
就在雙方局勢緊張，大戰一觸即發之際，奴良鯉伴突然輕笑了一聲，不慌不忙地勾起了嘴角，好像面對的不是赤鬼的眾鬼，而是他吃飽飯足後在自家花園中閒逛，「啊呀，說得也是，奴良組的大家非常照顧本大爺，所以本大爺都成組裡養得大閒人了。可不正是閑著也是閑著嘛，這等瑣碎的事就由本大爺處理了。」
這好像把赤鬼組看成了一樁不值一提的小事，也讓奴良組的眾鬼面懷譏笑地連連稱是。都紛紛說自己是組裡的閑之又閑，這不，咱二代目吃過飯後突然說要消化消化，它們這群閑鬼不就跟著一起來了嘛！
「無知小兒！」赤鬼酒顛冷聲哼著，他背手提著一把烏黑赤紅相間的古怪刀具，張狂而兇狠地盯著奴良鯉伴，「對付你，我都用不著拔刀。」
「酒顛大人說得在理。」赤鬼身邊的赤櫻美人應聲附和，上挑的美目望著酒顛好像能漾出水來，動了動手中長鞭，上邊綁著的紅穗也跟著微微晃動，「對付他們何須酒顛大人動手，不如第一戰就由我赤櫻來，瞧瞧著奴良組裡有誰能與我相爭。」
奴良鯉伴身後的毛倡妓聽著就是一挑眉，身後濃密的長髮如滕蔓般生長延長，一副躍躍欲試的模樣。正想主動請纓，奴良鯉伴就率先扭頭沖她搖了搖頭。
毛倡妓身邊的首無也反對，「對方敢正面交鋒必定實力不強，你這般貿然迎戰怕是要出事。不如……」首無上前一步道：「二代目，這次便由我來應對。」
「啊呀啊呀，恭喜大將，賀喜大將了。奴良組真是後繼無人，面對赤櫻竟還猶豫不決，來的不愧是組中『閒人』啊。」那赤鬼身邊的白面書生見此便這般說道。
分明是軟綿綿的一句話，卻好像摻槍夾棍一般，似在回應奴良組之前的話。
就在奴良組咬牙切齒，赤鬼組得意洋洋之時，一個小妖怪突然驚恐萬狀地叫道：「大將！山后有人闖山，有人闖山啊！」
酒顛濃眉一挑，心說天方奇譚，這上山唯一的路就在面前，後山的斷崖自是難有攀上，周遭都是大樹環繞，哪兒還有什麼第三條路來！他當即破口大駡，「哪來的小妖！竟敢謊報……」半截話還在嘴裡，他就再也說不下去了。
只聽「轟」一聲響，離赤鬼組最近的一棵參天大樹忽然應聲斷裂倒下，枝椏上的樹葉嘩嘩作響，那原將赤鬼總部掩蓋的密密實實的天然屏障也就有了個空擋。
緊接著，天上的烏雲也「謔」地打出了聲悶雷，綠慘慘的閃電將昏暗的環境劈得一陣通亮。也就這個當口，兩隊人馬都看見了那樹後不請自來的妖怪。
那妖怪黑衣黑髮，紅纓銀槍，肩上好像還馱著個白乎乎的玩意兒。
相較於酒顛的警惕敵視，奴良鯉伴則是松了口氣，他搖了搖頭還有心情對首無調侃：「唉，這鬼姑娘每次出個場可真是悍喲。」
看著面前兩夥兒對峙，其中一夥兒的領頭人還是她的朋友，這讓造成大動靜的墨無常反倒二丈摸不著頭腦，看來她這橫插一杠地攪和進來似乎錯了時機。
確實錯了時機！墨無常肩上的貓老爺被眼前的變故嚇得哆嗦，原先它告訴墨無常山前山后並不是唯一一條進口，那擋得掩飾的大樹正數第二棵樹幹上因為風吹日曬裂了個大縫，墨無常或許可以從那裡鑽過去，從而偷偷潛入大門。
嘿！可這怎生和說好的不一樣啊！貓老爺也是心力憔悴，跟你說鑽鑽鑽，鑽不進去也別順著那縫兒劈啊！你不覺手疼它還為這棵樹疼呢！
這下可好，弄出這麼大的動靜。也不知道今天吹什麼邪風，也是趕上趟了，恰好遇上那赤鬼奴良兩方對峙，墨無常這硬生生成了那單槍匹馬的協力廠商了！
貓老爺知道大事不妙，可墨無常自己意識不到，她一眼就瞅著那酒顛身邊站著的白面書生，也一眼就認出他就是在朝陽村中號令妖怪們殺傷搶奪的頭領。當即，一雙黑眸就直閃冷光。
「喲，鬼姑娘。你怎麼在這兒？」奴良鯉伴問她。
墨無常抿了抿唇，「他們抓了人，我來著找他們算帳。」
奴良鯉伴聽了也是心下一驚。看鬼姑娘怒火中燒，擔心她此時與人動起手來會吃暗虧，奴良鯉伴忙走了兩步拉著她的袖子提溜了過來，掛著一臉笑，「哦，找他們算帳的，那就是我們這邊的，和我們是一夥兒的！」
見此情景，白面書生也沖酒顛「如此這般」地低語一聲。
酒顛聽後哈哈大笑，不屑地道：「我當是誰，原也是那三番五次壞我好事的小妖怪。就算你擾了幾件又何妨，我還不是大功告成！」
赤鬼眾妖：「大功告成，大功告成！」氣勢前所未有的高漲。
「他指的是先前那絡新婦還有那冤鬼清水小姐的事。」奴良鯉伴說著，眼神更是一片冰冷，「我算知道那清水小姐是如何死於非命，亡得冤屈了。是有妖怪下了丑時參。」
——丑時參，極為陰毒的妖術。
——在淩晨兩點詛咒，詛咒者要身穿白衣，胸前需掛一面鏡子。
——被咒者將死於非命，且死狀極慘。
「清水小姐靈力充沛，死後必定怨氣沖天，下咒者正是看中了這一點。哼，不得不說，為了鑄就一把妖刀不惜這般害人，也不怕把自己繞進去。」奴良鯉伴似笑非笑道。
「閣下這話不對，錦魚姬這般美人怕是只應天上有，在下早日送她回天有何不對？」白衣書生出聲道，「再說，她那身靈氣助我們大將一臂之力，也算是功勞一件！」
到這裡，清水小姐這樁事也是徹頭徹尾的搞清楚了。那赤鬼的玉面看中清水錦魚姬那身靈力在死後必定化為濃厚怨氣，就下了殘忍的丑時參詛咒她死於非命。
——為的，便是此時赤鬼大將手中的刀！
隨著又一聲雷響，開始下起了冰冷的雨。
兩方聚積的百鬼並不是準備拉出來溜一圈開個嘴仗就各回各家的，此時的德尾山上已然開始了一場大戰，妖與妖之間的混戰，將與將之間的對決，組與組之間的抗爭。
各種各樣土木水火的法術層出不窮，妖與妖之間的畏互相碰撞，好似槍戩相擊。
這裡到底是赤鬼的地盤，百鬼數量與地勢都佔優勢，而要殲滅對方必須端了他們老窩。
伴著冷雨，混著雜響，奴良組的百鬼漸漸失散。
墨無常肩上的貓老爺在開打前就識時務地躲到了一邊以免誤傷。
而墨無常也就這般帶著一杆銀槍殺入了敵陣，都說「槍是伏腰鎖，先扎手和腳。疾上又加疾，紮了還嫌遲。」她的一杆紅纓槍來去如風，銳不可擋，真不愧是百兵之王。
憑著強大的武力值，墨無常深入敵營，放眼望去竟全是密密麻麻的赤鬼組百鬼。
「鬼姑娘！別大意了。」正這時，斜裡出現一刃銀光挑飛了偷襲的妖怪。奴良鯉伴手中的彌彌切丸舞了個半圓，那半的妖怪紛紛退了一退。
「二鯉君。」墨無常順勢往後一勾風破槍，自是也唬得那半妖怪往後跳了一跳。
一刀一槍，皆是銳進不可擋，速退不能及。
奴良鯉伴與墨無常面對層層圍攏的百鬼，漸漸靠攏，背靠上了背。
一掃一挑，一斬一刺，一招緊挨著一招，一時半會兒竟契合地找不出破綻。
「鬼姑娘，你趁現在去救被抓的村民吧。」奴良鯉伴用彌彌切丸抵擋住了攻擊，「本大爺是大將，現在可不能貿然走開喲。」
墨無常搖頭，「不行，現在還不行。」
奴良鯉伴知道她在擔心什麼，他回頭輕笑了一聲，「救人這本應也是奴良組的事，這裡就勞駕鬼姑娘代勞了。別太小看本大爺了，怎麼說也是奴良組的大將，就這點程度又能奈我何呢？」
說著，他往後猛地一撞把墨無常撞到了後頭的樹幹上。
雨順著發，順著頸流進了領口，被撞出戰圈的墨無常緊了緊手中的槍桿，最後回頭看了眼那個為她吸引了大多數攻擊的背影，便在垂下枝椏的掩蓋下快速潛進了深處。
在雨中疾奔的墨無常心中默念著，快些，再快些，她得救完了人快些回來。
話十·朝陽花開
雨下得頃刻，周圍更顯昏暗。
墨無常快步穿梭在石地上，如同一抹鬼魅。
她進入了赤鬼的宅戶，裡面的房間與其說是房間還不如說是洞穴更合適。
現明還是夏季，可在洞穴中呆久了卻感到刺骨的寒冷。
墨無常兜兜轉轉，就是沒有看見一個人類的身影。甚至靜悄悄的，連聲音都沒有聽見過。反復幾次，墨無常更加著急了，胸口好像有火焰在燒灼，恨不得將身體一撕兩半，一半留在這繼續尋找，另一半要快點回去幫二鯉君殺出重圍。
墨無常不知時辰過了多久，她一方面緊抿著嘴唇告訴自己要鎮定下來，一方面又急不可耐。她在洞穴中找不到便又一頭紮進了雨幕中，雨水很快打濕了她全身，可墨無常卻分不清她臉上流淌的到底是水還是汗。
就在墨無常手足無措之時，她突然注意到地面水塘邊掉落的東西。
好像是看到了救命稻草一般，她猛虎下山似的撲了過去，一把撈起那東西，墨無常不禁攏起了眉。這混著泥沙又裂成兩半的玩意兒墨無常很熟悉，正是她臨走前送給阿旭姑娘的朝陽花木刻，如今它忽然出現在這裡，好像正冥冥之中給墨無常指了條明路。
順著木刻，墨無常的視線慢慢移到了正積著水的石路上。
——滴答，滴答，好像聽到是水滴落地的聲音，
——滴答，滴答，好像聽到了支離破碎的聲音。
洞穴中黑的不見五指，只能隱約聽見一些姑娘悲傷擔憂的低語與刻意壓抑的哭泣。阿旭感覺眼皮子極沉，好像上下眼皮本來就連在一起，怎麼都睜不開。
「轟隆，咣當」一聲巨響，好像有什麼東西被打破了，啊，好像是那暗無天日被打破了，她竟然可以感受到風的流動與雨水的落下。
不出墨無常所料，所有被赤鬼組妖怪抓來的少女全被關在地下的酒窖中。
就在墨無常一槍劈開石面翻身跳入時，她看見了一雙雙充滿希望與期待的眼睛。
終於找到了！
墨無常小松了一口氣，安撫地對她們說道：「別擔心，很快就能回家了。」
蜷縮在角落的少女們臉上還掛著未幹的淚痕，她們相互看了一眼，都在對方的眼中看見了喜出望外。
這時，一個少女囁喏地喚了一聲，「這位大人，我們還有一個同伴被關在旁邊的洞中了。希望，希望你也能救救她。她，她……」講到一半，那少女就泣不成聲，她斷斷續續，顛三倒四地說著：「她、她想讓我逃的，被妖怪傷了……可我不爭氣，還是被抓了……它們怕她的血留在酒窖裡，就把她關在旁邊的洞穴裡了。大人，大人，請救救她，救救她。」
墨無常心想這有何難，風破槍蠻力一劈那石牆，頓時開了個可一人通過的大口。墨無常告誡少女們呆在原地不要妄動，就閃身進入了那個洞穴。
這一進不要緊，墨無常只覺得被當頭一棒，差點就直愣愣地被定在那裡。
入眼便是流淌於地的鮮血，鼻息間也充斥著這股血腥味。墨無常盯著倒在那血泊中的身影小心翼翼地確認了一番，她的指尖微微顫抖著，蹲身上前想要把人扶起卻又不敢輕易亂動，唯恐觸及到對方的傷口。
「阿旭，阿旭姑娘！」墨無常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記憶的前一刻還是阿旭姑娘的笑臉盈盈，這一刻的現實卻是她倒在冰冷的石面上，生死未蔔。
大概是聽到了呼喚，姑娘微微眯開了眼，她茫然地看了半晌，「……啊，是，是無常大人啊。」她氣若遊絲，說得極慢極慢，她的胸口起伏了一下，勉力牽動了一下嘴角，「我就知道，我就知道……我一定還可以，再見，無常大人一面的。」
阿旭姑娘身邊的手動了動，然後顫顫巍巍地抬起伸向墨無常。她實在沒有氣力了，用盡全力也只抬起了很短的距離，但她的手沒有落空，因為墨無常握住了她的手。
「太好了，太好了……我就知道，我就知道無常大人不一樣，是，是好妖怪，一定是這世上最好的妖怪呢。」阿旭一邊說著，口中一邊吐出了鮮血。
阿旭姑娘傷的實在不輕，尤其是胸口處的傷口，好像是被野獸利爪撕裂一般，深可見骨。墨無常實在不忍心她就這樣躺在陰冷的地面上，她蹲身小心地移動她，將她抱在懷裡。
「我知道，我馬上就要死了。」阿旭很平靜地說著：「我不想死的，但也沒什麼辦法了……我想救她回家，她家的阿爹阿娘都等著她回家呢……我很想問問，想問問無常大人，阿旭現在還是不是一朵漂亮的朝陽花呢？」
墨無常沉默了半晌，啞聲道：「別說話了，阿旭，別說話了。」她心中一陣驚恐，墨無常發現她竟說不出『我一定會救活你，你不會死，不會有事……』這般安慰阿旭姑娘的話。
墨無常的黑色衣襟上已經沾上了溫熱的鮮血。
可眼前，阿旭姑娘還是掛著一臉微笑，柔軟的好似朝陽花的花瓣，如若初見。
——對了，我叫早川旭。旭，是『太陽升起』的意思喲！
——大人可以告訴我您的名字嗎？
——無常大人，我還能再遇見你嘛？
——無常大人，我還想再遇見你！你聽見了嗎！
她一直以為，阿旭姑娘會掛著這樣的笑容一直到老，一直到兩鬢斑白，一直到，很久以後。
或許，或許會有許多人，有許多像她這樣的陌生人或是妖也會看到那樣溫暖的笑，會像她那樣得到許多的感動……
想著想著，墨無常竟覺得眼前起了水霧，眨了眨眼便化作水珠滾落了下來。
「啊呀，哭了呀。」阿旭姑娘輕笑道：「我母親同我說過，一個人離世後，要是有人願意為其流淚，那就不枉來世走一遭……」她眯起了眸子，嘴角也彎得像個月牙，「那、那是很幸福的事……所以，所以阿旭，一定也是個很幸福的人啊……」
阿旭的聲音隨著笑容漸語漸輕了下來，在這漆黑的洞穴中，她好似沐浴在溫暖的陽光下，安穩的，幸福地閉上了眼睛。
「阿旭，阿旭姑娘。」墨無常輕聲喚著，「阿旭姑娘，出去再睡吧，出去再睡，別在這兒，別在這裡……」她說不下去了。
——已經沒有呼吸了，阿旭姑娘，已經死了。
墨無常慢慢放下懷裡的姑娘，攤開手中碎裂的朝陽花，神情有些木然。
都說人類蜷手而來，撒手而去，不牽不掛一身輕鬆地離開人世是最好的。
墨無常將手掌中的朝陽花放在阿旭姑娘身邊，垂眸低語道：「……阿旭姑娘，一直都是這世上最美的朝陽花。」
輕歎了口氣，墨無常轉身離開了這裡，面無表情地告知同村人阿旭姑娘的死訊與呆在原地的告誡後便一言不發地躍上了地面。
雨還在下著，砸在墨無常的風破槍上發出清脆的聲響。
在趕往回去的路上，墨無常突然又想起了她的名字，她的師傅與她解釋過，她自己也與玄魔解釋過——她叫墨無常，世事無常的無常。
她師傅與她說過，這世上的風光無數，能一路相伴的少之又少。
世事無常，通常情況下有一人會陪你走一段，然後會慢慢消失在旅途中。之後還有沒有人，又會什麼時候出現這都不知曉。
所以，或許有些路註定只能一個人走，有些景只能一個人看。
其餘的，有著，便去珍惜，再多了，便也是奢望。
阿旭姑娘陪著她走了一段路，現在，她帶著一臉笑容揮手向她告別了。
不過，她會記得她，她會好好珍惜這段回憶，墨無常這般想著。
她會記得有一朵世間最美麗的朝陽花，曾在她的旅途中燦爛而溫暖地綻放過。
話十一·匹夫之勇
——「轟隆」。
驚雷乍起，四周被陣陣閃電劈得忽明忽暗，密密麻麻的雨絲也在閃光中時隱時現。
墨無常就在這只大不小的雨中疾奔著，就算在錯從複雜的枝椏下穿行也好似一支離弦之箭。她的黑衣黑髮透濕，好似一團融成一團的墨，但她那雙黑眸卻定定地注視前方，滌清而堅定著。
突然，她猛地停了下來，面上的表情化作了深深的震驚與不可相信。
就在剛剛那陣雷光之下，她看清了前頭發生的景象。
刀刃，那是亮得發白的刀刃，利得不禁讓人覺得心中怵然。就是那猛烈的雨也在遇到那刀刃時也乾脆地一分為二，好像形成了某種斷層。
兩把寶刀，一柄靈活迅猛，一柄狂烈激進。
兩個持刀者，便如那兩把出鞘寶刃，短兵相接，刀刃相撞發出針鋒相對的脆響。
一個回身，一個相錯，一瞬即止的功夫，墨無常好似聽見了利刃刺進身體的聲音。都說耳聽為虛眼見為實，墨無常也確實看了個清楚，所以她整個人都微微顫抖了起來。
眼前的一幕化作了單色，只餘黑白與鮮紅。
是二鯉君，是二鯉君倒下了。
那個從來一臉嬉皮笑臉，好像全天下也沒有煩惱可愁可憂的二鯉君就在前一刻，就在她面前被那赤鬼白刃進紅刃出，真可謂是被刺了個透心涼。
墨無常是看過奴良鯉伴動手的，遇上鬼婆的瞬間斬殺，面對冤鬼的遊刃有餘，面對群妖的進退有度都在宣告一個事實——他很強。
他是奴良組名副其實的第二代大將，他是號稱魑魅魍魎之主的妖怪，他是墨無常眼中比她厲害的妖怪——可就是這樣一個妖怪，他敗了。
鮮血從他的口中流出，前額的零碎黑髮擋住了他的雙眼，遠遠的，只看他踉蹌了兩步後便倒了下去，他狠狠摔落在石地上，流出的鮮血很快便於雨水融為一灘。
墨無常想要發出叫喊，但翕動了一下嘴角後還是歸於寂靜。
她看了看四周，發現剛才還奮戰的奴良組百鬼不知為何都沒有了身影，或許是見大將不敵便一哄而散，也或許是寡不敵眾早就倒下。剛才為阿旭姑娘的淚意竟硬生生憋了回去，再消失無蹤。墨無常手心攥著槍桿，一股刺痛與沉重在心口油然而生，都快逼上她的嗓子眼。
「啊哈哈哈哈哈！什麼奴良組，什麼魑魅魍魎之主！還不知敗在了我『赤鬼丸』之下！」勝利的酒顛哈哈大笑，跳上了旁邊一塊高起的尖石，他用尖銳的刀尖猛地指向倒在地上的手下敗將，「瞧，瞧啊！這狼狽不堪的樣子，真是可笑，可笑至極！」
「大將威武，這只不過是個開始。這是奴良滑瓢的獨子，他一定會因此痛不欲生，那正是我們向他索命的大好時機。」玉面笑眯眯獻計道。
酒顛聽聞又是一陣仰天瘋狂大笑，「哈哈哈哈哈，有了赤鬼丸，有了這把寶刀，他一個奴良滑瓢又算得了什麼，就算是十個也不足為懼！」
玉面順勢煽動聲勢，「聽見了嗎，我們赤鬼組可是打敗了奴良組的大將與先行部隊，我們終可以取代奴良組，而我們的大將便是新一任的魑魅魍魎之主！！！」
「魑魅魍魎之主，魑魅魍魎之主！」手下的百鬼一個個面露猙獰，大聲嘶吼著。
便在赤鬼組為此次的勝利群情激動之時，墨無常卻獨自屹立在雨幕中，緊緊地抿起了嘴角。
靜，她只覺得寂靜，靜得慘烈至極，一身黑衣近乎要與晦暗的環境融為一體。
墨無常忍不住渾身打顫，就是指尖都蜷縮了起來。分明剛才渾身被冷雨浸得冰冷，但此時卻覺得渾身汗津津的，渾身滾燙地似被燒灼烤焚。
「喂，喂！墨無常，墨無常！」身邊的樹上傳出了一個壓低的聲音。
墨無常回頭一看，竟是貓老爺，它急得連「黑傢伙」都不叫了，直呼其名，「奴良組都敗得一個不剩了，我發現一條下山的小路，咱們也快逃吧。」
墨無常沉默了半晌，她抬手揉了揉貓老爺圓乎乎的腦袋，離開了武家貓老爺非但沒變瘦反倒又圓了幾分，她慢慢道：「我……就不走了，貓老爺你，還是快些離開這兒吧。」
貓老爺一聽她話語裡潛藏的涵義，一雙月牙眼足瞪得圓咕隆咚的，像兩個桂圓兒，「喵哦，你你你，難不成你準備去報仇！喂喂喂，他們數量這麼多，你可千萬別衝動！」
墨無常猛地抬眼，眸子中暈染著某種漆黑的情緒，摻雜著湧動的怒火與極度的悲愴，她近乎一字一頓道：「亡我故，殺我友，此仇不報，天理難容。」
貓老爺驚駭地退了一大步，連忙勸道：「都說君子報仇十年不晚，等哪天你有把握了再報仇也不遲，你現在去指不定……就回不來了。到時候不光報仇失敗了，也不能再找你師傅了。」
要說什麼還能讓墨無常回心轉意，貓老爺能想到的只有這點了。
可墨無常卻勾了勾嘴角，露出了一個笑，「嗯，我知道。可我師傅告訴過我，有想做的事哪怕千軍萬馬阻擋也一定要做，否則徒增後悔。我如今苟且留下性命也不一定找得到他，反倒留下了件後悔之事，以後追悔莫及。」
她刻意加了句，「再說，我死都死過了，也是一回生二回熟了。」
貓老爺心裡也很清楚，赤鬼現在剛得寶刀，武器嘛，總是用的越久越磨合，現在趁他手生自是此仇不報更待何時，可……就算如此，面對赤鬼百鬼又怎會有勝算呢！
望著對方斬釘截鐵的眼神，貓老爺長歎一口氣，勸了又怎麼樣呢，這「免費車夫皆伙夫」還不是準備去送死嘛，它「喵哦」了一聲，「走吧走吧！像貓老爺這麼聰明的貓自是不會虧待自己，待你走了便去尋個更大更可靠的金主。」
貓老爺說完，墨無常便真的走了，一步步走得極穩。
「哦，這邊還有個小妖！」看著從暗處走來的墨無常，百鬼中有妖怪大叫。有獻媚好功者上前主動請纓，準備收拾了這個漏網之魚。可還未等那妖怪近身，黑衣妖怪手中那冒著電光的銀槍就率先將它乾脆俐落地一斬兩段。
在距離那群赤鬼百鬼只余十步時，墨無常停下了腳步，風破槍槍尖上挑指向尖石之上的酒顛。百鬼一下子沒反應過來，只聽這膽大包天的妖怪冷聲道：「此不共戴天之仇，吾誓不與俱生人世。赤鬼大將，膽敢一戰！」
酒顛不把墨無常放在眼裡，不屑一顧。他身邊的玉面也面露譏笑，「唉，也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勇氣可嘉勇氣可嘉，我們可不能被她小看了，百鬼們上吧，也給她點顏色看看！」
誰與你講什麼道義，誰又與你談什麼公平，這就是妖怪的世界。你一人強又如何，奴良鯉伴的下場便是這黑衣妖怪的下場，指不定還不如呢。玉面笑著，狹長眼眸中卻佈滿冷意冰霜。
赤櫻也是嗤笑一聲，看墨無常老大不順眼，她手中長鞭一揮率先上陣，緊跟其後的，便是浩浩蕩蕩，一擁而上的赤鬼組百鬼！
——「轟隆」。
驚聲又響，洪如雷鼓，墨無常面無表情地看著如同千軍萬馬洶湧而來的百鬼，既不大驚失色，也不急於逃命，而是不慌不忙地涮了個槍花。也不知是破釜沉舟還是真的氣定神閑。
赤櫻看她這般作態就氣，泛紫染毒的長鞭就是狠力一揮。
要說這墨無常到底是裝模作樣還是真有本事，這一下便是見了真章。
迎面的長鞭她既不抵擋也不閃躲，甚至眼睛都不眨一下，風破槍猛龍出海，攪其中段，向下一引，反向上挑，三個動作一氣呵成，又有一身力氣，一下子就繳得赤櫻長鞭脫手。紅纓晃動，槍桿順勢一個神龍擺尾，一杆子掃在赤櫻的身軀上。
赤櫻慘叫一聲，被掃飛了足足丈許。
赤鬼百鬼一個個都不是善茬，然都擅長單體作戰，讓它們團體作戰也真是為難了。
只看百鬼們的隊伍雜亂無章，毫無配合，被打得七零八落。而中間那唯一一個手持銀槍，逆妖而行的黑衣妖怪卻勢如破竹，步步逼近。頗有副「一夫當關萬夫便開」的架勢。
赤鬼軍師玉面一看這還得了，沉思片刻立刻計上心頭，示意酒顛後便高聲喊道：「百鬼聽令，莫打這小妖了，想法子毀其武器便是！」
果然不愧是老謀深算，陰險狡詐的妖怪，一個命令就逆轉了形勢。
之前墨無常應對地還算遊刃有餘，只是因為對方沒有合作默契，更沒有什麼團隊陣法，百鬼想的是把她置於死地或是阻擋她的腳步，所想也不盡一致。而現在所有的妖怪有死死盯著風破槍，不打墨無常，光往武器上招呼。
這下換得墨無常應接不暇，都說一多咬死象，更別提包圍她的都是不弱的妖怪，現在它們目標一致，不管武器是刀是斧還是拳，不管它的畏是這樣還是那樣的，一律針對風破槍。
墨無常躲也不是，不躲也不是，首先是四面八方妖怪太多也躲不了，再來就是就算閃避了也好不到哪裡去。要說不躲，那墨無常必定只能拿槍抵擋，總不見得為了護個槍讓攻擊打在身上，那豈不是更得不償失，可萬一槍被打碎，沒了武器，那接下來的一切可就難了。
身上的黑衣早就被血液浸染，早先是被阿旭姑娘的血染的，之前是別的妖怪飛濺而上的，現下則是墨無常自己如困獸之鬥般得了個鮮血淋漓。
可就算如此，她的眼睛依舊盯著前方，目光如炬，竟顯咄咄之勢，毫無退縮之意。
玉面看著此情此景，陰晴不定地看了看倒在血泊中的奴良鯉伴，又看了看那一副同歸於盡架勢的黑衣妖怪，玩味地笑了兩聲，「啊呀啊呀，真是有情有義感人肺腑啊。」
他扭頭對酒顛道，「大將，赤鬼丸可否借在下一用。」
酒顛挑了挑眉，知曉這老部下鬼主意一向多，便也大手一揮將寶刀借給了他。玉面端詳著赤鬼丸，刀刃鋒利，刀身上隱隱透著血色的紅，入手便感到一股子徹骨的陰冷與煞氣。
「好刀，果然好刀啊！」玉面讚歎了聲，而後猛地一躍而起，一瞬間躍上了墨無常的上方，手中高舉寶刀劈頭便是一斬，高聲道：「看刀！」
被它劈中那還得了，墨無常來不及考慮便把風破槍往上一抗，鋒利的刀刃與精鐵淬銀的槍身相對，發出刺耳的聲響與哢哢直濺的火花。
玉面面帶微笑，道了聲，「哈，有勇無謀，匹夫之勇，難成大事啊！」
話音剛落，只聽「哢嚓」一聲，那堅固的槍桿突然裂了個細縫，而後越擴越大，在猝不及防之時如同被捏碎的枯葉般碎裂成了無數碎片。
墨無常臉色一下變得慘白，風破槍，碎了。
是了，這就好比給老虎拔牙，一個沒了牙的老虎還怕什麼呢，被扒皮宰割只是時間問題。
玉面收刀歸來，將寶刀完璧歸趙。
而後一臉愉悅地等著好戲的上演。
這混著血的黑雨還在下，也不知，還要再下多久。
話十二·一出必滅
滴答滴答，紅色的血從嘴角溢出，黑色衣袖抬起，冷冷地將它擦去。
沒有了風破槍的抵擋，墨無常雖見招拆招，就地取材從一個妖怪手裡奪了長刀，但到底不是慣用武器，前進的進程緩慢，可謂是原地踏步。
而赤鬼百鬼也深諳「趁你病要你命」之理，自是齜牙咧嘴著步步緊逼。也的確是雙拳難敵眾手，好漢架不住人多，墨無常負傷不輕，被打得吐血不止。
酒顛與玉面看著下方的混戰，面露冷笑。
玉面心想，果然如他所料，沒了那武器的幫忙，這妖怪就算再厲害也不能再翻出什麼花來。就好比被拔了牙被鎖鏈拴住四肢的野獸，再不可能掙脫困住它的牢籠。想到這裡，他心下一定。
「你們還等著做什麼呢？現在可是滅敵的大好時機。我相信，大將也是會有所賞賜的。」玉面悠閒地搖了搖手中的紙扇笑道。
百鬼的攻擊更為猛烈，墨無常一個避閃不及，一把鋒利刀刃就刺進了她的肩膀，整個兒穿透了過去。墨無常疼得一個悶哼，手中的刀也應聲落地。
「快，她不行了！再加把勁兒！」不知是誰高喊了一聲。
話音剛落，數道勁風也聞聲而來，墨無常膝下一軟一下子半跪於地。幾雙利爪一撲上前，倒鉤狀的烏黑指甲尖銳無比，看來是想給墨無常一個開膛皮肚。
相較于墨無常嘴角的血紅，她的臉色呈現虛弱的蒼白。筋疲力盡，負傷累累可謂是墨無常現在的狀態，她眼睜睜看著危險的來臨卻無力躲避。
她緊皺著眉，微顫的雙手緊握上穿透進肩膀的刀刃，心下一橫，手臂用力將刀刃使勁拔出，反向揮刀斬向向她撲來的黑爪。
對方顯然沒想到墨無常還有動手反抗的氣力，伸出的爪子被毫無防備地斬成兩截。妖怪慘叫一聲，斷處噴湧鮮血。
見這妖怪落得如此慘狀，其它妖怪都不確定起來，它們面面相覷，進攻的腳步也戛然而止。
而做完這一切的墨無常也不過是強弓末弩，肩膀上的血洞噴濺冒血，就算勉強站起也根本舉不起武器。遠觀戰局的玉面看出門道，對百鬼道：「她就快被打敗了，站都站不起來了！你們快些去解決她！」
百鬼一聽玉面這般說，膽子又大了起來。果然發現墨無常半跪在地上站不起來，更是發出了興奮地邪笑，「哈哈哈哈，剛才不是很會打嗎！現在，還不是落到我們手裡！」
降臨的大雨好似無情地沖刷著墨無常的傷口，將那些血色在地面擴撒。
戾氣，肆虐，惡意，晦暗，就在此時此刻，墨無常突然感受到了撲面而來的黑暗，鼻息間也滿是濃厚的血腥氣味。身上的溫度像是快被雨水帶走，感受到的是徹骨的冷意。
先前被挑飛的赤櫻對墨無常直恨得咬牙，她冷笑著伸展了一下手臂，那條纖細的手臂頃刻間便成了一條碩大的蛛腿，其前端尖銳非常，「啊，既然如此，那就由我來解決掉這個傢伙！」
她要將她的頭砍斷，然後再用蛛線將她穿個千瘡萬孔，最後再一點一點把她吃掉。赤櫻這樣想著，眼神中露出了得意的瘋狂之色。
眼看著，高高抬起的寒光就要落下。
就在這緊要關頭，說時遲那時快，一陣閃爍著綠芒的驚雷「轟隆」一聲狠劈而下，好巧不巧正劈在赤櫻身上。
「哈哈哈，天助我也，天助我也！」一陣大笑突然響起，一雙黑色犄角率先出現在眼前，而後便是一雙鷹隼般的雙眸。
天哪！憑空突然出現了個怪物！這怪物牛頭馬身，鷹目蛇尾，通體一身黑亮鱗片，模樣奇怪至極，就連妖怪都不知它到底是什麼妖怪。
它好像興奮地騰空蹦躂了一圈，而後好像注意到了什麼，那雙鷹目牢牢鎖定在墨無常身上，那牛頭上大概是露出了幾分嘲諷，「這不是墨無常嘛！怎的這樣狼狽。哼，區區這點小妖就把你打得起不來嗎？就這點實力到時候你還談何阻止我為非作歹！」
哦，這原來是從黑色玉環中化出原型的玄魔！
玄魔突然面露凶光，冷然道：「既然這樣，何不現在就了結了你的性命，也省得你礙事。」
說著，綠色雷光開始驚心動魄，接連不斷的在墨無常四周炸開。大概也是壞心辦了好事，這讓之前在旁邊包圍的百鬼足退了數丈遠。
失去兵器，赤鬼百鬼就對付不得，現在再加上恢復了至少一半實力的玄魔，難道，就到此為止了嗎？墨無常緊抿著唇角，心中問著自己。她微垂下頭，好似準備放棄了一般。
一道驚雷劈過，墨無常猛地抬起頭看著上空的玄魔。
只聽她斷斷續續道：「如若，我今日難逃一死，必定，毀去玉環，不為世間留下隱患……」她面色慘白，然眉目間滿是堅毅。
之前玄魔的平靜是有她看著，其實力也未恢復。現它恢復了半載實力，若她再身死，更是沒有阻止之人，之後他若真的為非作歹，她就是放虎歸山助紂為虐。
與其讓它現在殺了她，不如乾脆來個一刀兩斷，玉石俱焚。
玄魔忍不住一噎，梗著脖子道：「好你個墨無常，就算今日本魔饒你一命，你也不見得逃得過這群妖的追擊。你若因為這樣死了還捏碎玉環讓我陪葬，豈不是對我極為不公！」
不知從哪兒來的力氣，墨無常緊握雙拳，竟顫顫巍巍站了起來，她勾了勾唇道：「沒到最後誰生誰死還個準兒，既然還能站起，我就還能打！」
玄魔看著墨無常那雙黑眸，驚愕地發現就算到了這般絕境，她卻沒有絲毫灰心喪氣的情緒，它不禁問：「前面這麼多妖怪層層阻攔，你又沒了兵器，你就從未怕過嘛！」
墨無常肩上的傷還冒著血，她沉默了片刻回答，「怕，怎的不怕。但，怕不是放棄的理由。」
面對赤鬼組的百鬼，面對實力高強的酒顛，面對那把莫測的妖刀，這一切的一切都是懼怕的理由。可墨無常的腦海中卻一直回蕩著阿旭姑娘臨死前的笑容，奴良鯉伴被殺的一幕，他們對她的善意，他們對她的笑容，他們對她說的話。
可以說，這是她在這裡最初得到的溫暖，同樣也是她的牽絆與掛念。好像無論走到了何處都不再孤身一人。
面對強敵當然害怕，但為他們報仇是必須要做的事，就算害怕也絕不能退縮。
生前她與師傅墨百行闖蕩江湖，大災小難的經歷不少，最糟糕時的一次是殺了個頗有權勢的紈絝公子，結果被前來的殺手圍追堵截毫無退路，可謂到了彈盡糧絕的地步。雖然也害怕喪命，但她的師傅墨百行卻從未想過放棄，也從未對自己做的事感到後悔。
「我師傅告訴我，想做的事就一定要去做，一旦做了便是板上釘釘，容不得半點後悔與後退。」墨無常的眼睛閃著光，「既然我與赤鬼不共戴天，那為了手刃仇敵我就是魂飛魄散也再所不惜，更何談是吊著一口氣闖過這百鬼。」
這話說得豪氣沖天，也確實所言不假。
玄魔被眼前這個小小鬼怪的話說得震驚不已，而後他突然仰天哈哈大笑起來，「好好好，好個墨無常，好你個墨無常啊！好個不懼千軍萬馬，哪怕魂飛魄散！就憑你這般『肆意妄為』，幫你一把又如何，又如何！哈哈哈哈哈！」
玄魔蹬了蹬前蹄，搖頭晃尾地道：「好好想想，你的槍真的毀了嘛？都說銀槍易折，戰魂依在，你的槍在哪裡，難道你自己還不知道，還拿不到嘛？」
話音剛落，玄魔便伴隨著一陣雷光化成黑煙消聲滅跡，徒留寂靜。
四周的百鬼被此情此景驚得沒回過神來，而墨無常則站在原地，慢慢閉上了眼。
她的槍，她的槍在哪兒……
墨無常手掌反轉，周圍的氣流好似在掌中流動，那密集的雨也隨著這軌道滑動著。
玉面見狀知道不妙，大喝一聲，「還愣著做什麼，快上去除了她！」
百鬼這才如夢方醒，迅速上前。
可已經來不及了，只見墨無常隨著墨無常的手掌翻轉，絲絲縷縷的綠光隨即擴散，漸漸拉長形成了一個大概的輪廓。
墨無常猛地雙目圓睜，瞳仁深處劃過一道綠芒，「我的槍，在於心，也一直在我手。」手中綠光隨著她手掌的拂過漸漸散去，露出真容。
細看，這杆槍與之前的風破槍略顯不同。槍長一丈三尺七寸，槍桿沉重玄黑，槍桿後端處盤踞著黑龍紋路，槍頭為鏨金虎頭型，虎口吞刃，鋒利無比。
墨無常掂了掂槍，點了點頭道：「嗯，有點分量，正趁手。」她涮了個槍花只覺得順手無比，好像這新槍已經跟隨了她許久。餘光看見有妖怪撲來，將這新槍一揮，頓時響起破空之聲，而後便是那妖怪的淒厲慘叫聲。
這回可不單單是被挑飛這麼簡單，那妖怪只是被槍掃到就口吐鮮血，倒在地上痛苦不堪根本站不起來。墨無常一愣，心中也是奇怪這槍的威力巨大。
正疑惑著，新一輪的攻擊就到眼前，容不得她細想，提槍上前就是拼殺。不知為何墨無常竟越打越有勁兒，這新槍與她契合非常，好像手臂得到了數倍的延長。
如果說之前的風破槍靈活輕盈，那這把新槍更符合墨無常大開大合直截了當的槍法。
這把新槍在墨無常手中來去自如，非常輕巧，但實則它實重九九八十一斤。其槍鋒銳利，點到必死，槍身巨重，掃到必亡。
百兵之王，一為臨霸，二為凶霸。
以一出之名震涅天下，一出必滅。
「必滅，無鬼霸王槍！」墨無常眯眼喚出槍名。
那槍隨即微顫低鳴，綠芒閃爍，好似在做出回應。
墨無常槍桿一橫抵在身前猛地往前一推，震得百鬼就是一個後退。她手持黑槍，一個躍起，那駭魂的槍鐮槍尖閃著寒光，她的眼神淩厲如冰，低聲喝道：「誰敢攔我！」
一時間，百鬼竟無一敢擋。
大雨瓢潑，山下卻黑壓壓一片浩蕩。
「一切都安排好了？」奴良滑瓢懶散地抽著煙斗。
閉合一隻金眸的青年壞笑著點頭，赫然就是那奴良組二代目奴良鯉伴本尊無誤，「那是自然，赤鬼定會為現在奴良組群龍無首高興不已放鬆警惕，我們現在回去殺個回馬槍可謂事半功倍。」
「那，營救村民的事如何了？」
說到這個，奴良鯉伴眯了眯眼，笑道：「嗯，已經去找了，還是很靠譜的，現在應該已經找到了。我現在殺回去應該可以正好趕上營救。」
他仰頭往上看去，將彌彌切丸往肩上一抗，回頭對首無他們戲謔道：「喲，『小的們』，隨本大爺上山，去把赤鬼殺個片甲不留吧！」
身後是一片彌漫的叫好聲，隊伍比先前山上出現的擴大了數倍，這才是奴良組，也是奴良鯉伴真正的百鬼夜行。
正這時，一個圓滾滾的灰撲撲的東西突然滾到了奴良鯉伴腳邊。
「喵哦，你竟沒事！」那東西喵叫了一聲，露出了一張泥一塊白一塊的貓臉。
奴良鯉伴認出了貓老爺，也不嫌髒將它撈起來，「貓老爺，你這麼急衝衝地要去做什麼呢？沒有留在那裡等鬼姑娘回來嘛？」
不提這個還好，一提這茬，貓老爺叫道：「喵哦，大事不好了，墨無常那二愣子看見你死了就找酒顛報仇去了！喵哦，還一副同歸於盡的樣子真是嚇得老爺我滾下山找些樹靈幫忙呢！」
貓老爺聽墨無常說過幫助過黑石山的樹靈，原還想著找樹靈救援。
「結果你沒死啊！這下大事不好……」貓老爺話還未說完，就覺得身子輕了一下，瞬間被奴良鯉伴丟到了一邊奴良滑瓢手裡。
它回神看著已消失不見的奴良鯉伴與其百鬼，目瞪口呆地與奴良滑瓢大眼瞪小眼，好半天擠出一句話來，「喵哦，真是，嚇死本老爺了。」
話十三·雨夜殺聲
玄黑的衣，沉玄的槍，冷意的眼，以及鮮紅的血。
但凡那道如黑蛟遊走的槍影劃過，赤鬼百鬼便慘叫連連，哀嚎倒下。墨無常肩上的傷口血肉模糊，然她手中的槍卻在此時所向披靡，銳不可擋。
百鬼驚恐，士氣大散，更是被打得「潰不成兵」，節節敗退。玉面雖想說些什麼鼓動士氣，然在面對對手的強大武力時卻沒有起到應有的作用。
「大將，接下來有什麼安排嗎？」玉面看到那黑衣妖怪已攜著那怪槍打到了面前，也不禁放下了先前的淡然，皺起了眉問立于高處的酒顛。
酒顛哈哈大笑，「有意思，這樣的對手才值得我的赤鬼丸出鞘。」
話音剛落，那道黑色身影已如巨鵬展翅躍到眼前，手中的槍鐮發出駭魂的寒光。酒顛戾氣地瞪著眼前的妖怪，「嘩」地一聲拔出赤鬼丸，兩柄兵刃相撞再次發出刺耳的叮噹脆響。
墨無常冷著臉，持著槍，手腕使勁下壓。酒顛雖接得吃力，但也沒讓槍鐮再進一分。這一刀一槍皆為精煉，強強對接，一時間僵持在那兒，竟是誰也不輸誰，誰也不贏誰。
然前我們也說了，酒顛站於高地，腳下有著力點，但墨無常是躍起，這般高度只是一時，此時自是吃了大虧。
僵持過後，還未分出勝負，墨無常便直直往下墜去。上方是謔謔得意怪笑的酒顛，下面卻是虎視眈眈舉起兵器，準備讓墨無常自投羅網的百鬼。
一旦下落，那便是千瘡百孔，恐怕就要魂飛魄散。
「哈哈哈哈……」酒顛惡劣張狂大笑，眼看大敵將除，不禁心生愉悅，大叫了聲，「去死吧！」
就在此時此刻，一邊的玉面突然惶恐地大喊，「大將，小心啊！」
可已經來不及了，說時遲那時快，下墜的墨無常微眯著雙眼，突然將□□前後持平，槍尖直指酒顛咽喉，猛地前推脫手，她清嘯一聲，「著……」
這杆黑槍好似猛龍出海，以迅猛之勢刺向酒顛致命之處。
這是墨無常的最後一擊，也是最後一個機會，自是用盡了全力。
或許是墨無常絕命之槍的威力，或許是正洋洋得意的酒顛沒有防備，霸王槍竟真的刺穿了酒顛的咽喉，將他那掛著錯愕表情的頭顱與他的身體撕裂，直至分家。
一切發生後，墨無常的□□漸漸化作綠光消失，下墜的墨無常也安心的閉合了眼，準備聽天由命，想著大不了就是與敵人一命換一命，她也沒虧著。
想像中的尖銳穿透並沒有來臨，墨無常也同樣沒有魂飛魄散。
一雙臂膀接住了她，將她擁入懷中，接著便是一個熟悉的聲音在耳畔響起，「鬼姑娘，喂，鬼姑娘……」墨無常迷迷糊糊聽著，覺得像是二鯉君的聲音，心想自己這回大概是順利下地了。
她嘴裡呢喃了一句，「二鯉君，我替你報仇了，這下你我都好安心投胎去了。」
這般說著，倒也安心。只覺得渾身上下都在疼，四肢也是疲憊的動彈不得，墨無常蜷了蜷手指，算是徹底眼前一黑，意識沉底。任他外面怎麼叫喚，愣是雷打不動。
墨無常這不醒還好，可把抱著她的奴良鯉伴嚇得差點三魂沒走個兩魄，額上冷汗直往下掉。
奴良鯉伴帶著百鬼趕到現場見到的就是一派慘烈，四處殘肢斷臂，鮮血飛濺。有一抹身影逆行百鬼，顯得格外惹眼。不用細想，那必定就是墨無常。
她渾身被雨水與血水浸濕，肩上一個血洞正咕嘟冒血，那大小兵器都往她一人身上招呼只看得奴良鯉伴心如刀絞。還未來得及做些什麼，便看見墨無常提槍躍起與酒顛短兵相接的驚心動魄之舉，接下來的突變更是讓奴良鯉伴差點來不及反應。
總算等接到了墨無常，她一副半隻腳踏進地府的慘樣更是讓奴良鯉伴心痛不已。先前遠看還看不清，現在近看更覺得墨無常的傷勢極其嚴重。
渾身上下大小傷口無數，刀傷箭傷層出不窮，還都滲著血。最為嚇人的傷口有兩處，一是肩上那處刀傷，貫穿露骨，血肉模糊。二是一道從胸口連向腹部的大口，好像要將她一劈為二。
首無看著傷勢也不禁咂舌，忍不住說了聲，「二代目，墨姑娘傷得很重，要快點帶她回組治療……」還沒等他話說完，就見自家二代目一言未發地騰出一隻手來，舉在墨無常受傷之處的上方。他的手掌隱隱散著淡色的光，這光芒正已肉眼可見的速度治癒著墨無常身上的傷口。
奴良鯉伴微垂著頭，黑髮隱隱遮住金色的眼眸讓人看不清情緒。但從緊抿的嘴角，難得的沉默與百鬼們多年的經驗來看，自家二代目這下恐怕是氣得不輕。
奴良鯉伴自己都不知道現在是何種心情，先是心痛憐惜，又是氣鬼姑娘不珍惜性命，接下來又是鋪天蓋地對自己的後悔自責。多種情緒混雜在一起，最後心頭竟熊熊升騰起怒火，也不知道是針對眼前的赤鬼或是其他什麼誰。
墨無常這暈過去也是走運，沒有經歷接下來那場宛若修羅場似的拼殺。
在那個雨夜，在德尾山上的雙組戰役一直被妖怪們津津樂道，一是一黑衣玄槍妖怪，以一敵百，悍然取敵首級的不可思議表現一戰成名，被戲稱為「黑霸王」。二嘛，便是奴良組二代目率領百鬼血洗德尾山，殺盡了餘下的赤鬼組百鬼以絕後患，一改之前寬鬆的手段變得果決起來。
這些都是後話，暫且不提，我們還是轉回話頭，回到眼前。
待墨無常身上的傷口大致恢復，奴良鯉伴放下治癒的手，心中第一次莫名感謝起自己母親大人遺傳的能力。抬手擦了擦墨無常臉上沾上的血液，奴良鯉伴抿起的唇微微上揚了一分，他輕聲溫柔地道了聲：「……鬼姑娘，等我回來。」
將墨無常轉移到安全的地方，奴良鯉伴含笑卻冰冷的視線劃過餘下赤鬼組百鬼，停留在玉面身上，「喲，你們大將都身首分家了，你們還不束手就擒嘛？」
赤鬼組百鬼將大將已死，確實方寸大亂，但玉面卻不慌不忙，手中的摺扇搖啊搖的，面上掛著詭異地笑，他從懷中掏出個布袋，「閣下所言差矣，說我方大將身死為時過早。」
那是個回物袋，可以隔空取得自己先前定位好的東西，無論它在哪裡。這東西在妖怪中頗為普遍，奴良鯉伴自是認得。
玉面伸手在布袋中掏啊掏，臉色忽然猛地大變，他倒退了兩步，口中喃喃自語，「怎麼可能，怎麼會這樣！這不可能……」
「你，可是在找這個？」就在這時，一個蒼老的聲音突然想起。
在場者回頭一看，原是一個白髮蒼蒼，留著白須的老者在說話，他一手中托著個碎裂的黑色香爐，一手持著根木頭拐杖。他身邊跟著兩個綠衣姑娘，她們正一臉憤然地瞪著玉面。
「哼！真是可惡的妖怪，把我們害得那麼慘。」一位姑娘罵道。
「哈哈，稍安勿躁。」老者拍了拍姑娘的手，繼續心平氣和地對玉面道：「這位小友，我們黑石山樹靈一直與你們井水不犯河水，兩不干涉，但你做的事可是不厚道啊。天地靈氣本無主，我黑石山有幸得著風水寶地，若是想來修煉或是拿些靈力去也不算什麼事。但你把這禍害埋到黑石山，吸走黑石山上的萬靈的生命可是大錯特錯，使得樹靈傷人性命更是錯上加錯，現在想把這生命力渡給這酒吞童子更是罪加一等啊。」
玉面看著老者手中的黑色香爐碎片一臉不可思議，「這不可能，你們是怎麼掙脫的，這可是那位大人留下的寶物，你們怎麼可能恢復……」
「唉……你壞事做盡，屠了那酒家的全家老小，只為得到三吉鬼的靈氣香爐。天道使然，你定會遭到報應。」老者歎了口氣，捋了捋鬍子，「當然，這還得多虧了那位墨姑娘的功勞啊。是她上山后陰差陽錯打碎了香爐讓我們恢復，也在此時斷絕了你的後招啊。」
「喵哦，就是這樣。」一團白毛從旁邊慢騰騰滾過來道了聲，。
「小喵，你不是說恩人身受重傷，快些帶我們去看看。」一邊的綠衣姑娘說道，「我們可是把古樹老爺爺都請出來了。這邊的事解釋一下也就好了。」她冷眼掃了一眼直冒冷汗的玉面，「我啊，是片刻都不想呆著這兒呢。」
奴良組的各位在這時也算搞明白了個大概，看來原先這老奸巨猾的玉面還備有後手，可沒成想還沒用上就被毀去了，要說是誰這麼得勁兒，還不就是那厲害的墨姑娘嘛！
人家現在昏迷著呢，這般拼命還不是為了他們大將報仇，這樣有情有義，讓他們也不禁動容。奴良鯉伴與百鬼本就心往一處想，現在更是不約而同的在心中暗暗冷笑，嘿嘿，現在沒招兒了吧，現下可以一了百了了吧，還等什麼，此時不打更待何時啊！
頃刻間，兩組又混成了一團，奴良鯉伴與其它妖怪使出鬼纏將玉面手刃刀下，赤鬼組更加士氣大散。
大雨還在繼續，喊殺聲與劈砍聲也還在繼續。
或許是因為夜色正長，也或許是因為怒火中燒，德尾山上戰鬥還在進行著。
話十四·陽光正好
眼前是一片混沌，好似徘徊在大霧中進退不得。
背上像是壓了塊大石，行走的腳步越來越重，墨無常覺得自己應該已經迷路很久了。就這時，耳畔突然劃過了舞槍時的破風之聲，她回眸一看，竟看見了久違的陽光。
「叮，叮……」槍鐮與槍鐮相撞發出清脆的聲響，原是兩個人正在練槍對招。然這兩個人年歲差得有些大，一個是中年男子，另一個則是個不過十歲模樣的女娃子。
別看後者只是個年歲不大的女娃，但她槍法著實了得，提擄攔拿，纏翻圈環樣樣不含糊，一套八母槍使得有模有樣。
不過世人都說薑還是老的辣，此言不假，那粗狂漢子不愧多活這麼多年，槍法靈活嫺熟不露半分破綻。女娃的槍鐮襲來，只見他不慌不忙用槍桿抵擋，槍桿在他手中呈一定彎曲將對方的勁道卸去。手腕快速反轉，槍頭以極快的速度繞出弧度，貼著女娃的槍桿向上用力一挑。
或許是那女娃沒有防備，也或許是漢子的繳械的力道太大，銀槍從女娃手中飛出，豎插在不遠處的泥土中。女娃眨了眨透徹的黑眸，沮喪地看了眼手掌，「唉，果然還是比不過師傅，就連遊走二十招都做不到。」
中年漢子從腰間取下酒葫蘆喝了一大口，聽了女娃的話哈哈大笑起來，「啊呀，啊呀，真是笑死我了，就你這區區學槍十載的小丫頭要真能在我墨百行槍下游走數十招，你師傅我這麼多年也算活到狗身上了。」
女娃煞有其事地點了點頭，她仰起頭望著墨百行，眼中一派孺慕，「師傅師傅，那我什麼時候才能和你一樣厲害！阿常也想和師傅一樣成為厲害的俠客。」
「哈，好酒好酒！」墨百行撓了撓頭，將葫蘆口小心蓋好，「啊呀，丫頭啊，你師傅我可不是什麼俠客，離俠客可是差得遠咯。」
小姑娘一臉不解，兩隻爪子揪上了墨百行的衣袖，「師傅武功高強，為什麼不是俠客。」
瞅著小姑娘那雙期待明亮的眼睛，漢子突然歎了口氣，寬大的手掌揉了揉小姑娘的頭頂，「阿常啊，師傅我只是一介行走江湖的浪客，俠這個字可是半點沾不上邊啊。
要知道，俠，善德仁勇，守德仗義，心懷仁義。而師傅我的心實在太小了，著實裝不下那些有的沒的，我的武藝既不是為了行俠仗義，也不是為了劫富濟窮，我只是為了做我想做的事，保護我想保護的人罷了。」
小姑娘歪了歪腦袋，「既然師傅不做大俠，那阿常也不做了，阿常……」憋了好半天終於傻乎乎地說：「那阿常也是要好好學武的，到時候等師傅老了，我要保護師傅的！」
雖說墨百行是師傅，但在墨無常心中，墨百行更像是個父親。她眼眸中透著認真與堅定，好像下定了決心。
「哈哈哈哈！你個傻娃子。」墨百行笑道：「師傅我還用得著你保護嘛！或許十來年後老了，但還能打。以後孝敬我就送來幾壇好酒就行了。」
他疊著墨無常的手握上銀槍槍桿，「不過阿常，你要記得，不管你以後如何，手中的槍都要用來保護想保護的人，做想做的事，這樣，你的槍將戰無不勝。」
小姑娘一臉凝重地點了點頭，「是的師傅。阿常記住了。」而後，她咧開嘴笑著豎起了小拇指，「這是師傅和阿常的約定，應該拉鉤上吊一百年不許變才對啊！」
年復一年，花開花落，墨無常看見那個在陽光下手把手教導自己的師傅漸漸鬆開了她的手，而後離她越來越遠，最後他的背影消失在了那片西方的遲陽落日中。
看他的動作，應該是一邊喝著酒，一邊揮手與她告別吧。
畫面一轉，墨無常又看見了讓她決眥裂目的一幕，酒顛的刀刺進了二鯉君的胸膛，鮮血蜿蜒流了滿地，而後是一張染著鮮血再無生機的蒼白面龐。
她還記得他面上的壞笑，記得他騙人耍賴的樣子，也記得他笑著說「我喜歡你」的話。那個妖怪啊，從此再也不會沖她笑，再也不會想方設法逗她笑，也再也不會叫她「鬼姑娘」了。
心中只有一個念頭就是為二鯉君報仇，如果說先前為阿旭姑娘的死感到悲傷，那現在便是憤怒，為此憤怒到了極點。
墨無常在殺入百鬼時突然想起師傅對她說的話——無論在什麼時候，你手中的槍都要用來保護想保護的人，做想做的事，這樣，你的槍將戰無不勝。
那好，她唯一的念頭便是報仇，所以，她手中的槍定會助她一臂之力。
哪怕折斷了也有好，只要她心中的堅持不去，她手中的槍就會一直在，與她心意相通。
殺殺殺，不知過了多久，眼前的霧都彌漫起了紅色。
漸漸的，喊殺聲聽不見了，赤鬼的妖怪一個個消失了，四周又化為黑暗，霧氣肆漫。墨無常握緊手中的玄槍，茫然地往前走去。
接下來，她要做什麼，又要走到那裡去，還要走多久呢？眼皮越來越重，墨無常覺得自己快要睡著了。
就在這似夢非夢的時刻，她聽見一個熟悉的聲音，「鬼姑娘，鬼姑娘……」
「鬼姑娘，你都睡了四天了，還不睜開眼睛嗎……古樹老人說，你再不醒過來，情況就會變得糟糕了……」
「鬼姑娘，你知道嗎，我原先就喜歡你喜歡得不得了……現來更是被你迷得死去活來，所以快醒過來吧……否則你讓我……」
「鬼姑娘，我知道你心最軟了，貓老爺茶不思飯不想都瘦了一圈了，如果你不心疼它，你也心疼心疼我唄……你不醒，我都笑不出來了……」
「鬼姑娘……鬼姑娘……鬼姑娘……你快醒來好不好……」
墨無常醒過來是在一個午後，陽光從窗外投入室內，讓墨無常覺得渾身暖洋洋的。睜開眼後半晌，墨無常終於確定這次自己又逃過一劫，大難不死。
或許是閻王老爺知道她力道了得，怕收了她砸壞他的閻羅神殿，兩方權衡就只能作罷了。
雖然覺得精神疲憊，但墨無常坐起身的氣力還是有的，她環顧四周，室內只她一個。不過透過視窗可以看見院中櫻花樹這事來判斷，她或許是在二鯉君家吧，這點她之前聽二鯉君得意洋洋地說過許多次了。
身上染血的玄衣已經換成了乾淨的衣裳，傷口大概是被治癒所以也不疼了。墨無常咽了咽喉嚨，勉強站起身，有一件事她很想去證實，既然她又僥倖沒被閻王爺收去，那之前聽見的二鯉君的聲音也不知道是真是假。
就在墨無常搖搖晃晃準備拉開門時，紙門忽然「嘩」地一聲被拉開了。墨無常愣在原地，拉門者好像也沒意料到這樣的情況，他一下子也沒反應過來，呆立在那裡。
風「呼」地吹過，他們的黑髮隨之起舞，粉色花瓣也飄飄散散地吹拂而來。
四目相對，墨無常盯著那雙金眸好半會兒，小心翼翼喚道：「二鯉君，你也沒事吧……誒……」
她話還未說完，就被對方長臂一展帶入懷中，像是抱著失而復得的寶物，奴良鯉伴抱著鬼姑娘，將腦袋窩在了她的頸窩，罕見的一言不發。
「二鯉君……」墨無常喚了一聲，毛茸茸的髮絲讓她的脖子有些癢，不過她沒躲，只是慢慢抬起手臂環住對方的後背，輕聲道：「看見你沒事，我很開心的……」
「鬼姑娘是笨蛋嗎……」鯉伴大爺悶聲，「你開心，可本大爺不開心，一點都不開心。你還不知本大爺一貫的套路嗎，報什麼仇啊，傷得這麼重，不覺得疼嘛……」一想到這個，他都覺得疼得不行，說是肝膽俱裂也不為過。說著，奴良鯉伴抱著墨無常的手臂又收緊了幾分。
墨無常苦惱起來了，她呆了一會兒後開始笨拙地安慰，「那那個，我那時沒想那麼多，只是，只是很生氣，就……」
「我知道。」奴良鯉伴打斷了她，又重複了聲，「我知道。」
此時此刻，什麼都不用說，什麼都可以不做。
奴良鯉伴緊緊抱著墨無常，好像在仔細確認感受對方的存在。墨無常輕輕合上眼，頸間莫名有些濕潤，她想了想，默默拍了拍二鯉君的背。
默默無言，陽光也靜好，就在這樣一個安靜的午後，墨無常覺得她或許可以笑得很燦爛。
還能照得陽光真是太好了，能遇見二鯉君，真是太好了。
話十五·提燈物語
「聽說了嗎？那天被我們二代目帶回來養傷的那個姑娘，就是那個『黑霸王』。就是那個霸王誰敢戰，百鬼莫能敵的那個『黑霸王』！」
「真的假的，我遠遠看那姑娘，也不像是力大如牛的樣子啊。不過，那姑娘可是被我們二代目親手抱回來的，我想著咱們二代目應該是看上人家了。」
奴良組裡的小妖怪私下竊竊私語，對留在主宅的那新來的妖怪議論紛紛。
「咳咳……」毛倡妓拍了拍小妖怪們，「別瞎討論了，該幹嘛幹嘛去！」
「大姐大姐，你一定知道什麼，講給我們聽聽吧！否則大家都好奇得不得了呢。」有膽大的妖怪一臉好奇地問毛倡妓。
「是啊，是啊！大姐給我們講講唄！」有人帶頭，其它小妖怪也附和起來，「那姑娘真是『黑霸王』？真那麼厲害？是不是非常兇神惡煞，脾氣暴躁啊？」
毛倡妓無奈扶額，她歎了口氣，將手中的活計停了停，「其實也不是什麼不好講的，墨姑娘確實厲害，這次受傷頗重也有一部分是咱們二代目的責任。這下好了吧，都別瞎猜了。」
小妖怪們原還想纏著毛倡妓說道說道，但被這麼一說也就縮著脖子不言語了。
不說別的，咱們回頭看看那墨無常。
畢竟外傷已愈，近來幾天也好吃好喝被供著，墨無常覺得自己已經大好了，渾身上下都是勁兒，如今讓她與酒顛再戰八百回合也幹得動。
力氣沒處使，閑著也難受，墨無常提著玄槍就在院中練起槍來，也算活動活動筋骨。旁邊的貓老爺舒舒服服地躺在一邊，拍了拍圓滾滾的肚皮，身邊還放著半碟沒吃完的小魚幹。
墨無常的槍法精妙，可惜面對貓老爺是對牛彈琴，它只當是耍武把戲地看著。
貓老爺看得好好的，冷不丁問了句：「我說，黑傢伙。你傷好後，還走不走啦？」
墨無常聞此，一個勾槍收勢，神情有些琢磨不定，「這……我應還是要離開找師傅的。」她頓了頓話頭，掃了眼貓老爺身邊的小魚幹，垂了垂眼簾，「貓老爺……便留在這兒吧，之後也不知會遇上什麼危險，留在這兒會安全些。」也無需與她一起受風吹露宿之苦了。
不說這個還好，聽墨無常這般說，貓老爺尾巴白毛炸起，只聽它「喵哦」了一聲，「雖說本老爺很滿意現在的好吃好喝，但、但……要是你走了，本老爺被其他妖怪欺負排擠了怎麼辦！你再這麼說，看貓老爺我……不撓花你的臉哦！」
話是這樣說，但貓老爺只是捨不得墨無常罷了。
「你就不能留在奴良組嘛？」貓老爺急道：「唉，真想不通，你這人怎麼半點不懂享福，留在這可比你在外孤零零流浪不知好了多少呢。」
墨無常走到貓老爺身邊坐下，給它順了順毛，輕聲道：「我知道，這裡很好。」二鯉君在這裡，貓老爺也喜歡這裡。
貓老爺無奈道：「喵哦，雖然是個笨蛋不過你待貓老爺我挺好，若你一定要走，貓老爺我還是勉為其難和你浪跡天涯得了。」
一時間，墨無常少有的猶豫不決起來。
就在她垂著頭顰眉思索時，一個身影從門口走了進來。墨無常抬頭，看見過來的人是個笑容可掬的婦人。這婦人她先前短暫地見過一面，她是奴良組主母瓔姬。
瓔姬是個人類。因為與奴良一代目相愛所以毅然嫁給了她的妖怪夫君，現在也成為了奴良組受妖怪們愛戴的主母。
見到瓔姬親自過來問候，墨無常連忙起身招呼道：「夫人，早上好。」
「啊呀，真是太客氣了呢。」瓔姬歪了歪頭，面上溫婉的笑容染上了些活潑，「小鯉那孩子也真是的，老『鬼姑娘』，『鬼姑娘』地叫，我可不這樣，我喚你『阿常』可好。」
先前雖見過奴良主母，但一來不是單獨見面，二來見面時間也不長。面對長輩，墨無常從來都是畢恭畢敬的，所以哪有不同意的理，她連連點頭答應。
瓔姬問候墨無常的傷勢，得知已經並無大礙後便很是高興地笑起來，「啊，那真是太好了。對了，我有一件事要問你哦，阿常會雕刻的對嗎？」
「……嗯。」
「喲西，太好了！」瓔姬一下子抓住了墨無常的手，「那可以教我嗎？我以前就很想學木刻。」
墨無常眨了眨眼，望著眼前女子溫暖喜悅的笑容，默默點了點頭，「好的。」
瓔姬點了點頭，突然回頭說了句，「看吧，我就說這姑娘很是溫和好說話呢。這下你們該相信了吧！」說著，從瓔姬身後的樹上屋頂上，一個個小妖怪都悄悄探出頭來。
「阿常別見怪哦，這些孩子對你很好奇呢！他們都想和你打招呼，不過外頭把你說得有些可怕，它們有些擔心你把它們一下子打跑呢！」
小妖怪們睜著圓滾滾的眼睛，雞啄米似的使勁點了點頭。
都想和她打招呼嗎？自動省略其它，墨二聽到這句心裡就別提多高興，面上不自覺就勾起了笑容，「嗯，你們好。」
看這黑衣妖怪並沒有外面傳得那樣兇神惡煞，小妖怪們也就放下了心，一些還是遠遠地看著，一些則膽大地湊到旁邊去說話。
奴良鯉伴站在院子拐角，靜靜看著這樣的一幕。那黑衣妖怪面帶淺笑地教著母親木刻，身邊微攏著些小妖怪，他們沐浴在陽光下，身影顯得些許朦朧。
「唉呀，真是的。」奴良鯉伴靠在身後的牆上，「鬼姑娘，本大爺為了把你留下可真是想方設法，這次可是把瓔姬大美人兒都驚動了。」
他閉合著左眼，嘴角懶懶地勾了起來。
其實就算是白忙活一場他也樂意，看吧，鬼姑娘都笑了。
墨百行有個習慣，美曰是飯後百步走活到九十九，然後推墨無常出去給他帶壇好酒回來。秉承這個良好傳統，墨無常飯後總是要出去溜達一圈的。
天上星星不多，月亮也鑽進了雲朵，雖說夜色昏暗，但對於墨無常這樣走慣夜路的傢伙來說，這樣無風無雨的天氣的確是散步的好日子。
也不知走了多遠，墨無常看見前頭竟隱隱閃著亮光，走近一看，原來是有個人提著燈籠站在路邊。那人背對著墨無常，看身影應是個姑娘。
墨無常歪了歪頭，如果沒感覺錯，這不是個人類。說來也對，沒有哪個人會願意黑燈瞎火地站在這裡的。
還未等墨無常說什麼，那姑娘就率先回過頭來，「這位大人，可是要回家呢？」
一看她的相貌，墨無常震驚至極，兩個招子瞪得大大的。這妖怪姑娘簡直和死去的阿旭姑娘長得一模一樣。如若不是她親眼看著阿旭姑娘死去，她都懷疑阿旭還活生生的站在眼前。
那姑娘看著墨無常一臉驚訝的表情很是奇怪，「大人，認識我嗎？」
見對方並不認識她，墨無常顰了顰眉，心想應該是認錯了，她搖了搖頭，「姑娘與故人相似，我剛才認錯了。」她頓了頓，「可問姑娘為何獨自站在這裡，是有什麼難處嗎？」
那姑娘聽聞鼓起了臉頰，「這位大人，我可是『送提燈』啊！」
——送提燈，
——是夜晚照明行路人的怪火。
——傳聞迷路的人只要跟著送提燈的光走，就會找到回家的路。
「我站在這裡，自是為了照亮大家回家的路啊。」送提燈這樣說，她微笑著看著墨無常，「現在已經晚了，大人還不回家嗎？家裡人可是會擔心的。」
燈籠暖色的光芒在黑夜中暈染了開來，墨無常抿了抿唇，心說她是沒有家的，可話到嘴邊卻又說不出口。這個問題墨無常沿途被問了幾次，可沒一次像這次一樣難以開口。
心裡很是難受，墨無常歎了口氣，「其實我，沒有……」
話還未說完，便看見送提燈指了指墨無常身後，「啊呀啊呀，看來家裡有人擔心，所以出來找大人回家了。」
墨無常回過身，率先看見兩團幽幽燃著的藍綠色鬼火，鬼火中間走著的妖怪沖墨無常搖了搖手，「喲，鬼姑娘，你出來溜達一圈本大爺左等右等不見你回來，還以為你跌坑裡了呢。」
送提燈捂嘴輕笑了兩聲，「都親自來接了，大人快回家去吧。」
墨無常無言，有些不知所措，隨著奴良鯉伴的走近，竟覺得心中不再難受而是溫暖了起來。
奴良鯉伴走到墨無常面前，面上掛著一如既往的壞氣笑容，他朝墨無常伸出了手，「走，隨本大爺回家吧。」
黑色瞳仁猛地擴散，墨無常垂下頭吸了吸鼻子，握上了那遞來的手，低聲應了一聲，「嗯。」
就這樣，奴良鯉伴牽著黑衣妖怪往回走，「鬼姑娘，剛才那個『送提燈』是最近才出現的喲，聽說人類死後有可能會變成妖怪，不過對生前的記憶大約是記不清的。」
「嗯。」墨無常點了點頭。
「所以，剛才那個送提燈很有可能是阿旭姑娘所化喲。」奴良鯉伴道。
那個會在夜晚送上提燈的少女，或許最終就成為了在深夜指名道路的妖怪送提燈。
「二鯉君……」墨無常突然握了握奴良鯉伴的手，「我以後，可以留在奴良組嗎？」
奴良鯉伴：「……」幸福來得太突然，他有些反應不能，他下意識問了一句，「鬼姑娘不去找師傅了嘛？」剛問完，奴良鯉伴就想抽自己一巴掌，好不容易有這個機會，要被他自己問沒了他都沒處哭去。
黑衣妖怪抬起頭，她的眼眶有些發紅，「我……」
「可以可以可以，留下留下留下。」還未等墨無常開口，奴良鯉伴連忙改口，他一臉無賴地扣緊姑娘的手，「這可是鬼姑娘你自己說要留下的，這下你想走也走不了了。要是還想著走……」他一下子展臂抱起墨無常，「本大爺就直接開搶了！」
墨無常小聲道：「我沒想反悔的，師傅的消息，我會一直留意的。」
她找師傅已經找了很久了，雖然一直沒有找到但她從來沒有過在某處停留的念頭。但就在二鯉君說出「隨本大爺回家」這句話時，她突然想找個家了。
「鬼姑娘，本大爺和你說哦。奴良組那群傢伙都是些愛熱鬧的妖怪，他們雖然吵了點但還是很可愛的，它們之前也是些到處流浪的妖怪，不過加入奴良組以後就有了個家了。」
奴良鯉伴一說起奴良組就有說不完的話，他的笑臉在此時異常溫暖，「鬼姑娘留下以後，我們就都是你的家人了。」
墨無常靜靜的聽著，嘴角微微上揚。
師傅，她獨自一人的旅途有些太久了，不過也幸虧如此她發現自己喜歡看見溫暖的笑容，也喜歡上了有關家的溫暖。
——現在，她應該不只是一個孤魂野鬼了。
——有時她在想，她為什麼要一直旅行呢，
——或許，旅行的意義就在於明白家的意義吧。
話一·白雪冬臨
冬日漸臨，外頭的風聲呼嘯，但在這不大的麵館內倒還算暖和。
燈無蕎麥中的面香依舊，那老夫人和善地笑著，老先生也依然熱情地招呼著客人。店裡還是只有兩桌桌椅，現在已經被坐了一桌。
「聽說了嗎？近來奴良組裡又得了個厲害的妖怪。」
「嘿，誰不知道啊，就是那個黑霸王，一杆玄槍出神入化，無誰能敵啊。」
茶餘飯後，兩個妖怪客人正侃著大山，聊著雜談。正這時候，茶館門口的門簾突然「呼」地一聲被風卷起，摻雜著寒氣的風竄入室內讓他們打了個激靈。
「喲，這風可真大。」一個妖怪念了一聲，剛這麼說就聽見門口的老夫人招呼客人的聲音。
來者是個風塵僕僕的男子，他頭上戴的斗笠遮住了大半張臉，只能看見鬍子拉渣的下巴。他一身灰衣，腰間拴著個酒葫蘆，而最惹眼的則是他背後明晃晃的銀頭紅纓槍。
兩個妖怪對視了一眼，都從對方眼中看出了某種猜測。
那男子大步地走向那空桌，高聲喚了一聲，「店家，上好酒菜端上來咯！」
「哈哈，這位客人，咱們店小物少，沒啥酒菜，只有熱騰騰的蕎麥面，可要來一碗。」煮面的老先生也不慌張驚訝，只是哈哈笑著。
「不打緊不打緊，有啥上啥。」那背著槍的漢子也好十分爽朗好說話，「哈哈，店家的面聞著香哩，先來個兩大碗吧！」
這邊說著，另一桌的一個妖怪則小心翼翼地和漢子搭話，「我們眼拙，猜錯勿怪，閣下可就是那位奴良組的霸槍大人？」
那漢子「咦」了一聲，似乎感到奇怪，「你們認錯啦，不過我倒也覺得奇怪，這一路上我被認錯也不是第一次了，這什麼奴良組的什麼『霸槍』真這麼厲害？」
兩個妖怪松了口氣，神情放鬆了許多，「唉，可嚇死我們哥倆兒了。不是那黑霸王就好。」剛才神兜兜的神情又回來了，「這位元兄弟應是消息不靈通吧。就前陣子那德尾山上發生的事可知道嗎？那霸槍單槍匹馬把那盤踞百年的赤鬼組百鬼打了個七零八落，還取了赤鬼首級。雖說我們兄弟兩個沒有親眼目睹，但近來大家都這麼傳。」
「聽說那霸槍有著一杆長/槍，而且加入奴良組後經常出沒與黑石地區，所以我們才猜錯了。」另一個妖怪介面說道。
「哦，原是如此啊。」那漢子點了點頭，「那我得去好好見識見識……」
他原還想說些什麼，就被店家打斷了，「好吃熱乎的蕎麥面上來咯！這位客人，請慢用。」那漢子看著眼前的面頓時息了聲，唏哩呼嚕地一頓吃。那漢子一連吃了好幾碗，終於打了個飽嗝兒，喝了口葫蘆酒，充店家道了聲謝後大搖大擺地離開了。
「唉，原以為是遇上霸槍了，原來並不是。」妖怪慢悠悠吃著面。
煮面的老先生突然道了聲，「嘿，客人眼拙了吧，剛剛那位可不得了啊。」
兩個妖怪很是不解，但也知曉燈無蕎麥店家的見多識廣，便一齊好奇地追問。
「剛才那位，可不是什麼妖怪鬼怪，那位可是那些大人。估摸著是看我們良善也不作惡，所以也就作罷了。」老先生說，而他口中的『那些大人』竟讓兩個妖怪神色變了又變。
「您是說，剛剛那位是『那些大人』？這，口說無憑，您是怎麼知曉的。」
老先生哈哈一笑，「你們竟是沒感覺到嗎？剛才那位可是個活生生的大活人啊，但他能到這兒，還不意味著是『那些大人』嗎？」
兩個妖怪面面相覷，真有些慶倖自己福大命大。
外頭的風依舊呼呼吹著，透過門簾看去，其中隱隱摻雜著小小的白點，老夫人回頭笑道：「外頭下雪了，過不了多久外頭就變得雪白了。」
「下吧下吧，等會兒還可以陪你看會兒雪呢。」老先生這樣說著。
雖說白雪皚皚，不久就銀裝素裹，但在家裡還是很溫暖的，到時候還可以吃上一碗熱騰的面，老夫人想到這裡，就不禁笑彎了眉。
墨無常就是在這個風雪交加的夜晚回到奴良組的，雪花粘在睫毛上，有些迷眼。
此時已是夜深，但每日回到奴良組是墨無常堅持的事，前頭就是奴良組的大門，遠遠看去，大門外閃爍著橙光指引著方向，墨無常加疾了步子往那個方向走去。
奴良鯉伴肩上搭著黑色大氅，手中提著盞燈籠，依靠在門口，看見墨無常回來，他的一雙金眸開始閃爍起笑意，「喲，鬼姑娘回來啦。」他拍了拍墨無常頭頂上的雪花，順勢揉了揉。
墨無常知曉他在等她回來，心中又是溫暖又是不敢苟同，面上一本正經地道：「天冷了，二鯉君以後就不必再等了。」
奴良鯉伴痞氣地勾了勾嘴角，伸手握住了黑衣妖怪冰冷的手。
接下去天冷了，墨無常擔心他站在門口被凍出個好歹，「……以後真的別等了。」
奴良鯉伴微一挑眉，手緊緊握住墨無常的手，倒是霸道無奈地說著：「這可是本大爺的自由，若是不看見鬼姑娘回來，本大爺要時敲鑼打鼓地喊大家出去找你可怎麼辦呢。」
墨無常：「……」她還真沒辦法。
奴良鯉伴打開大門，一邊走進奴良組，一邊說：「鬼姑娘這次可有受傷？事情還順利嗎？」墨無常加入奴良組後，也分擔了些日常維護妖怪秩序的工作，出入黑石地區為多。
墨無常搖了搖頭，「事情解決了，對方不是什麼厲害妖怪，沒怎麼受傷。」
奴良鯉伴抓住了重點重複了一遍，「哦，沒怎麼受傷……」
墨無常：「……受了點小傷，沒什麼大礙。」
奴良鯉伴望著她，「哦，受了點小傷，對方原來不是什麼厲害妖怪啊。」
雪花飄下，落在黑衣妖怪身上，也不知在這黑衣的掩蓋下，是哪出受了傷。奴良鯉伴無奈，拉開大氅將姑娘往懷裡一帶，「是笨蛋嗎是笨蛋嗎，只是讓你探查而已，誰讓你一個人去解決啊。」
黑衣妖怪被他團在懷裡，奴良鯉伴只能看見她落在雪花的頭頂。墨無常揚起腦袋望著奴良鯉伴，頗為認真道：「我師傅說，我手中的槍是為了保護重要的人的，如果說對方的存在危害到二鯉君的話，我覺得還是早些解決為妙。省得留下禍患。」
她頓了頓，接著說：「這次作亂的妖怪確實比以往的厲害一些，而且，有些奇怪。」
唉，真是個傻姑娘啊。奴良鯉伴心中歎氣，他對墨無常一笑，「所以，鬼姑娘是在和本大爺告白嗎？既然說本大爺是最重要的人，難道不是因為喜歡本大爺嗎？」
墨無常愣了愣，結巴道：「不、不是，我沒有……」她急得耳廓都紅了。
「這麼快否認做什麼。」奴良鯉伴回眸，金色瞳仁中映著落下的白雪，「還記得本大爺之前說『喜歡你』的事吧，原先還想再等等，不過現在一想，雖說我們時間還多，但能早一刻說開也是好的，本大爺都等不及了。」
他頓住了腳步，庭院內的粉色花瓣與白雪一起飛舞，環繞於他們身邊。
「省得鬼姑娘聽不懂，還是說得直白點吧。」奴良鯉伴注視著那雙黑色眸子，溫柔而專注，「做本大爺的女人吧，鬼姑娘。」
墨無常停住了表情，好像被凍僵了一樣愣在那裡。
「啊呀，說得跟惡霸強搶民女一樣，還是換一種說法吧。」奴良鯉伴壞笑了一下，「本大爺對姑娘傾心已久了，所以請姑娘務必嫁給本大爺哦！」
「這……」墨無常漲紅了臉，手足無措地看著奴良鯉伴，抿了抿唇，拒絕的話竟一句都說不出口。手掌傳遞來對方溫暖的溫度，頸間的絨毛圍脖也捂出了熱氣。
「鬼姑娘不拒絕就是默認了嗎？」奴良鯉伴耍賴地笑著，眯了眯眼道：「說起來，姑娘若是不嫁給我，還想嫁給誰呢？倒是給本大爺說出個一二三四來啊。」
墨無常木然道：「……我師傅之前一直擔心我嫁不出去，我怎麼給你說出個一二三四來。」
「所以，你註定只能是本大爺的。」奴良鯉伴這樣道，「誰要來搶，可別怪本大爺不客氣了。」
墨無常無奈地望著他，「就不是搶手貨，不會有人搶的，二鯉君。」雖說她腦子不好使，但她想這次這眼前的妖怪應該是認真地說出這番話的吧。
之前看見奴良鯉伴倒在眼前時心中鼓起的怒氣，之後確認奴良鯉伴還活著時的慶倖，而如今聽到他的話竟沒有第一時間想到拒絕，墨無常心想完蛋，她搖了搖頭，微微揚起了嘴角。
「雖說想不太明白，不過，我應該也是心悅二鯉君的吧。」黑衣妖怪的淺笑很是溫暖。
這般回復讓奴良鯉伴沒太反應過來。
半晌，奴良鯉伴慢慢湊近，唇角在姑娘的睫毛上落下一吻，慢慢融化了上面的寒霜，只聽他這般說，「我會讓你想明白的，鬼姑娘。」
雪還在下著，但好像，並沒有剛才那麼冷了。
話二·臨近年關
花落冰雨，蛟遊隨影。
摻雜淩厲冰淩的風吹起了白色和服女子的發尾，女子赤紅的眼眸冷漠注視著對面手持□□的黑衣妖怪，她身影一動，冷冷道：「詛咒的暴風雪，雪化妝。」
無數冰雪隨著她和服的衣袖盤旋升騰，她腳下的地面也開始快速凍結。現本就是冬季，這對操控冰雪的雪女雪麗必定是占了優勢。幾乎是一眨眼的功夫，冰層已經凍結到了墨無常腳下。
墨無常速度還算見長，又怎會被這樣的攻擊冰封。只見她將手中的玄槍重重往下一擊，冰冷鋒利的槍鐮撞擊上冰層發出清脆的聲響，「哢嚓哢嚓」一陣碎裂聲炸起，冰面上出現了一條長長的裂縫，它還在擴大著撕裂。
雪麗早知此招效果不大，她面無表情地揮了揮和服寬大的袖子，白色身影化作冰雪消失了墨無常視線內。雪女化為了雪花冰屑飛舞著，墨無常身邊的冰雪越發強烈起來。
墨無常顰眉，她可以感受到對法就在她身邊隨時準備伺機而動，然而她卻抓不住她。圍繞在她身邊的冰雪會隨著她的移動，這也就意味著她離不開冰雪的包圍圈。
「啊喲，說起來這是可怕喲。」陰陽師秀元又來奴良組作客，他看著眼下兩個妖怪的較量戲謔道：「這大過年的，準備拼個你死我活呀！」庭院中的空地先來後到的被墨無常她們拿去較量了，他們只好退而求其次地坐在屋頂上喝酒了。
「嗯，我雪麗姐腦子應該比鬼姑娘好使，不過……」奴良鯉伴端著酒碗喝了一口，金色眼眸中含著笑意，莫名泛著些得意，「要論武力值，應該還是鬼姑娘更勝一籌吧。」
「哼，這八字還沒一撇，還沒板上釘釘呢。」奴良滑瓢瞥了他一樣，「你小子也別太得意了。」
奴良鯉伴挑了挑眉，笑容中透著狡黠，「嗯，本大爺自當不負期望啊。」
奴良滑瓢轉過頭，懶得看奴良鯉伴一副又嘚瑟又小人得志的得意樣子。
秀元左看看，右看看，覺著這父子倆話中有話，似乎有蹊蹺啊。正當他還在琢磨著其中的含義時，就見下方的戰局有變。
墨無常雙手握住槍桿，將那玄槍飛快地盤旋起來，她周圍的冰雪被沉重有力的槍桿槍鐮打散，硬生生出了個缺口。墨無常閃身出了冰雪包圍圈，未給它們重新飛舞的機會，槍尖猛地往一個方向一指，原先無人的地方憑空出現了雪女的聲音。
而那閃爍銳利寒氣的虎頭槍尖正對其咽喉之處，距其命害之處只餘兩指。
雪麗揮了揮衣袖，四處飛散的冰雪就在這時消失蹤影，她搖了搖頭微笑道：「我敗了。」
墨無常俐落收槍背于身後，黑眸清冽，她欠身道了句：「多謝承讓。」
屋頂上的奴良鯉伴眨了眨眼，「瞧，本大爺就說吧！」
秀元猛地一拍大腿，恍然大悟道：「哦，我明白了，小鯉也到了這時候啦。」
「哼，追了人家這麼久還沒徹底拐到手呢，有什麼好得意的。」奴良滑瓢在一旁說著風涼話，「幸好這小子是滑頭鬼，否則就憑人家這武力，要真把人家姑娘惹惱了根本沒法逃跑啊。」
「哈哈，我知曉鬼姑娘的槍法厲害，老頭子你不要再強調了。」奴良鯉伴道。
說到槍法，秀元好像想起了什麼，「哦，說起使槍的，我有個同行也是使槍的，非常厲害呢，這事我之前也和你們說過。」
「哦，厲害的陰陽師啊，怎麼稱呼？」奴良鯉伴問。
秀元回想了一下，「我不知曉名字，他不是花開院家的，我只是知道他一杆銀槍，一身灰衣，最愛喝酒。」
一杆銀槍，很愛喝酒……奴良鯉伴剛想細問，就聽秀元又道：「對了，問問你們，近來這邊妖怪可是太平？」
奴良鯉伴摩挲了一下下巴，「近來……也還算一切太平。不過，也有幾分異狀。」說著，他就把最近關東妖怪憑空增多，莫名小規模作亂的事講了講。
到了年關，家家戶戶都準備過節，奴良組的大小妖怪也是忙得不亦樂乎。
這是墨無常到奴良組過的第一個年，去年她與二鯉君雪山相遇時他還邀請過她做客，她沒答應。沒成想，今年能有機會在一起過年。
聽夫人說，這裡的新年習俗是把屋子打掃的乾乾淨淨，然後人們會在門前上方懸掛一根繩子以驅逐鬼怪，晚餐要吃惠方卷和黑豆。不過這些在奴良組好像都不太容易實現。
雖說在年前會集合大小妖怪大掃除，不過沒過多久又會變得一團亂。至於那門前驅逐鬼怪的繩子，那更是名存實亡吧……畢竟這一大家子差不多都是妖怪。
而晚餐要妖怪們老老實實吃惠方卷和黑豆說不大過去了，以奴良鯉伴和奴良滑瓢為代表的一眾妖怪絕對會嚷著喝酒。
嗯，聽起來是有些遺憾，不過只要一家人在過年的時候一起吃頓團圓飯，之前一切的遺憾都可以一筆勾銷了吧。墨無常這樣想著。
「喵哦，大過年的，為啥又是一副苦大仇深的樣子。」貓老爺慢吞吞滾了過來，「今天老爺我又吃了好多小魚幹，心情好著呢，不介意你跟我講講。」
墨無常摸了摸貓老爺的腦袋，眼眸望瞭望遠方，「我沒有苦大仇深，只是在想能遇到大家，來到奴良組是一件很好的事，也希望我能快點打聽到關於師傅的消息。」
她用指尖敲了敲腰間的黑色玉環，眉眼彎彎，「這大過年的，小黑大概是覺得吸收不到合適的養料準備冬眠了吧。」
黑色玉環震了震，大概是玄魔懶得搭理她。
玄魔自上次德尾山一役後已經恢復了大半實力，也飛出玉環化為實體去外頭探了個究竟。不過連一個為非作歹應有的時間都沒到，它就回到了玉環裡，連呼這個地方沒意思，地方太小了，都不夠它橫行霸道的。
於是，玄魔還是老老實實待在玉環裡睡大覺，有好吃的才會出來吃兩口。
冬日裡暖陽正好，墨無常與貓老爺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慢慢的，這兩隻生物都不說話了，原是都眯起了眼睛，在這個僻靜的角落找了個舒服的地方倚著小睡去了。
墨無常黑色的長髮垂落肩頭，在光芒下顯得毛茸茸的，她坐在地板上，後背靠在回廊的柱子。而貓老爺則是四腳八叉地躺在地板上，不緊不慢地舔著白毛。
待奴良鯉伴過來時，便看見了一鬼一貓這偷得浮生半日閑的樣子。貓老爺耳朵一動，睜眼一看奴良鯉伴來了，便搖了搖蓬鬆的白尾巴，慢悠悠地跳上了柱子爬上了屋頂。
奴良鯉伴笑著搖了搖頭，走到黑衣妖怪身邊蹲下了身，揉了揉姑娘毛茸茸的頭頂，喃喃自語道：「真是的，鬼姑娘睡得可真香啊。看來是先前和雪麗姐打累了。」
組裡的妖怪有些喜歡惡作劇，有些事戰鬥狂。鬼姑娘剛來的時候就被小妖怪們惡作劇伺候了，奴良鯉伴非但沒有幫忙還在一邊幸災樂禍，說這是奴良組慣例，這讓墨無常哭笑不得。
幸好墨無常身手了得，一般小妖怪的惡作劇都「以暴制暴」，強行通過了。
惡作劇消停了，一些妖怪有空沒空就要求切磋。一方面想見識見識這「黑霸王」是否浪得虛名，一方面也有些技癢，想比劃比劃。
不就是打嘛，打就打唄，墨無常偏偏不怕這個。
一通劈裡啪啦，也就暴力快打過去了。
這麼著下來，墨無常也漸漸瞭解了奴良組裡這些喜歡玩鬧又不是善良的妖怪，大家也接納了這個冷面少語卻意外好脾氣的黑衣妖怪。
奴良鯉伴靠近她，在墨無常唇角輕輕落下一吻。
然後將這只黑衣妖怪攔在懷裡，靜靜坐在了她身邊，也笑著閉上了眼睛。
墨無常醒來時，已是落日西斜。
她一抬眼便看見了二鯉君那雙含笑的金色眼眸，她揉了揉眼睛，「二鯉君？」
「很奇怪？」奴良鯉伴嬉皮笑臉，「鬼姑娘倒是好厲害，找了這麼好的地方睡覺，我見你睡得這麼香就也想睡覺了呢。」
「哦。」墨無常點了點頭，輕聲嘀咕了聲，「說不定是二鯉君自己想偷懶……」
「喂喂，鬼姑娘，心裡想想就好了不要挑明瞭說嘛！」奴良鯉伴這樣說，不過口氣中絲毫沒有被戳穿的尷尬，反倒是有些高興，「嗯，現在的鬼姑娘已經好許多了，第一次見鬼姑娘的時候還是一副『死氣沉沉』的樣子。」
「第一次見面啊……」墨無常回想一下，第一次見二鯉君是在燈無蕎麥，「那個時候，我覺得二鯉君是個髮型奇怪的客人。」她這樣說著。
墨無常完全沒想到，就是那次相遇認識了二鯉君，就此她的生活出現了轉折。
「之前覺得二鯉君很奇怪，又覺得是個花心公子哥呢。」墨無常一邊說，一邊看著奴良鯉伴，表情看上去非常嚴肅認真，「不過後來又覺得是個很厲害而且還算靠譜的妖怪呢。」
「哦……說本大爺狡猾無奈臭不要臉也就算了，花心公子哥算是怎麼回事！」奴良鯉伴無奈道：「鬼姑娘啊，是不是哪個老頭子給你告的狀啊！千古奇冤啊，本大爺一顆心可全在你身上啊！」
聽聞，墨無常漲紅了臉，為難而安慰地摸了摸他的頭，「不是。我師傅告訴我說江湖兇險不可不防，和越漂亮的女人越會說謊一樣，他說長得越帥的男人越是靠不住啊。再說，第二次見面不是在花街上嘛……」她越說越輕，她也知道其實二鯉君是要去花街調查絡新婦的事。
「哦，說得頗有幾分道理……」奴良鯉伴歎了口氣，蹭了蹭墨無常的頭頂，用一種頗為隨意的口氣說：「看來鬼姑娘覺得本大爺還是很帥的嘛！嗯，有眼光有眼光，所以鬼姑娘準備什麼時候嫁給本大爺啊？」
墨無常：「……」
天黑了下來，一個身影正走在山路上。
他提了提斗笠，四處張望了一下，「嘿，黑燈瞎火的，又轉回來了。」
正這麼說著，他走到路旁提起一個小妖怪問：「小妖兒，問你個路啊，你知道奴良組咋走嗎？小妖怪嚇得渾身抖得像篩糠一樣，顫顫巍巍指了個方向就在對方鬆手之際，哧溜一聲轉身就逃。
男子無奈，「嘿，老子還沒做什麼，怕個啥子喲。」
就這夜色，男子繼續趕路，他的背後正背著一杆紅纓銀頭槍。
話三·針鋒相對
「鬼姑娘，這次需要我和你一起去嗎？」把著門，奴良鯉伴第四次問墨無常。他的金眸微亮，望著墨無常的神情中滿含期待，那眼神迫切地表示著「快說是，快說是」。
奴良組的屋頂上趴著一溜兒妖怪，其中包括首無，青田坊，毛倡妓等，紛紛昂著頭翹首以盼。在他們的灼灼視線下，那黑衣妖怪不負眾望不出意料毫無二話地拒絕了。
墨無常面無表情地搖頭，「二鯉君，你作為奴良組的大將，還是不要隨便亂跑比較好。」
奴良鯉伴心想，嗨，要不是他隨便亂跑，怎麼把你拐來的呀，再說，他也沒出啥大事啊。他貧嘴說著，「難不成鬼姑娘覺得我很弱咯？」
墨無常歪頭愣了愣，「沒有啊。」她歪了眼拉在袖子上的手，「二鯉君，你不撒手的話我沒辦法走了，不是說那邊的妖怪很倡狂嘛？不著急嗎？」
奴良鯉伴盯著姑娘頗為認真的眼神，慢慢偏開了頭，「好吧，注意安全。」
「唉……」看著墨無常遠去的背影，趴在屋頂上的妖怪們默默捂臉，怎麼覺得他們家二代目完全處於被保護者的位置呢，錯覺，這一定是錯覺。
老話說得好，來得早不如來得巧，墨無常剛走不久，奴良組門口就來了個背著□□的陰陽師，他囂張地叫囂著讓奴良組把墨無常交出來。背著□□的男子解下腰間的酒葫蘆喝了一口，見對方還是大門緊閉，乾脆一屁股盤腿坐下了。
這下別說奴良鯉伴了，其它妖怪看一陰陽師「深入敵穴」還如此囂張也是氣不打一處，簡直不能忍啊！青田坊忍不住想要出去迎戰卻被奴良鯉伴一把攔住。
「既然事關鬼姑娘，自然是由我替她解決。」奴良鯉伴道。
終於，奴良組的大門「嘎吱」一聲打開了，門口走出個身著黑紋和服的青年，他慢悠悠走出來，沖男子打了個招呼，「喲，我是奴良組二代目奴良鯉伴，這位此行有何貴幹啊。」
「哼，老子可不是什麼牛鼻子老道，也沒興趣降妖伏魔。」男子壓了壓斗笠，聲音粗狂，「要老子走也好辦，聽說墨無常在你們組，你只要把她交出來就行了。」
「哦。」奴良鯉伴點了點頭，閉合上左邊的金眸，面上掛著的笑容越發冰冷，「那，就恕不能從命了。」話還是說得客客氣氣。
男子一拍地面，豁然起身，「哈哈哈哈，小子有點意思，看來今天老子不把你打趴下還真不行了。」他仰頭喝了口酒，抽出背後槍涮了個槍花，「來吧小子，看你能接老子幾招。」
奴良鯉伴也不含糊，抽出彌彌切丸後迅速消失了蹤影。
「喲，有點意思。」男子咧嘴笑了聲，隨意將槍往頭上一檔，只聽「當」地一聲脆響，淬鐵槍桿接觸到了彌彌切丸鋒利的刀刃。
要說原先雙方都有些輕敵，這一擊便知道萬萬不能大意了。這樣一想，兩者面上都凝重了幾分。男子覺得手臂有些發麻，心中暗忖，果然人不可貌相，這小子勁兒還不小。
銀頭紅纓槍槍頭猛地一轉，以退為進，刺向對方下助。
奴良鯉伴覺得沒必要硬接，身影靈活地一躍離開了剛剛的攻擊範圍。
不得不說，這兩位，其實都不是硬碰硬，直來直的主。
使槍男子的槍不如墨無常強悍直接銳不可擋，但卻靈活的很，可謂以柔克剛。而奴良鯉伴也不枉是「滑頭鬼」，確實滑頭非常，身法神出鬼沒，一手刀法也確實不賴。
兩者打得迂回，看上去並不激烈，實則是步步為營，滴水不漏，一點破綻都不讓對方抓住。
「哈哈哈。」男子哈哈一笑，「小子，原見你是短刃吃虧相讓三分，現在老子不讓了，你可要小心了。」他起手太公釣魚式，前後把持平，槍尖直指敵喉，端身緩進。
使槍男子的槍法變得輕換緩捉，拿式不忙，順敵逼走偏鋒，摘蹬閃身而進，可謂劍走偏鋒的精妙絕命槍法。這真是磨旗槍，破秦王，輕換緩捉不用忙；諸式強，霸王防，順敵提拿我更長；裡把門、外把門，進退如風絕命亡！
奴良鯉伴金眸一眯，哪裡看不出這槍法的厲害之處。
他身影一閃，那處徒留幻影。他閃身繞到男子背後，抓住這個難得的破綻一刀斬下。
「小子，沒那麼容易。」男子再次調轉槍頭，槍桿與刀刃再次相撞。
戰局進入僵持狀態，刀光槍影來去不停可就是不見誰占了上風，這下可真是針尖對了麥芒。
奴良組裡的妖怪心中著急，卻不敢貿然前去打亂戰局。而男子顯然也沒想到奴良鯉伴這麼難對付，狡猾詭異的戰鬥做派簡直和他不相上下，真是不動殺招不落淚啊。
奴良鯉伴握緊了手中的彌彌切丸，金眸閃爍冰冷的寒光。這位應該是秀元口中所說的最近風頭大盛的陰陽師，雖然不知道他此番挑釁是為何，但涉及到鬼姑娘，還要把她帶走，就別怪他奴良鯉伴不客氣了。
正在兩者越鬥越心驚，殺氣漸深的時候，一杆玄槍突然斜插入戰局。
奴良鯉伴側眼一看，眼前赫然就是手持玄槍的墨無常。
他攏了攏眉，快人一步長臂一卷將她藏至背後，稍露出了個痞氣的笑，「鬼姑娘，這人由我解決，你可別被他逮著了。」
「嘿，老子找墨無常，和你小子有啥勞子關係啊，簡直八竿子打不到一塊兒去。」
奴良鯉伴挑了挑眉，又側身一步將墨無常徹底掩了個嚴嚴實實，「怎麼沒關係，你找本大爺的未婚妻子，本大爺還不能過問了？」
墨無常：「……」
使槍男子傻了：「……哈？」
安靜片刻，墨無常拍了拍奴良鯉伴的肩膀，從他身後探出身來，輕聲說了聲，「二鯉君，這好像是我師傅……」
奴良鯉伴也傻了：「……你說什麼？」
墨無常看了眼對方的身形，標誌性的腰間酒壺，又回想了一下他的槍法，堅定地沖奴良鯉伴點了點頭，「這就是我師傅，墨百行。」
沒錯，眼前的男子正是墨無常苦苦尋找的師傅墨百行。
「哦。」奴良鯉伴心中倒吸一口涼氣，默默收起了彌彌切丸，這下可真是大事不妙，現在要不要說些『大水沖了龍王廟一家人不認識一家人』之類的話彌補彌補？套套近乎？
「哼……」墨百行卻冷哼一聲，「說不打就不打了？你小子倒是見好就收嘛。」說著，他手中的銀槍就是一提，直接沖著奴良鯉伴的面門。
未等奴良鯉伴閃躲，他身後的墨無常就瞪大了眼，她叫了聲，「師傅，不要傷他。」接著就是玄槍一檔，攔住了墨百行分量十足的一擊。
「嘿，翅膀長硬了是不是！」墨百行看著擋在奴良鯉伴面前的徒弟氣不打一出來，他眯了眯眼，「……你要護著他？」
墨無常抿了抿唇，緊了緊手中的槍桿。師傅的臉色她端詳不出一二，也不知道有沒有作偽，如果他此刻真與二鯉君動手，怕是要兩敗俱傷，「師傅，二鯉君是為了護我，先前與你動手也是無意的。」
「呸，老子看就是刻意的，反正你今個兒就是護定這小子了是不是！」墨百行罵了聲，「哼，你越護，老子越是要打！」
墨無常急了，「這和護不護有什麼關係，難不成我看著師傅和二鯉君打嘛？」
一邊的奴良鯉伴卻樂了，他勾了勾嘴角，「師傅大人，阿常是為了我們好，何不化干戈為玉帛？」
「叫誰『師傅大人』呢！還有阿常是你叫的嗎！」墨百行道：「你你小子少在嘴上佔便宜！」
就這時，他突然覺得腰間一空，定睛一看，只見腰間的酒葫蘆被墨無常玄槍一挑勾到了手中，她面無表情道：「師傅，你少開玩笑了。你若真要動手早就動手了，連半個字都不多說的。」
她搖了搖手中的酒葫蘆，「師傅，我連酒質都綁架好了，你看你們這架還要打嗎？若還想打，要不我和二鯉君打一場給您瞧瞧解解氣？」
墨百行驚得一把把頭上的斗笠摘了下來，露出一張目瞪口呆的臉。
他突然指著奴良鯉伴大叫起來：「你，一定是你，把我徒弟都帶壞了！」
話四·文武雙全
門口一出鬧劇過後，墨無常憑著手中的酒質成功讓墨百行放下了手中的銀槍。
又費了一番口舌，好說歹說，墨百行終於板著張鐵青的臉進入奴良組，坐到了奴良鯉伴對坐的座位，眼前的小幾上擺著美酒，正散發著勾人的酒香。
墨無常掃了眼眼前的美酒，心想這奴良小子也賊，知道對症下藥投其所好。可墨百行到底是老江湖，什麼金銀財寶美女佳人的沒見過，自然經得起誘惑。
他一坐下，就問奴良鯉伴：「小子，你有什麼想說的，別磨磨唧唧著。」
「嘿嘿……」奴良鯉伴也知道眼前這位大師傅不好糊弄，不禁瞄了眼站在墨百行身後的黑衣姑娘，心中擔心墨百行一說走鬼姑娘就頭也不回毫不留戀地走了，真要那樣他找誰哭去啊！
墨百行冷冷來了句，「小子，你和老子說話，招子不要亂飄。」
「是是是。」奴良鯉伴連忙點頭，他笑了笑，眯起了那雙金色的眼眸認真道：「阿常找了師傅許久，這下她找到您，我也非常高興。要不，師傅您什麼時候抽個空來喝個喜酒？」
墨百行連個眼神都沒留給他，回頭去看墨無常，「……你要嫁給這小子？」他手指著奴良鯉伴，一臉不可思議的模樣。
墨無常看著師傅，半晌沒回應。
她這一沉默不要緊，可把奴良鯉伴急壞了，生生急出一腦門兒汗。後槽牙都咬起來了，心說鬼姑娘你可千萬別找著師傅就不要他了！這要再一遠走高飛，簡直就是到嘴的鴨子飛了的感覺啊。
就在某不良二代目心中忐忑的時候，就見墨無常點了點頭，毫不含糊地答了聲，「是。」
墨百行當場「呼」一巴掌呼上墨無常後腦門，非常痛心疾首道：「就這麼把自己賣了？雖說你看上什麼老子也懶得管，但你也不能找這麼個風流相的呀。唉，都成了妖魔鬼怪，心眼子還是不知長到哪兒去了。」
墨無常無辜被打，摸了摸後腦勺，一臉呆愣地看著墨百行，「那、那怎麼辦……」
「啊呀……」墨百行無奈扶額，「得得，這破事先擱一邊，等會兒師傅幫你問問。現在我們討論討論這一切是怎麼發生的，你找了我多少時候啊。」
墨百行口中問的是他們師徒兩人在經歷黑衣人劫鏢後發生的離奇事件，奴良鯉伴聽不明白，墨無常卻知道其意，她將腰間的黑色玉環晃了晃，「是玉環。」
墨百行眉宇一挑，從懷中掏出一個白色玉環，「你說是這玩意兒？」
「嗯。」墨無常點頭，將玄魔的話如此這般地交代了，然後想了想道：「我找了師傅許久，大概有十來年了吧！」
此話一出，墨百行一驚，「老子到這裡還不過大半年！你怎麼……」話說一半已是說不出口，墨百行很快想到，他和二常受活玉和死玉的影響來到這裡，到達的時間卻不一樣，二常定是比他找了十來年，那是怎麼找也找不到的。
就是這樣，他這傻徒弟還是沒有放棄，唉，這事也只有這個傻子才會如此堅持了，還記得她小時候說要保護師傅的話，墨百行的心中突然升騰上了心疼。
他看了眼墨無常，又掃了眼對過痞氣的妖怪青年，他那雙妖異的金眸中竟透著滿滿的緊張與憂慮。墨百行心中歎氣，算了算了，既然二常這楞木頭有了喜歡的漢子，咳，妖怪，他何不讓她如願，又不是準備做那棒打鴛鴦的破事。
就算他是大老粗，也是知道「寧拆十座廟不毀一樁婚」這般道理的。不過，在這之前，他還想問對面那小子一點事……
於是，墨百行調轉槍頭，開始了與奴良鯉伴友好的交流。
接下來的這段時間，墨無常目睹了墨百行拍桌咆哮，提槍追殺，二鯉君見勢不妙拔腿就跑的迴圈鬧劇。看戲的看戲群眾隊伍愈發壯大，後來不光有貓老爺，首無，青田坊他麼，瓔姬和奴良滑瓢也加入了看戲的隊伍。至於是何原因，具體條例如下。
墨百行：「聽阿常說，你小子和她第二次見面就是在『花街』？」
奴良鯉伴賠笑，「這個，這個是有原因的，師傅大人你聽我解釋……」
墨百行：「呵呵，聽你奶奶個腿！」
說著就亮出銀槍，奴良鯉伴不敢動手只好逃跑，兩者繞院一周回到起點，只聽墨百行再問：「前陣子我聽說，阿常上山把那赤鬼組殺個片甲不留，那呆瓜呆著呢，主動找茬的事可做不出來，說，這件事和你有關無關！」
奴良鯉伴苦笑，有關，簡直太有關了，「這，這也是有原因的，這是一個計謀，您聽我解釋……」
墨百行：「……老子今天就為民除害，降妖除魔了！」
一人一妖又是繞著院子一追一逃，跑了兩圈，又回到起點。
「我徒弟笨著呢，現在看上去是準備死心塌地跟著你了，什麼原因，你是不是給她灌了迷魂湯了！」墨百行一邊速度不減，一邊問他。
嘿！還不是本大爺長得俊，武得帥，該撒潑賣蠢絕不含糊，否則怎麼拐得到鬼姑娘呢！
奴良鯉伴心中得意，回頭嘿嘿一笑，「您有所不知，都說烈女怕纏郎啊！」
「呸！」墨百行心中大氣，覺得前頭那小子笑得賤氣！「這都是誰說的！」
奴良鯉伴回頭，「我爹啊！我爹說他就是這麼把我們瓔姬大美人兒騙來的，這就叫有其父必有其子啊！」
墨無常和一眾旁觀妖怪就這樣看著這一人一妖跑了一圈又一圈，眼睛裡都開始轉蚊香了，他們還沒停，反倒越跑越快。
墨無常很是無奈，準備還是趕緊把他們擋下來，再這樣下去說不定又要打起來了。
誰知剛站起身，就被攔住了。奴良滑瓢抬起一隻手沖她揮了揮，滿不在乎地說：「小姑娘別急，大爺我還沒看夠呢，看著小子吃癟可是等了好久了。況且你師傅也是說的沒錯，你真是無辜被拐進來了的。」
瓔姬在一邊捂嘴笑，「小鯉這孩子喲，和夫君真是像呢。」
奴良滑瓢：「誰和這小子像……」他看了眼笑容不改的瓔姬，還是改了口：「誒，看在夫人的面上，還是像那麼一點的。」
瓔姬笑而不語。
看墨無常的樣子還是有些擔心，一邊其它妖怪也開口讓她別愁。
「要說我們二代目，論逃跑的功夫絕對頂級啊。」青田坊心直口快，「再跑個三四百圈不成問題！再不行，直接消失不見也是可以的。」
「說的是。」首無也笑著應，「聽聲音，還都是有餘力的。」
墨無常側耳一聽，可不是，她師傅老人家罵人的話還是一如既往的精彩，真是連續三百多不帶重樣還押韻上口的很，「瞅你那樣，得意忘形眼大無神口大正衰神……」
奴良鯉伴跟樣學樣，還對了個下句，「師傅您狠，老當益壯耳大兜風嘴大吃窮人……」
墨無常心想，還能加個橫批——文武雙全！
奴良鯉伴也知道一日為師終身為父的道理，給自己未來老丈找了頓茬，出了口惡氣，終於待墨百行差不多松了口，也算是撥開雲霧見青天了。
墨百行不樂意呆在奴良組，或許是因為看見奴良鯉伴就來氣的緣故，與墨無常說好明日會再來後，就背著銀槍挎著酒葫蘆走了。
「哎喲，鬼姑娘啊，你師傅和真是厲害喲。」奴良鯉伴終於找到了個和墨無常獨處的機會，抱著姑娘就是一陣不知是抱怨還是撒嬌的話。
墨無常拍了拍二鯉君的腦袋，「唔，我師傅是很厲害。」
何止厲害啊，心眼還賊多！
奴良鯉伴咬牙，師徒兩簡直不是一個檔次的，還是他家呆呆的鬼姑娘可愛多了，真虧得這麼多年沒被帶壞。
「鬼姑娘，你應該不會再和師傅大人離開去行走江湖吧！」奴良鯉伴蹭了蹭姑娘的頸窩後抬起頭，金眸眯了眯，「本大爺不會允許的，死心把死心吧死心吧！」
墨無常沒做聲。
「阿常。」奴良鯉伴突然這樣喚，面上一片認真肅然，沒有了半點嬉皮笑臉的模樣，「阿常，我擔心你離開我和你師傅走，我真的很擔心。畢竟，你找了你師傅那麼久……」那樣在乎他。
黑衣妖怪抿了抿唇，突然彎起了個笑，「不會的，我剛才想了想，看我師傅今天那樣子，應該是同意了，他不會叫我和他走的。」
「那不一樣！」奴良鯉伴皺起眉，「我說，要是萬一你師傅讓你走，而我讓你留，你是選擇走還是留。」他知道這個問題會讓鬼姑娘很難辦，但他卻忍不住問這個問題。這至關重要的問題他在意的不得了。
要是墨無常是從二十一世紀穿越過去的姑娘一定會反問他「你媽和我同時掉河裡了，你會先救你媽還是先救我！」的問題刁難回去。
不過，墨無常自然不會如此回答，她搖了搖頭淺笑道：「既然先前答應嫁給你，就不會出爾反爾了。再說，我也找到了師傅，之後……應是不會離開了。」
奴良鯉伴聽聞松了口氣，嘴角再次勾了起來，「鬼姑娘，本大爺這次可是被師傅大人嚇得不輕啊，你看你要不要補償一下本大爺？」
墨無常不明所以，就見奴良鯉伴側過了左臉頰，伸手點了點。
猶豫再三，墨無常還是探過頭去，可嘴唇還未碰到的臉頰，奴良鯉伴就側過了頭，一雙金眸中透著狡黠。嘴唇與嘴唇觸碰，墨無常被突如其來的親吻驚得想要後退，可奴良鯉伴卻環著她的腰不容拒絕地加深了這個吻，頗有些霸道。
墨無常可以掙開卻終還是沒有選擇這樣做，她心中歎息一聲，緩緩抬起手環住了二鯉君的後背。算了算了，既然兩情相悅，就讓二鯉君開心一下吧。
話五·木頭風鈴
距離墨無常與師傅相逢已過了四個月，期間她過了從小到大最熱鬧的一次年。而後，墨無常選擇繼續留下奴良組，墨百行則選擇繼續闖蕩。
墨無常送墨百行離開，一送便是好幾裡。一路上墨百行只是笑，他們沉默得只能聽見空氣流動的聲音。
到頭了，墨無常送墨百行一個流水紋木環，墨百行沖墨無常揮手告別，然後便頭也不回地離開了。他一貫是這樣，道了別以後便不再回頭。
墨無常目送著他的背影許久許久，直到再也看不見了才轉身離開。
回到奴良組時天色都暗了，那個熟悉的身影依在門口等她，也不知等了多久，見她回來後懶懶散散地抬手「喲」了一聲，笑容好像在說「鬼姑娘，好巧」一樣。
墨無常快走兩步，上前握了握他的手，微笑道：「二鯉君，我回來了。」
之後的一切都一如往常，冰雪開始消融，空氣中又彌漫開花瓣的清香。
飯後，陽光正好。
墨無常今天沒有出去，練了會兒槍後便坐在走廊上曬太陽。風微微吹動了她的長髮，她深深吸了口氣，嗅著空氣中那沁人心脾的暖意。
這時，一個身影從一個拐角走了過來。他穿著一身白袍，面上掛著討喜的笑。墨無常從沒在組裡見過這個妖怪，一下子心生疑慮準備好好留意。
那個妖怪發現了墨無常的警惕，不但不慌不忙，還不偏不倚地往墨無常這邊走來。
這無疑是個非常俊朗的青年，眉如山巒，眼尾柳葉，清俊地像是個書生，但當他咧開嘴角笑的時候又像是個調皮鬼，「姑娘，最近酒癮犯了，不得已才上門想問你討酒喝哩。」
在這妖怪身上沒有惡意，反倒讓人心生親近。
「酒？」墨無常納悶，她搖了搖頭，「我沒有酒，但我知道奴良組的酒在哪裡。」
青年眨了眨眼，「不，就在姑娘這裡，姑娘再好好想想唄！」
要說酒的話，墨無常側過腦袋仔細回想，要說酒的話，好像確實有。當時與二鯉君解決完武家鯉魚池中的冤魂後，武家老爺嫌埋在宅子裡的酒晦氣就把它們全部挖出來找了個地方丟了。貓老爺告訴她這事，她覺得實在可惜就把它們收了起來。
「你說的是清水家的泡盛酒嘛？」墨無常問。
「正是正是！」青年見她想起，面上的笑容愈發燦爛，頰邊露出兩個酒窩。都說有酒窩的人都愛喝酒會喝酒，這話用在妖怪這裡應該也行得通。
墨無常隨即一揮衣袖，地上赫然出現了十幾壇酒罈，她看了看青年，「全在這裡了……」她頓了頓，「我不愛喝酒，它們在我這兒也沒用，不若便交給你吧。」
青年蹲下身，搖頭歎息了一番，也不只是為墨無常不喝酒感到惋惜，還是因為這些美酒被棄如敝履感到歎息，他揮了揮衣袖，將地上的酒罈盡數收入袖中。
青年道：「那多謝姑娘款待了。」他狡黠地眨了眨眼，「不過，我還是會付酒錢的，姑娘有什麼想要的，可以與我說道說道。」
這事情有些耳熟，墨無常眨了眨眼，突然恍然大悟，哦，她大約是遇上了三吉鬼。
她剛著樣想，眼前的青年就好像聽見了墨無常的心聲，很是得意地點了點頭，「沒錯，我就是三吉鬼，沒想到我這個酒鬼名氣這麼大呀。」
「無論什麼都可以嗎？」
三吉鬼笑容愈深，「是的，什麼都可以。」
奴良組院中的櫻花樹常開不敗，風一吹便見這櫻雪散得到處都是。
墨無常顰起眉想了又想，覺得自己似乎沒有什麼再多的心願了。她找到了她的師傅，師傅一切都好。她有了喜歡的人，她會一直陪著二鯉君，二鯉君也會一直在她身邊。她也有了家人，她的家人們都非常可愛。
這樣說起來，她的生活真的已經很美好了。
三吉鬼也不急，盤腿坐在一邊靜靜等待著墨無常的回復。
墨無常突然想到了什麼，黑眸中了閃爍著隱隱的亮光，「那我希望，奴良組的大家還有我師傅，以後都可以平平安安，生活美滿，每天都開開心心。」
「這是你最大的希望了嘛？」三吉鬼問，「不再改了嗎？」
墨無常點頭，淺笑道：「嗯，這就是我最大的心願了。」
「哦，那好吧。」三吉鬼聳了聳肩，不知從哪裡掏出一串木質風鈴，「把它掛在那棵櫻花樹上吧，它會帶給你們好運的。」
手中的風鈴造型很簡單，乍看上去很不起眼也有些破舊。很難想像這串風鈴可以帶來什麼好運，不過墨無常卻點了點頭，「謝謝了，三吉鬼。」
「姑娘是個好妖怪啊。」三吉鬼的眼眸中也透著暖意，「我還要感謝姑娘幫了我一個大忙。先前我留給一個酒家的香爐被赤鬼組他們奪去了，害得黑石山樹靈不淺，差點釀成大禍。幸虧姑娘把香爐打碎了，否則我都不知怎麼辦好了，這畢竟是我留下的禍患。
為表感謝，我應該多說一句的。奴良當家也是運道不錯，奴良家在幾十年前埋下禍患，奴良當家在四百年後有一大劫。不過現在，姑娘一個願望就解決得差不多了。」三吉鬼笑眯眯地道。
墨無常瞪圓了眼，看了眼手中的木風鈴，竟不知說些什麼好。
「啊喲，奴良當家來找你了。」三吉鬼笑道，「走咯，姑娘。」說著，眼前便不見了三吉鬼的身影，墨無常盯著原來的地方愣得出神，垂著眼似乎在琢磨著什麼。
「喲，鬼姑娘。在想什麼呢！」一雙手臂從背後環住了墨無常的腰，下巴擱在姑娘毛茸茸的腦袋上親昵地蹭了蹭，「連本大爺過來都沒注意到，嗯？」
墨無常仰頭，嘴唇抿了抿，「二鯉君，大家都要好好的哦。」
奴良鯉伴一愣，然後痞氣地笑，「當然，所以鬼姑娘也要好好的。」
「突嚕突嚕。」大概是吹起了風，墨無常手中的風鈴發出了悅耳柔和的聲音。木風鈴搖動著，好像透著清澈的溪水，流動的風與樹葉沙沙的聲響。莫名的，讓人心生寧靜與平和。
奴良鯉伴合了合眼，「鬼姑娘，這風鈴是從哪裡來的呀，真是好聽啊。」
墨無常沉默了半晌，回頭笑道：「二鯉君，我們把它掛到櫻花樹上去吧。」
木風鈴被墨無常與奴良鯉伴掛在了櫻花樹的樹丫上，不太高也不太低，是一仰頭就可以看見它在風中搖動樣子的高度。
墨無常最近一直在做木風鈴，閑下來就拿著小刀刻木頭。瓔姬也對此很感興趣，嘗試著做了幾個。她們把做好的木風鈴掛在了屋簷下，於是木風鈴的聲音也隨著櫻花樹的花瓣散得滿院都是。
大家都很喜歡這些風鈴，貓老爺經常趴在掛有風鈴上方的屋簷上，尖尖的耳朵動啊動的。
只有奴良鯉伴不太高興，他經常一臉無奈而縱容地看墨無常專心致志刻木頭，然後在一邊抱怨這些木頭哪裡有他帥，怎生鬼姑娘老是不注意他。
這時候，墨無常會遞給他一個做好的風鈴讓這位大爺找個地方掛起來，於是奴良鯉伴便找個地方掛起來。屋簷下都掛好了，便把多出來的風鈴掛在櫻花樹樹枝上。
不過，每次看見墨無常刻木頭，奴良鯉伴都會摸一摸掛在頸間的錦鯉魚，笑得溫暖。
在一個陽光不錯的下午，奴良鯉伴坐在墨無常身邊看她刻木頭，看著看著他冷不丁問了句，「喲鬼姑娘，你什麼時候嫁給本大爺啊？」好像只是隨口一問。
墨無常眼也不抬，好像就是隨口一答，「嗯，都可以。」
然後她抬起眼，注視著奴良鯉伴金色的眸子，淺笑道：「或許，等我刻完這個風鈴就可以。」
話六·此去經年
冬去春又來，時光如流水。
墨無常在奴良組呆久了就好像失去了時間概念，每天就在巡邏查探或是練槍喝茶中度過。
墨百行每年春天都會來看一眼墨無常。
墨無常沒有問師傅要不要留下來，墨百行也從沒有明確想要留下來的意圖。
只是，離奴良組不遠的山頭上新蓋了一間小木屋，這是奴良鯉伴建築的，他摸了摸鼻子對墨無常說：「這是孝敬師傅他老人家的。」
墨百行冷哼一聲，不過他還是會在看墨無常的那段時間待在那裡，與奴良鯉伴的關係莫名的好了起來，有時還會在櫻花樹下喝酒侃大山。
初春的早晨，墨無常身著一身淡綠衣裳在門口掃著積雪。
要說那身最常穿的墨色勁裝，若是墨無常要出門辦事，那還是穿著那身的。
掃把觸在地面發出「沙沙」的細碎聲響，隔著牆面，還能聽見動聽的風鈴聲。墨無常掛著微笑，一邊掃雪，一邊抬頭眺望遠方。
奴良鯉伴不知何時依靠在奴良組的大門上，凝笑望著前方掃雪的女子。
烏黑長髮披肩，腦後別了個綠色發繩固定碎發，她沒有身穿黑衣背著玄槍，一身柳色衣裳讓她看起來像個普通的姑娘。
鬼姑娘這些年變了許多，面上笑容多了，身邊縈繞不散的寂寥感也少了。這樣一想，奴良鯉伴覺得心中得意，鬼姑娘變成這樣都是他的功勞。
墨無常回過頭看見奴良鯉伴正看著她，她面上露出一個溫暖的笑意，笑容中好似揉入了陽光，「早上好，二鯉君。」
「喲，阿常。」奴良鯉伴閉著一隻眼，懶懶散散地揉了揉她的腦袋，「在等師傅大人嗎？哦，原來又已經是春天了嘛？」他將姑娘攬入懷中，也抬眸望向遠方。
「是啊，春天又到了。」墨無常笑道。
這年墨百行來得分外晚，還是人未到聲先到。
他的聲音還是豪爽十足，喝起酒來還是一碗接著一碗。不過墨無常卻發現他的頭髮不知何時變得花白了，一向挺拔寬厚的背也稍有彎曲。
「好好好，再喝！」墨百行照著每年慣例與奴良鯉伴拼酒，一把年紀了卻還是不服輸得很，「咳咳……滿上，滿上，再喝！」
奴良鯉伴喝了口酒，戲謔道：「老爺子喝酒悠著點，小心嗆到了！」
墨百行不在意地搖了搖手，「不礙事不礙事！老子一輩子嗜酒如命，一日不喝酒，渾身都不舒坦！咳咳……」說著，他又咳了兩聲。
墨無常在一邊抿起了唇，原來不知不覺，師傅已經老了。
看得出來，他喝酒沒有之前那麼多了，腳程也慢了下來，以前冬天再冷他也單衣上陣毫不含糊，而現在卻聽他咳嗽了，怕是嘴硬染上風寒還不承認吧。
墨無常知曉因為身體原因勸解他少喝酒絕對是無用的，非但沒用估計還要被他揍一頓。
真的，墨百行這一輩子，要強慣了，喝酒也喝慣了。
奴良鯉伴又喝了兩碗酒，就懶懶地靠在一邊，嘴角上翹起來，「老爺子威風不減當年，本大爺都被喝倒了，還是趕緊認輸為妙。」
「哈哈哈！算你小子識相。」墨百行哈哈大笑，「今年又是老子贏了你！咳咳……」
在墨百行沒注意到的時候，奴良鯉伴回頭充墨無常眨了眨眼，似乎在告訴她，別擔心，沒事。墨無常回他一笑，若不是為了她，二鯉君也不是會輕易認輸的個性啊。
天還有些冷，但夜色挺好，天上星星眨眼。
墨無常被雪女她們拉去廚房準備夜宵了，安靜的櫻花樹下只剩墨百行與奴良鯉伴。
墨百行又低頭給自己倒了碗酒，突然冷不丁道：「好了小子，你也別淨說瞎話哄老子開心了，那二愣子現在又不在，裝得也沒人看了。」
奴良鯉伴聳了聳肩，也給自己倒了碗酒，酒水倒映著夜空中透徹的星光，半點都沒有被戳穿的尷尬慌張，反倒是無賴地聳了聳肩，「喲，老爺子厲害啊，居然被看出來了。」
墨百行冷哼一聲，「哼，你這點伎倆充其量偏偏那丫頭，在老子面前可不夠看。」他喝了口酒，斜眼道：「唉，我看著那丫頭長大，從小就沒心眼，找的『姘頭』心眼到不少。」
「咳咳……」奴良鯉伴差點被嗆著了，「什麼『姘頭』！師傅您老人家別亂說。」
「哼，怎麼不是。」墨百行道：「你們又不成婚，你這混小子也沒到老子這兒提親下聘啊！」
摸了摸鼻子，奴良鯉伴兩眼發亮，「那我現在提親下聘，明天阿常就能嫁給我嗎？」
「滾滾滾，真是怎麼看怎麼礙眼啊！」墨百行糊了他一臉酒碗，而後他又不得不歎了口氣，「唉，不過事到如今，以後，也只有你陪著她了。」
奴良鯉伴恭維地笑起來，「哪裡哪裡，師傅大人您長命百歲著呢。」
墨百行搖了搖頭，意外的沒有發怒，他平靜而鄭重地望著奴良鯉伴，「小子，你聽好了。我剩下的日子也不會太多了，所以我把我的徒弟阿常正式託付給你。你要是以後敢對她不好，哼哼……老子從墳裡爬出來也要找你算帳，把你打得滿地找牙。」
奴良鯉伴點了點頭，「本大爺可不會給你這個機會的。」
「哼。」墨百行沒理他嘚瑟的樣子，自顧自說著，「啊呀，我撿到阿常的時候她還只有那麼小，現在竟也到了要嫁人的時候了。小時候練槍的時候，那丫頭說等我老了要護著我。當我稀罕不成，還需要她護嘛！」
奴良鯉伴默默不言，聽著這個難得服一回老的男人絮叨著。
眼前的這位師傅大人愛打架更愛喝酒，這是明面上擺著的，但是不說他也知道，阿常才是墨百行這輩子最珍貴的寶物。
雖然一直嫌棄她腦子不好使，卻把自己的一身絕活盡數傳授，對她無微不至地關心著。
要說他怎麼知道的，
嗯……這是直覺，是這世上最愛墨無常的兩者間，不言而喻的默契。
奴良鯉伴突然對眼前的老人感到感謝，如果沒有他，絕對就沒有現在的阿常了吧。
「以後，我會護著她的。」奴良鯉伴看著墨無常，一如之前對方的鄭重，「我奴良鯉伴以性命起誓，我會一直保護她，不讓她傷心，我會一直陪伴在她身邊，她趕我走我都不走。」他話語頓了頓，「有我的地方，就是她的家。」
墨百行沒有說話，只是將手中酒碗中的酒一飲而盡。
雖然很不想承認，但眼前這個小子確實做到了，他給了那丫頭最寶貴的，對浪客來說最夢寐以求的東西。
這一刻，墨百行覺得自己確實輸了，
不光輸給了時間，還心服口服地輸給了這小子的耐心。
墨百行忽然端起酒碗，冷聲道：「今天的事，別讓那二愣子知道。」
奴良鯉伴愣了愣，也端起了酒碗，「當然。」
酒碗之間相互碰撞發出了清脆的聲響，這是第一次，或許也是最後一次。
誰也沒有再說話，院中又安靜了下來。
這是屬於男人的無聲承諾，除了他們，誰也不需要知道，包括墨無常。
而這星，花，酒，便是承諾的見證，其它，便無需多言了。
沒過兩天，墨百行便又啟程了。
這次有些不同，奴良鯉伴也跟來送行，墨無常第一次訊問他要不要留下，墨百行笑著拒絕了。
墨百行從懷中掏出那塊白色玉環隨手就丟給奴良鯉伴，「小子，這個給你。」
奴良鯉伴一入手就知道是好東西，是個寶貝。
而後，墨百行拍了拍墨無常的肩，「你也別拖了，既然都相好這麼多年了，快點嫁給這小子得了。難得有個不長眼的看重你，過了這村沒這店了。」
墨無常笑了，「師傅認同二鯉君了嘛？」
「哼……算是吧。」墨無常瞪了眼開始傻笑的青年，「阿常，還記得你名字的意思嗎？」
墨無常愣了愣，「當然，世事無常嘛，師傅經常說的。」
「哈哈，那你記好了，世上變化雖多，但有好有壞，有些事不一定是壞事。」墨百行這樣說，「你師傅我叫墨百行，我名字的意思就是百里通行，多的不說，這便走了。」
一如以往，道別後，他轉身走了。
「師傅，我嫁人的時候要回來喝喜酒啊！」墨無常忽然喊了聲。
從來告別後不回頭的墨百行頓了頓腳步，意外地回過頭沖墨無常與奴良鯉伴笑著揮了揮手。
「師傅……」墨無常低聲喚了聲。
奴良鯉伴發現眼前的姑娘不知何時竟淚流滿面，她仰起頭看著他，「我師傅他，不會再回來了，對嗎？」
奴良鯉伴喉頭動了動，卻什麼都說不出口，他一把將姑娘抱在懷裡，笑著安慰她：「……本大爺會一直在，你哭成這樣真是太不給本大爺面子了。」
往後的每年初春第一日，墨無常便早早地掃了門前雪，希望再看見那個身影。奴良鯉伴也陪著她一起期盼。
一年又一年，墨百行真的再沒有出現。
就連墨無常嫁給奴良鯉伴那天，那位嗜酒的老人也沒有出現。
墨無常傷心了很久，幸虧有奴良鯉伴一直陪在她身邊。
墨無常與奴良鯉伴成婚的第二年便發生了些大事，奴良組管轄範圍內出現了不少作亂的妖怪，經過一些時間的調查發現是個人用一個叫「百鬼茶爐」的東西製造妖怪造成了混亂。
這樣的行為奴良組不能坐視不管，於是奴良鯉伴假死技能再次上線，對方再次被耍的團團轉。不光暴露了幕後主使還讓奴良組摸到了老巢。
墨無常手中的無鬼霸王槍威名再出江湖，殺敵無數。
期間，奴良鯉伴與墨無常配合發動最強一招，鬼纏·臨登千軍萬馬，奴良鯉伴手中的彌彌切丸變得沉重無比，可在玄槍與刀刃之間切換。
纏繞的畏附在衣裳上成為黑色玄衣，如最堅硬的盾甲，堅硬如骨。
這是奴良鯉伴與墨無常最強的一招，兼備墨無常那不可思議的攻擊力還是奴良鯉伴滑頭的迅疾。你不知道下一秒的他會出現在哪裡，但你可以知道的是就算知道他的落點在哪你也打不過。
因為此時的奴良鯉伴，一人士氣就好比千軍萬馬，不管對面的敵人是誰都將被碾踏于玄槍下，戰無不勝，攻無不克。
百物語組的幕後主使山本五郎左衛門最終敗於兩人槍下，他原不死心地想把自己變成第一百個妖怪等待捲土重來的機會，可誰知卻被從對方腰間一枚不知名的黑色玉環中跑出來的黑色怪物盡數吞噬，徹底戰敗。
江戶百物語事件後，奴良組再次恢復了之前的平靜。
這天，奴良鯉伴牽著黑衣妖怪上了山。
「夫君？」在成婚後，墨無常便改口這樣稱呼，「山上有什麼嘛？」
「嗯，帶你看看師傅他老人家。」奴良鯉伴不緊不慢地回答，他被墨無常帶到山上小木屋的地方，木屋旁邊多了個土墳。
「……」墨無常一言不發，抿起了嘴唇。
奴良鯉伴摸了摸姑娘的腦袋，哄著她開心，「阿常你可別哭，在你師傅面前哭的話我怕他誤會。你應該不想他出來找我算帳吧！你看，他現在離我們這麼近，想看我們的話隨時都可以。」
話音剛落，墨無常便撲進他懷裡環住了他的腰，腦袋輕輕蹭了蹭，「師傅和夫君都是笨蛋。」
「是是是！都是笨蛋。」奴良鯉伴展開雙臂溫柔地將她擁入懷中，分外無奈道：「我們家阿常真是聰明，在本大爺懷裡哭師傅他老人家就看不見了。」
奴良鯉伴抱著心愛的妻子，輕聲道：「阿常，我會一直陪著你。」
聽聞，墨無常突然抬起頭，眼角還有些紅，她吻了吻對方的嘴角，笑道：「我也愛你，夫君。」
一陣風吹過，山上的樹葉「嘩嘩」地響個不停，吹拂起了兩人的黑色長髮，也吹散了那風中的對話。
「阿常，我們走吧。」
「好的，夫君，我們回家吧……師傅，我要回家了，我們下次再見。」
「哈哈，下次再見啊師傅大人，本大爺會給你帶酒的。」
終章·時間盡頭
清澈的陽光透過窗戶照耀到室內，裡面的姑娘側臉秀麗，在清晨的陽光下顯得異常柔和。此時，她正無比安寧的倚靠在一個胸膛沉睡著。他們的黑髮交織，如同蜿蜒而行的溪流。
窗外的鳥兒喳喳叫著，奴良鯉伴側耳傾聽了一會兒，而後睜開了眼。
一睜開眼，就見他心愛的妻子縮在他的懷中，似乎還沉浸於夢境。她的眼睫微顫如蝶衣，嘴角還微微上翹，也不知道做了什麼好夢。
奴良鯉伴懶懶地打了個哈欠，低下頭啄了口姑娘的嘴角，輕聲道：「喲，阿常，早上好。」
距離處理完江戶百物語組這件糟心事已經過了許久了，但奴良鯉伴還是忍不住抱怨，想想那個時候他和阿常剛剛新婚燕爾，那檔子事簡直是給他當頭潑了盆冷水。
就好比是大冬天的早晨，你本以為自己沒事可以繼續睡覺，沒成想卻被人從溫暖的被窩中硬生生□□一樣，心情真是糟糕透頂。不過好在，那事很快就順利地處理完了。
不過說來奇怪，以往阿常這時候都該醒了起來練槍，最近她似乎也染上了賴床的惡習。奴良鯉伴心中不無得意地想著，啊呀，他不愧是阿常的夫婿，正在潛移默化地影響著她啊。
和奴良鯉伴的得意截然相反，墨無常發現自己早上賴床是非常懊惱的。出於練武的習慣，她習慣清晨起床，現在日子安逸了，但並不代表她可以這樣懶散懈怠下去。
於是這段時間的奴良組經常發生這樣的場景，被大小妖怪們愛戴的二代目夫人近來練起槍來總是兇神惡煞的，嘴角緊緊抿起，似乎很是生氣。
「作為組裡的最高戰力之一的夫人如此練槍，你知道是什麼原因嗎？」首無好奇極了，他側頭問一邊的毛倡妓。
毛倡妓想了想，「夫人每天都會練槍，不過最近確實比平時狠上那麼一些。你別看我，我可不知道夫人心裡是怎麼想的。」
青田坊插嘴，「最近我們奴良組有什麼難對付的敵人嗎？」
「哈……」新加入的黑田坊面無表情地表示不贊同，「自從我的老東家被夫人和二代目無情碾壓後的消息傳開後，你認為還有哪個不長眼地找我們的麻煩嗎？」他頓了頓，「要是真的有，那作為曾經的切身體驗者，我為其勇氣感到深深的折服。」
首無：「……」
毛倡妓：「……」
青田坊：「……嗯，你說的很有道理。」
奴良鯉伴並不把墨無常現在的賴床放在心上，畢竟這在他看來非常正常。在與走廊上幾隻小妖怪親切地打招呼之後，這位閑來無事地二代目又開始無所事事地閒逛起來。
這時，他看見了一隻趴在走廊地板上的圓滾滾的白色毛團。奴良鯉伴壞心一起，悄悄來到它背後，把這只胖乎乎的毛團一把舉了起來。
睡覺睡得正香的貓老爺嚇了一跳，它毫無威脅地揮動了一下喵爪，「喵哦！」地叫了一聲。月牙眼睜了睜，發現是奴良鯉伴，在確定對方沒有危險後這只懶貓搖了搖尾巴，眼皮又耷拉了下來。
「啊，原來是二代目啊，喵哦，真是嚇死貓老爺了。」貓老爺又將身子縮成了個毛團，只留下腦袋上兩個抖動的尖尖角。
「啊喲，貓老爺啊，現在連屋頂都懶得爬了嘛？」奴良鯉伴摸了摸它的腦袋，一臉無奈道。
「喵哦，老爺我還沒睡醒呢。」貓老爺懶洋洋地道，「哦，不過，老爺我可以告訴你一個消息哦。這樣的話你應該不會再來打擾老爺我睡覺了！」
奴良鯉伴：「好吧好吧，那你說說看。」
這天，奴良組二代目火急火燎地找到了正練槍的墨無常，一把抱起她就往宅子裡送。旁觀的妖怪們都愣在那裡，二丈摸不著頭腦……直到傳來了二代目夫人墨無常懷孕的消息，
可謂是一波驚起千層浪，奴良組的妖怪們一下子感到了無比的震驚。
什麼！他們的二代目夫人懷孕了！這就是說他們要迎來小少主了嘛！
「哈哈！二代目手腳夠快的。」首無一臉興奮地笑著，他忍不住開始念叨：「這樣的話，我們應該很快就能看見小少主了，也不知道小少主是像夫人多一點還是像二代目多一點……」
毛倡妓歪了歪頭，「哦呀，真是的。不得不承認，二代目幹得漂亮！」
青田坊無奈道：「所以，只有我一個覺得之前被二代目和夫人閃瞎了嘛！」
黑田坊在一旁面無表情地問：「那麼問題就來了，一個孕婦真的能每天進行大規模示威性武鬥演練嘛……」
首無：「……」
毛倡妓：「……」
青田坊：「……嗯，你說的很有道理。」
「阿常，你最近有沒有什麼難受的反應？比如頭暈反胃嘔吐之類的。」待確認阿常懷孕回到房間後，奴良鯉伴分外嚴肅地看著自家夫人。
聽組裡會醫術的妖怪說，阿常懷孕已經快兩個月了，平時或許會起難受的反應。奴良鯉伴下意識皺起眉，他作為阿常的夫君居然從沒有注意到這些，就連阿常懷孕的說法還是從貓老爺說的。
今天貓老爺告訴他阿常身上有兩個生命徵兆的時候，他還愣在那裡半信半疑。現想來，他這個夫君做的真是太不稱職了，將功補過，一定要將功補過。
墨無常奇怪地看著奴良鯉伴難得嚴肅的眉眼，她想了想，摸了摸自己的肚子，「誒……其實也沒什麼，就是，好像最近想吃很多東西。不過，我想這應該不是什麼大問題……」
她話還未說完就被奴良鯉伴打斷，「算算算，阿常要吃什麼快跟本大爺說！」
墨無常抿了抿唇，臉上露出一個微笑，黑色的眼睛亮晶晶的，「我想吃蕎麥面。」
墨無常很少提出要求，一旦她主動提起，奴良鯉伴基本上沒有不答應的。更別說現在她還懷了奴良家的娃，她就是要吃天上的月亮，奴良鯉伴也非想個法子給整下來不可。
誰知，墨無常的要求一如既往的低。
奴良鯉伴心想蕎麥面還不好辦嘛！走走走，現在就吃！吃個百八十碗的，愛吃多少吃多少。二代目俊朗的臉上露出了個思索的表情，不不不，還是少吃點吧，省得吃太多吃撐了。
正在奴良鯉伴思考時，墨無常忽然又補充了一句，「夫君，我想吃燈無蕎麥的蕎麥面。」
燈無蕎麥的蕎麥面……奴良鯉伴猛地抬起頭，一雙金眸都瞪圓了起來，沉默了半晌方才哭笑不得起來，「阿常啊，燈無蕎麥的蕎麥面好像只有晚上才有吧，大半夜出去好像不太合適吧。」
墨無常抿唇：「……」
奴良鯉伴立刻改了口：「哈哈，不就是出去吃碗面嘛！有本大爺陪同會有什麼問題嘛！」
今夜，月色明朗，星辰明亮，是個吃蕎麥面的好日子。
奴良·真愛妻·鯉伴抱著自家媳婦兒踏上了通往蕎麥面的旅途。墨無常無奈地表示自己早上還練了好一陣子槍法，所以還不至於連這點路都走不了。
奴良鯉伴對此的解釋是……沒有解釋。他樂意抱著媳婦兒去需要什麼理由！全憑他大爺高興！
於是墨無常就老老實實窩在自家夫君懷裡，她覺得自家夫君應該是高興傻了，平時那點機靈勁兒蕩然無存。
晚風吹過，帶來一陣涼意與樹木清脆的氣息。
奴良鯉伴在這時低下了頭，「阿常，我今天一直在想，你是怎麼做到的呢？」他金色的眸子一閃一閃，好像是天上的星辰所化，「我啊，自從遇到阿常就一直好運不斷呢。」
被他這樣專注地看著，黑衣妖怪的耳根不禁有些發燙，「應該是夫君運氣本來就比較好吧。」
奴良鯉伴勾了勾嘴角，一如初見地帶著些痞氣，「說起來，或許鬼姑娘不知道呢。老頭子當初為了救瓔姬大美人兒似乎得罪了一個了不得的對手，那個妖怪下個了詛咒，說要斷我們奴良家的子嗣，不過幸虧有些漏洞，瓔姬大美人兒是人類，所以本大爺的出生算是鑽了個漏洞……」
墨無常眨了眨眼，突然想起許久以前她遇到三吉鬼時他說的話。
——奴良當家也是運道不錯，奴良家在幾十年前埋下禍患……
說得不會就是這個詛咒吧！
「不知道鬼姑娘用了什麼法子得來的，你多年前掛的木風鈴似乎是淨化祈福之物，秀元說這是個珍貴的寶物。我想大概是這個寶物誤打誤撞地化解了我們奴良家的詛咒吧。」奴良鯉伴道。
墨無常眨了眨眼，那是她用十幾壇百年泡盛酒換來的……
「阿常，我真的非常幸運。」他的聲音在耳畔迴響，「所以，未來不管發生什麼，我都會和阿常一直在一起。」
墨無常垂下眼簾，笑著點了點頭。
其實，真正幸運的是她才對。在遇到夫君以後，她就一直在幸運著。
她找到了一個無條件寵她愛她的人，找到一個可以接納包容她的家，而現在，她似乎找到了另一種幸福。他們的孩子啊，想想就喜上眉梢呢。
一抹溫暖的亮光在這片黑夜中出現，它就出現在他們前方不遠的地方。
那是兩盞橙紅色燈籠，燈面上寫著「二八」、「手工切面」的黑色字樣。
「鬼姑娘，你還記得燈無蕎麥的意義吧。」奴良鯉伴突然笑了起來。
——他們因為相守的執念太深，死後才變成了妖怪『燈無蕎麥』
——嗯，相逢便是緣，我們也認識一下吧，我是妖怪奴良鯉伴，請教姑娘芳名。
一切都好像回到了起點，一切好像都沒有變。
墨無常親昵地蹭了蹭他的肩頭，笑容在燈光下溫和。
「夫君，我們走吧。」
「遵命，夫人。」
這或許就是他們的故事，
這個故事確實結束了，但他們的幸福卻沒有結束，
或許，可以一直延續，直到時間盡頭……
番外·奴良組調查問卷
這天早晨，奴良組來了個不速之客。
這位姑娘看上去二十出頭，黑眸黑髮，身著一身黑色西裝，這與奴良組的二代目夫人墨無常很是相似，她的眼眸中滿是了然，讓人不禁懷疑是熟人拜訪。但這姑娘翹起的嘴角總帶著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嘲諷，這又讓人懷疑是不是某個仇家找上了門。
她莫名其妙出現在了奴良組的院子裡，真是妖不知妖不覺的。
院中的那棵櫻花樹上的櫻花開得肆意，時不時還隨風來點櫻花飛雨，倒是頗具情調。女子在院中站了一會兒，頭髮上已落上了些花瓣。
「唉，我都站在這兒這麼久了，居然也沒妖怪出來招待我。」女子幽幽地歎了一句。她話音剛落，無數攜著風卷著花瓣的冰雨突然迎面而來。
女子果決地往右邊躍了一大步躲過了攻擊，而後她面無表情地舉起雙手，做出了個投降的動作，「喂喂喂，我不是來找茬的，我來找奴良組的墨無常，問她幾個問題，問完就走。」
風雪快速的迴旋著，很快，在女子面前十步之遠的距離出現了個身著白色和服的姑娘，她用她那雙漂亮的藍色大眼睛警惕而懷疑地盯著眼前的女子，抿著嘴角默不作聲。
女子毫無幹勁地歎了口氣，「我叫安生喬滌，從義大利遠道而來，被人所托找奴良組的墨無常問幾個問題。雖說是不速之客，但怎麼說也是客啊。」
「非常抱歉，我不能讓你見無常大人。」姑娘開口說著，她揮了揮寬大的衣袖，一股風雪從安生喬滌腳下席捲而上，目的倒是很簡單，就兩字——送客。
安生喬滌無奈地翻手從手中射出撲克打落了一些銳利的冰屑，「啊喲，這位妖怪姑娘你是笨蛋嘛，我這完全是為了以表誠意才在這站著，而不是直接去右邊的回廊找墨無常。」
操縱著冰雪的雪女鼓了鼓臉，低聲低估了一句，「冰麗才不是笨蛋。」
「好好好，那拜託你，去把你們大將請出來吧，我讓他帶我去找墨無常這總行了吧。」安生喬滌這般說道。
還未等冰麗作出回答，一個身著淺藍和服的黑髮青年就慢慢從拐角裡走了出來。
他有一雙瑰麗紅色眼眸，此時正懶洋洋地注視著安生喬滌，「啊喲，真是的，還以為是哪個陰陽師摸到老家了呢，原來不是啊。」
「陸生大人！」冰麗叫了他一聲，面上的笑容燦爛非常。
青年面上浮現出一個笑容，抬手摸了摸姑娘毛茸茸的腦袋，而後扭頭對安生喬滌道：「嗯，我叫奴良陸生，你找我媽有何指教啊。」
安生喬滌看了眼奴良陸生，又看了眼冰麗，欲言又止。
最後她翻了個白眼，「受人所托，問些問題，問完就走。」
「哦，這樣啊。」奴良陸生好像恍然大悟地一笑，「好吧，我帶你去見她。」
「陸生大人……」一邊的冰麗有些著急。
奴良陸生安撫地拍了拍她的腦袋，「急什麼，不就是問幾個問題嗎，再說我老爹也在那兒，你覺得憑他們的武力值吃得上虧嘛。」
「哦，說得很有道理，不愧是陸生大人啊。」冰麗點了點頭，崇拜地看著青年。
安生喬滌：「……」她覺得白眼要翻不回來了，真是一鍋一蓋配好的。
待安生喬滌見到墨無常……和奴良鯉伴的時候，他們正在看電視，他們身邊還團著一隻毛球。
奴良陸生：「爸媽，電視別看了，家裡來客人了。」
看著個小夥子對著和他看上去差不多年紀的男女「爸媽」，安生喬滌在心中吐槽了一下。想了想兜裡那一遝紙，默默地歎了口氣。
接下來安生喬滌經歷的事，咱們有書則長，無書則短。
總之，待一切搞定之後，她終於和這二位說上了話。
「事先聲明，這些問題不是我問你們的，而是你們的記載者問你們的。」安生喬滌頓了頓。
「算了，我解釋一下記載者的意思。她是個具備『無限制型穿越時空能力』的傢伙，但她無權插手過去，也無法改變未來。她類似于一個旁觀者，這樣的傢伙作為記載者是再好不過的了。
不過，對於她來說是記載者，而對於你們來說是創造者。這是個因果問題，這個世界雖然從一開始就存在，但除卻她沒有其它人知道這個世界的存在，而她所作的就是把這個世界記載下來讓它看上去成為一個既定的事實。」
奴良鯉伴閉著左邊的金色眼眸，痞氣地笑道：「哦，好吧，我明白了你的意思了。我們最好配合地回答你的問題，或者說是記載者讓你問的問題。」
墨無常眨了眨眼，認真道：「不是很清楚這些，不過問題我會好好回答。」
安生喬滌又古怪地瞧了他們幾眼，道了聲：「歷史總是驚人的相似……」她從兜裡掏出折著挺厚的一遝紙，「我之前看了眼，看不太懂，或許這是只有你們能理解的。」
說著，她照念了起來，「這不是眾人熟知的世界，那個眾人熟知的世界發生了些令人傷心的事情，而這個世界是最偶然而又很美好的。我知道兩位已經在一起了，在祝賀之餘特來問些問題。現在應該是二十一世紀，你們應該也知道調查問卷，嗯，這和調查問卷差不多。」
安生喬滌頓了頓，而後接著念：「墨無常武力Max，男友力Max這件事你們怎麼看？」
墨無常眨了眨眼，「什麼叫男友力Max。」
奴良鯉伴一挑眉，「甭管，反正阿常現在都嫁給我了，我就喜歡她這樣。」
安生喬滌抽了抽嘴角，「呵，反正只要回答了就好，下一個問題。墨無常心中最愛的人是不是阿旭姑娘？而奴良鯉伴只是將就一下湊活過了。」
奴良鯉伴笑了笑，「我當然不是她心裡最愛的『人』咯。」
墨無常認真地想了想：「……阿旭姑娘的女的，我和阿旭姑娘是朋友，而且，她已經去世了很久了。」
安生喬滌一笑：「哈哈，不都說死去的是不能戰勝的嘛。」
墨無常：「可是，真的不是啊。」她看了眼自家夫君。
奴良鯉伴摩挲了一下下巴，「嗯，阿常這種性子，如果不是愛上本大爺的話才不會嫁給我呢。阿常心裡最愛的果然還是本大爺了。」
安生喬滌在那一瞬間看見了已經翹上天的尾巴。
「咳，下一個問題。你們是什麼時候愛上對方的？」
奴良鯉伴眨了眨眼，「說一見鍾情信嗎？這點我和我老爹到挺像的。」
墨無常認真考慮了一會兒，「不知道，不過有一次看到夫君被殺，嗯，他那次假死我不知道，我覺得很難受，可能是在這之前吧。」
奴良鯉伴幽怨地看了她一樣，「阿常原來你這麼晚才愛上我。」
墨無常：「……很晚嗎？」
安生喬滌及時打斷了奴良鯉伴的話，「不晚不晚，好了我們下一個問題。你們似乎還記得那次錦魚幽靈事件，那次被你們拯救的武家小姐是否還有印象？」
墨無常：「……那位姑娘沒印象，不過看見貓老爺我會想起這件事。」
奴良鯉伴：「事情我記得……嗯，我大概記得那是位漂亮的小姐。」
安生喬滌：「哦，在我們所熟知的世界裡，武家小姐因不明原因早逝，變成幽靈後……嫁給了奴良鯉伴……但在這個世界裡，你們解決了她早逝的原因，於是後面的一切都沒發生，請對此談談你們的看法？」
奴良鯉伴：「……」
墨無常：「……」
安生喬滌：「……這是來製造家庭矛盾的吧。」
奴良鯉伴：「咳，本大爺可沒什麼看法，各有各的命吧。」
墨無常：「嗯，救人一命總是好的。」
「好吧，那我們下一個問題……」安生喬滌道，「你們的孩子叫什麼名字？」
說起這個，墨無常臉上的笑容很是溫和，「我們有兩個孩子，哥哥就是先前姑娘看見的那個，叫陸生。還有個妹妹，叫念櫻。」
奴良鯉伴：「那小子脾氣像我，閨女像她。」
安生喬滌：「為什麼要給孩子取這個名字？」
墨無常：「陸生是夫君起的，念櫻是為了懷念瓔姬大人。」
奴良鯉伴：「啊，陸生的名字沒什麼意義，就是突然想到就這麼叫了咯。」
還真是隨意……安生喬滌心想著。
「好吧，下一個問題，他們現在怎麼樣？」
奴良鯉伴：「陸生那小子你也看到了，我這個二代目再過些時間就不幹了，讓他這個少主當三代目去吧。我閨女被個臭小子拐走了，唉……女大不中留啊。」
墨無常默默糾正：「小櫻和黑羽是不打不相識。陸生的話……嗯。」
奴良鯉伴：「嗯，那小子像本大爺，拐姑娘一拐一個准。」
墨無常默默戳穿：「陸生和冰麗是青梅竹馬，近水樓臺了。」
安生喬滌面無表情地「哦」了一聲，這是吃了窩邊草了。
又問了十來個問題，安生喬滌終於翻到了最後一張紙，她松了口氣，「呼，終於快問完了，真是麻煩死了。嗯，最後一個問題，如果這個世界上沒有墨無常，會怎麼樣？」
奴良鯉伴愣了愣，「什麼叫這個世界上沒有阿常？」
墨無常認真回想了一下，看了看依舊掛在腰間的玉環，「如果，師傅和我當初沒有接下玉環，黑色玉環當時不在我這裡，或許，我真的不會存在。嗯，這個世界沒有我的話，有影響的大概只有夫君和奴良組吧。」
奴良鯉伴突然握住了墨無常的手，金眸中透著肅然，「不能想像。」
氣氛突然嚴肅了起來。
不過安生喬滌伸了個懶腰，「問題已經問完了，我要走了。」
說著，她大搖大擺地走出了房間，經過庭院的時候又遇上了冰麗與奴良陸生。
小姑娘突然慌慌張張地沖安生喬滌鞠了個躬為剛才貿然攻擊的事道歉，安生喬滌自是不會計較這些小事。
「你問他們什麼了？」一邊的陸生好奇地問。
安生喬滌撓了撓頭，懶散道：「啊，雞毛蒜皮的問題，我都忘了。哦，不過你爸說既然拐到了就快點拿下，不要拖拖拉拉不乾脆。」
奴良陸生挑了挑眉，嘴角是標誌性的痞笑，「哈，本大爺至少比他輕鬆。」
冰麗在一邊詫異道：「陸生大人，你們在說什麼？」
安生喬滌：「沒什麼小姑娘，你家陸生大人自己知道就行了。」
奴良陸生笑著對冰麗點了點頭，「對，本大爺知道就行了。」
「唉，聽那意思，好像是如果本大爺沒遇上阿常就會死得很慘一樣。」回廊下，奴良鯉伴抱著墨無常，「阿常啊，我大概是所有的我中間很幸運的一個了。」
墨無常根本沒搞清楚安生喬滌說的平行世界是啥勞子玩意兒，她腦袋蹭了蹭自家夫君的肩膀，「沒關係，我就只遇到一個夫君。夫君也遇到我了，所以沒關係。」
「嗯，你說的很有道理。」奴良鯉伴也沒糾結在這上面，只是為了逗逗阿常，「不過，這樣的話本大爺要把你更看緊點了，說不準哪天蹦出來個傢伙要和我搶你呢。」
墨無常無奈：「不會有誰搶的。」
房檐下的木風鈴柔和地發出了聲響，貓老爺在屋頂上滿足的翻了個身，讓陽光曬一曬它的白肚皮，心想著什麼時候再去廚房吃點小魚幹。
而回廊上的對話還在繼續著。
「說不準呢，我家阿常這麼好，說不準就有誰和本大爺搶了，阿常你說這怎麼辦？」
「……我把他們都打跑就好了。」
「哈哈，阿常還是老樣子一點沒變啊。」
「嗯，夫君也是。」
小番外·七夕禮物
【一】
「阿常，在做什麼？」
聽到了熟悉的聲音，墨無常飛快地把手中的東西收入袖中，正襟危坐地坐好，抬起頭一本正經地回道：「沒什麼，夫君。」
奴良鯉伴疑惑地歪了歪頭，金色的眼眸中隱隱露出幾分好笑。哎呀，他們家鬼姑娘果然還是一點都不會撒謊，看見她這麼一臉嚴肅地睜眼說瞎話的樣子還很是有趣啊。
「喲，阿常知道今天是什麼日子嗎？很重要哦！」某妖怪二代目彎起嘴角，露出了有些痞氣的笑意，選擇岔開了話題。
墨無常：「什麼日子？」
「你猜猜看？」
「……」墨無常抿了抿唇，其眼神遊移了一下，掩藏在披髮下的耳尖不由紅了起來。
「啊，阿常果然不知道啊！」奴良鯉伴道：「今天可是一年一度商場打折促銷的日子喲！」
「誒？」墨無常猛地抬起頭，一臉詫異地模樣。
奴良鯉伴摸了摸她的腦袋，滿是笑意道：「阿常有什麼要買的嗎？我們去看看怎麼樣？」說著，不等對方應答便長臂一展將她抱在懷裡，起身便一下越出老遠。
風將他們的黑髮吹拂而起，劃過了墨無常的眼，也劃過了奴良鯉伴微勾的唇角。
【2】
「念櫻大人，那邊有什麼情況嗎？」身著鎧甲手持錫杖的黑髮青年側過頭問道。
手持銀色厲槍的黑髮少女收回了遠望的目光，暖金色的眼眸眨了眨，「沒什麼，黑羽君，應該是父親大人又跑出去了吧……」順便，還拐帶了母親大人呢，「沒關係，我們繼續巡邏。」
「是，念櫻大人。」黑羽丸點了點頭。
就在這時，首無從內室中出來，「喲，黑羽，念櫻。」他看著兩人並肩而立的樣子，露出了個笑容，「你們也是去約會的嘛？二代目這兩天可是念叨了好久，說不知道為夫人準備什麼禮物呢。」
金眸黑髮的少女與身邊的青年對視一眼，一齊搖了搖頭，「不是約會，是巡邏。」
「今天可是七夕喲，巡邏的話不是太浪費了嘛。」毛倡妓從廚房走了出來，她顯然聽到了對話，「趁今天念櫻和黑羽丸去約會吧，巡邏的事交給我和首無也沒關係喲，對吧？」
「沒錯，就是這樣。」首都回答道。
說著，不等巡邏兩人組反應過來，首無便與毛倡妓一起踏上了巡邏的路線。
「……」看著他們很快遠去的背影，念櫻有些苦惱地歪了歪頭，「呐，黑羽君。七夕，是必須要約會的日子嗎？」
「應該是吧。」黑羽丸認真地思考了一會兒，「既然是二代目說得，那就沒有錯了。」
念櫻點了點頭，指揮道：「那麼計畫更改，我們先去約會。」
「是，念櫻大人。」黑羽丸煞為認真道：「不過，約會的路線是什麼呢？」
黑髮姑娘抿了抿唇，雖然完全沒想法，不過小姑娘還是很快道：「那就按巡邏路線走好了。」
「是，念櫻大人。」青年表示沒有異議。
兩個妖怪就這樣帶著武器，表情嚴肅地踏上了巡邏……咳，約會的旅程，遠遠的我們還能聽見這樣的對話。
「話說，約會是要牽手的對吧？」
「是的，念櫻大人。」
「那麼把你的手給我吧，黑羽君。」
「是，念櫻大人。」
【3】
「啊咧啊咧，真是的……」與巡邏二人組擦肩而過的某不良少主無奈地歎了口氣，「他們難道是笨蛋嘛。七夕節什麼的是媽媽那邊的傳統節日吧，結果現在居然被笨蛋老爸弄成了奴良組特有的習俗了，他以為是情人節嘛……」
「陸生大人！！！」奴良陸生還沒吐槽完就被一個聲音打斷，冰麗正快速地沖他迎面跑來，她一邊跑一邊喊道：「陸生大人，陸生大人！」
奴良陸生展開雙臂接住了撲進他懷裡的姑娘「喲，冰麗，你跑這麼急找本大爺有什麼事嗎？」
「陸生大人，今天是七夕哦，那個，那個……」冰麗仰起頭，水汪汪的藍眼睛望著黑髮青年，「陸生大人，陸生大人沒有被除了冰麗外的其他妖怪約走吧！」
「這個啊……」
「唔……」屏息凝神。
「沒有哦。」陸生瑰麗的紅色眼眸中閃動著狡黠的笑意。
「那麼，陸生大人，我們去約會吧！」冰麗漂亮的藍眼睛閃閃發著光。
「既然你邀請本大爺了，那就答應你好了。」奴良陸生笑道。
「太好了！」冰麗咧開了嘴角，笑容燦爛極了。
奴良陸生看她這麼高興的樣子，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她的腦袋。真是的，既然這麼高興，他還是不告訴冰麗自己一路上被邀請了不下十來次的事好了。
【4】
「夫君，你要把我帶到哪裡去啊？」抓住將她雙眼捂住的大掌，墨無常不解地問。
頭頂上方傳來奴良鯉伴的聲音，「啊，很快就到了哦。」
很快，墨無常就感覺到自己來到了一個很高的地方，她聽見了周圍的風聲與下方呼嘯而過汽車的聲音。就在疑惑之際，捂住她雙眼的手掌移開，墨無常睜開眼睛，想要說什麼，卻率先被眼前的景象所迷。
立於此處遠望，整個城市的夜景盡收眼底，萬家燈火高低起伏，連綿如山。
燈光幾處稠密，幾處疏淡，錯落斑斕，璀璨如星，就連天上那真正的星河也不出其右。墨無常望著眼前這般繁榮景象，幾乎移不開目光。
「如何，此番景象可還入得了夫人的眼？」有力的手臂環抱著將墨無常帶入一個溫暖的懷中，奴良鯉伴玩世不恭地眨了眨眼，「七夕節禮物，夫人。」話尾，他趁勢吻了吻女子的唇角。
墨無常望著奴良鯉伴倒映著華燈夜景的金色眼眸，忽然恍然道：「哦，夫君那時候說『商場一年一度折扣日』什麼的，又是在尋我開心嘛。」
「哼哼……」奴良鯉伴輕笑了一聲，「怎麼可能忘記今天，為了這次的禮物本大爺可是確認了好幾天什麼角度最是好看呢。要說起來，阿常才是，最近有瞞著本大爺做什麼嗎？嗯？」
墨無常抿了抿唇，垂下眼簾從袖中拿出一個東西捧到奴良鯉伴面前，「夫君，這個，七夕節禮物。」她的手掌上赫然是一個小小的圓環木刻，兩條錦鯉魚首尾相連，依舊是那副圓頭圓腦，憨態可掬的模樣，不過這次確實是完整的，魚尾巴那兒也刻完了。
金眸妖怪接過木雕圓環，疑惑地摸了摸頸間的紅線，「這是……」
「嗯，這是『二鯉』哦，我專門為夫君刻的。」黑髮女子說著，彎起眼眸，臉龐上露出了笑。她的笑臉在此時顯得有些朦朧，帶著由歲月沉澱而下的溫和恬靜。
「當初的那個其實並不是專門為夫君刻的，也沒有刻完。我就想我一定要重新刻一個好的贈與夫君，不過那時候的木材已經沒有了，我等了好久，黑石山上……誒，夫君。」
她還未說完，便被某個金眸妖怪緊緊抱在了懷裡。
「笨蛋阿常喲，才不要什麼禮物，本大爺早就得到了想要的了。」
墨無常沒有說什麼，她也伸出手臂抱著他，「我知道啊，不過還是要給你哦，省得夫君一直念叨定情信物都是從我手裡騙來的……呐，我愛你哦，夫君。」
「阿常，你每次搶本大爺的臺詞有意思嗎？嗯？不要笑，說話！」
「……」
「不說話？親你哦。」
「……」
【5】
櫻花落下，奴良滑瓢坐在樹下獨斟清酒，
他透過櫻樹的間隙，望著今夜透亮的月光。
他又想起了，又懷念起了那個曾陪伴在他身邊的那個女子——你現在會在哪裡呢，瓔姬。
微風拂過，櫻花樹上的木風鈴晃動，響起了清澈的聲響。伴隨著風鈴聲，一個聲音突然響起，「——夫君，我一直都在這裡哦。」
奴良滑瓢尋聲抬起了頭，身著櫻色華服的黑髮女子就坐在盛開櫻花的枝椏上，她絕美的臉上展露出風華絕代的溫婉微笑，一如初見。
「奴良夫君，我會一直都在的哦，所以，不要露出那種孤獨的表情嘛。」
「……本大爺當然知道咯，瓔姬。」
【6】
——我會一直在你身邊，愛著你，陪著你，守護著你。
——親愛的，你看啊，櫻花還在綻放著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