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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貼] 《(紅樓)短支線速結CP》作者:開學最煩曬被子【完結】

《(紅樓)短支線速結CP》作者:開學最煩曬被子【完結】

本文來自:☆夜玥論壇קhttp://ds-hk.net★ 轉帖請註明出處! 發貼者:悠于 您是第2216個瀏覽者
文案:

馮淵:我要娶媳婦,誰都不能打死我!
秦鐘:我要娶媳婦,誰都不能阻攔我!
柳湘蓮:我要娶媳婦,誰都不能綠我!
潘又安:我要娶媳婦,誰都不能逼我!

內容標籤: 紅樓夢 因緣邂逅 天作之合 甜文
搜索關鍵字:主角: ┃ 配角: ┃ 其它:
【連載文請勿回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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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情公子薄命女

  這日,馮淵早起後覺得身子沉重,頭暈目眩。他撐著被子坐起身,想起剛做的那個夢,心裡不自在,好像連帶著身子都變得難受起來。

  他煩悶地按著額頭,抬聲沖外面喊:「來人,倒茶來!」

  臥室的青布門簾被揭起,一個高挑美麗的丫鬟端著茶盞走進來。

  馮淵聞到一股濃重的粉香,鼻子發癢,連聲打了幾個噴嚏。

  丫鬟見了,心裡著慌,忙放下茶盞抽出手帕就要過來給他擦鼻子。

  馮淵看著她舉著香味濃重的帕子過來,怕得直往床裡躲,一張俊臉扭成一團,嘴裡不迭地高聲叫道:「馮三!你小子死哪裡去了?快來把你女人弄出去!」

  丫鬟舉著手帕笑道:「爺,別這樣,來擦擦鼻子,好好洗把臉。」

  馮淵把被子蒙在頭上,惡狠狠地咒駡起來:「好馮三!你有本事就一輩子躲著別出來,不然讓爺抓到你,非踢死你不可!」

  外間傳來馮三無奈的聲音:「爺,你老大不小的了,早都該說門親好好過日子的。可你這害怕女人的毛病不改,哪家姑娘能嫁過來呢?馮家就你一個獨苗啦,老爺臨終前再三囑託小的,照看好你照看好馮家,可你倒好,不能讀書做官光耀門楣就算了,這個怕女人的毛病可怎麼說呢?

  前兒趙媒婆提說的那家小姐,依小的看就很好。年紀雖說大了點,德容言功可是樣樣沒得挑的,如果不是家境陡然走了下坡路,你想想那般好的姑娘能配給你嗎?」

  馮淵在被子裡氣得倒仰,死扯著被子怒吼:「爺怎麼啦?爺的長相、性情還有家世配她,難不成她還委屈嘛?」

  「是是是,不委屈,可你那個無理的要求又是怎麼一回事呢?」馮三翹著二郎腿坐在外間冷笑,「婚後分房而居,同一間房有你沒她,有她沒你,你好好琢磨,這像話麼?你是娶了個媳婦,還是娶了個洪水猛獸?」

  「你知道的,這又由不得我!」馮淵委屈,「我一靠近女人,就心裡發顫、手心冒汗、舌頭打結、眼前發黑,你說,這樣的我怎麼跟她同房,不如早早拒了人家,省得白白糟蹋人家姑娘!」

  他一邊說,一邊緊緊壓住被子不讓丫鬟揭起。

  丫鬟又是勸又是笑:「爺,大清早的,奴婢還有一堆活兒要做呢!別跟在這兒耗時間呀!一天比一天大了,還這樣使小性兒,傳出去叫人笑話!」

  「好姐姐,你放過我,」馮淵在被子裡求饒,「只要你出去,我自會下床,洗漱吃茶一應事也都不勞煩您,我可以自己做的。」

  丫鬟盯著床上縮在被子裡的馮淵,跺腳歎氣:「這都叫什麼事啊!我就不信你能一輩子不靠近女人!成天跑館裡和那些哥兒在一處,成個什麼樣?不是奴婢多嘴要管爺的事,實在是您鬧得太不像話,讓外面那起爛舌頭的胡亂編排,這樣下去,馮家祖輩的好名聲都被你給敗光了!」

  馮淵悻悻地裹緊被子坐在床上,他知道外面都在傳他的笑話兒,愛男不愛女這都算好聽的,更有甚者,還有人說自己是天生爛屁股的命。

  馮淵當然不想自己的名聲被人這麼糟踐,可他自己也說不明白為什麼偏偏會對女人怕得不行,更不知道這毛病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反正自記事起,他就見不得女人近身。

  不論是陌生的女人,還是熟識的女人,不論是年老的婦人,還是美麗的少女,通通不行。

  家裡的丫鬟都知道他的怪症,但不理解他,總以為他在作怪,為的是給自己好男風的事情找個藉口,況且自從知道他喜歡男的,家裡的丫鬟也就歇掉了依附他搏榮華的心思。

  不過,只有從小撫養他長大的馮三清楚,馮淵的怕女人是真正的病症。

  發虛冒汗都是輕的,嚴重的話,他還會兩眼一翻直接人事不知過去。

  為此,這麼些年來,馮三是冥思苦想,絞盡腦汁找遍了辦法,就是沒起一點兒作用。

  眼瞅著馮淵就要十九了,卻到現在連個女人滋味都不知,馮三又急又愧,他的同齡人不說三妻四妾,就是孩子都早已滿地跑了。老爺走之前,那可是涕淚交加地把他託付於自己,如果日後泉下相見,被老爺知道自己將他的獨子養成這般模樣,可怎麼是好?

  念及此,馮三才於早上叫來自己新娶進門的媳婦,支走平日裡伺候馮淵的小廝,讓媳婦去慢慢接近他,讓他一點一點適應過來。

  誰曾想他還是這副讓人看著就著急上火的模樣。

  馮三揭簾進來,見自家女人立在床邊盯著床上的被包哭笑不得,自己也不由被氣笑了:「罷罷罷,今日先由他去,反正他這毛病也不是一兩天了,自然不能指著一時半刻就能好。唉,」他說著感覺一陣煩悶,自己長歎一聲,「咱們,來日方長吧。」

  ******************************

  馮淵洗漱完畢,裝扮清楚,叫來隨從青雲,吩咐他備好車,一會兒吃過飯要出門。

  青雲是個男生女相的漂亮小子,馮淵當初提他到自己身邊做隨從就是因為看中青雲的臉蛋好看,這算是他的另一個癖好,即便自己不能靠近女孩子,但心裡還是欽慕美麗的人。

  青雲看著自家爺今天的興致不高,有意在他跟前逗趣:「爺,昨兒聽館裡的酒客說,館裡新近來了一位絕色的小倌,身量苗條,能拉會唱,嫵媚多情,比館裡其他的小倌都要強得多,您今兒去可以看看。」

  馮淵輕笑,撫著領口罵道:「要你在這裡現眼!爺的事要你多嘴!出去辦事吧。別撿日頭底下走,曬黑了臉就別往我跟前來了。」

  青雲笑嘻嘻應著走了,馮淵坐下安靜地吃飯,沒一會兒馮三拿著帳本進來說:「爺,這個月的租收上來了,你要不要看看?」

  馮淵放下筷子,頓時沒了胃口:「就不能等我用完飯,這些事不是一向都是你在辦的麼?我懂什麼呀,讓我看有什麼用?」

  馮三笑道:「就是不會,才讓你學著看呀。咱家總共就那麼幾畝地,那麼幾間鋪子,帳目不算複雜,你好歹都過了十八的生日,小的不求你立刻當家,只希望你每日學得那麼一點,時間久了,日積月累下來也能學不少呢!」

  馮淵從來不在這些事務上上心,聽他這麼一番勸解,直覺更不耐煩。但他跟馮三的關係不是父子勝似父子,所以就只是垂頭不言,一如幼年被馮三勸解讀書時的模樣。

  馮三就怕看到他這副油鹽不進的樣子,看似在聽你說話,實則魂都不知道跑哪兒去了。

  「你打算一輩子這樣混下去嗎?」馮三恨恨道,「這些家務事小的自然可以一直為馮家做,小的受過老爺恩惠,為馮家當牛做馬一輩子也沒什麼怨言。可小的今年已經四十五了,近來身體愈發不濟,感覺大不如前,小的即使福大活到六十歲,也不過只有十來年的活頭。

  十來年後,你才三十多歲,正是而立之年,若沒有理家的本領,你怎麼在世上立足呢?小的現在不求你成家,也深知讓你娶妻是為難你,但家業你總得學著管理吧?到那時,小的不在你身邊陪伴,這可怎麼辦呢?」說著馮三不禁悲從中來,轉身默默流下淚來。

  馮淵聽著馮三的話,看著他佝著身子拭淚,心裡也難過起來,轉念想到早上的夢,胸口愈覺憋悶,自顧恍惚起來,想起爹娘走得早,馮三一人既當爹又當媽、還要管理家裡的各項事務,這麼多年,的確十分勞累。按理說,四十來歲也不過是男人的壯年,他卻已經在憂思自己下世後的事了。

  想自己這十幾年來,讀書不成,做生意不通,於事業上一事無成。馮三多年期盼的馮家下一代主人,也因為自己怕女人的毛病擱置至今。這麼一想,馮淵覺得自己的頭越發沉重,眼睛一酸,也不禁嗚咽哭起來。

  馮三的女人估摸著馮淵差不多該吃完飯了,準備進去收拾碗筷,不想走到門口聽到裡面嗚嗚咽咽哭聲一片,嚇了一跳,揭開簾子一看,發現主僕二人,一個站著提袖擦淚,一個坐著悶聲直哭,她不由笑了:「這又鬧哪一出?大清早的,也不嫌晦氣。爺,吃飯的時候,要是悶聲哭,憋一肚子氣,回頭積了食,肚子要疼的。」

  說完,她進去拉自己男人,嗔道:「你也是,起床的時候就把爺折騰得夠嗆,嚇得他臉色都白了,現在怎麼還來拿這些事煩他?你自己也說,來日方長,改變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慢慢來嘛。你慢慢教,爺慢慢學,總會好起來的。」

  馮三聽完這話,抹淚笑道:「你說的是,怪我心急。爺今兒個還要出門吧,先用飯,吃完出去散散心,天熱在外面別玩得太過頭。」

  馮淵悶悶應了,念著青雲說的那個小倌,心想吃完飯快點出去看看,下午回來早些看帳本。


多情公子薄命女

  馮淵和青雲進到常來的南風館裡,時候還早,館裡的客人並不多,只有一些大概是昨晚留宿未歸的客人紅著眼坐在大堂裡吃早飯。

  他們兩人一進去,早有相好的哥們趕過來招呼馮淵。

  青雲站在馮淵身後,防著那些笑容猥瑣的公子們上來占自家爺的便宜。

  青雲跟在馮淵身邊好幾年了,知道自家爺根本就沒有龍陽之好,那都是好事者信嘴瞎說,故意抹黑爺的。

  是,爺他是好色了些,但爺好的是美色,可不是什麼男色。

  想到這裡,青雲歎息,爺他什麼都好,性子平和、待人誠懇,就是這喜歡美人的毛病惹人愁。

  不過,話說回來,要不是這些公子們皮相好,自家那位正直溫柔的爺也和他們混不到一處去呀。

  只是這些人可是實打實的兔兒爺,自家那個傻愣愣的爺哪是他們的對手啊。

  馮淵被人推著走進一間裝飾華美的房間,裡面站著幾個面目清秀的少年,見進來人,都跑過來笑著迎接。

  馮淵落座,看朋友們一人摟著一個少年調笑吃酒,他只是笑看著,心裡卻惦記著青雲說的那位絕世美男。

  看馮淵坐著不語,他身邊的少年跪著斟好酒用雙手捧過來:「爺賞臉喝一杯吧。」

  這個少年深知馮淵有些家底,平日裡出手闊綽,且性情體貼不比常人,有心要在他面前奉承討好。

  他跪著仰頭笑看著馮淵,露出自己光滑精緻的下巴。

  少年知道自己的下巴很美,他是特地選好這個角度的。仰頭太過,會露出鼻孔,那樣不僅不美而且還對客人不敬;仰頭不足,客人的視線會剛好落在自己的腦門上,如此看不清秀美的五官,只能見一個木訥的額頭,也不是什麼美事。

  只有選好仰頭的角度,才能恰巧將自己的整張臉以一個完美的姿態暴露在客人的視線裡。微微仰視臉上再帶點欽慕的神情,沒有人能抗拒這樣的自己。

  少年自信地想。

  馮淵低頭望望少年的臉,眼裡閃過欣賞的光。但他沒有早上喝酒的習慣,所以他接過酒杯隨手放在桌上,抬手叫他起來,這麼個漂亮的人兒跪在地上實在是煞風景。

  少年聽到周圍同伴的嬉笑,心裡不甘,便半跪著再遞上酒笑說:「爺瞧不起奴才,連杯薄酒都不肯喝?」

  「哎呀,馮兄,人孩子都說到這個份上了,你就喝了唄!」

  「是啊是啊,喝了吧。」

  同桌的人開始起哄。

  馮淵心裡的煩躁升級。

  往日裡會讓自己開心的場景,現在卻讓他沒來由地生氣。

  他說不上自己為什麼會生氣。

  是氣這些靠著家裡庇佑終日只知吃喝玩樂的朋友?

  還是氣這位小倌不識趣?

  馮淵皺著眉,心煩意亂,早上那個夢真是毀了一天的好心情。

  跪在馮淵身邊的少年慣會察言觀色,見馮淵臉色不大好看,就知這酒是敬錯了。

  他雖然在心裡憤懣自己第一次見客就被馮淵冷落,惹得同伴看笑話,但他知道不能因一時之氣得罪客人。

  更何況素昔常聽人說馮淵向來待人最是溫柔體貼的,今日如此行事,必有原因。

  他想想一笑,收回酒杯自己仰頭一飲而盡,隨之放下酒杯跟馮淵賠罪:「爺別惱,都是奴才任性,仗著爺好性兒就不知天高地厚。爺一大早就來這裡,定是心裡有事,不舒坦來此解悶,奴才卻還趕著給您添堵,求爺大人大量,不要跟奴才計較。您惱奴才不要緊,生氣傷到自己就不好了。」

  果然,此話一出,少年就見馮淵的臉色緩和,好像還帶了點歉意。

  馮淵聽這少年說得誠懇,而且不管不顧把錯處全攬到自己身上,想他小小年紀便要看人眼色過活,也知自己的遷怒沒道理,便搖頭擺手叫他起來:「罷了,是我自個兒心氣兒不順,與你無干。起來說話吧,你第一次在我跟前侍候,大概還不知道,我早上不喝酒的。」

  少年低頭緩緩站起身,提議道:「那喝茶可好?奴才新近得了一個泡茶的法子,爺要不要試試?」

  「哦?」馮淵本還要拒絕,他對茶水之類的並不講究,不過人孩子都這麼說了,他不想讓這孩子失望,便作出感興趣的模樣笑道,「那就麻煩你泡來讓我嘗嘗。」

  少年笑盈盈應著去了。

  胭脂鋪的陳少爺摟著一個粉白面皮的男孩子對馮淵說:「一大清早的,誰敢給我們馮少爺氣受?」說著他向周圍四座笑笑,「該不是那馮三又教訓你了吧?」

  成衣鋪的李少爺喝一口酒親一下懷裡的可人對馮淵說:「馮兄,不是小弟多嘴,你們家那個馮三太不像話,奴才沒個奴才樣,老是壓在主子頭上,太過分了。你聽小弟一句話,早點把那糟老頭子趕出去,家業還得握在自己手裡才安心。」

  往常這些話,他們也不是沒有說過,但不知為何,馮淵感覺今日聽起來格外地不入耳。他翹起二郎腿,撫撫衣角道:「那李兄的家業就在自己手中了?」

  成衣鋪的李少爺家有兄弟兩個,他是老小,從小被爹娘嬌寵,讀書時不願狠下功夫、經商時害怕起早貪黑。而他的大哥與他恰恰相反,無論是讀書還是打理店鋪,全都是盡心盡力地做到最好,所以家裡的生意很快就被李父全權交給大兒子管理。

  無所事事的小兒子就成了煙花柳巷等玩樂之地的常客。

  李少爺被馮淵戳到痛處,再聽到陳少爺和棺材鋪蔣少爺的哄笑聲,臉上訕訕的:「說你呢,扯我做什麼?小弟也是為你好,火氣那麼大幹嘛?」

  一直默默吃酒的蔣少爺這時開口了:「馮兄,你有什麼難處儘管說出來,我們雖然不是多聰明,但人多了,法子也能多一些,你說是不是這個理?」

  馮淵歎口氣:「李兄,對不住,我有些心煩,就……」

  「不礙事,」李少爺為人粗枝大葉,不在這些小事上計較,他推開懷裡的可人,傾身問,「你到底遇到什麼難事了?說出來咱們大家一起想辦法,就像蔣老弟說的,人多法子也就多。」

  「說了不許叫我蔣老弟。」蔣少爺撿起一顆花生米往李少爺扔過去。

  蔣少爺只比李少爺晚出生一個月,但李少爺知道後非要拉著蔣少爺叫他哥。

  大概是家裡老小的原因,老被人寵著慣著,他就想體驗一下當老大的感覺。

  李少爺張嘴接住那顆花生米,嚼了兩下嬉皮笑臉道:「咱倆的事等會兒再說,先把馮兄的事搞明白。」

  陳少爺無奈地在一旁直搖頭:「你們倒是給馮兄插嘴的機會呀。」

  馮淵看他們笑鬧,心情稍稍變好一些,他對上三雙問詢的眼睛,深深歎口氣說:「這說起來並不算什麼大事……」

  「管它是不是大事,你先說呀。」三人急道。

  「我清早做夢,夢見自己被人打死了。」馮淵想著夢中自己被人打得滿地打滾,血肉模糊的場景,心裡一凜,臉色陰沉下來。

  「嗐,我還當什麼了不得的大事,」李少爺無聊地咂咂嘴,「不就是做個噩夢嘛,至於這麼大驚小怪的麼?」

  蔣少爺抓起一把花生米扔向李少爺:「閉嘴!」他知道馮淵不會僅僅因為一個噩夢就變成這樣,於是問道,「是這夢有什麼讓人在意的地方嗎?」

  「在意說不上,」馮淵伸出食指點著桌子,皺眉道,「只是那個場景太真實,夢醒後好久還能感受到疼痛似的。」

  「這可奇了,」陳少爺咦一聲,來了興致,「那你是否記得被打的原因呢?」

  「這個啊,」馮淵聽到這個問題,苦笑一聲說,「剛說錯了,要非說讓人在意的地方,可能就是被打的原因了。」

  「你就別賣關子,直接說吧。」三人催道。

  「我和一惡霸都看中了拐子手裡的一位姑娘,」馮淵說到這裡自己都掌不住笑了,自己怕女人不是一天兩天了,躲都來不及,怎麼會去拐子手裡買姑娘呢?「拐子先許與我,後來又將那位姑娘拉出來叫賣,被惡霸碰上,一眼相中,非那姑娘不可。

  於我來說,我是先來者,還付了定金,況且二次變賣本就是拐子不厚道,可偏偏惡霸財大氣粗,半步不肯相讓,拐子怕惹事,偷偷收拾行李準備卷走我們兩家的銀子逃跑。該他倒楣,沒逃脫倒被兩家的人拿住,打了個臭死。拐子求饒說將銀兩退還給我們,但我不願將那姑娘留給惡霸,不肯收銀,惡霸呢,也是要人不要錢,兩相爭執不下,惡霸就叫手下人把我狠命打死了。」

  馮淵講完夢中故事,仿佛自己又切身經歷了一遍,不禁悵然若失地盯著桌面出神。

  其他三人卻都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他們與馮淵混跡已久,雖知他並非斷袖,但也深知他見不得女人,所以這個夢對他們來說不亞於聽到一個笑話。


多情公子薄命女

  李少爺的好奇心得到滿足,在座位上坐好,招呼身邊的少年給自己倒酒,他舉起酒杯笑道:「馮兄,這夢確實有趣,不過兄弟保證此事絕不會發生在你身上,你大可放寬心。」

  馮淵苦笑著看一眼好友臉上忍俊不禁的表情,知道他們是斷不能理解自己的心情了,便順手舉起剛那少年喝過的酒杯對他隔空一碰道:「但願如此。」

  蔣少爺和陳少爺聞言,彼此對視一眼,都順著李少爺的話勸解馮淵:「李兄可是頭一次說了句像樣的話,」說完無視李少爺的白眼繼續道,「馮兄對女子一直都是『可遠觀而不可褻玩』的心態,屋裡連個通房丫頭都沒有,又怎會特地去買姑娘呢?」

  馮淵聽到這樣的勸解,心裡並沒有好受多少,夢裡的疼痛和血腥不住在腦海裡閃過,他聞著屋裡的香氣,感覺胸口悶悶的。就在這時,青雲從外面進來,湊近馮淵耳邊說:「爺,奴才打聽過了,那位小倌昨晚被派去陪一個貴人,現下牌子還沒退回來呢,聽大堂管事說,大概今天是見不到了。」

  這間南風館裡每個待客的小倌都有一個刻有他們花名、小畫像和收費的牌子,牌子就掛在大堂的各面牆上,客人來了就四處看一圈,有看中的就摘了牌子去櫃檯登記。登記的內容無非就是接客小倌的名字以及陪客的時長和房間,據說此法是老闆獨創,為了方便管理和收賬。

  馮淵聽完,更覺不順,想自己冒著暑熱來看他,結果還無緣得見。當下他就站起身,對桌上這群不理解自己痛苦的好友說:「諸位,弟覺得身上不適,先行告辭,今日的酒費算在兄弟賬上,你們好好玩。」

  李少爺要留他,蔣少爺對他使個眼色,陳少爺起身說:「不妨,馮兄身體不適,就先回去休息吧,這裡吵鬧,實難靜下來。」

  「多謝諸兄體諒。」馮淵說完帶著青雲就往外走,迎頭碰上先前出去泡茶的漂亮少年,不由歎口氣,心道又要讓這孩子失望了,他歉意地站定對面帶訝異的少年說:「對不住,今天覺得身上不大爽利,就先走了。」說完他怕看到少年眼裡的失望,忙回頭叫青雲拿銀子給他。

  「爺說得哪裡話,」少年果然面露失望,不過他很快換上笑顏,捧著茶杯對馮淵道,「外面日頭升起來了,爺喝口茶再走吧。」

  馮淵不忍再拒絕,接過茶杯,摸著杯壁溫涼,看杯口也沒有氤氳的熱氣,杯中只盛著半杯黃綠色的液體,沒有一片茶葉。他有些好奇,便將杯子湊到嘴邊一飲而盡,喝完後嘴裡一股甜膩的感覺,他舔舔嘴唇,回味了一下笑道:「甜中帶苦,你在茶里加了蜂蜜?」

  少年有些驚喜,一雙美目欽慕地閃著光:「爺真厲害!」

  在青雲看來,這個驚喜的神情有些過頭,就像一個人稱讚一個實際上並不值得誇讚的東西一樣,感情太過,就有些假。

  青雲躲在馮淵身後皺鼻子。

  馮淵淡笑著把茶杯遞回給少年,他招手讓青雲給錢,然後自己頭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青雲一邊伸頭叫自家爺等等自己,一邊掏出一小塊銀錠扔給少年,見少年還喜滋滋地看著門外馮淵的背影,他上前拍拍少年的肩膀,語重心長地說:「新來的,小爺看你懂事,就提點你一下,我家爺除了早上不喝酒之外,還不喜歡甜的東西,最要緊的一件事就是,我家爺不——喜——歡——男——人!」

  說完這番話,青雲很滿意地看到少年本就白皙的臉變得更白了,他收拾好錢袋,蹦蹦跳跳地跑出去找自家爺了。

  少年捏著手裡的銀錠,心中滿是疑問,最後他以「不喜歡男人來南風館幹嘛」的理由說服自己不要被小跟班的騙了。

  馮淵走出屋子,見廊上人來人往,心裡厭煩,快步往外走,經過大堂,攔住跑腿的小廝,要了杯清茶準備漱口。

  青雲跑著趕過來,伸手奪過馮淵手裡的茶杯叫道:「爺,外面這茶都是給車夫和隨從喝的,您喝它做什麼呀?」

  「就你多嘴!」馮淵看眼旁邊端著茶壺的小廝,笑道,「我就是要用它去去嘴裡的甜味,這濃茶剛好。」

  青雲聽了,掏出帕子將茶杯的杯沿擦了又擦,最後才不情願地遞給馮淵:「都怪剛那小子,沒事兒讓您喝什麼蜂蜜茶,想侍候人卻連個喜好都不搞搞清楚。」

  馮淵漱過口,看一眼氣呼呼的青雲,好笑道:「『人不知而不慍』,他又不知道我的習慣。再說,我都不生氣,你氣個什麼勁兒?」他說完,取出隨身帶的手帕擦擦嘴,看眼門外漸漸亮起來的日頭,取下別在腰間的摺扇,展開緩緩搖著,「青雲,去叫咱家車夫。」

  青雲接過馮淵擦過嘴的手帕,將另一條乾淨的手帕給他在身上裝好,聽到前面的話,隨嘴就回道:「還說呢,您自己不都氣得臉色鐵青麼——」話沒說完,又聽見馮淵讓叫車夫的命令,轉身向大堂後面的一間專供車夫以及隨從休息的房間跑去,邊跑邊說,「爺等著,奴才這就回來。」

  馮淵看著青雲跑開的背影笑,想這小子不知道自己做夢的事,還以為自己對剛侍奉的小倌不滿呢。

  等車的功夫,馮淵走到門邊,舉起扇子遮在頭頂望向外面的街道。這會兒路上行人多起來,做生意的小販也都忙碌起來,馮淵百無聊賴地東張西望,突然他發現在賣包子和賣絹花兩個攤位的中間坐著一對貌似父女的人,看情形像是在乞討。

  馮淵盯著女孩的臉細看了半晌,不禁嘖嘖唏噓歎道:「這樣一副好相貌,真是可惜呀!」他感慨過後,又見她身邊有父親為伴,想總算天不薄待,雖則貧苦需以乞討度日,但至少有親人在側相互扶持,如此也不算太悲慘。自己若沒有怕女人的毛病,定要將這樣容貌的女子娶回家,不過既然有這樣的毛病,哪怕是個無鹽女,自己都不敢娶,更別說是相貌如此不俗的女子了。

  馮淵靠在門邊亂哄哄想了一通,越想胸中越鬱悶,急急欲走,卻不見青雲回來。他等得不耐煩,正想拉個人去找青雲,一回頭看見那小子站在自己身後嘻嘻笑,他板起臉:「叫個車怎麼這麼久!」

  「唉,爺,這可就冤枉了,車夫早在門外候著了,不過,奴才看您望著佳人出神,不敢打擾。」青雲說著側頭去看那個女孩子,嘴裡不住稱奇,「能把粗布麻衣穿得比綾羅綢緞還好看,嘖嘖,真是個美人胚子。」

  「那叫荊釵難掩國色。」馮淵一聽樂了,倏而歎口氣,伸手指指那對父女沖青雲說,「去給他們點銀子,天熱讓他們早些回去吧。」

  青雲領命去了,馮淵以扇遮陽走到外面,找到自家的馬車,快步走過去,上車之前回頭再看了一眼那姑娘,剛巧青雲正對著他們不知說了什麼,那姑娘一雙秋水剪瞳就帶著點疑惑直望過來,馮淵與她對視一眼,心似乎被什麼人猛地一捶,輕快卻重重地跳了一下。

  他不由轉頭避開,手腳並用爬上馬車,歪靠在車壁上撫著胸口大口大口喘氣,心道這一下的感覺可真奇怪,此前也與女子遠遠相望過,卻從未有過這樣猛烈的心悸。

  那姑娘生得那麼美,還能用眼神捶人心,她可別是個妖女吧?

  馮淵輕拍著怦怦跳個不停的胸膛,急得滿頭大汗,女人果然都是近不得的,看一眼就這樣,那靠近了還不得被她吸去精魂?

  「哎呀!」馮淵拍拍額頭,「青雲年紀小,定力不足,要是給她迷去了可怎麼辦?」想著他攀著座位,將眼睛湊到視窗,輕輕撩起一角往外看,發現青雲笑嘻嘻正往回走。

  他皺眉,青雲怎麼一點事都沒有?難不成是自己想差了?也對,世上哪有精怪嘛,那都是無聊書生寫來安慰自己的。

  這麼一想,馮淵的心裡放鬆下來,他鼓著勇氣揭開視窗上的小簾子,光明正大地向那姑娘看過去,不想那姑娘也往馬車這邊看過來,兩人的目光再一次不期而遇。

  她的眼睛又大又亮,這次的眼神裡除了懵懂還帶了點喜悅,讓直視過去的馮淵差點背過氣去,不是氣的,是不敢呼吸憋的。

  馮淵急忙鬆開簾子,反身癱坐在座上,心如鼓捶,耳邊咚咚咚全是自己的心跳聲。他雙手按住胸口,感覺胸悶氣短,呼吸急促。

  「完了完了完了!」馮淵想這次的症狀居然比剛才還厲害,「難不成她真會妖法?可青雲怎麼沒事呢?」

  車夫牽著馬看著自家主子突然驚慌失措的舉止,一頭霧水,隔著車簾又聽他在裡面叮叮噹當地折騰,忍不住問道:「爺,您沒事吧?」

  青雲走過來,聽到這句話,順口接道:「爺怎麼了?」

  車夫正待細說,突見車簾被掀開,裡面伸出一隻手拖著青雲的腰帶將他拉上了車。動作太快,車夫只來得及眨了兩下困惑的眼睛。


多情公子薄命女

  青雲背抵著車壁,盯著自家爺漸漸靠近的臉,大叫不妙,他閉著眼,臉上是生不如死的表情:「爺!奴才不喜歡男人呀!奴才還沒娶到小煙呐,您別這樣!」

  馮淵雙手撐壁將青雲環在期間,打斷他的胡言亂語,皺眉問道:「你看那姑娘的眼睛沒有?」

  這沒頭沒腦的問題讓青雲一愣,他咽口唾沫,睜眼反問:「什麼姑娘?」

  「就是剛才你給錢的那對父女,你看那個姑娘的眼睛沒有?」馮淵有些著急,他想知道是不是只有自己有這種感覺。

  「噢,那個美人胚子啊,嘿嘿,按理說,奴才不該隨便看人姑娘的,可她太美了,奴才一時……不過,」青雲恍然大悟,放鬆身體坐好,奇怪地說,「您問這個幹嘛呀?」

  「你看她眼睛的時候,可有什麼……異樣的感覺嗎?」馮淵問完,有些緊張。

  「異樣的感覺?奴才只覺得她的眼睛生得好,沒什麼別的感覺呀。」青雲越聽越糊塗,實在不理解自家爺這些問題是從哪來的。

  果然只有自己是這樣麼,馮淵放下手,退後幾步坐到位子上發呆。

  自己這是被她盯上了麼?馮淵雙手抱頭,煩躁地直抓耳朵:「完了完了,被妖女盯上了,這下小命不保了。怎麼辦怎麼辦,青雲,你說爺我要不要去找個道士?」

  青雲縮在角落裡,看著抓耳撓腮的自家爺,驚訝地說不出話來,爺以前碰到女人也會這樣焦躁,但這次怎麼好像不太一樣?舉止表現之癲狂,實在是生平頭一次見。

  「車……車車車夫!快趕車回家!出大事啦!」青雲望眼躺倒在座位上雙目無神著喃喃「找道士找道士」的自家爺,扯著嗓子沖車外大喊。

  一直等命令的車夫聽到青雲的話,立馬應聲,揚起手裡的鞭子,馬車便像離弦之箭般地竄了出去。

  回到馮府,青雲跳下馬車,看門房搬條長凳坐在階上和門童閒聊,急忙喊道:「來兩個人!」

  門房聽後放下手裡的瓜子,帶著一個小廝跑過來聽吩咐。

  青雲揭開簾子,讓門房把馮淵背回屋。

  門房見馮淵雙手捂著胸口兩眼向上望著車頂發呆,一時有些摸不著頭腦,他抬手問青雲:「這鬧哪一出呢?」

  「剛還好好的,誰知道坐上馬車沒一會兒就這樣了。」青雲著急催道,「林大爺,您先幫忙把爺背回去,我去請大夫!」

  「哦哦,好。」姓林的門房反應過來,大步跨上馬車將馮淵背了出來。在地上站定後,門房聽到馮淵嘴裡小聲嘀咕著什麼,他咦一聲,側耳靜聽,發現馮淵嘴裡說的是「找道士,妖女要來取我性命了。」

  不聽則已,一聽門房就更納悶了,從來不近女子身的爺,怎麼會碰到妖女?而且,早上不是去的南風館麼,怎麼會有女的呢?他想了一會兒,還是無法理解,只是覺得這事情麻煩了。

  門房背著馮淵疾步往院裡跑去,跨上臺階的時候,他對掃瓜子皮的小童說:「快去前面的鋪裡叫三爺回來,就說爺出事了!快呀!」

  太陽升高,空氣裡的熱氣隨之擴散,內院裡的灑掃丫鬟都懶懶地四散在陰涼處聊天,不想一個快步奔跑的身影沖進院子,一面跑一面高聲問:「爺的房間是哪個?」她們都嚇了一跳,瞧著那人像門房,才從陰影處走出來,指著正中間的房說:「那一間就是了,不過爺現下不在,你找他做什麼?」話沒說完,就見那人背著一人進去了,她們面面相覷,發現彼此都是滿臉的疑惑訝異。

  馮三女人這會兒正在馮淵屋裡打掃,聽見院外吵鬧,剛想走出去查看,就見門簾被人撞開,門房林大龍滿頭大汗地背著馮淵沖進來,四下一看,走到床邊將身後的馮淵放下。馮三女人大驚失色,看一眼在床上怔愣出神的馮淵,問林大龍:「這可怎麼說?早上生龍活虎地出去,怎麼回來就成這樣了?」她欲過去細看,想到馮淵的毛病,怕靠近後嚇到他,便遠遠在屋中央望了一眼。

  林大龍擦著頭上的汗,示意馮三女人跟他出去。兩人來到屋外,林大龍喘口氣道:「實話說,我也納悶,青雲那小子帶回來時,爺就已經這樣了。」他說著看一眼屋內,壓低聲音道:「看樣子,怕是碰到髒東西了,嘴裡直嚷著找道士呢。」

  「啊?」馮三女人扭著手裡的帕子,慌亂地說,「這都叫什麼事?說過多少次,叫他不要去那些地方,他就是不聽,這下好,不知惹到哪路神仙了?」她雙手捧在胸前,突然眼睛一亮道,「爺不是讓找道士嗎?那就快去找啊!」

  「胡鬧!」馮三提著衣擺領著一個白鬍子老頭走進院子,聽到自己女人的話,氣不打一處來,「江湖騙子只會害人性命,請他們來作甚麼?」說完他讓林大龍出去繼續當差,轉臉笑著請大夫進屋看馮淵。

  青雲跟在大夫身後往屋裡走,馮三女人不便進去,拉住青雲道:「有什麼消息趕快出來讓我知道。」

  青雲猛點幾下頭,閃身進屋去了。

  屋內馮淵還是保持雙手捂胸口的姿勢躺著,雙眼怔怔望著床頂,老大夫走進去就著青雲搬來的凳子挨著床邊坐下,眯眼觀察了會兒馮淵的臉色,然後就著馮淵的動作伸手探了探脈,半晌後他站起來,走到外間,對跟出來的馮三說:「馮少爺沒生病呀。」

  馮三道:「那怎麼會是這副樣子?」

  老大夫背上藥箱欲走:「臉色正常,脈象正常,身體確實沒毛病。」

  馮三奇道:「難不成真是被髒東西纏上了?」

  老大夫輕笑一聲:「老夫只治身病,不治心病,更不管靈異鬼怪之事。」

  馮三揮手叫青雲帶大夫去帳房那裡領錢,等他們一出去,他走到床邊,看著馮淵道:「難道真要請道士?」

  「請請請!快去請!再晚我可能就沒命了!」一直恍惚的馮淵聽到「請道士」三個字,忙從床上翻身坐起,看著馮三說。

  「胡說八道什麼!出去一早上到底發生什麼事,讓你這樣魂不守舍。」馮三看他面色如常,只是眼神閃躲,大有畏縮之意,似乎在怕什麼,心裡的疑惑加深,「就算要去請道士,也該知道你到底是怎麼衝撞到仙家的,你不跟我說清楚,我怎麼找對症的道士來?而且,既然聽得進去人說話,為什麼要裝瘋賣傻嚇唬別人?青雲說在回來的車上問你什麼話,你都不回答,只喊著找道士,嚇得那傻孩子一見大夫先哭個不停。」

  馮淵心虛道:「爺要是不表現得嚴重點,你們怎麼會相信,又怎麼會真的去請道士……」

  馮三本來正在藥鋪核對新來的一批藥材,聽人來報說馮淵出事,他丟下藥商就往回趕,結果卻是這臭小子故意裝出來的,他窩著火耐住性子說:「那就請爺說說吧,您究竟衝撞到哪路神仙了?」

  馮淵長長出口氣,拍拍胸口把事情的來龍去脈講了一遍,尤其著重描繪了自己和妖女對視後的身體反應。

  馮三聽完,一臉哭笑不得,他不信會有精怪大白天就敢出來害人,只怕自己這位爺又閑得無聊了。正好青雲送大夫回來,他便叫青雲也把早上的事情講了一遍。

  聽完兩個人的講述,馮三看馮淵還是不死心地堅持說那位姑娘肯定是來取他性命的妖女,於是他問青雲:「你在近處看那姑娘,可與常人有別?」青雲再三保證那姑娘就是個普通的女孩子,不過頗有姿色,引人注目而已。

  馮三聞言更加肯定馮淵是在故意騙人玩,他看著馮淵,怒極反笑道:「爺這下怎麼說?」

  馮淵有種百口莫辯的感覺,他想今日從那個夢開始就事事不順了,當時便急道:「騙你,爺不得好死!」說完,想到夢中被人拳打腳踢的畫面,心裡一痛,眼淚便落下來,「爺當時看那姑娘一眼,就覺得呼吸不暢,哪哪都不舒服,我是真的害怕她是妖女!」

  馮三定眼看著馮淵,瞅他神情與眼淚都不似作假,暗暗歎口氣,既然不是騙人,那一個普通女子怎麼會有如此怪異的能力?

  馮淵看馮三不說話,以為他還不相信自己,忙抹掉臉上的淚水,示意青雲替自己說兩句話。

  青雲會意,正色開口道:「爺當時的情況確實不太好,看著氣都喘不上一樣。」

  馮三定神開口:「哦?還有這等奇事?怪了,你說她就是個普通的女孩子,這怎麼可能?」

  「哈哈哈哈哈!」馮三女人在外面窗下大笑,笑完她慢悠悠走進來,嚇得馮淵往床裡一縮抓過被子蓋住身子。她見狀笑得更厲害,屋裡三個男人被她笑得一頭霧水。

  馮三一拍桌子:「不像話!這是做什麼?」

  馮三女人一手捂嘴一手扶腰又笑幾聲,半晌才開口說:「你們三個啊,兩個童男子就算了,可你——」說著她伸出食指指著自己男人道,「你媳婦都娶三個了,這還不懂麼?」

  馮三老臉一紅,怒道:「口沒遮攔!瘋了不成?」

  「哼,一看你就沒動過真心。」馮三女人對他翻個白眼,轉而對著床上的被包道喜,「爺,你這是動了春心了,想來不久之後,你就不怕女人啦!」


多情公子薄命女

  馮淵躲在被子裡聽見馮三女人的話,倒漸漸安靜下來。想他混跡南風館這麼多年,入眼的人不是沒有,但從未上手,一來他不太接受得了曾經陪過別的男人的小倌,二來他私心裡還是更喜歡姑娘些。

  即便如此,馮淵自認於聲色之事上還是很通的,可現在馮三家的居然說自己動了春心,真真好笑,動心不動心的,自己還能分不清嗎?當下他在被窩裡甕聲甕氣地說道:「馮姐姐,話可不能亂說。我見女子,怕都來不及,哪還能動什麼心呢?」

  青雲和馮三聽了,都覺有道理,忍不住附和著點點頭。

  馮三女人冷笑道:「說句不怕爺惱的話,您一個童男子,知道動春心是怎麼回事麼?」一句話說得馮三又氣又怒,他站起來指著自己女人道:「我看你這婆娘今兒是瘋魔了!他再好性兒,也是個主子,你跟著在這兒胡說八道什麼!」青雲見夫妻倆鬥嘴,面上雖怕,心裡卻想著有熱鬧可看了,馮三管家多年,一直都是嚴肅可怕的形象,像今天這樣羞惱的模樣可不常見。

  馮淵被馮三女人的話說得面紅耳赤,雖然早清楚這件事在府中已不是什麼秘密,但被人這樣輕蔑地說出來,還是讓他頓覺無地自容。

  「胡說八道?那爺紅口白牙說人家清白姑娘是什麼妖女,這就不是胡說八道了?」馮三女人見馮三生氣,自己反而笑起來,「外面胡說八道的人多了,怎麼不見您馮三爺去逞威風?跟自己女人面前扮威嚴,很厲害是不是?」

  馮三氣得恨不能上前打她兩下踢她兩腳,但側頭看見被窩裡的馮淵沉默安靜地沒一點聲響,暗暗忍住氣,在心裡默念兩遍娶個媳婦不容易,良久,他緩和聲音道:「算了吧,都是自家人,咱們夫妻吵架不要緊,嚇到爺就不好了。他還未娶妻,要被咱倆吵怕了,不願成親,可怎麼好?」說著他走上前,附在媳婦耳邊低語幾句,聽她眯眼笑駡「呸,老不正經」後,就知道這架就算吵完了。

  青雲在這邊看得雲裡霧裡,但見兩人忽然和好,心裡驟然升起對馮三的讚歎與敬仰。

  馮淵在被子裡悶得汗流浹背,見馮三不知說了什麼逗得他女人咯咯直笑,就開口求道:「馮姐姐,求你,沒事兒就出去吧,我在這被裡待得實在難受。」

  馮三聞言推著媳婦往外走,不想被媳婦反推回來,只見自己媳婦笑著往床邊走去,邊走邊說:「不忙,爺,我有個法子,可讓你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動了春心,你可想試試?」

  「什麼法子?」屋裡三個男人同時問出口,馮三家的在床邊站住腳,笑道:「您要是答應呢,我這就去安排,保證很快就能試出來——」馮淵急需揭開被子呼吸,忙接嘴應道:「答應答應,就按馮姐姐說的辦。」馮三家的道:「答應的話就得全聽我安排,一旦開始,沒試出結果可不能中途停下。」

  「聽你的,都聽你的,你快去辦吧!」馮淵在被子裡急道。

  「那好,我先跟爺問清一件事,乞討女只是個普通姑娘,你承認不承認?」馮三女人不緊不慢地搖著手帕。

  馮淵不語,他不確定那樣的驚心會是一個普通姑娘帶給自己的。

  青雲和馮三奇怪地對看一眼,齊齊問出口:「這又怎麼說?和你的法子有關聯嗎?」

  馮三女人冷笑道:「怎麼沒有?爺要是一口咬死他的種種癡狂症狀都是因那姑娘使了妖法,那我怎麼試都白搭!」馮淵實在是快憋不住了,他只好躺倒求道:「馮姐姐,求你快去安排吧!我承認她是個普通姑娘,可以了吧?」

  這邊馮三女人聽馮淵滿口答應,便扭身出去了,馮淵聽得腳步聲走遠,方才將頭從被子裡探出來向青雲道:「快把窗打開!」青雲撓頭笑道:「爺,這會子太陽已升高,打開窗戶只怕熱氣進來,您受不了啊。」

  「屋裡的味道才讓我受不了呢,」馮淵推開被子,扯扯衣領,以手扇風對馮三道,「你好好管管你女人,別讓她隨便進我屋子,要進我屋子,就別塗脂抹粉的,嗆死了。」

  馮三看他言語清楚,知道人已回轉過來,懸著的心放下來,可一想因他任性,自己將那藥商扔下不管,又有些惱,當下甩袖道:「還不都是為你!依我看,你好得很,不過是出去著了暑熱,腦袋不清醒罷了。」

  馮淵見馮三面帶慍色,陪笑道:「那馮姐姐說的事,能不能算了?」剛才急於出來透氣,他沒有細細思量,現在一琢磨,就覺得她說的試春心的事很不妥。這對夫妻倆一直致力於讓自己接近女孩遠離男孩,如果最後證實自己確實對那姑娘動了春心,豈不是馬上就會被馮三夫妻倆逼著成親?如此一想,馮淵的心差點給嚇得停止跳動,照馮三的計畫,先成家後立業,如果自己一娶妻,他肯定轉眼就讓自己管家,那時候可就被做不完的事和算不完的帳困住,再也沒有自由玩樂的機會了。

  「女子香,美人淚,這些叫男人趨之若鶩的東西,當真與你無緣嗎?」馮三望著床上的馮淵,想到馮家的香火無以為繼,不由深深歎口氣。

  青雲在一旁捂嘴偷笑,馮淵不自在地摸摸耳朵:「女子香就是脂粉香,爺要愛聞,幹嘛不買一堆胭脂水粉放枕邊見天聞——」馮三聞言剛緩和的臉色又添上怒色,「-------美人淚就是男人愁,」馮淵停頓一下,想起自己那幾個朋友,每次相好的小倌被人欺負後哭得梨花帶雨,他們都要百般地曲意逢迎,嘴臉實在難看,「爺愛看那個?笑話,自己找不自在呢?弄哭了還得哄。」

  馮三氣個倒仰,對他這些歪理邪說恨得牙癢,卻找不到話來駁辯,冷哼一聲拂袖而去,青雲在一旁捂嘴笑得把手指都咬痛了。

  「別笑了,」馮淵瞅著馮三出去,坐直身子對青雲正色道,「去給我看看馮家的到底要搞什麼鬼,一會兒好應付她。」青雲哎喲一聲笑道:「管她什麼法子,要真能弄明白您是否動了春心,也是好事一件呀!」

  「我還不知道你的心思,」馮淵冷笑,「等爺前腳成親,你後腳就把小煙說進門,對不對?」馮三起初見馮淵和青雲來往親密,就對青雲許諾,只要他能讓主子改變心意娶個娘子回來,就做主讓小煙給他做媳婦。

  青雲笑道:「爺明白就好,還求您多體諒小的。」

  馮淵用鼻子哼一聲,身子往後躺倒,面向裡睡好不再說話,青雲看一眼,輕手輕腳放下床幔退出去了。

  等馮淵察覺肚裡空空,已是正午時分,一天之中最熱的時候,他懶懶從床上起來,熱乎乎的風從大敞著的窗吹進來,床幔波動兩下將熱氣傳送進床內的空間。馮淵覺著熱,暗罵青雲不懂事,開窗散味之後都不記得回來關窗,他揉揉脖子起身下床將窗戶關好,走到桌邊倒杯水慢慢喝著,心裡卻在想不知馮家的會用個什麼法子來試自己。

  正在馮淵兀自出神的時候,馮三女人的笑聲迎進門:「爺睡醒了,剛看你把窗戶關了,一早上擔驚受怕的,餓了吧,快出來用飯吧。」馮淵聞言,皺眉警惕道:「你最好不要安排什麼丫鬟布菜,否則,我寧可餓死都不出去!」

  「奴婢怎麼會做那種事呢?」馮三女人笑道,「就是吃飯,有什麼事吃完飯再說。」馮三女人開始是想在他吃飯的時候安排丫鬟布菜,後來一想,他餓著肚子再被丫鬟們一嚇,很可能會吃不下飯,餓肚子的人容易發火,要是把他真惹怒了也不好,所以她就決定還是讓他好好吃完飯再說。

  說完馮三女人走出去,還將門拉上了。

  馮淵從臥室的門邊探頭看外間,果然沒有人,於是他放心大膽走出去,自己洗好手坐到桌邊盛飯吃起來。因為害怕吃到一半,外面突然進來丫鬟,他吃得很快,等他吃完飯漱過口跑回臥室叫馮三女人來收碗筷的時候,把個馮三女人驚得連連稱奇:「這連一刻鐘都不到,您就吃好了?囫圇咽下去的吧?這樣吃飯很傷身子的。」她不贊成地發表一通意見,將收拾好的碗筷端出去。

  馮淵在屋裡聽著,順口回她:「馮姐姐,你那個法子,趕緊開始吧,早開始早結束。」

  馮三女人走到門邊,回頭沖臥室笑道:「就來。」沒一會兒,她就回來說準備好了,請馮淵出去。

  馮淵整整衣服,負手慢悠悠走到院裡,對於院中的情景,只一眼,他就轉身欲回房。馮三女人攔在門口道:「爺,咱說好的,您全聽我安排。」馮淵望一眼被她堵住的房門,咽口唾沫道:「好姐姐,我知錯了,讓我回房吧。」

  馮三女人道:「不行,今兒非得讓你明白動春心是怎麼一回事。」馮淵見勸說無效,苦著臉指著身後的丫鬟群說:「那也不必把她們都叫過來呀!」

  青雲在一旁接話:「爺,馮大姐就是要讓您把這些丫鬟的眼睛都看一遍,看有沒有人能讓您呼吸不暢。」馮淵瞪一眼笑得幸災樂禍的青雲,濃眉皺得能夾死蒼蠅。

  馮三拍著馮淵的肩膀說:「法子雖笨,搞不好會有效,要是有看對眼的就更好了。」

  馮淵立刻明白過來,難怪馮三會陪著自己女人亂來,敢情他是要讓自己選媳婦呀!


多情公子薄命女

  馮三家的將丫鬟們叫過來的時候,說的是爺要從她們中間選個人做妻子,她的本意是想讓這些女孩子們拿出自己嫵媚多情的一面來。結果馮淵好男色的名聲太響,且他又和其他好男色的相公們不同,其他的公子就算喜歡男人,家裡還照樣娶妻生子,可自家爺別說娶妻,就是女子身都近不得,這選妻算個什麼說法?馮三家的輕飄飄一句話嚇得一眾丫鬟們唯恐自己被選去做那空掛名頭的屋裡人。

  「真是倒楣!攤上靠不住的主子就算了,還偏偏攤上這樣不講理的管家娘子!」一個丫鬟脫下身上素淨的裙子,翻箱倒櫃找出一件顏色豔麗的裙子套上。

  另一個往臉上猛拍粉的丫鬟笑道:「這話沒道理,被爺選上那可就是馮府正經的女主子,你有什麼不滿?」

  那丫鬟嘁一聲道:「那你往臉上撲那麼多粉做什麼?明知道爺討厭水粉的味道,你這不是成心的麼。」她說著過來把水粉盒子一蓋,手指按在上面望向同伴嘻嘻笑。

  「討厭,不許說。」擦粉的丫鬟推開手,又打開胭脂盒子塗抹兩腮,「府裡的女主子就是空掛個名頭,真正主事的還是管家夫婦。那兩口子厲害到連爺的花銷都要記帳,每個月從不多給,這個月用多,下個月就相應減少,哼,從沒聽過這樣的事,奴才倒圈著主子的行動了。你想想,連爺都那樣對待,爺的女人算什麼呀!」

  「哎呦喲,你這張嘴,」豔服裙子的丫鬟也湊到鏡子旁擦粉,「這事情,大家心裡都有數,信不信一會兒出去,姐妹們都是濃妝豔抹的?」

  「他們這些年,能作的妖都作遍了,爺那性子是說轉就能轉過來的?」擦粉丫鬟冷笑。

  兩人低聲笑,外面走進來一個圓臉大眼的綠裙丫頭,見面就笑道:「兩位姐姐收拾好沒有,馮姐姐讓我叫大家去爺院子呢。」屋裡的兩個丫鬟對視一眼,其中一個起身前在另一個臉旁附耳輕聲道:「馮三家的哈巴狗來了。」兩人噗嗤笑著起身,轉身迎面對著綠裙丫頭道:「小煙你好福氣,有青雲那小子,就不用這樣折騰了。」

  叫小煙的綠裙丫頭抿嘴羞澀一笑:「兩位姐姐好了的話就快點來吧,人都差不多到齊了。」說完她率先出去了,剩下兩個丫鬟癟癟嘴跟上去。

  馮淵的院子裡今日出奇的熱鬧,除了那群花紅柳綠的丫鬟,府裡其他未當值的僕婦都來圍觀,就連倒夜香的老張頭都跑來站在門口探頭看熱鬧。

  青雲搬來椅子讓馮淵坐著慢慢看,馮淵看看身後馮三兩口子像守衛一樣堵在自己房門口,只好乖乖坐到椅子上,聽從馮三女人的指示,把對面的丫鬟一個一個的看過去。他以前從未正眼看過自家的丫鬟,現在隔著一段距離仔細看過去,長得好看的居然沒有幾個,一個個不是粉太重掩去了原本的膚色,就是胭脂過濃使得臉看上去像在熱水鍋裡煮過一樣。

  馮淵撐著腦袋對青雲說:「你小子行啊,把家裡唯一一個看得過眼的丫鬟據為己有了。」青雲陪笑道:「爺過獎過獎。」

  馮淵回頭沖馮三道:「家裡的丫鬟是你女人負責的吧,不是我挑剔,你倆就算真的想讓我成親,也得找一些姿色中等的姑娘來,最不濟也要比青雲長得好啊。你自己瞅瞅,這一個個,不知往臉上抹了多少粉,還能看清臉嗎?我現在連她們眼睛在哪兒都找不到!」說到這裡,他突然想起早上見的那個乞討女,一張小臉乾乾淨淨,鼻子是鼻子,眼睛是眼睛,讓人看著多舒服。要不是她眼睛太厲害,搞得自己心神不寧,說不定他還真就去提親試試呢。

  馮三在那些丫鬟出來的時候就覺得不妥了,知道她們不想被馮淵看上,可這臉和衣服都收拾得太過頭,普通男人見了都得嚇跑,更別提自家這位嬌氣挑剔的主子了。

  馮三女人臉上結冰帶霜地走過去把丫鬟們一頓訓斥:「糊塗東西!存心整成這樣來噁心爺們兒,還不趕緊回去洗乾淨!」丫鬟們安靜地聽完教訓,齊齊退出院子,馮淵坐在椅子上看得拍手直樂:「馮姐姐,這就是你說的好法子,我長見識了。」青雲搖著扇子險些笑出聲。

  「等她們洗完臉再說。」馮三女人不自然地笑笑,「您別笑,剛看那一遍,真的沒有什麼感覺?」馮淵道:「沒感覺就是沒感覺,我總不能騙你吧?」大家說著笑了一通,等丫鬟們洗完臉回來站好,馮淵起身背著手從左至右一一看過去,心想中人之姿再怎麼看也不會讓人動心,不過,馮三夫婦倆既然鐵了心要讓自己承認對那女子動了心,何不順著他們的意,就說自己確實只對那姑娘有感覺,反正乞討的人,居無定所,馮三也不見得能找到他們。如此一來,豈不徹底了卻了後顧之憂?

  日後馮三夫妻倆若再逼自己成婚,就可用這個姑娘做一下擋箭牌,馮淵裝作細看丫鬟的樣子,心思卻早已飄向不被煩擾的舒服日子去了。

  「如何?」馮三等得有些著急,不由出聲問道。

  「你看我像有事的樣子麼,」馮淵聽到詢問,嘴角是抑制不住的笑意,轉身遺憾地開口,「這種感覺不對,我看她們還沒有看青雲的時候高興,果然還是街上的那個姑娘更讓我心動。」他說完看到馮三夫婦的眼睛同時一亮,臉上現出欣喜的神色。

  「那就絕對沒錯了,」馮三女人笑吟吟道,「爺遇上命定之人了。」

  馮淵跟著他們笑,轉而想到,如果那個姑娘真的只是普通人,自己的當時的心情有沒有可能就是心動呢?那種慌亂不敢直視她眼睛的感覺,會是動心嗎?

  十八歲的馮淵頭一次陷入一種自己無法解釋的心情裡。

  「成了成了,祖宗保佑。」青雲欣喜得差點跳起來,他和小煙私下山盟海誓不知說了多少,就等主子成親後下定了。

  「既然確定好心意,那就找人去問問女方家的意思。」馮三心裡喜歡,恨不能立刻下定將人娶進來,考慮到馮淵好不容易鬆口,怕成婚太快嚇著他,只好暫壓喜色,故意沉吟片刻,正色道,「你說她隨父乞討,可見身世可憐,此事若成,也是功德一件。」

  馮淵暗自好笑,心道你要真能找到他們才好呢。

  暑氣漸盛,馮三見馮淵今日行事順自己心意,一時高興,也就不追究他裝瘋致使自己拋下藥商的事,還吩咐廚房晚飯全府加菜,冒熱陪著他們折騰的丫鬟們都賞了半天假。

  馮淵聽說笑個不停:「馮三真真是個守財奴,且不說丫鬟們今日陪著我們受熱胡鬧,就是人家的胭脂水粉也不便宜吧,他居然不給大家發點賞銀補償一下。」青雲把冰好的葡萄端進來,沖他努嘴悄聲說:「爺,您小點聲,馮三家的在外面呢。」

  馮淵撿顆葡萄扔進嘴裡,也低聲道:「她又在外面幹什麼,偷聽說話上癮了?」青雲捧來一個小木盒讓馮淵吐葡萄皮:「不是,這不給您送葡萄來了麼。」

  馮淵吐出葡萄皮,高聲道:「馮姐姐,送葡萄怎麼不進來呀?」

  「喲,爺的房又准奴婢進了?不嫌奴婢的粉味嗆人麼?」馮三女人在外面笑道。

  馮淵聽這話口氣怪怪的,忙賠罪道:「馮姐姐說這什麼話,我那話原不是為你,你也知道,我的鼻子最討厭,聞不得一點粉味,跟誰擦可沒關係。」他退回到床邊坐下,「我有事想請教,還請姐姐進來說話。」

  馮三女人撩開青布簾進來,看青雲將床幔放下,笑一聲立在門邊道:「請教不敢,爺有事只管吩咐。」

  「馮姐姐怎麼確定我是對那姑娘動心了呢?」馮淵摩挲著腰間冰涼的玉佩,認真地問,他實在太想搞明白自己的心意了,此前沒有過這樣的經驗,有些混亂。

  「爺書桌上西廂這樣的書也不少,您應該很清楚一見鍾情這個詞了。」

  馮淵臉上一紅,頭不禁低下去,這些書還是蔣少爺硬塞給自己的,說都是頂好的文章,讓他務必細細觀看。他粗略翻過一遍,直覺被馮三看見又要罵自己不務正業,就一直擱在書桌上沒動過,不想被她翻去了。

  不過,她既這樣說,想來裡面內容也盡看過了。

  想到這裡,馮淵羞得幾欲破門而出。

  「連孟子都說『知好色而慕少艾』,這是再正常不過的事,爺不必煩惱。」馮三女人見馮淵久不說話,開口寬慰道,「我早先和馮三說,以爺的人品相貌,配公主都綽綽有餘,所以,那家人不可能不答應的,你就安心等著做新郎官吧。」


多情公子薄命女

  馮三家的話讓馮淵臉上的紅熱加劇,他也是個正常的男人,更何況常常在館裡,耳熟目染下懂得也不少,的確會有欲望無法紓解的時候,每當這時他都是喝一大壇酒,然後悶頭睡過去,等醒來,他又是那個不知憂愁為何物的「紈絝公子」。

  像普通人那樣娶妻生子的生活他不是沒想過,但是因為怕女人這個毛病,他也只能是想想罷了。

  青雲和馮三家的看馮淵呆坐著開始發愣,都默契地搖搖頭然後悄聲退出去了。

  馮淵聽到腳步聲遠去,身體向後一仰倒在床上,盯著床帳的繡花出了一會兒神,閉眼打起了盹。眼皮落下後,白天那姑娘的一雙大眼不停地在跟前閃現,目光含愁帶怨,神情動人。

  他正待伸手去碰那雙美目上的長睫,忽聽外間人聲吵嚷,不由皺眉睜眼坐起來,按著眉頭叫道:「青雲,在外面吵什麼?」

  不多時青雲笑嘻嘻的臉出現在門口,身後還跟著個高腿長的蔣少爺。青雲打簾讓蔣少爺進屋,回頭對馮淵笑道:「剛才蔣少爺和丫頭們鬧著玩兒呢,吵到您了?」不待馮淵開口,蔣少爺快步進來走到桌邊捏起一顆葡萄扔進嘴裡道:「怎麼,當真身子不舒服?早上走得那麼早,這才什麼時辰,就睡下了?」

  馮淵看見好友,無奈地歎口氣:「馮三和他女人下午鬧的事,你都知道了?」說著他自己掛上床幔,整整衣服走過來在蔣少爺對面坐下。

  蔣少爺聞言,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頭上的紅色發帶隨之抖動,馮淵瞪他一眼,他收住笑容道:「你們家真的太有意思了,這一出出的難為他們夫妻倆想得出來。年初他們不是還讓一個小丫鬟扮成小子進你屋鋪床來著,哎呀,可真是妙計啊!妙得很!」

  馮淵見他提起舊日的丟人事蹟,站起身抓過一把葡萄作勢要塞進他嘴裡:「說好不再提這些事的!」蔣少爺忙扭頭擺手躲避,嘴裡不迭求饒道:「馮兄,饒過小弟,再不敢了。」

  「說吧,今晚不在館裡陪你的相好,跑我這兒來做什麼?」馮淵放下葡萄,接過青雲遞過來的帕子擦手。

  蔣少爺聞言,抬眼望著馮淵但笑不語。

  馮淵看他笑得促狹,好笑道:「有事說事,別跟我搗鬼。」

  「我搗鬼?還不知道誰搗鬼呢。」蔣少爺擠著眼睛從腰間掏出荷包,從裡面取出一張揉得皺巴巴的紙條扔到馮淵跟前,「你且說說這是怎麼一回事?要我做這傳信的鴻雁,可不能瞞著我。」

  馮淵一頭霧水,展開紙條,只見上面八個端正秀麗的紅字,寫道「欲買從速,遲恐生變」,看完後,他咦一聲道:「這又是你哪個相好的寫給你的脅迫信?還用朱砂書寫,看來是急得狠了——」他說著湊近細細查看上面的字,驚訝道:「這該不是用血書寫而成的吧?」

  蔣少爺冷笑道:「這信可不是寫給我的,你好好想想你今天做過什麼事吧。」馮淵愣愣地說:「早起去館裡和你們坐了一會兒,然後就回家了,這大半天就呆在屋裡沒出去過,怎麼會惹來這個?」

  蔣少爺看馮淵滿臉困惑,知道他是真不明白,不禁哀歎一聲:「你出館的時候,是不是讓青雲給街邊的一對父女送去了些銀兩?」馮淵經他提醒,恍然大悟:「對,我見那少女生得實在是好,就讓青雲去給了些銀兩。唉,你不知道,說到這個姑娘,我……」

  「既如此,那就沒錯了。」蔣少爺打斷馮淵的話,點著桌上的紙條說,「中午老爺子派人來找,說上個月進的那批木材有點問題,讓我回去看看。你知道的,我那個小廝被我慣得不像話,我人都出門了,他還沒把車夫給我叫過來,害得我在街角乾等了好久。再後來,那個丫頭就跑出來,說讓我把這個交給你。」

  「怎……怎麼……會?」馮淵驚訝得結巴起來,蔣少爺白他一眼道:「你把他們父女當成乞丐了吧?」

  「難不成……不是?」

  「哼,什麼乞丐!你都不到跟前問問清楚,那分明是酒鬼父親為錢賣女!以前咱們出入都沒注意,後來下午我找人打聽了一下,他們父女在那裡已經好幾天了。聽周圍人說,她父親鐵心要將她賣到富貴人家去,所以才會選在花街。」蔣少爺憤然道,「簡直禽獸不如!出入花街的人確實有錢人多,可這些人哪個能配上那樣的姑娘?

  哼,氣死我了,我跟陳兄他們說起這件事,他們都說要不是看在他們是父女的份上,一定要去將那個酒鬼打一頓出氣!你知道嗎,她來給我紙條的時候,神情惶惶,分明就是飽受欺淩的模樣。她走得很急,說是趁著父親喝醉跑出來的,若回去晚了,只怕又是一頓打。」

  馮淵心裡一沉,那麼美麗的少女,居然會有這種遭遇,虧得他還天真地以為他們父女在貧苦中相依為命,搞半天事實竟然這樣不堪。

  「那該如何是好?」馮淵胸口發悶,想自己早上還把她當妖女,認為她的目光能攝人心魄,真是混蛋。她要真有奇能通異術,早就脫離苦海了才是。

  「要我說,不如馮兄真的將她買下吧。」蔣少爺提議,見馮淵臉上現出猶疑,知道這事有戲,認識馮淵多年,自己的孩子都有好幾個了,他卻一直是孤家寡人,看著沒得叫人心酸,如果這個姑娘真入得他眼,此番若能促成好事一樁,也是一件妙緣。

  想著蔣少爺繼續道:「你想想,你好心讓青雲送去的錢,全讓那酒鬼買了酒,揮霍完後,他還會賣女兒。那樣如花似玉一個妙人,你忍心嗎?」

  「我……」馮淵說出一字再無法開口,他的心裡從來沒有這麼亂過。他當然不想讓那姑娘受苦,可是自己買她回來算個什麼說法呢?

  做丫鬟?不行!馮淵惱自己,仿佛這個想法在腦海裡出現都是對那姑娘的褻瀆。

  做妻子?馮淵心動起來,他的目光穿過床邊的珠簾,似乎看見一個明眸善睞的女子端坐在床邊對自己招手。

  馮淵想著,忍不住咽口唾沫。

  「馮兄,不是兄弟妄言,咱們四個相識多年,對彼此的品性都很瞭解,要說在咱們中間,誰堪配那樣的妙人,非你莫屬。」蔣少爺歎口氣,「老實說,若非家中有位悍妻,我倒真想買下她。」

  「你敢!」馮淵一聽就急了,他舉起紙條說,「看,這是她給我的,她讓我買她呢!」話一出口,馮淵有些不好意思,可很快就覺得胸口的鬱氣已消,心裡莫名高興起來。

  「那你可得趕緊了,」蔣少爺見馮淵開口,好笑不已,「你看上面寫的,『遲恐生變』。」

  「這是什麼意思呢?」馮淵摸著那幾個字,開始心疼那姑娘,「她真傻,怎麼用血寫字呢?」

  「你才傻,她哪來的筆墨?」蔣少爺笑道。

  「我要不要現在就去找她?」馮淵看著「遲恐生變」那幾個字,有些不安地徵求好友的意見,「她都說要『從速』了。」

  「你別心急,晚上他們肯定不在那裡,下午我只讓人在外面簡單打聽了一下消息,並沒探查出他們的落腳處,所以你這會兒不必出門。」蔣少爺不知道馮淵一天的心潮是怎樣的澎湃,但見他急切不安的神情,倒暗暗訝異起來,想男人不動心還好,一動心可就難回頭了。

  「蔣爺說得沒錯,現下外面天黑著,您出去也是撲空。況且,三爺也派人去打聽了,明兒一準就能知道他們住哪兒。」青雲趁勢插嘴安撫馮淵,他現在想想爺早上的反應,雖然有些過頭,但和自己看見小煙時的感覺差不多,心跳得快,不敢看她眼睛,還疑心自己身體哪兒出了毛病。

  「青雲說得沒錯,今晚你就安心休息,明兒精精神神地去見她,豈不更好?」蔣少爺是過來人,知道這種心情最難平息,不過還是勸他莫太激動,畢竟那紙條上也說了「恐生變」,只是此時還是不要提醒馮淵得好,畢竟誰也說不好這個變故會是什麼。

  但願一切順利吧,蔣少爺告別馮淵,出門踏上馬車,望眼天上的明月想,馮兄頭一次嘗到情|事滋味,可別讓他痛苦才是。


多情公子薄命女

  第二天馮淵早早就起床了,昨晚他在床上翻來覆去就是睡不著,眼睛一閉,那個姑娘的身影就在眼前晃悠,神情哀怨,似乎在怪他怎麼還不去救她。

  他心裡存著事,一晚上睡得亂七八糟,難得的是,起床後精神頭竟很好,倒是青雲哈欠連天地嘟囔不停:「我知道爺心急,但您好歹顧著點自己身子,一夜折騰得都沒怎麼睡,這會兒天還沒亮透,您上哪兒找人?」

  馮淵正在對著鏡子整理發冠,聽到這話,回頭就是一腳踹過去:「還有臉抱怨,爺有事還沒跟你算帳呢!」青雲不明所以,閃身躲過陪笑道:「我可沒得罪爺啊。」

  馮淵腳踢空,冷笑道:「昨兒我當他們父女在乞討,讓你去給銀子,你給了多少,怎麼就讓人家誤會我要買人的?」青雲眼珠一轉,反應過來,忙拱手作揖道:「您讓看著給的,況且這又作成您和那姑娘的好姻緣,如此看來,是爺賺到了。所以爺這賬可跟奴才算的沒道理。」

  馮淵哼一聲:「照你這麼說,我還得感謝你把我這個月剩的錢全給出去了?」青雲笑道:「我看夫人實在可憐,想著二十兩銀子也沒多少,就都給了——」馮淵這才注意到青雲的稱呼,心想算你小子上道,轉頭繼續整理腰帶道:「你都到跟前了,就不打聽打聽人家是幹嘛的?」

  青雲道:「我怕您等得不耐煩,把錢留下,說是您給的,就回來了,根本沒工夫打聽這些。再說,我本來是只想給五兩銀子意思意思的,但看夫人熱得額上全是汗,就……就全給了。」

  青雲嘴上這麼說,心裡卻想當時自己的確是故意將錢袋裡的銀子全給那對父女的,他受馮三囑託,說想辦法讓爺收收心,別老往花街跑。他想來想去,只有把錢早早散盡的法子最好,爺好面子,和朋友在一起,總是爺請客,沒錢他就只能呆在家裡了。

  以前馮三不限制爺的花銷,一個月花出去的錢就從來沒個準兒的。現在三爺一個月只給爺五十兩銀子,而且銀子都讓自己保管,算是管著點爺不讓他大手大腳亂花。不過,這個月未過半,爺就已經將錢花的剩不多了,月初蔣少爺家那位相好過生日,他大手一揮就拿出二十兩銀子給人定做了一頂玉冠。

  自己這個爺,真真是實心人,也不看看一個小倌配不配戴玉冠。

  總歸是陰差陽錯辦了件好事,青雲想,雖然自己一開始只是想把爺的零用全散出去,但若由此成就良緣,對自己來說也是功德一件呢!百年之後,說不定老天爺念自己功德無量,下輩子也許能讓自己投個好胎呢!

  「琢磨什麼呢?」馮淵收拾好自己,轉身看見青雲仰著頭傻笑,不由跟著笑起來,「還不快去準備馬車,越來越沒眼力見了。」青雲拍著腦袋躬身一溜煙跑出去了。

  一時青雲進來說馬車已備好,馮淵興沖沖地跟著出去,在院外碰到馮三家的,她站在西側的長廊上遙遙囑咐道:「爺,見到人姑娘,心底千萬別慌!好好跟人父親說,一定要把人帶回來呀!」

  馮淵笑道:「馮姐姐放心,我定會帶她回來的。」

  原本馮淵對那姑娘只是于美貌上的讚歎,後來發覺看她眼睛會心慌,又覺得她不似常人,心裡添上驚懼,唯恐避之不及,回家後,馮三家的卻說自己是對她動了春心,他對此嗤之以鼻,卻控制不住地想她。

  想她楚楚動人的眼睛,想她端莊秀麗的面容,直想得他心煩意亂,手足無措。

  晚上蔣權跑來送的那張紙條,讓馮淵先前的驚懼猜疑都化為泡影,心裡被對她的憐惜疼愛占滿,胸膛鼓鼓脹脹的,充盈著此前從沒有過的滿足感。

  這樣一個女子,是該好好呆在閨閣裡受眾人愛惜的。

  每日隨父親在外抛頭露面風吹日曬,實在太委屈她。

  唯一一個讓馮淵感覺不自在的事,大概就是前晚的那個夢,現在看來,夢裡的事情仿佛正在一步步被驗證。

  「遲恐生變,」馮淵拍著胸口想,「也許這夢和紙條都是預兆,既然夢中下場慘烈,那此番定要扭轉過來,先下手為強,這媳婦自己非娶不可!」

  馮淵見愛人心切,早飯囫圇下嚥,積在肚子裡,坐在車裡一搖,整個腹部都開始發脹。

  青雲在一旁看他臉色不好,揭簾吩咐轎夫慢一點,回來後他給馮淵遞上一杯熱水道:「爺忒急了些,現在天還早,除了花街上的店,攤販們都沒開張呢!夫人也不會這麼早出門呀!」

  馮淵按著腹部,喝口熱水笑道:「你懂什麼?她昨晚托蔣權送紙條給我,想來受父欺淩已久,已經到了無法忍受的地步。她大概看我還算良人,可以囑託終身,才會如此冒險行事。一個姑娘家豁出臉面主動向我示好,我要還無動於衷,還算是男人麼?」青雲笑:「還沒過門,爺就先知道疼人了。」

  一行人堪堪在城門將開之際來到花街,馮淵挑簾望見前方花街的牌樓,忙催車夫快點。趕到南風館門前,發現昨天那對父女呆的地方果然沒有人,馮淵連連拍手叫道:「還好還好,他們應該還沒來。」,青雲心裡好笑,提議進館裡歇著,留意盯著這邊就行了。

  馮淵應允,主僕二人又進到館裡,要了一間二樓臨街的包房,剛坐下不多時,陳少爺和李少爺進來打招呼:「馮兄早。」他們見馮淵站在窗前望著窗外探頭探腦看個不住,彼此相視一笑道:「馮兄,我們有個好消息,不知你可有興趣?」

  「什麼好消息?」馮淵輕咳一聲,覺得自己這副坐立不安的模樣有些可笑,就戀戀不捨地從窗前離開,回到屋中間和兩位少爺坐在一起喝茶,只是不忘回頭叮囑青雲代替自己守著窗戶。

  李少爺對陳少爺使個眼色,嘻嘻笑道:「昨兒蔣兄派人在城裡打聽了一夜,總算給你把那位佳人的來歷給打聽明白了,他知道你早上肯定會心急跑來查看,得到消息後就直接奔這兒來了,累得整個人暈沉沉的,現在還在隔壁躺著呢。」馮淵聽完,立刻站起催兩個人到隔壁去叫醒蔣權。

  陳少爺笑道:「馮兄不必心急,蔣兄打聽清楚住處後,已經派人守在他們家門口了,只等他們出門時,將帶人過來了。」馮淵聽完,這才放下心來,他有些赧然地說:「我是想到那個夢,總覺得這事要晚一點,會出什麼岔子。」

  李少爺和陳少爺也都想到了這件事,心裡亦曾犯過嘀咕,若是巧合,這一處處印證過來,未免也太巧合了些。可若說沒關係,從來難近女子身的馮淵,又怎麼會有如此奇緣呢?只一眼,心就被撥動得無法平靜,簡直無一處不令人稱奇。他們活到這麼大,還從沒有過這樣的體驗。

  三個好熱鬧的悠閒少爺,都對馮淵這次的事很感興趣,他們仨暗地裡發誓一定要幫馮淵搞定這樁姻緣。

  「且放心,有我們三個在,肯定不會讓你出事的。」李少爺喝口茶笑道,「話說回來,蔣老弟可比你家馮三能幹吧?聽說馮三也派人在找,怎麼樣,這會兒還沒消息吧?」

  馮淵哦一聲,心想這次如果能順利娶到媳婦,馮三一定老懷安慰,他肯定會感動得擦淚歎道:「這下我死也能瞑目了,日後與老爺夫人泉下相見,我也能問心無愧了。」想及此,他笑笑:「馮三一人管著家裡生意,分身乏術。說到這裡,找人上還是得靠蔣兄,他認識的朋友多,打聽起來也方便。」

  「不不不,你不知道,」李少爺擺手道,「那個酒鬼根本就不是佳人的父親,聽蔣少爺說,他從租房給他們的那對夫婦嘴裡打聽到,酒鬼其實是個拐子,專在四地找些模樣俊俏的小孩,偷拐後帶到隱蔽處慢慢撫養,等其長到十二三歲的時候,度其容貌再帶出來變賣。那個佳人好像很小就跟著拐子了,被打怕了,對外直說拐子就是她父親。最近上面在查拐賣人口之事,風聲太緊,那拐子看到人都沒個實話,你們家馮三太正經,居然在明面上問詢,這樣能打聽到消息才怪。」

  「混帳王八羔子!」馮淵捏緊拳頭罵出聲,又氣又急,心疼地差點哭出來,「那樣清清白白惹人憐的姑娘,居然被人當貨物到處變賣,簡直豈有此理!」

  陳少爺歎道:「正是如此說,我們也都念在她的人生際遇可歎可憐,所以才想著幫你一把,你與她,也堪稱絕配了。」


多情公子薄命女

  馮淵聽著人被蔣權找到,本來心急如焚,恨不能立刻前去找她,但架不住陳、李二位少爺好言相勸,方才暫壓心中不安,陪著他們耐心等下去。

  眼瞅著日頭升起,街上人聲吵嚷,卻仍不見回話來的人,馮淵再等不及,起身跑到隔壁搖起在床上酣睡的蔣少爺問:「你當真找到她的落腳處了?怎麼到這會兒還沒人來呢?」蔣少爺睡得正香,猛地被人叫醒,心裡不痛快,瞅到馮淵焦急的臉,無奈地哀歎一聲:「兄弟人雖然不怎麼樣,但絕不會拿這樣的事開玩笑。找到就是找到,我誆你做什麼。」

  馮淵訕訕地站起身,摸著脖子說:「對不住,是我心急,並非懷疑蔣兄。」蔣少爺揉揉眼睛,慢騰騰坐起來打著哈欠道:「你別急,我這就叫人去看看。」說著他下床穿好鞋,走出去叫自己的隨從,吩咐他去查探情況,吩咐好後,蔣少爺又叫館內的跑堂送洗臉水上來,等他收拾清楚,坐到桌邊開始用早飯的時候,馮淵終是忍不住再次湊前問道:「她住的很遠嗎?雲生怎麼還不回來?」

  雲生是蔣權的隨從。

  「哎喲,馮兄,我看你真是得趕緊把嫂夫人娶進門了,」蔣少爺喝口粥,被燙的直吸溜,旁邊伺候的小倌急忙倒水讓他漱口,他不耐煩地推開小倌的手轉頭沖著馮淵繼續說,「她租住在城外一戶人家裡,房主在衙門裡做事,看情形對嫂夫人的事很瞭解,只是那房主奸猾得很,說話虛虛實實。要不是我說你是誠心想娶那姑娘,也不能從他女人嘴裡套出這些話。」

  馮淵聽得認真,見他止住,忙問:「拐子打她打得很厲害麼?」蔣少爺冷笑道:「你說呢?又不是親生女兒,就算打也不會心疼的。」

  「畜生!」馮淵恨道,「房主在衙門做事,知道他是拐子,還不上報嗎?」

  蔣少爺搖頭道:「他就是個小小的門子,除了消息靈通些,並不比別人多些權力。況且我看他言談之意,此前不是做這個營生的,現在只是想混兩口官飯吃,並不想惹事。再說,拐子是正經付過銀子租住在他家的,如果被抓,他家不就少一個進項。」

  「這……」馮淵反辨的話還沒說出口,就見雲生氣喘吁吁跑進來叫道:「爺不好了!那拐子昨晚可能聽到我們和房主的對話,早帶著馮夫人翻牆跑掉了!」

  「什麼?!」屋內兩人聽到這話,都忍不住驚訝大叫出聲,隔壁的陳、李少爺聽到聲音沖過來問情況,雲生緩口氣將事情告訴他們,這下四個人都傻眼了。

  「快叫人去找!」馮淵立刻反應過來,沖在門外探頭探腦的青雲大喊,「回家找馮三,讓他多派些人!」其他三個少爺也都先後反應過來,忙召自家的隨從讓他們叫些人去找。

  「這可怎麼好?」馮淵急得在屋裡轉來轉去,陳少爺和李少爺都勸他別著急,大家一塊幫忙,肯定可以把人追回來的。

  蔣少爺看著事情搞砸,又羞又惱,自己拍著胸脯跟人保證過的事情,結果不防鬧這麼一出,實在讓他顏面無存。他一臉愧色地起身,一面綁著衣帶一面招呼雲生跟他走。

  陳李二人見狀急忙堵在門口攔住他笑說:「你做什麼去?早飯還沒用完呢。」蔣少爺梗著脖子回道:「是我手下人的疏忽,我這就去把人追回來。」

  李少爺嬉笑著攔腰抱住蔣少爺說:「蔣老弟別鬧,沒頭沒腦你上哪兒找去!」蔣少爺漲紅著臉不說話,馮淵看到這邊的場景,也走過來道:「蔣兄昨晚為兄弟奔波一夜,我怎能還讓你操勞?你且歇著,再說她是我看中的人,理該我去找。」

  此話一出,其他三人面面相覷,想馮淵一向懶於俗務,平日裡能坐著絕不站著,今次居然能說出親自出去找人的話來,看來確實對那姑娘上了心,當下三人都笑道:「既如此,我們就全都出去,多個人多份力,咱們這麼多人,不信還跑不過一個姑娘一個老頭了!」

  四人一時商定,各自回家召集家僕,分別往東西南北四個方向去找。

  馮淵謝過三位朋友,送他們上車離開之後,才登車回家。等他坐在馬車裡,他才一拍額頭,罵自己糊塗,遂起身掀簾問車夫:「你一直在後堂休息麼?可知青雲是怎麼回去的?」車夫拉著韁繩,微微側頭答道:「他問蔣家的老三借了馬,大概是騎馬回去的。」

  馮淵放下心坐回去,想幸虧蔣權身邊的雲生喜歡騎馬,他們主僕出門身邊總是多備著一匹馬,否則青雲和自己之中只怕得有一個人走回去了。

  一路疾馳到家,馮淵不待馬車停穩便跳下去,提著衣服急急往院裡沖,他要去找馮三。雖說自己剛才放下大話,但對於要怎麼找人還是一頭霧水,思來想去還是找馮三商量一下比較好。

  一頭跑進院子,正撞上青雲帶著一堆黑衣黑帽的家僕氣勢洶洶地往外沖,馮淵停住腳問:「三爺呢?」青雲看見馮淵,連忙跑過來道:「爺怎麼也回來了,還跑得一腦袋汗……」馮淵用袖子擦擦額上的汗打斷他,將問題又重複了一遍:「三爺呢?」

  青雲看他面色不好,便小心回道:「馮家的說三爺昨兒一晚都在外面陪那個藥商,今兒一早回來換個衣服又出去了。」馮淵急道:「怎麼偏偏這個時候!」

  「爺找三爺有事?」青雲困惑,馮淵沒好氣地說:「廢話,沒事兒我找他幹嘛?」青雲不敢說話,一回頭看見身後的家僕還都垂手屏聲立在原地著等命令,便大著膽子開口道:「爺,那您說說現在該怎麼辦?大夥兒都等著呢。」

  馮淵被他一提醒,因找不到馮三而產生的煩躁減輕了些,轉而被另一種急躁代替,他既怕自己成事不足,又怕拐子帶著愛人遠走,心裡兩股煎熬相互交織,沒一會兒就讓他滿頭大汗。

  「爺!」

  馮淵聽到馮三家的聲音,忙抬頭去看,只見她站在不遠處的樹蔭下朝自己招手,他不由抬頭揮動起胳膊回應:「馮姐姐,怎麼了?」

  「爺,馮三不在,你就是咱們家的頂樑柱,要學著自己給自己做主!不要慌也不要怕,咱家還有這麼多人呐!只要您一聲令下,咱們什麼都能為您做!」馮三家的雙手攏在嘴邊朝馮淵喊道。

  馮淵聽見這話,心中一陣感動,抬頭看一眼整裝待發的家僕隊伍,摸著腰間的玉佩想,自己一直糊裡糊塗地混日子,對這些家人幾乎不曾正眼瞧過,可他們還能如此待自己,自己以前當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爺,不管什麼事,只要您發話,我青雲就是上刀山下火海,也不會皺下眉頭的!」青雲聽完馮三家的話,立馬在一旁拍著胸脯接話道。

  馮淵被他逗得一笑:「得了吧,就你那個小身板,能幹什麼事?你要出事了,我上哪兒再找個新郎官賠給你家小煙?」青雲語噎,馮淵轉身對家僕隊伍道:「今天,我只有一個請求,務必將畫上的姑娘找到,除此之外,我別無所求。」說著,馮淵從懷裡掏出一張紙,讓青雲展開遞給大家傳看。

  青雲展開看時,上面是一個清眉秀目的美麗女子,赫然就是那天的姑娘。他小心地捧著畫像在家僕們面前移動,讓他們看清未來夫人的長相。

  等大家都看過一遍後,馮淵握緊玉佩說:「看到與畫像上相似的女子,就將她們帶回來,寧可認錯,也不能漏掉一個,明白了麼?」看到眾家僕點頭,他繼續道,「至於她身邊的可疑男子,因為很可能是拐子,所以即使他們自稱父女,也不要相信,也不要手軟。我說過,除了那姑娘,其他人都不重要。」

  交代清楚後,馮淵帶著青雲和眾位家僕走出門去,馮三家的站在樹蔭下眉頭緊皺,一臉擔憂:「爺這種凡事靠躲的性子,真的能帶領大家找到他們嗎?」說著她哼一聲,不高興地對身後突然閃現出來的人抱怨,「都怪你出的餿主意,這樣的大事就該你在前面撐著的,要是因為爺不懂,被耽擱一會兒,那拐子帶著夫人跑遠了怎麼辦?」

  被抱怨的馮三也不惱,只笑著摸摸並不存在的鬍子說:「難得有件事能讓他起興親自出馬,我若還不放手,替他都辦妥當,他又該不知珍惜了。」他眯眯眼睛,看著遠處眾人的身影,斂了笑意繼續道,「不過一個丫頭,沒了就沒了,但若可因此讓他親自料理自己的事情,也算件好事。」

  「你不是說香火很重要嗎?」馮三家的疑惑道,「昨兒你還興沖沖說希望能趕快找到那姑娘來給爺成家續香火呢!今兒怎麼就變了?」

  「成家固然重要,立業卻更重要。」馮三背手道,「只要他肯自己做事,有可以在世上立足的本事,那成家豈不是輕而易舉?我想過,這個被拐女,或許可以成為讓他儘快成長起來的一個契機,所以,被拐女能不能被找到不重要,重要的是他能學會自己料理自己的事情!至於成家,有立業的本事了,還愁沒有媳婦嗎?」

  馮三家的冷笑:「三爺不愧是做大生意的人,打得一手好算盤!」


多情公子薄命女

  馮淵帶著家僕先到拐子租住的那戶人家與其他三人會和,見面後,他們商議以門子家為中心向四面擴散開找。

  馮淵在走之前進到門子家裡去看那姑娘此前住的屋子。

  門子媳婦是個面色愁苦的婦人,她在青雲前面帶路,穿過堂屋,她站在簷下指著後院一間昏暗的小房子扭頭說:「那男人只租了一間屋子,兩人白天出去,晚上小姑娘被反鎖在屋裡,男人就帶著白天得來的錢在外面喝一夜酒,十天倒有九天是醉醺醺地回來的。」婦人說著好奇地探頭想去看躲在青雲身後的公子哥,她還是頭一次見比大姑娘還怕見人的少爺。

  青雲察覺到她的動作,身子很快地向前一步移動繼續擋住她的視線,並笑道:「嬸子,那姑娘長得那麼漂亮,怎麼就是沒人買呢?」

  馮淵站在青雲身後定睛去看她曾住過的房間,灰牆背陰,連自己家的柴房都比不上,兼聽門子媳婦說她每晚被拐子反鎖在屋內,心裡又疼又氣。

  「別提了,拐子此前根本沒打算真的賣她。那日我趁拐子不在,去問她,她說拐子帶著她走了好多地方,每到一個地方,佯作賣她,騙來訂金,轉頭就帶著她跑了。只是最近,拐子身體很不好,言語之中流露退意,似乎打算將徹底她賣掉,換一筆錢回鄉養老。」婦人搖頭歎息道,一臉惋惜。

  青雲聽得眉頭直皺,回頭去看自家爺,果然發現他臉上掛著寒霜。

  青雲回頭對馮淵道:「爺,咱們走不走?蔣少爺他們這會兒大概都出了城了。」

  馮淵冷哼一聲看眼面帶同情地婦人,憤然道:「夫人既知他們並非父女,為何不報官?她也曾是有父有母的人,現在淪落到這樣的境地,她的父母若知道,該多傷心?虧得你丈夫還是吃官糧的!你們怎忍心……」馮淵覺得婦人臉上憐惜的神情很可笑,如果真的可憐她,又怎麼會默不作聲地看她在拐子手裡受苦?在他看來,門子和他媳婦的這種行為無異于幫兇。

  青雲頭疼,自家這不懂窮人疾苦的爺又開始胡說八道了。

  「公子教訓的是,我們有罪,我們不該貪著那幾錢房租,就對拐子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婦人突然激動起來,神情惡狠狠的,「可沒有那筆進項,我們一家人吃什麼穿什麼?我們比不上您,腰間一條系玉佩的帶子,就夠我們窮人活半年的了。本來就住的偏,好不容易有個租客,趕走他,你讓我們一家喝西北風嗎?」

  馮淵啞口無言,他還想堅持:「難道你們把錢看得比別人性命還重要……」青雲立刻眼疾手快過來攔住他:「爺,咱們快走,別一會兒蔣少爺他們回來了,咱們還沒出發呢!」馮淵的話被打斷,有些不高興,他隔著青雲的肩膀,看見先前還滿面笑容迎他們進門的婦人,現在漠然地垂手立在簷下,冷冷地看著他們。

  馮淵愣住,他此前不是沒有見過別人的冷臉,但這種直逼心底的冷意還是讓他遍體生寒。

  怎麼會有人對陌生人能產生這樣大的惡意呢?

  馮淵出神的空檔被青雲拖著拉出門,外面的家僕有大半已經離開去尋人,剩下的都在等馮淵一起出發。

  青雲牽來一匹馬,扶著馮淵上去坐好,然後說:「爺,有時候,世上的事吧,並非全是黑白分明的。門子夫婦也不見得就是見死不救,他家的情況您也見到了,人活著,先為自己打算,也沒什麼錯的。您沒餓過肚子,不理解沒關係,但以後還是不要再隨便戳人痛處了。」

  門子媳婦臉上的痛心是實打實的,她應該是真的同情新夫人的遭遇,只是生活所迫,讓她不得不狠心做壞人,她心裡所受的煎熬不見得就少。

  馮淵聽完,心裡大為詫異,青雲這小子居然能說出這番話來,他剛想說「你懂什麼」,轉而想到青雲被馮三買回來的時候,又瘦又小,據說在上一個主家裡做錯事被趕出來,已經餓了好幾天了。他拉著韁繩,坐在馬上望一眼門子家低矮的房屋,再看眼將自己腳放在馬鐙上的青雲,輕聲道:「我是沒餓過肚子,但我還是堅持,窮苦和餓肚子不能成為一個人冷漠的理由。」說完他兩腿使勁,一揮馬鞭,揚長而去。

  青雲立在原地,望著自家爺挺直的背影,不由呆住,半晌後,他回過神爬上馬,大叫著:「爺!您慢一點,等等我!」他揮著馬鞭追趕前方那個藍色的身影,臉上是抑制不住的笑意,

  現在的青雲更加確定,自己跟了一個好主子。

  馮淵帶著眾人剛趕到城門口,就見蔣權和一群人灰頭土臉的趕過來,他急忙下馬趕過去問:「蔣兄,怎麼樣?」說完剛好走近,他便看到蔣權臉上帶著傷,不禁大吃一驚,「這是怎麼一回事?你們和人打架了?」

  「馮兄來得剛好,我正準備回去找你呢!」蔣權抬手遮著嘴角的傷說,「現在快跟我去衙門,詳細情況路上再跟你講,陳少和李少我都派人去叫了。」

  馮淵看他神色嚴肅,先是心頭一凜,後又聽叫去衙門,急問道:「出什麼官司了?」蔣權笑道:「算也不算,至少嫂夫人我給你追回來了。」

  馮淵一喜:「找到了?」蔣權點頭:「他們一直往東走,在那邊的集市上歇腳吃飯,耽擱了會兒,所以我的人找過去時,人還沒走。」

  「那去衙門做什麼?」馮淵懸著的心放下,疑惑道。

  「我帶他們往回走的時候,不知從哪兒出來一個暴發戶公子,瞅見嫂夫人,不管不顧就嚷著要買回家做侍妾。」蔣權氣道,「還好今兒個帶的人多,不然還真可能會讓他把嫂夫人搶走。」

  馮淵聽得一陣兒後怕,想媳婦兒生得太美,也讓人愁:「既然沒讓他搶走,那怎麼會鬧到衙門去?」

  「哼,拐子見暴發戶穿金戴銀,起了攀附的心思,跟著嚷說誰出得錢多,就把女兒嫁給誰。那暴發戶聽了,眼睛一亮,立刻吩咐隨從掏出兩錠金子作定金,拐子一見金子喜得眉開眼笑,答應不迭。」蔣權冷笑,「這種事我怎能答應,當下就和拐子理論起來,暴發戶在一旁等得不耐煩,要上來搶人,我就和他廝打起來,好在咱們人多,沒讓他占什麼便宜。

  只是看樣子那小子來頭不小,聚眾鬥毆鬧事,被人報到官府,衙門裡的人來了,對那小子卻客氣得很,言談笑語間,似乎有大事化小的意思。說來,還是嫂夫人有魄力,眼看著事情要壞,她聲淚俱下地哭訴起來,說自己是如何被拐子從父母手裡偷走,這些年又是如何被拐子當做貨物變賣騙人訂金,聲音哀怨,圍觀之人無不動容,官差沒辦法,只好將拐子和嫂夫人帶回衙門,按拐賣人口的案件受理。」說著蔣權按著嘴角破皮的地方吸氣。

  馮淵聽他一講,覺得件件都和夢中之事對上,除了挨打的人不是自己,其他的簡直如出一轍,再者,自己這個媳婦兒又漂亮又聰敏,真是讓人既敬又愛。他不由咽口唾沫,對替自己挨了打的好友道謝:「蔣兄之情,兄弟沒齒難忘。」

  「別說了,嫂夫人還在衙門等著呢。」蔣權擺手,想如果馮淵做的那個夢是預兆,此次自己替他擋過,想來日後就不會再有性命之憂了,「那個暴發戶也跟著去了,看來是還不肯死心,所以我派人叫馮三去衙門裡看著,等他到了這才抽身出來找你。」

  馮淵感激不盡,連連作揖行禮。蔣權笑道:「行禮不著急,先把嫂夫人帶回家再說。不過,」蔣權說著收了笑意,正色道,「那暴發戶受官差優待,只怕不是個省油的燈,咱們切不可掉以輕心。」

  馮淵又如何不知,在夢中自己被惡霸打死後,那惡霸也是沒事人一樣遠走,看來那夢果然不只是單純的噩夢。

  不過,至少此番自己並沒有像夢中那樣被人打死。

  俗話說,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

  只要還活著,就有希望。

  就算他權勢滔天,自己也不會把媳婦兒讓出去的!

  馮淵長到這麼大,頭一次有為一個人付出所有的想法。

  他想,夢中那一次,自己為了她,被人打死,若說是預兆,那自己就想辦法避開,若實在避不開,那為她死也沒什麼不好。

  自己只不過是陰差陽錯讓青雲給她幾兩銀子而已,她就能冒著被打的風險,托蔣權送紙條給自己,多麼情深義重的女子,這樣的好姑娘,縱使為她粉身碎骨,又有何懼?

  馮淵的胸中湧出一股讓他激動不已的豪氣和柔情。


多情公子薄命女

  馮淵和蔣權帶著眾人馬不停蹄趕往縣衙,下馬進門時守衛攔住兩人,伸手往公堂旁邊的偏廳一指道:「蔣爺,大家都在那邊歇著,老爺有事帶著門子進了內室,還沒開堂呢。」馮淵看向蔣權,見他笑著從腰間掏出一個錢袋遞給守衛道:「五哥,多謝。」

  守衛手腳麻利地將錢袋收進腰間,側身在門口站好,儼然一個盡職的護衛。

  蔣權示意馮淵跟他進去,兩人進到偏廳,看見裡面滿滿當當坐了一屋子的人。馮淵掃視一圈,沒發現拐子和媳婦兒,一時皺眉問蔣權:「她怎麼不在?」蔣權看他神色,反應過來笑道:「你又糊塗了不是,她和案子有關,怎麼會在這裡?」

  馮淵聽完不語,徑直走到馮三身邊問他:「我早上有事找你商量,你去哪兒了?」馮三正在和身邊的李少爺打聽馮淵早上的情況,聽他突然在耳邊這麼一問,不防回頭笑道:「你昨天裝瘋騙我回家,讓我丟下那藥商不管,我不得好好陪陪人家?」

  李少爺和陳少爺也是剛到這裡一會兒,剛聽完馮三講完事情經過,現在兩人都站在一旁看著對面一位錦衣華服的少爺,臉上盡是不屑之色。

  馮淵聽完馮三的解釋,知道自己昨天做得太過,便不再追究,轉而看到陳李二位好友目帶不善地看著對面一個翹著二郎腿滿臉倨傲的富少爺,心想這應該就是那位來頭不小的暴發戶了。他快速地打量暴發戶一眼,方頭大耳,體格健壯,人倒端正,只是周身透著一股暴戾的氣勢,讓人心裡發怵。

  「喲,又來倆!」暴發戶斜斜靠在椅背上,往上翻著眼睛看看新進來的馮淵和蔣權,懶懶地開口,「到底是哪一個要跟爺搶人?」

  「是我。」馮淵走出來,站著居高臨下地看著暴發戶。

  「膽子不小嘛!好小子,有種!」暴發戶細細看著馮淵,眼睛一亮,坐直身子笑嘻嘻地說,「聽薛大爺一句勸,早點回家去!今兒我非得把那小娘子帶走不可!」

  「你……」李少爺不忿,握拳欲上前,陳少爺拽住他的胳膊沖他搖頭。

  「只怕要叫薛大爺失望了,」馮淵微笑,「拐子收我訂金在先,她早已是我的人了。」陳少爺三人聽見這話,都忍不住挑眉笑笑,就連馮三都有些驚訝,沒想到愛躲在人後等他人幫自己處理問題的人居然能挺身說出這樣的話。

  「放屁!拐子明明說的是價高者得!」暴發戶薛大爺嚷道,大眼一瞪,放出懾人的光。

  「一女不嫁二夫,薛大爺,不管您出價多少,都是後來者。」馮淵仗著自己身後人多,刻意挺直身板,一步不肯退讓地開口,「她和我有婚約在先。」

  馮三和青雲在身後看著據理力爭的馮淵,不禁抱頭痛哭起來。

  十八年了,自家這位爺終於知道為自己出頭爭取了!

  自稱薛大爺的富少爺掏掏耳朵,不耐煩地說:「得得得,爺沒工夫跟你在這兒扯皮,家裡還一堆事呢!反正今兒個,不管怎麼樣,那小娘子是非跟我走不可!再說,」說著他上下打量一眼馮淵道,「和爺爭,你有本錢嘛?」

  疑問的話裡透出不屑的語氣。

  「和本錢無關,世間之事,逃不過理字。」馮淵握著玉佩,努力在腦海搜羅拒絕的話,「我占著理,走到哪裡都不怕你。」

  薛少爺沒興趣往下聽,起身背著手招手叫門邊侍立的小童過來。小童還沒跑到跟前,他就大聲喊道:「你們老爺到底做什麼去了,趕緊審趕緊結束,爺還等著趕路呢!」小童低頭討好地笑道:「新老爺剛到任,許是有些情況要先和門子瞭解一下,肯定一會兒就來,您再等等,要不小的去給您沏壺茶來……」

  薛少爺抬手示意小童住嘴,他煩躁地甩著袖子走來走去。

  馮淵見狀和蔣權他們在椅子上坐下來,安靜地等待。

  馮淵想這次在衙門裡,應該不至於被打死了吧?他邊想著邊回頭,剛好看見青雲和馮三兩人抱頭嗚咽,不禁一陣頭疼,忍不住扯過青雲的衣領道:「好好呆著,別給我丟人!」馮三那邊他不敢抱怨,但青雲他還是可以命令一下的。

  青雲被迫和馮三分開,只好提袖胡亂抹兩下眼淚笑道:「爺說的是,不過,奴才太替爺高興了,這才忍不住的。」

  馮淵聽到姓薛的暴發戶在一旁嗤笑,便回頭端坐著不說話。

  又等了大約一刻鐘的功夫,從門外進來一個矮個男人,圓頭圓腦,十分機靈的樣子,他一跨進門檻就沖著姓薛的暴發戶道:「薛少,我們老爺有請。」

  姓薛的一聽,立刻回頭沖馮淵得意一笑,是那種老子有背景老子天下第一的得意。

  馮淵心裡著急,面上不顯,目光淡淡地回看過去,直叫姓薛的頓覺無趣。等姓薛的和門子出去後,馮淵才對馮三道:「這可如何是好?看這情形,這官老爺和姓薛的似乎認識?」

  馮三的情緒剛從馮淵長大了的感慨中走出來,見他發問,不由接道:「那依爺之見,現在咱們該當如何呢?」說著他順便用眼神阻止了蔣權等三位少爺開口,他要馮淵自己拿主意。

  「門子消息靈通,我覺得可以從他那兒探一下口風。」馮淵沉吟片刻道,「而且,剛剛他還和官老爺在內室裡談話,想來是被叫去詢問情況以及我們這些人的背景。姓薛的一看就不好惹,所以他和門子談完,就先把姓薛的叫去,想來不是安撫就是打招呼。咱們這邊,處境不大妙啊。」

  馮三看他說話條理清楚,心裡滿意,不由笑道:「不礙事,咱們且先和門子打聽打聽。」他想著,一個有些姿色的女孩而已,姓薛的想要,就是讓給他也無妨,只要馮淵肯自己動用心思想法子,自己就滿足了。

  馮淵叫青雲去找門外的小童把門子請來,青雲為難地搓著手小聲說:「爺,咱們的錢……」

  馮淵明白過來,臉上一陣兒白一陣兒紅,想著為了自己的事朋友們既出錢又出力,結果自己倒連一分錢都拿不出來了。他走到馮三身邊,悄聲道:「馮三,給我預支幾兩銀子,下個月從我月例裡扣。」

  蔣權他們早在一邊看見,都爭著叫身邊小廝拿錢袋出來,馮淵急得直向馮三瞪眼,馮三忙回頭招呼三位少爺不要破費,轉身掏出荷包遞給青雲道:「這次破例,拿著去打點。」青雲點著頭跑出去找門外侍立的小童。

  馮淵覺得在朋友面前被拂了面子,垂著腦袋,悶悶不樂。

  李少爺在馮三背後朝他翻白眼吐舌頭,陳少爺笑著用扇子擋住李少爺的臉,蔣權無奈地搖搖頭,走過來對馮淵說:「門子來後,想好怎麼說沒有?」

  馮淵抬頭歎口氣:「先問情況吧,剛才那小童說官老爺是新到任?」蔣權點頭,見馮淵皺眉,便開口勸解:「我和老爺子前兒個拜訪他的時候,瞧著是個是非分明的人,想來不會因姓薛的有幾個臭錢就徇私……」

  馮淵搖頭打斷蔣權道:「不一定,人不可貌相,你也看見了,他和門子談完立刻就把姓薛的叫去了,這姓薛的怕不只是有幾個臭錢——」他說著頓了頓,繼續問,「這城裡,姓薛的大戶,除了做宮裡生意那家,還有麼?」

  馮淵沒說出口的話是,你瞅瞅這姓薛的是不是那家的?

  蔣權聽出來了,不禁抱著手臂撫著下巴說:「不好說,薛家旁支不少,多的是仗著本家祖上餘威在城裡橫行霸道的紈絝。不過咱們這些做小本生意的,還不夠格認識那樣的人家,倒是聽過薛家本家那邊現在管事的是個年輕公子,性子粗獷,不過傳聞——」他說著點點腦袋繼續道,「這裡不大聰明,被人誆騙著散錢如流水,嘖嘖,唉,和他一比,咱們每日花的這些,算得了什麼呢?」

  李少爺和陳少爺在一旁聽著,都配合地點點頭。

  馮淵聽他越說越遠,長長出一口氣道:「所以,剛那姓薛的,會不會是你說的那位?」

  蔣權癟嘴搖頭:「不知道,我又沒見過那位爺,不過,」他吸一口氣道,「咱們最好保佑不是那位爺,否則單就他們家和王家的關係,這位官老爺都不得不向著姓薛的了。」

  陳少爺皺眉插嘴道:「蔣兄是說現任京營節度使王子騰?」蔣權點頭,馮淵頭疼,連一直笑眯眯的李少爺都不由鎖緊了眉頭。

  馮三站在一旁不說話,靜靜觀察著馮淵的表現。

  「幾位爺,聽說你們找小的?」一個含笑的男聲從門外傳進來,馮淵他們側頭去看,見剛進來請姓薛的矮個男人跨進門檻拱手作揖,不由恍然大悟,忙請他進來:「先生,你可來了。」


多情公子薄命女

  門子知道屋裡的少爺們都是家裡做生意的,早前見過蔣權,雖說是嬌養的公子哥,卻沒有高人一等的淩人氣勢,比那位薛大爺強不知多少,便有心偏幫他們,所以一進屋就朝馮淵他們一一作揖笑道:「各位爺的意思小的明白,此事說大不大,說小不小。拐子的罪是逃不脫了,他定罪後,她……英……英蓮就是自由之身,到那時,她要和誰在一起,老爺就無權過問了。」

  馮淵問道:「她叫英蓮?」

  門子聽見發問,轉向馮淵笑道:「是,我和她生父有過幾面之緣,小時也曾逗她頑耍過,她眉間的胭脂記很好認。」

  門子此話一出,眾人驚喜交加,馮淵更是大喜過望:「你知她原籍在哪裡?」自有心婚娶後,馮淵一直想幫媳婦兒找到親生父母。畢竟成親這樣的人生大事,最好是有一方父母在場。

  門子猶豫片刻,重重點頭。當初拐子帶著英蓮住進來,自己一連多日都無法安睡,此前在姑蘇時,廟裡眾僧都受過甄家照顧,葫蘆廟裡的伙食清淡,自己饞蟲上身的時候,都是靠著甄家提供的豐盛齋菜解饞的。

  甄先生仁厚,甄夫人賢慧,夫妻倆是全鎮稱讚的善人。只是老天不開眼,甄家子嗣單薄,甄先生年近半百才得一女,全家上下如珍似寶地看待,不想長到四五歲時被拐子偷走了。也是禍不單行,英蓮丟失不久,那晚葫蘆廟裡炸供品,自己守著火打了個盹,結果鍋底的火星迸濺出來,燒著窗紙,火勢變大,連著牆邊木籬一徑燒到隔壁甄家去了。

  當時自己被熱浪驚醒,見此情景,知道闖了大禍,慌忙逃出廟外,一路奔逃至此,本想著躲遠就能忘掉當初做下的禍事,誰知天下竟有這樣巧的事,甄家的掌上明珠偏偏被拐子帶著租住在自己家!

  多年來,自己蓄了發,成了親,找了衙門裡的清閒差事,日子過得雖然清貧,倒還自在。只是現在突然發現甄老先生的獨女在自己眼皮底下受苦,實在讓他煎熬,幸好出現一個人品風流的馮淵,兩人若能成事,自己心中的罪惡感也能稍有緩解。況且此前耳聞這位馮家公子不喜女子,如今肯為英蓮破例,這後事不言而喻。

  門子打定主意要贖罪,因此對馮淵的問題知無不言。

  「英蓮是她的乳名,她家原在姑蘇,也是鄉宦之家,她父親生性超脫,不重功名利祿,喜花愛竹,常與詩酒為伴,其母封氏,賢良淑德,為人稱讚。甄先生年老無子,膝下只得英蓮一個女兒,養到四五歲時,恰逢元宵佳節,甄先生命一家僕抱著英蓮去看花燈,結果不想那晚就沒回來,再後來就聽說那晚鎮上丟了不少孩子,後來的事,因為我外出到此謀生,便不清楚了。」

  門子簡單將甄家的情況說了一下,他見屋內眾人都是屏息凝神的模樣,停頓片刻繼續道:「承蒙馮公子厚愛,英蓮可脫離苦海了。」

  馮三聽完門子的講述,心裡盤算著,姑蘇的鄉宦之家,這姑娘的出身也不低了,配自家的馮淵倒也綽綽有餘,只是,眼下有那位薛少爺在,恐怕不好辦。

  馮淵被門子奉承得有些不好意思,他摸摸眉毛壓下心裡的喜悅,轉而問道:「先生可認識那位元薛大爺?」

  馮三和蔣權他們聽到這個問題,都輕出一口氣,想馮淵總算問到當下最要緊的問題了。

  門子打量著屋裡都是馮淵的人,一時驚道:「怎麼?你們連他都不知道?」馮淵看見門子這表情,心裡一咯噔,和馮三交換個眼色後問道:「知道又如何,不知道又如何?」

  門子詫異,知道他們慣常在風月場所往來,應該不至於沒聽說過「呆霸王」的名號,如何現今看起來竟像什麼都不知道一樣?他難以置信地開口:「『呆霸王』---------這個名稱,各位爺沒聽過?」

  果然,馮淵臉色灰白一片,居然真的是那位薛家大爺。

  饒是蔣權有心理準備也被這個結果嚇一跳,不由嘖嘖兩聲道:「誰沒聽過『呆霸王』!不過是沒見過,不知樣貌而已,唉,剛剛我還按著他在地上狠捶了兩拳呢!」

  「哎呀呀,這可真是……」門子接道,中途卻不知說什麼好,便住了嘴。

  李少爺和陳少爺的臉上也爬上憂愁,兩人歎氣道:「他自稱薛大爺的時候,我們只當他是個借著薛家名號招搖的暴發戶,誰能想到他真是那位薛大爺啊?」

  「事情因我而起,如果他日後要追究,你們就說是我指使你們的。」馮淵看見朋友們臉上的懊喪表情,立刻提議。

  「這怎麼行!一人做事一人當!」蔣權搖頭。

  「你上有老下有小,別說這些話,我孤家寡人一個,不怕……」馮淵笑道,馮三厲聲打斷他:「放屁!你怎麼就孤家寡人了?馮家上上下下幾十口人,他們不是你的家人嗎?」

  馮淵臉上為勸解朋友而擠出來的笑被馮三的話逼了回去,欲笑不笑的臉看著慘兮兮的。

  門子抬手道:「各位爺不必如此,那薛大爺出了名的直腸子,他能在衙門裡呆這麼久還沒追究被打的那件事,想來日後也不會再回頭算帳的。而且,小的聽說,薛大爺這兩天就要遠行,大概會有一段時間不在金陵的。」

  「去哪裡?」李少爺心想這門子果然是個消息通,看著什麼都知道一樣。

  「今年宮裡大選,這薛大爺要送妹妹和母親進京。」門子笑說,「這一去,少則數月,多則數年,搞不好薛大爺貪戀京城繁華,就不回來了呢!」

  「難怪他說自己急著趕路。」馮淵默默嘀咕,半晌他反應過來問門子:「先生對新來的官老爺瞭解多少?」

  門子聽到這個問題,重重歎口氣,皺眉道:「說來棘手之處就在此,新來的老爺姓賈,和京中榮國府賈家同宗,這個官,還是得了賈府的助力得來的。賈府對老爺有恩,這薛大爺的母親又和榮國府中政老先生的夫人是一母同胞的姐妹,所以老爺若要偏袒薛大爺,也不稀奇。」

  馮淵被這關係繞得頭疼,但也理出來新到任的官老爺和呆霸王關係不淺。都說民不與官鬥,呆霸王剛才的得意的確是有底氣的,他有權有勢有錢還有普通百姓無法比擬的人情關係,自己的確沒有和他鬥的資本。

  可是,馮淵閉眼,英蓮那雙水光瀲灩的眸子在腦海裡浮現,長睫忽閃,似乎在對他無聲乞求。

  一定還有辦法的!

  馮淵睜眼,問門子:「官老爺其他的事情你瞭解嘛?比如他的喜好或者夫人的喜好?」

  門子想想道:「老爺考取功名前,曾在甄家旁邊的葫蘆廟裡借住,因為頗有詩才,很得甄老爺的賞識,當時老爺上京趕考的費用還是甄老爺資助的。」他本不打算說出這一段,畢竟這些落魄往事有損賈雨村的官威。但是,剛在內室裡和賈雨村相認之時,他先是愣住,像是反應不及,後面的談話中他臉上一直有一層揮之不去的不虞之色。

  想來賈雨村的心裡對自己已經不喜了,沒有誰願意身邊有個知曉自己不堪過去的人,所以這件輕省差事應該也幹不長久。不過,這些都是自己此前造的孽太深,福氣淺薄所致,怨不得任何人。既然結果怎麼著都不會好了,乾脆趁此機會幫英蓮一把,若助她脫離苦海,自己的罪孽也能減輕些。

  「甄家對他有恩,他就該幫英蓮,」馮淵道,「呆霸王那樣的人,怎麼會珍惜她疼愛她呢?」

  門子語噎,他覺得這馮公子哪裡都好,就是想法太過美好太過純真,果然是不通人情世故的富家少爺會說的話。他看眼旁邊不言不語的馮三等人,轉頭對馮淵歎道:「公子性情坦蕩,定會心想事成。您剛才不是問夫人的喜好嗎?小的可以說的是,老爺的夫人是繼室,曾經在甄家做事,是甄太太身邊得力的丫鬟。」

  「什麼?!」李少爺震驚,陳少爺離得近,耳朵被震得一疼,不由伸手捂住李少爺的嘴道:「在衙門裡還大聲嚷嚷,不要命了?」

  李少爺的心情陳少爺完全理解。

  門子講的這一眾人物以及他們之間的關係,實在是讓人不得不感歎天下真小,緣分真奇妙。

  馮三不說話,他看見馮淵皺著眉頭盯著地面出神,臉上是若有所思的表情。


多情公子薄命女

  馮淵從門子口中瞭解到英蓮的身世,欣喜不已,只想著快快將官司了結,帶她回家。不想這途中來搶人的薛大爺竟是城裡有名的「呆霸王」,提起這薛家,城裡的孩童都能念上一句「豐年好大雪,珍珠如土金如鐵」。薛家不僅領著內庫的金銀,還有著生意人最羡慕的身份------皇商。

  馮淵不止一次聽馮三用嚮往的口氣說起薛家,並感慨若什麼時候能將家裡生意做到像薛家那樣輝煌就好了。馮淵不喜歡生意上的事,對擴大家裡產業也不感興趣,馮三有心無力,每年只能一邊勉強打理著府裡的薄產,一邊盼望馮淵懂事。

  沒想到與人人欽羨的薛家大爺會以這種方式相遇。

  名聲在外的四大世家裡就有薛家,更不用說他家和另三家之間榮損與共的關係,這樣的名門世家,但凡是個聰明的官兒,都不會做錯選擇的。

  「就算甄家老爺曾資助過賈大人,可這事情過去這麼久,再大的恩情在清楚明白的利害關係前,也會煙消雲散吧?」陳少爺鬆開捂住李少爺嘴的手,皺眉搖頭道,「更何況……」他停住不再往下說。

  陳少爺想說若這新官賈老爺若真是個知恩圖報的有心人,怎會認不出恩人的女兒,還只把她當普通被拐女對待呢?連只有幾面之緣的門子都可以認出來,他一個住在甄家隔壁而且受甄老爺重視的讀書人不可能沒見過英蓮。

  「陳兄說得對,這老爺新官到任,自然不可能為了咱們得罪薛家,除非他不想在金陵待!而且,我不信他沒見過嫂夫人,你都認得出來,他卻認不出來麼?」

  李少爺得到自由的嘴上下一碰,口無遮攔地嚷出來,嚇得陳少爺拽著他的衣領再次捂住他的嘴:「你少說兩句會死是不是?」陳少爺想這傢伙真是呆頭呆腦的,門子是衙門裡的人,也就是賈雨村的人,這些話是能隨口亂說的麼?

  門子聽明白了李少爺的意思,微微一笑並不言語。說起來搞不好李少爺是真誤會了賈雨村,沒認出英蓮,十有八九是因為他真的不記得了。賈雨村這個人,恃才傲物,雖不至於目中無人,但確實只留心和自己有關的人和事。

  住在葫蘆廟裡的時候,他和廟裡眾僧就不怎麼來往,每每大家邀他一起用飯,他都以溫習功課為由推辭掉了,可甄老爺請他吃飯,他從不拒絕,即使他當時還手捧著書卷。

  所以,賈雨村沒認出來英蓮,門子一點都不奇怪,畢竟在當時,她只是個小丫頭,于他並無益處。

  「怎麼才能見到夫人?」一直悶頭沉思的馮淵突然抬頭看著門子問,眾人吃了一驚,蔣權道:「馮兄,你別犯傻,夫人一個女眷怎麼會隨便見你呢?」

  「不見她怎麼救英蓮呢?」馮淵的一張俊臉繃緊,神情嚴肅不見往常笑模樣,陳少爺上前一步勸道:「夫人是女眷,你不怕惹惱賈大人?不要意氣用事,我們再好好想想,門子剛也說了,等拐子的罪一定,嫂夫人便是自由身,到時她的去留就可以自己做主了。她一心跟你,薛家就算再厲害,也不能做強搶民女的事。」

  「若賈大人直接將英蓮判給姓薛的呢?」馮淵望著陳少爺冷笑,「你不也說了,再大的恩情也抵不過清楚明白的利害關係。薛家、王家、史家、賈家,這四大家族如同一體,誰會為了咱們去得罪他們?陳兄,我不能冒這個險,這不是我們下注贏彩頭,隨便賭一賭,左右損失不了什麼。英蓮她選了我,我就不能坐以待斃,萬一運氣不好,豈不辜負她一片心意?」

  陳少爺歎道:「可見女眷,哪是那麼容易的?」

  正說著,門外跑來一個小廝敲門道:「各位爺,老爺讓小的傳話,他今兒有客,案子下午再審,這會兒到飯點了,請各位爺自行回去用過飯再來。」

  馮三答應道:「知道了。」小廝得到回復轉身離去。

  蔣權見此,呸一聲恨道:「虧得還和老爺子拜訪過他,結果也是個趨炎附勢的!」陳少爺看眼但笑不語的門子,嚇得伸手又去阻攔蔣權,他想今兒都是怎麼了?一個個的都魔怔了不成?怎麼說話都沒遮沒攔的?

  馮三看眼外面的日頭,回來道:「算了,時候確實不早了,大人既發話,我們就先去吃飯吧,吃完飯再來看看情況。」

  李少爺嘟囔:「吃完飯還有咱什麼事啊!指不定咱們前腳回去,呆霸王後腳就把人帶走了。」

  馮淵急得拽下腰間一直佩戴的玉佩,快步來到門子跟前,抓起他的手把玉佩放上去道:「我現在身上沒帶錢,這個你拿著,只要你能讓我見到賈夫人,後面我會重重謝你的!」

  門子被馮淵的突襲搞得措手不及,驚嚇間不由縮著脖子定眼去瞧手上的玉佩,拇指大小的一塊白玉,觸手冰涼,在炎炎夏日裡,讓人忍不住想靠近。

  「你瘋了!那塊寒玉是你娘留下的遺物,你說給出去就給出去?」馮三眼尖,轉頭看到後,怒不可遏,原以為他成長了,結果這由著心情胡來的性子根本沒改!就為一個女子,一個只見過一面的女子,他竟不惜把母親的遺物送給人?

  「東西是死的,人是活的!難道一個活生生的人還比不上一塊玉石麼?」馮淵頭一次不懼馮三的怒容出言頂撞,「若娘親泉下有知,她也會肯定我的做法!」

  「你……」馮三氣得頭髮差點立起來。

  門子見此情景,忙將玉佩還到馮淵手裡道:「二位爺不要為此爭吵,小的不要這個,也不要錢財。小的是見英蓮實在可憐,而薛大爺家中姬妾眾多,並非良人,所以才想著幫馮公子一把,馮公子心性淳厚,英蓮跟了您,才是苦盡甘來。別看小的這樣,其實心軟得不得了呢!」

  門子說著做個拍胸口的動作,逗得李少爺噗嗤笑出聲,蔣權也覺好笑,屋裡的氣氛一時鬆快過來。

  馮淵握著玉佩,看眼怒氣衝衝的馮三,忙低頭告罪:「是我魯莽,下次不會這樣了,你別氣了。」馮三見他臉上表情坦蕩蕩,怒火仿佛被人一盆水澆熄,不由擺手道:「罷罷罷,你也大了,以後這些事,我再不干涉你了。」

  李少爺撇嘴,陳少爺看見低聲對李少爺說:「馮三雖然是個奴才,好歹是馮兄身邊的老人,你別太失禮了。」李少爺聽完呸一聲扭過頭鼻孔朝天。

  馮淵哄好馮三,急急問門子:「到底怎麼才能見到夫人?」

  「王員外的夫人請夫人去廟裡上香,這會兒想來正在用齋飯,用完飯照例要歇一會兒,公子如果現在出發,快的話,說不定能在她們離開之前趕上。」門子躬身笑道。

  馮淵聽完立即就要往外跑,蔣權招手叫雲生跟上道:「馮兄,我跟你一起去。」陳少爺急忙攔在兩人面前道:「怎麼回事?要發瘋都一起發瘋麼?女眷!夫人是女眷!你們知道嗎?」

  「對了!陳兄倒提醒我了!」李少爺眼睛一亮跑出來道,「我叫小雀兒回去拿幾套大點的女裝來!」

  「你又搗什麼亂!」陳少爺很快想到李少爺要做的事,忙出聲喝道,「這已經夠亂了,你就安分點吧!」

  「男的不好接近女眷,女的總可以了呀!」李少爺一臉無辜,「蔣老弟皮膚有些黑,可以扮個粗使丫頭,馮兄細皮嫩肉而且還怕女人,完全可以扮個矜持的大家小姐,至於咱倆----」他說著看向陳少爺笑道,「咱倆又不怎麼重要,就安靜做個見證的丫鬟吧!」

  李少爺說完,蔣權和馮淵先是皺眉,後又似乎覺得可行,齊齊點頭道:「可行!快叫你家小廝回去拿衣服!」

  李少爺聽完喜滋滋回頭招呼自家小廝,吩咐完後對陳少爺道:「還有你,你就破費一次,在你家店裡拿點上等的胭脂水粉什麼的,馮兄雖說生得好,可到底是有男子氣概的,還是稍稍裝扮一下,顯得秀美點嘛!」

  陳少爺想拒絕,回頭看到目光殷切的馮淵和蔣權,不禁捂著額頭招呼隨從回家取東西。陳少爺想不通,馮淵是為著救英蓮,所以委曲求全穿女裝,可蔣權跟著湊什麼熱鬧啊?

  出門前,蔣權攬了陳少爺的肩膀笑道:「馮兄的女兒扮相,我自己偷偷想過很多次,這次總算可以親眼見一見了。」

  陳少爺聞言,反應過來,蔣權這貨雖說兒子都有好幾個了,但本質上,還是更偏愛陰柔的男子啊!要不是這幾天他太正經,自己差點就忘了這一茬了。

  陳少爺搖頭,還好蔣權對馮淵只是想想而已,不然,這兄弟就沒得做了。

  雲生等人對這幾位爺想一出是一出的做法早已見怪不怪,就是可憐青雲頭一次見到馮淵願意跟著蔣權他們胡鬧,一時有些接受不了,忍不住跑去求助馮三。

  馮三本覺得不妥,但剛才當著一屋子的人說過再不干涉馮淵等語,此時出言,豈不被人笑掉大牙,原本李家小子就對自己不敬,自己此番若出爾反爾,以後還不得被他笑死,所以他硬是忍著一言不發,他決定等馮淵出了衙門後再勸解他不要去找賈夫人。


多情公子薄命女

  城外山上的古廟,繚繞的煙氣向世人昭示著自己旺盛的香火。

  一個守門的小和尚抱腿坐在階上點著腦袋昏昏欲睡,他被暑氣折磨得暈頭暈腦,心裡只想躺在床上睡一覺。但監寺師父叮囑他今天廟裡有貴客,要他守好門,若碰到普通的香客,就讓他們改日再來。

  小和尚睡眼朦朧地想,也就這些貴夫人整日在家裡閑得沒事會在大熱天裡跑出來,普通香客誰會在這樣的鬼天氣跑來廟裡呀。

  正想著,小和尚就見前方嫋嫋走來四個人,為首的是一位藍衣小姐,俊眉秀目,身量修長,美得讓他不由一愣,困意頓時消散。

  小和尚站起身,揉揉發麻的腳腕,走下臺階沖著藍衣小姐道:「小姐來上香嗎?」湊近看,這位小姐更好看哎!

  小和尚話一出口,看見藍衣小姐的兩頰紅紅的,不由呆住。

  「小和尚,我們家小姐聽說這裡的菩薩很靈,特地趕遠路來的!」一個粉衣的高大丫鬟跳出來,擋在藍衣小姐前,尖聲尖氣地說道。

  小和尚被她身上撲鼻的脂粉味和臉上濃豔的胭脂嚇得往後一退,他心道世上居然有長得這麼像男人的女子,真是奇怪!他抬手扇兩下道:「那你們進去吧!後院有貴客,你們別亂跑,衝撞到貴客就不好了。」

  小和尚想她們都是一群女眷,就是見到後院的夫人們也不礙事,不過這三位丫鬟個個人高馬大的,粗看很容易被認作是男人,所以還是吩咐一聲,讓她們不要亂逛。

  等四人進去,小和尚又坐回原位,捧著臉喜滋滋地想,那位小姐真好看啊,衣服也很漂亮,上次似乎見陳員外家的千金穿了一件相仿的,不過沒有今天這位小姐穿得好看。

  但是,又漂亮又富有的千金小姐,附近還有自己不認識的麼?

  小和尚用食指敲著腦門苦想,想了很久也沒有頭緒,他很快釋懷,安慰自己,這群人連丫鬟都是錦衣,看來一定不缺香火錢,監寺師父知道了也會誇自己的。

  小和尚眯眼笑起來。

  藍衣女子當然是馮淵,他被小和尚喚小姐的時候,羞得連耳根都在發熱。他此前怎麼也不會想到自己會做這樣荒唐的事,扮成女子進寺廟,菩薩若真有靈,只怕會一道雷劈下來。

  馮淵不自在地將臉旁的頭髮撥開,都怪李少爺說自己的臉棱角太過分明,非要在兩側留著兩縷頭髮遮蓋一下,真不明白他一個大男人怎麼會對女子妝容之事如此瞭解?

  四個人裝模作樣在大殿上了香,香油錢自是不能少,蔣權看到馮淵著裙裝,心情舒暢,大手一揮給了不少銀子,監寺欣喜若狂,對他們提出進後院休息的要求也沒過多阻攔,還親自帶著四人過去,安頓好四人的房間後,他指著對面的兩間廂房陪笑道:「現下房間剩的不多,先委屈小姐在這裡擠一擠,那邊的兩位夫人一會兒午休起來就會離開,之後您的丫鬟就可以過去休息了。」

  馮淵不想裝李少爺那樣尖細的嗓音,便點點頭,監寺見狀笑著合掌退出去,關門前他笑道:「天氣熱,小姐就不要隨便出來了,屋裡還涼快些。」

  「知道了知道了,你這和尚好聒噪!」李少爺不耐煩,急急過去推著監寺出去,砰地一聲關上門,陳少爺抬手按壓眉心,看到袖口的桃花花紋,頭疼不已。

  「現在怎麼辦?」蔣權看眼馮淵,愉悅地開口,早就知道馮淵生得不俗,沒想到扮起女兒家一點兒都不輸真正的女子。

  馮淵轉轉手上的戒指,透過敞著的木窗看向對面的房間一笑:「當然是想辦法進到賈夫人屋子裡去了。」

  馮淵說著整整頭上的發釵,帶著蔣權他們走出屋子,徑直往對面的房間走去。一行人還未近前就被守在門口的丫鬟擋住:「小姐,這間房已經有人了,您去別處吧。」

  馮淵停住腳皺眉捏著嗓子道:「這裡涼快,我要住這間。」蔣權適時從他身後出來掏出錢袋遞給守門的兩位丫鬟,並笑道:「姐姐們,我家小姐畏熱,你們看,是不是可以和您家主子換個房間?」

  「你們講不講道理?」另一個丫鬟氣呼呼地開口,並不接錢,「我家主子先來的,憑什麼要將這屋子讓給你們?」

  「不是讓,只是兩個人換一下房間。」蔣權糾正。

  「不是一個意思麼?」那丫鬟冷下臉,聲調高起來,「走開,我們不換!」

  馮淵跺腳甩甩袖子道:「不要,我就要住這間!」

  女兒態十足。

  李少爺在後面忍笑,連陳少爺都對馮淵此番的表現刮目相看,他想情竇初開的男人真可怕,這不顧一切勇往直前的勁頭,實在令人佩服。

  蔣權忙笑著安撫:「小姐,要不算了,等一會兒屋裡的客人走了,咱再來……」

  「不要!」

  兩個守門丫鬟看得一臉鄙夷,馮淵壓下心裡對自己的噁心猜,她們定要在心裡說哪來的「蠻橫小姐」了。

  門突然從裡面打開,走出來一個中年嬤嬤,她寒著臉把馮淵等人打量一眼,轉頭訓斥兩個守門的丫鬟道:「不長眼的小蹄子!夫人在屋裡剛躺下,就聽見你們在這裡嚷嚷!」

  兩個丫鬟被訓斥得不敢說話,馮淵看不下去,叉腰挺身出來道:「老太婆,你凶什麼?是我要來和你家夫人換房間,不關她倆的事!」

  中年嬤嬤被人叫老太婆還是生平第一次,當下怒火沖天,本想出口教訓,轉眼瞥到馮淵身上的衣服和他身後三個高大的丫鬟,再想這嬌小姐蠻橫無禮,定是家中慣養所致,自家夫人初來不久,城中的權貴人家還沒拜訪完,自己可不能隨便得罪了。

  她一衡量,當下笑道:「這位小姐,老奴是在教訓自家奴才……」

  「奴才怎麼了?奴才就不是人啦?都是爹生娘養的,你憑什麼這樣呵斥人家!」馮淵雙手叉腰近前一步,捏著嗓子嚷道。

  馮淵的這番話不偏不倚,剛好傳進屋內,被躺在榻上的賈夫人聽了個清清楚楚,她一時恍惚,被這句話戳中心病,便睜眼坐起來,抬手叫捶腿的小丫頭出去請屋外的人進去。

  馮淵如願以償進到房間裡,裝模作樣地感慨一句:「我就說這裡涼快嘛!」他雖然被放進來了,但蔣權他們就沒這種榮幸了,中年嬤嬤親自守在門口把他們三個擋在外面。

  賈夫人笑看著馮淵的舉動,招呼他在桌邊坐下,並代中年嬤嬤向他道歉。

  馮淵佯作平靜地站著不動,搖手表示沒關係,但是不肯靠近賈夫人。

  「姑娘沒跟家人一起?」賈夫人很年輕,保養得宜,臉上的笑很和善。

  「我此番出來,就是來找妹妹的。」馮淵見她問,順口答道。

  「你妹妹也在廟裡?」

  「不是,我家本在姑蘇,父親早逝,守著家裡薄產與寡母和妹妹生活,不想妹妹五歲那年被人拐走,從那以後,母親她一病不起,近幾年來景況不大好,常想起流落在外的妹妹,鬱結難消,她跟我說讓我無論如何一定要找到妹妹,否則她死也不瞑目的。」馮淵加油添醋地胡說一通,講著講著變了聲調作悲切狀,「五年了,我派人到處找,上個月才聽說在這裡有消息,我便帶了家僕匆匆趕來,誰想卻得知她現在應天府的大牢裡。」

  馮淵的一番話使賈夫人想起自己曾侍奉的一戶主家,那家人也是有個女兒養到五歲時被拐走,之後男主人發瘋與一個流浪道人遠走,女主人寄居在娘家,受盡苦楚,自己若非當年多看時飛一眼,只怕現在還在那個刻薄的老頭子管轄下生活呢。

  「怎麼會在大牢裡?」賈夫人問道,她想若沒有犯什麼事,她倒不妨回去與時飛說一說從輕發落,若事情嚴重,她也能安排她們姐妹見一面。

  「當今聖明,年初下詔令,嚴查拐帶人口之事,妹妹她被歹人拐走多年,幾經轉手,老天開眼,現今拐子被抓住了,只是案子還沒審,所以她也被關著,想來審完應該就無礙了。」馮淵笑道,「下午開堂,我來上香許願,願妹妹能平安出來。」

  「傻孩子,你妹妹是受害之人,她肯定會平安出來的。」賈夫人放鬆一笑,看來不是什麼大問題。

  「不,」馮淵臉色的喜悅褪去,轉而換上憂傷,「早上去衙門的時候,聽說有個薛大爺看中妹妹,要搶她回去做侍妾呢!他在金陵城有頭有臉,我一個外鄉人根本不知道該怎麼辦,只好來求上天保佑了。」

  「哪有這樣的事?你們家人好不容易團聚,豈有被拆散的道理?況且都是正經人家的姑娘,哪有被他買去做侍妾的道理?」賈夫人憶起被人輾轉買賣的日子,心頭一梗,薛大爺?難不成是王夫人說起的呆霸王?

  「那位薛大爺說他急著趕路進京,非要今天帶走妹妹不可,可我千里迢迢過來,還沒見過妹妹一面呢!」馮淵說著作勢抹兩下眼睛,將眼皮蹭的紅紅的。

  趕路進京?

  賈夫人想起王夫人說薛家出了個德貌雙全的姑娘,今年要進京參加大選,將來不是娘娘就是女官,只是這位姑娘前頭的兄長不太成器,不知經營祖業,只知揮霍,最近在各處搜尋饋送親友的人情,只待不日進京。

  看來這次薛大爺給自己搜尋了一個好「禮物」。

  馮淵將賈夫人只沉思不說話,想起衙門裡的英蓮,心裡著急,便又開口道:「小女看夫人貴氣逼人,想來一定認識城裡的諸位權貴。小女斗膽求夫人用您的名義寫封信給薛大爺家裡,讓他母親管管自家兒子,據說他們家在金陵也是名門望族,搶良家女子做侍妾,這應該是給薛家皇商的名號抹黑吧?」

  賈夫人想時飛這官是仰仗賈政得來的,而賈政的夫人和這薛大爺的母親是姐妹,如果自己寫信提醒薛夫人,她應該會感謝自己的。

  畢竟家裡有個正待大選的姑娘,兒子這時要鬧出點什麼不雅的事,可並不是件值得高興的事。

  這對時飛也是好事一件,賈夫人心裡盤算著。


多情公子薄命女

  馮淵見賈夫人只是呆坐著不動,暗想這主意應該沒有用,不過倒也在意料之中。

  一個初見且不知底細的人突然向自己求助,任誰都會覺得可疑吧。

  可午休的時間轉眼就沒,自己不早點說出要求,英蓮那邊只怕會等不了。

  「夫人?」馮淵壓下心裡的急躁,輕輕開口,他在袖子裡握起拳頭想,如果她還不肯鬆口,就乾脆和她說出實情。

  舊主家的獨女出事,她但凡如臉上表現的那樣和善,就不會坐視不管。

  「這事……」賈夫人右手食指輕點著左手手背,蹙眉道,「得從長計議。」

  她不是不想幫時飛討這個好,但她並不瞭解薛家,也不瞭解薛夫人,貿然寫信讓人家管教好兒子,這也太打臉了。薛家不是自己能得罪得起的,況且時飛還要仰仗他們,自己可不能給他惹麻煩。

  還是回去和他商量商量,若時飛說可以,那時再寫也不遲。

  「嬌杏夫人,從長計議的話,我妹妹就要被呆霸王搶走了!」馮淵冷笑,他想既然她不肯配合,那就別怪自己揭她傷疤了。

  「你……」被嬌杏二字驚嚇到的賈夫人花容失色,捂著胸口慌亂地扯著嘴角乾笑道,「本是你求我,如何現在胡言亂語起來……」

  「嬌杏,姑蘇閶門十裡街仁清巷甄家,夫人果真沒有印象了麼?」馮淵見她驚慌,心下了然。

  她不想讓別人知道自己做過丫鬟。

  他笑笑繼續道:「聽說您是在甄家遇見賈大人的,說起來,甄老爺算半個媒人吧?他要沒有對賈大人青眼有加,你們也不會有相識的機會吧?」

  「你是誰?」嬌杏站起來,臉色慘白,「你怎麼知道這些的?你到底是誰!」

  馮淵看她要哭,後退幾步道:「夫人可能忘了,我也是姑蘇人。」

  「你把我們查得這麼清楚,到底是何居心?」嬌杏柳眉倒豎,怒容相向道。

  她太大意了,見對方衣著不俗氣質出眾,就以為是城裡哪家貴人,原想著交好,卻沒料到會沾一身腥。

  「小女早說過,帶妹妹回家。」馮淵看她急起來,自己反而不急了,人一旦自亂陣腳,就很容易不攻而破了,「除此之外,別無所求。」

  「你妹妹是被拐子偷來的,只要案子審完,拐子一定罪,她恢復自由身,你就……」

  「不是說了麼,有個呆霸王在衙門裡候著,就等著她恢復自由身,帶她走了!」馮淵被這一套說辭搞得心煩,不由出聲打斷她。

  「那你想怎麼辦?」嬌杏不知道如何是好,完全被馮淵牽著鼻子走了。之前遇事總有時飛在身旁給她出主意,她從來沒應付過這樣的事。多年來,身邊知道自己是丫鬟出身的人都被遠遠打發了,怎麼會又冒出來個瘋丫頭對自己的過去瞭若指掌呢?

  「夫人之前也說過,我妹妹是受害之人,所以小女懇求,不要等到案子審完才讓她恢復自由身,現在就請夫人跟我回衙門,說服大人,讓我帶妹妹回家。」馮淵笑著說出自己的要求。

  「這……這審案子都是有規矩的……」嬌杏搖頭,「拐子犯過的事,都得讓你那被拐走的妹妹一一指證才行的……」她跟在時飛身邊久了,對一些案子的審問過程也有所瞭解,不過時飛不喜歡自己干涉他做事,因此這個要求實在是強人所難了些。

  這樣一比較,寫信的那個要求反而簡單些。

  她懊悔自己沒有在一開始答應對方寫信給薛夫人的要求。

  「您門外的丫鬟還不知道您以前和她們一樣吧?」馮淵笑道。

  「我現在寫信……可以麼?」嬌杏說著就要往外走叫丫鬟準備筆墨。

  「晚了,」馮淵搖頭,「我現在只要帶妹妹回家,我可沒有幫薛家管教兒子的念頭。」

  嬌杏無話可答,心道回衙門也好,到時有時飛在旁,自己倒要看看這一個外地來尋親的野丫頭究竟有多少能耐。

  「夫人,我並非要用這事威脅你,只是見妹妹心切,我想您一定能體諒的。」馮淵道,「況且,這並不是什麼為難事,妹妹本來就是無辜的,現今只是不讓她上堂,直接跟我回家而已。」

  「你紅口白牙這麼一說,我憑什麼相信,你就是她姐姐呢?」嬌杏冷笑。

  馮淵也笑:「是不是的,見了面不就知道了麼?我們姐妹雖然多年不見,然容貌總該能看出原來的樣子,若她對我這姐姐沒印象,我便認了,自是由著大人按規矩審完再說。」

  嬌杏心道,被拐走時只有五歲的幼童能記得什麼,且看著,等到了衙門,才叫你知道怎麼死呢。

  她不是心狠手辣的人,只是做過丫鬟的事,絕不能被金陵城裡的夫人們知道。這麼多年,自己好不容易看起來像個養尊處優的夫人了,來到新地方就是新開始,絕不能被這裡的人知道自己曾做過丫鬟!

  嬌杏最終答應和馮淵趕回衙門,她派人去旁邊廂房,跟還在午睡的王夫人打聲招呼,說是衙門有事先回去了。

  辭別監寺後,馮淵和蔣權他們跟在嬌杏身後順著臺階往山下走,蔣權他們怕多說多錯,便忍著心裡的好奇一言不發下到山腳,嬌杏冷著臉上了自己的轎子,馮淵也提裙爬上自家的馬車。

  一路回到衙門,嬌杏下轎後帶著丫鬟徑直往內院走去,馮淵不便跟過去,只好又和蔣權他們走到偏廳去。

  偏廳裡馮三和門子正坐著喝茶,見幾人回來,門子上來迎道:「可算回來了,這邊薛大爺前腳剛走。」

  馮淵鬆口氣,坐在椅子上掏出帕子擦掉嘴上的口脂,猛喝一口水道:「走了就好。」李少爺不明白,湊過來問:「既然你冒用賈夫人名義寫信就可以支走呆霸王,為什麼還要費勁去廟裡找賈夫人呢?」

  「到底是冒用的名義,如果日後薛夫人和賈夫人碰面,說起這件事,賈夫人若說不知道,豈不就露餡了?」陳少爺拍一拍李少爺的後腦。

  馮淵扯扯衣領,又倒杯水喝起來。

  他在去廟裡的同時,就讓青雲給薛家送去了一封以賈夫人名義寫成的信,他在信中先是表達了初來的拜訪之意,最後委婉地提到了她家兒子今天在街上為搶一女子和人打架的事,並告知薛夫人她的寶貝兒子現在守在衙門裡,就等著帶走那位有家人來尋的女孩子。

  本來沒想冒用名義,但是等他到廟裡找到賈夫人,求她寫完信再回到衙門,只怕姓薛的早就帶人拍拍屁股走掉了。

  看來,薛家確實很重視名聲或者是那位薛姑娘的大選,送完信到現在,也不過半個時辰,居然很快就派人把姓薛的叫回去了。

  「不過,說到底還是冒用了賈夫人的名義,她要是生氣了,和賈大人一告狀,不就惹事了麼?」陳少爺皺眉,修剪過的細眉皺起來看著就引人發笑。

  「你要是怕,就全推到我頭上!」李少爺笑嘻嘻將手搭在陳少爺肩膀上。

  馮三喝著茶,心底淒涼一片,自己大概這輩子都等不到馮淵懂事了吧,如果這次事態變得嚴重,自己就只能豁出性命幫他頂罪了。

  「爺,不見得會生氣,」門子笑道,「剛才來叫薛大爺回去的人……」

  「哪位是吳員外家的小姐,我們夫人有請。」

  門子的話被門口的小丫頭打斷,大家回頭去看,就見一個小丫頭站在門外,沖著屋裡幾個「女人」笑道:「吳小姐,我們夫人說讓我帶您去見見您妹妹。」

  馮淵聞言,起身整整衣服,跟著小丫頭出去了。兩人一路前行,去的卻不是牢房的方向,而是走到內院去了。

  馮淵眼盯地面悶頭直走,小丫頭帶他走到小廳裡,請他進去,然後轉身離開了。他疑疑惑惑地邁進去,選了張靠近門口的椅子坐下,沒一會兒賈夫人在一堆人的簇擁下進來,他站起來行禮。

  賈夫人看他一眼讓他坐下,臉上的表情一言難盡。

  馮淵坐下,有丫鬟端上茶,他低頭避著不接,丫鬟又湊上來:「姐姐,你快接呀,我手端得酸。」

  聲音清脆,裡面似有撒嬌之意。

  馮淵不由抬頭去看,不看還好,一看他立刻屏住呼吸,滿臉漲紅,結結巴巴道:「英……英……蓮……」

  眼前這個明眸皓齒的小丫鬟可不就是那天在街上看一眼心就狂跳的英蓮嘛!


多情公子薄命女

  嬌杏本是帶著一肚子的火和怒氣回到後院的,沒想一踏進後院的門,時飛身邊的小廝就來回稟說老爺在房裡請她去說話。

  她看著小廝臉上喜氣洋洋的表情,心裡疑惑,進到房裡,卻看到平日裡嚴肅的時飛臉上帶著笑,見她進去,他放下手裡的茶杯道:「夫人今日辛苦了。」

  嬌杏不明所以,笑問:「今兒怎麼了?這麼客氣。」

  「你不是給薛夫人送了一封信麼,這不,人家給你的謝禮。」賈雨村說著眼睛往桌上一瞄,指著一個盒子道,「送東西來的人還帶了口信,說薛夫人承念你好意,特送這顆店裡從南海新進的珍珠給你。」

  嬌杏聽到信,很快想到外面那個自稱姑蘇吳員外家的瘋丫頭,自己並未送信給薛夫人,難不成那瘋丫頭冒用自己名義寫信到薛家去了?

  她走到鏡旁裝作整理發釵,避開丈夫的眼睛笑道:「這可怎麼受得起?」

  「受得起,」賈雨村喝口茶,「多虧夫人寫的那封信,否則薛家不來人把薛家大爺叫回去,我還真不知道該怎麼應付他的好。」

  嬌杏一聽,那封信居然送得好?

  她扭頭問:「這又怎麼說?」

  賈雨村歎口氣:「聖上下的詔令上寫的清清楚楚,但凡涉及到拐賣人口的案件,最終都要將被拐之人細細詢問然後遣送回原籍的,可這薛大爺鐵了心要將早上的被拐女帶回去做侍妾。我不好直接拒絕,卻又無法給他個准信,正敷衍得頭疼呢,前頭來人說薛夫人讓薛大爺回家一趟,我這才松了一口氣。」

  嬌杏一口氣梗在喉間,上不去,下不來,怎麼都不是滋味。

  她想起那個瘋丫頭,心裡一凜,她冒用自己名義給薛夫人寫信,又不怕死地跑來廟裡激怒自己儘快回衙門,是不是早就算好薛家會派人把呆霸王叫回去,而且時飛不僅不會怪自己魯莽,還會感激自己?

  因為這樣一來的話,自己根本沒理由對她動手。

  不可能,嬌杏搖頭,她一個咋咋呼呼的瘋丫頭,不可能會想得這麼面面俱到。

  一定是巧合。

  她不過是運氣好。

  嬌杏想了一圈,笑道:「能幫到你就好,咱們初來乍到的,我還怕你怪我多事。」

  「這次多事多得好,不僅幫我解了圍,還讓薛家承了咱的情。」賈雨村也笑,「不過,夫人是怎麼知道薛大爺在衙門裡的?」

  「嗐,」嬌杏接道,「這不早上和王夫人路過東市,看到有人聚眾打架,還是王夫人指給我說那是薛家的公子,不然我哪裡知道。我們走之前,看到有衙門的人過去,我就想肯定要你審了,這才匆忙寫了信給薛夫人,好讓她老人家放心。」

  「夫人這是誤打誤撞做了好事啊。」賈雨村笑,「唉,不過說起這薛大爺,真是不懂事,家裡妹妹今年要進京,聽說他母舅也在籌備升遷之事,這節骨眼下,還憑氣性胡作非為。這會兒他是被母親叫回去了,要是下午還來,這可真不知怎麼辦才好。看他那樣子,非要帶走那姑娘不可。」

  嬌杏聞言,想起那個說即刻就要帶走妹妹的瘋丫頭,福至心靈道:「老爺不必煩惱,我這裡有法子。」

  「哦?」

  嬌杏便將在廟裡遇到瘋丫頭的事原原本本和丈夫講了一遍,她笑道:「不是說審完案子,被拐來的人要送回原籍麼,這下她剛好有姐姐來接,只要她倆相認,確認無疑後,就直接讓她們姐妹走吧,這下就算薛公子再來,你也有說辭了。更何況到那時,薛大爺再要糾纏,也是直接糾纏那對姐妹,和咱們就沒什麼干係了。」

  嬌杏心道,自己沒有辦法給瘋丫頭顏色瞧瞧,但惹上這薛霸王,她才有苦頭吃呢。

  賈雨村起先覺得不甚妥當,但因為一時半會兒也想不出其他的法子,便答應了。

  ******************************

  馮淵眼見面前為自己端茶的是英蓮,急忙起身慌手慌腳去接,慌亂間他手抖沒拿穩,杯子傾斜茶蓋滑落,倒了他一身的水。

  「姐姐,你怎麼這麼不小心呀?」英蓮彎著月牙一樣的眼睛笑道。

  馮淵急得放下杯子,用手去抹胸膛上的水,英蓮見狀也伸手幫他擦衣服,他退後一步跌坐在椅子裡忙說:「不礙事不礙事,不勞煩你了。」

  嬌杏在上座冷眼看著,笑一聲道:「吳小姐,你瞧著她是不是你多年前被拐走的妹妹?」

  馮淵低著頭不敢看英蓮,胸口如鼓擂,根本沒工夫回答嬌杏的問題。

  英蓮轉頭笑道:「回夫人,他肯定是我姐姐,他都知道我的小名呢!還有,你看我們倆長得多像呀!」說著她走過去抱著馮淵的手臂沖嬌杏看去。

  嬌杏看他二人眉眼,像不像的倒沒看出來,但瘋丫頭確實叫了一個名字。這英蓮,和甄家那個走丟的英蓮長得也很像,不過今天是怎麼了,老是想起過去的事。

  嬌杏有些心煩,想都怪這個姓吳的瘋丫頭,惹得她一天都不自在,看來還是早早把這兩人打發走得了。

  馮淵被英蓮抱著的右手臂僵硬得動也不敢動,他想抽出胳膊,但為了不讓賈夫人看出破綻,只好忍耐。

  所幸他離英蓮這麼近,除了心跳得厲害些,並沒有想暈倒。

  但是,在未來媳婦面前女裝還和她姐妹相稱這件事,大大打擊了馮淵身為男兒的自尊心。

  他晃晃腦袋,捏著嗓子起身朝嬌杏行禮道:「多謝夫人,小女總算找到妹妹了。雖然這麼久沒見,但她的面貌形容早已印在我心裡,而且她眉間的這顆胭脂記,我斷不會認錯的。」

  「如此更好了,那就恭喜你們姐妹團聚,老爺也感念你們的遭遇,特准你妹妹不用上堂,現在你就可以帶著妹妹走了。」嬌杏想讓他們趕快走,臉上的假笑變得真誠起來。

  馮淵欣喜,側頭飛快地偷瞄英蓮一眼,看到她眉間豔麗的胭脂記,心頭一窒,急急咽口唾沫收回視線。

  他想還好英蓮有配合自己這個「假姐姐」,不然今天這戲還真可能就演砸了。

  蔣權說自己這媳婦有魄力有膽識,現在看來,所言不虛。

  媳婦臨場應變的能力實在是好。

  馮淵看出嬌杏的驅趕之意,告辭過後便要帶著英蓮走,臨出門前嬌杏叫住他問:「吳小姐,你是不是早就算好了一切?」

  馮淵頓住:「是夫人配合得好。」

  嬌杏噎住,心道自己不配合能行麼,事情到了這一步,那封信不管是誰寫的,自己都得認下來了。

  她皺眉道:「你會即日回家的,對吧?」

  「請夫人放心,我今後再不會在金陵城裡出現。」馮淵知道她在怕什麼,不由好笑。

  兩人告別嬌杏,隨著小丫頭往外走。

  一路蟬鳴陣陣,馮淵的餘光總能掃到英蓮的裙角,他想到自己身上的藍色裙裝,這才緊張起來。

  緊張完後他又想,自己和英蓮只在花街上遙遙對望過一眼,她應該不記得自己的長相才對,所以這「姐姐」看來得一直裝下去了。

  不過,如果媳婦沒認出自己,為什麼要配合自己演戲呢?

  難道只要出來一個人說是她家人,她就會信嗎?

  她這麼想要家人麼?

  馮淵在腦子裡想一圈,對英蓮心疼得不得了,轉念一想,又不由擔憂,她這麼容易就相信別人,今天碰到的要不是自己,豈不就吃虧了?

  胡思亂想的馮淵完全忘記了自己的手臂還被英蓮緊緊抱在懷裡。

  兩人以這種親密的姿勢一出現在偏廳門口,立刻引來屋內人的圍觀。

  蔣權和李少爺嘖嘖稱奇:「原來真有命定這一說啊,原來怕的跟什麼似的,現在這樣都沒事。」

  陳少爺替馮淵高興:「恭喜馮……大小姐和二小姐團聚。」說著他過去掐著蔣權和李少爺的腰示意他倆收斂一些,賈夫人的丫鬟還沒走呢。

  馮三看到這一幕,當下激動得紅了眼眶,但現在他應該是不認識「吳小姐」的,於是他借著陳少爺的話說:「太好了,恭喜兩位心想事成。」

  馮淵被蔣權一調侃,才反應自己的胳膊上還掛著一隻小手,他紅著耳朵拽著英蓮往門外跑,邊跑邊說:「一天都沒吃東西了,我先帶著英蓮走了!」

  蔣權看著他們跑出去,忙在後面追趕:「小姐,奴婢去給您叫車夫。」

  李少爺再也忍不住大笑。

  陳少爺和馮三在後面對門子道謝,門子一笑:「不敢當不敢當,小的只是碰碰嘴唇,算不得幫什麼忙。倒是馮公子敢想敢做,三爺日後可放寬心了。」

  馮三道:「這次是他運氣好。」

  門子笑笑不說話,運氣也是本事的一種,更何況,馮淵的確將大家心中所想都猜的八九不離十了。賈雨村想示好薛家,卻又不能違抗詔令;嬌杏想當賈雨村的賢內助,卻又苦於沒機會;薛家姑娘正當大選之年,她的母舅王子騰又正待升遷,若鬧出醜聞,簡直是百害而無一利。

  「先生日後若有需要幫忙的地方,儘管來找馮某。」馮三對門子作了一揖道。

  衙門外的馬車裡。

  馮淵坐在角落,抖著縮在袖子裡的手說:「我……我剛剛只是不想讓他們胡說……你別……」

  英蓮見他抖得可憐又可愛,忍不住上前抱住他道:「馮相公,英蓮今日罪孽可滿了。」

  馮淵雙手扒著車壁一動不動,感受到耳旁的輕柔呼吸後,他心裡咚咚咚直響。

  他覺得自己開心得快暈過去了。

  英蓮她……記得自己啊!


風流書生俏尼姑

  風大雪緊,呼嘯的北風卷著外間的門簾嘩嘩作響,秦鐘坐在內間的書桌旁,伸手挑一挑燭芯,無精打采地打個哈欠。

  桌上的書已攤開很久,還停留在上次閱讀的那一頁,他眯著眼撐著腦袋百無聊賴地盯著紙上的字發呆。

  「鐘兒。」門外傳來一個蒼老的男聲,秦鐘聽見後立刻回神,起身拍拍疲憊不堪的臉出去迎接:「爹,您今兒怎麼回來這樣早?」

  「衙門裡沒什麼事,看天又不好,就早點回來了。」秦業已年近七十,身子骨不算硬朗,掛了個營繕郎的閑差,沒什麼油水,家裡的日子過得緊巴巴的,好在有個爭氣的女婿時不時接濟,不然連過冬的炭都買不起。

  秦業年近五旬之上才得秦鐘一個兒子,滿心盼得兒子讀書進取,光宗耀祖。只是去年秦鐘的老師身染惡疾,忽然亡故,事發突然,至今一直未找到高明的師父,所以就讓他在家裡溫習舊課。

  近日來他正想著送兒子到親家的家塾裡去,只是這小兒子脾氣倔,最怕承人情,估計得費番口舌勸說。

  秦鐘拿起一塊抹布站在門口幫父親擦掉身上的雪粒子,他感受著屋外的寒氣,悶聲道:「上次不是給您買了斗笠和披風麼,怎麼不戴著?光頭光腦的,落一身雪,回頭又要招風咳嗽了。」

  秦業看他為自己忙前忙後,欣慰不已,笑道:「不礙事,我身子骨還硬朗,你從小體弱,那個就留著你用。衙門就幾步路,我走快點就過去了。」

  「我整日裡在家,又不出門,要那個做什麼!」秦鐘有些生氣,本來父親就年老,偏他還不愛惜身體,名曰為自己好,可他若突然不在了,留自己一個人在這世上孤苦伶仃,還有什麼活頭。

  「聽說你姐姐最近身子不大好,你明兒個去看看吧,別讓人說咱太絕情,當真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了。」秦業見他面上有惱意,知道兒子為自己好,也不在意,拄著拐杖走進屋,立在火盆前烤著手道。

  兒子和女兒的關係自小便很好,只是自女兒嫁進賈家後,高門大戶,自己這個貧寒親家不好經常上門,怕被人誤會借著姑娘的名兒打秋風。好在女婿賈蓉是個懂事孝順的孩子,常來探望自己不說,還幫著自己籌畫秦鐘的終身大事。

  可兒這孩子小時受了苦,現在終於苦盡甘來了。

  不過早上碰到賈蓉,說是近日可兒身上不大好,想是在寧府裡操勞太過,費心勞神,可歎自己沒什麼本事做她的仰仗,那孩子要處處周到,實在也不容易。

  秦鐘聽聞姐姐生病,皺眉道:「上次去見,還好好的,怎麼突然……」他住了嘴,其實他口中的「上次」也是幾月之前了。

  自他知道賈蓉真面目後,就很少去寧府了。

  上次他去甯府看姐姐,賈蓉當時從外面回來,和他碰到一起,說有個好玩意兒請他看看,結果到了書房,門剛關上,賈蓉就上來摟著自己胡言亂語。

  若不是為著姐姐,自己當時就會把這罔顧人倫的混蛋狠揍一頓出氣了。

  當時恰好賈珍有客要賈蓉去接待,自己才得以脫身,否則真不知下場如何。

  經此一事,自己是再也不想去寧府了。

  「你姐姐最疼你,她身上不舒服,你就是去陪她說說寬心話,也能讓她好受些。」秦業見秦鐘這副樣子,知道他是不想去了,否則在往常他只怕恨不能立刻去甯府看姐姐。

  秦業不知上次秦鐘去寧府經歷的事,只當他讀書疲累,懶怠動彈,便勸道:「說是這兩日才出現的病症,常覺得沒力氣,想是勞累所致,你去看看,也不枉她疼你一場。」

  秦鐘被說得沒法,便應下等明日一早,他會去寧府看看的。

  秦業寬慰地點點頭,這小兒子從來沒有違抗過自己的。

  第二日一早,秦鐘起來洗漱完畢,囫圇吃一碗粥,帶著頭一晚買的點心撐傘往寧府去了。

  走之前,秦鐘看著父親穿上披風戴好斗笠才放心出門。

  今日的雪不比昨日,雖小了不少,落在傘上還是有啪嗒啪嗒的聲音。

  秦鐘緊緊衣領,快步穿過街道,來到寧府門口。

  他立在階下,看著門口的兩頭石獅子,再看眼匾額,嗤笑一聲,冷著臉走向旁邊的角門。

  角門邊的值差更房裡坐著幾個人正圍著火盆烤火,看見來人,都起身迎道:「秦相公,來看大奶奶麼?」

  秦鐘抬起臉,笑著點點頭:「姐姐在府裡吧?」在外人面前,他一向是溫和怯弱的模樣,沒辦法,誰叫他長得女相十足呢。

  這副人畜無害的模樣,誰見了都能升起憐愛之心。

  秦鐘說著咳嗽了幾聲,房裡幾人忙說:「快進去吧,外面冷,大奶奶今兒要在府裡招待榮府的二奶奶,沒出門。」

  二奶奶,定是姐姐常說的王夫人的侄女,賈璉的妻子了。

  秦鐘點頭記下:「我看看姐姐,略坐坐就走。」

  「來了就多坐坐,蓉大爺整天裡念叨您呢。」

  秦鐘心裡厭煩,面上笑得開懷:「好。」說完他撐傘熟門熟路地進去,走到半路,後面傳來一個氣喘吁吁的叫聲:「鯨卿!」

  秦鐘聽到這聲音,心裡咯噔一下,忍著怒氣轉身笑道:「姐夫。」

  被叫姐夫的年輕男子看見他轉身,一張俊臉登時笑起來,他見秦鐘身上只著單薄的夾襖,急急解下身上的狐皮氅衣走上來要披在秦鐘身上:「這樣大雪的日子,怎麼也不多穿些?你身子弱,回頭病了,你姐姐要嘮叨的。」

  秦鐘退後幾步避開,順帶放低手裡的傘遮住視線道:「不礙事,我一路走來,身上還發熱呢。聽說姐姐病了,我來看看她。」

  賈蓉舉著氅衣進也不是退也不是,不由笑道:「該叫車來的,你那樣的鞋不適合在雪地裡走,回頭你走的時候帶幾雙我的靴子回去,我瞅著咱倆的腳大小差不多。」說著他轉身吩咐身邊的隨從,「去跟奶奶說秦弟來了,另外讓寶珠收拾幾雙我沒穿過的靴子,一會兒讓秦弟帶著。」

  秦鐘腳上的棉布鞋在雪地裡走一遭,確實已經濕漉漉的了。他聽著賈蓉的示好,沒有半分感激的情緒,只有厭惡。

  他想不知道姐姐是不是知道枕邊人的這些事,如果姐姐知道,她心裡又該是怎樣的煎熬呢?

  「走吧,別在這發呆了,怪冷的。」賈蓉見秦鐘不語,收回氅衣搭在臂彎大步往前走去。

  秦鐘見他走的方向又是書房,想起上次進書房後發現裡面寢具、洗漱用品等一應俱全,像是有人常住在那兒一樣,不由想,難道賈蓉不在內院住?

  他跟著走兩步對賈蓉道:「姐夫,聽說家裡有客,我就來看看姐姐,她沒事的話,我就先回去了,這些點心你幫我給她。」

  賈蓉頭也不回地道:「就算要走,也先進來把鞋子烤幹再說。」

  秦鐘盯著腳上濕透的鞋,認命地跟他往書房裡走,去內院若沒有賈蓉帶領,自己一個外男是不能隨便進去的。

  秦鐘進門前合上傘,緊握著傘把想他今天要是再亂來,就用傘柄好好揍他一頓。

  賈蓉進屋後將氅衣掛好,推著火盆到秦鐘跟前說:「先烤烤,一會兒換了鞋再去見你姐,不然這副樣子讓她看見,又要哭了。」

  秦鐘聽他的口氣不像在提起妻子,倒像是在說一個認識的女人一樣,不禁為姐姐不值:「你是怕她哭,還是心疼她哭?」

  賈蓉聽見這話,倒茶的手頓了頓,半晌後自嘲地笑笑:「當然是怕她哭了,她一哭,全家人都要討伐我。什麼肯定又是我尋事惹她傷心,什麼這麼好的妻子我怎麼不知珍惜……尤其我爹,搞不好還會揍我一頓呢!」

  秦鐘聽他說這些,只當他胡言亂語,低頭握緊傘把並不答言。

  「鯨卿,上次我跟你說的話,全都是真心的,我……」賈蓉端著茶杯,往日裡笑嘻嘻的臉罕見地掛滿嚴肅,秦鐘一聽,臉色頓時陰沉下來,他提著傘把恨道:「你再胡說,我就去告訴姐姐!」

  「她才不在乎我愛誰!」賈蓉也激動起來,「她根本就不在乎我!」

  秦鐘看他神色不對勁,腳步後退轉身就想跑,賈蓉手快一步搶在他前面按住門,他盯著秦鐘粉白的脖頸說:「你跟你姐姐一樣美,可也和你姐姐一樣狠心,你們都不愛我!」

  秦鐘用傘柄隔著賈蓉的靠近,就在他準備揮動傘把打人的時候,外面傳來小廝的聲音:「爺,璉二奶奶已經過來了,奶奶說您既在家裡,就過去打個招呼再忙吧。」

  賈蓉聞言,沉聲道:「知道了,就來。」他放開按住門的手,整整衣服,拿過氅衣打開門出去了。


風流書生俏尼姑

  賈蓉走後,來叫人的小廝對秦鐘道:「秦相公,奶奶說請您在書房裡坐坐,她今兒有客不能親自接待你,讓您等會兒用過飯再回去。」說著他將懷裡的一個大包袱遞過來,「這是大爺的一些棉衣和靴子,奶奶一併打包好了,說讓您走時帶著。」

  秦鐘心裡並不想接,手卻不由伸出去,面上笑著道謝:「有勞。」

  小廝離開,秦鐘關上門將手裡的包袱狠狠往地上一擲,他恨自己出身貧寒,恨自己生的太晚,這樣受人救濟的日子,他當真是過夠了!

  他坐在火盆邊烤鞋襪,剛烤幹穿好,門被從外推開,賈蓉帶著冷氣進來道:「走吧,璉二嬸子想見見你。」

  秦鐘一愣,他聽姐姐誇過這位名聲厲害的「鳳辣子」,說她性情果斷,比一般的男子都強百倍。

  可是,無緣無故的,見自己做什麼?

  「好端端的,為什麼要見我?」秦鐘站起來,拿著傘,有些疑惑。

  賈蓉笑道:「你那好姐姐想幫你認識西府的寶貝,璉二嬸子在跟前,一時好奇,就叫你去見見。」他看秦鐘低頭,當他緊張,寬慰道,「放心,她就是突然起興,頂多拉著你問幾句家常話,好歹跟前有我和你姐姐,不會讓你為難的。」

  秦鐘不喜歡賈蓉說起姐姐的口氣,聞言不答話,默默往門外走。

  賈蓉跟在他身後出了門,兩人一路來到上房,丫鬟回稟後,挑簾讓兩人進屋。

  秦鐘退到賈蓉身後,低頭隨他跨進屋子,登時被滿屋的溫暖香氣包裹,整個人都舒坦起來。他不敢抬頭亂瞄,只盯著賈蓉的衣擺前行,聽到裡面人聲笑語,頭便垂得更低了。

  賈蓉一時站定,轉過身子對秦鐘指引:「這就是璉二嬸子。」

  秦鐘聞言,慢慢向賈蓉指向的一個美貌婦人作揖行禮,轉頭正要向尤氏行禮的時候,卻聽見上首一陣笑:「比下去了!」他的動作頓住,胳膊便被一雙十指纖纖的手拉過,讓他在旁邊的小凳上坐下。

  秦鐘見姐姐和賈蓉都站著,不敢坐,鳳姐按著他坐下道:「多大了,現在都念什麼書呢?」

  秦鐘一一回答,說話的時候,他總覺得旁邊有道視線盯著自己看個不停,卻不是賈蓉那邊傳來的,待要細查,又不好抬頭亂瞄,只好忍住。

  「寶兄弟,你看看人家!」鳳姐一推身旁發呆的賈寶玉笑道,秦鐘這才注意到鳳姐身旁坐著一個粉雕玉琢的公子,胸前佩著一塊晶瑩的美玉,想來就是姐姐說的那位含玉而生的寶玉了。

  秦鐘知他輩分大,便也起身行禮,寶玉見了忙在炕上回禮,惹得一屋子的人都笑起來。

  秦氏上來攔住寶玉道:「寶叔,你侄兒給你行禮是應當的。」寶玉不自在,笑道:「我看他和我一般大,沒想這一層。」

  鳳姐沖秦氏笑:「別管他們,小孩子間胡鬧,算不得什麼,你也太較真了。你不知道咱們這位寶二爺在家裡鬧出多少笑話,這都不算稀奇的。」

  尤氏見賈蓉站在一旁,笑道:「你有事就去忙吧,我們娘兒幾個說話,你聽著也沒意思。」賈蓉應聲去了,走之前他對鳳姐道:「嬸子,這孩子性子靦腆,別逗他太過。」

  鳳姐呸一聲道:「我是那母老虎,還能吃了他不成?」賈蓉忙道不敢,躬身退出去了。

  秦鐘見他這樣維護,心裡的厭煩更甚,別過臉不去看他。

  寶玉看著秦鐘,越看越喜歡,出聲道:「好姐姐,我們倆去里間的炕上說話,省得在這裡吵你們。」鳳姐被他抱著胳膊晃得頭暈,笑道:「好,你倆去。」說著她吩咐丫鬟將茶果擺過去,親扶著寶玉下了炕穿好鞋,讓他們進去。

  秦鐘心裡羡慕寶玉錦衣華服,僕婢成群,他等著寶玉穿好鞋,準備跟他走,不想被鳳姐叫住:「好孩子,來,頭一次見面,實在匆忙,沒什麼好東西,這些拿去玩。」

  秦鐘伸手,看她從身邊丫鬟手上拿過兩個金錁子遞到自己掌心,他托著東西行禮道謝,秦氏也過來道謝。

  寶玉剛在地上站定,就有人來回飯菜已備好,鳳姐便拉著寶玉和秦鐘說先吃飯,吃完飯再放他們叔侄倆好好聊。

  秦鐘把東西交給姐姐保管,陪坐著吃飯。

  吃過飯,尤氏她們抹骨牌玩,寶玉催秦鐘進里間說話。

  秦鐘和大家打完招呼,垂著手和寶玉進了里間。

  寶玉坐上炕打發走丫鬟,急急問秦鐘:「你表字是什麼?」

  秦鐘順從地答了,寶玉喜得又問:「在哪裡念書?」

  秦鐘告訴他業師去年亡故,現在就在家自己溫習功課,不過沒有同伴,進益很慢。

  寶玉忙道他也是如此想,正好家中有個家塾,他觀秦鐘是個好同伴,可以一起上學的。

  秦鐘知道賈家的家塾,父親曾提起現在裡面司塾的是當今大儒------賈代儒,而且自業師亡故後,父親一直表示延請不到高明的師傅,想和賈蓉商量商量讓自己進賈家的家塾去。自己因為不想承賈蓉的人情,所以遲遲沒有應允。

  自己一人溫習功課確實效果不大,遇到不懂的也沒有可以請教的老師,如果可以借著賈寶玉的名頭進入賈家家塾,自己也就不用麻煩賈蓉了。

  秦鐘想著當下便笑道:「寶叔若不嫌棄侄兒愚笨,何不速成此事?彼此學業不致荒廢,又可使家人寬心。」

  寶玉安慰秦鐘不要著急,等他回去後回明祖母,再無不速成之理。

  兩人一個曲意逢迎,一個越聊越愛,沒一會兒就無話不談了。

  到掌燈時分,兩人出來看了一會兒牌,又吃過晚飯,見天黑了,尤氏道:「派兩個小子送秦相公家去。」

  秦鐘起身一一道別,他看著姐姐清瘦許多,但精神還好,礙於人前不好多說,便只說:「姐姐放心,家裡有我,你要保重身體。」一席話說的眾人又是一頓誇,秦氏憐愛地摸摸他的頭,囑他好好念書別惹父親生氣。

  秦鐘應下準備走,尤氏問身旁媳婦派了誰送,媳婦們回派了焦大,現下喝醉了正在外面抱怨。尤氏秦氏都歎氣,鳳姐聽著冷笑:「皆因你們好性兒,才讓一個奴才爬到主子頭上,要我說,早該把他遠遠打發了才是。」

  秦鐘來往寧府多次,也曾見過這個救過太爺的甯府「功臣」,以前聽人講他怎樣把賈府太爺從戰場上的死人堆裡背出來,以為他是個何等威武的老將,那日在府裡碰頭,發現他也不過是個瘋瘋癲癲的老頭罷了。

  身邊的大人們都在議論焦大,秦鐘一時沒有人安排,他便站著不敢走。直至賈蓉進來送鳳姐的車出去,他才跟著賈蓉跑出來,剛好聽到焦大滿嘴亂嚷,賈蓉回頭看見秦鐘,將他往自己身後一拉,走到焦大跟前呵斥:「混帳東西!喝了幾口黃湯,不知自己姓甚名誰了?在哪裡撒野呢!」

  焦大冷笑:「蓉哥兒,你別跟我逞能,要沒我,你們賈家哪來的今天?不念恩就算了,怎麼還恩將仇報,我一個老人家,你們讓我大雪夜裡送人?良心都讓狗吃了!」

  賈蓉還要再教訓,秦鐘叫他:「我不要人送,給我一盞燈,我自己可以回去。」

  鳳姐給賈蓉出主意說早點把這沒規矩的老東西打發走,否則早晚是個禍害。賈蓉在車下勸她先走,稱日後定會處置這老頭的。

  賈蓉看鳳姐上了車,回頭叫人把焦大捆到馬廄去,小廝們聽命去綁人,焦大乾脆混嚷混叫起來。

  秦鐘在這邊聽著,見焦大吼叫什麼「爬灰的爬灰」,心裡一震,他下意識回頭去看賈蓉,見他臉上平靜無波,沒有什麼表情,內心不由驚駭不已。

  他不是什麼都不懂的小孩子,爬灰的意思還是知道的。

  寧府裡能稱得上爬灰的,不就是……

  秦鐘咬著嘴唇發起抖來,他不敢相信這是真的,他更願意相信這只是那個酒鬼隨口瞎說的。

  可是,賈蓉書房裡的寢具,還有他對姐姐漠不關心的態度,以及他說姐姐根本不在乎他,這些不是假的,這是他用眼睛看到的。

  但是,他那溫柔賢淑的姐姐,斷不會做出這樣的事!

  秦鐘捏著手指顫抖起來,他安慰自己,姐姐不會做這樣的事,姐姐不是這樣的人!

  正在出神,秦鐘發現肩上一沉,他側頭,發現賈蓉將自己的狐皮氅衣披在自己肩上道:「都冷得發抖了,就別逞強了。走吧,我送你回去。」

  「不用,我自己回去!」秦鐘想也沒想就拒絕。

  「聽說你要和寶二叔一起去家塾,這是大事,我不得回去和岳丈說一聲麼?」賈蓉笑。


風流書生俏尼姑

  秦業聽了賈蓉說起秦鐘去賈家家塾讀書的事,心裡自是欣喜,千恩萬謝地說了一通。

  賈蓉看一旁秦鐘的臉上現出不耐煩的神色,起身告辭道:「時候不早了,小婿該回去了。您和秦弟早些歇著吧。」

  秦業滿口答應,讓秦鐘送他出去。

  秦鐘送賈蓉到門口,賈蓉上車前回頭道:「過一陣是祖父的生辰,和往年一樣,我會派人在頭一日把禮品送來,到了正日子,你就直接和岳父過來吧。」

  秦鐘這一晚上都被焦老頭的話攪得心神不寧,聽他這樣說,忙點頭應了。

  自此秦業父子倆每日都在家中聽著賈府來的消息,等了一日,收到信說日子已定下,秦業父子這才放下心來。

  秦業想著賈家富貴,族中子弟多是嬌養的少爺,恐自家兒子去了被人看輕,東拼西湊封了二十多兩的見面禮,在入學前帶秦鐘去拜訪過賈代儒,之後才安心在家等待。

  秦鐘原沒想這麼複雜,但見父親鄭重其事,心情不由有些沉重。

  上學頭一日,賈蓉來接,說帶秦鐘去榮府裡見見老太太,秦業無不應允,秦鐘只好換身衣服和賈蓉到榮府走了一遭。

  見了賈寶玉的祖母和母親,秦鐘本不多話,在她們面前更是問一句說一句,反倒落了穩重謹慎的名號。

  通過了老太太和二太太的考驗,其他人對秦鐘的態度也熱情起來。

  秦鐘帶著各人的見面禮,在榮府用過飯又被賈蓉帶著回了家。

  到約定好的上學之日,秦鐘早早收拾好書本趕到榮府等著,在外院待客的廳裡放好東西,被領著到賈母跟前請安。

  因見賈寶玉不在這裡,秦鐘問起才知他一早要在各處請安辭別,這會兒想來在哪一處絆住了。

  這邊賈母和秦鐘正說著話,賈寶玉進來說各處都辭過了,現在可以放心走了。

  秦鐘看著漸漸亮起來的天色,默不作聲跟著賈寶玉辭別賈母,等出來後,賈寶玉一拍額頭道:「該死,忘記林妹妹了。」說著他向秦鐘致歉,轉身又跑去林黛玉房中辭別。

  秦鐘站在半道上看人來人往好不尷尬,好在等的時間不是很長,賈寶玉很快回來,兩人一起往學堂趕去。

  初進學堂,與同窗一一拜見後,秦鐘心安,想總算可以專心讀書了。

  不過很快,秦鐘就發現一件讓他很不舒服的事。

  賈寶玉心不在學。

  賈寶玉先是不讓秦鐘叫他叔叔,後面還直接叫起秦鐘的表字來,這些秦鐘尚可忍耐,畢竟是借著他的名號進的家塾,他想著只要不是太過分,就沒必要把關係弄僵。

  但後面的一件事,讓秦鐘徹底崩潰了。

  塾裡有兩個長相頗為出眾的小學生,賈寶玉有心結識,礙於他倆是薛家大哥的人,一直不敢行動。秦鐘要附和賈寶玉,也作出有興趣的樣子,一日他和其中一個小學生在後院說話,被賈家另一門親眷看見,混嚷起來,鬧得滿學堂都亂起來。

  雖然後來有賈寶玉的小廝將事情平息,但到底是鬧了起來,即使竭力壓著不叫賈府那邊的太太們知道,但想來賈蓉他們是肯定會聽到消息的。

  這樣一來,父親也會知道。

  那日鬧事後,秦鐘回到家,越想越氣,索性第二天告病連學堂也不去了。

  秦業不知原由,看他臉色蒼白,還以為他真不舒服,便囑他休息兩天再去。

  第二天下午,秦業在衙門還沒回來,秦鐘一人歪在床上假寐,忽聽簾子被挑起,一人進來冷笑道:「在我面前那麼大的氣性兒,在外面就由著人欺負?一樣是附學去的,你比別人短什麼了?幹嘛怕他們?」

  秦鐘聽見賈蓉的聲音,翻身坐起,瞪著他道:「誰准你進來的!」

  「你家裡又沒看門的,門就虛掩著,我進不得了?」賈蓉走進來坐到桌旁,提起水壺給自己倒了一杯水。

  「你跑來做什麼?」

  「你姐病了,我來說一聲,省得後日去了府裡沒見她,你自己亂猜。」賈蓉道,「對了,薔兄弟和我爹說塾裡發生的事時,你姐也在跟前,估計也被氣到了。」

  秦鐘急了:「你跟姐姐解釋解釋,我不是故意惹事的……」

  「逗你的,」賈蓉喝口水,「她這毛病不是一兩天了,和你不相干。請了大夫,也沒看出什麼,還在吃藥呢。」

  秦鐘狐疑道:「你來就是為說這個?」

  「後日祖父壽辰,他不肯回府受禮,送吃食拜見的差事就落我頭上了。所以那日你和岳丈去了,要是沒人照看,就自己硬氣點,把自己和岳丈照顧好,你姐姐那個樣子,也顧不上你。」賈蓉慢悠悠地說,「我儘量快去快回。」

  秦鐘不想聽他表達關心的話,聽了只覺噁心。

  賈蓉叮囑完,又自己起身走了。

  到了甯府太爺壽辰這一天,秦鐘硬著頭皮帶上賈蓉一早就備好的禮品去寧府。

  秦業頭一晚受了風,感覺不適,就讓秦鐘獨自去了。

  秦鐘來到甯府,賈蓉果然不在,但留下了他貼身的小廝帶秦鐘進去,先安頓著在賈蓉的書房裡歇腳。

  秦鐘想起姐姐病倒,提出想去探望,那小廝先是為難,後又說等他去問過總管。小廝跑出去走動了半天,氣喘吁吁帶著一個丫鬟進來。

  秦鐘一見,笑道:「寶珠姐姐。」

  叫寶珠的丫鬟也笑:「奶奶也盼了一早上呢,好在來了。就您一個人麼?」

  秦鐘答:「爹他昨晚受了風,早起頭疼,就沒來。」

  寶珠道:「晚上涼,老爺也該注意些。」說著她在前引路,帶秦鐘往後院走。

  一路上人聲鼎沸,到處都是熱鬧佈置的僕從。

  秦鐘想正主都不在府上,這樣的熱鬧都不知給誰看。

  拐過長廊的時候,前方出現兩個灰色的身影,聽聲音是女子,秦鐘詫異,今天府裡喜事,還有人敢穿成這樣來麼?

  走近時,寶珠和她們打招呼:「智能兒,你們師父手藝越發好了,做的壽桃跟真的似的。」

  秦鐘站在寶珠身後微微一愣,這名字聽著像出家人,一時好奇,不禁抬頭偷瞄一眼,果然看見兩個身穿僧衣的小尼姑,其中一個圓臉大眼,看著就很討喜。

  秦鐘被她嘴角快活的笑感染,心情奇怪地輕鬆起來。

  他盯了一會兒,看她的眼睛望過來,急忙撇過頭。

  然後她說話了。

  「師父為這次的壽桃,提前好久準備呢!寶珠姐姐看最後的成品不錯,那是不知道我們之前吃過多少做壞的。」

  寶珠和她閒聊幾句,問她們現在去做什麼,智慧兒說到花園那邊的池塘看魚去。

  等兩人離開,寶珠才帶著秦鐘繼續往前走。

  秦鐘忍不住回頭去看那個笑起來露出一口銀牙的小尼姑,可只能看到青色的衣角。他暗想,原來她叫智能兒,那樣伶俐的人,卻出了家,真是可惜。

  快到秦氏院子的時候,出來一個小丫鬟叫住寶珠道:「寶珠姐姐,你上哪兒去了,瑞珠姐姐一直找你呐!」

  寶珠停下問:「剛大奶奶叫我去問奶奶的情況,她找我做什麼?」

  小丫鬟笑道:「我也不知道,只是瑞珠姐姐看起來很急,想是重要的事吧,她在那邊花園裡採花,說碰到你就讓你直接去找她。」

  寶珠笑著應好,回頭對秦鐘說:「秦相公,您看,也到門口了,奶奶要清淨,裡面也沒什麼人,她就在里間躺著,您就直接進去吧。」

  秦鐘看著寶珠和小丫鬟離開,自己進到院子裡去看姐姐。

  他走到房間外,聽到裡面有人說話,心裡奇怪,難道有人早先一步來看姐姐了?

  秦鐘怕屋裡的是哪家來的夫人小姐,便在門外立了一會兒,裡面的對話也隨之傳出來。

  「今兒前頭人多事忙,你又跑來做什麼?」這是姐姐的聲音。

  「聽蓉哥兒說,你早起感覺不好,我放心不下,就來看一眼。」這是姐姐的公公----賈珍的聲音。

  秦鐘聞言大駭,想他們之間如何這樣說話,難不成焦老頭說的都是真的?

  「哪就那麼嚴重了呢,就是覺得胸口悶,沒什麼力氣。」姐姐又說。

  「我常說這都是你憂思太過所致,人生苦短,別逼自己太緊。」賈珍道。

  「可紙終究是包不住火的。」姐姐哭道。

  賈珍沒再說話,但裡面卻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秦鐘聽得心驚,急急轉身輕跑出去,在院門口碰到急奔而來的寶珠和瑞珠,看見他就叫道:「秦相公,奶奶昨晚一夜沒睡,早上剛睡下,您要不過會兒再來看她?」

  秦鐘聽她們說謊,便猜她們貼身侍奉姐姐,這事她們未必不知道,他心裡一冷,面上笑道:「正是呢,我聽著屋裡沒什麼動靜,想姐姐定是睡著了,也就沒敢貿然進去。既如此,我先在園子裡逛逛,回頭再來。」

  瑞珠和寶珠對望一眼,鬆口氣道:「也好,花園那邊的池塘裡養了幾尾錦鯉,您可以去看看。」

  秦鐘道好,轉身順著寶珠指的方向走去。


風流書生俏尼姑

  秦鐘失魂落魄地往花園走去,寶珠和瑞珠沒有跟著,想來要守門了。

  他早上出門走得急,沒有吃東西,經此一事,噁心得直幹嘔。

  這件事情,若只是焦老頭醉後胡言也還罷了,可事實已被當事人親自驗證過,自己即便想為姐姐辯解一句都不能了。

  秦鐘胸中怒氣翻湧,抬手捂著嘴快步進到園子裡,找了一棵樹扶著嘔吐起來。

  好在肚裡沒食兒,吐出來的都是酸水。

  只是一時鼻息間全是酸臭的味道,惹得他更覺噁心。

  「你沒事兒吧?」

  身後傳來一個熟悉的聲音,秦鐘側頭,看見剛才碰到的小尼姑智慧兒立在不遠處望著自己。

  秦鐘不答話,感覺有些丟臉。

  智能兒掏出隨身帶著的小竹筒說:「我這有水,你要不要漱漱口?」

  秦鐘撫著胸口,還是想吐,但想到身後明眸皓齒的小尼姑,生生忍著噁心站起身。他從袖子裡掏出手帕擦擦嘴,面無表情道:「我很好,多謝。」

  智能兒看著秦鐘想,好漂亮的小相公,都說西府的寶玉相貌不俗,可她更喜歡面前這個人的長相。

  不過可惜的是臉太冷,沒有表情,如果他能笑一笑就好了。

  「你是在前面喝多了酒麼?」智慧兒想跟他多說一會兒話,「不過,這會兒應該還沒開席吧?」

  秦鐘看她眨著大眼,一臉疑惑,白白嫩嫩的小臉一鼓一動的實在可愛,煩躁的心情有所緩解,他往前幾步走到池塘邊,離剛吐的酸水遠了一些。

  智能兒見他問話不答,想他和那些輕浮的公子哥真不一樣,話少而且還不愛和自己玩笑,真稀奇。

  她想了一會兒,腦海裡突然蹦出一個詞-------玉面冷郎君,可真像話本裡的人。

  她走幾步也到池塘邊,指著池裡的魚說:「你看它們張嘴吐泡泡的樣子,多好玩呀!」

  秦鐘皺眉去看她,見她臉上帶著欣喜的笑,不由奇怪道:「幾尾魚而已,值得你這樣高興麼?」

  「為什麼不值得高興?」智慧兒笑道,「我能在今天這個時辰這個地點看到它們在池裡暢遊,這當然是件開心的事啦!」

  還有遇到你,不過這句智慧兒沒敢說出口。

  「可魚每天都在池裡,每時每刻都在吐泡泡。」秦鐘盯著水面道,他想起姐姐和賈珍,他倆的事應該不是因為自己發現才發生的,在自己不知情的時候,他們也許苟且了無數次。

  他感覺一陣痛心。

  沒想到有一日,他會將苟且這樣的字眼用在自己的姐姐身上。

  現在,他有些同情賈蓉了。

  雖然他無法原諒賈蓉對自己做的事,雖然他還是不理解賈蓉,但他同情賈蓉。

  「可只有今天才能讓我看到啊!我又不經常來這裡。」智慧兒望著秦鐘的側臉,有些出神,等今天一結束,以後也不能常常看到他了吧。

  秦鐘被這小尼姑的話逗得想笑,他收回心思,側頭問智能兒:「你是哪裡的?」

  「啊?」智能兒不防他回頭,驚得結巴道,「我……我是水月庵的,法……法號……」

  「智能兒。」秦鐘幫她接上。

  智能兒不覺面上一熱,問道:「你怎麼知道的?」

  「你和寶珠姐姐說話的時候,我也在場。」

  「喔,你是那時候的公子啊!」智慧兒喜道,「那咱倆就不算初次相見了,可我還不知道你叫什麼呢?」

  秦鐘微微彎彎嘴角,想這小尼姑性子倒不扭捏。

  他盯著智能兒的眼睛道:「你們出家人都這樣輕浮麼?小尼姑問我姓名,莫不是學人家深閨少女,動了春心?」

  「才……才不是呢!」智能兒被戳中心思,心猛地一跳,急忙否認。

  秦鐘看她一雙圓眼緊張地轉個不停,起了逗弄的心思,彎腰湊近道:「能兒怕不是害羞了?」

  「公子……休得胡言!智能兒是出家人,出家人怎麼會生邪念呢!」智能兒見秦鐘眉目如畫的臉湊過來,忙退後揮著手臂道,「出家人博愛為懷,對待眾生一視同仁……真的,師父說出家人不打誑語,我說的都是真的!」

  秦鐘再也忍不住,被她的言行舉止逗得大笑起來。

  智能兒不明所以地看著他朗聲大笑,看了一會兒,見他眼角眉梢似帶光華,心裡的慌亂轉為喜悅,也捂著嘴跟著嘻嘻笑起來。

  兩人笑了一會兒,花園入口處傳來寶珠的叫喊:「秦相公,前頭快開席了,快出來吧。」

  秦鐘聞言止住笑聲,面色頓時陰沉下來。

  智能兒的笑也被秦鐘的表情變化嚇得收回去,她捂著嘴眨著大眼緊張地看著秦鐘。她再不會看眼色,也知道現在這情況不對勁。

  秦鐘四下環顧,看到池塘那邊的假山,沖著智能兒做個噤聲的手勢,然後拉過她的手輕輕往假山後面跑去。

  兩人輕手輕腳在假山後面藏好,寶珠走過來望了一圈,咦一聲道:「奇怪,剛還聽到人聲,怎麼轉眼就沒影兒了?」她說著在園子裡搜尋了一遍,沒什麼發現,不由低頭納罕出去了。

  寶珠一走,智能兒扒著假山山壁坐下,拍著胸口問秦鐘:「原來你姓秦呀?你是不是怕到席上又被人灌酒,所以才不應寶珠姐姐的?」

  秦鐘瞥她一眼,在她旁邊坐下,笑道:「蒙對了。」

  智能兒一副「我當然是對的」的樣子。

  秦鐘好笑:「那你怕什麼,剛才為什麼不應?」

  智能兒急了:「你這人沒良心,不是你不讓我出聲嘛!」

  秦鐘又問:「剛才你不是和另一個小尼姑一起嘛,她怎麼不見?」

  「她被師父叫去幫忙了。」智慧兒正正自己的僧帽。

  「不叫你,一定是因為你笨手笨腳。」秦鐘看到她青色的頭皮,雖然轉瞬即逝,但心裡還是忍不住替她疼了一下。

  以她的模樣,如果有一頭美麗的長髮,一定會更好看。

  「才不是呢!是因為師父太疼我,不想讓我幹活。」智能兒噘嘴,這位秦相公說起話來可真傷人。

  「也對,畢竟你心寬體胖。」秦鐘差點又被她逗笑。

  智能兒鼓起嘴不說話,哼,我很瘦的!秦相公一定是眼神不好!

  花園裡靜悄悄的,兩個人不說話,都一齊抬頭看天。

  「智能兒。」

  「嗯?」

  「你一直都這麼快活嗎?」

  「啊?」

  秦鐘看著智能兒因為驚訝張大的嘴,笑笑又問。

  「你一直都這麼傻嗎?」

  「才沒有!」智能兒皺起臉,「我一點都不傻!」

  秦鐘再次繃不住笑起來,他想這次反應倒很快。

  智能兒被秦鐘氣得想走,卻又捨不得走。

  她有些委屈:「秦相公幹嘛老捉弄我?」

  「因為好玩。」秦鐘看她嘴角低垂,心裡不忍,想說因為你可愛,到嘴邊卻換了詞。

  智能兒賭氣不說話。

  秦鐘靜默一會兒,自己忍不住問道:「你下次什麼時候來?」說完,他覺得耳根一熱。

  「什麼?」智慧兒聽到問話,心情變好,只是有些不敢相信。

  「當我沒說。」秦鐘別過臉。

  「我聽到了!」智能兒笑道,「每個月我都要和師父來府裡給各位太太們請安,領月例香供銀子,所以只要你常來,我們總能碰到的!」

  秦鐘冷笑:「沒來由的,我常來賈府做什麼?」

  「蓉大奶奶是你姐姐,你又做了寶玉的伴讀,這還不能常來府裡,那再沒人能進賈府了。」智能兒笑嘻嘻道。

  秦鐘冷下臉:「剛還不知我姓名,現在還有什麼是你不知道的麼?」

  智能兒見他變臉,有些害怕,收了笑道:「寶珠姐姐叫你秦相公,府裡姓秦的就只有蓉大奶奶,此前也在西府那邊聽小姐們說起過,寶二爺新找了伴讀的同窗,所以才……」

  秦鐘看她害怕,嘴裡還不迭解釋,心軟下來,惱自己莫名其妙,跟個剛認識的人置什麼氣。

  他想著緩和表情,笑道:「原來如此,我還以為你會法術,已經將我窺探得一覽無遺了。」

  智慧兒不知說什麼好,她覺得這個秦相公好奇怪,總是心事重重的樣子。

  「你有什麼不開心的事麼?」

  秦鐘被她問住,想自己一向善於隱藏情緒,在她面前卻有些大意。

  大概因為……她是出家人?

  「對啊,我不開心,因為我從早上到現在,什麼都沒吃,肚裡餓得似火燒。」秦鐘確實有些餓了,剛才那一通吐,讓他腹中的饑餓感更甚。

  「啊,你怎麼不早說,我這裡有饅頭啊!」智慧兒知道他沒有說實話,不過沒關係,他們才剛認識,她不強求他立刻就對自己敞開心扉。

  她從寬大的僧袍裡掏出一個小白袋子,摸出一個白布包,展開後裡面是一個雪白的饅頭。


風流書生俏尼姑

  秦鐘最後還是被賈蓉派來的人找到了,在他吃完那個帶著智能兒體溫的饅頭後。

  秦鐘和智能兒約定下次再見,隨後跟著來人去見賈蓉。

  賈蓉帶著秦鐘去見秦氏。

  秦鐘一路上都不說話,剛才的歡快心情瞬間一掃而空。

  賈蓉因為一早起來就在奔波,精神不是很好,也沒什麼力氣說話。

  兩人沉默著進到房裡,秦鐘隔著珠簾看見倒在床上的姐姐,素臉散發,憔悴得惹人心疼。

  他本該是這種心情的。

  可他一看到床邊的凳子,心裡就彆扭。

  秦鐘認為剛才賈珍一定就坐在那裡,或許還握著姐姐的手,說些寬慰她的話。

  「進去呀,發什麼呆?」賈蓉倒完水回頭發現秦鐘站著不動,有些奇怪。

  「就這麼遠遠看一眼挺好,姐姐肯定很累,生病的人也怕吵嚷,下次等她精神好些再說吧。」秦鐘輕聲回道。

  賈蓉還要去前頭接待客人,見他如此便說:「也好。」

  兩人轉身欲走,秦氏撐著精神抬起半個身子叫道:「秦弟……」

  秦鐘看一眼賈蓉,走到裡面撩起珠簾對秦氏道:「姐姐,爹他早起頭疼,我也出來很久了,現下該回去了。」

  秦氏眼圈發紅,顫著嘴唇說不出挽留的話:「好,你回去給爹請個大夫好好看看。」

  秦鐘硬著心腸轉身和賈蓉出去了。

  回到家中,秦鐘見父親寒著臉坐在廳內上首,見他進門,厲聲喝道:「孽子,你可知錯!」

  秦鐘登時跪下道:「爹,您怎麼了?」他疑心學堂的事已被父親知曉,不由哀歎,一頓打是逃不掉了。

  秦業拄著拐杖站起來,氣道:「我讓你去賈家家塾是幹嘛去的?交朋友去了麼?居然還大鬧學堂,我就說你這兩日怎麼不敢去上學,原來是這個緣故。要不是今日上街碰到瑞大爺,我還被你蒙在鼓裡呢!」

  秦鐘一聽,果然是為此事,他冷冷一笑道:「瑞大爺?他算哪門子的大爺?他配讓人叫大爺麼?不過是個見風使舵、見利忘義的猥瑣小人罷了!」

  「你出息了!我送你去上學,你就學的這些回來嗎?惡語傷人,目無尊長,成了什麼樣子!」秦業怒火中燒,滿屋子找趁手的傢伙,看了一圈沒找到,便順手掄起拐杖朝秦鐘打去。

  秦鐘見棍子落下,待要躲,想到父親已經氣得不輕,如果躲開,不過火上澆油罷了,遂靜靜呆著結實地受了幾下。

  秦業本就病著,加上年老沒什麼力氣,狠捶幾下後見兒子只是默默受著,一聲不吭,心裡一痛,淌下淚來:「你不要以為咱們有個賈府的親戚就能為非作歹了,你姐姐在賈府過得也不容易,處處都得小心,你就不要給她添麻煩了。

  我不求你做大官,只要日後有個穩定的進項,能把自己養活好就行。我這個樣子,也不指著享你的福,可你至少得在我閉眼前能獨當一面呀!你不能靠著姐姐和姐夫活一輩子呀!」

  秦鐘感受著背上火辣辣的疼,心裡的屈辱幾乎要撐破胸膛。

  活著真沒意思,他想。

  全都是騙人的,什麼父慈子孝,什麼夫妻情深,都是做給世人看的。

  為什麼偏偏和賈府連了親,為什麼她是我姐姐!

  「我不想念書了,我要出家。」秦鐘想起智慧兒的笑,那麼快活,那麼純淨,就像是沒有任何煩惱一樣。

  是不是所有的出家人都那麼快活呢?

  「你說什麼?!」秦業以為自己聽錯了,直到秦鐘又梗著脖子重複一遍後,他剛降下去的火氣又隨之飆升,一起升起來的還有他手中的拐杖。

  「你出息了!你怎麼敢在我面前說這句話!你要把我的心挖掉才肯消停是不是?」秦業氣得快要失去理智,手中的拐杖完全是憑著一股氣在揮舞。

  可偏偏秦鐘就是咬牙不吭聲。

  直到秦業再也揮不起拐杖,這場責罰才算結束。

  秦業撐著拐杖,望著背部出血的秦鐘,禁不住癱坐在地痛哭失聲:「我的兒,你到底要爹如何是好?」

  老父親的眼淚像尖刀一樣刺在秦鐘身上,他心裡的痛比身上的更甚。

  秦鐘咬著下唇,忍痛到秦業跟前磕頭道:「兒子知錯,請爹保重身體,兒子以後一定聽話,再不任性亂來的。」

  秦鐘挨打之後,家塾那邊乾脆就告了長假,在家裡安心養傷。期間賈寶玉帶著小廝來探望過一次,再就是賈蓉三天兩頭往家裡送藥送補品。

  秦鐘自撞破姐姐和賈珍的事,對賈蓉總抱有一種愧疚感。他想總歸是自己姐姐不守婦道,如果她和賈蓉好好過日子,賈蓉也不至於無聊到亂打別人主意。

  背部的傷說重不重,說輕不輕,秦鐘在床上躺了近一月才完全結痂。

  期間聽說秦氏病情越來越重,惹得秦業總是哀歎,秦鐘卻沒多痛心,他甚至表現得有些漠不關心。

  秦業當秦鐘哀痛太過,卻不疑有他,倒是賈蓉來過幾次後,見秦鐘對秦氏不聞不問,心裡猜了個□□分。一日,賈蓉避開秦業問秦鐘:「那日祖父生辰,你是不是在家裡看了什麼不該看的,聽了什麼不該聽的?」

  秦鐘漠然:「難道你家裡有什麼不該看的,不該聽的麼?」

  賈蓉笑道:「這不正問你呢嘛。」

  秦鐘哼一聲。

  賈蓉又道:「你跟那個圓臉小尼姑怎麼回事?來了兩次,一直打聽你什麼時候來府裡。」

  秦鐘撐起身子,扯到傷口不由嘶一聲,心裡卻喜道:「她來過?」

  「有一次,你姐瞧著著實不太好,就把庵裡的姑子叫來念了幾天經。你眼光不錯嘛,智慧兒算是饅頭庵裡長得比較出挑的一個了。」賈蓉笑。

  秦鐘對他用這種口氣提到智慧兒有些不高興,他冷聲道:「出家人哪容你這樣褻瀆?你以為,誰都跟你一樣麼?髮妻病重,還有閒心留意誰模樣出挑?」

  賈蓉聽完,不怒反笑,一張俊臉舒展開:「人生苦短,別對自己太苛刻。」

  這句話和賈珍那天說的如出一轍。

  秦鐘聽完,火氣立刻上湧,他指著門對賈蓉道:「回去,我要休息了。」

  賈蓉起身笑道:「下次我來,大概就是通知你姐的死訊了。」

  「滾!」

  秦鐘捏著被角氣得渾身發抖,這賈家父子倆,竟然都是這副德行。

  姐姐她,死了也好,落個乾淨。

  秦鐘把臉埋進被子裡無聲抽泣著。

  賈蓉的話不久後果然應驗。秦鐘傷剛痊癒,賈府那邊就傳來秦氏去世的噩耗,秦業當下就哭得暈死過去,秦鐘在報信人和父親的感染下,也哭得上氣不接下氣。

  好容易等秦業醒來,父子倆隨報信人匆匆趕到寧府,只見府內哀悼聲不絕於耳,燈火輝煌亮如白晝。

  秦業父子倆攙扶著到了停靈的地方,又是一陣痛哭。

  秦鐘在朦朧的煙火間,望著賈珍哭得毫無形象,心裡的悲憤和惱恨交織出現,直讓他哭得更加大聲。

  賈珍確實傾其所有給了姐姐一個十分盛大十分隆重的葬禮。

  那是秦業無論如何也無法給秦氏的。

  一旦葬禮盛大、隆重起來,隨之而來的禮儀流程也就相應的繁瑣起來。

  幾日下來,眾人的悲傷減淡,維護體面的心卻重起來。

  因為秦鐘怎麼也沒想到,姐姐去世竟還會引得王爺來弔唁。

  他冷眼看著眾人臉上的哀泣,感覺心裡的難過減少,恥辱感卻增強很多。

  賈珍為體面,還急急為賈蓉捐了官。

  真是好笑。

  這對父子的「父慈子孝」真是讓秦鐘「刮目相看」。

  賈蓉對賈珍言聽計從,好笑。

  賈珍不顧臉面在眾人面前失態,更好笑。

  到送殯之日,秦鐘的心裡已經沒有一點悲傷,只有解脫。

  姐姐去世,她以後不必再夾在那倆父子間,而自己家也不用和賈家像原來那樣親密往來了。

  所以,當賈寶玉安慰秦鐘不要哀痛太過的時候,秦鐘面上悲戚,心裡卻在想,我為什麼要哀痛?這是再好不過的事了。

  一行人浩浩蕩蕩送靈到鐵檻寺,諸事妥當後,到晚間要休息時,秦鐘跟著鳳姐和賈寶玉來到饅頭庵歇息。

  鳳姐在淨室更衣洗漱完,廟裡姑子進來和她請安。秦鐘陪著賈寶玉在大殿玩,忽看見智能兒進來,灰色僧袍白色的領子,襯得她面容素淨,另有一種美。

  賈寶玉笑道:「能兒來了。」

  智能兒笑嘻嘻地沖兩人打招呼。

  秦鐘別過臉:「理她做什麼?」

  智慧兒經過上次相處,漸漸知道一點秦鐘的脾氣,看他這樣說話,還是笑:「聽說上次秦相公因為淘氣被秦老爺好一頓打,現在可都好了」

  寶玉聽完,哈哈大笑。

  秦鐘辯解:「才不是淘氣!爺們兒的事,你一個小尼姑懂什麼?」

  寶玉見狀,笑得更厲害:「想不到你倆關係如此之好。」

  「誰和那東西關係好了!」秦鐘被說得不好意思,嘴上不肯服軟。

  智能兒也撇嘴道:「我哪來的福分和秦相公關係好呢?」


風流書生俏尼姑

  智慧兒自小長在水月庵,終日相伴的就是庵裡的諸位女尼。

  世人都說出家人六根清淨,無欲無求。

  可水月庵裡的尼姑們,大多都稱不上真正的無欲無求。

  就連智能兒很敬重的師父淨虛都會在每晚睡前偷偷喝一口酒,更不用說在各位顯貴間做說客的不言老尼了。

  智能兒從懂事之時起,就明白這裡並不是能長久容身的地方。

  她暗裡翻過同屋智善私藏的話本,裡面才子佳人的故事並沒有打動她,倒是那些少年英豪拯救風塵女子的故事讓她很感動。

  智慧兒當然不能算風塵女子。

  但她覺得自己和那些女子很像,身世悲慘,處境淒涼,急需一個「英豪」來拯救。

  可她畢竟不是風塵女子,期待英豪這樣的願景,是萬萬不敢對人明言的。

  有一陣智慧兒但凡出現在大殿,都不敢抬頭,就怕被佛祖看穿心思,降下懲罰。

  後來,她足夠出息,師父外出都會帶著她,她因此長了很多見識,知道不是所有姑娘都像廟裡的姑子這樣,一年只有兩身換洗的僧袍,款式還一模一樣。

  城裡的小姐們每季都會做新衣裳,每件衣裳必不一樣,她們還有好多漂亮的首飾,亮閃閃的耳墜子和戒指,智能兒羡慕得不得了。

  可她每次都只能看一看,最後只能摸著平整的耳垂歎氣。

  出家人是不能貪戀享受的。

  師父經常這樣教訓智慧兒,但智慧兒知道師父每天都在喝酒,偶爾還會吃肉。

  這些她都知道,但她不說。

  她很早就明白哪些事能說,哪些事不能說了。

  就像期待少年英豪帶她逃離這個牢籠的願景,這是她打死也不能說出來的。

  反正看過那些城裡的少年後,智能兒也漸漸對男人失去了信心。

  這其實不怪她。

  主要是她見過的男子實在太有限,不是紈絝的惡少,就是軟弱的少爺,遇上一個願意並有能力救她的男子,簡直比登天還難。

  其次,她的人生啟蒙書本身就有些問題,那些所謂的少年英豪救助風塵女子的話本,都是落魄書生寫來賺飯錢的工具,並不具備任何學習價值。

  不過,這些不能阻擋智慧兒天性裡的樂觀。

  她常年如一日的快活,不諳世事大笑的模樣讓所有見了她的人都不由歡喜。

  智慧兒以為自己這一生就要這樣過去了,可她遇到了秦鐘。

  那個在樹邊彎腰吐得厲害卻因為顧及自己而強忍著起身說很好的漂亮相公,他眉眼彎彎,嘴卻抿得平平的,不肯輕易笑一下的模樣,恰好撞進了智能兒的心裡。

  在寧府花園裡的那個早上,是智慧兒這麼多年心跳的最快的一個早上。

  她和他並肩坐在假山後的時候,他從她手裡接過饅頭的時候,他張嘴咬下饅頭的時候……她好幾次都激動得想大笑,但為了給秦鐘留個好印象,她只能竭力忍著,不過當晚回去她做了好多饅頭,每揪一個麵團,她就默念一句「秦相公」。

  智慧兒還決定以後只要去賈府都要帶上兩個饅頭,但這個決定做下之後,她就再也沒見過他。聽說他因為在學堂裡鬧出事,被父親鞭笞,躺在床上好久不能下床。

  她沒搞清楚學堂裡究竟發生了什麼事,但她堅信錯不在他。

  不過,這種心意,智慧兒還沒決定好要不要告訴秦鐘,因為她還不明白他的心意,如果他無意,自己貿然開口,豈不是太自作多情了?

  而且,秦相公他真的可以託付嗎?

  智能兒揪著手裡的麵團,心煩意亂,寧府的蓉大奶奶沒了,以後秦家和賈家的關係勢必會日漸疏遠,如此一來,秦鐘也就沒什麼理由常去賈府走動了。

  「再想常常見面,就更難了。」她搓著麵團喃喃自語。

  「什麼更難?」秦鐘聽淨虛說智能兒在廚房做饅頭,想到那天吃的饅頭,心裡一動,避開賈寶玉跑來廚房,結果發現智慧兒挽著衣袖,兩條雪白的手臂混著掌上的麵粉,竟分不清哪個更白些。

  他知道此刻自己應該避開視線,可就是挪不開眼。

  「你……你怎麼會來這裡?」智慧兒被突然出現的秦鐘嚇了一跳,手下的麵團被她狠狠用力拍成了餅。

  「一天都沒怎麼吃東西,有些餓,來找點吃的。」秦鐘臉不紅心不跳地扯著謊,其實他剛陪著寶玉吃完點心喝完茶。

  「你等等啊,這鍋饅頭馬上就好。」智能兒收起緊張,指指冒著熱氣的鍋。

  秦鐘嗯一聲,環視一圈,發現並沒有坐的地方,他站了一會兒,沒話找話道:「沒有坐的麼?」

  智能兒笑:「這裡又不是會客廳,哪來讓你坐的?」說著她餘光瞥到灶膛邊的小凳,朝那邊抬抬下巴繼續道,「那裡有坐的,只怕你不肯。」

  秦鐘看一眼灶前的小凳,默默走過去坐好。

  凳子太矮,他端坐著手不知如何擺放,乾脆併攏雙腿,兩手搭在膝蓋上。

  智能兒驚訝地回頭看一眼,被他乖巧的坐姿給逗得大笑,她見秦鐘背對著灶膛口,忍不住出聲提醒:「我的好秦爺,你就不能把凳子挪挪換個地方坐,坐那裡不烤得慌嗎?」

  秦鐘尷尬地不知如何是好,本來這麼坐已經很不舒服了,這小尼姑還要拆穿自己,真可惡,偏偏一張臉還笑得那麼純良,讓人又恨又愛。

  他的心裡有些氣上來,想自己如此遷就,卻還在她面前處處出醜,真是沒臉再待下去了。

  秦鐘漲紅著臉站起來,腳底生風似的出去了。

  智慧兒奇怪,自己說錯什麼話了?

  她正準備洗乾淨手出去看看,門外進來一個藍色裙裝的美貌少婦,一跨進廚房就問道:「能兒不老實,剛怎麼有個男子從這裡出去呀?」

  「馮太太,你又打趣我。」智能兒聽完臉一紅,看一眼來人低頭嗔怪道。

  「怎麼?是意中人啊」馮太太笑嘻嘻地攬著智能兒的肩說。

  智能兒搓著手裡的麵團不說話。

  秦鐘算意中人嗎?當然算。

  可這種事,她一個小尼姑怎麼能承認呢?

  「英蓮,你就別羞她了,她一個出家人,你這樣不好。」一個高瘦的男子出現在廚房門口,望著自己媳婦不由無奈搖頭。

  「相公!」英蓮看到來人,飛跑過去抱住他的胳膊笑道,「我可是在做好事哦,他們郎情妾意,要是不在一起多可惜呀。」

  馮淵彈彈身旁人的額頭:「胡說,智能兒小師父已歸身佛門,你就不要亂點鴛鴦譜了。」

  智能兒聽到這話,羞得臉上似火燒。

  她日日想念秦鐘,真是罪孽深重。

  英蓮摸摸額頭,不甘心地說:「我剛明明看到那位相公通紅著臉跑出廚房,你敢說他們之間沒有事?再說,彼此心意相合最重要,其他的事根本不是問題。」

  馮淵搖頭:「別打擾智能兒小師父做飯,晚上庵裡有貴客,你也不要亂跑了,早些跟我回屋歇著吧。」

  「相公……」英蓮癟嘴。

  馮淵捏捏媳婦的小鼻子笑道:「叫什麼也沒用,走吧。」說著他握住英蓮的手拉她往回走。

  「哼,壞蛋!今晚你別想在床上睡!」英蓮見示弱失敗,邊走邊輕捶馮淵的手臂。

  「好啊,只要你能推得動我。不過先說好,第一個進屋的就有機會佔據床上的好地方,到時你沒法兒把我推下床,就怪不得我了。」馮淵說著鬆開英蓮往房間慢跑而去。

  「喂,你欺負人,你腿那麼長,我跑不過你啊!」英蓮望著前方夫君的身影,氣呼呼地撩著裙子追上去。

  智慧兒透過廚房窗戶,看到馮氏夫婦像兩個小孩子一樣追逐打鬧,心裡一陣羡慕。

  馮氏夫婦是三天前住進來的,主僕一共六人,說是從金陵來,本要到姑蘇探親,想著都中繁華,便打算來此遊玩幾天,不想家僕中一人染上風寒,趕路至此,因回城不便,就順勢借宿住下來了。

  老尼看他們出手不凡,收了香火錢就收留了。

  智慧兒這些天看著,這個馮相公對妻子可是真好,和她之前看到的相敬如賓的夫妻不一樣,他們夫妻倆可以說是形影不離了,而且倆人總是一副無話不談的樣子。

  上次她去送飯,居然看見他們夫婦倆蹲在牆角看螞蟻搬食,馮太太還跟馮相公說:「快看,這個螞蟻跑不快,要被隊伍落下了。」

  馮相公竟然還很認真地安慰馮太太:「沒事的,螞蟻都是群居的,它們不會丟下它一個人。」

  「夫君,你懂得好多啊!」馮太太當時很高興。

  「算不得什麼,我也是從書上看到的。」馮相公攬著馮太太的肩,笑得很開懷。

  智慧兒直覺馮相公在信口胡說,所以對馮太太的讚美有些摸不著頭腦。

  不過,真是恩愛的夫妻倆啊。

  智慧兒歎氣,憑秦相公那個脾氣,自己這輩子也沒法像馮太太那樣了吧。


風流書生俏尼姑

  秦鐘從廚房逃出來,在庵裡的後院站著吹了一會兒風。

  他感覺自己有些不對勁。

  就算是為著好玩,他也對小尼姑過於上心了。

  而且,剛剛在她面前,自己居然猛地局促起來了。

  誠然,小尼姑她言笑晏晏,露著小白牙嘴角上揚的模樣惹人在意,可她畢竟是出家人啊!

  秦鐘捂著臉,暗想難道自己和姐姐一樣,都鍾情這些違反世俗理法的關係?

  不不不,不可能,我又不是禽獸!秦鐘輕拍自己的臉,告誡自己要清醒。

  「秦相公,怎麼一人在此?晚上院裡風大,何不快快回屋?」庵裡的姑子沁香有心結識寶玉,但他周圍總有僕婢環繞,她無法近身,正在頭疼,不想看見和寶玉交好的秦鐘立在後院發呆,心裡一動,想搭上秦鐘,不愁認識不了寶玉。

  秦鐘聽到甜膩的女子聲音,不由回頭,看見一個穿著僧袍的纖細尼姑站在身後巧笑,細眉細眼,形容妖嬈。

  他皺眉,心裡不自在,想庵裡竟還有這種人,原來並不是所有出家人都像小尼姑那樣純真靈透。

  秦鐘退後一步,避開視線道:「多謝師父提醒。」

  「秦相公太客氣了,叫我沁香就好啦。」沁香捂嘴笑道。

  秦鐘不吭聲,心想再說一句話就想辦法脫身。

  「秦相公還沒吃晚飯吧,我做了齋菜,還為您特備了點果子酒,隨我去吃點暖暖身子吧?」沁香見秦鐘生得靦腆,想大家都說這位秦相公脾性軟,便直接出口相邀。對性子易害羞的人,主動些最好,否則等他們開口,不知要等到哪年哪月去。

  她話裡的邀請之意太明顯,秦鐘聽完只想笑,他冷著臉道:「師父是對所有人都這樣,還是只對秦某如此?」

  沁香聽這話似有上鉤的意思,忙道:「當然是只有秦相公才有這種待遇了。」

  秦鐘想起小尼姑慌亂擺手否認的樣子,冷笑一聲:「佛曰眾生平等,看來師父您還需要多加學習。」他微一頷首道,「秦某還有事,先行一步了。」

  說完秦鐘大步走開了。

  沁香冷不防被拒絕,心裡憤恨,跺跺腳也回屋去了。

  秦鐘被沁香撩撥這一下,心裡更念小尼姑的好。

  只是小尼姑那麼好,自己怎麼能去打擾她呢?

  她一個佛門中人,若知道自己的心意,大概會嚇一跳吧。

  以她那傻乎乎又爛好心的性子,搞不好還會苦口婆心勸解自己。

  秦鐘邊想邊笑,腳步不由又走到了廚房門口。他站在階下,看著廚房裡忙碌的身影,心裡莫名得很安心。

  他低頭看著地上自己的影子,黑乎乎一團,小而不成樣子。

  我配不上她,他難過地想。

  家裡是那種境況,父子兩人生活尚且緊張,若再添一人,自己拿什麼養活她?父親古板守舊了一輩子,會好好地接受她嗎?

  喜歡小尼姑的念頭一出來,這些念頭就會隨之跑進秦鐘的腦海裡,似乎是故意讓他放棄一樣。

  「可是,人生苦短,當及時行樂,何必自尋煩惱呢?」

  秦鐘的心底響起這個聲音。

  賈珍父子只為取樂自己,他們何曾顧及過身邊人?

  沁香一個寺廟裡的尼姑,也懂得要及時行樂。

  自己又何苦自我折磨、苦苦克制呢?

  從小到大,他一直在學習克制。

  做功課,不能太激進,要克制。

  交朋友,不能太任性,要克制。

  買東西,不能太驕奢,要克制。

  現在,如果連喜歡一個人,也都要克制的話,會不會太可悲?

  「秦相公,你來拿饅頭嗎?」智慧兒裝好飯菜正準備給馮氏夫婦送過去,抬頭看見秦鐘呆站在門口,不由好奇問道。

  秦鐘聽到智能兒的聲音,回過神看到她的臉在燭火的映照下泛著溫柔的光,他喉嚨一動,邁步進來順手關上廚房門道:「能兒,你和我好吧?」

  說完他突然發現自己的行為很像賈蓉,可他望著智慧兒的臉等待回答,很快就將這個想法趕出了腦海。

  智能兒搓著手有些難以置信,她緊張地乾笑了一下:「秦相公別拿我開玩笑,我是出家人……」

  「出家人博愛眾人,你就不能愛愛我嗎?」秦鐘一點也不意外智能兒的回應,他垂著眼簾有些憂傷地說。

  智慧兒確認秦鐘不是在開玩笑之後,心裡先是一喜,緊接著眼睛一酸,難過的差點哭出來。

  她要是個普通的女子,現在她該有多快活呀!

  她一直期盼的「英豪」出現了,可她卻不能痛快跟他走。

  「秦相公別鬧了,我這裡忙得跟什麼似的,沒有功夫陪你玩。」

  智能兒轉身去端飯,秦鐘快步上前從後面抱住她,冷聲道:「誰跟你玩了?我是認真求你跟我好,或許你看我寒酸,不肯?」

  智能兒被他抱住,急得忙伸手去掰,掙脫間聽到他說這話,心像被人狠紮一下那般疼。

  他怎麼可以說這樣傷人的話?

  智能兒氣得使勁兒去掰秦鐘的手指,嘴上恨道:「少瞧不起人了?你寒酸不寒酸,與我何干?我為何要憑此來判定要不要和你好?我若真心和誰好,才不管他是大官還是乞兒呢!」她見秦鐘抱得更緊,又羞又急,不由跺著腳道,「你放手,這算什麼?你再這樣,我要叫人了!」

  秦鐘不肯鬆手:「你答應,我就放開。」

  「憑什麼?」智慧兒氣呼呼地側頭去瞪身後的秦鐘,「你把我當什麼人了?我雖是孤兒,可也不是沒人疼的,你憑什麼這樣來欺辱我?」

  「你覺得我在欺辱你?」秦鐘低頭看著懷裡的小尼姑泛著淚光的大眼睛,心裡一痛,她果然不明白自己的心意。

  他們的臉離得不算遠,一掌的距離,秦鐘可以看到小尼姑根根分明的眉毛和豐潤的紅唇。

  他想,既然如此,我讓你看看什麼叫真正的欺辱。

  他突然低頭朝面前的紅唇靠近。

  因為經驗不足和心情激動,秦鐘只在小尼姑柔軟的紅唇上碰了一下就抬起了頭。

  智能兒嚇得怔住,叫也不敢叫,打又捨不得打,心裡一會兒甜一會兒苦。

  甜的是和心愛的人親親了,苦的是這事它大逆不道啊。

  秦鐘看懷裡的小尼姑突然乖巧下來,心裡軟得不像話,他儘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不那麼像強佔便宜的惡霸。

  所以他沒有感情地說道:「這才是欺辱,明白了麼?」

  智能兒滿臉通紅,秦鐘看了心裡一動,低頭想繼續。

  「住手!你個禽獸!」

  廚房門被人推開,外面站著三個人,為首的是一個年輕美麗的婦人,她此時橫眉沖著秦鐘,怒氣衝衝跑進來從他懷里拉過智能兒道:「哪裡來的惡棍!沒看她嚇成這樣了麼,怎麼下得去手,人面獸心!」

  她說著抱著智能兒安慰道:「不怕啊,有姐姐在,他別想得逞!」

  秦鐘被眼前的一切搞得一頭霧水,尤其是剛才所做之事盡被他們收入眼底,有些尷尬,他看眼外面笑得促狹的賈寶玉,默默走出去,來到門口發現寶玉身旁還站著一位元不認識的公子,頓時覺得無地自容。

  智能兒也是滿面尷尬,她羞紅臉扯扯身旁人的袖子道:「馮太太,你誤會了,我們沒做什麼……」

  「可他抱著你,說欺辱你。」英蓮瞪一眼秦鐘,仿佛他罪大惡極一樣。

  馮淵見狀無奈搖頭,他實在攔不住自己媳婦想要出頭的心。剛才的對話他在外面聽著,明明更像男女間的打情罵俏,可自己媳婦偏覺得小尼姑受了欺負,拉都拉不住。

  只是看來自己媳婦說得沒錯,小尼姑確實動春心了。

  馮淵的心裡感覺很對不起秦鐘,見秦鐘出來,急忙道歉:「不好意思,我家夫人她誤會你了,真對不住。」

  秦鐘心裡不快,但見眼前的陌生公子一臉誠懇的道歉,便也道無事。

  賈寶玉在一旁笑道:「在大殿的時候,裝的多正經,連跟能兒打聲招呼都不肯,現在背著人卻做這樣的事,連我都不告訴,真不厚道。」

  秦鐘尷尬:「只求你別洩露出去,我什麼都依你。」

  賈寶玉笑:「先回去吧,他們都在找。」

  說著賈寶玉和馮淵道別,秦鐘不舍地回頭望一眼智能兒,然後跟著寶玉走了。

  智能兒想到秦鐘臉上訕訕的表情,不忍他背上登徒子的惡名,急忙湊近馮太太耳邊悄聲道:「求夫人保密,秦相公他確實是我的意中人,我們剛才在鬧著玩呢。」

  英蓮聞言,恍然道:「他就是那會兒從廚房裡紅著臉跑出去的公子呀?」她明白過後有些抱歉,「對不住,我不知道,壞了你們好事吧?」

  智能兒低頭:「馮太太,你可千萬保密啊。」

  英蓮點頭:「一定一定。」

  馮淵搖頭進來走到媳婦身後,沉聲道:「這次多事了吧?」

  英蓮回頭看見夫君臉上的嚴肅表情,有些心虛:「我知錯了。」

  智能兒見馮淵走進來,羞得急忙側身跑出去了。

  「怎麼懲罰呀?」馮淵抱臂看著媳婦。

  「給你捶背三十下。」英蓮討好地笑笑。

  「不夠。」

  「給你餵飯三天。」英蓮撅起嘴。

  「不夠。」

  「那你想怎麼樣啊?」英蓮皺眉。

  「給我暖被窩。」

  「好啊,那你也要給我暖。」英蓮一聽,展顏笑道,「寺裡的被子有些薄,要不晚上回去咱們把兩床被子疊在一起蓋吧。」

  「好啊,反正我們每晚都只需要一個被窩。」

  英蓮臉一紅,每次夫君鋪床都是將兩床被子分開鋪,但每次早上醒來,不是她在夫君被窩裡,就是夫君在她被窩裡。

  好想快點長大,英蓮想,夫君老說她還太小,所以他們成親到現在,雖一直同床共枕,但還沒有圓房。

  這麼好的夫君,好想快點給他生個孩子,有了孩子馮三就不會一直念叨夫君了。


風流書生俏尼姑

  秦鐘跟著賈寶玉回屋見過鳳姐,坐著說了一會兒話,到了睡覺的時候,他又和寶玉出來在外間洗漱安歇。

  剛躺下,賈寶玉就對著秦鐘噗嗤笑出聲:「你倆什麼時候好上的」

  秦鐘顧及地下守夜的婆子們,忙噓一聲道:「寶叔,多少疼侄子一些,這事千萬不要嚷出去。」

  賈寶玉自然知道這事其中的利害關係,清楚這事嚷出去對秦鐘和智慧兒都不好,他倒不是有意為難,只是覺得好玩,忍不住開開玩笑。

  「那你說說,到底是怎麼打算的?」寶玉輕聲笑著說,「能兒確實不錯,不過你倆這般終歸不能長久,先不說別的,就是你爹那裡,就沒法交代吧?」

  秦鐘歎氣,惱自己今晚太衝動,他怔道:「只能先瞞著。」

  寶玉皺眉:「你竟沒有個正經主意麼?」

  秦鐘語噎,小尼姑的身份特殊,有什麼主意能讓自己和她光明正大在一起呢?

  除非她能脫離這牢籠。

  可她在庵裡很快活,自己怎麼去跟她開口讓她還俗呢?

  而且,就算她還俗了,父親就能接受她了麼?

  一個曾經做過尼姑的孤女,以父親的倔性子,十有八九不會點頭的。

  他以前說過,娶妻不求家世,但至少女方得父母雙全,這樣教養才不會差。

  雖然秦鐘覺得父親的這種看法純屬無稽之談,但他實在不想反駁老父親。

  寶玉看秦鐘盯著床帳發起呆來,不由好笑,正準備探手過去嚇他,聽得地下婆子們咳嗽道:「兩位爺,夜深了,早些睡吧。」他失了興致,收回手皺皺鼻子小聲對秦鐘道:「真討厭。」

  秦鐘卻疑心剛才的對話被那些婆子們聽去了,心裡不自在,翻身對寶玉道聲「睡了」,之後再不肯出聲。

  寶玉氣悶,將被子一拉,也扭頭睡了。

  第二日一早,寶玉的祖母和母親派人來問寶玉情況,並催他回去。

  寶玉本來無可無不可,但瞅著秦鐘和智慧兒之事還沒有定論,便不肯回去。鳳姐一來有事,二來為順著寶玉,也就推說最多再住一晚。

  寶玉和秦鐘自是歡喜,吃過早飯,便興頭頭去找智能兒。

  智慧兒正在廚房裡洗碗,見秦鐘和寶玉來了,有些羞澀地低頭打招呼。

  寶玉笑著推一下秦鐘:「看這情形,錯不了,能兒對你不是無情的。」

  秦鐘心裡又煎熬又喜悅,一時不知道該說什麼好。

  智慧兒用幹抹布將洗好的碗一個一個仔細擦乾淨,抬眼看著兩人傻盯著自己手裡的碗,笑道:「做什麼?想學洗碗不成?有什麼好看的?」

  寶玉笑著接話道:「還以為能兒惱了,再不理我們了呢。」

  智能兒拿眼瞥了一眼秦鐘,呸一聲道:「小看人,我有那麼小氣嘛?」她的心跳起來,想自己真不知羞,明明應該和他們保持距離的,可見著秦鐘在場,情緒就不由變得輕快起來。

  她一邊恨自己沒出息,一邊偷偷地在心底歡喜。

  秦鐘對上她嬌俏的眼神,也跟著歡喜起來。

  寶玉想起昨日碰到的那對年輕夫婦,就向智慧兒打聽他們的事。

  智慧兒簡單將馮氏夫婦的情況說了一下,寶玉聽得大為豔羨:「都說讀萬卷書,行萬里路,不知我什麼時候能這樣瀟灑。」

  秦鐘也羡慕他們夫妻感情和睦,且手頭寬裕可以支持遠遊。

  智能兒沖著寶玉笑道:「別人如何先不說,單就寶二爺每次出門的排場,想這樣輕車簡從的上路外出,是萬萬不能的。」

  寶玉聞言歎道:「所以,我常跟鯨卿說,生在我們這樣的人家,多的是不能做的事,倒不如一般富戶來得自在。」

  秦鐘笑而不語。

  「能兒,我來找你學做點心啦。」

  門外跳進來一個女子,秦鐘和寶玉回頭去看,是昨晚的馮夫人。

  智能兒放好手裡的碗,急急對英蓮說:「馮太太,你再等等,我馬上好。」

  英蓮笑望眼秦鐘和寶玉,對智能兒道:「我是不是又來的不是時候?」

  智能兒擺手:「沒有沒有,秦相公和寶二爺就是來問句話,沒什麼的。」

  秦鐘和寶玉對視一眼,都暗道這馮夫人真和一般女子不同,往常那些太太們見有外男在,都要回避的,她倒不懼。

  「英蓮,你忘帶模具啦!」馮淵帶著一個小木盒進到廚房,見裡面人不少,還有昨晚被自家媳婦壞掉好事的年輕公子。

  他把木盒給英蓮,對著寶玉和秦鐘微微一笑算是打過招呼。

  寶玉聽智能兒說起馮淵的事,覺得有趣,想聽他講講路上的見聞,便拉拉秦鐘衣袖示意他和自己走。他對智能兒說:「既然你有事忙,我們就先不打擾了。」

  秦鐘不甘心就此走開,可馮太太在場,他和智慧兒也沒法細談,只好再等等了。

  馮淵見此也囑咐英蓮好好學,轉身隨著秦鐘他們出去了。

  一出門,寶玉便主動與馮淵攀談起來,馮淵見這位貴公子脾性溫柔,也有心和他交好,兩人一來一往間,發現彼此相投,一時竟把秦鐘晾在了一邊。

  秦鐘現在滿心裡都是智慧兒,對這些並不在意,只垂著頭在一旁默想。

  馮淵回頭看見秦鐘默默不語,住了嘴向寶玉使眼色,寶玉明白,笑道:「他這是害了相思,我們沒法兒解的。」

  馮淵想到那個小尼姑,試探著問了一下,見寶玉點頭,不由笑道:「聽我娘子說,智能兒小師父也是這症狀。」

  秦鐘望著馮淵,因為不熟,有話問不出,寶玉便替他道:「此話當真?」

  馮淵摸摸頭:「真真的,我娘子和智慧兒小師父天天在一起,什麼不知道?她親口承認秦相公是她的意中人,這做得了假麼?都說出家人不打誑語,她冒著風險說出這樣的話,怎麼會有假?」

  秦鐘握緊手指,念起昨晚那個輕輕一碰的吻,重重歎口氣:「我現在倒不知道該怎麼辦了。」

  如果智慧兒無意,他就只當自己做了一場夢,回去逼自己忘掉就好。

  可現在知道了智慧兒的心意,他還怎麼狠得下心去忘掉她呢?

  馮淵奇怪:「這有什麼憂心的,只要智慧兒小師父還俗不就可以了麼?」

  秦鐘不語,寶玉喜道:「可以麼?庵裡不會准吧?」

  「智慧兒小師父不是孤兒麼?如果說有家人找來,讓她回家團聚呢?」馮淵腦筋一轉提議道,英蓮很喜歡這個小尼姑,常說要是能有個這樣能幹的妹妹就好了。據門子所說,他當時出來的時候,葫蘆廟火燒到隔壁,雖不知情況如何,但那裡的房子多用竹籬木壁,想來不會太好。

  此次尋親,若她父母健在還好說,如果因那場事故而不在人世,她肯定會很傷心。這次給她認個妹妹,就算是娘家人了,況且她們遭遇相同,脾性又相投,英蓮即使知道了也會開心的。

  就當是給她的驚喜吧。

  秦鐘驚奇地睜大眼睛,寶玉卻大笑:「好主意!好主意!馮兄莫非願當這個家人?」

  馮淵點頭:「我家娘子和智慧兒小師父很投緣,我們住在這裡多日,也受過小師父不少照顧,遇上這種事,當然願意出一份力了。」

  秦鐘心喜,忙放下矜持去問馮淵:「先生是認真的?」

  馮淵微笑點頭,秦鐘驚喜去看寶玉,寶玉也笑:「好了,我也要當這個媒人。」

  三人此後在一起商量給智慧兒辦還俗的事,直到前面鳳姐打發人來叫寶玉秦鐘吃飯才甘休。

  馮淵和秦鐘他們告別後,想起英蓮還在廚房,便轉身去找。走到廚房邊的時候,他聽到英蓮和智能兒兩個人嘻嘻笑的聲音,禁不住笑道:「忙活這麼久,做出什麼來了?」

  英蓮聽到夫君的聲音,急忙揮著沾滿麵粉的胳膊跑出來迎接道:「夫君!中午吃我做的花瓣餅好不好?也給青雲他們吃,我和能兒做了好多!」

  馮淵看她高興,掏出帕子給她擦擦臉上的麵粉道:「好,也請智慧兒小師父和我們一起吃。」他打算趁吃飯的時候問問智能兒的意思。

  英蓮眼睛一亮,激動道:「真的嗎?太好啦!」

  智慧兒看他們這樣,也暫時忘記自己的煩惱,陪著笑起來。

  飯桌上,馮淵把他們三個一早上的談話盡數說給智慧兒,末了,他問:「我有心幫你們,但看你有沒有這個意思。秦相公那邊也是,雖則煎熬,但一心為你著想,不想勉強你,也不想讓你為難,所以你盡可以說說自己是怎麼想的?」

  英蓮拍手叫好,催智能兒答應,馮淵拉住她的手道:「英蓮,你不要起哄,讓智慧兒小師父自己想清楚,你這樣她心要亂的。」

  英蓮聽話的閉上嘴巴,連連點頭表示自己知道了。


風流書生俏尼姑

  智慧兒聽到馮淵的話,十分感動,但她有一種癡心,覺得此事由秦鐘親口言明會更好,所以對馮淵的問話表示不能立即回復,只說她回去考慮考慮。

  馮淵疑惑,他確實聽英蓮說過智能兒小師父的意中人是秦鐘,怎麼此刻看來,又不像這麼回事呢?

  或許,小師父她並不想離開從小就在此生活的水月庵?

  他看向英蓮,目光中的疑問很明顯。

  英蓮望望低頭不語的智能兒,再看眼滿臉困惑的夫君,她急得鼓起嘴,用食指指著嘴巴對夫君示意。

  馮淵看著媳婦的動作,禁不住笑出聲,他握住英蓮的食指道:「好了,可以說話了。」

  英蓮張開嘴輕出一口氣,點頭正色道:「這次我支持能兒,還俗是大事,在沒有確定那個秦相公真的值得能兒託付終生之前,我也贊成她考慮清楚再說。還有啊,表白心意這麼重要的事,他應該親自來說的!」

  智慧兒眼見馮太太將她心中的困惑和擔憂一齊說出來,心裡又感激又難過。

  她一面驚訝於才相處幾天的馮太太對她這麼瞭解,一面又對秦鐘的怯懦生出些許失望。

  如果他真的有替自己著想,真的不想讓自己為難,那就親自來到她跟前講明白啊,為什麼要托一個外人來講?

  智能兒對英蓮笑笑,抬頭沖著馮淵道:「真的很感謝馮相公願意幫我還俗,可天有不測風雲,誰也不知道後路是什麼樣的,庵裡的生活雖然清苦,可總歸是我自小生活的家,如果離了這個家,日後卻沒法圓滿,我又該何處容身呢?」

  英蓮聽智慧兒說完,想起自己,感同身受,忍不住過去輕撫著她的背以示安慰。

  馮淵聽完兩個女孩子的話,恍然大悟,他看到智能兒臉上神傷的表情,忙道:「是我該死,心急想要撮合你倆成事,這才自作主張代他來問你的意思。這事確實是秦相公的主意,我不過是多嘴先跟你說了一下,想來他還會找你的。」

  見對面兩個女孩子的臉色轉晴,他咳一聲繼續道:「不過,我想幫你還俗是真的,英蓮她一直想要個妹妹,之前拉著家裡丫鬟認姐妹,嚇得那丫鬟的男人跑來跟我訴苦。」說著他笑笑,「自打認識你,她每天都念叨好幾遍小師父的法號,有個什麼好玩的都想找你,有時甚至說夢話都在找小師父。所以,你還俗後的歸宿問題,完全不用擔心,即使你們無法圓滿,你做了英蓮的妹妹,我們也會照顧你的。」

  英蓮聽完,高興地抱著智能兒說:「夫君和我都沒兄弟姐妹,要是有你做妹妹,我們不知多高興呢!」

  智能兒被這好運撞得腦袋暈乎乎的,馮氏夫婦的為人她這幾日是看在眼裡的,他們待人真誠,又體恤下人,她此前還從沒見過哪家主子會顧及下人的身體而推遲趕路,還掏銀子請大夫配藥,有時飯菜沒及時送去,他們夫婦還會親自來端。

  這哪是下人過的日子,簡直比主子還金貴。

  可這樣菩薩一樣的夫婦倆,跟她說,要認她當妹妹!

  智能兒是想逃離這裡,可她除了蒸饅頭,並無一技之長,出去後沒有棲身之處,怎麼生活?

  之前她一直存著逃離的心,卻從未真正付諸行動。

  現在遇到秦鐘,她願意為他還俗,可她總怕兩人無法善了。

  秦鐘自然無所謂,他還有個家,還有個疼愛他的父親。

  可她,在外面什麼都沒有。

  如今,馮氏夫婦說願意照顧自己。

  有了家人,是不是就不用前怕狼後怕虎了?

  「我行嗎?」她的聲音因為激動有些發顫,「我這樣的身份……」

  「沒事,我們家我夫君說了算的!」英蓮轉頭對馮淵笑道,「對吧,夫君?」

  馮淵對著英蓮的笑臉不自在地笑笑,當時為了在英蓮跟前撐面子,他壓著馮三做了幾天主,還好後來因為要躲避賈雨村夫人,加上要給英蓮尋親,他就帶著青雲兩口子和門子夫婦踏上了去往姑蘇的路。

  家裡的一堆生意最後還是丟給了馮三。

  馮淵嗯一聲喝口茶道:「這個主我還是做得了的。」

  見智能兒臉上還是猶疑,他又補充一句:「你放心,我們家只是做點小生意,不是什麼規矩多多的深門大院,不計較這些的。」

  智能兒遂放心,三人等吃完飯,彼此之間儼然一家人了。

  吃完飯,馮淵和英蓮要午睡,智能兒端著碗盤往廚房走。

  想著自己也會有依靠,她的腳步和心情都輕快起來。

  「能兒。」秦鐘站在路邊叫智能兒。

  智慧兒已知秦鐘心意,心裡不再煎熬,面上的笑恢復到之前的開朗:「秦相公,吃過飯了?寶二爺沒跟你一起?」

  秦鐘見她問起寶玉,有些不高興:「他在午睡。」

  智能兒沖秦鐘揚揚手裡的託盤,繼續往前走道:「你不午睡嗎?」

  秦鐘見她動作自然,對自己透著一股親昵,拋掉不快笑道:「我一般是困了才睡,沒覺寧可不睡。再說,你不也沒睡麼?」

  「我哪能跟你比?庵裡到處都是活,才沒閒工夫睡覺呢。」

  秦鐘在後面望著她隱藏在寬大僧袍裡的身體,纖細瘦弱,的確是終日勞作的模樣。

  自己家裡沒有傭人,只有一個每天來做兩頓飯的老媽子和早起倒夜香的老頭,況且這兩人不住在家裡,打掃這樣的活計都是自己和父親親力親為的。

  那樣的家,怎麼讓能兒享福呢?

  他突然生出退意。

  「想什麼呐?怎麼不說話?」智能兒聽身後沒了聲音,回頭看見秦鐘低著頭在出神。

  「我想讓你跟我好,但又不想你答應。」

  智能兒聽完這話,又好氣又好笑,她當秦鐘想反悔,便冷聲道:「昨晚是誰抱著我,求我跟他好來著?現在又說不想我答應,我告訴你,晚了!」

  秦鐘抬頭,眼裡有光閃過,他盯著智能兒臉上嚴肅的神情,低聲笑道:「既如此,你日後再說反悔的話,可就來不及了。」

  「誰反悔誰是大王八!」智能兒狠狠說道。

  「好狠的誓。」秦鐘驚奇智慧兒還會說這樣的話,不由搖頭。

  「怕就算了。」智能兒端著託盤往前走。

  秦鐘慢慢提腳跟在後面。

  他喜歡和智慧兒在一起。

  哪怕只是像這樣一前一後默默走路。

  智慧兒見秦鐘在白日裡這樣畏畏縮縮,完全沒有昨晚咄咄逼人的氣勢,有些洩氣,聽著身後的腳步聲,她皺眉回頭道:「你別跟著我了,被人看見成什麼樣子?」

  秦鐘見她惱,也醒悟到剛才沒有及時回應的錯誤,忙開口道:「誰反悔誰是大王八!」

  智能兒被這突然的一句話給逗得哈哈大笑,她扶手穩穩託盤上的碗碟,哎喲一聲道:「我的好秦爺,你這算什麼!」

  秦鐘看她笑,想這下應該無事了。

  他動動嘴唇道:「我想你還俗。」

  智能兒笑完,聽到這句,紅了臉扭過頭道:「這裡不是說話的地方,等我洗完碗,咱們找個安靜地方好好說話。」

  秦鐘點頭,陪著她繼續往廚房走。

  智能兒見趕不走,只好由他去。

  走到廚房,智能兒見智善在打掃廚房,有些心虛地跨進去,不自然地和她打招呼。

  智善看到秦鐘,笑道:「秦相公又來找智能兒。」

  秦鐘立在廚房外,微微一笑,並不進去,也不否認。

  智能兒有些心急,便說:「秦相公找我問句話。」

  智善還是笑:「是,秦相公總是有話問你。」

  智慧兒不說話,手下動作加快,三兩下收拾完跑出去。

  兩人做賊似的一前一後閃進後院的那片竹林裡。

  一到竹林深處,秦鐘就伸手攬住智能兒。

  智能兒伸手推了他兩下,見推不開,氣道:「總這樣,像個登徒子似的。」

  秦鐘笑道:「就你敢這麼說我。」

  「這是事實,有什麼敢不敢的?」

  「不,別人根本不會把這詞兒和我放到一塊兒。」秦鐘捏捏智能兒的耳垂,軟軟的,他又輕撫了兩下。

  智能兒被他弄得癢,伸手推開道:「別玩了。」

  秦鐘方放鬆手,扶著智能兒肩膀道:「時間不多,我就撿緊要的說。老實說,我並非完全信任這姓馮的——」他見智慧兒要說話,抬手止道,「我知道這多日來,你們已算相熟,但到底品行如何,我們還未得知。他們說要幫你還俗,且認你做妹妹,我本覺得不妥,但後一細想,借用他們的名頭,先將你從這牢籠裡救出來,也不失為件好事。」

  智能兒本聽他懷疑馮氏夫婦,有心辯解,被他止住後,聽他說的也確是在為她著想,便住嘴不語。

  他現在和馮家兩口子不熟,有戒備心是正常的,以後他會理解的。


最是人間絕色處

  還俗之事倒也沒多難。

  老尼見智能兒去意已決,且有馮家夫婦兩人作保,另一面寶玉也央著鳳姐替智能兒說說話,鳳姐想這也算不得什麼大事,還俗後她有家人團聚,就是任誰說,也挑不出她的錯,順帶又能讓寶玉順心,便也在老尼跟前提說了幾句。

  多面之下,老尼也就鬆口准許智能兒還俗了。

  這邊秦鐘和寶玉剛滿懷欣喜地回去,沒過兩日,秦鐘接到一封從水月庵送來的信,落款是馮淵,說智慧兒還俗一應事務都已辦妥當,現在隨他娘子姓甄,還叫能兒。

  秦鐘看到這裡,喜不勝收,往下繼續看時,臉色變得越來越差。

  馮淵在信的後半段說,他知道秦鐘與智能兒情投意合,可兩人此前到底名不正言不順,且智能兒如今剛還俗,發未蓄起,也未享過家人之間的天倫之樂,所以他們商量之下決定,先帶著智慧兒回鄉探親,等從姑蘇回來,若兩人情意不改,秦鐘可上門正式求娶。

  秦鐘將信揉成一團狠狠擲在地上:「欺人太甚!」

  這算什麼!答應幫忙還俗結果卻將人帶走!

  秦鐘準備去找寶玉商量對策,剛走到門邊迎面看到一個高大的冷面郎君進來,轉怒為喜道:「柳兄,你今日怎麼有空來?」

  來人跨進秦鐘房間,熟門熟路走到桌邊坐下道:「我是來跟你道別的。」

  秦鐘暫放下自己的心事,替客人倒上茶問:「怎麼,又要遠行?」

  這位柳兄柳湘蓮是他跟著寶玉認識的,為人放浪不羈,生得玉人一樣的容貌,偏偏武功高強,一般的賊子都不是他對手。

  認識他的時候,他跟著蔣玉菡的班子正在過戲癮,害得秦鐘以為他也是戲子。

  柳湘蓮道:「暫時離開這裡,你也知道,我孑然一身,沒什麼牽掛。」

  秦鐘笑道:「等兄成親,有嫂子看管,想就好了。」

  一句話說得柳湘蓮也笑了:「我家貧如洗,眼光卻高,我的妻子定要世間絕色,否則寧可單身至死的。」

  秦鐘點頭:「唯有世間絕色方配得上你。」

  柳湘蓮道:「且不說這個,剛看你的樣子,似要出門?」

  秦鐘見問,便把自己和智慧兒的事跟他講過,連在庵裡遇到馮家兩口子並還俗之事都和盤托出。

  柳湘蓮聽完,問道:「你不放心那位馮相公?」

  秦鐘道:「自然,他一個來歷不明的外鄉人,我如何放心讓能兒跟著他們走?裝得人模人樣,如果是人販子,那可怎麼辦?」

  柳湘蓮哈哈大笑:「依我看,你防著他們,他們未必沒在防你。」

  「這從何說起?」

  柳湘蓮看著手上的信說:「他們說到姑蘇探親回來,若你還有意,便可上門求娶,這難道不是對你真心的考驗嗎?此去姑蘇,來回一趟,少說也得半年,半年的時間,這其中的變數誰又說得准呢?」

  秦鐘皺眉:「他們不信我?」

  柳湘蓮冷笑:「你平日裡的聰明勁兒都去哪兒了?他們這明顯是在為智慧兒著想,世間男子的真心和誓言,誰敢拍著胸脯保證永遠不變?」

  秦鐘想到賈蓉,他和姐姐在新婚之際十分甜蜜,可誰能想到後面兩人的關係會惡化到這種地步。

  「那我該如何?由著他們帶走智慧兒嗎?」秦鐘有些洩氣,「老實說,即使他們幫了智慧兒還俗,我還是不信他們。」

  柳湘蓮想想道:「如果你不介意,我可以跟著他們,暗中保護智慧兒,若他們有不軌之心,我就救下智慧兒,如何?」

  秦鐘疑道:「這可行嗎?」

  「你不信我?」

  「不是,只是無故勞煩你……」

  柳湘蓮擺手:「咱們之間不必如此,我正好要遠行,順道而已。」

  秦鐘這時才想起問他:「你呆的好好的,怎麼又要走?」

  柳湘蓮鳳眼微眯,冷聲道:「還不是那個薛呆子,上次見過一面,說些渾話就罷了,我看人多給他留了面子。近日竟被我發現他派人打聽我的住處,我怕再不走,會忍不住對他出手。他是寶玉家人,我不想寶玉為難,還是出去避幾日得好。」

  秦鐘聞言,也哀歎道:「說來這些貴公子都是一個德行,也就這位寶二爺沒那些齷齪心思,初見我只當他和那些人一樣,相處久了發現,他是難得的始終如一的人。」

  柳湘蓮道:「說到這個,我遠行的事,就托你跟寶玉說一聲了,賈府近來我得繞著走。」

  秦鐘笑道:「不至於這樣嚴重吧?」

  「你是沒見識過那位薛大爺死纏爛打的手段。」柳湘蓮臉色不太好,他點點額頭道,「聽說他進都中之前,曾在金陵為和人搶一個女子在街上廝打,你瞧瞧,這不成市井無賴了麼?」

  秦鐘咦一聲道:「竟有這樣的事?許是我和他碰面的機會不多,見面時又總是一堆人,他遠遠看著還好啊,就是戾氣重些嗓門大些,但聽你說的,竟比無賴還不堪呢。」

  「前不久,我在金陵做生意的朋友來京城看貨,見面後閒聊說起的。」柳湘蓮哼一聲,站起來道,「看信上說,他們明天就要出發,我也回去準備準備,到時方便上路。」

  秦鐘聽說忙站起來走到衣櫃邊取出一個盒子,從裡面掏出一個錢袋遞給柳湘蓮道:「勞煩柳兄為我奔波,你也知道我的境況,這裡沒多少銀子,你且帶著路上用。」

  柳湘蓮撥開秦鐘的手,笑道:「我雖然拮据,但還是有些積蓄的,既決定要遠行,哪有不備好盤纏的道理?放心,我心裡有數,倒是你,別儉省太過,和伯父兩個人吃好點,一則他年紀大了,二則你身體也不好,到時候智慧兒小師父過門,總不能還是這副病懨懨的身子吧?」

  秦鐘聽他這樣說,心裡感激,便收回錢袋拱手向他行禮道:「大恩不言謝。」

  柳湘蓮輕拍兩下秦鐘的肩膀,邁步向外走去,在門邊回頭對他輕輕揮揮手。

  秦鐘盯著他的長腿跨過自家院子,很快踩著臺階出去了,一陣安心。

  這個冷面郎君一向令人安心,他想。


最是人間絕色處

  柳湘蓮從秦鐘家裡出來,小廝杏奴牽著馬迎上來問道:「爺,家去還是?」

  柳湘蓮遠行之前辭別友人,到秦鐘這兒就是最後一家了。

  「不急,你先家去罷,我去水月庵一趟。」柳湘蓮上馬對杏奴吩咐,「回去把我的東西先收拾出來。」

  杏奴點頭,也不敢問他去水月庵所為何事。

  柳湘蓮打算先去水月庵看看情況。

  他沒有父母兄弟,對朋友向來是肝膽相照。

  答應過的事,沒有不替人辦好的道理。

  他想去看看這位善良得惹秦鐘生疑的馮公子到底如何,走南闖北多年,自認還是有幾分看人的本領的。

  沒料想等趕到水月庵,卻被告知他們已不在庵中。似乎是智能兒的還俗手續辦完後,馮家人就帶著智能兒進了城,說要給她置辦些行頭。

  柳湘蓮想這也說得過去,可這下該去哪裡尋人呢?

  心裡正在嘀咕著急,回話的小沙彌又報了個客棧的名字並說:「馮相公說若有人來問能兒下落,就到那裡找他們去,明日之前他們都在的。」

  柳湘蓮聞言,不由笑了,這馮公子倒想得周到,一旦進了城中,秦鐘即使想「搶」智能兒也不得不掂量一番了。

  小沙彌見他笑得好看,不覺紅了臉,便偷偷告訴了柳湘蓮一個秘密:「其實馮相公他們昨天就離開了庵裡,給秦相公的信卻特地囑咐說讓在他們離開前一天再送出去。」

  柳湘蓮啞然失笑,他們是怕秦鐘少年心性跑來鬧事嗎?

  他遞給小沙彌一塊碎銀子道:「多謝小師父,這就算我添的香油錢吧。」

  柳湘蓮騎馬原路返回,複又來到秦鐘家,對他說明情況。

  秦鐘哭笑不得,當下嗤聲道:「他們當我是什麼人?就算我不贊同他們將能兒帶走,也不至於去撒潑吧?」

  柳湘蓮亦覺好笑:「馮公子說不定也是個有趣的人,不過由此可見,他們確實是在防著你。」

  秦鐘搖頭:「不敢相信能兒會聽他們的,他們該不是對她用強了吧?」

  柳湘蓮擺手:「沒有的事,我問過,他們一群人是歡天喜地得離開庵裡的,據小沙彌說,智能兒和馮家娘子手挽手,親密得很。」

  秦鐘聽著有些灰心,歎氣道:「她居然不相信我。」

  柳湘蓮哈哈一笑:「這就懷疑上了,看來他們考驗你是沒錯的。」他聽這馮家兩口子行事,不像歹人,況且智能兒雖自小在庵裡,但並非什麼都不懂的天真小姐,是非善惡想來還是可以分清的。

  她既然願意跟馮家夫婦走,那就證明沒什麼大問題。

  這件事上,她也許要比秦鐘還更成熟些。

  「柳兄不懂,被心愛之人不信任的感覺,實在稱不上好。」秦鐘聽他這麼說,有些不好意思,「但我現在確實無法對她承諾什麼,或許她是對的。」

  「我的確沒什麼資格對你說教,可能在戲臺上演別人久了,反而不知道自己的心了。」柳湘蓮被秦鐘的話戳到心事,自嘲地笑笑。

  「柳兄何必如此說,」秦鐘見他這樣,心裡不安,忙笑道,「你是緣分未到,等天時地利人和,神仙眷侶也未必不成的。」

  秦鐘知道柳湘蓮看著隨性瀟灑,心思卻比常人更細膩,他沒享受過父母的教養,後來乾脆恣意妄為,放浪形骸起來。

  柳湘蓮對讀書做官沒心思,不重名利,且因無人看管,肆意地做自己感興趣的事。

  學武、唱戲、遊歷等等,凡是在世人眼裡屬於不務正業的事,他都做了個遍。

  他聽了不少世人的非議,也受過不少世人的白眼。

  不過,他不在乎。

  因為對他來說,沒什麼比自己開心來得更重要。

  但這份開心並不純粹,它是帶著毒的美酒。

  遊戲人間的浪子身份,一貧如洗的家境,讓很多本有意於他的適齡姑娘避之不及。

  再後來,有友人給他做媒,他都以「定要世間絕色女子相配」的話給堵了回去。

  畢竟,世間沒有那麼多的絕色。

  柳湘蓮安撫地拍拍秦鐘的背道:「你把我當兄長,我也把你當做親弟弟一般,跟我說話不用這樣。跟哥哥說話還看臉色,豈不是顯得我這哥哥很小氣?」

  秦鐘笑道:「既如此,那我這做弟弟的就要問一個討哥哥嫌的問題了。」

  「但說無妨。」

  「你走南闖北這麼多年,竟真的沒有碰到過一個絕色女子嗎?」

  柳湘蓮佯怒道:「沒大沒小,這是你做弟弟的可以打聽的麼?」

  秦鐘拱手作揖道不敢:「弟就是好奇。」

  柳湘蓮垂目想了一會兒道:「要說起來,確實有那麼一個人,容顏豔麗,貌美勝過至今見過的所有女子。」

  秦鐘驚奇道:「真的嗎?比寶玉的林妹妹如何?」

  柳湘蓮笑駡:「該死,若被寶玉知道,你私下比較他家姊妹的長相,他定要打你的。」

  「只在哥哥面前說過一次,一時忘形,旁人面前萬萬不敢的。」秦鐘忙笑道。

  柳湘蓮還是搖頭:「我並沒有你那樣的好福氣可以常常得見賈府女兒,寶玉的林妹妹還是上次在府裡唱戲,遠而又遠地在戲臺上瞥過一眼,現在想來,只是個薄薄的影子,並沒有看清樣貌。不過聽你們常說的,她身子不大好,想來是個病美人,我說的那位,身體健康,面容豐滿,確是世間少有的好相貌。」

  秦鐘問:「你們是如何相遇的?」

  柳湘蓮笑道:「說來可笑,還是在人家家裡唱戲時見到的。」

  「是她家麼?」

  「不是,是你們親家珍大奶奶的老娘過生日,請了串客,我在裡頭做小生的。」

  秦鐘聽說居然和寧府扯上關係,皺眉道:「是她家的姑娘嗎?」

  「我後來悄悄打聽了一下,好像是珍大奶奶的妹子。」柳湘蓮挑挑眉,「知道家世如此,我就歇了心思。」

  秦鐘不解:「怎麼?這是何意?」

  柳湘蓮輕歎一聲道:「我一個窮小子,可不敢高攀那樣的親家。」

  秦鐘因姐姐的事,對寧府的印象不怎麼好,對尤氏也沒什麼瞭解,只覺得她溫良賢慧太過頭,由著丈夫胡來,所以直覺她內裡是個糊塗人。

  但這些關係到家醜,他不知該不該告訴柳湘蓮,正猶豫,聽他說自己身家不配尤氏的妹子,心裡不由鬆口氣。


最是人間絕色處

  柳湘蓮陪秦鐘去客棧找智能兒。

  秦鐘在柳湘蓮的勸說下,已經冷靜下來,而且在心裡尚有疑惑的情況下,也願意相信智能兒的選擇。

  在路上秦鐘給智慧兒挑了一條珍珠項鍊,他不懂這些,只是憑著感覺隨便選了一個。

  兩人邊走邊聊來到小沙彌所說的那間客棧,剛一進去,柳湘蓮就抬手擋臉沖秦鐘皺眉。

  秦鐘張望一眼,瞥見寶玉家的那位薛大哥站在二樓樓梯口擋著一群人在嚷著什麼,也不由皺眉:「晦氣,怎麼偏偏碰到他?」

  柳湘蓮當下就要走:「我還是回避得好。」

  秦鐘說好,轉身要送他出去,走至門邊,卻聽到那邊二樓傳來一道熟悉的聲音,忙回頭去瞧,果見馮淵並他那位嬌妻立在樓梯口被薛呆子攔著不讓下樓,在他們身後跟著一個戴粉色頭巾的小女子,分明就是智慧兒。

  秦鐘叫住柳湘蓮,引他往樓上看:「那位薛大爺不知又做什麼,和那姓馮的碰上了。」

  柳湘蓮轉頭往上望去,看見五大三粗的薛呆子張開手攔在樓梯口,對面站著一個身量修長的青年,藍衣玉冠,眉眼俊秀,比濃眉大眼的薛呆子看著順眼得多。他笑笑,輕聲問秦鐘:「那就是馮淵?」

  得到肯定的回應,柳湘蓮想了一想,回身走進去,徑直到薛呆子身後道:「好狗不擋道。」

  薛蟠本來今日在客棧裡與幾個朋友喝酒,因有人指說二樓走廊有個女子頗有姿色,便伸頭去看,不看不打緊,一看發現那個小娘子就是當日在金陵時沒得手的被拐女,旁邊的男人赫然就是當時在偏廳和他搶人的臭小子。

  那日他被母親叫回去好一頓教訓,得知是賈雨村夫人報的信,他還好一陣兒納悶,一個初來乍到的官太太,何必多事至此。

  如今想來,未必不是這小白臉為搶人搞的鬼。

  若說一直不見,也就這樣了,可偏偏冤家路窄,既然他碰到了,那就非要討個說法不可。

  薛蟠仗著酒興走到外間,攔著馮淵他們,轉臉沖英蓮笑道:「小娘子,咱們又見面了,不知你可還記得我?」

  英蓮瞅見薛蟠那張臉,嚇得忙躲到馮淵背後。

  智能兒看見薛蟠,又見英蓮避之不及,心道早在賈府裡聽說這位爺不好惹,看這架勢以前他們之間怕是有過節了。

  馮淵亦沒料想在這裡會碰到薛蟠,所以這一碰面也不由大吃一驚,身後英蓮緊緊攥著自己的胳膊,他回頭看看兩個女孩子,冷臉對薛蟠道:「薛大爺,請你自重。」

  薛蟠咧嘴一笑:「怎麼,當初耍手段跟爺搶人,當爺是傻子好欺負嗎?」

  馮淵輕笑:「不知您此話何意,在下和內人還要去給妹妹取衣服,晚了的話,鋪子該關門了。」

  薛蟠拿眼把他背後的英蓮和智能兒打量一番,不懷好意地笑道:「怎麼,連小尼姑都不放過,你厲害得很嘛。」

  馮淵看他笑得流裡流氣,挺身擋著英蓮對他怒目而視。

  英蓮在背後說:「夫君,不要與他多言,咱們走吧。」她自和馮淵在一起,便沒有做過那個夢,但對薛蟠的臉還有些許印象,現在一見到真人,夢裡的景象又齊齊湧上心頭,讓她害怕。

  馮淵拉著她的手越過薛蟠就要下樓,不想薛蟠看出他們意圖,搶先一步過去攔在樓梯口擋住三人。

  「薛大爺到底想做什麼?」他站在臺階上望著薛蟠,有些惱火。

  薛蟠道:「你要走可以,把你身後的小娘子給我留下,否則我就去告你拐帶尼姑。」

  馮淵好笑,正要說話,看見秦鐘跟著一個高大的冷面男子過來。

  那面容冷峻的男子敏捷地三兩步跨上臺階立在薛蟠身後大聲道:「好狗不擋道。」

  馮淵笑出聲。

  薛蟠變了臉色回頭,見來人是柳湘蓮,臉上紅一陣白一陣道:「柳兄弟打哪兒來,怎麼這麼大的火氣?」

  柳湘蓮也驚訝地回道:「竟是薛大爺,我還當是哪個不長眼的,對不住。」

  薛蟠見柳湘蓮頭一次與自己說這麼多話,心裡又歡喜起來,先前的怒氣早忘得一乾二淨,忙笑道:「咱們兄弟哪還用說這個,你打哪來,吃過沒有,哥哥在這裡見朋友,和我們一起吧?」

  柳湘蓮微微一笑道:「不,來找朋友。」說著他抬眼越過薛蟠肩膀對馮淵道:「馮兄,你太慢了,我和鯨卿久等不見人,只好來找了。」

  薛蟠疑疑惑惑地左右擺頭看看馮淵再看看柳湘蓮:「你們認識?」

  柳湘蓮道:「自然,馮兄明天要離開都中,我和鯨卿特地約好給他和嫂夫人餞行的。」

  薛蟠抬手指著馮淵道:「這……這小子……」

  柳湘蓮挑眉:「你認識馮兄?」

  薛蟠恨道:「豈止認識,這小子做戲把我當猴耍!」

  柳湘蓮道:「這其中怕是有誤會,我這位兄弟待人最誠懇,從不會耍心眼。」

  薛蟠還要糾纏,看柳湘蓮臉色已冷下來,不似剛才那樣溫和,心便退縮下來。

  他本來就是喜新厭舊的性子,剛只是要爭一口氣,現在有柳湘蓮在跟前,還管什麼被拐女,為免在柳湘蓮面前逞兇惹他生厭,當即換上笑臉道:「原來是一家兄弟,既這樣,哥哥就不計較過去的事,權當誤會,啊,誤會。」

  馮淵還在困惑面前這位青年公子是何身份,抬眼卻見他對自己使眼色,他忙就坡下驢道:「柳兄,煩你來請,罪過罪過。」

  柳湘蓮忍笑推開呵呵傻樂的薛呆子,拉了馮淵就走,邊走邊說:「快走吧,待會兒定要好好罰你幾杯。」

  薛蟠見柳湘蓮要走,急了要跟上來:「好兄弟,去哪兒喝酒,帶上哥哥,哥哥剛才無禮,一會兒好好給你和馮兄弟賠罪。」

  柳湘蓮回頭伸手擋住薛蟠道:「不必,下次我另請你,咱們好好喝兩杯。」末了他輕聲補上一句,「就咱們倆,沒旁人。」

  薛蟠一聽這話,喜得心裡發癢,忙點頭應下:「好,那就說定啦,哥哥等著你。」

  馮淵見他形容難看,伸手捂住英蓮耳朵,英蓮見狀,也伸手想捂智能兒耳朵,結果身後無人。

  馮淵指指門外,英蓮去看,發現不知道什麼時候,智慧兒已經和馮淵站到了門外。

  柳湘蓮騙完薛蟠,壓下心裡怒火拽了馮淵往外走。


最是人間絕色處

  柳湘蓮誆騙著薛蟠,將馮淵從他眼皮子底下帶出來,幾人不敢久留,快步走到另一間酒樓,要了兩間房,秦鐘拉著智能兒進了其中一間談話。

  馮淵帶著英蓮入席坐好,給她倒杯水喂了一口,握著她的手小聲安撫。

  柳湘蓮跟小二點好菜,揮手叫人出去後,回身靠在門上沖小倆口笑道:「馮兄和嫂夫人感情真好。」

  他看著有些眼熱。

  馮淵不好意思地說:「我娘子膽小,剛被薛大爺嚇到了。」英蓮曾經做夢被一個暴發戶搶回家做了侍妾,召之即來揮之即去,日子過得非常慘,她對薛霸王是真的怕。

  英蓮臉紅紅的,抬眼瞅一下柳湘蓮,再揪揪馮淵的胳膊道:「夫君,咱還沒謝謝人家呢。」

  馮淵起身朝柳湘蓮俯身作揖,英蓮跟著起來學他的動作也行了個禮。

  柳湘蓮看得好玩,輕笑一聲道:「好了,跟我說說你們是怎麼得罪薛大爺的吧。」他倒不是有興趣打聽別人的事,實在是這夫妻倆太有意思,而且秦鐘在隔壁與智慧兒互訴衷腸,自己又不能坐著和這兩人乾瞪眼。

  馮淵笑道:「都是過去的事,不值一說。」他看看英蓮繼續道,「我家下人被派出去取東西了,我們約好晚上一起吃飯,現在該回去了。」

  多說多錯,都中他人生地不熟的,還是小心些。

  柳湘蓮把他的戒備看得一清二楚,不由放聲大笑起來:「不怕薛蟠沒走,回去再找你麻煩?」

  馮淵發窘,拉著英蓮走也不是坐也不是,恰好小二端盤進來上菜,柳湘蓮順勢道:「菜都上了,好歹吃一點再走。」說著他去隔壁敲門喚秦鐘和智能兒。

  不一會兒,秦鐘和智慧兒一齊進來,英蓮去迎,發現她臉蛋和眼圈都紅紅的,不由抱著智能兒瞪一眼秦鐘。

  秦鐘摸著額頭有些訕訕的,柳湘蓮招呼大家坐下,

  馮淵也歎妻子護智能兒太過,安排姐妹倆入座後,撿了些英蓮愛吃的菜到碗裡,又配好勺子和筷子在英蓮跟前放好。

  柳湘蓮看馮淵那架勢就差喂媳婦了,感覺眼界大開。

  秦鐘有樣學樣,替智能兒找些能吃的素菜到碟裡,照顧她吃飯。

  柳湘蓮坐在一旁,哭笑不得:「今天這飯吃得真不得勁。」

  秦鐘和馮淵疑惑抬頭,他擺手喝口酒道:「沒事,你們吃自己的,不用管我。」

  秦鐘看眼馮淵,有些慚愧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現在見他和夫人確實是真心將智慧兒拿家人對待的,便舉杯朝他道歉:「馮大哥,大恩不言謝,您和嫂夫人對我和能兒的恩情,來日我做牛做馬報答您。」

  馮淵拿了酒杯和他一碰,笑道:「不必,你日後對能兒好,就是報恩了。」

  英蓮跟著猛點頭:「馮相公,你別怪我和夫君做打鴛鴦的棍棒,實在是能兒還小,你又年輕,兩人現在趁著濃情甜蜜一時,總不是長久法子。等我們從姑蘇帶著爹娘回來,到時有長輩做主,事事妥當了,你跟家裡世伯也好交代,你說是這個理吧?」

  秦鐘見她一張小嘴爽利乾脆地說出這番話,忙點頭不迭,稱「還是姐姐想的周到」。

  馮淵憋笑,智能兒感激。

  柳湘蓮覺得更有意思了,想這夫妻倆明明年紀也不大,講起大道理卻一點不輸人的。

  眾人幾杯酒下肚,都說說笑笑熱鬧起來。

  談起姑蘇之行,最後柳湘蓮道:「我因要外出遊歷,都說姑蘇那邊風光好,至今未曾得見,希望能跟馮兄弟做個伴。」

  秦鐘愣一下,反應過後也幫腔道:「柳大哥功夫好,姐姐你們一路輕車簡從的,也該有個護衛。」

  馮淵見秦鐘十分敬重柳湘蓮,也知他品行是沒問題了,想自家這一行人,青雲只會跑腿,門子只會認路,自己雖會點拳腳功夫,也不過是跟著蔣權他們胡鬧學得的花拳繡腿,幸好從金陵過來都中,走官道倒也沒出什麼事,但再往南走,山高路遠的,誰也保不齊路上會碰到什麼。

  這柳湘蓮身材高大,動作敏捷,看著像個練家子,有個這樣的人做護衛,路上也能安心些,畢竟女孩子太多,總要穩妥些。

  他原本還打算出了都中,就找個鏢局雇些人一起上路,後來青雲出去打聽一圈,要麼是價格不合適,要麼就是那些走鏢人本身看著就不像好人,所以此事就暫時擱置了下來。

  柳湘蓮怎麼說也是認識的人,總該比那些不認識的鏢師靠譜。

  再者,退一萬步講,秦鐘總不能推薦個歹人來保護智慧兒吧。

  馮淵在這邊轉著眼珠想事情,柳湘蓮在那邊看著差點憋不住笑出聲,這夫妻倆的心事都放在臉上,簡直太好懂了。

  半晌後,馮淵方笑道:「既如此,那就麻煩柳兄了。」

  柳湘蓮回道:「不麻煩,我向來孤身一人,遠行路上難免寂寞,有你們作伴,此次外出想必會很順心。」

  英蓮詫異,睜著大眼睛問:「柳相公,沒有娶妻嗎?」

  馮淵阻止不及,對柳湘蓮抱歉一笑。

  柳湘蓮寬容地笑笑:「沒有,無父無母,無人管教,所以,也無人敢嫁。」語畢,他苦澀地皺皺眉,臉上悲戚之色盡顯。

  英蓮歎息:「真可憐,柳相公天人之姿,明明不該淪落至此的。」

  馮淵聞言,臉色垮下來,這還是英蓮第一次誇別的男人。不過,柳湘蓮確實配得上「天人之姿」這個詞的。

  秦鐘和智能兒湊在一處說悄悄話,並不關心這邊的情況。

  柳湘蓮本不喜歡別人說自己相貌好,但英蓮的語氣純真並不含狎昵之意,他聞言笑道:「外貌不過一副皮囊,好在這皮囊還能入得嫂夫人的眼。」

  英蓮聽這話方知自己造次了,不由慌得抱了馮淵的胳膊沖柳湘蓮道歉:「對不住,我沒有別的意思,只是一時口快。」她急得一張臉漲得通紅,輕搖著馮淵手臂求道,「夫君,幫我給柳相公解釋解釋,我真不是故意的。」

  馮淵有些報復似的捏住她的鼻子道:「叫你以後亂多嘴。」

  柳湘蓮看著他們,再看眼腦袋挨在一起的秦鐘與智慧兒,直覺得眼睛刺疼,他想,老子幹嘛要呆在這兒受這份罪呢?


最是人間絕色處

  幾人商議定第二日出發的時間,用過飯就各回住處。

  柳湘蓮擔心薛蟠沒走,馮淵他們回去後又被刁難,便送他們到客棧,眼見幾人回房,也回家準備。

  翌日清晨,柳湘蓮早早起來洗漱完畢,簡單用過早飯,提著杏奴頭一晚準備好的行禮牽馬去尋馮淵。

  杏奴立在門前看主人遠去,重重歎口氣,感慨道:「爺終日這樣跑,不知什麼時候才能安定下來。」

  身旁看門的老伯也皺眉道:「上次郎君醉酒,不是提說過一個姑娘嗎,你沒留意?」

  杏奴哎呦笑一聲:「柳伯,爺的脾氣你也知道,他的事是不許咱們瞎打聽的。你看著我每次都跟爺一起出去,但次次都是在外看馬等候,哪知道他都做什麼呀。」

  柳伯道:「不懂事,爺任性你也不知操心嗎?爺要有稱心的,你就留意著,打聽打聽情況,咱也好幫爺一把。」

  杏奴道:「爺出門見的都是男人,哪來的姑娘?再說,爺只要絕色的姑娘做妻子,可絕色的姑娘哪能看得上咱家,所以啊,您老就別瞎操心了。」

  柳伯氣得吹鬍子瞪眼:「咱家怎麼了?咱家以前也是……」

  杏奴抬手不耐煩:「您別老以前以前了,以前咱家啥樣誰不知道?可有什麼用,過去的名聲能頂飯吃嗎?現在這世道,姑娘們又不傻!」

  柳伯被頂得沒話說,垂著頭半晌才開口說:「也怪爺太挑,咱家裡走了下撥路,找個差不多的能幹姑娘就行了,偏他還不樂意,非要找個好看的。依我說,好看頂什麼用?牆上的畫兒倒好看,可能指著她做老婆嗎?」

  杏奴聽得好笑,柳伯說的是主子掛在房間裡的一幅美人畫,那是主子自己畫的,每每醉酒就望著畫發呆。

  杏奴就是再不懂事也明白主子害了相思,只是畫上的美人錦衣加身,頭頂珠翠,一看就是爺供養不起的有錢小姐。

  難怪主子會心煩了。

  杏奴拍拍身上的灰回屋,邊走邊說:「您還別說,爺可能就指著她做老婆呢。」

  柳伯臉上的每一道皺紋都寫滿了詫異,杏奴心道,這畫一掛就是四五年,可不就是愛慘了麼。

  柳湘蓮不知家中兩位熱心的家僕為自己的終身大事又一次起了爭執,他現在身心愉悅地和馮淵等人踏上了南行之路。

  一路走走停停兩月有餘,總算到了姑蘇。

  一行人中唯有門子對此地留有清晰的印象,其餘人全都是來到陌生地界的新奇心情。

  門子帶著眾人在城內找間客棧安頓好,之後帶路前去找甄家。

  柳湘蓮跟在後面隨隊伍在街上七拐八拐,最後來到一個窄巷,見裡面是個破敗的古廟,周圍很少有人家,他奇怪:「不是說嫂夫人家在古廟隔壁麼?」說著他盯著隔壁的一片廢瓦礫道,「這裡像是荒廢許久,你確定沒帶錯路?」

  門子心裡其實差不多料到會是這個結果,但此時他只能賭咒發誓道:「絕不會錯,我記得很清楚。」

  馮淵摟著不知所措的英蓮道:「問問街坊四鄰吧。」

  大家贊同,往外走找有人居住的房子。

  走出巷子,發現巷口拐彎處有間院子,街門大敞,一位老人坐在院裡曬太陽。

  門子上前輕敲兩下門,裡面老人回頭,睜眼瞧了一會兒笑道:「小和尚回來啦。」

  門子大窘,進去把情況說明,老人站起來把跟進來的英蓮打量了半天,唉聲歎氣道:「造孽喲。」

  眾人不解,請老人詳說,老人便把英蓮走失、甄家失火、甄父出走和甄母寄居娘家的事一一告知眾人。

  門子自知釀成大禍,卻不敢明言,只惶惶配合著老人感歎。

  英蓮早已哭得泣不成聲,馮淵和能兒急得在一旁安撫。

  柳湘蓮想想道:「可以先去見伯母,她若得知女兒歸來,想必會很高興。」

  馮淵應聲撫慰英蓮,英蓮聽見母親,方漸漸止住哭聲。

  門子適時出來道:「夫人姥爺家所在,小的也知道,今兒個天不早了,明兒,咱們明兒去接老夫人,爺您看?」門子自看出賈雨村不喜,一直在琢磨另尋出路的事,恰好遇上馮淵和英蓮這檔事,他順勢給馮淵透了些消息後,便乾脆從衙門出來進了馮家。

  馮淵聽他如此說,再看一眼懷裡眼睛鼻子紅成一團的英蓮,道:「只好這樣了。」

  回去的路上,馮淵並肩和柳湘蓮走著,看著前面手挽手的姐妹倆,想還好當時認了智能兒給英蓮做妹妹。

  柳湘蓮沒想到探親之行會變成這樣,在路上熟悉起來後,馮淵將他和夫人相遇的經過盡數告知,他那時才知道原來薛呆子在金陵城要搶的女子就是英蓮。

  他對馮淵和英蓮的遭遇深感同情,也敬佩他們感情真摯,本以為此次姑蘇之行是場令人開心的認親之旅,沒想到甄家出了這等禍事,真是讓人頭疼。

  他看眼神情憂傷的秦鐘,伸手拍拍他的肩開口道:「別太難過,至少人沒事。往好處想,甄老先生處處行善,說不定已經做了神仙呢。」

  馮淵勉強一笑道:「但願如此。其實我就是擔心英蓮,我怕她太難過,傷了身子。」

  柳湘蓮聽了這話,知道自己安慰無效,便不再開口。

  眾人回到客棧休息一晚,第二天早上在門子的帶領下去英蓮的姥爺家找封氏。

  封氏自女兒走失、家裡被燒毀、丈夫出走後身體一直不好,但出嫁女回到娘家生活,半刻不敢偷懶,不僅要做家務活,得閒還要做些針線賣錢,方能少得些父親抱怨。

  前年父親去世,家裡嫂子厲害,攛掇著哥哥把她趕了出來。封氏沒法,在娘家的田地旁與僅剩下的一個舊日丫鬟搭了草棚度日。

  老母親心疼,拗不過兒子兒媳,只能私下裡偷偷貼補自己姑娘。

  這日,封氏剛和丫鬟賣完針線回來,遠遠瞧見草棚前立著許多人,她和丫鬟剛走近,人群裡出來一個華服小姐抱著她就哭喊:「娘。」

  封氏此生只有英蓮一個孩子,自孩子不見,已經多年不曾聽聞這個「娘」字,現在聽說,她慌忙推著懷裡人道:「小姐莫不是認錯人了,我沒有孩子的。」

  英蓮抬眼看著面前面容滄桑的老婦人,哭得傷心:「娘,我是英蓮啊。」

  封氏聽到英蓮二字,鼻子一酸,眼睛模糊起來,她低頭看著懷裡的小姑娘,大眼睛,小鼻子,小嘴,眉間的胭脂記,一處一處都和記憶中的女兒重合起來。

  她的眼淚落下來,不由哈哈大笑起來:「英蓮,英蓮,我的女兒,我的女兒!」

  封氏激動地又哭又笑,兩眼一翻,人往後倒去。


最是人間絕色處

  封氏見女兒失而復得,自是欣喜,醒來後母女二人相擁而泣,談及發瘋出走的甄父,不免又是一陣痛哭,及至英蓮提說到馮淵和智能兒,才又轉悲為喜。

  馮淵看岳母住的地方不成樣子,英蓮的母舅又不肯擔事,順勢提說帶封氏回金陵去,封氏只願與女兒在一起,自然應承,當下眾人都幫忙收拾行李,即刻就回客棧。

  封氏之母見此情景,雖內心責怪兒子兒媳不懂事,但要仰仗他們養老,不好苛責,幸好見到女兒日後生活有著落,複又歡喜。

  柳湘蓮忍著氣幫忙將行李運上馬車,前行一段路,他趕馬到馮淵身邊道:「你太好性兒了,這樣的畜生,不給他點教訓就不錯了,居然還送那麼多禮。」

  馮淵看眼馬車,低聲道:「他們照顧岳母多年,這些是應該的。更何況,英蓮的外祖母還要靠他們夫婦養活,總歸是一家人,不好鬧得太難看。」

  柳湘蓮想起封氏的樣子,蓬頭髮、紅眼圈、灰黃臉,哪裡有一點得人照顧的模樣,他氣結,唉聲歎氣道:「你心太善,不知都是怎麼做的生意。」

  馮淵聽到這裡,不好意思一笑,悄聲道:「實話說,家裡有個很可靠的長輩在幫忙打理家業,小弟于生意上確實是一竅不通的。」他瞄一眼馬車,笑道,「不過這些,請兄保密,不要讓我家夫人知道,她一直以為家裡是我做主的呢。」

  柳湘蓮聞言,恍然一笑。

  大家進城後,隊伍裡的女眷們上街陪封氏買衣服,馮淵派青雲和門子去幫忙拎東西,然後自己和柳湘蓮兩人出去喝酒了。

  酒酣耳熱之際,馮淵拍著柳湘蓮的肩說:「此番回京,將秦鐘和能兒的事一了,接下來就該想想柳兄你的事了。」

  柳湘蓮道:「我有何事可想?」

  「明知故問,咱們幾人中,就只有柳兄的終身大事沒有著落了。」

  柳湘蓮不以為然:「寶二爺也未談婚論嫁。」

  「可寶二爺的婚配之事,輪不到咱們操心呀。」馮淵笑道,「你也知道,我得罪了官夫人,暫時回去不了,可能會在都中住上一段時間。我常想,你幫我這麼多,咱們回去後,給你說門親,就齊全了。」馮淵現在似乎能理解蔣權他們當初努力做媒人的心情了,看到自己家庭美滿,對身旁的單身漢就不由同情。

  柳湘蓮聽完他的美好設想,哈哈大笑道:「這事急不得,姻緣天定,再說吧。」他喝口酒,「我和薛呆子的事,你大概也清楚,有他在,我就沒法在京裡久呆。此次回去看著鯨卿和能兒事成,我或許還要出來的。」

  馮淵皺眉:「為何不直接告訴他你並無此意呢?」

  柳湘蓮笑道:「我以前確實太過放縱,才會讓他誤解。」

  馮淵道:「一直躲著也不是辦法。」他說著一笑,「除非你成家。」

  柳湘蓮不置可否,只是笑著給馮淵的杯中添上酒道:「今朝有酒今朝醉,這些煩心事還是留到日後再說吧。」

  馮淵笑著搖頭,不再繼續這個話題,兩人吃酒談笑直至青雲來尋。

  眾人在閶門城逗留遊玩了幾天,打點好行李後又踏上回都城的路。

  本來柳湘蓮和馮淵打算在城裡多呆些時日,至少過了暑再說,不過想起秦鐘還在都城苦苦等候,且甄能兒每日雖則和眾人一道玩笑遊樂,但言笑語歇之際,她總一人呆在角落望著地面出神。

  幾番下來,柳湘蓮提議不如先慢慢往回走,馮淵本無所謂,只是顧慮英蓮,私心裡想讓媳婦在家鄉多呆幾天。

  英蓮看出妹妹的心思,也明白馮淵在照顧自己,便在一晚睡前,趴在丈夫的肩膀悄聲說:「夫君,咱們回都城吧,呆這裡怪讓人不舒服的,一想到父親,心裡就難過。」

  馮淵沒想到這一層,他還以為英蓮對久別的家鄉會很眷戀,卻忽略了這裡也是她的傷心地。反應過來,他當即拍拍英蓮的背道:「好,娘子想回去,咱就回去。」

  英蓮撅起小嘴在馮淵臉頰輕輕一吻,她開心地笑道:「夫君最好啦。」

  夫妻倆商定後,第二天就跟大家商量回去的日期。

  封氏自與女兒相見,一切都順著女兒來,而且知道馮淵將女兒從火坑救出來,心裡感激歡喜得不得了。

  都說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喜歡,封氏對溫柔體貼的馮淵滿意得不得了,心情一好,身體的調養也就有了效果。

  英蓮看著與記憶中越來越像的母親,每日也很開心。

  甄能兒開始還與封氏生疏,相處一段時日,也真心將封氏當母親敬愛。

  封氏瞭解到甄能兒的事,連連歎息,提到秦鐘,她又笑著保證:「放心,有媽在,媽會幫你好好相看新姑爺的。」

  馮淵拽著韁繩聽著馬車裡傳來的笑聲,側頭對柳湘蓮說:「看來接岳母和我們一起回去是對的。」

  柳湘蓮笑一笑,誇他:「是你心太好,說起來,哪有接岳家和你們住的道理?可你見不得她獨自在姑蘇受苦,竟做出這樣的決定,真是令人佩服。」

  馮淵無所謂地笑笑:「我自小沒有父母在身旁,也想有個母親一樣的長輩疼愛我呀。」

  柳湘蓮道:「你就是直說為了你家娘子,我也不會笑話你的。」

  馮淵聳聳肩,攤手道:「既然知道,就請你不要拆穿。」

  兩人對視哈哈一笑。

  眾人一路悠悠趕回都中,正是一年之中最熱的時候。

  入都城後,柳湘蓮先幫著馮淵他們在客棧安頓好,之後辭別眾人回家看看。

  柳湘蓮趕著馬往城外住處行去,出城門之際,聽得身後馬蹄陣陣,回頭去看,卻是賈珍和賈蓉父子倆帶著一眾家丁急急往城外飛馳,他遠遠勒住馬往邊上靠住讓路。

  不想到跟前了,賈珍先停下笑著沖他打招呼,賈蓉並後面家丁也停下來。

  賈蓉下了馬,對柳湘蓮笑道:「柳大哥,多日不見,聽說去南方玩了?」

  柳湘蓮坐在馬上笑道:「你們父子倆這樣匆忙,是去做什麼?」

  賈珍沉聲道:「家父不久前去世,我本與蓉哥兒因國喪隨駕在外,承蒙聖恩,這才得假趕回來料理。」

  柳湘蓮想了想東府那位煉丹修道的太爺,忙斂容正色道:「還請節哀,若有用得到兄弟的地方,儘管吩咐。」

  當下,三人匆匆告別,柳湘蓮看著賈珍父子離開,自己也趕馬回家。

  等一到家,柳伯迎進去,柳湘蓮解著披風問:「杏奴何在?」

  柳伯不敢撒謊,便一五一十說了。

  原來杏奴那日進城採買東西,在寧府那裡見到一個人跟柳湘蓮房中所掛的畫中女子極為相似,今天吃過中飯,就進城去打聽了。

  柳湘蓮聞言,又好氣又好笑,他想罵幾句,回頭看見柳伯臉上小心的神情,便忍住道:「該死的渾小子,做正事從不見他上心,這樣的事他跑得比誰都快。」

  柳伯陪笑說不是,又去廚房收拾飯給柳湘蓮吃。

  柳湘蓮回房,看著畫上的女子想,難道她們來寧府了?

  轉而想到賈珍父親逝世的事情,恍然道:「也是,於禮上也該來的。」

  下午,柳湘蓮拉了屋內簾子,倒在躺椅上假寐,聽到門口傳來響聲,接著就是杏奴興奮的聲音:「柳伯,查到了查到了,原來是甯府尤大奶奶的妹子!」

  柳伯聽到聲音,急得從廂房出來沖他搖頭擺手。

  杏奴擦著汗道:「您做什麼,大熱天的,是不是中了暑氣?」

  柳伯哎喲一聲,不知如何是好。

  杏奴不解。

  柳湘蓮在屋內好笑,高聲道:「柳伯,拿水來。」

  杏奴聽到主子聲音,腿都嚇軟了,齜牙咧嘴悄聲問柳伯:「您怎麼不早跟我說爺回來了呀?」

  柳伯歎氣:「我不跟你比劃了麼。」

  杏奴認命地跑到小廚房捧了茶壺出來,一進屋,他先討好地笑:「爺,您回來了呀,路上辛苦。」

  柳湘蓮冷笑:「沒有你辛苦,這樣大暑天跑出去,不好受吧?」

  杏奴想笑又想哭,臉上不知作何表情好。

  柳湘蓮哼一聲,起身拉開床邊的簾子,眯眼問:「怎麼,打聽出什麼了?」

  「啊?」杏奴愣住,不明白這句話是嘲笑還是認真的。

  「怎麼?不是打聽出她是誰了嗎?」柳湘蓮手往後一指,杏奴順著看過去,只見牆上的美麗女子正望著這邊笑,他忙低頭:「就問出她是甯府大奶奶的妹子,這幾天隨母親來甯府看家,就這些。」


最是人間絕色處

  且說柳湘蓮在家歇息幾日,舊日好友聽聞他歸來,紛紛送來帖子邀約吃酒,更有幾位,家中或老人過壽,或納妾再娶,都請他去唱兩出助興。

  天氣炎熱,兼之柳湘蓮心裡惦著尤三姐,煩亂之間,便生了拒意。

  遂來人皆被他以時值國孝,不宜大鬧大興為由推擋過去。

  如此又過幾日,一天傍晚,暑熱退散,杏奴捧著蒲扇驅趕蚊蟲,柳湘蓮搬著躺椅歪在院裡乘涼。門外忽地走來兩位公子,一樣的青衫黑靴,一樣的粉白面龐。

  走近一看,竟是秦鐘和馮淵二位。

  柳湘蓮聞聲起身將二人迎進來,相互見禮坐下,杏奴自去準備茶點。

  三人落座,柳湘蓮因笑道:「幾日不見,你們連襟連衣服都穿一樣的,若不走近,遠觀還只當是哪家的孿生兄弟。

  秦鐘道:「岳母憐我衣袖磨損,給做的新衣裳。」說著看一眼馮淵,馮淵接道:「娘怕我覺她偏心,就做了一樣的給我。」

  柳湘蓮指著秦鐘道:「瞧他,事還沒成,口就先改了。」秦鐘聞言,羞得耳根子發紅,忙道:「我提了親的,只等國孝一過,就可成事。」

  柳湘蓮喜道:「好極,只是不知你幾時去的,我原想著在家休息幾日,等找一天去看你,不成想你悄沒生息就把事情定下了。」

  秦鐘道:「我原就等得心急,你們回來那日,大哥派人來一說,我第二天就上門去了。」

  柳湘蓮說:「你心急至此,不知伯父怎麼想?」

  秦鐘答:「能兒溫柔和順,爹他沒有不答應的道理。只是,爹確實說希望我科考後再說成親的事,可我等不及。幸好岳母和爹談得來,不然這婚事也不能這麼快定下。」

  柳湘蓮道:「早在我們沒回來之前,甄夫人就對你喜歡得緊,回來見了你,可不得早早定下。」

  秦鐘笑說:「沒有的事。」

  馮淵卻道:「他一來,家裡的女人都圍著轉,恐他吃不好喝不好,我就完全失了寵啦。」

  柳湘蓮聽他揶揄,瞅眼秦鐘更加發紅的耳根,也笑:「該,他原是新女婿,人又靦腆乖巧,你自是比不過的。」

  三人聞言大笑,杏奴端上茶,眾人喝過茶閒談。

  柳湘蓮道:「對了,前兒個回來,在路上碰見東府的珍大爺和蓉小爺,說家老爺沒了。我原想著與鯨卿和寶玉交好,論情論理也該去見個禮的,可這幾日懶怠動彈,也沒進城打聽,不知出殯安排到哪日了?」

  馮淵道:「這我住在城裡,倒每日聽的,不過都是市井上百姓們豔羨賈府的排場,這些倒無從得知。」

  秦鐘道:「大哥原不是都中人,與賈家素無來往,不知也不奇怪。」他頓一頓道,「聽家父說,仍須得幾日,至少要等西府老太太回來再做打算。東府主子都在廟裡守靈,府內無能人照看,整日裡亂哄哄的。」說到這裡,他皺一皺眉,面色微冷。

  柳湘蓮聽完不作聲,知道他想起姐姐,不好再說。馮淵卻咂舌道:「要說大戶人家真是不一樣,光這些主子們的名稱都記得人頭疼。」

  柳湘蓮和秦鐘對視一眼,他們都知道馮淵雖來自富庶人家,可家裡人口簡單,且他自己就是最大的主子,並不知大家族裡錯綜複雜的關係。

  秦鐘道:「大哥,他們那樣的人家,一屋子出來的兄弟姐妹都住得天各一方,有什麼趣兒?一回自己院裡,再想相見,還要一層層往上傳話,但凡丫鬟婆子偷個懶,今兒要說的事非得拖到明兒個才能見上面。」

  馮淵聽完更驚訝,笑道:「這可真是開了眼界了,原在金陵,也覺得家裡夠富足了,都中一趟遊,卻顯我是井底蛙了。」

  柳湘蓮道:「你聽他說,哪就囉嗦成那樣。」他一拍手,笑道,「不過,賈家院多人雜,有規矩也是好事。否則,人來人往,偌大的府邸還不得被人搬空?再者,功勳貴族家,更遵循舊制,更小心守禮也是應當的。」

  秦鐘在一旁只聽著冷笑,馮淵作恍然大悟狀:「說得也對,是我想當然了。」

  眾人靜坐閒聊,柳湘蓮衡量再三,還是忍不住開口問秦鐘:「鯨卿剛說東府主子都在廟裡守靈,府中無能人照看,那此次竟不是璉二奶奶主事了麼?」

  秦鐘不知柳湘蓮意欲何為,笑道:「你幾時對這些上心來?」

  柳湘蓮低頭喝茶,回道:「隨口問問罷了。」

  秦鐘想想道:「上次她操持姐姐的喪事,說到底是給小輩操辦,這一次是府中老爺的事,當然不能讓她來辦了。聽說尤氏找了自己娘並兩個姐妹來看家,可到底是親戚,哪能真做得了東府的主?所以我說府裡下人都知那三位不管事,放肆得很。」

  柳湘蓮聽完,默默不語,暗暗琢磨,出殯那日,或許她們也會去,只是不知能不能見上一面。

  馮淵看著柳湘蓮,朝秦鐘促狹地擠擠眼睛道:「柳兄這副模樣,倒真像害了相思。」

  秦鐘附和:「小弟也覺得像。」

  柳湘蓮被人看破,也不遮掩,大方說道:「的確,今日見你們終身大事都已定下,難免心中羡慕。」

  馮淵道:「看上哪家姑娘,兄弟幫你提親。」

  秦鐘道:「對,我們可以幫忙。」

  柳湘蓮感到好笑,便說:「你們連襟倆一唱一和,我一拳可難敵四手。」

  三人大笑,杏奴在廚房收拾出一桌酒菜,擺在偏廳,他們移步坐下,對飲吃菜,複又說了一會閒話,商定好送殯日一同去賈家見禮,也便散了。

  卻說秦鐘與馮淵自柳湘蓮處出來,慢步回家。兩人趁著夜晚清涼,踏月而歸,邊走邊談。

  馮淵因笑道:「說起柳兄的心儀姑娘,你可有頭緒?」

  秦鐘搖頭道:「不好說,認識他多年,從未見過他對哪位姑娘念念不忘。他是君子,有女子在場都目不斜視,身邊連個丫鬟都沒有。」

  馮淵道:「既如此,那他問起東府主事過的璉二奶奶,不是很奇怪嗎?」

  秦鐘道:「難不成柳大哥……」他不敢說出口,誠然,璉二奶奶美豔無雙,但她已作他人婦,柳兄再不羈,也不能有這樣的心思。

  馮淵道:「多情自古空餘恨,要是別人,柳兄或仍有一線希望,但對方若是賈府的少奶奶,他就只能揮劍斬情絲,否則對他自己百害而無一利。」

  秦鐘歎息:「柳大哥那樣一個通透瀟灑的人,碰上這種事,也會頭疼。可見情之一字,害多少人痛苦。」

  馮淵聞言笑道:「你才多大點,就說這樣的話,更何況你情路並非坎坷至極,與能兒也算天造地設,何來這些感慨!」

  秦鐘臉紅,他是有感于姐姐的事,但那些往事他又不能盡說與馮淵聽。馮淵是他生平所見的公子哥裡,除寶玉外,最赤誠純真的一個,兩人相處,馮淵就如同兄長一般照顧他,他喜歡這樣的連襟。

  兩人一路說說笑笑,各自歸家後睡下。

  轉眼到出殯日,柳湘蓮一早就起來梳洗,命著杏奴拿出所有的見客衣裳細細挑選。

  杏奴提衣比劃,他又嫌著紫色隆重,粉色輕佻,紅色豔,白色素。

  幾番折騰,杏奴沒了耐心,苦道:「爺忒多事,今兒又不是什麼大場面,左右要騎馬沾灰,何苦費這心力?要我說,白事就穿白衣,既穩妥又不扎眼。」

  柳湘蓮正在挽發,聽杏奴抱怨,禁不住笑駡道:「放屁!白衣才扎眼,他又不是我家老爺,我憑什麼穿白衣。」

  杏奴噘嘴,轉手把懷裡衣服放回櫃裡,拎出來一件柳湘蓮平日練武穿的藍色箭袖錦袍,笑道:「實在不行,還是穿這件,既方便又不扎眼。」

  柳湘蓮轉頭看一眼,想起快到與馮淵他們的約定時間,便隨口道:「也罷,就這件吧。」

  換完衣服,簡單用過早飯,柳湘蓮上馬往城裡奔去,與秦鐘和馮淵會著後,三人步行到賈府。

  寶玉一早得信,本想用過飯就過來陪賈蓉待客,順便與秦鐘見上一見,但老夫人自回來便大病,時至今日也未曾痊癒,加上鳳姐也病了,老夫人便留他在跟前侍奉。他遂歇了心思,悶悶地守在老夫人榻前,不敢遠離。

  但後來寶玉聽茗煙說柳湘蓮也來了,心癢難耐,到底尋個由頭跑過去見了一面。

  幾人相見,匆忙說上幾句,那邊就有人來尋寶玉,說老夫人找。

  寶玉沒法兒,將他們安排在自家祭棚裡歇著,便告罪回去了。

  柳湘蓮得空就在人群裡看,一圈過後,終是確定那人沒來,便有些怏怏的,馮淵和秦鐘望一眼,相視搖頭。

  晚間柳湘蓮滿身酒氣歸家,杏奴迎上來問要不要用飯,柳湘蓮心情不好,擺手說不要。

  杏奴看出主子不高興,便手腳麻利燒好洗澡水,伺候他沐浴休息。

  翌日一早,馮淵和秦鐘念著昨日柳湘蓮興致不高,便來找他喝酒解悶。杏奴不高興,在旁嘟囔:「少爺們,哪有人一大早就喝酒的?」

  柳湘蓮喝道:「沒大沒小,還不快退下!」


最是人間絕色處

  且說馮淵與秦鐘因見柳湘蓮為情所困,一早趕來邀他吃酒解悶,不想被他家小廝搶白一句,兩人面上就有些訕訕的。

  柳湘蓮不悅,皺眉呵斥,杏奴卻委屈道:「爺昨晚就喝得爛醉如泥,早起剛好些,又去喝,身子哪受得住?再說,您一喝醉,受罪的不還是小的麼?抱著個畫倒在地上不撒手,拉又不敢拉,傷到畫,我得挨好一頓揍。」

  柳湘蓮被拂了面子,感到不好意思,便朝馮淵和秦鐘賠罪道:「聽這小子胡編排,咱們走,不管他,當真被我慣得無法無天了。」

  秦鐘和馮淵卻聽出意思,笑道:「原來還有畫,不知是何畫讓兄喜愛至此,不要藏私,拿出來大家一起鑒賞。」他倆只當是柳湘蓮珍愛的畫卷,照杏奴所說,他應當十分喜愛,一時好奇,便想看上一眼。

  柳湘蓮忙道:「沒影的事。」

  不想杏奴瞅一眼,轉身跑進屋捧出一卷畫展開,「就是這個,我家公子的心上人。」

  柳湘蓮急得上前去擋,嘴裡罵道:「你要死,好不好的亂動,仔細我剝了你的皮!」

  這邊馮淵和秦鐘已看得真切,彼此交換神色,會心點頭。

  秦鐘湊近馮淵低語道:「並非那個人。」

  馮淵聞言道:「不是那人就好辦了。」秦鐘認得畫上女子,聞言苦笑:「那可不一定。」

  柳湘蓮踹倒杏奴,拿過畫卷,氣道:「混帳東西,越活越回去了。」隱藏許久的秘密突然暴露於人前,柳湘蓮十分生氣。

  杏奴就勢倒在地上,也氣鼓鼓道:「我看不慣爺整日低頭納悶,看上人姑娘,就大方打聽,若男未婚女未嫁,便就去提親試試又當如何?這些年,你只要在家,就對著畫發呆,教人看著憋屈!」

  柳湘蓮還要罵,馮淵上前攔住他道:「柳兄何必動怒,咱們兄弟間,原就不該有這藏著掖著的事。要真說起來,我與鯨卿的事,哪個沒托你幫忙?依咱們的情分,縱使知道你心有所屬,又何妨呢?清清白白的好兒郎,配清清白白的好姑娘,是再好不過的良緣,我和鯨卿亦非外人,你這樣可就太生分了。」話一說完,連馮淵自己都詫異,自己何來這樣的好口才。

  柳湘蓮一聽,臉紅半晌,歎氣道:「你有所不知,我這事與你和鯨卿情況不同。」

  馮淵不解:「男婚女嫁,只要兩方同意,何愁不成?你有什麼困難之處,儘管說。」

  秦鐘也道:「柳大哥最灑脫的人,如今怎麼也學那迂腐之人看不透呢?世上無難事,只怕有心人,大哥什麼都不做,坐等好運上門,哪有這樣的美事?」

  柳湘蓮無奈,扶起杏奴,把畫卷給他,命他回屋放好。他看著目光殷切的二人,轉身坐下,指著小院說:「你們看看我這落腳處,家徒四壁,上無父母,下無侍童,囊中亦無積蓄,何苦耽誤人家姑娘。」

  馮淵奇道:「這算個什麼說法?我也無父無母,說句得罪的話,鯨卿家中光景也不見得好,可我們不都這樣過來了嗎?照你的說法,無父無母家中貧寒的人不配娶妻,那天下豈非再沒窮人了?」

  秦鐘看一眼馮淵,想他到底年長些,說話不由得教人信服。

  柳湘蓮怔住,笑道:「這是哪來的話,我只說自己,可沒代天下窮苦孤兒說話。」

  三人相視大笑,馮淵因又問道:「那不知畫中姑娘是哪家千金?」

  柳湘蓮道:「是賈家東府尤太太的妹妹。」

  馮淵道:「婚否?」

  柳湘蓮搖頭,馮淵再問:「可有婚約在身?」柳湘蓮再搖頭:「據我所知,應當是沒有的。」

  馮淵笑道:「這可奇了,一個未嫁,一個未娶,為何柳兄不試試?」

  柳湘蓮暗想,這馮淵自小雖無父母教養,家中卻有忠僕相伴,故而被養成個不知疾苦的性子。婚姻是人生大事,哪有人家願貿然將姑娘交付于我這樣的浪子?況且封氏疼愛馮淵與秦鐘,未嘗不是因為他們家世清白,人又和順穩妥,堪為良配。

  眼看自己,身邊只杏奴一個,院裡只有看門的柳伯,除此之外,孑然一身,兩袖空空,如何得岳家青眼?更何況,她姐姐是尤氏,賈家東府裡的盛況自不必說,見識過那樣的女婿,自己何來勝算?即便去提親,也不過是自取其辱罷了。

  秦鐘聞言,倒能體會柳湘蓮的心情,當初遇到能兒,他也前思後想,猶豫不決,只因家中日子實在不好過,上下幾口人全靠父親一人的進項生活,就這樣還需要賈蓉時時接濟。遇到馮淵,他慷慨解囊,雇自己在他家開在都中的藥鋪記帳,每月得二兩銀子的進賬,家中生活才寬裕許多。

  遇到能兒和馮淵,秦鐘自覺人生終於撥雲見日,不再陰雨連綿,往日賈家帶給他的陰霾,他也可以不再放在心上。

  由此,秦鐘相信,愛人作陪,好友相伴,再糟糕的境況都可改變。

  只是,人生大事,須得本人想明白,旁人既做不得主也不該做主。若不然,結成良緣,則皆大歡喜;結成怨偶,則難免怨聲載道。況且,那畫中女子是帶刺的玫瑰,柳湘蓮未必消受得起。

  想到這裡,秦鐘說:「婚姻嫁娶,本就不只是兩個人的事,」說著他轉向馮淵,「大哥,咱們運氣好,碰到岳母,她老人家重人不重財,倘若岳家囉嗦一點,今兒咱兄弟倆也成不了連襟。所以,這事,柳大哥他既說不行,一定有自己的考量。」

  一番話說得柳湘蓮心裡熨帖,他笑道:「正是這個理兒。」

  馮淵卻不買帳,只搖著頭道:「你若說畫中人是天上仙子,山中精怪,宮中貴人,他人之妻,唯此種種的女子咱們不可掛念,也高攀不起,這我無從辯駁。但照你說這女子分明就是個平常人家的姑娘,何至於使你避之不及?」

  柳湘蓮歎氣:「她是尤大奶奶的妹妹。」

  馮淵疑道:「這又如何?已出嫁的姐姐還管妹妹婚嫁不成?」

  秦鐘道:「大哥,常言道『高嫁低娶』,一家子姐妹,姐姐嫁得好,妹妹能嫁得差麼?」柳湘蓮點頭,這原也是他們這些沒落世家子的通病,門庭不復往昔,某些根深蒂固的觀念卻久久不改。

  馮淵不解:「柳兄問過這位尤姑娘家人?」柳湘蓮遲疑搖頭,馮淵拍手笑道:「這便是了,什麼『高嫁低娶』,什麼姐姐嫁得好,妹妹不能差,原都是柳兄自己所想,你可有問過這位尤姑娘是什麼想法?你可有問過她家又是怎麼樣擇婿的?你什麼都不知道,靠著悶頭猜想,就自個兒把紅線掐斷,世上再沒這樣的道理,只怕月老知道,都要氣得昏死過去。」

  馮淵這一番話擲地有聲,直將兩人說得目瞪口呆,啞口無言。

  柳湘蓮此前並無可以這般推心置腹談論情事的好友,所以即使早五年前便對尤三姐屬意,但因為一直過不去心裡的坎兒,便將這份情意深藏心底,從未透露於人,只在夜深人靜之際,對著畫像一訴衷腸。

  倒是馮淵一連發問,叫他醍醐灌頂,幡然醒悟過去的他只在意自己怎麼想,卻從未曾想過去了解對方怎麼想。

  秦鐘聽完,對馮淵的敬佩之意更深。

  杏奴在旁默默聽半晌,對馮淵好感倍增,忙添茶擺點心招呼道:「爺,大家說了這麼久,喝點茶水潤潤嗓子。」三人回神,拿起茶吃著。

  柳湘蓮因道:「實不相瞞,馮兄一席話我聽著著實受用,以前糊塗,四處遊歷,看來瀟灑,實則孤寂。倒也有心成家,可無甚根基,不想日後妻兒跟著我吃苦。串戲本圖一樂,這些年下來,背得不少戲,認下不少徒弟,也曾想著等攢夠錢,成個班子,正經是個營生。但每每手頭稍寬裕些,便遇上人情往來,婚喪嫁娶,我和他們相與,這錢便不得不出了。是以,總也攢不下多少積蓄。」

  馮淵摸摸下巴道:「戲班的確是個可行的生意,我於這些上倒不怎麼通,但家中有幾個好友是愛戲的,這樣吧,你起你的戲班,一應花銷我來負責。」

  柳湘蓮擺手:「不可,起班子可不是兒戲。」

  馮淵笑道:「又不是我一人出錢,我寫信給朋友,我們每人出一點,幫你把戲班子先立起來,等日後賺了錢,再還我們,你看如何?他們常年泡在梨園,知道自己可以幫忙成立戲班,絕不會不答應的。」

  柳湘蓮被說得心動,盤算著,若這個生意能成,倒不失為一件好事。

  秦鐘也覺可行:「柳大哥既然早有此意,何不與大哥一起做成此事?」

  柳湘蓮道:「可戲班也不是穩賺的買賣,若日後虧損,我可就萬死難辭其咎了。」

  馮淵回道:「他們都是戲癡,花在這上面的錢還少麼?其實,這也是我叫他們出錢的原因了,左右他們愛戲,花在梨園和花在你這兒,沒有分別。況且,幾人平分,也就是他們一兩個月的月例罷了,即便真折損,也沒什麼大不了。」


最是人間絕色處

  馮淵回到城中住處,將幫柳湘蓮起班子娶媳婦的話說與封氏娘幾個,女人們感念遠行路上柳湘蓮細心護衛,又聽是大家一起湊份子,都覺熱鬧,紛紛掏出胭脂水粉錢來湊趣。

  馮淵心下好笑,看她們高興,也不阻止,自己背手回房寫信讓人送回金陵,私下只托英蓮再買新的胭脂水粉分給大家。這日晌午,馮淵用過飯,和英蓮在房裡歇中覺,忽聽前面來人回,秦鐘來了。

  馮淵忙起身換衣出去到廳上見面,只見秦鐘一張臉汗涔涔的,不由笑道:「這是打哪兒來?熱得一頭汗。」說著一面招呼人去倒茶拿冰果子一面叫人打水讓秦鐘洗臉。

  秦鐘洗把臉,跟著馮淵坐下道:「柳大哥遇到麻煩了。」馮淵皺眉道:「怎麼說?」

  原來自那日分別,柳湘蓮將起班子的事放在心上,開始四處走動,也說定下幾個徒弟,只是笙簫管笛等一應樂器還得細細挑些好的,裝扮行頭也要從新置辦起來。

  這幾日,柳湘蓮天天泡在樂器行,也有看中的,只是價格昂貴,他不免貨比三家,多轉多看,卻不想立班子的事不知怎麼傳到呆霸王耳裡。那薛呆子聽說此事,有一日竟將柳湘蓮堵在一間鋪子裡,拍著胸脯說立戲班的事包在他身上。

  當天,柳湘蓮念著周圍人多,強壓怒火,克制著自己,但第二日去鋪裡,老闆卻說他之前看中的樂器全被薛蟠買走了。柳湘蓮聞言氣得火星直冒,恨不能揪住薛呆子痛打一頓出氣,心灰意冷間,隨意選了一堆樂器回家。

  此時若到此,這事也就完了。偏柳湘蓮後來去置辦成衣行頭,看過幾日沒多久,再去又被告知全被薛蟠買下。

  至此,柳湘蓮仍能忍耐,行頭用不了最好的,用新的也行。如此一自我寬慰,心裡倒也過得去。只是他萬萬沒想到,自己千辛萬苦挑選出的徒弟,最終也都跑到薛蟠那裡去了。

  一眾人奏著柳湘蓮看中的樂器,穿著柳湘蓮看中的行頭,熱火朝天地開始排演戲目,最後甚至堂而皇之打著柳湘蓮的名號在梨園登臺演出。

  而且戲班子起的名字極其惡俗,柳湘蓮聽說後差點奔去砸場。

  馮淵聽得有趣,忍著笑問:「具體叫個什麼名呢?是了,柳兄是班主,或許是叫柳家班?」

  秦鐘搖頭道:「若是這麼正經的名字,柳大哥也不至於太上火。」

  馮淵捏起一顆葡萄扔進嘴裡,驚訝道:「能正式登臺演出,想來也不會太出格吧?」

  秦鐘歎口氣:「不然,薛家那位少爺,再出格的事都做過。」

  馮淵笑:「別賣關子,到底叫什麼名字。」

  秦鐘遲疑道:「愛蓮班,這用意不就很明顯了麼?真無恥。」他捏捏拳頭,原以為賈蓉對自己就夠過火了,誰曾想薛蟠的行為比他有過之而無不及,光想想就可知柳湘蓮該多頭疼了。

  馮淵想到柳湘蓮一張冷臉黑下來的樣子,終是忍不住笑起來。此前蔣權他們捧戲子也做過不少荒唐事,可花大手筆立班子送人,他們還糊塗不到這份上。

  秦鐘皺眉道:「大哥笑什麼,柳大哥已經心灰意冷,還說不想再立班子了。」

  馮淵止住笑擺手道:「對不住對不住,只是一想到柳兄發火,我就忍不住想笑。」對上秦鐘責備的眼神,他摸摸下巴說,「這原也不是大問題,單看柳兄怎麼想,若不當回事,也不過就是一個班子打著他的名號演出而已。他自己要起班子,還可繼續,要真要爭口氣,就該成個正經的柳家班,時間一久,大家自然知道哪個才是柳兄做班主的戲班。」

  秦鐘豁然開朗,喜道:「大哥果然厲害。」馮淵謙虛一笑:「我不過比你多吃幾年飯罷了,說起來,這事是你們讀書人死心眼,好面子。我們做生意的人,原沒那些窮講究,你回去寬慰柳兄,一個名字罷了,他們要叫就叫罷,只要薛蟠沒真找上門來,也不必與他撕破臉。日後柳兄做班主,可是要四處攬生意的人,臉皮不厚點,怎麼做好生意?」

  秦鐘聽聞,對馮淵當真佩服得五體投地。

  馮淵喝口茶說道:「這麼說,現在柳兄樂器、行頭都有了,只差人了?」

  秦鐘點頭,苦笑道:「沒人,這班子還怎麼立?」

  馮淵摸著下巴想一會兒,起身走幾步說:「這個不妨事,容我想想。」

  恰好英蓮帶著能兒進來,望著廳內愁眉苦臉的兩人,英蓮對能兒笑說:「瞧瞧,我說他倆在這裡談事情,你非要瞎操心日頭曬了你的好郎君,傻不傻?」

  秦鐘見能兒進來,眼睛一亮,只覺她比上次見面顏色還要好些。聽完英蓮的話,他忙站起來行禮道:「姐姐好。」

  英蓮把能兒往秦鐘跟前一推,走到馮淵跟前說:「鐘兒好不容易來一次,你不趕緊叫能兒來,自己霸著人家心上人談什麼?」

  能兒羞得臉紅一片,扭著身子惱道:「姐姐再胡說,我告訴娘去。」秦鐘面上不好意思,但看能兒嬌媚,心裡喜歡,便笑說:「能兒臉皮薄,姐姐不要逗她。」

  馮淵笑個不住,指著英蓮說:「娘子這張嘴,為夫真是怕了。」英蓮哼一聲,馮淵攬著她的肩往外走說:「走吧走吧,給他們騰地兒,咱回屋歇著去。」踏出廳外,他不忘回頭囑咐:「鯨卿,說話歸說話,不要亂來,還有,別說太久,柳兄還等著你回話呢。」

  一番話說得廳內兩人臉色又紅幾分。

  英蓮捶馮淵胸口道:「你真是蔫壞蔫壞的。」馮淵握住夫人的手說:「娘子,咱倆彼此彼此。」

  卻說柳湘蓮這邊,因薛蟠搗亂,他的戲班生意胎死腹中,這讓他大為惱火。杏奴和柳伯見此,平日裡連閒話都不敢聊,每日都輕手輕腳做事。

  柳湘蓮雖則因秦鐘勸解,心情稍有緩解,但每日看著院內的箱子,就氣不打一處來。本想著實在不行,收幾個小孩子,從頭教他們,但一想學戲既辛苦又費時,多少人吃不了苦半途改行,最後堅持下來的人很少。

  更何況自己如今用別人的錢成班子,再從頭教徒弟,成效太慢,收不回本錢,到時只怕還要倒貼不少銀子。

  再說,那日上街,他有意繞到賈家東府的那條街,發現她帶著姐姐與娘親搬到東府後面的一座宅子裡,粗看也有二十來間房子,再想想自家的簡陋小院,他真是羞得只想找個洞鑽進去。

  「唉。」柳湘蓮撫著一支笛子歎息,杏奴和柳伯坐在廚房門口,面面相覷,不由也跟著哀歎一聲。

  「柳兄,大好的天氣,何苦悶在家裡哀歎。」馮淵攜著秦鐘紅光滿面地踏進小院,看著一院子的愁苦氛圍,大聲招呼。

  「馮兄,這毒太陽曬煞人,何來大好一說。」柳湘蓮把手中笛子放進箱子,勉強一笑。

  馮淵聳肩一笑:「隨心。」

  柳湘蓮被他逗笑,將二人迎進屋坐下,杏奴拿過茶,眾人吃了閒談。

  秦鐘先說道:「柳大哥,今兒是來報喜的。」柳湘蓮望他滿臉喜色,觀馮淵笑而不語,奇道:「哦?何喜之有?」

  秦鐘回道:「戲班子的人大哥幫你找到了。」

  柳湘蓮笑說:「你倆別唬我,這人哪是好找的?」

  馮淵接道:「誠然,學成的徒弟不好找,但若碰上戲班子解散或優伶出走,可就能撿著不少好角兒。」

  柳湘蓮聽這其中有門道,忙問:「聽馮兄這意思,你有碰上新近解散的戲班?」

  馮淵搖頭,看柳湘蓮神色失望,安慰道:「你也忒心急,先聽我說完。不久前我去信把情況一說,那些朋友都道好,也願意出錢,至於最後能否賺錢,他們並不在意,只圖一樂。其中有一個好友說道,與他相好的幾個優伶,因不滿原班主偏私,判了師門,逃了出來,若你不嫌他們行為有失,就收下他們如何?」

  柳湘蓮沉吟片刻,看一眼院中擺著的箱子,一拱手道:「兄為我思慮至此,我若還挑三揀四,未免也太不識抬舉。再說,這戲班子我不過起個頭,真正謀劃的人卻是馮兄和諸位朋友,更何況我四處奔走,卻落得為他人做嫁衣的下場,外面那場班子雖掛著我名號,但我寧死也不會認的。蒙諸位厚愛,柳家班如真能立起來,我必將竭精殫力經營它。」

  馮淵大笑,點頭說:「你有這份心,我們有什麼不成?你放心,咱們交情至此,就絕沒有坑害自家兄弟的道理。那幾位優伶出逃師門,行為有失,但功力是在的,想來若沒有些真本事,我那朋友也不敢把他們薦過來。」

  柳湘蓮道:「這我是信的。」說著便讓柳伯和杏奴收拾飯菜,要留二人用飯,馮淵起身擺手道:「我家夫人還在等我回去一起用飯呢,我便算了,留鯨卿陪你吧,趁時間還早,我竟慢慢往回走是正經。」說著便告辭回去了。


最是人間絕色處

  寶玉在府中聽聞柳湘蓮起戲班的事,心中嚮往,常想著找一日去看望問候,後來又在薛姨媽處聽她抱怨薛大表哥幫一個姓柳的建了戲班,心裡還納罕,柳湘蓮和薛蟠什麼時候交好的?他尋著一日,邀請秦鐘來談話,才瞭解其中緣由。聽說柳湘蓮現今手頭不寬裕,寶玉忙叫小丫頭回院子找襲人稱了十幾兩銀子出來,笑說這湊份子的樂事怎可少了他。

  秦鐘提著銀子來找柳湘蓮,戲說自己像足了帳房先生。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柳湘蓮見眾人都出了錢,想著帳目上也該另找中間人來清算,這樣日後可省不少麻煩事。

  當下便邀秦鐘來管帳目,秦鐘自忖大家都出過錢的,唯有他因囊中羞澀而被默許不必破費,這讓他既感動又傷心。

  當周圍人都在做同一件事時,他卻因異于常人而被排除在外,教人羞慚非常,有心相幫,只是苦於無從出力。

  所以當柳湘蓮提出讓他擔任戲班的帳房時,他幾乎毫不猶豫就答應了下來。

  事事順利,柳湘蓮自然歡喜,如今只待那幾位從金陵過來,排演熟戲目,這生意就能做起來了。

  這天,柳湘蓮吃過飯,覺天還長,在家悶睡久了頭疼,便進城去找馮淵,走到人煙熱鬧處,進到茶棚要了碗茶慢慢喝。見街角有個女孩子挎著花籃坐在牆根陰涼處打瞌睡,胳膊上挽著的竹籃裡花花綠綠插著一堆鮮花,心裡一動,給茶棚夥計一塊碎銀,叫他端碗冰過的酸梅湯給賣花女送去,並買下那籃花。

  茶棚夥計掂著碎銀子笑:「爺心腸真好,那丫頭來這好幾天了,一枝花也沒賣出去。」柳湘蓮笑笑,看他過去遞出茶碗,不想女孩子警覺瞪著他,聽完解釋,再嗅嗅碗中液體,才一仰頭喝下。夥計指指柳湘蓮,再指指她手中的籃子,拿回碗遞過銀子,女孩子這時才展顏一笑,把花籃給夥計,沖柳湘蓮鞠一躬,收起銀子扶牆走了。

  柳湘蓮望著她的腿出神,心道可憐,原是個跛子。一時夥計回來,苦著臉對柳湘蓮說:「爺,受了騙啦,這哪兒是鮮花?分明是布紮的花,怪道我說她日日來,日日都是鮮亮的花,還想她家竟有多大的花圃,原來都是假的。」

  柳湘蓮接過花籃,摸摸裡面的假花,發現果然是以竹簽和布做成,笑道:「難為她手巧,夏日鮮花不易久留,這假花還擱得久呢,倒是我賺了。」籃中花朵,雖是仿造,卻鮮活如真,倒也精緻。

  喝完茶,柳湘蓮提著花籃往馮淵寓處走,忽聽身後有人喚:「柳大哥。」他疑惑,扭頭去看,見一人以扇遮陽滿面含笑從後面小跑過來,走近一看,他忍不住笑道:「蓉小爺,您這是打哪來?」

  賈蓉放下扇子,笑道:「從寺裡做完佛事回來,柳大哥去哪兒?」說著他見柳湘蓮手提花籃,便道:「莫不是去戲院?」

  柳湘蓮道:「不是,閑著無事,進城閒逛,倒是你,怎麼跟前也沒個陪著的?」以往賈蓉出行,身邊都要跟兩三個小廝,況且停靈的鐵檻寺不近,他還能走回來不成?

  賈蓉心虛,他是想趁著午休空隙,跑回城去小花枝巷看看兩位姨娘,因而進城後就打發走身邊人,自己徒步走到這裡。不想碰到柳湘蓮,記起薛蟠曾相托自己幫忙打聽柳湘蓮寓所的事,便趕著來打招呼。

  他笑說:「天熱,嫌他們跟著嚕蘇,就叫他們回去了。那柳大哥現在可有去處?」柳湘蓮看眼籃子裡的花,想馮淵未必願意結交賈蓉這樣的人,況且馮家女眷多,這蓉小爺品性太風流,自己還是不要多事。而且,三姐曾住他家,必定也認識,若能問問近況也好。如此一想,便笑道:「也無甚去處,不過夏日天長,在家待得煩悶,出來散散。你可有好去處?」

  賈蓉聽他問得真誠,心裡一癢。此前他見柳湘蓮生得好,舉止亦瀟灑,有心結識,但柳湘蓮總是淡淡的,又因受著父親管轄,不能像薛呆子那樣大張旗鼓地追求,且人都說柳湘蓮拳腳功夫不錯,自己暗裡也怕行為差錯惹禍上身,由此常引為恨事。如今得有機會相與,喜不自禁,搜腸刮肚想找個好玩的所在。

  他展開扇子搖兩下,笑問:「柳大哥想去戲院嗎?」

  柳湘蓮搖頭:「大中午的,戲院人少也無趣。不如咱們邊走邊想,站路中間也太傻。」說完,他抬腳就走,賈蓉忙合了扇子跟上。

  兩人一路走,一路閒聊。

  柳湘蓮因說道:「老太翁何時扶柩回籍?天氣炎熱,到底不宜久放。」賈蓉答道:「正是,小弟也做如此想,只是按規矩須得過百日才可,因此少不得還要在寺裡停放一陣兒。好在寺內陰涼,家父每日命人將冰盆擺得足,還未見腐化。」

  柳湘蓮點頭道:「這樣也妥當,不然路上遙遠,兼之天氣,也不好。」賈蓉應和,柳湘蓮又問:「珍大爺和夫人都在廟裡,府中重擔便落在蓉小爺身上,每日兩頭跑,想必很忙吧?」

  賈蓉笑道:「這可沒有,每日我也要在靈前陪侍,家中暫由我老娘和兩個姨娘照管著。」

  柳湘蓮裝作不知,隨口道:「尤老夫人我曾見過的。」

  賈蓉道:「竟有這種事?」

  柳湘蓮說:「幾年前,尤老夫人的母親做壽,我被朋友請著做串客,倒有過一面之緣。說句唐突的話,你那兩位姨娘確是難得一見的美人,故此印象深刻。」

  賈蓉聽了,心裡盤算,柳湘蓮也算是脂粉堆裡滾過來的人,見過的絕色數不勝數,二位姨娘既能被他誇一聲美人,想必也是入了他的眼。左右這會兒沒事,便帶他去見見又何妨?若能因此使他另眼相待,倒不失為一件好事。

  想著賈蓉便道:「這可巧,我此番正要去找我老娘支領銀子,柳大哥既是見過的,便去打個招呼,如何?」

  柳湘蓮眉頭一皺,想這賈蓉怎麼敢隨便邀外男,本不願答應,轉而一想,只是見見老夫人也還無妨。她們住的宅子房間又多,倘若有緣在院中碰到,便是自己的造化。

  兩人遂拐個彎,往小花枝巷走去。

  柳湘蓮原想著頭次上門,不該空手,但賈蓉連聲說都是自己人,不必拘禮,他不願被賈蓉看出什麼,也沒再堅持。

  到門前,開門的是鮑二媳婦,柳湘蓮瞅她形容妖嬈,心裡不喜,冷臉進去。

  鮑二媳婦笑道:「喲,蓉小爺怎麼來了?」賈蓉忙在柳湘蓮身後抹脖瞪眼地說:「我來找老娘問問前兒進的一筆賬收在哪兒了。」

  鮑二媳婦知他搗鬼,便不揭穿,嗤笑一聲道:「老太太在裡屋歇中覺,奶奶在跟前陪著捶腿,三姨剛還在廳裡嗑瓜子看話本呢。」

  賈蓉聽完,眼睛一轉道:「那我去找老娘,柳大哥自己轉轉?」說完他拽著鮑二媳婦就走,柳湘蓮此時才後悔不迭,恨自己鬼迷心竅被誆進人家院子,早該知賈蓉不是可依託的人。

  他冷眼瞧著,這賈蓉和那鮑二媳婦必定有首尾,也不知那媳婦的男人是怎樣的糊塗蟲才甘心做王八。正不自在,準備挪步走,可心裡又不甘,想著既已進來,若不親眼看看她過得如何,未免得不償失。

  反正已錯,那就將錯再錯。

  柳湘蓮握著花籃,腳步放輕在院裡四處觀看,背身站在回廊拐彎處,望著通向後院的月洞門,終是停住了腳轉身。

  饒是他再不羈,也不敢擅闖進去。

  正恍然歎息,忽聽院裡吵嚷,緊接著有一女子急奔而來,揚手沖柳湘蓮扔下一把瓜子皮罵道:「滾出去!我們姐妹倆被你們家爺們兒欺負不夠,如今還拉著外人來,什麼東西!下次再來,別怪姑奶奶一棍子打出去!好就好,不好咱就嚷開!我姐姐性子軟,我可不是好欺負的!」

  從天而降的瓜子皮和劈頭蓋臉的一頓罵,聽得柳湘蓮手腳冰涼,他何曾受過這種氣!而且,女子言語尖利,分明將他當做歹人。

  柳湘蓮抹開臉上的瓜子皮,這才看清站在面前的人,紅杉黑裙,雲鬢花顏,可不就是心心念念的三姐。這一眼看得他心裡的怒火瞬間熄滅,只剩窘迫,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顯然她是認錯人了。

  尤三姐等面前男人轉身,看清臉後,心中大罵自己混帳,久別重逢第一次見面,自己不僅朝心上人扔了瓜子皮,還把他大罵了一場。

  尤三姐動動嘴唇,急得兩個耳墜子直晃,卻不知說什麼好。

  身後尤二姐和捂著額頭的賈蓉追過來,兩人一見柳湘蓮頭上身上落著許多瓜子皮,忙上前致歉。

  尤二姐拽住怔住的妹妹嗔道:「你太魯莽了,說過多少回,要收著點脾氣,別動不動就發火,你看看,這鬧得叫什麼事?」尤三姐的臉一點一點紅起來,最後連鼻頭都紅紅的。

  尤二姐急著朝柳湘蓮道歉,沒注意妹妹的反常,倒是一直望著三姐的柳湘蓮看她鼻頭發紅,眼圈裡蓄著一彎秋水,心裡突然軟得無邊無際,只擺手說「沒事」。

  賈蓉揉著額頭的疙瘩,笑道:「三姨你火氣也忒大,是柳兄說曾與你們見過,我想原是舊相識,便帶來也沒什麼,誰想你就動了手。」

  尤三姐本要辯解,但看見柳湘蓮如玉的臉泛著冷意,懊惱又悔恨地捂臉哭起來。


最是人間絕色處

  尤三姐一哭,柳湘蓮就覺事態嚴重,他想這辦的都叫什麼事,原只打算看看她就走,結果到底唐突了。心裡正悔恨,尤二姐卻對賈蓉道:「蓉哥兒,你帶柳先生去前廳裡坐一會兒,我回屋叫媽來見客。」說著她攬過三姐往後院走。

  賈蓉答應一聲,笑著招呼柳湘蓮往前廳走,柳湘蓮腦海裡回想著三姐通紅的雙眼,忙道:「算了吧,今兒就到這裡,我還是回去罷。」賈蓉看出他不高興,心裡也不自在,急道:「柳大哥,真對不住,我三姨平時不這樣。」

  柳湘蓮瞧他對兩個姨娘舉止並不尊重,心下厭惡,面上卻笑道:「蓉兄弟和兩個姨娘很親近?」賈蓉得意道:「這是自然,二姨的婚事還是我牽的線呢。」

  柳湘蓮剛就注意到開門的媳婦稱尤二姐為奶奶,心裡還琢磨是何時成的親,現在聽賈蓉的意思,卻還是他做的保。他想了一想,說道:「那這房子可是你那位姨丈的了。」

  賈蓉將柳湘蓮迎到前廳坐下,叫小丫鬟打水給柳湘蓮清洗,一派主人作風。他往主位一坐,笑道:「柳大哥是自己人,兄弟也不好瞞著。其實,這裡是我璉二叔置給二姨的房子。」

  柳湘蓮想原來如此,他撣掉衣服上的瓜子皮,就水洗了手,奇道:「既是璉二爺娶小,為何不光明正大迎進府裡去?安排在這裡,莫不是學人金屋藏嬌?」他心知其中有蹊蹺,故意作出豔羨的模樣。

  賈蓉撇嘴一笑,指指賈府方向,歎口氣道:「且不說如今國孝家喪,單就我那嬸子,就夠我二叔受的了。何況,二叔娶我二姨做二房,總不過是為子嗣艱難,他長歎一年年也老了,膝下卻沒有一子,午夜夢回,常覺心裡淒苦。」

  柳湘蓮暗暗冷笑,停妻再娶,畏懼妒妻,貪戀美色,還非要用個冠冕堂皇的藉口做遮羞布。他吃著茶附和道:「不孝有三,無後為大,璉二爺也不容易。」賈蓉見柳湘蓮明白,滿意地笑了。

  兩人坐著吃完茶,正準備起身走,卻見尤二姐扶著一位華服老太進來,柳湘蓮慌忙施禮:「老夫人,晚輩失禮,貿然打擾,還勿見怪。」

  尤老太擺手笑道:「咱們這裡久不見客的,托先生的福,倒熱鬧了一回。」眾人都知是在說三姐剛那一出,都配合著笑笑。

  尤老太又道:「我那女兒被我慣得不像話,冒犯先生,老身在此給你賠個不是。」柳湘蓮擺手:「是晚輩無狀,驚擾到小姐,還請老夫人不要怪罪。」二姐笑道:「妹妹剛才只是跟我們鬧著玩,柳先生,她平日裡確實不是這樣的。」

  眾人坐著說笑一回,尤老太因問道:「自五年前一別,先生如今還跟著班子做串客麼?」

  柳湘蓮搖頭:「那次本是受人之托,平日卻不是做這個的。」

  尤老太道:「聽蓉哥兒說,你和薛少爺一起起了個班子?」賈蓉聞言,看眼臉色發冷的柳湘蓮,忙低頭撿瓜子和二姐說笑。

  柳湘蓮答道:「不是,那是薛少爺的班子,晚輩近來確實也在籌備自己的班子,只是還有幾個朋友要從金陵過來。」

  尤老太笑著一拍手:「那第一齣戲,老身斗膽請你們來,好不好?」

  柳湘蓮應道:「老夫人相邀,晚輩不敢不從。」二姐磕著瓜子偷偷掩嘴一笑。

  尤老太道:「老身可沒說笑,我這三女兒生日眼看著就要到了。我想我們娘倆一場,她自小跟著我吃過不少苦。她這二姐生下來,我先夫家境況還好,尚跟著享了幾天福。可等三姐兒落草,家道慢慢就走了下坡路,如今苦盡甘來,我也想替她慶慶生,正經熱鬧一回。」

  二姐在一旁變了顏色,推一把母親道:「您看您說這些陳芝麻爛穀子的事幹嘛?」她轉頭看向柳湘蓮,笑道:「先生別放在心上,媽她自上了年紀,就愛說些以前的事,你千萬不要笑話。」

  柳湘蓮知道三姐受苦長大,心疼還來不及,巴不得多知道些她的事,哪會笑話。他笑道:「既如此,三小姐的生日在下一定來慶賀。」

  尤老太受用地點了點頭,二姐又是驚又是喜,道謝不迭。賈蓉在旁看著,不由猜疑柳湘蓮的用心,莫不是他看上三姨娘了?

  尤老太再坐了一會兒,就說身子乏,要回屋歇著,二姐便扶著尤老太離開,賈蓉看得心癢,終是忍不住撇下柳湘蓮跟上去,只對柳湘蓮說道:「柳大哥你再坐一會兒,老娘身子重,我怕二姨扶不住。」直聽得柳湘蓮冷笑連連。

  三人一走,偌大的前廳瞬間顯得空蕩蕩,柳湘蓮坐立不安地點著手指,想走,又覺得沒打聲招呼,太過無禮;留著,心裡老七上八下不安穩。

  最後實在受不了,他起身拎起花籃打算跟丫鬟說一聲就走。至於花籃裡的花,交給丫鬟,就當是見面禮了。

  剛計畫好站起身,門口的光線被一人擋住,他抬眼去看,是換了衣裙的三姐。青衫綠裙,頭髮新梳過,臉上也上了妝,看上去更加明豔,他瞥一眼,就扭頭收回目光。

  尤三姐自哭著回屋後,望著鏡裡頭髮鬆散的女人嚇得大叫,當下打水重新洗臉梳頭上妝,都收拾整齊後,她又換身素淨的衣服,挽一根玉簪尋思著到前頭跟柳湘蓮道個歉。

  她本來在廳裡看書看得好好的,賈蓉卻跑來說帶回一個人叫她陪陪,新仇舊恨添一起,恨得她順手就將喝茶的瓷杯朝賈蓉砸了過去。賈蓉沒躲開,吃疼被砸,嘴裡還不依不饒,言語間還是要她去陪。

  她是恨得沒邊了,母親老弱,姐姐懦弱且已被他們騙上賈家的賊船了,自己名聲雖壞了,難道真就由著他們糟蹋麼?

  左一想右一想,氣瘋了才跑出來大罵。

  可偏偏,第一次發作,就罵錯了人。

  尤三姐看柳湘蓮的神情漠然,心跳個不住,來的路上在心裡預演無數次的話,此刻卻一句都說不出。他與五年前相比,幾乎沒什麼分別,玉臉朱唇,冷淡眉眼,一身光華叫人不敢直視。

  這樣一個人,被自己扔了一身的瓜子皮,光是想想就讓她難堪得不得了。

  「三小姐有事嗎?」柳湘蓮受不了靜默的氣氛,率先開口。

  尤三姐雙手捧心,捏著手帕,磕磕絆絆地回道:「先……先生,剛……剛才……」

  柳湘蓮皺眉,替她接道:「剛才如何?」

  尤三姐看他濃眉一動,當他不耐煩,深吸一口氣大聲道:「剛才對不住先生,是奴家失禮了。」柳湘蓮別過臉,差點憋不住笑出聲,他側過身以拳抵嘴咳一聲道:「無妨。」

  尤三姐見他冷淡對待,心灰了大半,懨懨地想走,又捨不得,便低了頭以腳蹭地。柳湘蓮聞著她身上傳過來的脂粉香,感到緊張,便往後退幾步,尤三姐見狀,徹底死心,扭頭轉身就走。

  柳湘蓮這邊看話說的好好的,三姐轉身就走,一時摸不著頭腦,低頭瞥見身側的花,急忙追上去將花籃伸到三姐面前。

  尤三姐嚇一跳,看眼籃裡鮮豔的花束,複又歡喜,問道:「送我的?」

  柳湘蓮尷尬,點點頭,把花籃往三姐懷裡一送,道聲告辭,提著衣角快步跑了出去。

  尤三姐站定,抱著懷裡的鮮花,望著柳湘蓮倉皇而逃的背影,突然明白他或許不是討厭生氣不耐煩,這麼一想,她捧著花邊笑邊落淚。

  賈蓉和尤二姐出來時,就見尤三姐抱著柳湘蓮剛拎的花籃又是哭又是笑。兩人一頭霧水,迎上去問:「這是怎麼了?」

  尤三姐騰出手抹抹眼睛,哼一聲道:「碎東西迷了眼。」

  尤二姐到她跟前,柔聲問:「是哪隻眼?我給你吹吹。」尤三姐笑道:「不礙事,已經被流的眼淚帶走了。」

  賈蓉四處一張望,回來問:「柳大哥呢?走了麼?」

  尤二姐望一眼也說:「也不跟主人招呼一聲就走,看來是氣得狠了。今天真是把他得罪的不輕,先是三姐兒照人頭臉一頓罵,後是媽糊塗,冒裡冒失請人家的班子來給三姐兒慶生,我怎麼不記得你生日快到了?明明還遠著呢。」

  尤三姐一聽,也有些急:「媽又做什麼?第一次見面,怎好跟人提要求的?」

  賈蓉看尤三姐著急,再望眼她懷裡的花籃,問了一個不相及的問題:「這花籃,是柳大哥送給三姨的?」話一出口,他就發現尤三姐臉上帶有羞意,雙頰泛紅,看得他心裡直泛酸。

  尤二姐也注意到花,剛因見妹妹正抹眼淚,便沒問,現在聽賈蓉一問,笑道:「蓉哥兒又胡說了,許是柳先生忘在這裡的,他和三姐兒頭一回見,無緣無故送什麼花呢。」

  尤三姐聽這話,才平復心情,沖賈蓉冷笑道:「蓉哥兒,你少跟我這兒嬉皮笑臉糊弄事,我來的時候,姓柳的便不在了,這花籃分明是他落下的。還有,你背著你爹和你二叔偷跑來這裡,別以為我不知道你想搗什麼鬼,你說說,今兒你帶一大男人跑到我們姐妹這兒的事,被他們知道了,你會怎麼樣?」

  賈蓉聽了,心裡發慌,忙陪笑說:「好小姨,你疼疼我,我只是想來看看您和老娘們缺不缺東西,最近府裡忙,怕下人們不周到。」

  尤三姐看他額上被自己砸出來的疙瘩,再瞅他這副醜樣,心裡瞧不起,呸一聲轉身走了。


最是人間絕色處

  柳湘蓮從房子裡落荒而逃,等走到大街上,才漸漸平靜。他從沒料想再見會是如此狼狽,心裡一個勁兒的後悔不該跟著賈蓉來,本想要給尤氏母女留個好印象,這下可好,禮節全失,顏面盡損,以後可還怎麼上門?一路懊喪,瞅日頭不早,肚裡唱起空城計,便踱步到一間面店坐下,要了一碗素面,一碟小菜,一壺酒慢慢吃著。吃到一半,看見秦鐘拎個盒子打門前經過,便招手叫面店夥計去請他進來。

  秦鐘跟著夥計進店,兩人相讓著坐下。秦鐘把盒子放到一旁,看著柳湘蓮笑說:「這天氣,難為你跑出來。」

  柳湘蓮道:「本要去找馮兄,有事耽擱了一會兒,上街後餓了,就進來吃碗面。」

  秦鐘看眼他碗中的面,笑說他吃得太淡,柳湘蓮便回天氣炎熱,清淡些好。夥計來點單,秦鐘便也叫了一碗素面,一杯茶,兩人坐著吃完,柳湘蓮一併付過帳出來。

  路上,柳湘蓮便把遇上賈蓉且到花枝巷的事全都講給秦鐘,因問道:「這璉二爺偷娶二房的事,你可聽過麼?」秦鐘搖頭,道:「我有日子沒到那邊府裡去了,怎麼,國孝未完,家裡老爺還在寺裡,這璉二爺就這麼等不及?」

  柳湘蓮道:「說是為延續子嗣呢。」秦鐘嗤笑:「璉二奶奶多厲害的人,這子嗣不由正房所出,她肯讓人進門麼?」

  柳湘蓮道:「璉二爺能金屋藏嬌,想必是動了真心,可這二房到底來的名不正言不順,日後被人知道,也只有璉二奶奶說的,卻沒他什麼理兒。」

  秦鐘道:「他原也沒占什麼理,這些年,跟著賈蓉胡鬧得還少麼?只是可惜尤二姐,玉一樣的人,偏遇上賈家的男人了。不過,這事最好是他們瞞得緊,但凡漏一點風聲進去,都有得鬧呢。」

  柳湘蓮想到尤二姐溫順柔媚的模樣,再想想璉二奶奶端莊伶俐的神采,突發感慨:「魚與熊掌,總不能兼得,齊人之福不是那麼好享的。」

  秦鐘笑道:「柳大哥難道還想坐享齊人之福,不知未來嫂嫂怎麼想?」

  柳湘蓮憶起尤三姐指著自己大罵的場景,悶聲說道:「大概家裡會雞飛狗跳。」

  秦鐘訝異:「你還真想魚與熊掌兼得呀?」柳湘蓮敲敲秦鐘腦袋,笑道:「休得胡言,我不過是隨口說說,魚要一條就夠了,太多家裡不好養。」

  兩人大笑,來到馮淵寓處,卻被門房告知馮淵帶著家中女眷去城外廟裡上香,須得明日才能回來,秦鐘便把盒子遞給門房,說是給老夫人買的點心。

  兩人吃了閉門羹,看天色漸晚,便互相告辭回家去了。

  第二日一早,柳湘蓮看天陰沉沉的,便搬把椅子坐在屋裡,把箱裡的樂器一一拿出來調試。杏奴進來,捧著兩張請帖說:「爺,秦相公和馮相公邀您過去呢。」

  柳湘蓮接過帖子一看,確有一張是馮淵請他過去吃午飯,另一張卻是秦鐘午時邀他到家裡一敘。他好笑,想這兩人何時請人還分開的,便問杏奴:「送帖子的人呢?確實認識麼?」他問這一下,也有原因。

  原來柳湘蓮在城中結識的人多了,就免不了有些像薛蟠之流的紈絝來糾纏,他又恨又厭,偏生礙著世情,不能恣意出手教訓。因此,他將落腳處建在城外,具體位址幾乎沒人知道。

  以前也不是沒人悄悄跟蹤,但他每次都佯作不知,故意在荒林裡繞路,直把跟蹤的人累得有心無力,如此反復,漸漸倒都沒人知道他住哪兒了。

  杏奴答道:「是,確實是馮相公的人。」

  柳湘蓮點頭,看一眼帖子,站起來放好樂器,尋思著吃飯會耽擱一陣兒,便打算先去赴秦鐘的約,看看有什麼事會讓他下帖子請人。

  提著傘來到秦鐘家,被一年輕小廝迎進去,柳湘蓮抬眼望見屋內坐著賈蓉,眉便一皺,看見秦鐘在一旁搖頭,只好按捺著進去見禮。

  見過禮坐下,吃了一回茶,賈蓉因說道:「柳大哥,昨日真對不住,我本要親自下帖請你吃酒賠罪,可不知你寓在何處,只好來煩鯨卿幫我代請。」他絲毫不提自己如何威逼秦鐘洩露柳湘蓮郊外落腳處的事。

  柳湘蓮瞧秦鐘滿臉慍色,心想不用說,鯨卿肯定是被逼的了。如此一想,便笑道:「蓉兄弟,你多心了,昨兒我是突然記起家中有事,匆忙走了,也未和老夫人小姐們告罪,倒是我的不是。」

  賈蓉接道:「柳大哥的住處究竟在哪兒?怕不是個神仙所在,要你藏得這樣深。」

  柳湘蓮道:「城外地便宜。」他答非所問,不願接賈蓉的話頭。

  賈蓉見他無論如何都不肯透露分毫,心裡又急又怒,暗歎要不是收了薛呆子的好處,誰肯來做著討人嫌的差事。

  幾人話不投機,閒談一會兒,賈蓉看自己怎樣邀約他都不點頭,也來了氣,遂起身憤而離去。

  秦鐘在一旁看著,直笑個不住,柳湘蓮冷眼一瞥,問道:「原是他要請我,不是你?」

  秦鐘點頭:「我也是被他纏得沒法兒了,他先是要我帶路,我推說天熱不想出門,他便說那下個帖子請你來。怕他派人跟著,我還是讓阿昌去找的大哥,本以為找個由頭回話打發了就成,不想你還真來了。」

  柳湘蓮一聽,從懷裡掏出兩份請帖,笑說:「我說呢,你倆請我,何時需要遞帖子。」

  秦鐘看一眼馮淵的帖子,一拍腿笑道:「還是大哥有法子,到底請得你來,也沒泄消息。這下好,我心可以放下了。」

  柳湘蓮道:「這又什麼話。」秦鐘擺手,起身到裡屋去,不一會兒,竟請出一位藍衫白裙的姑娘出來,兩人走到屋中央,秦鐘指著姑娘笑說:「幸好你來把蓉小爺氣走,否則,我還真不知道怎麼藏這位呢。」

  柳湘蓮定睛一看,卻是尤三姐,禁不住愣住:「三小姐怎麼在此?」

  秦鐘看尤三姐低著頭不好意思,便擺手往門口退說:「三小姐來後不久,賈蓉便來了,三小姐沒辦法就先躲進裡屋。其實真說起來,是三小姐要見你,不過,具體的還是留你們詳說,我去院裡坐著。」柳湘蓮來不及說話,秦鐘一溜煙跑了出去。

  尤三姐朝柳湘蓮福身見禮,柳湘蓮避過回禮,帶著一腦袋疑問說道:「三小姐怎會在此?」

  尤三姐眼圈一紅,委身拜下去道:「請先生救我姐妹。」

  柳湘蓮看她長頸一彎,淚盈於睫,心裡柔軟一片,忙伸手將人扶起來,輕聲道:「三小姐無需多禮,有什麼難處儘管說,但凡柳某幫得上的地方,定在所不辭。」

  尤三姐撐著柳湘蓮的雙臂緩緩起身,望著朝思暮想的心上人,鼻頭一酸,淚珠成串滾落,柔聲道:「奴家知道,先生一向光明磊落,仗義執言,肯定不會搪塞於奴家。」

  柳湘蓮見不得她哭,急急掏了手帕給她拭淚:「三小姐不要傷心,有什麼事,但說無妨。」他想說,你不要哭,你哭得我心疼。

  尤三姐眨著眼睛,吸吸鼻子道:「奴家失禮,先生莫見怪。」

  柳湘蓮看她的臉上終於不再滾淚珠,幫她細細擦掉淚痕道:「我要是見怪,你可還哭?」

  尤三姐任他拿著帕子在臉上擦拭,心裡暗暗慶倖還好今日沒有敷粉,否則現在他眼裡的自己該有多可怕。一通亂想,抬頭卻聽他冷聲開著玩笑,遂破涕而笑道:「不敢哭了,怕先生沒帶夠手帕。」

  柳湘蓮聽到她的笑聲,漸漸放下心來,看她抿嘴笑得動人,眼波流轉卻顯調皮,不由曲起食指在她鼻頭上輕輕一刮。

  做完動作,兩人皆一愣。

  柳湘蓮是被指背上順滑的手感吸引,尤三姐則沒料到這一出,忙轉過身,直覺兩頰發燙。

  柳湘蓮瞅到她變紅的脖頸,立即跟過去告罪:「三小姐,我該死,不該無故輕薄你。」說完抬頭,見尤三姐紅著臉笑盈盈地望著自己,心底忽湧上一股勇氣,伸手握住她的手道:「三小姐,即便一會兒,你要出門報官,我都不在乎。今天我一定要說出心裡話,這番話出口,縱使天打雷劈,我也無悔。」

  尤三姐預感到他要說什麼,一顆心跳得快要衝破嗓子眼,本想聽他親口表白,但見他賭咒發誓,忙伸手按在柳湘蓮唇上道:「先生不必說,我都知道的。」

  柳湘蓮拿下尤三姐的手,堅定地說:「自五年前匆匆一別,三小姐的身姿便常駐柳某心底,柳某自知家境貧寒,配不上三小姐,但我還是想告訴你,五年前後院驚鴻一瞥,我便心悅於你。」

  終於等到這句話,尤三姐忍不住眼圈一紅,眼皮一動,淚珠再次滾落。

  柳湘蓮見她沒有厭惡,可這眼淚又讓他不確定起來。一時沒辦法,只拿手帕幫她默默拭淚。

  尤三姐撲倒柳湘蓮懷裡,邊哭邊說:「奴家要是早點和先生重逢就好了。」

  柳湘蓮怔住,半晌才敢環住尤三姐的背道:「現在也不晚。你可將委屈難過細細說與我,今後你不用一個人承擔了。」


最是人間絕色處

  尤三姐自小雖沒挨餓受凍,但「托母親的福」,人情冷暖、世態炎涼卻從懂事那天起就看了個夠。

  她印象中從未見過自己的親生父親,或許見過,但因年紀小,沒有留下什麼記憶。

  但她常常想起那位面容難辨的父親來,想他帶自己和姐姐上街買花燈、看廟會,餓了就在路邊買四個肉包子,父女三人一人一個,剩下的那個就帶回家給媽吃。

  這樣的構想陪她長大,直到她足夠懂事並明白尤老爺才是她的爹,而且只有尤老爺這一個爹。

  漸漸的,關於親生父親的形象,她只能靠著二姐姐的描述自己想像。

  尤老爹待她們母女倒也不差,衣食住行跟先夫人生的大小姐一模一樣,家裡下人也尊著敬著。按說原可無憂無慮地長大,可或許她天生父緣淺薄,來到尤家沒幾年,尤老爹竟也日益病重。大姐出嫁後不久,尤老爹許是了了心願,很快就現出了日薄西山的景象。

  家中光景一年差似一年,母親掌不住家,尤老爹一下世,家僕四散,田產房產也被尤氏族人分搶一空,最後還是族長憐弱,才沒將她們母子三人趕出老宅。

  即便如此,族中的小孩還要笑她們母子鳩占鵲巢,明明與尤家毫無瓜葛卻白白占得尤老爹家的祖屋。

  那時候,尤三姐不是不恨母親,她恨母親貪戀富貴,恨母親懦弱不爭。

  她常想,母親當年若沒有改嫁,至少她和姐姐還有父家親人可以依靠,至少她們在父家是名正言順的親小姐。

  再或者,即就是母親改嫁,她也是尤老爹正經娶回家的繼夫人,何必步步退讓,任人欺辱?

  尤三姐就這樣一邊恨母親一邊護著母親和二姐不被上門來尋事的各房嬸娘欺負,她從小打架就厲害,最開始是教訓背後罵母親和二姐的丫鬟婆子,後來是和族中的各房心肝打群架,一堆小孩抱在一起互相掄拳頭,最後誰也分不清誰。

  她掛彩的時候,母親和二姐就一邊哭一邊給她換衣服上藥,尤老爹那時已躺在床上不能動彈,起居都要母親伺候,因此母親一天幾乎寸步不離地守在床邊。

  所以只要母親給她換過藥再回到床邊,尤老爹立刻就能發覺端倪,但他什麼也不說,然而進食卻一天天少了,身子也就很快乾枯下去。

  臨終之際,尤老爹特地招三姐上前,一雙渾濁的黃眼睛定定看著三姐說:「你們……娘仨……好好過,你辛苦些。」

  尤三姐本來不打算哭,但那句話一入耳,她的眼淚嘩地就下來了。她以為沒人懂她,可尤老爹這句話,分明是在說「我知道你辛苦,我知道你一直在保護母親和姐姐,保護這個家」,這可是連她的母親和二姐都不懂的呀,母親和二姐只當她生性暴戾,喜歡打架。

  她太需要這句話了,太需要有人懂她。

  被一群天天練武的男孩子按在地上打的時候,尤三姐全身都疼,可她咬牙發誓自己以後絕不輕易掉眼淚,不管遇到什麼事都不要掉一滴眼淚,她不願叫人看笑話。

  可當尤老爹用欣慰的目光看著她,對她說出辛苦,她再也忍不住,膝蓋一軟,跪下去伏在床邊痛哭不已。

  再後來,大姐的繼子成親,母親帶著自己和二姐去送禮,她見到神仙洞府一樣的賈府,興奮不已的她沒注意到姐夫望向二姐和自己的神情有多麼奇怪。

  送完禮後,姐夫和那個比自己小不了幾歲的外甥頻頻來訪,尤氏族人爬高踩低,她們母女的日子好過不少。

  尤三姐常疑心,自那時起,母親便動了用她們姐妹換取富貴的心思。

  柳湘蓮直聽得眉頭緊皺,心想都道為母則強,不想世上竟有這樣不顧兒女的母親。他捏捏拳頭,問道:「你姐姐既知他們父子的真面目,為何還願嫁給賈璉呢?」

  尤三姐黯然垂頭,拿著柳湘蓮的帕子擦著眼睛道:「姐姐自知她的名聲已毀,再嫁與他人是不能了,況且賈璉許諾,家中夫人一死,就接姐姐進門。」

  柳湘蓮道:「糊塗!男子被美色迷眼時說的話,怎能作數?他那樣的大話說出口,你們就信?璉二奶奶可不是吃素的,她一女子掌管全府大小事務,你們當她是平常百姓家的無知婦人麼?便是賈珍都不敢惹她,更何況賈璉呢?」他越聽越氣,只道這母女幾人糊塗,輕輕幾句話,就被人騙上了鉤。

  尤三姐有一肚子的話要辯解,望著柳湘蓮,卻不敢說,只吸吸鼻子問:「那可怎麼辦才好呢?以前在家時,隔得遠,賈珍和賈蓉沒法子常來,可近來,他們得空便來,就是我罵什麼都不頂用了。原先一罵,他們還會臉紅逃走,最近他們只笑會得更厲害,媽和姐甚至都開始勸我不要鬧得太過分,左右早晚都要應了的。」

  柳湘蓮氣得火直冒上頭,他冷冷一笑道:「早晚都要應了什麼?可笑,自己不開化還要拖人入火坑?」

  尤三姐問:「你會嫌棄我麼?」

  柳湘蓮一肚子的火,聽到這裡,不覺一愣:「什麼?」

  尤三姐道:「他們雖未上手,可我確實與他們嬉鬧過,你也知道,我自小便強勢,和誰都無所顧忌,不像大家閨秀似的,溫柔和順。」

  柳湘蓮反問道:「你的確問心無愧麼?」他要說一點不在意,那是不可能的,可瞭解到三姐的過去後,他明白她的一切都是境況所逼,並非生性如此,自己若因此斤斤計較,反而顯得不近人情了。

  尤三姐連忙賭咒發誓:「這個自然,如果我所說的有半點假話,就叫我天打雷劈,不得善終。」她急得站起來,生恐柳湘蓮因這個棄他而去,但見他默然不語,只是低頭沉思,便指著廊柱道:「你若不信,我可以死明志,只求你在我死後,幫助姐姐脫離火坑。」說著她邁步朝外跑去,柳湘蓮聞言,嚇出一頭汗,瞥見三姐往門外沖去,忙起身一躍於門前將人攔住。

  尤三姐抱著求死的心,被柳湘蓮阻止後還是忍不住哭道:「你不信我,還救我做什麼?這樣,我如何證明自己清白?」

  柳湘蓮一顆心嚇得突突直跳,一聽這話,更是氣得不輕。他扶著三姐的肩膀,歎口氣道:「我說你們一家子都糊塗,其中你最糊塗!我一字未說,你就拿命來正名,憑什麼你不自愛卻要我背負一條人命?」

  柳湘蓮這原是生氣時說的反話,他在氣她不愛惜身體,可這「不自愛」三字聽在尤三姐耳裡卻是另一番意思,一時心痛難忍,轉念想道,自己在他面前自盡,確實不妥,說不定還會給他無端招來禍患,而且死在別人家裡也不像話,不若回家將身後事打點清楚,再死不遲。

  如此一想,尤三姐遂笑道:「先生說的是,奴家曉得了,時候不早了,奴家出來挺久了,再不回去媽和姐姐該著急了。」說完她推開柳湘蓮的手,一福身,自顧自走出去了。

  秦鐘在外看著,摸不著頭腦,迎上去問:「三小姐要回去了?」尤三姐點頭,越過他直走便出了大門。

  柳湘蓮悵然若失,盯著門外遠去的背影,心亂如麻。

  秦鐘皺眉跑進來問道:「沒談攏麼?怎麼好好的就走了?」柳湘蓮卻走到門邊,望一望天,說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話:「天陰得厲害,怕是要下雨了。」

  秦鐘伸出腦袋去看,卻見柳湘蓮回屋拿了傘,逕自往外走,他連忙問:「去大哥那兒麼?」

  柳湘蓮頭也不回道:「不是,你去跟馮兄說一聲,我有事,不過去了。」

  從秦鐘家出來,一路疾走,看到前方窈窕的背影,柳湘蓮放下心,緩步跟著。兩人一前一後走到花枝巷,天下起雨,柳湘蓮躲在對面一座宅子的石獅子後面,看著她在門口的石階上坐下,撐臉望天,哭了一回,笑了一回,最後抹抹臉拍拍衣服上的灰,轉身拍門進院子裡去了。

  柳湘蓮回味一想,覺她的狀態不對勁,擔心要出事,遂提了傘繞著宅子走到正對著後院的夾道上,瞅瞅四下無人,道聲得罪,攀牆而上,輕巧跳進院子裡。貼牆循著人聲來到一間屋子窗下,俯身蹲著側耳去聽,果然聽到三姐聲音。

  只聽尤三姐道:「媽,你覺得我們在這裡好,還是在家裡好?」尤老太笑道:「糊塗了不是,自然是這裡好。」尤三姐又道:「可我想家去呢。」

  尤老太道:「好好的,回去做什麼。老屋裡也沒人,就一個又聾又啞的老漢看門,你回去處處都不方便,別說傻話了。」尤三姐道:「那姐呢?你也覺得這裡好?」

  聽見一陣窸窣響,尤二姐道:「好不好的,我如今是二爺的人,還能去哪兒呢?二爺在哪裡,我就覺得哪裡好。」

  尤三姐冷笑一聲:「是了,你還等著進府做你的璉二奶奶呢,這樣看來,自然是這裡比家好。」

  尤二姐道:「你什麼意思?」尤三姐道:「你知道我什麼意思,還用我說出口麼?」


最是人間絕色處

  尤二姐聽到妹妹的詰問,不由一愣,帶著哭腔說道:「你看不起我,是不是?」尤三姐道:「我沒有。」尤二姐道:「你有!你早就有這心了!你沒良心,不是我……不是我和賈珍父子周旋,我們母女還在家裡受欺負呢!」

  尤三姐生氣道:「胡說!是你自個兒作踐自己,你以為他們就沒纏我?大老遠跑來這兒給人作踐,你還以為是享福麼?他們分明是把你當粉頭玩弄,你不硬氣,還自得其樂,這不是笑話麼?」

  尤老太喝道:「你今兒又怎麼了?出去一趟,回來就魂不守舍,你姐現今嫁了人,不比從前,還能由嘴胡說麼?我看,早點把你的婚事定下來,才是正經。」

  尤三姐笑一聲說:「怎麼?還是定給賈家男人?」

  尤老太道:「你二姐夫正幫你物色呢!賈家族中有的是青年才俊。」

  尤三姐呸一聲道:「天下男人難不成死絕了?就他賈家有好男兒?」尤二姐在一旁嗚咽,尤老太道:「你越發放肆了!你兩個姐姐都嫁到了賈家,你這樣說,是在剜我心窩子!」

  尤三姐道:「既如此,我不要跟你們說,你們自己要糊塗,就自己糊塗吧。你們覺得這是福窩,那也很好,至少自己不覺得委屈。」

  柳湘蓮在外聽得出神,雨勢變大,將他的衣服全打濕了,可他只覺心痛,渾然忘記傘就握在手中。

  再聽屋內,尤老太和尤二姐長歎一聲道:「罷了,你定是出去碰到不順心的事,又淋了雨,心裡不自在,換身衣服躺著歇一歇,我們不杵在這兒煩你了。」說罷,柳湘蓮聽到一陣遠去的腳步聲與關門聲,屋內霎時靜下來。

  柳湘蓮等了一會兒,聽屋內沒什麼動靜,放下心來,剛準備起身按原路返回,卻聽屋內傳來低低的啜泣聲,不覺怔住,有心進去安慰兩句,可自己如今算私闖民宅,進去了又怎麼說呢?

  正自猶豫,忽聽裡面有響動,且伴隨著尤三姐的自語:「爹,姐姐和媽現在很好,想必你也可以安心,她們用不著我護著,我也可以放心了。」話畢,柳湘蓮聽到一聲凳響,心猛地一跳,隱隱覺得她先前說的那些話都不太祥,當下站起來,伸手推開窗子,果見三姐在屋內梁上懸一條白綾,人吊在上面正蹬腿呢!

  他驚得一翻身跳進屋內,反手抽出隨身守藏的劍,即刻割斷白綾,雙臂一伸將人接下。但見三姐雙眼緊閉,小臉漲紅,忙撫胸拍背掐人中,一番折騰,聽懷中人睜眼大口喘息,懸著的心方落地。

  尤三姐本以為這次必死無疑,沒想到還是被柳湘蓮救了下來。睜眼那一刻,望著他濕漉漉的頭髮,她想自己不會再心軟了,可一開口卻不由自主道:「你怎麼都濕透了。」

  柳湘蓮聽說,伏在三姐肩上道:「我差點被你嚇死。」他聞到她身上的幽香,聽到她略微急促的呼吸,心想,幸好她安然無恙,不然自己可怎麼辦呢?

  他想,我費力起班子,四處遊走,就是為攢錢遇見她,可她要沒了,那些個身外物,還有什麼用呢?

  尤三姐笑道:「你怎麼在我屋裡呢?」

  柳湘蓮直起身,捧著三姐的臉說:「你不知道?」

  尤三姐搖頭,柳湘蓮道:「天陰了,我怕你路上淋雨,送傘來了。」

  尤三姐握住柳湘蓮的手蹭了蹭:「可我已經到家很久了。你在外面,淋了好一會兒了吧?」

  柳湘蓮道:「是啊,老夫人和二小姐不走,我不敢進來。」

  尤三姐臉一紅,不好意思道:「你都聽到了?」

  柳湘蓮點頭:「我不曾懷疑你,也並非不信任你,若我的遲疑讓你不快,我向你賠罪。我的確嫉妒賈珍父子,可若說因此,我就改變自己的心意,那小姐未免也太小瞧柳某。」

  尤三姐道:「我想著媽和姐姐都已妥當,且連你都不信我,活著還有個什麼趣兒。」說著那淚禁不住撲簌簌往下落。

  柳湘蓮手是濕的,待要幫她擦淚,又怕越擦越不像話,遂笑道:「我現在這樣子,倒不如不挨你的好。」尤三姐看一眼兩人衣衫上沾濕的水印子,撲哧笑道:「這可真算是有難同當了。」

  柳湘蓮看她一雙杏眼漾著粼粼水光,臉上的紅暈還未褪盡,粉唇被銀牙咬得泛白,既可憐又可愛,當下拿出自己隨身守藏的另一把劍和剛才扔在地上的劍一併遞給三姐道:「這是我家傳代之寶,名叫鴛鴦劍,剛割下白綾那把刻著『鴛』,這把刻著『鴦』,我把它們給你做定禮,你可願意接受?」

  尤三姐難以置信,接過劍問:「你該不是在說胡話吧?我可不要你同情我。」

  柳湘蓮正色道:「我再不像話,也不敢拿祖宗傳下來的東西玩笑。我也知拿這個做定禮不成樣,但身邊暫沒有別的東西,唯這個最珍貴,常隨身守藏的,並未傷過人,你不用怕。若你答應,我回去便準備聘禮。」

  尤三姐喜出望外,將兩把劍緊緊抱在懷中,抿嘴一笑道:「定下就不准反悔,誰反悔誰不是人。」

  柳湘蓮見她有了生氣,心裡高興,忙道:「這個自然。不過你也應我一件事。」

  尤三姐將鴛鴦劍掛在床頭,聞言回頭道:「別說一件事,只要我辦得到的,一百件也依你。」她正在興頭上,看柳湘蓮怎麼看怎麼好,恨不能即刻就定下兩人婚事,哪有不依他要求的道理。

  柳湘蓮喜她嬌俏活潑,笑道:「不用做那麼多,你只要答應我好好愛惜自己,不要動不動就以死來證明什麼,人若沒了,便什麼也證明不了,是非功過全由他人說。我不需要你以死證明什麼,我只要聽你親口對我說。」

  尤三姐聽完,心裡甜絲絲的,臉上發燙,偏頭反問他:「我說什麼,你就信什麼嗎?」

  柳湘蓮點頭:「你說什麼,我就信什麼。」

  兩人坐著說了些閒話,交換了彼此生辰,覺比原先親密,心裡各自歡喜。直至雨勢減小,從窗外刮進一股涼風,兩人一齊打個噴嚏,方覺寒意上身。

  柳湘蓮不舍,但也不願她生病,忙起身走到窗邊告辭道:「我先回去,你儘快換了濕衣服吧,過幾日我再來看你。」

  尤三姐與他依依惜別,囑咐道:「你也趕快先到秦相公家換身幹衣服,不然等回家,要著涼的。」

  柳湘蓮道:「不礙事,我常年習武,身體沒那麼差。倒是你,別忘記叫丫頭煮些姜湯驅寒。」說著怕走不掉,一狠心踩上窗框跳出去。

  尤三姐急忙探出頭目送,不防他落地站起身猛一回頭,兩人的鼻子差點撞在一起。

  柳湘蓮笑笑往回推三姐,看她淋不到雨才說:「那倆人要再來,記住我給你的劍不只是定禮,也可以防身。」說完他極輕快地跑走了。

  秦鐘坐在書桌後翻著手裡的書,突然聽外面有人說話,丟下書出去一看,卻是淋得濕漉漉的柳湘蓮,他奇道:「柳大哥,你不是帶了傘麼?怎麼還淋成這樣?」一邊說一邊叫小廝取幹帕子來。

  柳湘蓮接過小廝遞上的帕子擦著頭髮,哈哈大笑道:「這場雨淋得值。」說著他將在尤三姐屋裡的事告訴秦鐘,秦鐘帶柳湘蓮到屋內換下濕衣,聽完歎道:「品貌無雙,性情剛烈。」

  柳湘蓮點頭稱是,秦鐘又問:「那柳大哥已相好如何應付賈珍父子和賈璉了麼?」

  柳湘蓮冷笑:「我要娶妻,上門向尤老太直接提親即可,關他們何事?」

  秦鐘覺得不妥,皺眉道:「話是如此說沒錯,但他們要做點手腳,讓你們無法成婚,也是輕而易舉的事。」

  柳湘蓮道:「我不信人會無恥至此。」秦鐘想起姐姐常常緊蹙的眉頭,苦笑道:「他們不懂人倫,算不得是人。」

  柳湘蓮道:「那我可得快刀斬亂麻,省得夜長夢多。」

  秦鐘道:「你有法子麼?」柳湘蓮想想說:「她們說賈璉正在給三姐物色夫君,或許可以從他那裡下手。」

  翌日,柳湘蓮親自寫個帖子,著杏奴送到西府遞給賈璉,請他在城中榮盛酒樓吃酒。杏奴送去後卻不在,心雖記著主子說若聽人傳不在府中,便朝花枝巷去尋,但到底想聽些閒話,就買兩壺酒一碟油炸花生米一碟醬牛肉,拉著門房上的人,東拉西扯聊了一通。

  可憐門房上只負責每日府內傳話,似尤二姐這樣從未來往過的人何曾有印象,大家聽著問話,面面相覷半晌,謅都謅不來。

  自作聰明的杏奴見什麼都問不出,氣個倒仰,連說晦氣,白白費了銀子,門房中有個老漢不高興道:「你這小哥忒不曉事,我們原也沒拉著你讓你買這些,是你巴巴買來說孝敬我們,我們說不出,你就翻臉,成什麼樣呢?要打聽璉二爺的事,你找我們有什麼用,老漢也不白吃你的,直說了吧,你找他跟前的興兒沒准還能知道點什麼!」

  杏奴撇嘴,接了退回來的帖子塞進懷裡,抱著空酒瓶和碗碟筷子還給店家,抹抹嘴,直往花枝巷去了。


最是人間絕色處

  賈璉因有公事在身,不日就要啟程,抽空趕來會見尤二姐,將家事安排一番。因說到尤三姐的異狀,尤二姐憂心道:「三姐兒這兩天也不知發什麼魔怔,見天地跟媽鬧,我想請你和珍大哥儘快商議,找個知根知底的人把她聘了吧。日子久了,她早晚要生出事端,惹得大家都不安生。」尤三姐昨日的話聽得二姐心裡直發寒,這個妹妹自小便好勝好勇,膽大得很,她就怕有一日三姐不痛快,鬧得滿城風雨,這一屋子的人還活不活了呢?

  賈璉沉吟片刻,歎道:「我早回過大哥的,可他只是不舍,我也不好多勸。」對這漂亮帶刺的小姨子,賈璉也覺棘手,只想把她送出去了事,但大哥滿心不甘,總不肯鬆口。

  尤二姐道:「他不願放手,只怕日後有得愁呢。既如此,勞你多費心留意著,若有那相熟的人,不求家境多寬裕,只要人過得去,老實忠厚,待人和善,就叫他來聘,媽這邊我去說,但凡媽點過頭,禮一成,也就沒法了。」

  賈璉聽完笑道:「你說得簡單,可大哥不點頭,斷沒人敢來聘的。而且,你這法子,若三姐兒不配合,也成不了。」尤二姐道:「我叫媽勸勸她,讓她自己去跟珍大哥鬧,鬧得狠了,珍大哥沒法子,總得應她。」賈璉點頭:「也只能如此了。」

  尤三姐在簾後聽得冷笑,想他們這是怕自己壞事,要趕著把燙手山芋扔出去。如此一琢磨,心裡發冷,一想自己從小護到大的姐姐竟是這樣一個拎不清的人,禁不住悲從中來。

  待要聽他們還要說什麼,鮑二媳婦突然進來,捧著一個帖子說:「二爺,外面一個小子帶著柳湘蓮柳相公的帖子來拜。」尤三姐聽了,心便一喜,想他還不算笨,知道這家裡是爺們兒主事,原還以為他真會直接找媽提親呢。

  賈璉卻咦一聲,接過帖子一看,疑道:「怪了,他與我素無往來的,怎會來邀我吃酒?而且,他如何知道我在此?」尤二姐不大管賈璉外面的事,只對柳湘蓮印象還好,便柔聲道:「許是有事求二爺呢,之前蓉哥兒帶著他來家裡拜訪過一次,聽他說最近在忙起戲班的事。」

  賈璉聽完一想,笑道:「這人倒也標緻,不過面冷心冷的,不怎麼搭理我們,倒與寶玉十分相合。他若有事求我,我怎麼著也得見一見,況且,他知道我在此,你我之事想必也盡知了,正好,我去囑咐囑咐。」尤三姐聽到這裡,冷哼一聲轉身回房去了,賈璉坐著與尤二姐聊了一會兒,瞅時間差不多,便起身赴約去了。

  柳湘蓮一大早便坐在了酒樓包廂,他與杏奴是一起出的門,杏奴拿著帖子去賈府,他則進了酒樓。不想等回信卻等了好久,他茶都喝了好幾壺,杏奴卻遲遲不見回來。

  眼見快到約見賈璉的時間,杏奴才一步三搖地進來,柳湘蓮見了,冷著臉問:「你是去宮裡請人了麼?怎麼耽擱這麼久?」杏奴倒碗茶喝了,嘻嘻笑著回道:「小的路上遇見熟人,說了幾句話,耽擱了。」他不敢說自己在西府門口逮著門房打聽尤氏姐妹消息的事。

  柳湘蓮聞到酒味,皺眉道:「喝酒了?」杏奴道:「喝了幾口,小的記掛爺吩咐的事,沒敢多喝。」

  柳湘蓮打開窗戶,倚在窗邊問:「帖子送到了?」杏奴道:「是,開門的媳婦說璉二爺收了帖子。」柳湘蓮望眼窗外,放下了心道:「那人也該快到了。」

  剛說完,酒樓夥計就引著賈璉進了房間,柳湘蓮迎過來見禮,兩人相讓著坐下,夥計捧上新沏的茶,他們斟著吃過一回。賈璉因說道:「聽說柳兄近來在籌畫戲班的事?可我聽聞,我那薛表哥,已替你起好班子,都正經唱了好一陣兒了。」

  柳湘蓮道:「那可不是我的班子,原是薛大爺搶了我的人自己成的。」賈璉聽這話有怨氣,了然地笑笑,又道:「說來我這薛表哥,的確鬧得太過,姨媽前兒還狠說他的,不過也沒什麼用。要我說,男人還需得早早成家,有了媳婦,有了兒子,自然就有擔當了。」

  柳湘蓮道:「璉二爺說的是,世間男子就都該如二爺一般,嬌妻美妾,家宅平安,二爺在外辦事也爽利。」

  賈璉聽他如此說,便把自己偷娶尤二姐之事全盤托出,還擠出幾點淚說:「我雖沒什麼本事,但每逢府裡有要跑腿的事,老爺們還都肯信任我,這些年,也在外跑過許多地方,常想人活著究竟是個什麼說法呢?眼見不少人,折騰一輩子,掙了萬千家業,還沒來得及享用,轉頭就沒了。我是沒什麼大志的,只要家中長輩身體康健,妻妾和睦,兒女繞膝,其餘的我一概不管。但老天不開眼,內人常年勞碌,身子虛,今後恐再難有子嗣,我也不小了,沒個兒子傍身,總覺不踏實,咱們這樣的人家,沒有兒子容易惹人恥笑,我也是沒有辦法,才出此下策,萬望柳兄替我瞞過這一陣兒,等以後有了兒子,孝期一過,總是要接進府裡的。」

  柳湘蓮縱使心中有萬千不滿,此刻唯有忍住,他笑道:「這是自然,咱們都是男人,我理解二爺的心情。」

  賈璉滿意了,笑道:「不知柳兄今日來,有何事相商?是戲班的事麼?只要我幫得到你的,但說無妨。」柳湘蓮想大家都知根知底,也不用瞞著,便直截了當地說:「二爺的新夫人有位妹妹,兄弟五年前曾在夫人老娘家的壽宴上與這位三小姐有過一面之緣,自那後,兄弟眼裡就入不得其她女子,聽聞二爺做了她的姐夫,兄弟斗膽想做您的連襟。」

  賈璉愣了半晌,他萬沒想到竟是這件事,一時欣喜如狂,忍不住笑意,連喝幾杯酒道:「柳兄這樣的品貌配三姐兒,再合適不過,待我回去幫你說和,定讓柳兄稱心。」他早就想即便在族中找人將三姐兒聘了,也免不了日後糾纏,唯有嫁與外人,將她打發出去,才可相安無事。

  柳湘蓮亦沒料到事情會如此順利,兩人便各懷心思,面上帶笑吃完了這頓飯。

  賈璉從酒樓出來,本要回家與鳳姐商議起身出門之事,但想到三姐婚事有著落,心下歡喜,便又返回了花枝巷。

  尤老太帶著兩個女兒正在廳上用飯,見賈璉去而複返,尤二姐道:「你事務纏身,何必忙忙又跑來?」尤老太起身受過禮便要帶著三姐進屋,賈璉攔道:「媽,三姐兒,你們都別走,我有喜事跟你們說。」

  尤老太疑惑著坐下,笑道:「什麼事,忙成這樣?」尤三姐隱隱猜到一些,壓住心頭的喜意,低頭坐了。

  尤二姐見狀也疑道:「什麼喜事叫你高興成這樣?」

  賈璉道:「我替三姐兒尋了門好親事,這可不是喜事麼?」尤老太喜道:「姑爺這話當真?」

  賈璉點頭道:「自然,我唬您做什麼。」尤二姐問道:「不知是認識的還是不認識的?人可靠麼?家中還有什麼人?」

  賈璉笑道:「這人原都是認識的,媽你記得五年前在老娘家做串客的柳湘蓮麼?」尤老太點頭:「怎麼不記得呢?前兒還來了呢,說了幾句話,留下一籃子布紮的花就走了。」

  賈璉道:「那您說,要他給你做女婿,好不好?」

  尤老太猶豫了,看眼尤三姐,見她只是低著頭不說話,也看不出高興還是不高興,便問:「聽說他家裡沒什麼人了?」

  賈璉回道:「是,沒爹沒媽,也沒兄弟姐妹,三姐兒嫁過去就是掌家的,也不怕惡婆婆惡公公欺負。」

  尤二姐道:「可他終究只是個唱戲的。」尤三姐冷笑道:「唱戲的怎麼了?人家靠自己本事掙飯吃,比坐吃山空揮霍家私的人強多了。」

  賈璉笑道:「聽三姐兒這意思,就是滿意了。」尤三姐瞪他一眼,甩著帕子說:「我滿意又如何,不滿意又如何?你們不就是存著早把我打發走的心思麼?我可有的選?」

  賈璉一張笑臉碰了一鼻子灰,臉上訕訕的,尤二姐不滿道:「你高不高興是你的事?二爺替你張羅來一門好親事,巴巴跑來給你道喜,你願意便點頭,不願意就搖頭,何苦陰陽怪氣說這些話來堵人呢?」說完,她轉向尤老太和賈璉,一拍手道:「定下吧,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要都聽她的,只怕她要一輩子呆在家裡做老姑娘了。」

  尤老太其實是知道三姐心事的,但她心裡對戲子到底有點芥蒂,況且賈珍常說三姐的婚事他會在族裡留意,她便沒想過讓三姐兒嫁外人。可柳湘蓮究竟不同于其他戲子,他儀錶堂堂,人也知禮,能文能武,單看人,配三姐綽綽有餘,只是他家裡太單薄,三姐在娘家就沒過過什麼好日子,難道嫁人了還要她去別人家吃苦麼?

  賈璉見姐妹倆鬧得不好,便勸道:「到底是三姐兒的婚事,還是要看她的意思。」尤二姐方住了嘴。

  賈璉踱到三姐跟前,陪笑問:「柳兄說五年前一別,就對你念念不忘,原以為再碰不上了,可巧此次在京裡又遇著了,想來冥冥之中,你倆還是有緣的。」

  尤三姐心道,我們當然有緣了,用得著你嚕蘇!


最是人間絕色處

  尤老太私心裡對這門親不是很滿意,可做媒的是自家姑爺,現如今她和女兒們吃住都靠這位新姑爺,于面上她說不出拒絕的話,而且三女兒性子烈,又對那柳湘蓮上了心,自己這邊若阻撓,寒了她的心,鬧得母女反目也不好,當下半推半就也就應了。

  賈璉見岳母松了口,便再勸三姐:「小妹,柳兄可是難得的好青年,昔日他家還風光時,城中多少女子思慕,現在只是家況有變,但他一身傲骨,生得好,又專情,可比我們這些不成器的爺們好得多,你若跟他,家中不用上孝長輩,下侍姑叔,一切還不是你說了算?」

  尤三姐道:「你們三個都願意得不得了,還來問我做什麼?左右我一個外人,早點嫁出去,還你們一片清靜,是不是?」

  尤二姐聽了這話,氣得直哆嗦,賈璉笑道:「沒有的話,你多心了不是,實在是男大當婚女大當嫁,你一個女子,總要尋到歸宿的。你終身有靠,媽心裡也安穩不是?」

  尤三姐被他說得傷心,拿起帕子按按眼角,起身道:「既然我出嫁對大家都好,那就嫁吧。煩二爺跟那姓柳的商議清楚,我沒有什麼嫁妝,也不需他付什麼彩禮,更不要大操大辦,大家坐一起吃頓飯,喝杯合巹酒,我就跟他走。」她知道柳湘蓮身邊沒有多少積蓄,婚禮大辦既勞神又傷財,她才不想他頭疼呢。

  尤老太急道:「胡說,成親豈可如此簡便?你這樣,人家還當你嫁不出去,急著出手呢!」尤三姐冷哼一聲,笑道:「你們難道不是急著把我嫁出去麼?要人家做冤大頭,還有臉受人家的彩禮?」

  尤老太氣得說不出話,尤二姐咬牙恨道:「你真是瘋了!好不好的就找人出氣,要我說,把你嫁給柳相公,我們都覺愧得慌。」

  賈璉抬手打圓場道:「大家這是何苦?好好一件事,成不成的,也不能傷了自家和氣。再說,這不也還沒成呢嘛,怎麼就著急說到彩禮上了呢?」

  尤老太道:「是他求上門來的,我們也沒有逼著他娶三姐兒啊,我並非不講理的人,只要他誠意夠,肯待三姐兒好,我也不說什麼了。」

  賈璉笑道:「這個媽大可放心,柳兄的脾性我們都清楚,若他看准了要待誰好,就絕不會刻薄。更何況,以小妹的品貌,嫁過去,他只怕疼還來不及呢。」尤老太聽如此說,便起身擺手道:「姑爺看著好,就幫著撮合撮合,她一天大似一天了,整日家呆著和我們慪氣也不是個辦法。兒孫自有兒孫福,我不管啦。」說完,她招來小丫頭,被攙著回房去了。

  尤老太一走,賈璉拿眼看二姐,讓她幫著說兩句軟話。尤二姐見了,少不得收著怒氣,輕聲勸著妹妹:「小妹,世上的人,哪個最後不是成雙成對的?任你是王侯將相,或是鄉野農夫,還不都要娶妻生子?就是千金小姐也要出嫁相夫教子,更別說你。成了自己的家,有依有靠,再生個一兒半女,老了總不至於孤零零的。你當我和娘願意把你嫁出去麼?我們還不是想著給你找個傍身之所?媽一大把年紀,難道還貪你什麼嗎?她不就是圖你有人護著,以後不孤苦麼?」

  賈璉在一旁坐下慢慢喝茶,尤二姐看妹妹垂著腦袋一言不發,便繼續道:「我現今跟了二爺,算是有了依靠,可你怎麼辦呢?這柳湘蓮看著確實不錯,人也靦腆,說話也軟和,不像面上那樣冷,再說,有二爺幫你相看,他都讚不絕口的人,肯定不會差了。咱們都是一家人,沒得把你往火坑推的道理,我們也不逼你,你先細想想,若成呢,咱們便讓二爺去回話,不成呢,也讓人家別白等,是不是?」

  賈璉放下茶杯,轉著指上的戒指說:「對,若你願意,我去回話,只要成了,這彩禮嫁妝都由我們置辦,也不需告訴母親,省得她心裡不自在。」

  尤三姐聞言,抬頭道:「我願意嫁,但彩禮嫁妝都不要折騰,簡單著來,現在國孝未完,咱們又不是什麼大戶人家,不講究那些,只要重要的禮不差了就行。」

  得了准信,賈璉便趕著去給柳湘蓮回話,但一時記起匆忙間未問他寓在那裡,恰好又有興兒趕來說鳳姐要他回去議事,他沒法子只好跟著興兒回了府。原來杏奴在門房打聽尤氏姐妹的事,不知被誰傳到鳳姐耳裡,她審了興兒,卻什麼也沒問出來。

  興兒嚇破了膽子,不知這事被鳳姐知道去多少,但想著二爺還在,凡事來個死不承認便可應付一會兒,只要把二爺請回去,至於這謊話究竟要怎麼圓,便不關他的事了。一時興兒咬緊牙關,挨了幾腳,愣是說自己不知道。

  鳳姐本也是聽著風聲,並不確定是賈珍、賈蓉還是賈璉,見興兒賭咒發誓說得狠,倒也沒為難他,只讓他趕緊滾出去把賈璉叫回來。

  興兒得令飛快跑出府門,抓著門房打聽清楚這話頭來源,方知給柳湘蓮送帖子的小子曾在此打聽過尤氏姐妹的事,他們只說不知道,但那小子卻說:「幾位大爺可別唬我,你們賈家明明有位爺新收了那二姐做奶奶呢。」

  興兒問明白了,心放下一半,不知道是哪個爺就還能糊弄過去,當下飛奔出來找到賈璉,把事情原委一說,賈璉亦驚出一身冷汗,趕忙隨興兒上馬趕回家。

  一進屋,平兒替賈璉打簾子,眼裡全是自求多福的意味,賈璉穩著心神進去,果見鳳姐坐在榻上按腦袋,遂走過去接著她的手緩緩揉著說:「怎麼了?什麼事急急地叫我趕回來?」

  鳳姐推開他的手,哼一聲道:「那邊就那樣忙麼?不叫你,你還不肯踏進這個家了?」

  賈璉笑著替她捶肩膀,回道:「你也知道,珍大哥、嫂子和蓉兒都在廟裡,家裡也一堆事,你整日掌家的人,不應該最清楚的麼?」

  鳳姐歎口氣道:「你是忙著幫珍大哥掌家麼?該不是忙著給哪個相好的掌家吧?」

  賈璉心裡一凜,佯自鎮定後退兩步斜靠在榻上,挑顆葡萄扔進嘴裡,問道:「你又聽什麼風言風語了?」

  鳳姐道:「無風不起浪,你若行的端做得正,誰能往你身上潑髒水呢?」賈璉冷笑道:「你要真有事,咱就說事,沒事的話,我可不要在這兒聽你發神經。這些年,你疑神疑鬼,冤枉過我不少次了,以為我還會上當?」

  鳳姐見他真惱了,便笑道:「哎喲喲,這可是怎麼說?我就問幾句話,你惱什麼?」賈璉道:「我是寒心,咱們夫妻要做到這樣份上。」

  鳳姐聽了這話,心裡一軟,也就覺沒多少怒氣了,起身替他倒了茶,捧到他跟前說:「你也別惱,要說寒心,該是我被你之前的行徑寒了心才對。你要找女人,我可曾說過一句多餘話沒有?只是現在情形不比常日,你玩就玩了,若當真要抬進房,可不得要老太太太太們點頭?自己在外,像什麼呢?誰看著也不像呀。」

  賈璉琢磨不透這是試探還是真心,便無所謂地笑道:「我幾時要抬人進屋啦?有你還不夠麼?」說著他伸手把鳳姐一拽,拉到懷裡摟著。

  鳳姐掙扎幾下,嗔道:「我可聽人說你在外面有了新奶奶。」

  賈璉道:「有這樣的好事,我自己怎麼不知道?」鳳姐道:「說得有鼻子有眼的,賈府的爺們,尤氏姐妹,你看,這什麼福氣呢!」

  賈璉哈哈大笑,回道:「賈府的爺們多了,你怎麼就盯上我?」鳳姐白他一眼道:「你什麼性子我還不瞭解麼?」賈璉道:「那我什麼膽子你總該瞭解吧?」鳳姐哼一聲不說話。

  賈璉趁機解釋道:「那起子下人不就愛編排主子閒事過嘴癮嗎?你說尤氏姐妹的事,也沒什麼,珍大哥不是請嫂子老娘和姐妹來看家麼?那平日裡都往來的,閒言閒語不就出來了麼?」

  鳳姐半信半疑道:「當真沒你什麼事?」尤氏姐妹在東府看家的事,她也知道,過去穿孝時見過幾面,的確長得不俗。

  賈璉抬手指天:「真沒我的事,頂多蓉哥兒跟他兩位姨娘胡鬧些,我可沒摻和。」鳳姐問道:「那柳湘蓮的小廝幹嘛打聽她們呢?」

  賈璉道:「嗐,這事倒是喜事,他五年前在珍大嫂老娘家做串客,看見尤三姐就愛上了,這次在京裡碰上,便動了心思要求親,托我做中間人,給傳個話。」

  鳳姐道:「這可奇了,他那樣的人物,倒上趕著去做活王八。」賈璉聽了這話,感覺仿佛在說自己,暗暗咬牙笑了笑。

  因撂下這段事,賈璉和鳳姐商議了一下幾日後啟程公辦的事,然後便起身出來找茗煙打聽柳湘蓮寓所,茗煙記著寶玉叮囑,只說不知,賈璉沒法,便轉頭去找賈珍說三姐和柳湘蓮的婚事。


最是人間絕色處

  賈璉料想得沒錯,賈珍聽到尤三姐的婚事已定,果然不悅。他拉著賈璉來到殿外,避開眾人道:「怎麼匆匆忙忙就定了?你該跟我商量一下的。」

  賈璉道:「左右她早晚都要出嫁的。」賈珍心內一把火直燒到頭頂,他冷聲道:「即便她出嫁,也要我點頭才可以。」

  賈璉勸道:「天下鮮豔的花兒多了去,何苦只戀著一朵呢?滿身的刺兒,別到時花沒摘到手,反倒傷了自己。」賈珍恨賈璉自己得了便宜,不耐煩道:「行了,我知道了,我這兒還忙著呢,你看著辦吧。」

  賈璉心知賈珍雖如此說,心中必不情願的,忙笑道:「這什麼事?趕明兒我出去,尋幾個絕色女子送來便是了。」賈珍聽這話,方想起賈璉奉家老爺命外出的事,便問道:「見節度使?幾時動身呢?」賈璉點頭道:「就這兩日,總夠把小妹的婚事說定了。」

  賈珍聽這話像故意堵自己,心中不痛快,叮囑幾句路上平安的話就走了。賈璉鬆口氣,大步往外走,剛上馬,腿就被一人抱住,他扭頭去看,呸一聲笑道:「蓉哥兒,鬆手。」

  賈蓉放開手,轉拽著韁繩,急急問道:「璉二叔,你給三姨娘定親的事,准了嗎?」賈璉知道剛談的話被他聽去,笑道:「准又如何?不准又如何?」

  賈蓉道:「璉二叔,侄兒就是想知道你給我找了誰做姨爹,我三姨娘那樣的人物,可不能隨便任誰許了。」賈璉罵道:「閑操心!關你什麼事呢!你還有心思管別人的婚事,還不趕緊操心操心自己,我前兒聽你嬸嬸說,老太太正和你媽商量著替你找媳婦的事呢!」

  賈蓉「啊」地一聲,不自在起來:「好二叔,你別騙我,這才哪兒跟哪兒呀,怎麼就要給我找媳婦了?」

  賈璉道:「你還年輕,沒得打光棍的理,自然是要再娶的。要我說,除在廟裡,別整日裡瞎混鬧,在你媽跟前親近些,求她給你挑個好媳婦。」賈蓉道:「我何時瞎混鬧來著,有叔叔嬸子疼我,我不愁沒有好媳婦。」

  賈璉冷笑道:「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帶男人去過花枝巷,你跟你倆姨娘以前的事,我大度,不追究,但以後你要還是肆意亂來,就別怪我這當叔的不疼你。」賈蓉聽完,慌得鬆開韁繩,低頭道:「侄子曉得了。」賈璉懶得再囉嗦,趁他鬆手,趕忙架馬走遠了。

  興兒打聽到柳湘蓮和秦鐘走得近,兩人時常往來,賈璉一聽,當即跑去秦鐘家問信。秦鐘早收到柳湘蓮叮囑,若賈璉找上門,便仍托馮淵找人送信,他不多時便會趕過來的。

  因此秦鐘這日見賈璉上門,並不覺驚異,只將人迎進去,上茶陪著坐下閒聊。賈璉對這種怠慢有些不快,好笑地說:「柳兄真多疑,我替他跑腿做媒,結果卻連個家門都不得進。」

  秦鐘對賈璉沒什麼好印象,也沒什麼壞印象,聽他發牢騷,只笑著說:「他這人就是這臭脾氣,自己要保持神秘,倒把我這裡做約會場所呢。」賈璉知道他們關係好,微微一笑,也不接話。

  茶喝過一回,柳湘蓮方姍姍來遲,賈璉道:「柳兄,實在是這裡沒酒,不然我定要罰你好好喝三大壇,如此方可解我心頭之恨。」

  柳湘蓮陪笑道:「對不住,二爺,我有苦衷,望您諒解。」說完拍拍秦鐘肩膀,暗道辛苦。秦鐘擺手不在意,退回房裡讀書去了。

  賈璉將尤老太勉強、尤三姐不要彩禮之節略去,只說她們滿意這門親,婚事可定。柳湘蓮喜不自勝,朝他道謝:「多謝二爺為兄弟周旋。」賈璉道:「以後都是一家子兄弟,何必多禮。我不日便要啟程公辦,具體事宜還是等我回來再商量,到時我替你們小夫妻買座宅子做新房,也算是我做哥的一點心意。」

  柳湘蓮沒應承也沒否決,只打著馬虎眼說些感謝的話,賈璉心裡高興,想柳湘蓮既也成了尤家女婿,日後再不會亂說話的。

  婚事敲定,柳湘蓮心裡的石頭落了地,晚上便想去偷偷見一眼尤三姐。這種「偷香竊玉」的事,有一便會有二,他幾次三番計畫著再翻一次牆,但之後都生生忍住了,幸好後來那幾個唱戲的朋友到了都城,每日安排著他們拍戲練功,忙起來也就沒那麼多功夫想了。

  今天不一樣,柳湘蓮說服自己,今天婚事拍了板,不久的將來他們就是夫妻,自己去看一眼也沒關係。

  趁著夜色,柳湘蓮輕車熟路來到上次翻牆的夾道,毫不費力就跳進院內,只是這次他聽到尤三姐房內傳來男人的聲音,他心裡疑惑,大晚上的,會是誰在她屋內呢?

  原來賈珍白天聽賈璉說已將尤三姐許給了柳湘蓮,心中又妒又恨,等廟裡佛事結束,忍不住喝了點酒。酒入愁腸,想到尤三姐那樣一個人,就要嫁給別的男人,心裡怎麼都不痛快,晚上便來花枝巷吃飯,瞧著尤三姐衣著打扮不似平日那樣明豔,且素臉青衫別有一番風情,忍不住就犯了癡,索性舔著臉跟尤三姐求歡。

  比起柳湘蓮,尤老太本就更中意賈珍,故而見此情景不僅沒攔賈珍護女兒清白,反拉上尤二姐躲了出去。尤三姐被賈珍逼得連連後退,眼睛瞥見母親和姐姐跑出去,心灰意冷,沖賈珍大喊道:「我許了人家的!你今兒要再過來,我一定會去官府告你的!」

  賈珍冷笑:「你要告什麼?吃我家的穿我家的用我家的,你告我?笑話?我還要告你不知廉恥,成日裡賣俏勾引姐夫呢!」尤三姐道:「你放屁!自己心術不正,看誰都邪!」

  賈珍道:「我看你最邪,整個一妖精,饞人得緊,卻還做出烈性模樣!那姓柳的可知你真面目不知?也不知此前有沒有別人得手,不若我替他試一試。」柳湘蓮剛蹲在窗下,便聽見這一句,一時怒上心頭,站起身推開窗就要往裡跳。

  跳進屋內,只見賈珍步步緊逼,三姐步步後退,兩人太入神,居然都未發現他已進屋。眼瞅著兩人直退到床邊去了,柳湘蓮四下一看,拿起一個木凳就往前沖去。

  尤三姐退到床邊,被賈珍高大的身影籠住,瞅他不防摘下柳湘蓮送的劍,狠心一揮,賈珍痛叫一聲捂著右臂倒下去,柳湘蓮見此,扔了椅子,蹲下劈頭就是一掌,賈珍當下疼得昏死過去。

  尤三姐這時才看見柳湘蓮,忙扔了劍抱住柳湘蓮痛哭。

  柳湘蓮看尤三姐抖得厲害,撫著她的背道:「沒事了,我來了。」尤三姐哭了一會兒,開口道:「你早點娶我好不好?我不想呆在這裡了。」

  柳湘蓮道:「好,只要你願意,我隨時可以帶你走。」尤三姐得到這句話,心裡熨帖,擦了眼淚笑道:「有你這句話,我就還可以再撐撐。」

  尤三姐從柳湘蓮懷裡起來去洗手,柳湘蓮蹲下身子,扯掉賈珍外裳上的一塊布,替他簡單包紮了傷口。

  尤三姐道:「管他做什麼,讓他流血而亡才好呢。」柳湘蓮道:「那樣的話,這個院子裡所有人都別想活了。」

  尤三姐撇嘴,柳湘蓮知道她在說氣話,便笑道:「他要真死了,你有沒有想過你大姐該怎麼辦呢?」尤三姐不語,比起二姐,她是更喜歡大姐的,不愛說話,性子軟,可看得最透,當初與賈府的婚事是不得已,可大姐沒怨過,既不怨人,也不自怨,她只是在用自己的方式生活在那所能吃人的大宅子裡。

  尤三姐掛好劍,問道:「那現在該拿他怎麼辦呢?」柳湘蓮腦筋一轉,對三姐道:「哭吧,就當你殺了人一樣。」說完,他對三姐一番叮囑,一轉身翻窗出去了。

  尤三姐等他一走,立刻猛灌了幾口酒,起身在床內枕邊拿出自己常常服用的安睡丸,掰開賈珍的嘴就酒給他灌了下去,再把包紮傷口的布扯得淩亂,最後放聲大哭起來。

  沒一會兒,尤二姐攙著尤老太顫巍巍進來,兩人都面帶慍色道:「你又發什麼瘋?大晚上的號喪呐!」

  尤三姐邊哭邊說:「媽,我殺了人啦。」尤老太和尤二姐這才看到躺在地上的賈珍,一動不動,胳膊上纏著布,像是三姐胡亂包紮傷口弄的。

  尤老太嚇得兩眼一翻差點暈過去,尤二姐亦嚇得不輕,差點沒扶住尤老太。

  尤三姐道:「媽,這可怎麼辦呢?」

  尤二姐拉著尤老太坐下,打開門走出去看一眼下人房那邊,見沒什麼動靜,忙回來關緊門說:「能怎麼辦?趕緊找二爺吧?」尤老太道:「對對對,趕緊叫醒鮑二家的,叫他們去府裡請二爺來。」

  尤三姐道:「不行,他是二爺大哥,知道我殺了他大哥,還不得抓我去坐牢?」

  尤二姐喃喃道:「不會的,二爺不是那種人。」

  尤三姐擦著眼淚道:「兄弟如手足,他們那樣的人家,是男人重要,還是女人重要?姐,不是我說,要是二爺知道我殺了他大哥,想必對你也會生出嫌隙,告訴他終究不妥。」

  尤老太腦子已經亂了,聞言也道:「對,三丫頭說得對,二爺和大爺是一家人,咱們是外人,出了人命,他們肯定向著自己人,不能冒險,不能找他呀二丫頭。」

  尤二姐也知不行,急道:「那還能怎麼辦呢?還能找誰呢?」

  尤三姐道:「找柳相公吧,他行走江湖,肯定見多識廣,他一定有辦法的。」


最是人間絕色處【改錯字】

  尤三姐出去找柳湘蓮,臨走前她再三叮囑母親和尤二姐,務必守著賈珍,別讓下人們發覺。尤老太與尤二姐已經嚇得失魂落魄,尤三姐說什麼便是什麼,母女倆緊擁著不敢靠近躺在地上的賈珍。

  膽戰心驚捱了不知多久,總算盼到尤三姐和柳湘蓮,彼此見過禮,坐在外間小聲商議。尤老太因起身道:「柳相公,你看,我這姑爺今晚喝多了酒,自己揮劍傷了自己,就……」

  尤三姐見母親總算不太渾,便搖頭道:「媽,你不用編話圓謊,在路上我都告訴柳相公了。」尤老太和尤二姐張大嘴,吃驚道:「你瘋了!」

  尤老太忙對柳湘蓮道:「柳相公,這事呢,跟三姐兒沒干係……」

  柳湘蓮抬手制止道:「老夫人不必說,晚生知道怎麼做。不過,事發至此,都城您和小姐們是無法待下去了。晚生可以幫著您將人不聲不響帶出去,可賈大爺到底是朝廷官員,一家之主,失蹤的事不出一天便可盡人皆知,依晚生拙見,您和小姐們必須即刻離開花枝巷。否則,若被人查出賈大爺最後一晚出現在這裡,你們縱有百口亦難證清白。說句失禮的話,二小姐與璉二爺的婚事,賈府中沒有幾個主子知道,將來若因著賈大爺失蹤被人查到家門前,理虧的還是咱們。」

  生死關頭,尤老太也不敢想榮華富貴,只一個勁兒點頭問:「那可如何是好?不知回老家可以麼?」尤二姐正自傷心,聽母親說回老家,哭得更厲害。

  尤三姐道:「二姐,這種關頭,你別犯糊塗,你想看著咱們三人帶著枷鎖上刑場嗎?」尤二姐埋怨道:「你為何出手那麼重呢?一條人命,說沒就沒了。」

  尤三姐道:「你還念著舊情是不是?難不成我不反抗,就任著他糟蹋嗎?我也並非存心害他,怨就怨他倒楣。」她有些著急,害怕安神丸和酒的勁頭一過去,賈珍中途醒過來。

  尤二姐不說話,坐在一旁抹眼淚。尤老太說:「不要哭了,趕緊回房收拾細軟,咱們趕緊走。」

  尤二姐起身,柳湘蓮攔住說道:「老夫人,老家不能回,您想,他們遲早要查到花枝巷來,見人去樓空,肯定要回鄉找您和小姐。」

  尤老太道:「這不行,那不行,我們哪兒來別的落腳處呢?」

  柳湘蓮道:「這個好說,晚生有個姑母住在南方鄉下,宅中僕婦管家一應俱全,她一生未婚,無兒無女,不嫌棄的話,晚生可以將你和小姐們送去,互相有個照應,順便避避風頭,您意下如何?」

  尤老太已走投無路,此刻唯有照辦。柳湘蓮幫著尤三姐收拾好行李,送母女三人坐上馮淵派來的馬車,讓她們先去自己城外的寓所將就一會兒,之後他和馮淵回到宅子裡,將賈珍用繩子捆了個結實。

  馮淵屏息躲著賈珍身上的酒氣,笑道:「她們還真好騙,只要一個人膽子夠大,過來探探鼻息,就能知道賈珍根本沒死嘛!」

  柳湘蓮看他將賈珍翻來翻去地擺弄,忙道:「你別把他晃醒了。」

  馮淵點點頭,和柳湘蓮抬著將賈珍扔到院外馬車上,問道:「接下來該怎麼辦?」

  柳湘蓮看眼下人房,笑道:「自然是按商定好的來。」

  馮淵縮縮脖子,有點遲疑:「一定要做麼?要出事怎麼辦?你知道,英蓮家當初就是因為火患……」

  柳湘蓮道:「必須要做,而且還要做得乾淨俐落,否則三姐會被他們一直纏著的。你放心,我之前來過這裡很多次,房屋構造已經爛熟於心,二十餘間屋子不會那樣快就徹底燒完,而且,最妙的是,賈璉只買了一座宅子做新房,賈珍父子為方便自己,卻將整條巷子都買了下來,說明他們害怕被人看見。」

  馮淵想一想這條巷子的大小,咂舌道:「果真大手筆,也就是說,這裡除了此房有人住,再無其他人了?」

  柳湘蓮嗯一聲,朝下人房走去:「最重要的一點,馮兄,這裡的房子沒有嫂夫人家中的木制籬笆,這裡整條街都是青磚綠瓦,燒起來沒那麼快,火勢一旦被人發現,也容易撲滅。」

  馮淵挽起袖子,叉腰道:「燒有錢人的房子,我還沒幹過這種缺德事,不過,既然是幫嫂夫人的忙,我就權當是做好事。」

  兩人相視一笑,輕手輕腳走近下人房,沒一會兒功夫便將所有人都套上麻袋塞住嘴巴綁緊手腳扔做一堆。

  因不能讓他們聽出聲音,兩人便比劃著一趟一趟將人抬出去扔進馬車,做好一切,馮淵在外看著,柳湘蓮進屋,澆上火油,打翻燭臺,一間房一間房做完,他閃身出來跳上馬車。

  馬車駛出巷子,柳湘蓮吹一聲口哨,一個黑影從牆角出來,放聲大喊:「走水啦!走水啦!」

  車內眾人七扭八歪地擠在一處,又是害怕又是難受,誰都不知道今晚他們會遭遇什麼,除了賈珍,他正昏睡著,對自己所要遭遇的一切渾然不覺。

  行駛了一會兒,馬車停下,車內醒著的人感覺簾子被揭開,有人伸手進來,對著自己腰間的繩子一扯,接著身子一輕,最後人就被拋到了地上。

  接二連三的悶響結束後,車內人知道自己的噩夢結束了,因為他們落了地,而且馬車已經駛遠了。

  下人們都下了車,馮淵才哈哈大笑起來:「柳兄,我長這麼大,還是頭一次幹這種事,雖說挺對不起他們的,但是真好玩。」

  柳湘蓮笑道:「僅此一次,這種事還是不要經常幹。」兩人說說笑笑,將車駕到燈火通明的花街。

  馮淵同情地看眼車內,歎息道:「自作孽,不可活,賈大爺這次自求多福吧。」

  柳湘蓮道:「他玩弄的少年還少麼?這次,也讓他嘗嘗被人玩弄的滋味。」

  馮淵抖抖肩膀,開玩笑道:「柳兄,你太可怕了,我以後絕不敢輕易得罪你。這個懲罰,想必他今後一想起來,都能不舉。」

  柳湘蓮冷笑道:「被人玩弄算什麼呢?你說,他身無分文地進去,點的還是頭牌,春風一度,無錢付嫖資,是什麼滋味?」

  馮淵道:「太狠了些,他總歸是有頭有臉的人,又是大家長,出了這等事,以後只怕威嚴盡失,顏面全無。」

  柳湘蓮道:「馮兄,你心腸好,我始終比不過。但他這種人,不狠些,難長記性。」說完,他從懷中摸出一副面具戴上,彎身進車廂拖出賈珍,下車徑直往最大最有名的南風館去了。

  馮淵望著燈光閃耀處的柳湘蓮身影,不由長歎一聲道:「雖說懲罰惡人,倒也痛快,可身為男人,一想到那種感覺,又覺他可憐。」

  做完這一切,柳湘蓮連夜駕車帶著尤氏母女去投奔姑母,戲班眾人本就吃□□飯,哪家請就去哪家唱,當下一家老小見主子有事,便都收拾行囊跟著主子踏上遠行的路。

  走之前,柳湘蓮拉著馮淵的手說:「我此生即使粉身碎骨,也難以報答你和鯨卿的恩情,現在沒時間去和他告別,你好歹多照應著他些,成婚之時,一定來信讓我知道。」

  馮淵道:「你放心去,我在這裡呆一陣兒,等鯨卿考過試,瞅著沒意思了,許就去找你們呢。對了,你和嫂夫人什麼時候辦喜事,也一定要讓我們知道。」

  杏奴在馬上聽著,忍不住插嘴道:「兩位爺,要我說,你們乾脆一塊辦婚事得了,省得等來等去的。」

  柳湘蓮喝他,要他莫多事,馮淵卻道:「一起辦婚禮,倒是趣事一件呢。」

  兩人告別,馮淵掏出幾十兩銀子塞給柳湘蓮,讓他路上做盤纏。柳湘蓮不願接受,馮淵笑道:「若只有你一人,我定不多事。但有嫂夫人和她娘家人,你手頭總要顯得寬裕些,才能不讓岳母小看。說老實話,你那岳母,我瞧著,有些不好對付,你萬事保重。」

  柳湘蓮見他周到至此,也不推辭,收下銀子上馬走了。

  秦鐘知道柳湘蓮的事,已是兩日之後,那時他拜別夫子,正從學館回家,卻聽路人議論花枝巷幾日前的大火,以及賈家東府的老爺,不僅愛男色,還愛走後門。

  他當大家聽了什麼傳言胡亂編排,也未當真,只是放不下花枝巷的火災之事,便趁休沐跑去找馮淵問情況。

  馮淵避著屋裡的女人,悄悄跟他說了這些事,秦鐘聽得目瞪口呆,問道:「你們當真夜行跑去花枝巷放火了?這被查出來,可不是鬧著玩的。」

  馮淵道:「你看有人查麼?」秦鐘搖頭,馮淵笑道:「那條巷子內住的人,賈珍心裡有數,賈璉也有,他們不能多事,買花枝巷房子的事根本說不清楚,否則府內人很快就會知道有人在花枝巷金屋藏嬌的事。」

  秦鐘問:「那衙門的人?」

  馮淵笑:「去看過一圈,說是燭臺翻到點燃床帳,無人傷亡,下人們當晚被扔到城外野地,一個個嚇得話都說不利索,查不出什麼,差人便撤了。」

  秦鐘終於笑出來:「他們吃了啞巴虧。」

  馮淵道:「現在咱倆就該知道,柳兄千萬不能惹。」

  
放飛自我的最後一章

  燭火跳動,司棋被一堆僕婦圍在中間,鳳姐上坐,手裡翻動著從箱子裡搜檢出來的東西,神情似笑非笑。

  按理說,司棋此時應該害怕,或者跪下認罪求饒,可她內心毫無懼意,甚至平靜過了頭。反倒是她的老娘一直在旁替司棋找補,一會兒說是亂寫的帳單,一會兒說是自己給外孫女的體己,司棋聽著好笑又心酸,她想,自己給老娘和姥爺丟臉了。

  鳳姐望眼面色如常的司棋,詫異地問道:「你可有話說?」司棋搖頭,急得她老娘直掐她胳膊。

  司棋實在沒什麼可說,她不覺得兩個互相愛慕的人交換禮物是不對的,平日裡寶二爺不也常送東西給林小姐嗎?他們是嫡親的姑表兄妹,她和又安哥亦是如此,況且不過見面說說話,送些禮物聊表心意,她何錯之有呢?

  她現在只疑惑,這些東西她一向藏得深,如何會於今夜搜檢之時出現在箱子裡?

  鳳姐聽完,不再說什麼,因夜深了,留下兩人監守,便帶人走了。司棋老娘氣得跺腳,但看外孫女一臉倔強,不忍責駡,唉聲歎氣地走了。

  司棋和衣倒在床上,想來想去也琢磨不透那些東西是如何突然出現在自己箱裡的。她平日都將東西藏在書架頂上的匣子裡,書架從來都是她在整理,且上面有許多小姐珍愛的孤本,小姐不許其他人亂碰的。

  越想越心火越盛,司棋乾脆起身坐起身子,撩開床帳,卻見自家小姐坐在燈下望著蠟燭垂淚。她當小姐在為自己傷心,強撐著下床笑道:「繡橘呢?怎麼就由姑娘這麼坐著?」自家這位姑娘,打小就不愛作聲,因此長輩們待她總淡淡的,老爺不在兒女身上操心,夫人又不是親娘,只要面上過得去,多的也不過問。她兄弟姐妹也有一大堆,都年輕不曉事,偏管事的璉二爺不大待見姑娘,明明能說上話,卻幾乎沒有對姑娘上過心。

  璉二爺夫妻倆對一個表小姐都比對自家姑娘盡心。

  我可憐的姑娘喲,司棋如今犯下這等事,罰是躲不過了,為又安哥,也不曾後悔。只是一想起我無依無靠的姑娘,我的心裡就苦若黃連,疼似針紮。

  迎春用帕子擦擦眼角,對司棋一招手道:「你過來,我有幾句話要囑咐。」司棋快步過去,彎下身子笑問:「小姐有話明兒說不好麼?大晚上的費什麼神,快回屋躺著吧。」

  迎春道:「你不日就會出府,回家後,我要你改改這倔脾氣,莫要與人對著來,有時候,軟一點才招人喜歡。」司棋喉嚨一哽,帶著哭腔說:「我不知道姑娘在說什麼,我說過,除非姑娘趕我,否則誰也別想趕我走。」

  迎春道:「那包東西是我塞進你箱子的。」司棋吃了一驚,只是不信:「不可能,姑娘……」

  迎春道:「是我,你把東西東西藏在書架上,我日日看書的人,哪能注意不到呢?」司棋道:「我不是有意……」迎春道:「我知道,知慕少艾,我不怪你。可你跟著我一天,你就一天不能如願。母親已經在幫我相看婆家了,我在家裡沒什麼地位,婚事也找不到說得上話的人,可我料想是不會好了,你若跟著我,少不得要隨我嫁過去,你明白麼?」

  司棋眼淚落下來,哭道:「我明白,我願意一輩子跟著姑娘。」迎春卻搖頭道:「我不要你一輩子跟著我,我不要你從這個家出去,到另一個家做丫鬟。我要你出府,和你表哥做一對神仙眷侶。」

  司棋想,我的姑娘,我沉默寡言的姑娘,心地實實在在比菩薩還好。

  有迎春護著,那些婆子倒沒怎麼為難司棋,她被關了幾天後,就被押著送回家了。家裡所有人都氣,都恨,姑母一家上門來探望,都被司棋媽罵出去了。

  司棋不哭也不鬧,牢牢記著姑娘叮囑的話,要對自己有信心。

  人是自己選的,不管出什麼事都要相信他,不能因為旁人詆毀,就對他失望。

  即使她在心底深處怨他臨陣逃脫,怨他留自己一人承擔後果。

  但她依然愛他。

  對,儘管她的情郎在被人撞破兩人好事後逃離,司棋依然愛他。

  她從小就和別的女孩長得不一樣,高個頭,人也健壯,有一陣子她的身高比同齡的男孩還要猛些。

  那時,不管男孩女孩,都很喜歡笑她。

  每年正月,司棋媽都要拜佛,只為求神佛保佑司棋來年不要再長個兒。

  潘又安是除了爹媽外唯一不嫌棄她的人,她那時在姑娘身邊,每日替姑娘從丫鬟婆子們手裡要東西,被掐被擰,她都受著,只有潘又安問她為什麼躲起來抹眼淚,還給她帶糖糕。

  其實糖糕不是什麼稀罕物,司棋每日跟著姑娘,精巧的點心要多少有多少。司棋歡喜的是他的那份真心,他是最低等的小廝,沒什麼固定夥計,哪裡有空就去哪裡,月錢最少,吃得最差,每月還要孝敬管事,所以一包糖糕,對他來說,算是不小的負擔了。

  他一直待司棋好,多年來從未變過。

  小時候司棋長得高大,眾人嬉笑。慢慢成年了,司棋的身高不再猛增,反而出落得窈窕起來。

  也有之前奚落的小廝來獻好,但司棋只鍾愛潘又安一人。

  他不計較自己長得怪異,也沒有因自己變美而沾沾自喜,司棋愛他穩重。

  他什麼都好,只是未免太怯懦。

  司棋本要恨他一生的,但姑娘她滿心希望自己過得幸福,自己可不能被人看了笑話。

  她一般地吃飯睡覺,一般地做事,母親看不過,整日說誰的姑娘這個月又拿回家多少銀子,誰的孫女兒又做了那位爺跟前的大丫頭,她只充耳不聞,默然做自己的事。

  她打算好了的,在家等上一年,若他不回來找她,她就出去找他,最多兩年,若當真等也等不到,找也找不到,她就絞了頭髮做姑子,日夜替姑娘祈福,保佑她一生平安順遂。

  這日,剛掃好屋子,忽聽母親在外大罵:「混帳東西,你竟還有臉上門!你把我們司棋害得那麼慘,居然還敢來?拿著你的東西滾出去!」

  司棋照一照鏡子,將頭髮抿整齊,慢慢揭簾走出去,果見院內一個著藍色長衫的熟悉身影站在那裡,清瘦俊朗,一如從前。

  只是現在被母親拿著笤帚驅趕,顯得有些狼狽。

  司棋扶著門邊,輕輕喊一句:「媽,你先別趕他,我有話要問他。」

  司棋娘眼睛一瞪:「還有什麼問的?不害臊,我的臉都被你丟盡了!你可還要怎樣?」

  司棋道:「我不要怎樣?我只問他怎樣?他若不變心,我仍願意跟他走,破鍋配破蓋,我已上了他的當,還能怎麼樣呢?」

  司棋娘恨道:「豬油蒙心的糊塗東西!跟著他有什麼好?喝西北風嗎?不上席面的東西!我偏不答應!」一面說一面揮著笤帚趕人,潘又安無法,兩隻眼淚濛濛地望向司棋。

  司棋冷笑:「你望我有什麼用?你原已經退縮過一次,難不成這次還指著我為你受過麼?你走後,我擔驚受怕,別人說什麼我都忍了。一心一意盼你回來,就是為了你不聲不響讓我再被媽罵一頓麼?你既然不肯言語,那我就把話撂這兒了,今日你若再不肯像個男人一樣表明態度,明兒我就剪了頭髮去做姑子。這輩子栽在你手裡,我認了,但此後,你我大路朝天,各走一邊,以前的情分就當我喂了狗。」說罷,一狠心,扭頭掀開簾子就進屋去了。

  潘又安聞言,心裡又急又痛,忙抱住笤帚對司棋娘說:「舅母,你先別打,聽我說好不好?」

  司棋娘見抽不出笤帚,憤而撒手,冷哼道:「有話就說,有屁就放。」

  潘又安放下笤帚,從懷裡掏出一匣子珠寶,司棋娘見了,心裡喜歡,咳一聲忍著不說話。

  潘又安道:「我出去賺錢,就想回來贖她的,我知自己沒擔當,不像個男人,可我從沒想過禍害她。我是真心想和她在一起,這些本是拿來贖她的,既然用不上,我拿來做聘禮,只求舅母成全。」

  司棋娘一想,現在女兒已經這樣,若給他,還能有人有錢,若一時強著不給,那丫頭真跑去做姑子,最後人財兩失,豈不可惜?

  她心裡一轉,收了匣子道:「這可是你說的,我家清清白白的好閨女,原本跟著姑娘前途無量,為了你,她拋下臉面跑出來,除了一個壞名聲,什麼都沒落下。你今後可得好好補償她,若她在你那兒受一點委屈,仔細我剝了你的皮!」

  潘又安唯唯諾諾應了,司棋娘得了東西,自然沒有不讓兩人見面的禮,只是司棋委屈,關著門哭得正傷心,說什麼也不肯開。

  潘又安沒辦法,就出來隔著窗子,彎腰作揖,好話說盡,總算換得佳人一笑。

  司棋躲在窗後看他急得在秋風中急得滿頭大汗,禁不住笑道:「活該,早把話說清楚,就是你走遠,我也安心,一聲不吭跑到不知哪裡,就不替我想想,我為你操心不操心?」

  潘又安道:「千錯萬錯都是我不好,我只一門心思想著攢夠錢回來贖你,又怕給你寫信累你名聲,便誰也沒說,這一結束就趕來見你,就連我媽都不知道我回來了。」司棋聽到這裡,心裡才舒服些,便道:「既如此,你先回去吧,別讓姑母傷心,咱倆的事,什麼時候都能說。」

  潘又安聽她口氣軟和,放下心,輕輕應一聲:「哎。」完了又站著不動,司棋好笑,說道:「你走哇。」潘又安又應一聲:「哎。」完了還是不動。

  司棋嗔道:「傻子。」潘又安卻低低地哭道:「在外的時候,我常想你的那一聲傻子,現在得償所願了。」司棋眼圈一紅,柔聲道:「去吧,以後有的是時候叫你傻子呢。」

作者有話要說:

  我寫東西向來是脫韁的野馬撒歡跑,原定的主線最後一定要偏,所有人都偏,我在這裡深深感到自己十分對不住各位和我一樣喜歡紅樓的小夥伴們。【但這個不是說我喜歡什麼就要毀掉什麼啊,只是說我能力有限,給把人都搞OOC了】

  寫支線呢,是因為這幾個小可愛每一個單拎出來都有招人稀罕的點,而且他們的愛情之路分明可以更順遂一些,曹先生和高先生給他們之間設置了路障,而我,作為一個不爭氣的“壞人”,開著小三輪把他們之間的路障給撞飛了。事實證明,開小三輪撞路障的行為是不對的,你們看,我雖然幫他們這幾個CP解決了阻止他們相親相愛的麻煩,但我解決得並不漂亮。

  綠山牆的安妮同學希望我寫寶黛,我感到很榮幸,因為居然有人認可我拆除“曹先生和高先生設置的愛情路障”的能力啦!但我高興過後,很快就清醒過來,寶黛之間的愛情路障遠比馮淵英蓮秦鐘智能兒柳湘蓮尤三姐潘又安司棋他們所有人加一起的還要多【個人觀點,以下都是】。

  短支線裡所有CP的求而不得,比起寶黛,相對來說要簡單許多。馮淵和英蓮是因為薛蟠插足,而薛蟠也不過是臨時起意,所以我想辦法讓薛大爺離開,這倆就能成;秦鐘和智能兒難在智能兒是個尼姑,秦鐘見過污濁,偏愛純淨,所以愛上智能兒,智能兒愛慕秦鐘風流體貼,他倆倒是兩情相悅,可智能兒是六根清淨的佛門中人啊!所以我安排智慧兒還俗,問題解決;柳湘蓮和尤三姐這一對和柳湘蓮和尤三姐這一對和潘又安與司棋很像,都是因為雙方沒有交流而引發的血案。大家都知道,沒有調查就沒有發言權。賈璉給柳湘蓮說媒時,他一聽對方絕色,心裡可高興了,當下就把婚事拍板定下,之後再沒有過問一丁半點女方的消息,直到探訪寶玉,寶玉無意說漏嘴,引他疑心,他又果決退婚,到這裡,我JIO得就可以說他有一、、渣。退婚後見尤三姐自刎,他又頓足歎息,傷心欲絕,恨自己錯過這麼好的女子【和潘又安真的很像,倆該不是兄弟吧】,此時,我真不知該心疼他還是罵他糊塗。潘又安和司棋,因為愛情路障和柳湘蓮X尤三姐太像了,我實在不想寫了,都是一樣的女子癡心不改,一樣的“行為有失”,男子們就憑著這些猜來猜去,疑來疑去,最後把個好好的婚事攪黃,我真的很痛心。

  看完這些小可愛,我最後簡單說兩句寶黛好啦,他倆之間的問題絕對不僅僅是因為第三個人的存在,也不是因為身份懸殊【至少我覺著沒秦鐘和智慧兒誇張,一個書生,一個尼姑,光想想就頭皮發麻】,也絕對不是因為誤會,他們彼此精神以及靈魂應該是很契合的了,但他們還是不能在一起。

  為什麼呢?其實恰好就是因為他倆不是馮淵英蓮秦鐘智慧兒之流的普通人,雖然我沒文化,但我也知道這樣兩個人中間隔著重重阻礙。

  寶黛的愛情路障,清除起來絕沒辦法像我清理短支線CP裡那樣簡單。

  等我努力鑽研,摸清他們全部底細,再來戰紅樓。【捂臉】

  最後謝謝一直陪伴的各位天使,特別感謝唧唧、螺螄粉,沒有你們的不斷支持,我可能早就崩潰並且放棄這個醜孩子了。【鞠躬】
【連載文請勿回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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