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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喬傳)生死諾不相負》作者：霏雲【完結】
悠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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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喬傳)生死諾不相負》作者：霏雲【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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悠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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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案：
楔子
昔日我曾對你說過，心不動則不傷。
而今，失去你的我，每一日、每一時、每一刻，都如同被那荊棘穿身，不動已是痛，動則摧心徹骨。
情愛於我來說，便是最難穿行的荊棘。
我卻始終沒有你披靡破土的勇氣，直到疲於殘喘，還不得不獨活于世，方知你曾經邁向我的那一步，那一個擁抱，那一個吻，是何等珍貴。
從來自詡寂寥如水，不知何時情根深種……
————星兒
內容標籤： 原著向
搜索關鍵字：主角：宇文玥+楚喬 ┃ 配角：蕭玉+月七+燕洵+ ┃ 其它：同人+楚喬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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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一章：罷黜軍職
燕北，白雪皚皚。
冰湖早已恢復了寂靜，這一場大雪下了十天之久，那些殘肢斷臂，那些鮮血淋漓，都被這從天而降的雪白覆蓋，潔白穹蒼之下，又有幾人知道，那複又凍結成冰的湖面，經歷過一場慘烈的戰役，那湖底，又添了多少亡魂。
沿著湖向東十裡，隱約能看到幾條人影，在雪地中不停地翻找著什麼。
「姑娘，您傷勢未愈，不宜在外久留，還是先回去吧，此處有賀大哥和兄弟們，您還不放心嗎？」
杜平安急得一直搓手，十天了，整整十天。
那日激戰中宇文玥沉入湖中，楚喬被燕洵著人救起，濕淋淋的楚喬凍得嘴唇發紫，卻在燕洵面前卸甲跪地，瘦小的身軀挺得筆直，聲音顫抖卻擲地有聲：
「要殺要剮，悉聽尊便！」
燕洵目光幽暗，掌心血染的玉璧洇出點點血跡，一滴一滴地落進耀目的白雪中，唇角緊抿，半晌艱難地吐出兩個字來：「怎講？」
「我已不是你燕北統領，殺你將士！刃你士卒！你可還有理由讓我活命！」一句比一句清晰，一句比一句響亮。
楚喬狠狠地盯著燕洵的眼睛，銀牙咬斷，咽下一口鮮血。
她在他的箭下為宇文玥拼命，在他的面前割斷黑鷹軍戰士的喉嚨，通敵叛變，無可辯駁，樁樁件件都是不可赦的死罪！
而她也不想辯駁！
他不顧長安十年相伴之誼，她顧！
他不顧圈禁三年相護之恩，她顧！
燕洵既然不想讓宇文玥活著，那麼，她便不活！
上窮碧落下黃泉，宇文玥，她答應過他不離開的話，不會食言！
「楚大人！」
一聲悲愴大喝自身後響起，楚喬不必回頭，也知是賀蕭趕了過來。
「楚大人！」
一片盔甲觸地鏗鏘之聲，整齊沉悶。
秀麗軍齊齊跪倒一片。
「你們幹什麼！」楚喬頭也不回，大聲呵斥，「給我回去！」
「楚大人……」賀蕭睚呲欲裂，卻不知該如何救下楚喬。
程鳶所有部將都已被殺，程鳶已死，現今無人可證秀麗軍與黑鷹軍交戰，一切都可說是大魏兵士以及宇文玥的月衛所為，與秀麗軍毫無干係。
「秀麗軍無需我這樣的人為將為帥，賀蕭，記住你說過的話，效忠殿下，保衛燕北！」楚喬依舊沒有回頭。
「大人……」
一陣哀呼，秀麗軍群情激動，多苦多難，楚喬都從不曾棄秀麗軍而去，如今，他們如何能棄她不顧！
「你們是想造反嗎！」楚喬陡然一聲大喝，「忘了你們是為了什麼回來的嗎！」
寂靜。
鴉雀無聲。
沒錯，他們就是為了洗脫叛徒的罪名，一路披肝瀝膽，殺出一條血路才回到家鄉。
他們就是為了家中父老，重新挺起胸膛做人，才踏著死去同袍的屍體，一步步地走回了燕北。
而今，終於站在了家門前，終於走進了燕北的羽翼下，怎可再做一次叛軍！
賀蕭的雙唇咬出了血漬，狠狠地攥緊了拳頭，再無聲息。
「阿楚，」燕洵終於動了動嘴唇，聲音些許沙啞，「誰准你脫離燕北軍？我一日不允，你便一日是我軍中之人。」
楚喬冷冷一笑，「軍中之人，殺了你的將士，便不用償命嗎？」
燕洵胸中一陣氣血翻滾，強撐著站穩身體，看著面前跪著的楚喬。沒錯，不管她是否繼續留在這裡，血戰之中鮮明的立場，都足以治她身首異處。
「阿楚，你不要逼我。」燕洵緊緊地咬著牙，眾目睽睽之下，通敵叛亂的罪名之前，她是要逼死自己，也是要逼死他！
「是你先逼我的！」
楚喬提高了音量，雙膝在雪地上被寒意浸透，溫熱的血和著雪漸漸地凝結成冰，寒涼刺骨。
「殿下，阿楚姑娘一時氣話，作不得數，她雖誤殺了我軍將士，但是宇文玥的人馬被整支全殲，不知可否功過兩抵？」阿精謹慎地措詞，一邊看著浴血的楚喬，一邊小心觀察著燕洵的臉色。
「也罷……」燕洵微微頓首，正待應允。
「殿下，楚喬殺我黑鷹戰士皆為我等所見，大戰之時，不能死於沙場與敵人你死我活，卻死在自己人手上，這種人得釋無罪，您叫我們黑鷹軍如何能服！」
燕洵身後突然走出一個人來，語畢撲通一聲跪了下來，「懇請殿□□恤死去的黑鷹軍戰士，他們死在自己人手裡，九泉之下怎能瞑目。」
楚喬冷冷地看著那人，一張臉上看不出任何表情。
燕洵慢慢地閉上了眼睛，額頭青筋隱約迸起。
他怎能真的任她叛出燕北，她已是大魏逆賊，再加上反叛之罪，那便是他親手將她推出了燕北，推出了他的懷抱。
「著，秀麗軍統領楚喬，罷黜軍中職務，即日起逐出軍帳。」
第2章 第二章：遍尋無果
「姑娘，您回去歇歇吧，又是一天了。」杜平安跟在楚喬身後，眼見那原本就瘦弱的肩頭骨骼越發突出，心中一陣不忍。
十天前楚喬被罷黜軍職，他便跟著楚喬一起走出軍帳，他既不是秀麗軍也不是黑鷹軍的兵士，一介布衣留在軍中，原本就是楚喬的收留，而今，既然她走，他也不想留，跟在她身邊，做個隨從也好。
反正紅川城是她救的，他的命亦是她救的，她去哪裡，他就跟著去哪裡。
前三天，楚喬幾乎一直泡在湖水裡。
冰冷刺骨的湖水淹沒瘦小的身軀，楚喬跟著殘留下來的幾名月衛，潛入湖底，幾乎把整個冰湖都翻過來，卻沒有找到宇文玥的蹤影。
當月衛那些利刃穿身眉頭不皺的漢子們，瞪著一雙雙哭紅的眼睛死死的拉住還要跳下湖底的楚喬，告訴她宇文玥的的確確不在湖底，再這樣下去她自己的性命也將不保，若她一併殞命，如何對得起宇文玥的在天亡靈之時。
掙扎的楚喬突然安靜了下來，一雙大眼睛茫然而空洞地睜著，目中流露出的哀傷讓所有人不忍直視。
她沒哭，也沒動。
良久，便那麼站著。
身上的冰霜結了一層又一層……
終於，暈倒在地。
可是楚喬依舊沒有放棄尋找，冰湖既然尋不見，她就在冰湖周圍一尺一寸地找。
「生要見人，死要見……屍。」
杜平安永遠記得楚喬在說這句話的時候，唇角突然滴落的鮮血。
於是，十日又十日，十日再十日，十日複十日……
所有人都知道，宇文玥或許再也不會出現了，只有楚喬，她走遍了這一帶所有的草原，撈遍了附近所有的河渠，翻遍了所有的溝壑，從白雪紛飛到綠草如茵，從未停下腳步。
這期間，燕北和大魏經歷了一場規模巨大的戰役，各自傷亡慘重，而大魏皇帝突然病危，大軍緊急開拔回朝，只留下燕北王元嵩和少量軍隊依舊駐紮。
燕北元氣大傷，大魏撤軍便忙著休養生息，戰事暫時告一段落，此時的燕北，一派山雨欲來風滿樓的陰霾安靜。
楚喬所居，便是燕北和大魏的交界處，元嵩知她一直在尋找宇文玥，便命人在她經常出沒的地方建造了一間小院，供她和一眾一直不肯放棄尋找的月衛起居。
楚喬親自為這個小院掛上了牌匾，碧水院。
青山碧水，她在此，尋他覓他。
院落為大魏所建，燕洵又特意叮囑過不准騷擾楚喬，所以楚喬和眾位的日子倒也還算太平。
某日，楚喬剛睡下，門外突然響起了杜平安急促的敲門聲。
「姑娘！姑娘！」
楚喬立刻翻身下床，「什麼事？」
「姑娘，月衛的弟兄在外面找到了……」杜平安的聲音突然沉了下去。
「找到了什麼？」楚喬心中一驚，隨手搭上一件斗篷，迫不及待地打開了房門。
第一眼，便看到了院落中，深藍色錦緞的覆蓋下，一角森森白骨露了出來。
楚喬雙腿一軟，一隻手狠狠地抓住門框，方才保持著身體不倒下去。
嘭的一聲，旁邊一扇房門猛地打開，從裡面沖出一個人，閃電般地掠到了那錦緞旁，咚地一聲單膝跪地，一隻手伸出去，拈住了錦緞的一角，卻顫抖著遲遲無法揭開……
楚喬一步一步地，緩緩踏了過去。
俯身，蹲在那人身邊，聲音寒涼如水，「我來。」
柔荑輕拈，指尖白得一絲血色也無，卻穩穩的，呼啦一下揭開了錦緞。
月七猛地閉上了眼睛。
耳邊突然響起蹣跚的腳步，然後是杜平安焦急的叫聲：「姑娘！姑娘！你不要緊吧！」
月七狠狠地睜開眼睛，面前是一具白骨，刺得他眉心一跳，目呲欲裂，這難道是……
轉過頭，卻看見楚喬癱坐在地上，面上帶著一絲欣慰的笑，她說：「月七，不是……」
宛若胸中一塊巨石落地，此刻月七方感覺到，自己也是雙腿無力，竟然站也站不起來。
「公子……」
啪——一滴淚落在青磚，轉瞬滲入不見，「您到底在哪兒……」
「宇文玥，」楚喬緩緩地站起來，遙望著寂靜的夜空，「你是怕我看到你死了，就不活了嗎？你若真有本事，就一輩子不要被我找到……」
翌日，碧水院門外來了一位訪客，尚未踏進院子，就被一條黑色的身影擋住了，冷冷的聲音響起：
「楚姑娘不在。」
「蒙楓，我有要事找阿楚，萬望通報一聲。」仲羽雖面有急色，依舊持禮以待。
「楚姑娘不在。」蒙楓還是這一句。
「蒙楓，若不是事態危急，我也不會冒昧來打擾阿楚。」仲羽心急如焚。
「你們打擾得還少嗎？」蒙楓冷著臉，「楚姑娘已不是燕洵的人，你們燕北之事，不要拿來煩擾楚姑娘。」
「你……」
「蒙楓，」杜平安一路小跑過來，「楚姑娘請仲羽姑娘進去。」
「多謝。」仲羽向杜平安抱拳，無暇再理蒙楓，徑直向著楚喬的房間走去。
第3章 第三章：孑然一身
「阿楚。」仲羽見到楚喬，身子一矮，竟然深深拜了下去。
雙膝突然被一股力道拂過，自膝蓋而上，將她的身體硬生生地托了起來，卻是無法再下去一分一毫，筆挺地站了起來。
「阿楚……」仲羽喚道。
「楚喬當不起如此大禮。」楚喬衣袖翩然而落，長髮披散在腦後，一身素衣，背對仲羽而立。
「阿楚，求你救救烏先生！」仲羽無奈，出聲央求。
「方才蒙楓所說，你可聽到了？我已不再是你燕北之人，你們燕北之事，我不好過問。」楚喬的聲音淡淡的。
「阿楚，殿下這次是鐵了心要治烏先生的罪了，還望你看在烏先生與你母親往日相識的份上，莫讓故人枉死啊！」仲羽下跪不得，心急如焚，一雙美目竟然蓄滿了淚。
楚喬的肩頭微微顫動，半晌，慢慢地轉過身來，一張巴掌大的小臉上，一雙黝黑深邃的眼睛深深地凹陷下去，更顯得瞳仁漆黑，臉色蒼白。
此刻她看了一眼仲羽，將目光落在窗外。
「燕洵要殺他之心已非一日，豈是我一個無兵無權無國之人救得了的。」
「阿楚，你難道真的要眼睜睜看著燕北繼續陷入屍山火海嗎？你難道真的忍心看著你曾經拼命守護過的紅川城再度淪為人間地獄嗎？你難道……你難道連秀麗軍的死活都不顧了嗎？」仲羽死死地攥著拳頭。
「秀麗軍……」楚喬的睫毛輕顫了一下，「可還好？」
「原本雖不得殿下之心，也不至於苛待，可如今……」仲羽咬了咬牙，「殿下要秀麗軍護送烏先生去大樑呈送登基詔書！」
楚喬驀地看向仲羽，眼中火花飛濺，「登基詔書！」
「是的，」仲羽點點頭，「天下盡知燕北燕洵已反，殿下登基之事已是大勢所趨，只是我萬萬沒想到，他會讓烏先生為使，去大樑呈送登基詔書！」
「一石二鳥，好一個借刀殺人。」楚喬冷笑一聲，「只是燕洵似乎忘了，此刻燕北未穩，大局未定，他空有直取長安的野心，卻沒想過此時正值用人之際，同室操戈，未免太過心急了些。」
「大樑帝一直坐山觀虎鬥，烏先生和秀麗軍此去凶多吉少，若是大樑帝向大魏示好，必定擒住烏先生奉上，退一步說，就算大樑帝態度曖昧，肯放烏先生回來，燕洵也不會讓他和秀麗軍平安歸來，出了大樑境地肯定會派人暗殺，屆時將這筆帳算在大魏頭上，更有發兵的由頭。」仲羽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阿楚，這次，只有你才能幫烏先生了。」
「我？」楚喬淒然一笑，「你以為，憑藉著燕洵對我的那一點點情分，我便能撼動他稱王復仇的野心嗎？我曾經跟你一樣，也以為我能，但事實上，你和我，都把我想得太過重要了，燕洵他既然決定拋出秀麗軍，就說明楚喬在他心中，已經死了。」
「可是……阿楚，他畢竟容你在這裡這麼久，可見你在他心裡還是很重要的。」
「重要又能怎樣？若不是還有著長安三年扶持的情分，他早容不下我了。」
楚喬慢慢行至窗邊，小幾劍架上一把月白色的長劍，通體銀光粼粼，不著塵埃，看到它，便像是看到了那一個如浮冰碎雪之中出來的翩翩公子，眉目清冷，氣度雍華。
她的人背叛了燕北，她的心背叛了燕洵，她早已站在了燕洵的對面，如同那一日碎裂的冰面，無法融合。
「那你便真的置之不理嗎……」仲羽始終無法相信，那是秀麗軍，是楚喬親手從大魏帶來，一路腥風血雨殺回燕北的秀麗軍，她真的能做到眼睜睜地看著他們去送死？
楚喬摩挲著破月劍，劍鞘冰涼，透過指甲抵達心臟，陣陣冷意。
「平安，送客。」
杜平安送走了仲羽，室內一片靜默，一滴晶瑩落在破月劍月白色的劍鞘上。
「你說讓我為了自己而活，我聽了你的話，可是……為了自己而活為什麼總是那麼艱難呢？宇文玥，你告訴我，我如果已經沒有了你，那麼我還有什麼呢？如果我什麼都沒有，我為我自己活下去的理由是什麼呢……」
門口發出了一聲輕微的響動，楚喬依舊沒有動。
「星兒姑娘，請帶上月七。」
楚喬的手從破月劍上收回，側目：「你怎知道我一定會管這事？」
「這三個月，諜紙天眼密宗所有的人都已經把燕北和大魏翻了個底朝天，都沒有找到公子的人或者……屍體，最後一絲希望，便是大樑，大魏內戰，大樑必定會打探，當日現場除了兩軍將帥，最有可能存在的，還有大樑諜者，月七……也想去大樑碰碰運氣。」
月七低眸垂手，強忍悲痛。
他跟楚喬一樣，活下來的希望便是宇文玥，一日未見宇文玥的屍骨，他便不能死。
「不是碰運氣，月七，」楚喬走到月七面前，看著他的眼睛，「是尋找希望。」
「是，」月七抿了一下嘴唇，「尋找希望。」
第4章 第四章：公主來訪
傍晚，一隻白色的小鴿子飛進偌大的定北侯府，也就是現在的燕王府，落在了戒備森嚴的某個院落。
一陣輕快的腳步由遠及近，行至一處門外，沉聲說道：
「殿下，阿精求見。」
「進來吧。」
從裡面傳來一個淡淡的聲音。
阿精微微躬身，走了進去。
夕陽斜照，書房內有些昏暗，燕洵坐在正中央，不明不暗的光線中看不清臉上的表情。
「殿下，仲羽姑娘今日去了楚姑娘的院子。」
雖然所有人都知道楚姑娘的院子叫碧水院，但是沒人敢在燕洵面前這麼叫，別人不知道為什麼，阿精卻是知道的，因為宇文玥在長安所居叫青山院，這青山碧水一念出，殿下不震怒才怪。
「果然去了，」燕洵狹長的丹鳳眼眯了起來，「結果如何？」
「仲羽姑娘出門時神色鬱鬱，想必……楚姑娘沒有理會。」阿精一直躬著身子。
「是否掩人耳目也未可知，仔細留意著。」燕洵擺了擺手，「下去吧。」
阿精唱了個喏離去。
燕洵緩緩地站了起來，頎長的身軀在空曠的殿內顯得孤寂而落寞。
「阿楚，難道你當真與我斷得如此徹底，竟然連秀麗軍都不能讓你回頭了嗎……」
====================================
草木新翠，樹枝新芽。
碧水院不遠處一棵大樹上，樹枝輕微地晃動了兩下。
一頂不起眼的小轎落在碧水院門口，蒙楓出來，客氣地抱了下拳，迎一位頭戴斗笠面紗的女眷入內。
楚喬已在院子裡等候。
那女子摘下面紗，卻是一臉冷漠和不情願：
「我來了。」
「見過淳公主。」楚喬慢條斯理地施禮。
「若不是看在哥哥的份上，我是絕對不會踏進你這裡一步的。」元淳冷冷地注視著楚喬的臉。
「多謝淳公主。」楚喬施禮已畢，卻並未起身。
「說吧，叫我來做什麼？」元淳亦不理會楚喬還行著禮，直接問道。
「平安，看茶。」楚喬站直身體，沖著元淳微微一笑。
「免了，我不是來喝茶的。」元淳不耐地打斷。
「淳公主，我這院子簡陋，既無花草可觀，也無鳥寵可豢，唯有這茶，還是前幾日元嵩派人送來的，想必公主還喝得慣。」
楚喬話音剛落，平安已經端著茶盤走了過來。
「我說了我不是來喝茶的，也不是來看花豢寵的，你究竟叫我來做什麼？」元淳微怒。
「自是因為什麼也做不了，所以才請公主喝上幾杯茶，聊以消磨時間。」楚喬施施然落座，並且沖元淳恭敬地一伸手：「公主請坐。」
元淳雖不知楚喬葫蘆裡賣的什麼藥，也不知楚喬送給元嵩的密信之中寫了什麼，但知她既然來了，也只能配合楚喬，便坐了下來。
兩個人當真就這樣，面對面的，喝起茶來。
誰也不說話，元淳沉得住氣，楚喬更沉得住氣。
就這樣過了約莫小半個時辰，楚喬突然開口：「天色將午，碧水院餐食粗鄙，便不留公主用膳了。月七，護送公主回去。」
「喏。」月七如鬼魅一般的身影突然出現。
元淳愣了一愣，她從來到走，當真是除了喝茶什麼都沒做，楚喬竟然真的是叫她來喝茶？
「你……」元淳有些摸不著頭腦。
「公主請慢行。」楚喬起身施禮。
元淳閉上了嘴，狠狠地看了楚喬一眼，轉身走了。
依舊是那頂不起眼的小轎，被轎夫重新架起，順著原路折返，只不過一行人中，多了一個月七。
大樹上枝丫再次晃動了一下，空中隱約掠過風聲，向著某個方向而去。
隊伍中的月七，目視前方，耳廓微動。
燕北，燕王府。
整個大殿之中彌散著安神香的味道。
阿精得了侍從的信兒，慢慢地躬身穿行向前，立在華麗的床帳之外。
「殿下。」
「嗯。」帳內響起燕洵略帶鼻音的慵懶之聲。
「烏道涯一行昨日已抵達大樑邊境了。」
「算來也差不多該到了。」燕洵坐起身，婢女立刻過來拉起床帳。
「還有一事，這幾日元淳公主每日都往楚姑娘那裡去。」阿精繼續稟告。
「哦？元淳？」燕洵似也有些意外，「每日都去？」
「一連四日了，每日都去，前後不過待上半個時辰，然後再由月七親自護送回去。」
燕洵沉吟半晌，「繼續留意便是。」
「喏。」
香茗清新，啜飲一口，唇齒留香。
可是此刻，元淳沒心思品茶，對面坐著的那個人，一身素衣，撐著下巴，大大的眼睛空洞地望著窗邊劍架上的破月劍，看起來失魂落魄，可卻讓人偏偏感覺不到她的頹敗，就像在身體中蟄伏著一個幽靈，或許你可以當她是個廢人，但是只要你輕輕伸出手指觸碰過去，那個幽靈便會猶如惡魔一般，張口咬掉你的手指。
「你能不能說句話？」元淳煩躁，這已經是第七日了，她實在受夠了楚喬這副模樣。
「我以為公主不喜聽我說話。」楚喬連姿勢都沒變，若不是聲音來自她的口中，元淳甚至以為是別人在說話。
「何止不喜，我還憎你恨你。」元淳一聲冷哼。
「嗯。」楚喬又發出一個音節，表明她知道了。
「可是這些日子，見你這般模樣，你過得不好，我便安心不少，對你的憎惡，」元淳不自然地看向別處，「有所減少。」
「多謝公主。」楚喬依舊沒動，一句感謝也說得漫不經心。
「我經歷了這許多事，身邊的人都被我牽連，母妃因我而死，王兄因我而殘，貼身婢女為我抵命，只有我，這個最該死的人，反倒一直活著……」元淳歎息了一聲，似乎在對楚喬說話，又像是在自言自語。
「我恨過你，恨不得手刃你而後快，我一生之中雙手從未染過血，可是那天紅川城外，我握著刀走到你面前，一想到能將你置於死地，便激動不已。我知道你無辜，我也想恨燕洵，可是那時的我，做不到，我做不到恨他，便恨你……」
「我現在也做不到恨他，可卻漸漸地，不那麼恨你了……」元淳的聲音低了下去，「恨這種感情，對於我來說，太過痛苦，我放不過你們，便放不過自己，那些為我而死的人，便都放不過……」
楚喬的眼神，慢慢地從破月劍轉移到元淳的臉上，動了動嘴唇，似乎想說什麼，卻終是沒有說。
元淳輕輕地將一個錦囊自腰間抽出，放在桌面上，「這是哥哥今日讓我帶給你的，他要我轉告你，務必小心，自身安危為上。」
「公主……多謝。」
楚喬拿過錦囊，深深地看向元淳，眸光閃動。
「去吧。」元淳端起茶杯，不再看她。
還是那頂轎子，還是那幾位轎夫，還是每日都護送轎子回去的月七。
還是那棵大樹上微微晃動的枝丫，還是那風聲遠去，只不過這一次，月七突然回頭，像那個方向看了一眼，然後，收回目光。
嘴唇抿成一條線，雙目炯炯有神。
第5章 第五章：初臨建康
今日阿精的腳步聲較前幾次急促了些。
「殿下，元淳公主已經有三日不曾前往楚姑娘那裡了。」
婢女垂著頭，心道，這阿精將軍也真是有趣，去也大驚小怪，不去也大驚小怪，一個公主一直往一處去，久了自然就膩了，不去有什麼稀奇，這回怕是要遭殿下斥責了。
哪知燕洵霍然起身，一雙眸子銳利如刀：「怎麼早不來報？」
「阿精失職！」阿精噗通跪地，「這些日子以來公主一直反復出入，迷惑了刺探情報的人，今日方才反應過來，怕是最後那日從院子出去的，不是公主！」
「怕是？」燕洵冷笑一聲，「那必定不是！」
「阿精該死！」阿精一個頭磕在地上，立時腫了起來。
「備馬！」燕洵無暇理會阿精，腳下生風，人已經到了門外。
碧水院還是安安靜靜地坐落在原處。
蒙楓抱著劍站在門口，跟往常無異。
遠處突然一片塵土飛揚，夾雜著馬蹄聲，由遠及近，一隊精壯人馬出現在了碧水院的門前。
蒙楓慢慢地抽出了劍。
「開門。」燕洵的馬自人群中踏出。
蒙楓站立不動，長劍直指燕洵，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嗖嗖嗖——院牆上翻下幾條身影，與蒙楓並排而戰，唰地齊齊拔劍，指向燕洵等人。
一行人護在碧水院門口，沒人開口說話，就連蒙楓同樣一句廢話也無，要殺便殺。
劍拔弩張，一觸即發。
「蒙楓，開門。」
院內突然傳來一聲清脆的聲音，飄虛婉逸，毫無內力，自然不是楚喬。
燕洵眉心一跳，果然。
院門緩緩打開，元淳的臉出現在院落之間。
「這裡沒有你想找的人。」元淳側身而立，看了燕洵一眼，「你若不想空手回去，就將我抓了吧。」
燕洵眸深如許，臉上卻看不出什麼表情來。
二人隔著院門相對，一個昂首挺立，一個面色陰沉。
許久，燕洵一抖韁繩，調轉馬頭，雙腿一夾馬腹：「駕！」
當先而去。
眾人隨後紛紛跟隨燕洵，調轉馬頭離去。
杜平安這才松了一口氣，拭了一下額頭上的冷汗：「公主，您剛才幹嘛要那麼說，要知道您可是大魏的公主，萬一被擒了，我可怎麼跟楚姑娘交代。」
「燕洵不會捉我的。」元淳仰起頭，似在看天上的雲朵。要抓早就抓了，不會等到現在才做這種無意義的事情。
杜平安有些詫異，但是沒有多問，大人物的世界，總是很奇怪的。
大樑地處東南，在燕北以南，西鄰大魏，盛產絲綢茶葉，漕運發達，地域雖小卻很富庶。
建康城雖不比長安大氣，卻也繁華。
鬧市中某一處不起眼的小茶棚中，坐著三三兩兩歇腳的行人。
「沒想到元嵩殿下給的通關文牒竟然這麼好用。」
茶棚的角落處，一個年級不大的少年跑了過來，將錦囊交還給楚喬。
「那只是自然，殿下畢竟是皇子，這點小事還是辦得妥的。」月七倒了杯水給那少年。
「咱們現在身處異國，儘量不要提大魏的人和事，尤其是皇室，小心被人盯上。」楚喬出聲叮囑。
「喏。」少年恭敬地答道。
「星兒姑娘，我們在大樑人生地不熟，要不要找人幫忙？」月七問道。
「你若指的是蕭策，那便算了。」楚喬握著茶杯，杯身溫熱，手心卻冰涼，「你莫要忘了宇文玥是諜紙天眼的關鍵，蕭策首先是大樑的太子，且不提這幾分淺薄的交情，在江山權力之前，至親摯友又算得了什麼。」
月七沉默了半晌，卻還是不死心：「那萬一公子的確是落在了蕭策手中呢？咱們不該去問問嗎？」
「我最怕的，就是宇文玥真的在蕭策這裡，」楚喬的眉目似落上了一層冰霜，「若是真的在，而蕭策卻瞞著我，這說明什麼……」
月七心中一凜，低頭不言。
對於權謀者而言，沒有永遠的敵人，也自然沒有永遠的朋友。
楚喬一行人找了個民宅租了下來，元嵩給的錦囊裡不僅有通關文牒，還有行商文書，可謂是細緻之極，幾個人扮作大魏來的茶商，並沒有惹人生疑。
那日離開的時候，四名月衛換了轎夫的衣服，加上月七和楚喬，一共是六個人。
蒙楓原本也執意要跟來，但怕太過惹眼暴露計畫，後來只好作罷，悶悶不樂地與杜平安留了下來。
月衛整理宅子的動作很快，楚喬也並非養尊處優的嬌貴小姐，六個人很快就住了下來。
「月七，有個問題我一直想問你。」楚喬坐在院子裡的長凳上，看月七砍柴，那個年紀小一些的月衛在燒水。
「什麼問題？」月七砍柴不用斧頭，一把劍舞得飛快，須臾之間一摞整齊的柴擺在了爐子旁邊。
「你們月衛後面的數字是怎麼來的，你為什麼是七？」
自從離開碧水院，離開燕洵的視線，楚喬的心情稍稍好了一些。
「我是七歲跟在公子身邊的，數位是成為月衛的年齡。」月七解釋道。
「這樣。」楚喬了然地點點頭，怪不得她只聽到過二十三二十四，卻沒聽到過四十幾五十幾。
「姑娘，我是月十四。」燒水的少年抬起頭，沖著楚喬咧嘴一笑，稚嫩的臉上稚氣未脫。
「你是去年才當月衛的？」楚喬問道。
「姑娘你怎麼知道！」月十四驚喜。
「不難猜。」楚喬笑了一下，看這張臉就知道，肯定不會差太多。
「冰湖一戰月衛損失嚴重，不得已只好破格提了幾個人上來，難免品質參差不齊。」月七嘴角抽動了一下，月十四這個腦袋，跟他那個名字一樣，缺一塊！
第6章 第六章：十四月兒
月十四聞言默默地垂下頭去，楚喬道他是因月七說他「品質」不好沮喪，目中帶責地看了月七一眼，月七也覺自己剛才說話有些過分，清了下喉嚨，說道：
「其實，你年紀尚小，今後只要多多歷練……」
話未說完，只聽月十四的聲音悶悶地傳來：
「我當月衛一年了，一直在外院，就想著自己多努力，多殺敵，好好表現，能夠早日進內院成為公子的近侍，可沒想到好不容易來了，連公子的面都沒能見上一見……」
楚喬突然轉了個身，仰頭望著寂靜夜空，不語。
月七眼圈微紅，伸出手，猶豫了一下，終於還是在月十四的肩頭落了落：「我們一定會找到公子的。」
「真的嗎？」月十四抬起頭來，竟已是淚流滿面。
月七眼眸深深，重重地，再重重地，點了下頭。他的視線從月十四的臉上移開，落在楚喬筆直消瘦的背影上。
大樑，是他們最後的希望，若是連這最後的希望都破滅了……
「星兒姑娘，若是公子真的……你會替他報仇嗎？」月七還是忍不住問了出來，三年患難與共，三年卑微相護，她真的能做得到對燕洵兵刃相見嗎？
「你呢？會嗎？」楚喬轉了過來，直直地看著月七，眼神猶如深潭一般，看不出情緒。
「我自然會。」月七咬咬牙，「非手刃燕洵不能解我心頭之恨。」
「很好。」楚喬微微一笑，轉身走了。
「星兒姑娘……」月七似還要說什麼。
「有你們替他報仇，我便放心了。」楚喬的聲音遠遠地傳來，人已經回了房間。
楚喬踏進房間，回手關了房門，靜靜佇立。
宇文玥，有人替你報仇，我便安心地去陪你，可好……
***************
楚喬一行人在建康落了腳，第二天月十四就帶回了烏道涯的消息，原來他們呈送了燕王的登基詔書之後，竟然被大樑帝以待客為由留在了建康，以遊玩之名實軟禁監視之舉。
「怪不得烏先生這麼久沒有回程的消息，怕是在梁帝的控制下，連消息都傳遞不出去。」楚喬的眉頭皺了皺。
「梁帝對烏道涯的態度倒也禮讓，不像是要斬殺來使的行徑。」月七說道。
「烏先生對於梁帝來說，殺了便是燙手山芋，不殺又捨不得到嘴邊的肥肉。」楚喬端起茶杯，望向窗外的街市。
他們所處乃是健康城最大的酒樓醉仙樓，今日約了個重要的人物，排場是一定要的。
「那就將烏先生這麼一直拘著？」月七不解。
「自然不會一直拘著，梁帝想向大魏示好，又不想在這個節骨眼上得罪燕洵，通風報信自然是少不了的，屆時大魏的人偷偷潛入建康城，殺個把燕北使臣還不是易如反掌的事情。」
「星兒姑娘，月七有一事，必須提前言明。」月七神色有些掙扎，但是語氣鏗鏘堅定。
「我知道，」楚喬微微一笑，「你們都是大魏子民，絕無跟著我去救叛軍的道理，我也不會讓你們那麼做。」
「其實我原本就想到你會這麼說，」月七歎口氣，「可是我也知道 ，你一旦這麼說，就更危險。」
月七不知烏道涯與楚喬母親的關係，卻知道楚喬與秀麗軍鐵血沙場的情誼，她無論如何不可能坐視不理。
「盡人事，聽天命。」楚喬放下茶杯，樓下街面上，月十四正走進了大門。
月七也像樓下看去，不由一笑：
「看來這金掌櫃還不太好請。」
「是啊，」楚喬也笑著搖了搖頭，「原以為打仗不易，沒想到做生意也這般不易。」
說話間月十四已經踢踢踏踏地上了樓，從腳步聲就能聽得出來他有多窩火。
「姑娘，屬下無能，沒能將金掌櫃請到。」月十四一臉鬱卒。
「確實無能。」楚喬點了點頭。
「我……」月十四委屈極了，「那金掌櫃簡直欺人太甚，又狗眼看人低，他說大魏數一數二的商號都與他有往來，偏生沒聽過咱們這窮鄉僻壤的名號，又說咱們既然沒這個實力，就不配跟他一起做生意，叫咱們還是尋些街頭販商賣兩個零用路費回去得了。」
月十四越說越生氣，偏偏楚喬還吩咐了要行事低調以禮相待，打不得罵不打，他只好忍著一肚子氣回來了。
「所以你便沒能將他請來？」楚喬反問。
「我、我……他不肯來，我總不能將他綁來……」月十四在楚喬的眼神中突然沒了底氣。
「為何不能綁？」楚喬靠在窗邊，翹起二郎腿。
「……啊？」月十四以為自己聽錯了。
月七以手遮臉，側過身，笑得肩膀抖動。
「姑娘，是你叫我要以禮相待的。」月十四還是沒懂，五花大綁叫哪門子的禮？
「沒錯，來而不往非禮也，他辱你罵你，你不還回去，有來無往，怎能叫禮？」楚喬將茶杯放在桌上，站了起來：「走。」
說罷，便擦過月十四的肩走了出去。
月十四還在細細咀嚼楚喬說的「禮和不禮」，頓時頭大如鬥。
「走吧，」月七走到月十四面前，不客氣地敲了一下他的頭，「真是個八月十四的腦袋，我們月衛從來都是讓人吃虧，何時自己吃過虧，還不快跟上！」
「去、去哪兒？」月十四揉著腦袋，跟在月七身後。
「去綁人。」
「七爺，八月十四的腦袋是何意？」
「十五月兒圓，你這十四的，半圓。」
「啊，我知道了！七爺你是在說我沒腦子吧！」
「……你真聰明。」
楚喬三人前腳離開了醉仙樓，須臾之間，身影便被街上熙來攘往的行人淹沒。
醉仙樓客來客往，沒人會在意出去幾個人，進來幾個人，此時，又有幾位客剛剛走到門口。
可是這位，卻是必須要在意的。
為首那人長身玉立，烏髮如瀑，眉目如畫。他只需靜靜地站在那裡，便能攫住所有人的目光，那氣質冰冷，如遙遠的雪山堆積了千年不化的雪。
醉仙樓的掌櫃連忙親自迎了出來，抱拳作揖：「月公子，裡面請，樓上已為您備下雅間。」
男子開口，那聲音便如浮冰碎雪，散落一地月華：「多謝。」
掌櫃側身，恭謹地讓過。
男子微微一笑，身邊的隨從忙伸出手，托起男子的手臂，引向內去。
第7章 第七章：意外相遇
秦淮河兩岸風光不一，一側是人來貨去的商船，在碼頭一處一派繁忙景象，另一側則是飲酒作樂的歌酒畫舫，一派紙醉金迷。
此時岸邊停靠的某一艘雕刻精細做工講究的船上，正坐著一位女子，臨窗飲酒。
「尊主，月公子已經到了醉仙樓，按照您之前的吩咐，已經派人通知他，因尊主突然有事，改了相約地點，現下公子正在來的路上。」青葦過來稟報。
「知道了。」蕭玉聽到消息，眉間流露出些許無奈。
「尊主，您讓月公子公然在建康城內露面，難道不怕被太子得了消息？」青葦小心翼翼地問道。
「知道又怎樣，如今楚喬和月七既已現身，趁著此時，將月兄在建康的消息透露給諜紙天眼的眼線，以月兄目前的狀況，他們定然會直接向月七通風報信，我要剷除諜紙天眼在建康城的勢力，只要他們露出一條破綻即可。蕭策就算是知道了，最多與我爭月兄其人而已，我要做的事，他更加樂見其成。」
蕭玉說著，素手拈杯，指尖卻不自覺的用力了些。
「屆時消滅了諜紙天眼在我大樑的勢力，我們便再無顧忌，可以在太子與我們搶人之前，將宇文玥……」青葦無聲做了個滅口的動作。
「青葦，你去看一下月公子到了何處。」蕭玉將酒杯放下，瓷杯與檀木相碰，發出一聲細微響動。
「尊主，屬下知道您對宇文玥的私心，不願殺他，但是您莫要忘了，他是諜紙天眼的關鍵，殺了他，諜紙天眼便廢棄了大半，對於我大樑來說，有百利而無一害。」青葦暗暗心急。
「知道了，你去吧。」蕭玉點了點頭，溫和的語氣和表情中，看不到一絲煩亂。
青葦只好退下。
當初在燕洵的眼皮子底下冒險救出宇文玥，日夜兼程回到了建康，她便提醒過尊主，宇文玥此人太過可怕，只殺不留才是上策。可尊主無論如何下不了狠心，託辭要等宇文玥醒來，她便有得是辦法能掌握諜紙天眼的秘密。誰料宇文玥醒來後，一雙眼便看不見東西，更加不知道自己是誰，苦問無果後，趁著宇文玥睡去，蕭玉便封了他的內力，將他養在了自己的別院。
一晃三月過去，宇文玥似乎也習慣了眼盲的日子，每日裡與蕭玉下棋、彈琴，習武之人，雖然內力盡失，但是耳聰可代目，是以雖然宇文玥看不見，聽聲落子，依舊棋藝高超。
二人這幾月相處甚是投機，就連青葦都能看得出宇文玥對蕭玉不曾隱瞞的情愫，有時那雙雖看不見但是仍然落在蕭玉臉上的視線，會讓蕭玉露出難得一見的小女兒神態來。
青葦看在眼裡，不免擔憂，尊主便這樣一日日沉溺下去，此時她身邊的宇文玥，沒有武功沒有記憶更沒有視力，看起來毫無威脅，怕是會越來越捨不得殺了。
約莫過了一炷香的時間，艙門處捲簾一翻，宇文玥被人攙了進來。
「月兄，」蕭玉的臉上不自覺地流露出笑容，起身上前，親自搭過宇文玥的手臂，示意其他人退下，將他引入座，「真是抱歉，原本想帶你去試試醉仙樓新來廚師的手藝，卻不料有事耽擱在了這裡，只好請月兄移步過來，好在這船上的菜肴味道也是不錯的。」
「無妨，玉兒相邀的地方，自然是好的。」宇文玥一笑。
蕭玉的臉頰泛起一層紅暈，掩嘴笑道：「月兄如此信任我，下次誆你去個食難下嚥的地方。」
「也無妨，有玉兒陪著便好。」宇文玥依舊微笑。
蕭玉目光深深，笑意中，逐漸帶了些許悲戚：「月兄，你可想知道自己是誰？可想找回自己的記憶？」
「想，也不想。」
「月兄何意？」
「若是想起了自己身份，是玉兒朋友倒也罷了，若是玉兒的敵人，怕是只能自己將人頭奉上，還是不要想起得好。」
「怎的要自己將人頭奉上，就算是敵人，也少不了要拼殺一番才能決出個勝負來。」
「我怎捨得對玉兒動手。」宇文玥目中空空，笑意卻濃。
蕭玉的心猛地揪了起來，酸澀中絲絲甜意在胸口漾開，眸底隱約泛起霧氣：
「月兄，他日你若恢復記憶，但望不要忘了今日所說……」
「玉兒，你這話讓我覺得，如若我恢復了記憶，我們之間定有一戰一般。」
蕭玉陡然發覺自己語失，無聲拭了一下眼角濕潤：「我開玩笑的，月兄莫當真。」
「自然不會當真。」宇文玥唇角含笑，垂目而坐，長長的睫毛遮住了失焦的眼眸。
河邊船隻上，日落月升，絲竹管樂之聲漸起。宇文玥和蕭玉相坐對飲，笑意盈盈。
突然，在管樂音律之中，聽見了一些雜七雜八的喊殺聲，原本很遠的聲音，慢慢靠近，最後竟然連音律之聲都聽不到了。
「青葦，外面怎麼了？」蕭玉掀起窗簾看向對岸，碼頭上竟然火光一片，人聲鼎沸，群情激昂，著實混亂。
「小姐，」青葦在宇文玥面前自動換了稱呼，「聽說對面的金掌櫃被人綁了，眼下他們正在聚集人手，尋找金掌櫃並且捉拿劫匪。」
「金掌櫃被綁了？竟有這般大膽之人。」蕭玉也頗感意外。
「說是幾個行商之人，尋金掌櫃合作不成，一怒之下便給綁了。」青葦只是粗粗打聽了一下，並未放在心上，悄悄做了個手勢。
「月兄，我們與金掌櫃歷來也有些交情，我出去看看，月兄稍待。」蕭玉立刻會意。
「好，玉兒小心些。」宇文玥點點頭。
「我會的。」蕭玉笑笑，心中暖熨。
蕭玉和青葦走了出去，船舫雙層豪闊，兩人站在一側，只見對岸亂成一團，火光通明，人頭攢動，似乎是正向著對岸而來。
「是楚喬的人，不知何事找上金掌櫃。」青葦壓低了聲音。
「鬧這麼大動靜，」蕭玉若有所思地望著不停靠近的船隻，「查查這個金掌櫃的底細。」
「尊主莫不是懷疑這個金掌櫃？可他若是宇文玥的人，楚喬為何這般明目張膽？」青葦不解。
「實則虛之，虛則實之，楚喬是月兄一手□□出來的，不可小覷。」蕭玉目光流轉，「這些人是沖著我們這邊來的，小心應付。」
「喏。」
說話間，十幾條小船便來到了跟前。
「我剛才看到有人拎著金掌櫃往這邊來了，大家上去搜！」
一聲令下，立刻沖出來一群人，被蕭玉的人攔在了下麵。
護衛們懶得跟商號打手講理，二話不說動手就打，一時間亂成一團。
卻沒看到另一側，昏暗夜空中，正有一抹纖細的身影，夾著一個人，嗖地一聲穿窗而入，正是宇文玥所在的房間。
咚地一聲，一件重物骨碌碌滾了幾下，停在了宇文玥腳邊，宇文玥端坐，連手指都沒動一下。
緊接著，嗖地一下，一個身影穿窗而入，伴隨著一陣刻意低沉變換了嗓音的低喝：
「借貴寶地一用，想活命就別出聲！」
衣袂生風，轉瞬間便到了宇文玥面前，宇文玥下意識地一抬頭。
風聲戛然而止。
一個顫抖的、不可置信的、哽咽的、還帶著些喜悅的聲音突然響起：
「宇文玥！」
第8章 第八章：草包公子
那一聲含悲帶喜的呼喚，讓宇文玥稍稍側了一下頭，不慌不忙地問道：「姑娘是在叫我嗎？」
那張熟悉的臉面對著自己，似笑非笑的表情如此熟悉，楚喬的心卻猛如被炸開一般，巨大的意外衝破了驚喜，他那漆黑的瞳仁明明是沖著自己的方向，卻並沒有在看她！
他那熟悉的聲音明明是在跟她說話，語音溫和，卻字字誅心！
楚喬的手有些顫抖，慢慢地伸出來，在宇文玥的面前晃了晃，他，看不見了。他，不認得她。
「姑娘？」宇文玥突然聽不到聲音，繼續問道：「你認得我？」
失而復得，得而復失，須臾之間，幾經浮沉。
楚喬呆呆地站在宇文玥面前，突然忘了自己身處何地，找了他一百多個日日夜夜，為了他熬幹了心頭血，尋著他不遠千里沒有後路，此時終於站在了他面前，卻只換來了一句，姑娘可認得我？
這是他得到的解脫，這是她接受的懲罰。
如花笑顏，淒美絕倫。
楚喬笑了，大顆的淚珠無聲落下。
「不認得。」
「姑娘方才喚我宇文玥，可是大魏宇文家娣孫宇文玥？」 宇文玥看起來頗感興趣。
「不關你事。」
楚喬已聽見越來越近的腳步聲，眸光微冷，手起劍落，哧地一聲割斷了宇文玥一方袍角。
劍風微涼，宇文玥似是嚇了一跳，楚喬也滿臉詫異，就算是失憶眼盲，她沒想到宇文玥竟然絲毫沒有閃躲反抗。心思轉念之間，伸手扣住宇文玥脈門，額上頓時冒出一層冷汗，他竟然內力全失，此時此刻，便與一個廢人沒什麼兩樣。
「姑娘，男女授受不親。」宇文玥嘴上雖這麼說，手腕卻乖乖地任楚喬捉著。
門外突然傳來了腳步聲。
「月兄，聽說那賊人向我們這邊跑來了，你沒事吧？」蕭玉溫柔的聲音已經響在了門口。
楚喬迅速用剛割下的袍角掩了面，一手毫不客氣地拉起宇文玥，長劍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蕭玉捲簾而入，瞳仁驟然一縮。
宇文玥被楚喬制住，無可奈何地沖著蕭玉的方向笑了一下：「玉兒，我暫且沒事。」
只是暫且而已，宇文玥話音剛落，便覺得扣住自己肩膀的手用力一握，疼得面色微白，再說不出話來。
「這位英雄，有事好商量，我等只是路過，請萬勿傷我兄長。」蕭玉話雖客氣，眸中殺意漸起，宇文玥在面前被制住，她竟然覺得緊張。
一生中步步為營刀刀見血的蕭玉，多少次行將踏錯一小步將自己置身於九死一生之中不曾慌亂過分毫，此刻她竟然在緊張，這緊張影響了她的判斷。
楚喬換了聲音：「我也是路過，你們不聲張，我自然不會為難你們。」
「自是不會。」蕭玉頷首，「英雄請先放了我兄長。」
「我信你不著，煩請這位公子帶個路。」楚喬緊緊地扣住宇文玥不放。
「小姐，」青葦的聲音突然在門外響起：「前來尋人的隊伍裡混雜了江湖高手，而且人數眾多，我們的人恐怕不敵。」
鏘地一聲，就在楚喬凝神聽門外人聲之時，蕭玉的軟劍陡然自腰間閃出，直襲向楚喬的面門！
楚喬下意識便要推開宇文玥，突見蕭玉目中焦灼，動手之時依舊在留意宇文玥的位置，鼻中發出一聲冷哼，原本打算推開宇文玥的手立時用力一拉，向著蕭玉的劍尖迎了上去。
蕭玉不慌不忙地一手撤劍，另一隻手狠狠地拍了出去。
揮劍本也是虛招，對方有質子在手，遇襲以質遮擋是本能反應，實招在這只本就灌注了十成功力的手掌之上，一擊必中！
豈料蕭玉那一劍是虛招，楚喬拉住宇文玥上迎也是虛招，蕭玉掌風劃過，楚喬只是虛晃一下，腳下暴退，拉住宇文玥破窗而出！
「這位姑娘好身手，可惜你這兄長太過草包，與你一點不相配，我剛帶來的那位財大氣粗身強力壯，且你與換過，不用謝我！」
聲音劃破夜空，遠遠地去了。
「你……」蕭玉氣極，跺腳騰空而上，便要去追。
忽聽得四周人聲鼎沸，更有幾個人大聲嚷嚷著：「金掌櫃就在那船艙裡面！」
「沖上去！那賊人定被這小娘子窩藏了！」
「快！就掌櫃要緊！」
說話間幾條黑影已經衝破了蕭玉護衛的包圍，淩空躍了過來，落在船頂，見到蕭玉，不由分說便動起手來。
蕭玉被絆住，眼看著楚喬的身影在河面上越來越遠，臉色凜然，屈指放在唇邊，狠狠地一吹。
尖銳的哨聲響起，不知從哪裡突然閃現出一群黑衣人，如影魅一般，隨著楚喬的方向去了。
船上的纏鬥還在繼續，蕭玉打發了纏住她的幾個江湖人士，翻身回到了船艙，若她沒記錯，方才地上的確躺了個人。
那人被從頭到腳包得嚴嚴實實，一動不動地躺在地上。
蕭玉上前，以劍尖挑開遮擋，眸中怒火一簇，反手拍在了桌上，檀木桌轟然碎裂！
「豈有此理！」
哪裡有人，分明就是一截木頭而已。
「尊主，官府的人來了。」青葦站在蕭玉身後，小聲說道。
「把他們要的金掌櫃扔給他們，撤。」蕭玉瞥了一眼地上的木頭，狠狠地一咬牙。
「是。」
在官府面前露面，很難不驚動蕭策，為免他借題發揮，只好走為上策。
第9章 第九章：情非得已
電光火石之間，楚喬按住宇文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禦風後退，猛地伏在了地上。
咻咻之聲在頭頂而過，多如牛毛的鋼針貼著兩人的後背穿過，偶有幾枚穿過衣衫，後背已是一片襤褸。
楚喬暗暗咬牙，耳聰的她已經聽見了機關括扣之聲，第二次襲擊馬上就到，他們無論如何躲不過了。
此時突聽遠處一聲細細的指令：「住手！尊主口令，公子必須毫髮無傷，否則提頭來見！」
楚喬冷哼一聲，當即不再停留，將宇文玥朝身上一背，飛速地向密林深處掠去。
後面追兵緊隨其後，但是迫于宇文玥身材高大，將那賊人擋得嚴嚴實實，暗器不能用，一時間難免縛手縛腳，只能比起了輕功腳力。
楚喬背著宇文玥，騰挪跳躍，一邊疾馳一邊辨認方向，若她沒記錯，這密林相連綿延不斷，一直向西南方向應該是裕林山，山上林木旺盛野獸眾多，人煙稀少，就連獵戶都很少涉足，是個隱匿身形的好所在。
纖細的身影輕盈如鳥如魚，雖負著一個大男人絲毫不影響速度，宇文玥只覺得耳邊風聲呼嘯，幾個起落之間，大有山風高闊之意。
此刻楚喬已經背著宇文玥上了山頂，稍作停頓之後側目自高處向後望去，只見一片林中樹葉微動，追兵位置一目了然。
楚喬側目，沖著宇文玥冷著聲音說道：「我要從這跳下去，你把嘴巴閉緊了，不許叫出聲來。」
宇文玥無聲一笑：「姑娘，你若不說，我是看不見你要跳下去的，自然不會叫。」
楚喬語塞，她竟然一時忘記了宇文玥看不見，於是深呼吸了一下，仔細勘察了地形，此處山腳有一汪深潭，正好將兩座山頭隔開，若是經由深潭去往對岸，脫身的幾率就會大一些。
突然間覺得自己腰間有異，側頸和臉頰一熱，宇文玥竟然自身後緊緊地抱住了她的腰，下巴抵在她的肩頭，他的側顏貼著她的，肌膚生溫，就連他的鼻息都暖暖地縈繞在她的周圍。
「你做什麼！」楚喬的頭皮猛地一炸，渾身僵硬，若不是……若不是……因為是他，這般輕薄她的人，此時早已經被她直接扔下山去了。
「姑娘，我雖看不見，但也是會怕的。」宇文玥施施然地抱著楚喬的身子，這理由從他口中說出，似乎再正當沒有了。
「一路過來，為何不曾呼救？」楚喬臉色微紅，有些彆扭地問，很奇怪宇文玥竟然這麼肯合作，後面都是來救他的人，只要他出聲，很容易就能被找到。
「自然是怕有命呼救，沒命被救。」宇文玥說話時，口齒間清冷的氣息拂過楚喬的耳際，自耳垂自耳廓，很快染上了一層紅暈。
可惜這般美景之下，宇文玥只能眨了眨看不見的眼睛。
「你的玉兒還真是心疼你。」楚喬被宇文玥的氣息惹得心中一跳，胸腔內似有一頭不安分的小鹿亂撞。
「是啊，讓玉兒為我擔心了……」宇文玥居然幽幽低歎了口氣。
嗖——
兩道身影突然自山頂躥了下去，宇文玥一句話未說話，灌了滿嘴的風……
抱著懷中身軀的雙臂緊了緊，宇文玥乖乖地閉上了嘴，在楚喬看不到的身後，嘴角微微上揚。
一個時辰之後，山頂某處，一個黑衣人迎風而立，一雙眼如鷹隼般搜尋著周圍。
「報，都搜過了，沒有。」身邊一人走來稟報。
「再搜！」黑衣人緊皺眉頭，難道還能插翅飛了不成？
「喏！」
裕林山非山，只是一片丘陵，起伏之間被密林覆蓋，看起來便像是一座林山，溝壑之中有不少怪石洞穴，經常被野獸當成自家府邸。
不過偶爾，府邸裡也會有不速之客。
一隻通體黝黑，鼻尖一撮白毛的豹子蜷縮在石洞的角落裡，哀怨地用黑黝黝的眼珠兒看著這兩位兇神惡煞。
它居住了多年的洞府被入侵了，原以為憑藉著它鋒利的利爪和尖銳的牙齒，就能像驅趕黑熊和老虎一樣將爭搶地盤的敵人驅走，可沒想到，那看起來弱不經風不夠它吃上一頓的兩條腿走路的怪物，竟然一拳就打暈了它！
等它醒來的時候，就被綁在了石洞的一角，這個姿勢讓它菊花一緊，豹頭發蒙，爪子和蹄子之間居然還插著一根棍子！
它是見過世面的！這林子裡有時有那膽大的獵人，捉住野豬的時候就是這樣綁住，沒多久，那野豬就變成了香噴噴的烤豬！
豹子的喉中發出低吼，它不要變成烤豹子！
然而更可怕的是，他們居然真的在生火！它整個豹都不好了！
宇文玥坐在火堆邊，俊美的容顏被橘色的火光鍍上了一層暖意。
「姑娘你為何將我擒來？」
宇文玥說話是嘴唇略顯僵硬，古潭最為陰冷，潭水徹骨，此時他渾身濕透，強忍寒意。
「你一口一個姑娘，誰告訴你我是姑娘了？」楚喬也顫抖著身體，既然被宇文玥看穿，也顧不得變換聲音。
「眼盲的人識聽較他人機敏些，你的步態聲音，還有，我方才還抱過你……」
「你再說一句，我便割了你的舌頭！」劍光一閃，楚喬面紅耳赤地指著宇文玥。
她定是認錯了人！這輕浮浪蕩的登徒子，哪有一點宇文玥的影子！
宇文玥微微一笑，不再說話。
他笑起來的嘴唇發白，發梢不斷地有水珠滴落下來，楚喬目光一動，在心中暗罵道：這個厚臉皮的登徒子！
腦中卻突然響起了一個聲音，那是她自己的，她說過的話，那日，他強制為她裹傷，她推不開他，便大聲地斥了一句：宇文玥！你什麼時候變得這樣厚臉皮了！
彼時的他臉上沒有任何表情，語氣也是一貫的淡然：我一直這樣，你才知道。
他一直這樣……
他一直這樣……
他若真的一直這樣……
她是否悔悟得早一些？
不至於讓他遭受這失明、失憶、失去武功的劫難？
如果不是她，他還是那翻手雲覆手雨高高在上的冷公子，何至於為了一個奴籍出身的逆賊落得如此田地？
不記得她如何？喜歡蕭玉又如何？
只要他還活著就好啊。
石洞中突然一片寂靜，良久，一顆晶瑩淚珠落在了火堆旁的地上，哧地一聲，被繚繞的火光吞噬不見。
楚喬默默地走到了宇文玥的身邊，伸手搭在了他的衣襟上，這濕衣服一定要脫去，他體內寒疾肆虐，已然盲了雙眼，不可再讓他出什麼其他病症才好。
小手突然被握住了，她拉著他的衣服，他握著她的手，一張俊顏似乎帶了些羞赧神色。
「這位姑娘，我方才抱你是情非得已，並非有意冒犯……」
楚喬嘴角一抽，真想抬手給他打暈，這位草包公子，空空的腦袋裡究竟裝了些什麼東西！
第10章 第十章：不離不棄
「濕衣服寒氣重，脫下來我幫你烤幹。」楚喬耐著性子說道，難不成他還以為她要非禮他不成！
「哦，」宇文玥臉上露出釋然的神色，「如此，便有勞姑娘了。」
說罷張開手臂，竟然真的一副任君採擷的模樣。
楚喬扒了宇文玥，順手撿起一根樹枝架在石洞的縫隙上，將濕衣服搭了上去。
宇文玥上身只穿了一件中衣，一直側耳聽著楚喬的動作，此時聽到她坐了下來，便問道：
「姑娘，你不換下衣服烤幹嗎？」
「不用。」楚喬再次紅了臉，乾脆地拒絕了宇文玥的提議。
「我沒別的意思。」宇文玥淺笑了一下，再不言語。
倒是楚喬心中突然泛起一絲愧疚來，她轉過頭來仔細看著宇文玥，自己對他何必防備至此呢？
他看不見啊。
退一萬步來說，他是宇文玥啊。
他是她的玥公子啊。
楚喬歎了口氣，濕衣服粘在身上的確不舒服，今夜不養精蓄銳休息好，明日怕是沒有精力對付追兵。
如此這般一想，咬了咬牙，背對著宇文玥，悄悄地褪去了外衣……
火光在石壁出倒映女子姣好的側影，秀致的鼻尖，弧線優美的下巴，連接一處修長如天鵝的頸項，精緻圓潤的肩膀……
楚喬將自己的衣服搭在樹枝上，遲疑了一下，拿起宇文玥半幹未幹的外衣披在了自己身上。
女子纖細手臂伸展入袖，宇文玥突然低下了頭，洞壁上，正在穿衣的女子挺起的胸膛，弧線美滿而噴薄……
穿好之後轉過身來，正對上宇文玥漆黑的眸子，明知他看不見，卻還是被那眸光惹得一陣心慌，面上更紅了。
「姑娘還沒說，為何擒我？」宇文玥追問道。
「想擒便擒了，哪有那麼多為什麼？」楚喬不自在地攪弄著火堆。
「難道不是因為我比那木樁子俊俏些？」宇文玥笑道。
「你怎知道那是木樁子？」楚喬一愣。
「我方才說過了，我比一般人聽識機敏些，你扔進來那東西，無聲無息的，若不是個死人，就是個有些重量的物件。」
楚喬笑了一下，除了這輕浮樣子，心思縝密觀察入微，還真是宇文玥慣有的樣子。
「姑娘怎地不說話了？」宇文玥沒聽到楚喬的回答。
「難得你有這麼多話的時候，讓你多說說。」楚喬撐腮望著宇文玥。
那些思念他的日子，莫不是從冰冷夢境中醒來，夢中的他滿身是血，沉在冰湖之下。她的心便隨著他的人，死了過去，沒想過還能有這樣一日，在這溫暖的火堆旁，看著他的笑臉，聽著他的聲音。此夢？彼夢？究竟那一個才是夢？
楚喬癡癡地凝視著宇文玥的臉，會不會待她醒了，才發現這也是一個夢？
宇文玥不知何時也靜默了下來，她望著他，他也望著她。
「我話少的時候很惹人討厭嗎？」許久，宇文玥低沉的聲音再度響起。
「不，」楚喬搖搖頭，再搖搖頭，眼底蘊滿了淚，「一點也不討厭。」
眼淚，隨著楚喬微微搖晃的動作，落了下來，滑落至腮邊。
一隻手，突然伸了過來，抬起她的下巴，溫熱的觸感在臉上流連而過，輕輕地逝去了她的淚水。
楚喬怔住了，呆呆地望著宇文玥，好半晌，突然瞪起眼睛，一掌揮了出去：
「你能看見！」
他居然敢騙她！他分明能看見，而她剛才、剛才就在他眼前、脫了衣服！
啊——
這個無恥的草包登徒子！
掌風呼嘯而過，帶起的風拂動宇文玥的頭髮，眼看就要擊中他的臉。
一聲喟歎，滿足而惆悵：「星兒……」
勁風戛然而止。
楚喬不可置信地保持著伸掌的姿勢，動了動嘴唇，卻說不出隻言片語。
宇文玥緩緩地握住自己面前那只小手，然後，稍稍用力，一拉。
楚喬瘦弱的身子頓時落在了宇文玥的懷裡，像曾經被他抱住一樣，又完全不一樣。
終於將這牽腸掛肚的人抱在了懷裡，宇文玥收緊手臂，一顆心砰砰地跳著，極度滿足而幸福的感覺充斥在身體的每一處。
楚喬的臉緊緊地貼在宇文玥的胸膛之上，整個人還有些暈眩。
驀地，楚喬挺直腰身，直直地注視著宇文玥的眼睛：「你剛才叫我什麼？」
是幻覺嗎？她是不是聽見了那句「星兒」？
「我叫你星兒，」宇文玥眉眼之中帶著無盡的溫柔，輕輕地捧起楚喬消瘦的臉，「我的星兒……」
「你……」楚喬咬了咬嘴唇，滿腹委屈一時不知從何說起，這些日子以來的淚水再也藏納不住，如決堤一般撲簌而落，「你這個騙子……你騙我……你居然騙我……」
宇文玥動容地任她捶打，眼角濕潤，她不提一字她如何辛苦尋找，不提一字她千難萬險混進建康，她在乎的只有一件事，她找到了他，可他卻不是他了……
「對不起……星兒……」宇文玥緊緊地抱著她，只會說這一句。
初時是不能相認，後來是存了玩笑的心思，直到她癡癡的眼神和刺痛他心臟的眼淚，他終於忍不住，替她擦去……
她痛，也是他痛啊……
「宇文玥……」楚喬窩在宇文玥懷中，將他好不容易烤幹的衣服又哭濕了，聲音悶悶地傳來：「你……你跟蕭玉……」
「蕭玉是誰……」宇文玥低頭看著楚喬紅紅的眼睛，輕柔地擦掉她眼角的淚水。
「你少裝失憶……」楚喬氣憤地控訴。
氤氳水汽的眸子，含嬌帶嗔的語氣，讓宇文玥的心不可控制地跳了起來。
「星兒，閉眼。」語氣雖溫柔，卻帶著一貫的霸道。
「我不。」楚喬瞪著他，她此時又不是他的奴婢，為何一定要聽他的。
「隨你吧。」宇文玥一笑。
「你要做什麼……」楚喬話音未落，紅潤的唇被溫柔地攫住了。
心口一陣狂跳，楚喬看著自己面前放大的臉，宇文玥閉著眼睛，濃密的睫毛輕顫，在下眼瞼出覆蓋著一層好看的陰影……
轟地一聲，楚喬的大腦一片空白，不知從何處升起的熱度瞬間爬上了她的臉頰和耳朵，連忙害羞地閉起了眼睛。
這是他啊。
楚喬感動得想哭，她這一生，從未像今天一般脆弱敏感，失而復得大起大落的心情讓她極度需要確認眼前發生的一切，於是她勇敢地伸出手臂，抱住宇文玥的脖頸，主動地回應著他。
宇文玥，我再也不要離開你……
第11章 第十一章：情濃繾綣
燃燒的篝火發出嗶剝的響聲，火光映襯著洞壁上交頸纏繞的男女。
宇文玥緊緊地攬著楚喬的身軀，溫熱的手掌扣住她的腰，托出她的後腦，她的長髮傾瀉於他的指間，她的紅唇綻放在他的唇邊。
從眼睜睜看著她從人獵場倔強掙扎著活下來，到小心翼翼又不失大膽地走到他身邊要成為他的侍寢婢女，從看重和欣賞她的執著和膽識，到不知不覺間將那抹身影紮進了心裡。
他為她改變了多少，他不知道。
但他知道，當初她踏上燕洵的馬背，這顆心，就被狠狠地戳了一個洞。
鮮血淋淋之時，他想到的，只有護她平安。
他也知道，若這一世他們必將背道而馳拔刀相向，他願做她的劍下亡魂。
冰湖的水徹骨寒涼，在推開她的那一刻，他無怨無悔。
祖父三番五次地跟他說，莫要為了一個女子耽誤了大事，元徹對他說，別人的女人有什麼好肖想的。
在睜開眼看到無盡的黑暗卻知道自己仍舊活著的時候，他苦笑，他終於還是為了那個女子，淪陷至此。
什麼是大事？
她活著便是這世間最大的事。
什麼是肖想別人的女人。
自己這顆心裡裝著的，永遠都只有他一個人的星兒。
他還記得她顫抖的嘴唇，在他額頭印下的冰冷的吻，他還記得她的眼淚，記得她撕心裂肺的叫他的名字，那個人不是狠狠推開他的楚喬，是讓他等她回來的星兒。
他便等著。
哪怕身陷囹圄，哪怕武功盡失，哪怕初時雙目失明……
便真的等來了她。
宇文玥寬大的外袍禁不得動情男女恨不得將對方揉進身體的擁抱，上好的錦月綢暗紋流動，緩緩自那皎白如玉的香肩滑落，露出圓潤而骨感的肩頭和精緻的鎖骨。
她來了，穿窗而入，衣袂生風。雖變換了嗓音，可他怎能聽不出她的聲音？
在抬頭看到她的一刹那，他幾乎咬破了舌尖，才能保持那一份冷靜。
若他還有武功在身，手中的酒杯早就被他握成了齏粉！
他聽到她叫他宇文玥，他便問她：姑娘可認得我？
她在悲喜交織下，沒能聽得出來，他連說話的尾音都在微微顫抖。
於是他便聽到了她賭氣的聲音：不認得！
內心五味陳雜，這是他親手□□出的星兒，哪怕星夜兼程，哪怕千難萬險，不到穩操勝券之時，絕不莽撞行事，強行相認。
他的星兒，也是玲瓏心竅啊。
他很想問，你是怎麼找到這裡來的？
他很想問，這段日子你是怎麼過的？
他很想問，我沉湖之後你可思念我，如我曾思念你一般？
可是這些問題在看到她癡望他流下的眼淚時，便再也問不出來了……
他的星兒，那倒映漫天繁星的眼眸，蘊起的淚，就是最好的回答。
衣衫翩然落地……
「宇文玥……」楚喬的身軀僵了一下，羞窘地環住自己，繾綣迷離之中，一聲呢喃似乎是在確認著什麼。
「星兒，是我，我回來了……」
他心中最愛，便是懷中這女子。
他眼中至美，便是這無邊春色。
長指在楚喬腰間勾挑，轉瞬之間，幾片月白色的輕薄料子在半空中翻卷了幾下，飄然落地。
楚喬閉著眼睛，睫毛輕顫……
那些心如死灰的日子，太苦了。
那些摧心斷腸的尋找，太難熬。
火光搖曳，滿是旖旎。
宇文玥傾身覆上，拉過楚喬的手，十指緊扣。
「星兒，我來了……」
楚喬微微睜開眼，羞赧地頷首。
啪嗒——
不合時宜的滴水聲，響在楚喬耳中，猶如驚雷，雙目頓時圓睜，眼看就要挺身暴起。
被宇文玥輕輕地按住了，修長手指在楚喬嘴唇上一印，「噓——」
然後指了指角落裡睜大眼睛，嘴巴張得老大的那只黑豹，這傢伙不知道什麼時候醒的，正在目不轉睛地看著二人，那聲滴答，就是它那合不攏的嘴巴裡滴在地上的口水聲。
楚喬大窘，隨手摸了塊石頭，彈指飛去。
咚地一聲，豹子再度暈了過去。
「宇文玥！你怎麼不早說，它、它一直看著……」楚喬羞得幾乎咬著了自己的舌頭。
「我也才聽到，」宇文玥撈起楚喬的腰肢，緊緊地貼在自己身上，再度吻住了臉頰通紅的楚喬，「你若是生氣，等下將它宰了吃肉便是……」
「我……唔……」
楚喬來不及再發表其他意見，便重新沉溺了……
小小的插曲並不能阻擋宇文玥的進度，他沒忘記方才，楚喬含羞點頭的刹那，點燃的血液奔湧在每一條血管裡，瘋狂地渴望著：要她！
要她，成為他的星兒。
要她，成為他宇文玥的女人。
第12章 第十二章：六根不淨
與有情人共這抵死纏綿，不問明日是劫或是緣。
篝火早已燃盡，樹枝上的濕衣也已乾爽，石洞內漆黑一片，只有洞口枝葉繁茂的錯落處，投射進來的幾縷月光，斜斜地照在地上。
楚喬依偎在宇文玥的懷裡，貼著他的胸膛，能聽到他有力的心跳，手被他握著，一圈一圈地纏繞著手指，玩得樂此不疲。
「我們得出去了，若是等到天亮，便不好脫身。」楚喬一邊說著，一邊捉緊了宇文玥的衣襟，「你必須跟我一起走。」
宇文玥笑了一下，低頭吻了吻楚喬的額發：「星兒，我還不能……」
「不行！」楚喬翻身坐了起來，「我不能再讓你回去，蕭玉在建康手眼通天，今日誤打誤撞鬧成這樣，她定能查到我的身份，你回去跟送死沒分別！」
宇文玥攬住楚喬的肩膀，將她往懷裡帶了帶，「她今日突然叫人帶我去醉仙樓，我便猜到或許是救我的人到了，需要我露面作餌，可我萬萬沒想到來的會是你，我便無論如何不能不回去。」
「可是你裝盲裝失憶，若我不來或許能繼續瞞上一些時日，如今我已經暴露，你我又相遇，她如何還能信你？你此番回去，恐怕會從座上賓直接淪為階下囚。你現在沒有武功在身，如何能自保。」楚喬心急如焚。
「我若不回去，蕭玉便會全力對付你我，目標一旦集中，以目前的情勢來看，太過危險了。」宇文玥緩緩地說：「只有我回去，分散一些她的注意力，你才能有迴旋的餘地。」
「不行。」楚喬態度堅決地搖搖頭，「我不能再讓你涉險，萬一你……我承受過一次，已經受不起第二次。」
「星兒，」宇文玥動容地喟歎一聲，抱著她的手臂緊了緊，「你要相信我，如今我在明處，你在暗處，我們會成為彼此的助力，我一定不會讓自己有事。為了你，更不會。況且，你難道不管烏道涯和秀麗軍了嗎？」
楚喬將頭埋進宇文玥的懷裡，知他心意已決，鼻子發酸，默默地咬住了嘴唇。自從再見到他，她總是想哭，不知是這真實觸感太過幸福還是太過縹緲，讓她一直處在感動和害怕之間，患得患失。
「若是沒有你，便沒有星兒，沒有星兒，便沒有楚喬……」
「你是星兒，你也是楚喬，你是我青山院裡美麗可愛的星兒，也是燕北一人守一城的楚喬，」宇文玥扶起楚喬的雙肩，看著她的眼睛，「你需要我，也不能放棄秀麗軍，你在大魏沒有倚仗，也無法再回到燕北去落腳，大樑有蕭玉虎視眈眈，月衛人數有限，諜紙天眼勢力不足以和大樑軍方硬碰硬，一旦蕭玉發狠要動起手來，秀麗軍是不得不用的一盤棋。」
楚喬抬眼，直直地看進宇文玥的眼底，謀劃人心，盤策局勢，雖然被軟禁，依舊對目下的時局瞭若指掌，這便是宇文玥。
「好。」楚喬緩緩地頷首，答應了。
「星兒，你放心，我一定會小心謹慎，不會讓自己有性命之憂。」宇文玥看著楚喬，認真的說。
「你如此篤定自己沒有性命之憂，是因為蕭玉鍾情於你嗎？」楚喬仍舊擔心，且不豫。
宇文玥忽而一笑，長指挑起楚喬的下巴，「星兒，可是吃醋了？」
「是又如何？」楚喬恨不得把那根手指捉起來咬上一口，「玉兒，玉兒，叫得那般親熱。」
「忍辱負重，虛以委蛇，哪有你看來的那麼輕鬆？」宇文玥苦笑。
「我看你明明享受得很，有美女在側，每日坐船飲酒，逍遙快活。」楚喬難得驕縱，雖然明知他的日子並非她所說那般輕鬆，此刻嘴上也不免不依不饒一番。
「她哪裡美了？明明不及我星兒十分之一，」宇文玥長臂繞過楚喬的腰，慢慢地靠近，音色也漸漸低了下去，「況且，我人都是你的了，你還有什麼不放心的……」
「啐！」楚喬麵上一紅，「宇文玥，你怎的連這種不知羞的話都說得出口，哪有一個大男人家說這種話的，明明就是……就是……」
楚喬滿臉通紅，剩下的話偏偏說不出口。
「明明就應該說你是我的人了，可對？」宇文玥笑道。
「我……誰是你的人了，我就是我自己的，我誰的也不是！」楚喬偏過頭，不看他，這人一定是假的宇文玥！往日裡那個板著臉冷言冷語的玥公子許是還被蕭玉拘著呢。
「你看，我便知道你要這麼說，可我們已經……」宇文玥勾起嘴角，依舊攬著楚喬的腰，「既然你不肯承認你是我的人，我便只好承認我是你的人了，萬望星兒姑娘莫要對我始亂終棄才好。」
楚喬的臉又漲紅了幾分，「宇文玥，你果真一直都這樣厚臉皮麼？」
「果真，你終於知道了。」宇文玥笑起來，毫無愧色地承認，「那麼還有一件事你也該知道了。」
「什麼？」雖然明知他要說的不是什麼正經話，可是楚喬還是忍不住要問。
不管是什麼樣的話，曾經以為聽不到了，以後也不知道何時能再聽到。
「在賢陽田城守的府裡，我記得我跟你說過，讓你知道我六根是否清淨……嗚……」宇文玥話沒說完，被楚喬狠狠地捂住了嘴。
「宇文玥！你這個……」楚喬滿面通紅，撲過去用力地捂住了宇文玥的嘴，哪料忘記了宇文玥並非當初賢陽城裡那個孔武有力的玥公子，這樣一撲，竟然生生地將他撲倒在了地上。
宇文玥躺在地上，一雙眸子噙著笑意，順勢抱住身上的楚喬，輕輕拉開她的手，放在唇邊親吻了一下：「沒想到星兒這般悍勇。」
「我也沒想到你這麼……嬌弱。」楚喬咬了咬嘴唇，硬著頭皮還嘴，總不能每次都叫他欺負了去。
「嗯，這個詞雖也不怎麼好聽，但還是較之前那一句要好些。」宇文玥悠然地點了點頭。
楚喬不語，大眼睛眨了幾下，回想自己之前說過什麼。
「不記得了嗎？」宇文玥的語氣變得有些危險。
「……」
「我幫你回憶一下。」宇文玥突然翻了個身，將原本趴在自己身上的楚喬壓在身下。
「我……忘記了……」楚喬的心開始不規則地跳動，初經雲雨的身子脆弱而敏感，肌膚因這緊密的貼近，和不斷遊移的手掌，漾開了不可描述的熾熱。
「草包？嗯？」宇文玥的聲音低沉而危險，黝黑的眸子似要將她吞噬。
楚喬認命地閉了閉眼，就知道沒這麼容易躲得過的，宇文玥這個人，偶爾心眼兒也是很小的……
急切熱烈的吻，再度落了下來……
第13章 第十三章：小乖是誰
烏雲如鴉，籠罩著裕林山。
自高處向下，細細看去，林間地面上，一片黑壓壓的人影正在迅速移動。
「秉尊主，月公子找到了！」青葦一路飛馳而來，額上泛起細密的汗。
「在哪兒？」蕭玉神色緊張，秀致的眉心微蹙。
「在一個山洞裡，公子看起來……不大好，侍衛們不敢擅自移動。」
「快帶我去。」蕭玉乍聽見那句不太好，險些方寸大亂。
「尊主，公子昨日是被楚喬的人抓走的，如今卻被拋下，小心有詐。」青葦不得不出聲提醒，尊主最近只要遇到有關宇文玥的事情都是這個樣子。
「我知道，我會小心的。」蕭玉點了點頭。
發現宇文玥的那處山洞地勢陡峭，下方是一汪深潭，向上是亂石峭壁，那洞穴便在峭壁雜草中間。
此刻宇文玥面無血色，靜靜地躺在地上，衣衫襤褸，渾身抓痕，看起來奄奄一息毫無生氣。
「月兄！」蕭玉一聲驚呼，撲了過去。
「尊主，月公子像是被野獸所傷，我們在洞穴處發現了幾片動物皮毛。」侍衛躬身稟告。
「著人去請薛大夫過府，快！」蕭玉麻利地搭過宇文玥的脈，一手將他扶起，貼住他的心口，緩緩地將內力渡了過去。
「尊主……」青葦張了張嘴，終是沒說出口。
此刻，恐怕是誰都不能阻止尊主耗損自身內力來救宇文玥了吧。
過了好一會兒，宇文玥的臉色有所好轉，慢慢地睜開眼睛，沒有焦距的瞳孔不知望著何處，虛弱地扯了一下嘴角：
「玉兒，是你嗎……」
「月兄，是我，你可還好？」蕭玉查看著宇文玥的身上是否有其他傷處。
「沒什麼大礙，都是些皮外傷罷了。」宇文玥搖搖頭。
「外面已備下馬車，月兄你再歇息一下，我們回府讓薛大夫給你好好看看。」
「又要勞煩薛大夫……」
「不礙的，只要你沒事就好。」
蕭玉看著宇文玥，臉上終於有了一絲笑意。
侍衛們和馬車漸漸地出了裕林山，林中卻還有些黑色的陰影，若隱若現。
「讓暗衛們繼續查找，生要見人，死要見屍。」蕭玉低頭叮囑了青葦一聲，自己轉身上了馬車。
「月兄昨日被賊人抓了之後發生了什麼，怎麼弄成這樣？」蕭玉坐在宇文玥的對面，看到宇文玥虛弱的神色，仍舊憂心忡忡。
宇文玥側躺在小榻上，半睜著眼睛，緩緩道：
「那人捉著我上了岸，像是遇到了伏擊，便背著我一路狂奔，後來隱約覺得風聲高闊空氣濕潤微涼，我猜可能是到了有水的高處，然後便突然墜了下來，掉進了水裡。然後被那人拉上岸，尋了一處山洞藏身，哪知這山洞中有野獸，我在野獸襲擊中昏厥過去，再醒來，便聽到玉兒的聲音了。」
蕭玉點點頭，目光微動，眨也不眨地看著宇文玥，「那還真是萬幸了。」
「不過，玉兒，我在昏厥之前，好像聽到那人跟我說，叫我去找楚喬，楚喬又是何人？」宇文玥接著說道。
「哦？」蕭玉垂下眼眸，看著馬車內冉冉升起的藤香，「看樣那人認得月兄呢，不知月兄對楚喬這個名字可有什麼印象？」
宇文玥不語，皺著眉頭，似乎在思索著什麼，半晌，搖了搖頭：「沒有。」
「月兄，依我看此事先不要報官，一來那人或許知道月兄你的家世身份，二來雖將你擒了去，卻也沒有傷到你，是敵是友尚不清楚，還是讓我府裡的侍衛各處去找找，說不定能找到月兄的家人親友。」蕭玉纖長的手指拈起香箸，將香爐中的香灰理了理，藤香的味道較之前更濃了些。
「就算我們不報官，難道金掌櫃的商號也不報嗎？昨日扔在船上的，不是金掌櫃嗎？」宇文玥又現疲態，眼睛微微的眯了起來。
「一夥談買賣不成的人胡鬧而已，金掌櫃被綁在他自己房間的床底下，已經被找到了。」蕭玉收回了手，交疊放在膝蓋上，「月兄，可需要我幫你找楚喬這個人？」
「我已經叨擾玉兒著許多日子，心下實在不安。」宇文玥不好意思地笑笑。
蕭玉的神色如常，靜靜地聽著宇文玥說話。
「如今若真能尋到我的家人和親友，也免得繼續在玉兒府上叨擾下去，我這身體限制良多，只好再麻煩玉兒幫我尋人了。」
語畢，宇文玥竟然已是微微氣喘，看來是虛弱透頂。
蕭玉端坐微動，一雙美目定定地望著宇文玥，片刻之後，才微微啟了朱唇：「好。」
扣扣輕響，馬車外想起了青葦的聲音：「尊主。」
蕭玉看了一眼已經昏睡過去的宇文玥，沉聲道：「講吧。」
「人找到了，在潭底，已經被野獸和湖魚咬得面目全非，是個男的，應該就是楚喬的人。」
「知道了。」蕭玉點了點頭。
看來楚喬一行人，還真是在誤打誤撞中發現的宇文玥，只是不知這人死前是否將消息傳了出去，楚喬知不知道宇文玥身在何處。
還有……
蕭玉收回目光，看著宇文玥的臉，光潔的臉龐猶如閃著清冷的月輝，這皎潔寒涼氣質如水的男子……
宇文玥，你說的話，究竟該信還是不該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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裕林山深潭邊，暗衛已經撤。
灌木叢裡突然發出悉悉邃邃的聲音，從裡面伸出一隻毛絨絨的黑色頭顱，銳利的眼眸，森白的牙齒，厚實的爪子中隱約露出尖利的趾甲。
很快，半個身子都走了出來，一身黝黑發亮的皮毛，鼻尖一點雪白，赫然是一隻豹子。
此刻，它半個身子探出，然後站定，不動。
過了一會兒，屁股突然被踹了一腳，整個兒身體都露了出來。
楚喬撣了撣身上的樹葉，看著黑豹：
「看見了吧，要不是我好心救你一命，那些黑衣人肯定把你捉回去剝皮做毯子。」
豹子喉間響起一聲低吼，騙傻麅子呢？要不是你，老子現在還在山洞裡啃野雞吃兔子快活似神仙呢！
「我覺得，咱們兩個還算投緣，不然你就跟我一起走吧。」楚喬蹲在地上，煞有介事地跟豹子商量。
黑豹齜著牙，老子才不要！這小女子變態得緊，力氣比它大跑得比它快，打又打不贏吃又吃不到，跟著你幹毛！
「不然直接打死你算了，誰讓你剛才對宇文玥下爪子的時候那麼用力。」楚喬看著齜牙的豹子，生氣了。
「嗷——」豹子立刻慫了，低伏著的身子坐在了地上，回頭看了看自己光禿禿的屁股，四十五度角仰望天空，豹臉滿毛明媚的憂傷。
它美麗性感的屁股上光滑可鑒的毛，差點被這個該死的女人給拔光！
不就是看了她昨天晚上被人脫了衣服嗎？轉眼就被報復了。沒有美麗皮毛的身體有什麼好看的！沒有皮毛的雌性最醜了，它才不稀罕呢！
可是自己這模樣……
裕林山最性感最帥氣的黑豹被人拔光了屁股上的毛，今後出門讓老虎怎麼看？讓獅子怎麼看？在野獸界還怎麼混？
丟不丟豹！
太特麼丟豹了！
關鍵還是丟死豹，因為這醜女人還要打死它！
罷了罷了，豹子哼哧哼哧地挪著屁股，挪到楚喬腳邊，忍著一顆羞恥之心，低頭，在醜女人的腿上蹭了蹭。
能屈能伸豹丈夫！
「好吧，那我給你取個名字，就叫小乖吧。」
楚喬很滿意地拍了拍豹頭。
豹子耳朵一趴，險些淚奔了，這女人不光長得醜，眼神還不濟，老子是豹子啊！不是大貓！！！
楚喬已經不再理崩潰的小乖，怔怔地站了好久，遙望著方才馬車遠去的方向，悠悠地歎了口氣。
宇文玥，你說過，為了我，好好保護自己，請你，務必務必，不要食言。
第14章 第十四章：孰真孰假
馬車隆隆，緩緩駛進了蕭玉的別府。
車簾掀起，立刻有奴婢過來攙扶蕭玉下了馬車，掀開的門簾中，藤香繚繞，小榻上白衣男子睡得極沉。
「尊主，月公子說的話可當得真？」青葦看著宇文玥的睡顏，說話之間毫不避諱。
「真假難辨。」蕭玉神色略有凝重，揮了揮手，立刻有人將宇文玥從馬車上抬下，送了回去。
「可是我們秘府這藤香，可說是萬無一失了，莫說是一個沒有內裡毫無武功的人，就是內功深厚的往生營俘虜，不也照說實話。」青葦道。
「他雖沒有內力毫無武功，但他畢竟是宇文玥，諜紙天眼的主人，那些嘍囉能不能與他相提並論暫且不提，單說宇文玥知道我大樑秘府多少秘密，其中有沒有能破解藤香一法，我們就不得而知。你認為他說的話絕無半句虛言，極有可能一字不實。」蕭玉蹙著眉頭。
「可是他說了那人叫他去找楚喬，這很明顯是楚喬的人，她們聲東擊西想要擄人再合常理不過。」青葦怎麼想都覺得宇文玥不可能敵得過藤香，不可能說的是謊話。
蕭玉一雙美目慢慢飄遠，嘴角掛上一抹笑。
「青葦，你說對了。越是看起來合理的事情，往往越是會露出破綻，楚喬想擄走宇文玥是再合理不過，但是如此草率大膽沒有嚴密計畫和接應的擄人，大約只能擄走金掌櫃吧。昨日之事，是她誤打誤撞，也是我一時大意，雙方都是始料未及，我們沒想到會遇到她們，她們也沒想到會遇到宇文玥。」
「這樣的話，足以說明月公子沒有說謊，那人擄了他奔逃之時遇到野獸，情急之下以身護主，叫他去找楚喬，的確是在情理之中。月公子如果說的是假話，完全沒有必要主動提及楚喬，接應他的人已死，他必定還要被尊主帶回，自己主動提及楚喬，這不是自掘墳墓嗎？」青葦越來越堅信宇文玥是真的失憶了。
「他若是真的失憶了，主動提起楚喬倒是最為合理不過的事。可他若是假的失憶，那就是一件可怕的事了……」蕭玉微微仰頭，看了看天上有些刺目的陽光，「暗衛還在裕林山嗎？」
「在，遵尊主的令，嚴守著裕林山，一隻兔子也未出來過。」青葦應道，心下明白，早上搜尋到的那句屍體，面目全非的確死狀極慘，但越是這樣不辯面目，越容易被人鑽了空子，所以暗衛始終在裕林山周圍死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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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喬此刻伏低身子，耳朵緊緊地貼在地面上，眉頭緊皺。
整整三日，山周圍有人死守，山上還有人不停地搜尋，這些人一語不發，動作輕快嫺熟，她毫不懷疑，如果碰到了，這群鐵血暗衛不需要一句廢話出手便會摘她的人頭。
大樑秘府的暗衛，與諜紙天眼的「殺」宗如出一轍，領的殺人令，行的是滅口徑，他們不需要說話，也不需要聽人說話，手起刀落，便是完成任務。
蕭玉這是動了殺心了。
楚喬心裡暗暗焦急，一定是因為蕭玉開始懷疑宇文玥才會如此。
她必須儘快想辦法離開這裡，再這樣下去，秘府暗衛會活活困死她，宇文玥的重返虎穴就沒有了任何意義。
可是，怎麼出去？
楚喬聽著越來越近的腳步聲，約十五個人，輕型便攜武器，大約都是暗器，應是像那晚的密密麻麻的針牆一般。
三日奔逃，不眠不休，沒時間果腹沒時間休息，楚喬此刻嚴重體力不支，眼前已經開始陣陣發黑。
怎麼辦？
腳步聲漸漸響起，草葉的沙沙聲落進耳中。
就連小乖都伏低了身子，開始齜牙。
楚喬看著小乖毛茸茸的肚子和弓起的身軀，眼前突然一亮。
暗衛的頭目耳廓微動，突然沖著身邊的人使了個眼色，眾人眼睛俱是一亮：找到了！
這狡猾且機敏如泥鰍一樣的人，不啻於狠狠地扇了秘府暗衛一個大大的耳光，幾乎出動了三分之一的人，就這麼一座山頭，三日了，居然沒能將那個人捉住！
怪不得青葦姑娘大發雷霆。
秘府中最為出色的暗衛，也是第一次遇到這樣的人，眾人心中都憋了一股邪火，恨不得把這小子揪出來薄皮抽筋才解恨！
這回絕對不能讓他再跑了！
眾人交換了個眼色，眼底都閃著嗜血的光芒，就等著為首的那個人一聲令下，就奔出去將他生擒！
為首的暗衛眯起了眼睛，他聽到了微微的喘息聲，內心一陣狂喜，緩緩地舉起了手掌……
手掌尚未落下，嗖地一聲，伴隨著一聲野獸的嘶吼，一個黑影突然從草叢中躍起，倏地一下撲進另一邊的灌木中去了。
幾個人眼神一凜，飛快地奔至那豹子方才藏身之地，空空如也。
「媽的，難道在這山上找了三日，一直在跟一頭豹子逗悶子不成！」
「要我說，那人肯定就是死的那一個，不然這三天了，我們怎麼可能找不到他！」
「休得胡言！你難道在質疑尊主不成！」為首的人狠狠地瞪過去。
「屬下不敢！」其他幾人連忙垂下頭。
「尊主說那人還活著，可是……我們……」暗衛面有難色，這不是明擺著說自己無能嗎？
「繼續找！」
「是！」
為首的蹲下，細細地查看草叢中的痕跡，突然猛地一轉身，大吼一聲：「追剛才那豹子！」
幾個人再不廢話，飛身躍起，施展輕功向著剛才豹子消失的方向奔去。
失之毫釐，差之千里。
在幾個人追到山下，守山的暗衛紛紛從樹上跳下來，「頭兒，可有什麼發現？」
「可看到一隻豹子？」為首那人聲音艱澀，手心冷汗涔涔。
「豹子？」受林暗衛一愣，下意識地虛虛伸手一指，山林外廣袤草地，早已不見蹤影……
「媽的！」為首那人恨恨地一跺腳。
「那豹子……」守拎暗衛面面相覷，不知所以。
小乖第一次離開裕林山，一時興奮，跑起來不辯方向，雖然肚皮下面還貼著個人，但是沒幾多少斤兩，絲毫不影響它的速度，它就這麼撒歡兒的跑著。
也不知道跑了多久，小乖還意猶未盡，突然覺得肚皮一空，啪嘰一聲，那沒幾兩肉的小女子掉了下去。
小乖停下了腳步，回過頭，那女子躺在地上一動不動。
吸了吸鼻子，小乖大步流星地跑了，老子是豹子！老子才不給女人當寵物呢！
楚喬昏過去了，三日顆粒未進，加上小乖風馳電掣的顛簸，她最終還是沒堅持住，眼前昏黑，手再也抓不住小乖的皮毛，從它的肚皮上掉了下去。
一隻豺狼躡手躡腳地從草叢裡探了個頭，黑漆漆的眼珠兒轉了轉，看到了地上躺著的楚喬，嘴裡嗚嗚聲響，頓時草叢中一陣晃動，好幾隻豺狼的腦袋冒了出來。
第15章 第十五章：危機四伏
長年處於危機中的人，對於危險有著異常敏銳的嗅覺。
楚喬暈了過去，就在這周圍突然充滿緊迫感的時刻，敏銳的神經突突地跳動著，緩緩地睜開了眼睛。
豺狼已經靠近了，她幾乎能聞到那張開的嘴裡，一陣陣的腥膻味道。
躺在地上的人突然動了動，豺狼們停住了腳步，立在原地觀望了起來。
楚喬以肘撐地，慢慢地翻身，伏在地上，豺狼生性狡詐兇殘，過快的動作會加速它們攻擊的速度，楚喬慢慢地伸手，從靴筒摸出匕首，等待時機。
有兩隻豺狼悄悄地繞過了隊伍，來到楚喬的身側，圍攻是豺狼的一貫捕獵習性，只待有其他豺狼的動作，它們便會一擁而上。
領頭的豺狼後背慢慢弓起，楚喬眯起了眼睛。
「嗷嗚——」
隨著其中一隻豺狼撲過去的動作，其他的豺狼也紛紛躍起，沖著楚喬飛撲過來。
腥風直沖面門，向著脖頸而來，楚喬猛地將身體一蜷，然後用力一蹬地面，轉身扭腰跳了起來，兩條腿左右向著從後面撲過來的豺狼踢過去！
嘭嘭兩聲，兩頭豺狼應聲倒地。
而面前和身側勁風已到，領頭豺狼張著大嘴，直接向著楚喬的脖子咬去！楚喬騰挪的同時脖子向後一仰讓開那腥膻的大嘴，同時手臂一揮！
噗嗤一聲，鮮血噴湧。
領頭豺狼在半空中重重地落了下去，脖頸間一條深深的血跡，頓時染紅了地面。
楚喬飛身的瞬間雙腳和匕首解決了三隻豺狼，身側的四隻再無暇顧及，肋間突地一痛，緊接著一股強勁的力道將她拽了下來。
楚喬屈膝在空中用力將腰一擰，屈起手肘猛地向外一頂，將另一側進攻的兩隻豺狼頂了出去。
人卻已經重新摔在了地上，肋間還是那緊咬著的撕扯，豺狼一口見血，斷然沒有鬆口的道理，晃著頭狠命地恨不得就此將這獵物的肋骨咬斷。
楚喬痛得滿頭大汗，顧不上腰間的傷口，揮舞著匕首迎上了複又撲上來方才未得逞的那幾隻豺狼。
一人四狼，就算是身體狀況好的時候，都未必能有勝算，何況此刻極度虛弱的楚喬。
就在楚喬心底生出無限絕望的時候，「嗷嗚——」一聲低低的嘶吼，四隻豺狼突然停了下來。
野獸的世界裡，永遠存在著王者。
一頭烏黑的豹子，瞪著犀利的眸子，優雅地踱著步子，從草叢裡走了出來，一步一步地逼近……
豺狼慢慢地後退。
楚喬無力地癱在了地上。
黑豹騰地躍起，越過豺狼的頭頂，落在了楚喬身邊，低頭嗅了嗅她渾身的血跡。
豺狼眼睛眨也不眨地盯著，它們是敢對豹子發起進攻的，如果這只豹子敢於搶它們獵物的話。
「你還知道……回來……」楚喬抖著嘴唇，失血過多，臉色蒼白，以匕首點地，強撐著單膝跪地。
黑豹轉了過來，沖著豺狼呲出了牙齒。
奶奶個熊的！老子撒個歡兒的工夫，你們這些雜碎敢把動老子的人！就這麼幾斤肉，老子費那麼大勁才背出來，自己還沒捨得吃呢！你們敢吃！
「嗚——」
這是動物世界裡發起戰鬥的信號。
豺狼們嗷嗚一聲，一起撲了上去。
四狼一人一豹在草地上開始了鮮血淋漓的肉搏，翻滾、撕咬、拉扯……
一場生與死的博弈，一場力量懸殊的較量。
楚喬再度狠狠地勒住了其中一頭豺狼的脖頸，咬緊銀牙，雙臂用力一擰！
哢嚓——
骨骼斷裂的聲音，讓人齒冷。
豺狼的身軀軟了下去，楚喬瞪著小乖身周的三隻豺狼，似乎是知道楚喬已是手到擒來，豺狼把所有的力氣都用來撲咬豹子，小乖低吼著，黑色的皮毛被鮮血洇著，黏在一起。
其中一隻豺狼一口咬住了豹子的脖子。
嗷嗚一聲，另外兩隻順勢撲到了黑豹。
小乖只覺得眼前一黑，完了完了！想自己這豹生，咬得過老虎撓得過黑熊，前爪抓遍裕林大山羊，後爪踩遍石嶺五步蛇，今天卻被這蠅營狗苟的豺狼給咬斷了脖子！
一世英名啊！
天妒英豹啊！
豹不瞑目啊！
嗤——
頸邊的豺狼牙突然變成了匕首，小乖眨巴眨巴眼睛，楚喬半趴在地上，掰開自己手臂上的狼嘴，一腳瞪開小乖肚皮上的豺狼，大喝道：
「沒死就別裝死！」
小乖蹭地跳了起來！一雙豹眼通紅，哢嚓咬斷了被楚喬踢飛那頭豺狼的脖子。
只剩下一頭豺狼，瞬間跑了個無影無蹤。
噹啷一聲，匕首掉在了地上，楚喬再度昏了過去。
小乖放棄了追擊那只漏網的豺狼，在一堆豺狼的屍體中間，輕輕地叼住了楚喬的衣服，慢慢地拖進了一豹多高的草叢中。
楚喬身上的衣衫早已破爛，手臂上幾個血洞正在泊泊地流血，小乖低下頭，用那毛茸茸的頭頂了定楚喬的臉，剛才若不是這只手臂伸進了豺狼的嘴裡，這喉管肯定被咬斷了。
小乖突然有點良心發現地坐了下來，貼著楚喬，低頭舔著自己的傷口，聽著周圍的動靜，等她醒來。
楚喬醒來的時候，看到的是滿天星光。
春風寒涼，她身邊卻暖融融的，轉頭看去，竟然是小乖，緊緊地貼在她身邊，直挺挺地伸著豹頭，四周環視。
不由莞爾，伸手摸了摸小乖的脖子，「謝謝你啊，沒在我昏倒的時候把我當點心吃了。」
小乖噴了下鼻子，切！你哪裡比豺狼肉好吃了？
楚喬勉強恢復了□□力，正打算起身繼續走的時候，小乖突然豎起了耳朵，身體微微弓起。
楚喬心中一凜，不論是野獸還是人，以她目前的狀況，都經不起再一次的打鬥了。
腳步聲越來越近了，隱約能看到火光。
小乖的喉間開始發出低低的嘶吼，來自獸類的警告。
火光乍亮。
避無可避。
楚喬手握匕首就待暴起。
突然響起一個聲音：「副統領！是頭豹子！」
「這裡怎麼會有豹子？」另一個聲音傳來，隨後火光更近了些。
小乖豹眼一瞪就要撲過去，被楚喬一把按了下來。
火把的光照亮了草叢，也映襯出了一張清秀狼狽的臉，雖然笑容出現在這樣帶著血跡和泥濘的臉上顯得有些猙獰，但是抵擋不住拿著火把那人激動澎湃的內心。
「楚大人！」
賀蕭堂堂七尺漢子，撲通跪在地上，已是落下兩行清淚。
「楚大人！」
火光頓時矮了一片。
十餘將士，哽咽著，同樣滿含熱淚。
有沒有那麼一個人，每一次看到她，就像是看到了希望。
有沒有那麼一個人，每一次陷入絕望，她都會從天而降。
哪怕孤身一人，哪怕狼狽不堪，但是只要她出現，就像是心中那一龕神佛，嫋嫋地縈繞起青煙。
她，就是他們的信仰。
她，就是秀麗軍的神龕。
第16章 第十六章：滴水不漏
是夜，建康城內某處府邸，精緻而考究的雕花門被輕輕扣開，青葦躬身走了進來。
「尊主，暗衛來報，人……跑了。」
蕭玉正在剪燭芯，跳動的燭火讓紙窗上人的影子歪了歪，然後恢復了正常。
蕭玉臉上沒什麼意外的神色，開口問道：「可知道身份？」
「根據腳印來看，身量嬌小，體態輕盈，應是個女子，屬下猜，會不會是楚喬？」
「那便是了。」蕭玉放下小剪刀，淡淡地說道，「讓他們自己去領罰。」
「喏。」青葦斂目垂首，退了下去。
蕭玉略一沉吟，披了件斗篷，推門而出。穿過院子，來到府中一處安靜居所，門口侍衛行了禮，默默站回原處。
蕭玉行至一間屋子前，看著毫無光亮的窗子，抬手敲了敲房門：
「月兄，冒昧打擾。」
很快，房內傳來宇文玥的聲音：「玉兒稍待。」
隔間奴婢聽到響動，馬上起身來到蕭玉身側行禮，蕭玉點了點頭，奴婢推門進去掌燈，伺候宇文玥更衣下床。
片刻之後，奴婢推門迎了蕭玉進去。
宇文玥穿了一件外袍，坐在椅子上，長髮隨意束起。
「事出緊急，深夜打擾，月兄萬勿見怪。」蕭玉一邊說著一邊走到宇文玥對面坐下。
「玉兒不必這般客氣，」宇文玥笑了笑，「不知何事緊急？」
「是這樣，」蕭玉頓了頓，語氣沉重了些，「那日將月兄接回府後，我派人四處搜尋帶走月兄那人的下落，後來……在一處山澗找到了，只不過發現得太晚……」
宇文玥的眉頭微微蹙起，呼吸略急，一臉關切地沖著蕭玉的方向「望」過來：「如何？」
「月兄，雖不知這個人跟月兄是什麼關係，但是你放心，我一定會著人厚葬的……」蕭玉看著宇文玥，語氣十分誠懇。
宇文玥扣著扶手的指尖白了白。
「那姑娘看起來雙十年紀，我查驗過她的屍身，身上傷痕頗多，多半是被野獸抓撓所致，應是為了救月兄才落水，然後被沖到別處的。」蕭玉瞥了一眼宇文玥的手，繼續看著他的神情。
宇文玥坐著沒動，臉色似乎也蒼白了幾分。
「月兄，你也不要太難過了，我會盡力找到跟這姑娘有關的人，看看是否能得到關於楚喬的消息。」蕭玉繼續說道。
「多謝玉兒。」宇文玥終於開了口，語意艱難。
「月兄，早些歇息吧。」蕭玉告辭起身。
「玉兒，」宇文玥突然叫住了她，「那姑娘隨身可有什麼好辨明身份之物？」
蕭玉慢慢地轉過身看著他，半晌，「沒有。」
宇文玥無聲地點了下頭，聲音落寞而疲憊：「玉兒辛苦，早些歇息吧。」
「你也是。」蕭玉再看了宇文玥一眼，轉身離去。
宇文玥坐在椅子上，良久，安靜的房間內響起一聲歎息，然後聽到奴婢輕輕的腳步聲，攙扶起宇文玥回到床上，而後燈滅。
站在窗下的蕭玉，再度望著漆黑一片的院落，抿了下嘴唇，無聲離去。
黑暗中，躺在床上的宇文玥突然睜開了眼睛，一雙眸子熠熠生輝，看著頭頂的床帳。
看來潭中的那具屍體沒能騙得過蕭玉，但是星兒此時究竟是否逃脫了暗衛的層層搜捕，他確實沒什麼把握。
如果……
五臟六腑之內，突然一陣劇痛，宇文玥閉了閉眼，用力吞下了一口喉間湧上來的腥甜。
蕭玉的話滴水不漏，就是為了給他一個不確定身份的死訊，明知道那有可能是個陷阱，他卻不得不踏進去。
因為，他冒不起這個險。
儘管他剛才表現出了失望，而實際上，比失望更難以控制的，是五內俱焚。
陷阱一定是假的，但是消息卻有可能是真的。
「咳咳——」
宇文玥咳嗽了兩聲，隔間的奴婢起了身，隔窗問道：
「月公子，可有哪裡不適？」
「有些睡不著，勞駕為我點香。」宇文玥的聲音傳出來。
「喏。」奴婢推門掌燈，將房間裡預先備下的藤香取了出來，側目看了宇文玥一眼，燃著，退下。
房間裡煙霧嫋嫋。
宇文玥的額角跳動得厲害，額頭上漸漸佈滿細密的汗珠而，不多時，便昏睡了過去。
翌日，蕭玉剛剛起身，便聽到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
「公主！不好了公主！月公子昏過去了！」奴婢撲通一聲跪在了蕭玉房門口。
「怎會？」蕭玉驀地起身，看著瑟瑟發抖的奴婢，「何時昏過去的？」
「奴婢不知！」奴婢叩下頭去，伏在地上不敢起身，「昨個夜裡，公主剛走沒多久，月公子說自己睡不著，讓奴婢為他點香，奴婢便將藤香點了，然後今早上發現公子昏睡不醒，竟然是昏過去了！」
「不是囑咐過你們這藤香一日只點一次的嗎？」蕭玉擰著眉頭呵斥道。
「奴婢今日值夜，不知白日已經燃過了！公主恕罪！」奴婢伏在地上不敢起身，語氣帶著哭腔。
蕭玉重重地歎了口氣，然後不再理那奴婢，飛快地向著宇文玥的院子走去。
「去請薛大夫！」
「喏！」
薛大夫來了之後卻並沒有被直接請進去，而是過了一炷香的時間之後，蕭玉的聲音才從宇文玥的房間傳出：
「請薛大夫進來吧。」
薛大夫整理了一下衣冠，撩袍而入，深深一揖：「見過公主。」
「有勞薛大夫。」蕭玉自宇文玥床邊坐起，微笑頓首。
「不敢，不敢。」薛大夫連忙回禮。
手指搭上宇文玥的脈門，略一思忖，又舉手翻了一下宇文玥的眼皮，半晌，收了手，站起身，沖著椅子上的蕭玉躬身：
「回稟公主，月公子怕是中毒了，而且，中毒已深。」
第17章 第十七章：以身犯險
蕭玉的臉色沉了沉，凝望了一下床上昏迷中的宇文玥，微微垂目：
「薛大夫，還請您務必醫治好他。」
「治病救人，老朽自當盡力，只不過公主……我要救治這位公子，若不知公子身體的詳盡情形，恐怕……會影響診斷和處方。」薛大夫恭謹地躬著身子，雖然言語有些猶豫卻還是直言不諱。
皇家是非多，知者橫禍更多。
但是要治這人，就必須知道這毒從何來，或者說，這毒是如何突然顯現了出來。
薛大夫的額頭滲出了汗，他這句話說出來，要麼繼續活著救人，要麼……現在就死。
「是九香子，」沒料到，蕭玉的聲音很快響了起來，沒有一絲遲疑，「從三個月前開始，每天吸入一炷香的九香子之毒，到第二天的時候再服用解藥拔毒，如此反復，已有百餘天。」
薛大夫霍然抬頭，滿目震驚，對上蕭玉淡然的眸子，連忙低下頭來，強壓神色，繼續聽蕭玉說。
「昨日九香子毒吸入過量，剛才我已用解藥運功給公子拔毒，可情況仍未有好轉，不知薛大夫可有破解之法？」
蕭玉說完，靜靜地看著薛大夫。
「如若已有百餘日……」薛大夫抬手擦了一下額頭上的汗，囁喏了一下嘴唇，「老朽暫且一試吧。」
「薛大夫何意？」蕭玉眉頭一跳，「什麼叫暫且一試？九香子並非劇毒，眼下只是餘毒未清，豈會有性命之憂？」
薛大夫被蕭玉突然的嚴厲嚇得雙腿一軟，撲通一聲跪了下去：「公主有所不知，九香子並非劇毒沒錯，它能擾亂人心神蠶食神智，在吸食中毒時腦中混沌，解毒後看似與平日一般無二，毒性的確也能去大半，但是這位公子中毒時間太久，餘毒日復一日的累積下來，加上公子體內被封的內力一直無法衝破禁制，內力反噬加上毒性殘存，昨日那過量的毒，就徹底改變了藥性，內力吞噬了大部分的毒性，此刻蔓延開來，哪怕是公主用內力和解藥拔毒，恐也是無力回天了……」
蕭玉的眼前黑了一黑，臉色慘白。
薛大夫只覺得手臂一暖，一抬頭便看到蕭玉的臉，更是惶恐地低了下去。
蕭玉雙手用力，將薛大夫攙了起來。
「薛大夫，放眼整個建康，您若是都救不了他，那麼還有誰能救得了他？還望薛大夫，盡力一試。」
不是震怒株連，不是殺人滅口。
薛大夫有些不可置信地再次抬起頭來，看到了蕭玉堅定卻蒼白的臉。
「喏。」
老人鬚髮皆白，深深地拜了下去。
「用什麼儘管開口，不管什麼藥材，多麼難求，只要您說出來，我便給你送到，只要您能治好他。」蕭玉緊緊地握著拳頭。
薛大夫今日出府後，步履有些蹣跚又急促地往回走，在走過正街轉角的時候神色恍惚不小心踩著了一個乞兒伸著的腳。
那乞兒正在初春的牆角下曬太陽，被薛大夫踩得哎喲一聲，抱著腳叫了起來。
薛大夫此時仿佛才回過神來，站在原地怔了好一會兒，直到那乞兒蹦起來嘟囔著「這不是薛神醫嗎，您怎麼了。」
才找回了自己的聲音：「對不住，要是需要草藥可以去我的鋪子抓，城南仁濟堂，只此一家，別無分號。」
「哎喲不用不用，我一個花子踩一腳不礙的不礙的，平日裡得您的救濟不少了，您慢走慢走。」乞兒連忙說道。
薛大夫點了點頭，神色還是有些僵硬，轉過頭繼續急匆匆地走了。
「今兒個薛神醫看起來不大對啊……」乞兒重新在牆根兒坐了下來。
身邊一個戴著破斗笠，滿臉胡茬的黑臉兒漢子，抬頭看了一眼薛大夫的背影，繼續低下頭，把臉藏進了斗笠的陰影裡。
建康城，仁濟堂醫館最近閉館了。
說是薛神醫回鄉省親去了，除了特地往經常來請他看病的達官貴人呈送了拜帖，臨走前還嚮往日裡常常施藥的病患家裡送去了個把月的藥。
大家在感慨薛神醫醫德出眾人品好得沒話說的時候，也更加惦記這個上了年紀的神醫，路途遙遠，還希望神醫平安歸來才好。
而此時，健康城外，距離城防營還要三十裡的地方，駐紮著一片軍帳，一面軍旗上秀了個大大的「燕」字，說是使臣尚在城中，也不知道是不是從到處蠻荒的燕北到了富庶怡人的建康樂不思蜀了，這軍隊來了約有十餘天，不能進城也不能離去，漸漸的連城防營的人都對他們見怪不怪了。
中間那頂最大的軍帳中，今天異常安靜。
原本應該在賬內安坐的統領打人賀蕭，端坐在帳外，軍帳緊閉，不過讓過往巡邏的兵士覺得有些驚悚的是，帳幕中央，隱約有一條黑色的，毛茸茸的東西掃來掃去。
看起來像是……尾巴？
軍醫官出來的時候有點哆嗦，任誰被一頭豹子舔著爪子看上半天估計都是要哆嗦的。
「人怎麼樣？」賀蕭起身問道。
「沒、沒什麼大事，」軍醫偷瞄了一眼門口動來動去的豹子尾巴，咽了口唾沫，「楚姑娘是疲累體虛，休養一下便無大礙。」
「那就好。」賀蕭終於放下心來，叮囑道，「茲事體大，千萬不要走漏了風聲。」
「喏。」軍醫行了個禮，退下了。
楚喬被賀蕭幾人帶回軍帳的事情，知道的人極少數，為了確保她的安全，秀麗軍中大多數人都不知道，人多口雜，想保住楚喬，就一定要守住這個秘密。
秀麗軍將士們並不知道他們心心念念的楚大人此時正歇息在他們的營帳之中，但是他們能感覺得到，昨天夜裡統領帶出去巡視的幾個人，今天看起來特別興奮，就跟打了雞血一樣。
難道只是因為昨天扛回來的那個死豹子，能給賀統領做一張豹皮腳墊？
楚喬沉沉地睡著，這是她和宇文玥分開的第四日。
這是城南仁濟醫堂關門的第一日。
第18章 第十八章：不計代價
楚喬醒來之後，第一眼看到了塌邊肚子溜圓睡相極度不雅觀的小乖。
然後環視四周，一處簡單的軍帳，一副掛在架子上證明身份的鎧甲，應是賀蕭的帳。
門簾被風吹動了一下，一個筆直的背影站在門口。
楚喬壓低聲音，咳嗽了一下，那個背影立刻轉了過來，一身秀麗軍哨兵最普通的衣服，卻不是秀麗軍的人。
門簾一掀，人走了進來。
「月七？」楚喬愣了一下，「你怎麼來了？」
月七平素面無表情的臉上，此刻眼底滿是紅血絲，走到楚喬麵前，才微弱地開了口：
「星兒姑娘，公子他……」
「宇文玥怎麼了？」楚喬心中猛地一跳，顧不上穿鞋，直接從床上跳了下來。
「公子他……」月七狠狠地咬著牙，眼圈通紅，卻說不出話來。
此時聽到帳內的聲音，賀蕭也走了進來，沖著楚喬抱了下拳，「這幾日我偶見月衛出沒在秦淮河附近，便命人悄悄通知了月七過來，還望姑娘不要見罪。」
楚喬搖搖頭，感激地看了賀蕭一眼，「有勞了。」
賀蕭再度抱拳，「不敢。」
這是秀麗軍，換句話說，是燕北軍隊，月衛作為大魏宇文家的親兵，燕北軍對於他們而言是無可厚非的叛軍，若不是當初在冰湖上與秀麗軍共同抗擊過黑鷹軍，雙方人馬自然不會這麼和諧相處，不過月七仍舊掩人耳目，也是怕被太多人知道走漏風聲。
「月七，你告訴我，宇文玥究竟怎麼了？」楚喬死命地抓著跪在地上的月七，心急如焚。
「把人請過來。」賀蕭低頭沖帳外說道。
月七紅著眼睛，腳下像生了根一樣，僵直地站著。
楚喬納悶地看著門口，不一會兒，走進來一個身著襤褸的漢子，身材高大，戴一頂破爛不堪的斗笠，渾身散發著樂餘不曾洗漱過的酸臭味道。
那漢子向前走了兩步，賀蕭下意識地要阻攔，被楚喬抬手制止了。
「這位是……」楚喬開口。
「你就是楚喬？」那漢子語氣卻不甚客氣，上下打量了楚喬一眼，「青山院的星兒姑娘？」
「沐風，慎言。」月七微微側目，冷冷地說道。
漢子臉色變得不那麼好看，聲音卻緩了下來，「公子被從蕭玉的府邸移了出來，現在在薛神醫城外的藥園拔毒，那地方雖不難找，但是被秘府的暗衛看得死死的，無從下手。」
「他中了什麼毒？」楚喬顧不得沐風對自己的態度，追問道。
她想得到的，在蕭玉身邊那麼久，蕭玉總會有控制他的辦法，其中最簡單的一種就是毒，但是想到宇文玥的身份和蕭玉的心思，總覺得不至於致命。
可是楚喬卻沒有料到，宇文玥會自己將自己逼進了死境。
「不知，」沐風瞥了楚喬一眼，見那女子焦急的神色不似有假，繃著的聲音也顯露出些許無奈來，「事出突然，薛神醫被盯得緊，我只接到了一個指令，便來了。」
「什麼指令？」楚喬急問。
沐風「嘖」了一聲，「我們隠宗只認宇文玥為主子，沒道理連他身邊丫頭的話都要回。」
「沐風——」月七的眼神斜了過來。
沐風極不情願地用手背抿了下嘴唇，隱約露出泥濘下一道白皙的印子來，「令：確認星兒生死，生速回，死不報。」
說罷，從鼻子裡冷哼了一聲，「公子此番差點賠上性命，就是為了確認一個女子的死活。」
「閉嘴！」月七呵斥道。
沐風被月七凶得一愣，雖滿臉不忿，還是乖乖地閉了嘴。
楚喬的指甲幾乎狠狠地摳進了肉裡，下唇咬出了淺淺的血痕。
這個傻子！
這個瘋子！
「薛神醫是隠宗的人，每次給公子看病，蕭玉一直在旁守著，沒有機會傳遞任何資訊，這一次怕是真的事出緊急，公子才出此下策，讓蕭玉不得不同意薛神醫將公子帶走醫治，才有機會對隠宗下達指令。」月七沉聲解釋著。「隠宗只聽命于公子，沒有他的話，不管出了多大的事情，他們也不能輕舉妄動。所以蕭玉才根本沒有把心思放在我們身上，因為她只要有公子在手，便掌握了諜紙天眼在建康勢力的動向。起碼，公子只要不動，諜紙天眼便不會動。」
楚喬的眸光漸漸地暗淡了下去，「宇文玥現在怎麼樣？」
「藥園消息封閉得極嚴，我也不知道，只知道公子昏迷未醒，就連那指令，都是在昏過去之前，寫在了隱秘處，只有隠宗的人才看得懂。」沐風提起宇文玥，也是滿臉焦灼。
「月七，想辦法，我要進去。」楚喬突然說道。
沐風眼睛瞪大了些，「你要進去？那可是被蕭玉看緊的地盤，你不要讓我將你活著的消息還沒傳回去，就徹底不用回了。」
生速回，死不報。
這是宇文玥親自下的命令。
月七的眸中掠過一絲喜色，點了點頭，「我會想辦法，不惜一切代價。」
沐風動了動嘴唇，不知道該說什麼，其實楚喬還活著的消息，他已經傳遞了出去，只不過，有什麼用呢？昏迷中的公子根本聽不到……
「我必須要見到他，不惜一切代價。」楚喬目光放空，望著軍帳被風拂動的門簾。
如果我活著的消息能讓你堅持下去，那麼我能陪在你身邊的話，你是否能早些好起來……
第19章 第十九章：夥計八角
藥園是薛大夫用來培育和種植草藥用的，有很多藥材是從特定的環境中取出的，連同土壤都有特別的講究，偶有些種類，說是價值千金也不為過，而現在，這些價值千金萬金的草藥，被薛大夫毫不心疼的連根拔起，藥童看著都直咧嘴。
藥園門口站著兩三個守衛，院裡穿梭來回走著端茶灑掃的奴婢，仔細看去，會發現這些奴婢個個兒步履輕盈，舉手抬足分寸十足，都是有功夫底子的。
後面臨山處有一座僻靜院落，週邊看著清淨許多，只有院落之間出入的藥童和兩個奴婢，太陽穴高高隆起，目光銳利，身份不消說，一定是蕭玉派過來的人。
蕭玉此刻就坐在這院落中，宇文玥閉著雙眼，被泡在半人多高的藥桶中，氤氳的蒸汽遮住了大半張臉。
薛大夫舉步走了進來，看到蕭玉似乎有些意外。
「公主，久坐傷身，您要注意身體。」
蕭玉點了點頭，沒有說話。
「老朽要給公子擦藥了，公主您……」薛大夫有意停頓了下來，雖說是昏迷之人，到底公主還是待嫁之身，多有不便。
「我這便告辭，公子有勞薛大夫。」蕭玉站了起來。
薛大夫道了聲不敢，恭謹地目送蕭玉離開。
蕭玉走出藥園，臉上始終掩蓋不住失魂落魄的神情，青葦看了越發不忍，小聲勸慰道：
「尊主，不然請宮裡的太醫試試？」
「沒用的，」蕭玉歎了口氣，搖搖頭，「江湖上的這些毒病，宮裡的太醫不如薛大夫。」
「那就只能寄望于薛大夫了，尊主您莫要太焦心了才是。」
「是我太過自負，害月兄成了這個樣子，秘府用九香子之毒以久，我便以為我能控制住他的毒性，既可以讓他說實話又不損他的身體，可是沒想到，還是變成了這樣。」蕭玉閉了閉眼。
「尊主，這怪不得您，咱們一直是九香子和血婆蟲一起用，逼供過後那人的死活從來不用去考慮，這九香子的毒性，也是您親自試驗過了之後才敢給公子用的，只能說是公子被禁了內力底子大不如您，所以才會被餘毒蠶食了身體。」
「是啊，」蕭玉苦笑了一下，「歸根到底還是因為我，若不是禁了他的內力，他又怎麼會連這九香子的毒都捱不過去。」
「尊主，我知道您現在不好受，可是您別忘了，那是宇文玥……」
「走吧。」蕭玉截斷了青葦的話，默默地踏上了馬車。
是啊，她沒忘，那是宇文玥，她原本的計畫，就是控制他，把他攥在手裡，折磨他，逼供他，直到他吐出諜紙天眼在建康的所有勢力為止，可是後來，就在他醒來，微笑著問她，「請問姑娘可知道在下是誰？」的時候，他的微笑，他的聲音，就變成了他在控制她。
一步一步的，走近了他身邊那個她一直期望著的距離，然後，深陷。
在蕭玉和大樑公主的身份中糾結。
在玉兒和大樑秘府的關係中打轉。
心有猛虎，細嗅薔薇。
盛宴過後，淚流滿面。
不一會兒，一個瘦弱的身影，從通往藥園的小徑另一頭出現，一個年紀不大的少年，穿著一身平常的青布衣褲，身上背著一個褡褳，徑直往藥園而來。
某處灌木中，看不見人，只能聽得見聲音。
「不會被人識破吧。」
「嘶，我易容的手機隠宗裡要是認第二，就沒人敢認第一的，小兔崽子，再敢質疑我，把你這十四月亮打成初一的！」
「吹吧你，就你這易容手藝，我都看見你下巴上沒遮住的白皮了。」
「沒見識！沐風爺爺我這是粗獷派，我一個叫花子用那麼好的材質做什麼，泥巴糊一糊才更像叫花子！」
「嘁，拉倒吧，昨個兒你洗了澡，細皮嫩肉跟個娘們似的，還好意思說自己粗獷派，你們建康的隠宗是不是得罪了銀宗，後面支援沒跟上吧，用泥巴糊……」
「閉嘴！小心我蹭你一臉泥！」
「……」
拌嘴的兩個人自然是月十四和沐風，已經走到藥園門口的，便是已經易容過的楚喬。
「站住，什麼人！」門口的守衛攔住了楚喬。
「守衛大哥，我是仁濟堂的學徒八角，城南李老爹的喘病又犯了，鋪子裡缺幾味藥，往常都是來要藥園裡摘的。」少年似乎被突然冒出來的守衛嚇了一跳，說話都有點說不利索。
「缺什麼藥去街上鋪子抓去，走走走！」守衛揮了揮手，像趕蒼蠅一樣趕那少年。
「哎喲大哥，街上鋪子裡要是什麼藥都有，我們家先生就不用在這辟個藥園出來了，這不春天了，到處飄絮子呢，李老爹那喘病，萬一碰上就沒命了，人命關天呢，還望守衛大哥通融一下，我去去就來，藥在什麼地方長得，我最清楚了，不消片刻就出來。」少年哀求著。
「不行！」守衛沉了沉臉。
「哎我說你們是從哪冒出來的啊！我們這藥園子從來沒見過你們呢，我打小兒就在這園子裡種藥，進個園子還要聽你的！」少年也來了脾氣，「我不管你是我們先生從哪兒請過來的，我今兒把話給你撂這，要是耽誤了病情，人家傳出去說我們仁濟堂的病人因為沒藥死了，砸了我們先生神醫的牌子，看先生省親回來不打你們板子！」
少年氣得直跳腳。
「……」守衛們不理他，冷著臉看他發瘋。
突然從裡面傳來薛大夫的聲音，「這血余是三錢，不是二錢，給我拿回去重新稱。」
少年臉上掠過一絲錯愕，守衛對視了一眼，心道不好。
「先生！先生！您在裡面嗎！」少年揚聲就奔到門口，乒乒乓乓地敲門，「先生您不是回鄉省親去了嗎？您怎麼……」
話還沒說話，就被兩個守衛一搭，開門扔了進去。
「哎喲！」少年被摔在地上，啃了一嘴泥，氣得罵罵咧咧地蹦起來揉屁股，「哼，一聽見先生說話就放我進來了吧，知道怕還不客客氣氣地請我進來……」
剩下的話莫名消失在了空氣裡，只見薛神醫一臉無奈凝重交織的表情，眼神複雜地看著自己。
「先生……你怎麼了？」少年拍拍衣服上的土，順著薛大夫的眼神看向兩個守衛。
「唰——」地一聲，劍光閃了一閃。
少年腿一軟，坐在了地上。
「使不得使不得！」薛大夫連忙上前攔了下來，「這是我鋪子裡的夥計，叫八角，自小就在我身邊兒，千真萬確！」
守衛互相看了一眼，不語。
突然不知從哪裡冒出了一個黑衣人，像是從樹上，又像是從某間屋子裡，或者說是憑空出現的也不為過。
黑衣人走到少年面前站了站，犀利的眸子盯著少年的臉，像是盯著某個獵物一般。
少年的腿不自覺地抖了起來，有些艱難地吞咽了一下口水，一動不敢動。
黑衣人打量了他一下，走到兩個守衛面前，微微點了下頭，然後腳尖在地面一點，飛身不見。
守衛收起了劍，冷冷地看了少年一眼，然後對薛大夫一抱拳：「先生，這個人不能出去了。」
「好的好的，一定不會讓他出去的，您二位放心。」薛大夫一顆心終於落了地，從地上拎起嚇成一灘泥的少年，走進了後院。
守衛重新關門，站在了門外，耳力很好的聽見了薛神醫對那個叫八角的夥計罵罵咧咧的聲音。
第20章 第二十章：似醒非醒
薛大夫一路數落著八角連拉帶拽地來到了後院，順便瞪了兩個嘴巴大張的藥童，藥童默默閉上了嘴幹自己的活兒去了，八角被薛大夫拎在手裡還不忘了跟他們揮手：
「白英！蘇葉！幫我摘幾株冬淩草啊，我走的時候要帶著……」
白英和蘇葉無語地對視了一眼，還想著走呢？也不怕出門就被人砍了腦袋。
直到呯地一聲，薛大夫關上了房門，這才安靜了下來。
兩個奴婢站在院子裡看了看，其中一個默不作聲地走到門口，側耳聽著裡面的動靜。
「老實待著吧，別給我搗亂！」這是薛大夫的聲音。
「那怎麼成！李老爹還等著我的藥呢，沒有藥他就熬不過下個月初了！」這是那個喚作八角的少年的聲音。
「你要是走出去，熬不到下個時辰也別怪我！」
「……先生，您到底招惹了什麼仇家了……啊！這人是活的還是死的？」八角似乎才發現藥桶裡的人，嚇得聲音都顫了顫。
「閉嘴！以後在這院子，多餘的話一句不許說，叫你幹什麼就幹什麼！」
「……」
後面不知少年嘀咕了句什麼，奴婢已經悄然走開了。
二人繼續自己該做的活兒，不再理會這個新來的八角。
房間內，楚喬趴在藥桶邊緣上，眼淚大顆大顆地往下掉，宇文玥，你這個騙子！你說過會為了我好好保護自己的呢？你難道就是這麼保護自己的？
薛大夫用手指蘸了水，飛快地在地上寫道：性命無虞。
楚喬用手背抿了一下眼淚，也蘸了水寫道：何時醒來。
薛大夫眉頭緊鎖，看著楚喬大大的瞳仁搖了搖頭。
楚喬緩緩地轉過頭去，看著那閉著眼睛的人，死死地咬住了嘴唇。
自打八角來了之後，白英和蘇葉的日子舒服了許多，只需要跟著自家先生抓藥配藥試藥，院子裡面照顧那昏迷病公子的活兒都成了八角的。
從早到晚，八角雖然嘴上抱怨著不該來藥園子，手腳卻麻利得很絲毫沒有一絲懈怠地照顧著病人。
有幾次院子裡的奴婢路過房間的時候能聽到八角細細碎碎的嘮叨聲，不是埋怨這個病人渾身僵硬抬起來要用盡吃奶的力氣，就是不耐煩地砸著藥罐子心疼這麼名貴的藥平日裡按錢賣都嫌便宜現在卻成斤兩地往藥桶裡扔。
奴婢捂嘴吃吃地笑，這夥計當真是從小跟在薛神醫身邊的人，不然以神醫那個樂善好施的習性，這仁濟堂若沒這麼個會過的夥計，恐怕也早就關門大吉了。
八角還是白英和蘇葉認識的那個八角，碎嘴，愛嘮叨。也是兩個奴婢覺得挺有意思的小夥計，手腳麻利，嘴上不饒人。
只不過夜深人靜之後，沒人知道，這小夥計八角，一改白日裡嫌棄的模樣，趴坐在那病公子的床邊，過分纖細的手指就那麼緊緊地握著他的手，癡癡地望著那不知何時睜開眼睛的睡顏。
月光灑落在少年有些陌生的臉上，依稀可見幾行淚光。
就這麼一天一天地過去，八角似乎也知道沒希望出去了，不再嘟囔著要回家，每日裡就是照顧病公子，不停在將他泡在各種藥草的藥桶裡，然後按照薛大夫交代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看，就像這個人馬上就能醒來一樣。
蕭玉兩三天來一次，對於院子裡多出來的這個夥計，已經聽暗衛說過了，的確是仁濟堂的夥計八角沒錯，也便沒有多想。
她來便在滿是藥草味兒的屋子裡坐著，看著那始終沒有睜開眼的人，一坐便是一兩個時辰，然後離開。
這個時候八角就一個人坐在藥園子裡，在婆羅子和養心草中間，眼睛直勾勾地看著地面，也不知道在想什麼。
這一日，又有幾味金貴的藥材從雪域運過來，蕭玉親自送了過來，然後看了一下依舊沒什麼起色的宇文玥，便行色匆匆地走了。
薛大夫重新計量了藥劑，將新的藥材碾碎，淬煉、提取，然後親自試過之後，直至夜晚十分，才將八角招呼過來，讓他將藥給宇文玥喂進去。
八角依言端著藥碗去了，熟練地扶起宇文玥，然後一點點地捏開他的齒關，一勺一勺地將藥灌了下去。然後再放平，擦掉唇邊的藥汁。
然後望著他的臉，淒然一笑。
這藥苦不苦？
宇文玥，在我印象裡，從未見你吃過這麼多藥，睡過這麼多日子。
薛大夫說你身體的毒性被內力吞噬，所以才沒能拔除乾淨，每日裡這樣內外被藥泡著，一定很煎熬吧。
我原想著，星兒陪著你，讓你看到一個活著的星兒，你是不是就會醒過來了。
我還是太天真了，秘府暗衛無處不在，我甚至不敢讓你聽見我自己的聲音，更別提跟你好好說說話了。
可是，即便我不能跟你說話，你能感覺得到我嗎？
楚喬的身體漸漸伏了下去，將自己的臉貼在宇文玥溫暖的手心裡。
宇文玥，我也需要你啊！你可感覺得到？
今日收到消息，燕洵的召回聖旨到了，可是烏道崖被軟禁，他和秀麗軍不能踏出建康一步，燕洵恐怕很快就要下旨治罪了。
宇文玥，我是為了你而來，你不醒來，我哪裡也不敢去。
求求你，醒來吧，好嗎？
看看我，看我一眼。
我是你的星兒。
你說過不許我對你始亂終棄的，我沒食言，你怎麼可以？
淚落無聲，沾濕了宇文玥的手心。
小幾上藥碗內殘留的藥汁，突然冒了個誰也沒有看到的泡泡。
宇文玥的胸口突然熱了起來，如一條火龍一樣，從下而上，瞬間燃到了頭頂。
濃密斜飛的眉心陡然皺起，似乎在承受極難忍受的痛苦，手指也微微蜷曲起來。
貼著臉上的手指一動，楚喬瞬間坐了起來，看到宇文玥皺著眉頭，額頭上冒出大顆大顆的汗，一張臉由紅轉青，竟是走火入魔的模樣。
當下毫不猶豫地欺身上床，一掌推起宇文玥的身體，運功雙掌，拍在了宇文玥的後心，真氣遊走在他體內，妄圖幫他平復身體裡突然亂走的真氣。
只是這細微的聲音，卻驚動了院中的奴婢，楚喬雙目圓睜，她已經聽見了往這邊走的腳步聲！
可此時此刻，她的手絕對不能離開宇文玥，否則兩個人都會有危險！
腳步聲很快就到了門口，衣料摩挲聲響起，不看也知道，是那奴婢已經抬手，便要開門進來！
第21章 第二十一章：占你便宜
楚喬眼神一凜，伸腳勾過了玉枕，若那奴婢推開了門，先砸死她再說！當下這要命的時候，能拖住一刻是一刻！
奴婢的手慢慢地放在了門上。
楚喬的膝蓋微微曲起，蓄勢待發。
「八角！公子的藥喂完了沒有？」
蘇葉的聲音突然自院門口傳了過來。
「喂完了喂完了，」楚喬連忙揚聲答道，「我在給公子擦身呢。」
「喂完了怎麼不把藥碗拿回來，那碗不用藥泡著，明日就少了味藥性！」蘇葉嘮嘮叨叨的走了過來。
門口的人影消失了。
楚喬的一顆心緩緩地落了回去。
「等下給公子擦完就送去。」楚喬說道。
「你就會偷懶，我人都來了，哪還用你給送去，哼。」蘇葉說著就推開了門。
輕手利腳地把門關上，才回過頭來，「公子擦身怕見風，你門窗可要關好……」
突然停了下來，蘇葉嘴巴張得大大的，看著床上盤腿坐在病公子身後的八角。
張了張嘴，一句「你在做什麼」還沒問出來，咻地一聲，空中有什麼東西飛了過來，直接堵住了嘴。
只見那平日裡鬆散慣了的八角，此刻眼神灼灼，神情專注地運功，宛如變了個人一樣。
蘇葉呼吸一窒，這才發覺嘴裡還堵著東西，連忙看向八角，八角對他做了個口型：別亂說話。
蘇葉忙不迭地點頭，然後把堵嘴的東西拿了出來，臉黑了黑，襪子！八角你先人的！
八角此刻又動了動嘴，別走。
蘇葉點點頭，「看你這個笨手笨腳的樣子，公子這幾日在你手裡怕是沒少吃苦頭，我幫你弄吧！」
嘴上說著，在床下的腳榻上坐了下來，順手拿過藥碗抱在懷裡。
八角微微笑了笑，聰明。
盞茶的工夫，宇文玥體內遊走不穩的真氣被楚喬一一安撫，蟄伏了下來。
楚喬輕手輕腳地將宇文玥放平，用口型問蘇葉：會搭脈嗎？
蘇葉點點頭，又搖搖頭，一般的病症還可以，這種的……可也太難為他了。
楚喬：搭脈，把脈象告訴薛大夫。
蘇葉想了想，點了點頭，閉了眼，搭上宇文玥的脈，細細地診了起來。
記住了之後，抱著藥碗走了出去，把門帶好。
楚喬坐在床邊，握住宇文玥的手。
那新來的藥起了作用，但是宇文玥的情況不能讓院子裡蕭玉的人知道，好轉，或者醒來，都不能讓她知道。
這樣才能爭取更多的時間帶他走。
纖細的手指繞著宇文玥的手指，就像那天晚上他繞著她一樣，楚喬低下頭，輕輕地親吻了他的手心。
玥，你快要醒了是嗎？
我等著你。
來這裡的每一日，她的睡眠始終是斷斷續續的，房間內那張矮榻從未沾過身，她一直都是趴在宇文玥的床邊，睡一會兒便起來看他一會兒，就怕他突然醒來，又突然昏迷，而她錯過了那難得的瞬間。
可是始終沒有那個瞬間。
楚喬握著宇文玥的手，再一次淺淺地睡了過去。
迷迷糊糊中，感覺有一隻手輕輕地撫摸了一下她的頭頂，昏沉的腦袋突然清亮起來，猛地抬起頭，便看到了一雙深邃幽深的眸子。
楚喬怔了怔，隨後才反應過來，他醒了！
真的醒了！
顫抖著緊緊地握緊了宇文玥的手，卻見那眸子裡閃過一絲不耐，手心裡那只手，被抽走了。
咦？
楚喬又愣了，看了看宇文玥那毫不掩飾的嫌棄眼神，再看看自己空空的雙手。
他嫌棄她？
宇文玥動了動嘴唇，似乎是要說話，楚喬搶先捂住了他的嘴，不行！不能出聲，暗衛到處都是，會聽見！如果蕭玉知道他醒了，定會將他接回去！
宇文玥被捂住嘴巴，眼睛狠狠地瞪向楚喬，這時楚喬才反應過來，自己此時此刻在他眼中，不是星兒，而是一個不知道從哪冒出來的小夥計，八角！
而此時此刻，這個膽大包天的小夥計，竟然用自己的小髒手去捂宇文玥的嘴。
他要是武功還在身上，恐怕自己早就飛出八丈遠了。
楚喬突然很想笑，忍住，然後做了個噤聲的動作，在宇文玥不耐煩的眼神中，收回了手。
笑嘻嘻地坐在床邊看著他。
一副傻小子的樣子。
宇文玥看了看四周，然後閉上了眼睛，估計是在猜測自己身處何處，然後計畫下一步的動作。
沒想到他剛一閉眼，那小夥計的手又伸過來了，竟然來扒他的眼皮！
宇文玥額角猛跳，真想一掌給他打穿牆去。
楚喬一時情急，還以為宇文玥又昏了過去，想也不想地扒他的眼睛，沒想到剛扒開，又被狠狠地瞪住了。
那眼神，跟要吃人一樣。
呼——沒有再昏過去。
楚喬又開心了，依舊笑嘻嘻地看著他。
還是一副傻小子的樣子。
宇文玥想翻白眼了，這個傻子一句話不說，就沖著他傻樂。還動不動就動手動腳，他動了動腿，雙手沒力氣，用腳踢有可能從床上給他踢下去。
宇文玥一動，八角也動了，他第一反應是他身體哪裡不舒服。
他的手順著宇文玥的腰，一路向下，手法嫺熟地檢查著，一處沒落。
真真是一處沒落。
宇文玥全身一僵，失去武功又中毒，昏迷幾日之後反應也慢了些，一個沒反應過來，從上到下竟然給摸了個遍！
竟然連……那裡都沒放過！
宇文玥咬著牙，他決定，等他好了先把這個傻小子吊起來打一頓！
楚喬從上到下檢查了一遍，沒發現什麼不妥，習慣性地從下往上又揉捏了一遍，這些日子她伺候宇文玥已經養成了習慣，昏迷的人身體肌肉要經常活動，所以她每日都會按摩他的身體，怕他僵硬。
按摩從小腿到大腿，然後……停在了某一處，是被停住的。
宇文玥用盡全力的力氣，抓著那小夥計的手，咬著牙，眼睛恨不得飛出刀子來。
滿臉寫著兩個大字：住手！
第22章 第二十二章：摸什麼摸
楚喬一時沒反應過來，直到看到自己手的位置，差點驚呼出聲，趕緊撤了手。
這些日子他昏著，還不覺有什麼，第一次為他擦身還有稍許的害羞，可是兩人已有過肌膚之親，加上宇文玥毫無意識，楚喬也就慢慢地卸下心防，可是此刻他醒著，目光直直地看著她，她、她怎能不害羞。
楚喬羞窘撒手，轉身背對著宇文玥低著頭，倒讓宇文玥的目光中存了疑惑。
細看那紅紅的耳廓，高高的遮住脖子的衣領，似乎想到了什麼。
宇文玥動了動，楚喬趕緊轉過身來，見他似乎是要坐起來，下意識地上前攙扶。
她靠過來的時候，手越過宇文玥的前胸，拿起床裡面放著的軟枕，墊在他的後背上，半個身子不可避免地靠近了宇文玥的身體，頸子擦過他的鼻尖。
宇文玥閉了閉眼。
睫毛輕顫。
在這滿是藥草味道的房間，靠近的那個人，擦過鼻尖的肌膚香味，是她的味道。
楚喬突然腰間一緊，被長臂箍住，然後一股力道向前，整個人趴在了宇文玥的胸膛上。
她的胸束得有些緊，兩具身體砸在一起，觸感並不美妙。
一雙大手突然探進了衣衫裡面，直接摸上了她的束胸，停頓了一下，然後另一隻手稍稍用力，將她往上提了提，正好夠到了他的肩窩。
微軟的氣聲，用幾不可聞的氣息在她耳邊喚道：
「星兒。」
楚喬趴在宇文玥身上，緊緊地抱著他，也不抬頭，默默地，咬住嘴唇。
她哭了，不想讓他看見。
每一次見到他，他都比上一次更狼狽。
每一次相見都像劫後餘生，抱緊他的時候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再一次相見。
然而，都是她害的。
宇文玥低下頭，看著楚喬纖細的後頸，從他的角度看下去，正好能看到白皙的後背，還有纏繞的白布。
手在她胸前摸了摸，纏得真緊。
楚喬一個翻身從宇文玥身上翻了下來，坐在床邊，嗔怪地抓住他的手。
無聲說道：摸什麼！
宇文玥狹長的眸子似笑非笑地看了小夥計一眼：你剛才摸什麼？
楚喬被他看得心猛跳了幾拍，不服氣地頂回去：摸了又怎樣！
剩下的一句話沒說，反正我天天摸。
宇文玥伸手拉住楚喬的小手：不怎樣，讓你再摸摸。
楚喬大窘，想要甩開宇文玥的手，剛動便發現宇文玥的眉頭皺了皺，似乎有些痛苦，轉念一想他剛剛醒來，必定是渾身不舒服的，連忙乖乖地任他捉著，又拉了回去。
宇文玥拍拍裡面的床鋪：上來。
搖頭，才不要。
宇文玥捂住心口，蹙眉。
蹭地一下，楚喬翻身坐在剛才宇文玥拍過的地方。
宇文玥躺了下來，拍拍另一半枕頭。
楚喬扭頭，不看。
宇文玥抬手捏了捏自己的眉心，頭疼。
枕邊一陷，有人乖乖地躺了下來。
宇文玥翻身，一把將楚喬摟進了懷裡，用力地抱住。
夜晚很安靜，屋頂上偶爾發出細微的聲響，像是有人走動，聲音極輕，輕到幾乎不可聞。
宇文玥手臂伸了伸，床帳落了下來，將他和床上的另一個人遮住。
楚喬安靜地躺著他懷裡，枕著他的手臂，貼著他的胸痛，嘴角上掛著滿足的微笑，他終於醒了。
能醒來就是好的，明日薛大夫來看過之後，一定會好得更快。
她神思飄揚，突然驚覺自己的束胸布不知何時散了，而宇文玥的手就在她的衣衫裡面，沿著腰線向下。
一把按住，楚喬瞪著宇文玥的眼睛：宇文玥！做什麼！
宇文玥輕笑，咬住她的耳垂：我對著一張男人的臉，能有心情做什麼？怕你束久了真的變了男人，本來就不大……
俊朗的臉突然變了形，有點不可置信地看著楚喬。
楚喬紅著臉瞪回去：沒心情你這裡怎麼了？
宇文玥這回真的蹙著眉頭，臉上滿是痛苦之色：星兒，放手……
楚喬撇了撇嘴，松了手。
宇文玥這才松了一口氣，看著楚喬，內心歎息，這才幾天，怎麼就從看也不敢看變成直接動手抓了？
*******
第二天早上，八角照例第一個從房間裡出來，踢踢踏踏低伸伸懶腰，然後去打水洗漱。
門窗都開了通風。
奴婢們端著水盆進門灑掃，床上的病公子還跟昨日一樣，安安靜靜地躺在床上。
沒有一絲異樣。
過了一會兒，八角端著早飯，踢踢踏踏地回來了，奴婢特意看了一眼，還是往日的分量，沒多一點。
八角和公子的早飯，通常公子只能喂得下一碗，其餘都是八角吃掉了。
今日看起來應該也是，他來了這幾日，連食量都已經被掌握了。
奴婢們退了出去，八角把門關上了，這是他到這那一天就有的習慣，吃飯的時候怕嗆風，一定要關門。
「誰稀罕看你！」白英和蘇葉還嘲笑他。
「大男人家家的矯情死了。」
八角嘴上也不饒人，「你們不矯情，洗澡還往桶裡泡花瓣！跟娘們似的。」
白英氣得跳腳，「你個臭八角，還偷看我洗澡！」
「你有什麼好看的，瘦雞一樣！」
從八角的嘴上是討不了便宜的，每日裡看他們鬥嘴，守衛和奴婢都見怪不怪了。
八角關上門，轉身將早飯端到了床邊。
床上的宇文玥早就睜開了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她看，那眼神，可不像是在看一個男人。
楚喬尷尬地摸摸臉，這要是讓別人看到宇文家的玥公子這樣看一個小夥計，估計長安城的象姑館估計要大批買新人進來了。
第23章 第二十三章：將計就計
楚喬拿起勺吹了吹，然後送到宇文玥嘴邊，看著他喝下，一臉滿足。
她專心地喂他喝粥，他專心地看她的眼睛，然後握住她的手，柔軟的，纖細的小手，攥在手心裡。
臉是陌生的臉，眼神還是熟悉的眼神，昨夜醒來將晚，神智尚不是很清醒，竟然沒有認出她來。
喂宇文玥吃下了餐盤裡大部分的食物，楚喬才把剩下的一碗粥喝掉，然後在宇文玥詢問的眼神中回答：等下去白英那邊再吃。
宇文玥不知白英是誰，還是看著她。
楚喬指了指外面：薛大夫的藥童。
宇文玥點了點頭。
楚喬把餐盤端走沒多久，薛大夫照例在這個時間進了公子的房間，然後關上了門。
約莫一個時辰後，薛大夫走了出來，滿面愁色，歎了口氣，搖著頭走了。
許是昨日送來的藥又沒什麼作用，奴婢們對視了一眼，三番兩次的送藥來，都沒有作用，看樣子這回病公子真的懸了。
八角從藥園子端了每日照例用來泡在藥桶裡的藥，看起來心情也不怎麼好，手指頭一直在扭來扭去的，一副彆扭的樣子進了門。
宇文玥還在床上躺著，見楚喬關上房門之後，站在門口不動，不由稍稍抬起頭望瞭望，只見那低垂的小腦袋，還有紅紅的耳朵。
這是怎麼了？
宇文玥輕輕地敲了敲床邊。
楚喬抬起頭，咬了咬唇，徑直走了過來，站在宇文玥面前，嚴禁眨也不眨地看著他，然後在他疑惑不解的目光中，一閉眼，上手脫他的衣服。
宇文玥一愣，然後看著一旁半人多高的藥浴桶，這才反應過來，怕是要泡藥了。俊面一紅，握住自己腰間的小手，然後對上楚喬睜開的眼睛，輕輕搖了搖頭。
楚喬指了指藥桶，宇文玥的手指在半空中畫了個圈，示意楚喬轉過去，他自己來。
楚喬會意，本來打算乖乖地轉過去，突然起了玩心，這厚臉皮的玥公子，竟也會有不好意思的時候麼？當即抱起手臂，動也不動地看著他。
宇文玥坐起來，脫衣的動作一頓，只見他家星兒正瞪著一雙大眼睛，忽閃忽閃地看著他，那表情……
淡定的玥公子笑了，站起身來，瀟灑坦蕩地——脫褲子。
楚喬唰地捂著眼睛轉了過去！
她也不知道她在害羞什麼，明明每日裡都是她幫他脫衣泡澡的！可就是、就是、不好意思！
她幾乎能想到宇文玥現在的表情，一定是在嘲笑她。
身後響起水聲，楚喬終於如釋重負地轉了過來，目不斜視地收拾了宇文玥脫在床邊的衣服，一板一眼地疊好，然後——抬頭。
他果然在看她，眼神一刻也沒離開過。
楚喬垂頭，假裝看不到，裝作若無其事地做自己手上的事，還有幾味藥汁沒有倒進去，那是薛大夫剛才放下的，楚喬拿在手裡，一步一挪地走到宇文玥面前，低眉斂目，傾斜瓶身，藥汁全部倒了進去。
手卻沒能收得回來。
修長的手指濕漉漉的，溫暖的，包裹住楚喬的小手，在手心裡，慢而輕地揉了揉。
楚喬抬頭瞪了那帶著笑意的眸子一眼：放開！
宇文玥嘴角帶著笑，薄唇微張：不放。
楚喬站著，轉頭看向別處，那就握著吧，她站著不動也就是了。
手指被稍稍用力捏了一下，楚喬趕緊轉過來，宇文玥依依不捨地放開了楚喬的手：稍後會通知蕭玉過來。
楚喬眉目間閃過驚訝：這麼快？
宇文玥點了點頭：事不宜遲。
他不能讓楚喬伸出蕭玉的控制之中太久，八角藏得再好，也早晚會被秘府的人找到。
楚喬突然伸手握住了宇文玥，直直地望著他，七分擔憂，三分緊張。
宇文玥知道她在想什麼，安慰地拍了拍她的手背，湊近她的耳邊：放心，我不會再回去了。
楚喬這才露出了一個淺淺的笑容。
薛大夫今日從公子房裡出來就一直眉頭緊鎖，看起來心神不寧地在藥園裡走來走去，直到白英氣喘吁吁地跑過來，大聲嚷嚷著讓滿院子的守衛和奴婢都心驚肉跳的「不好了！先生！不好了！」
薛大夫的腳步猛地頓住。
「先生！先生！公子不好了……」白英跑得滿頭大汗，連聲音都結巴了，話沒說完，薛大夫已經急匆匆地奔向了公子的房間。
守衛面面相覷，皆在對方眼中看到了不安的自己。
園中這貴人，萬一真有什麼不測，這園子裡的人，按照皇家隱秘的慣例，怕是都逃不過滅口一劫吧。
當然，也包括自己。
握劍的手不由得緊了一緊。
蕭玉的馬車很快停在了門外，守衛知覺眼前一花，蕭玉的身形已經飄進了內院。
「薛大夫，怎麼回事？」蕭玉甫一進門，就看到面如金紙躺在床上的宇文玥，嘴角還有尚未來得及擦掉的血跡，頓時方寸大亂。
「公主恕罪，」薛大夫顫顫巍巍地跪倒在地，「昨日送來的雪蟾子入了藥，以毒攻毒之下，公子體內的餘毒本已去了大半，不想這雪蟾子的毒性太過霸道，公子被封鎖的內力驟然不受控制，現在雪蟾子的毒性和公子的內力相斥，定有一樣要將另一樣消化，奈何公子心脈漸弱，怕是……支撐不住了……」
「你只管告訴我，該怎麼才能讓他撐下去！」蕭玉聽得心驚，心急如焚之下，語氣之中自帶了疾厲之色。
「恐怕……恐怕……要將公子的內力先解禁，然後由內力深厚之人引導內力將毒性逼出，方可保全性命。」薛大夫似乎被疾言厲色的蕭玉嚇住了，說話不自覺地結巴了起來。
「好。」蕭玉當即上前，一把搭起宇文玥的身體，盤膝坐在了他身後。
一旁的小夥計八角，袖子下的手指攥了起來。
「公主！」青葦突然出聲，語氣中明顯不贊同。
蕭玉被青葦這麼一喚，焦灼的神色猶豫了一下，手臂一軟，宇文玥軟軟地躺倒在她懷中。
「你們先下去吧，沒有我的傳喚，誰也不許進來。」蕭玉低頭看著宇文玥的臉，聲音輕飄飄的。
「喏。」
第24章 第二十四章：何需自傷
腳步聲漸去，隨著一聲關門的輕響，滿室寂靜。
蕭玉看著自己懷中的宇文玥，蒼白、虛弱。
這是以往從來不曾見過的宇文玥。
良久，一聲長長的歎息逸出嘴角。
「月兄，你說這世界上，相同出身的人，為什麼總有不相同的命運呢？」
「我自小便知我是大樑的公主，也知道大魏有個公主，可是大魏的公主自幼天真爛漫，無憂無慮，我卻自幼重擔在肩，步步為營。」
「你們的公主，永遠盛開在太陽下，而我這個公主，卻從小生活在波詭雲譎中。行的是陰詭之事，做的是舔血之舉。」
「月兄，你知不知道我多羡慕元淳。」
「我不該救你，我一直都知道。任你沉湖，看你喪命，這是我大樑秘府之幸。可我做不到……我一遍又一遍地說服自己，一遍又一遍地騙自己，把你掌握在手裡，就掌握了諜紙天眼，其實都是假的。」
「我只是想將你留在身邊而已。」
「一個諜者，有了軟肋，便不再是一個合格的諜者。我不合格，我知道。可是一個諜者，有了軟肋，才會覺得自己是一個活生生的有血有肉的人，而不是一個刺探情報的工具，一個不擇手段的謀士。」
「你讓我變成了有血有肉的人。」
「而我，雖然常常痛苦，但是，很喜歡這種改變……」
關著的房門將裡外隔絕成了兩個世界，兩個藥童和一個夥計戰戰兢兢地站在外面，大氣兒不敢喘。
青葦暗自心急，但是也不敢吭聲，一行人就這麼在門外靜靜地守著。
直到房間內突然響起一聲清脆的木質斷裂的聲音，眾人眉心一跳，青葦猛地飛奔了過去，八角緊隨其後！
推開門的瞬間，只見木質的雕花大床床傾斜落下，床邊幔帳散落，只見床上影影綽綽兩個身影，並不能看得清楚動作。
青葦腳尖點地，飛身便要上前，不想身後突然襲來一陣勁風，她出入此地頻繁，對各處人員都很熟悉，全部心思都用來防備宇文玥，沒想到竟然會有人從背後偷襲！
大驚時已來不及，背心掌風一熱，心口一亮，一口鮮血噴出，人已經栽倒在地上，昏厥過去。
幔帳內響起女子的悶哼，然後，只見一隻修長的手伸出幔帳，精緻的腕骨，隱約能看到蒼白皮服下青色的血管，那只手緩緩地撩起幔帳，長腿一伸，跨了出來。
蕭玉坐在床上，冷冷地看著宇文玥，一動不動。
窗外倏然響起一陣風聲，夾雜著無數的細小聲音，腳步、暗器、多如牛毛，從四面八方甚至頭頂開始向著中間聚攏。
唰——
寒光一閃，一柄匕首抵在了蕭玉的喉間。
「讓你的人退下。」
聲音很熟，卻很冷，不再帶著往日裡的溫和笑意。
蕭玉不錯眼地望著宇文玥，倔強地、執拗地、想要在那眼神裡看到一點平日裡的和煦，可是她失敗了，這一刻她才恍惚想到，往日裡他是瞎的，他的眼眸，極少與她對視。
原來，自始至終，她都不曾落在他的眼裡。
宇文玥在蕭玉的凝視下，手中的匕首，穩穩地，向前遞了遞。
一滴血，順著冰涼的刀刃，落進了蕭玉的領口。
痛意，密密麻麻地襲來，不是從傷口，而是心口。
蕭玉自嘲地抿起嘴角，「青野，退下，十丈之外。」
風聲漸遠，不消片刻，一片死寂。
「多謝。」宇文玥冷冷地收回了匕首。
「宇文玥，」蕭玉看著他，一字一頓地問道，「你從一開始，就在騙我，是嗎？」
宇文玥背對著蕭玉，一言不發，將外袍穿好一束，轉了過來，一步一步地走到了蕭玉面前。
視線碰撞，毫不避讓。
宇文玥眸中泛起一絲笑意。
蕭玉的眸中閃過一絲期待。
修長的手指一動，蕭玉的身體軟軟地倒了下去，宇文玥擺了擺手：「抬下來。」
白英和蘇葉立刻上前將蕭玉從床上抬到了地上。
薛大夫走到床前，在床沿上摸索了一下，吱嘎一聲，床板突然翻了起來，露出一個黝黑的洞口。
「公子……」一個欣喜的聲音，帶著些哽咽，月七的臉在洞口一閃，然後身形一矮，直挺挺地跪了下去，「公子……月七以為再也看不到你了……」
宇文玥的臉上難得帶了一絲軟化，伸手拍了拍月七的肩膀，「起來吧。」
「喏！」月七抹了把臉站起來。
「公子！公子！我是十四，我是剛到您身邊來的……」月十四剛開口，被月七重重地敲了一下頭，「這個時候說這些做什麼！還不接人下來！」
「哦……哦……」月十四摸著後腦勺腹誹，你剛才煽情的時候怎麼沒想起來這個時候該做什麼不該做什麼呢。
「你……身體無礙了？」楚喬往前走了兩步，看樣是內力已經解禁了，但是她沒忘記宇文玥身上的餘毒，就算是好，才半日時間，也覺得好得有些快。
「不礙。」宇文玥冰雕一般的輪廓上終於浮現了一絲笑容，就像冰雪突然融化了一般。
月十四陡然打了個哆嗦，雖然他是第一次近身伺候公子，但是以往公子的樣子還是見了不少的，這個……確定是玥公子嗎？他、他、他居然笑了！
「公子，此地不宜就留，快些離去吧。」薛大夫催促著。
宇文玥點了點頭，擺了擺手，示意他們先走。薛大夫、白英和蘇葉紛紛從洞口跳了下去，下面自然有人接住。
楚喬沒動，始終有些不放心地看著宇文玥，宇文玥感受到她的注視，微微一笑，伸手拉過楚喬的手，握在手裡，「一起走。」
「嗯。」楚喬點了點頭。
二人跨過床沿，宇文玥突然停住了腳步，楚喬也停了下來，只見他緩緩回過頭，看了地上的蕭玉一眼。
「有些事，何必知道得那麼清楚。」
不知已矣，何需自傷。
第25章 第二十五章：埋骨忠魂
楚喬緊緊跟在宇文玥身後，在月衛和隠宗的帶領下在地道裡快速前行，沒過多久，宇文玥腳下突然稍慢，隨後握著楚喬的手用力一收，將她從背後拉到了身前。
耳後風聲漸起，秘府的追兵到了。
一行人加快了腳步，默不作聲，繼續向前穿行。
地道窄小，多少影響了速度。
噗嗤——
楚喬驟然回頭，以她目前寒冰訣恢復大半的內力，黑夜對視力已經不造成什麼影響，於是在視野中，最後的一名月軟軟倒下的身體和手握寒光刀刃的黑衣人一同映入眼簾。
「快走！」
楚喬猛地拉了一下宇文玥，將他向前一推，而自己驟然暴退，向著追兵的方向揮掌迎上。
「走！」宇文玥低吼一聲，將身前幾個人用掌力一送，返身便向著楚喬的方向撲去。
楚喬已經和暗衛交上了手，窄小的地道中，楚喬身形輕靈，佔據上風，且她擋著唯一一條通道，後面的暗衛無法突破。
咻——
暗器破空的聲音，擦著楚喬耳側釘入了地道牆壁上，宇文玥收回掌風，身形歪了一歪。
「你快走！你若是不走，他們都走不了！」楚喬隱約看到了宇文玥嘴角的殷紅，心中大急。
宇文玥轉過頭去，果然，剛被他用掌力振出的月七他們，此刻爬起就要回轉，月十四身材最是弱小，跑過來的額速度也是最快，眨眼之間已經俐落地抽出佩劍，站在了楚喬身邊。
「不行。」宇文玥強忍著胸腔震痛，低聲說道。
要走一起走，我絕不可能再丟下你。
「姑娘，公子，你們先走！」月七擋在楚喬身前，靈活地借力砍刀了一個黑衣人，「這裡我擋著！」
楚喬猶豫了一下。
「公子！我們不能功虧一簣，否則月衛只能全體自裁謝罪！」月十四一把劍飛舞得飛快，暗衛一時無法突破，竟叫他生生逼退了十來步。
「公子！」薛大夫顫抖著聲音，「您若是出了意外，隠宗也只能自裁謝罪了！」
「月七！」宇文玥皺著眉頭，低聲傳令，「且戰且退。」
「喏！」
月七的聲音在戰團中，回答得很是響亮。
「其他人，走。」宇文玥閉了閉眼，一拉楚喬，繼續向前飛奔。
隠宗不善武功，只好咬著牙在前面帶路，沐風眼睛通紅地看了一眼月衛的方向，狠狠地一扭頭。
在這這種環境下，人多並不能顯現出更多的優勢，雙方雖然人數相差懸殊，但是死傷情況不相上下。
秘府暗衛的暗器不太能派的上用場，因為前面是自己人，窄小的地道避無可避躲無可躲，恐傷及自己人。
月十四揮舞著劍，將月衛等人遠遠地甩在身後，一個人將暗衛堵了個密不透風。
「月七！你們先走！」
「不行。」月七放倒一個漏網之魚，冷冷地回答。
「隠宗沒人能保護好公子，公子回長安還要靠你們，月七！」
月衛們緊緊地咬著牙，一聲不吭。
「你們都瘋了嗎？公子回不了長安誰能負責！」
月十四冷著聲音大喊，他這一輩子，第一次對著這麼多前輩兄弟這麼不客氣地說話。
月七的拳頭重重地捶在牆壁上。
「撤！」
月衛們垂下頭，有序後退，眼神都直直地盯著月十四那瘦小的背影。
秘府暗衛攻勢大急，刀光重疊到看不清地招呼在月十四身上，月十四騰挪跳躍，卻始終沒有後退一步。
「十四，接著！」
突然有人向著月十四扔了個小包袱，被月十四跳起一把撈住。
「哈哈哈！好東西！謝謝哥哥們了！」
月十四爽朗的少年笑聲在地道裡陣陣迴響。
月七陡然紅了眼眶，用力一揮手。
月衛們用盡全力暴退！
宇文玥和楚喬剛踏出洞口，只聽得地下隆隆作響，目力所及，遠遠地看到一片空地突然一聲裂響，凹下去偌大一片！
「地道塌了！」楚喬一驚。
「月七！」宇文玥轉身就要重新跳下去。
突然從灰土中間爬上來一個人，接著，十餘人一個接一個地爬了出來，最後一個，是月七。
一行人爬出來，噗通跪倒在宇文玥面前，整整齊齊，一言不發。
楚喬的心漸漸地涼了下去。
「十四呢？」她伸出手，緊緊地扣住月七的肩頭，聲音有些顫抖。
月七的頭重重地垂了下去。
「玥皎之靈，耀我之魂。」
十余名月衛，低喃出整齊的一句，低沉的嗓子，悲愴的字句，如泣如訴，愴然豪情。
楚喬的手無力地從月衛的肩頭滑落。
是啊，他們是月衛。
他們活著就是為了宇文玥活著。
他們死了仍舊是為了宇文玥活著。
死得其所。
魂之榮耀。
楚喬猛地轉過身，凝視著塌陷的那一片土地。
——姑娘，我是月十四。
——姑娘，我們一定能找到公子的，對吧？
——我啊，就盼著有一天能在公子身邊，就像月七一樣威風！
——等我們找到公子，我就是正經的月衛了！離公子最近的那種！
這是他的人，可是卻跟在她身邊最久。
一雙微涼的手掌，覆住了她的肩頭。
楚喬沒回頭。
「他最大的心願就是找到你，然後跟你在身邊，變得像月七一樣威風。」
女子的聲音軟涼，帶著悲戚。
「他很好，我會永遠記得他的。」宇文玥看著楚喬凝視的地方，低聲道。
楚喬緊緊地抿了抿嘴唇，轉身，望進宇文玥的眼底。
「繼續走吧。」
走吧，不要讓一個屍骨無存的鮮活生命白白葬命他鄉，你一定要安安全全地回到長安去。
第26章 第二十六章：狡兔三窟
蕭玉應該很快就醒了過來，炸毀的地道只攔截了一部分追兵，大批的暗衛如影隨形，一路上屢屢交手，屢屢被逼退，一波又一波的追兵紛遝而至，從下手稍有顧慮到毫無顧忌痛下殺手，可見蕭玉已經起了殺心。
只要留下宇文玥，不論生死。
身邊的人越來越少，宇文玥的臉色越來越蒼白。
最後一次交鋒，月衛餘七人，隠宗四人，白英和蘇葉被薛大夫護在身後。
月七和沐風渾身是血，分不清是自己的血還是敵人的血。
宇文玥一襲白衣亦是滿身血污，楚喬橫劍胸前，冷冷地注視著黑壓壓呈半圓圍過來的黑衣人。
逃無可逃，避無可避。
「月七，帶公子先走。」
楚喬低聲吩咐。
月七噤聲不語，默默地向著宇文玥的方向看了一眼，不是他不想，而是他知道，絕無可能。
「怎麼？怕我再被蕭玉捉了去？」宇文玥低笑了一聲。
「你走，他們要抓的人不是我，我能想辦法脫身。」楚喬向前邁了一步，低聲說道。
「你覺得會嗎？風雲令少主？」宇文玥的聲音一如往昔，清冷而悠然，讓人聽起來絲毫感覺不到他面對的是劍拔弩張和生死一線。
「舊恨新仇，她總歸恨你比我多一些。」楚喬挑了下眉頭。
「不見得。」宇文玥也向前踏了一步，與楚喬並肩，「女人的仇恨，通常不是來自男人，而是來自另一個女人。」
「你走不走？」楚喬轉頭怒視宇文玥，這都什麼節骨眼上了，還說這些個沒羞沒躁的話。
「不走。」宇文玥看楚喬的眼神甚是溫柔。
「誰也走不了！」為首的黑衣人突然冷哼了一聲，手起掌落，無數黑色的人影瞬間暴起，向著幾個人衝殺過來。
寒光閃爍，利刃如風。
又是一場廝殺揭開了帷幕。
宇文玥一行人，奔逃了一天一夜，擊退了四五次追兵，水米未進，體力依然快到了極限，這一戰苦苦支撐，卻儼然已經是強弩之末。
嗖——
一支□□，強勁地穿過人群，帶起的風卷過耳邊的碎發，向著楚喬的眉心射來！
鏘地一聲，宇文玥揮劍格開，身上卻因分神被刺了一劍。
楚喬目呲欲裂，反手斬殺了面前纏鬥的暗衛，一把抱住了宇文玥的腰，另一隻手捂住了他胸前的傷口，鮮紅的血順著指縫泊泊流出。
「你怎麼樣？」
「死不了。」宇文玥慢慢地站直身體，安撫地拍了拍楚喬的後背。
楚喬這才發覺暗衛竟然停了下來，將宇文玥等人包圍在中間，虎視眈眈卻不再上前。
人潮分開一條筆直的通道，一個身材消瘦，頭戴黑色面紗斗笠的人慢慢地走了出來。
宇文玥面上毫無表情。
「宇文玥，你莫要認為，我曾經不殺你，就一定不會殺你。」
斗笠緩緩摘下，露出蕭玉蒼白的臉頰，一雙明眸因絕情而狠厲。
「公主也不會以為，你曾經殺不了我，現在就一定殺得了我吧。」
宇文玥負手而立，明明是四面楚歌，偏偏看起來胸有成竹。
楚喬不知他葫蘆裡賣的什麼藥，小心地打量著周圍，緊緊地握著手中劍，蕭玉一旦出現，他們更加沒有可能全身而退，眼下最有可能的就是先保住宇文玥再說。
可是宇文玥的語氣，又將他和蕭玉的關係逼進了死角，絕無轉圜的餘地。
「好，宇文玥，今日是你讓我知道了我蕭玉究竟該做一個什麼樣的人，而不該做一個什麼樣的人，心如磐石，便是一個毫無破綻的諜者，我這塊磐石，便從你開始！」
蕭玉冷冷地勾起嘴角，看著宇文玥的眼睛，手掌在腰間一撫，蒼啷一聲，軟劍的劍尖直逼宇文玥的喉間。
楚喬身子一動，劍尖未到，只聽「叮噹」一聲脆響，蕭玉的劍尖突然偏了出去。
宇文玥一雙眼眸，似笑非笑地看著蕭玉，依舊負手而立，動也不曾動過。
遠處響起一聲懶洋洋的呵欠。
「這大清早的，跑了這麼遠的路，真真是累死本太子，綠莪，快把那溫著的血燕拿過來，給本太子補補體力。」
「知道了殿下，都給您備好了。」婢女嬌滴滴的聲音傳了過來，甜膩婉轉，動聽異常，可是在這千鈞一髮的對峙中，格外的刺耳。
蕭玉幾乎是在蕭策那聲呵欠打出來的時候就立即戴上了斗笠，楚喬的眼底爆出一絲喜色，隨即又陷入了深深的擔憂。
一如她往日所忌憚的那樣，宇文玥落在蕭玉的手中，跟落在蕭策的手中，其實並無分別。
蕭策伸了個懶腰，千嬌百媚地從軟轎上走了下來，看到眾人，噗嗤一笑。
「哎喲，各位，這是做什麼呢？朗朗乾坤天子腳下，這麼對待友邦貴人，不妥不妥。」
一邊說一邊笑著，竟然一路走了過來，嘴上還不停地嘮叨著，「勞煩讓讓、讓讓……哎，刀收一收，莫要刮傷了本太子的嬌嫩肌膚……腳，收回去，這荒野路蔓，別絆倒了本太子……」
暗衛皆屬大樑秘府，雖聽命于蕭玉，卻也知道蕭策太子是動不得的人，紛紛收了兵器讓路，誰也不想惹上這個嬌滴滴的太子。
於是蕭策便順順利利地穿過了暗衛的包圍，來到了中心。
笑嘻嘻地沖著宇文玥草草一揖，「不知宇文兄大駕何時到來的，有失遠迎啊，有失遠迎。」
「太子有禮，」宇文玥回禮，淺淺一笑，「並非宇文玥有意怠慢，實是……在下也不知何時到的。」
第27章 第二十七章：大材小用
「哦？」蕭策意味深長地拉長了尾音，瞄了頭戴斗笠的蕭玉一眼。
蕭玉靜靜地站在一邊，看不清斗笠下的表情。
「既如此，還望宇文兄一定要給本太子個機會，聊表歉意才是。」蕭策笑吟吟地看著宇文玥。
宇文玥稱了聲「不敢」，不再說話，一副你說怎樣就怎樣的表情。
「長姐，我奉了陛下皇命，來迎宇文公子回建康，您要不要同行？」蕭策轉向蕭玉，一雙笑眼溫情脈脈。
蕭玉的手用力地握了起來，指節泛白，良久，才緩緩地開口說道：
「我還有其他事，恕不能奉陪，還請太子先行。」
「這樣啊，」蕭策的口氣聽起來頗為遺憾，笑了笑，伸手做了個「請」的姿勢，「那就不耽誤長姐，請長姐先行吧。」
蕭玉的胸膛劇烈地起伏了一下，隨後一揮手，「走！」
暗衛撤開，很快退下了。
蕭玉再度看了宇文玥一眼，轉身而去。
蕭策勾起嘴角，擺了擺手，兩頂軟轎立刻抬了過來。
宇文玥和蕭策各自踏上轎子，楚喬不聲不響地轉過頭，站在了宇文玥的轎子後面。
「哎喲，玥兄受傷了！」蕭策這才注意到宇文玥左側腰腹之上正在流血。
「不礙，包紮一下便好。」宇文玥一腳在上一腳在下，回頭看了隊伍裡的楚喬一眼，招了招手，「過來。」
「荒郊野嶺，也只好如此了，」蕭策看了被宇文玥招呼過去的那個小夥計一眼，眉頭一皺，「大男人粗手笨腳的怎麼行？綠莪，去幫玥公子包紮一下傷口。」
「喏。」綠莪嬌滴滴地應著，幾個小碎步上前，就把楚喬給擠到一邊去了。
「公子，奴婢扶您上轎。」綠莪一搭宇文玥的手臂，自動自覺地便要去扶他的腰。
楚喬被綠莪一擠，低眉斂目地站到了一邊。
綠莪的手在宇文玥的腰側幾指處停了下來，宇文玥的手隨意拈著她的衣袖一角，她便覺得渾身再不能動一下。綠莪的額頭突然滲出汗來，她亦是學武之人，這似強非強卻遊刃有餘的內力，讓她一陣心慌。
宇文玥手指一動，綠莪突然從轎上跌了下去，一個練武之人，從轎子上跌下來已經不可思議，要是以一種絕對不雅的姿勢跌落，更是不可思議。
綠莪就是在這樣的不可思議中，摔了個嘴啃泥。
「心領了，不過我一向不喜歡有人太過靠近。」蕭玉走了，宇文玥懶得再與蕭策做戲假客套。
「嘖嘖嘖，」蕭策半躺在轎子裡，收回掀簾子的蘭花指，「真是一點都不懂憐香惜玉，怪不得你追不到喬喬。」
宇文玥不理他，也不看地上的綠莪，依舊看向一臉「不關我事」的楚喬，「過來，給我包紮。」
楚喬抿了抿嘴，低著頭跟著宇文玥上了軟轎。
兩頂轎子，一前一後地啟程，不緊不慢地向著建康城內去了。
楚喬解開宇文玥的衣衫，被血肉模糊的傷口刺得眼皮一跳，小心翼翼地處理著傷口，依舊難免看到宇文玥輕皺了下眉頭。
「有那心靈手巧的奴婢不用，非要使喚我這個粗手笨腳的，忍著。」
楚喬一邊心疼一邊硬著口氣說道。
「不疼，倒是有點酸。」宇文玥一笑。
楚喬抬頭瞪了他一眼。
宇文玥突然長臂一撈，將楚喬緊緊地抱在了懷裡。
楚喬險些驚呼出聲，趕緊扭著身子避開他的傷口，「你的傷……」
「些許小傷，不礙事，」宇文玥低喃了一聲，「有你在便好了。」
楚喬也輕輕地抱住了宇文玥，埋首在他胸前。
一天一夜，亡命奔逃，此刻突然安寧，彼此安然無恙，便是最好了。
「蕭策是如何得到消息的？」楚喬輕聲問道。
「自然是我給他的消息。」
「何時？」
「我醒來的那個晚上，」宇文玥的手摩挲著楚喬瘦弱的手臂，「那條地道處一直有人傳遞消息。」
楚喬驀地掙脫了宇文玥的懷抱坐了起來，睜大雙眼，「什麼？一直有人？」
那不就是說，那邊晚上他們在床上……卿卿我我、哦不對，他們雖然沒說話，但是、但是……床下面是有人的！
「宇文玥！你……」
楚喬覺得自己的臉快要燒著了。
「咳咳，」宇文玥不自然地攏拳在嘴邊，「隱宗的人善隱善秘，不該聽到的東西是絕對不會聽到的。」
他怎麼解釋自己行為不受控制，明知道床下密道有人，還是忍不住要與她親近，即便沒有恣意，也是第一次發現自己其實根本沒有自製力。
「那也……也……」楚喬恨不得一巴掌把宇文玥拍出窗外。
「星兒，我們現在要考慮的，比這個更重要一些。」只好拉回正題，宇文玥握住楚喬的小拳頭，他絲毫不懷疑那剛剛攥緊的小拳頭，馬上就要招呼在他身上，即便他現在是個傷患。
楚喬深呼吸了一下，閉了閉眼，「蕭策為什麼肯幫你？應該不是因為你們兩個那麼一點比紙還薄的交情吧？」
「那是自然，政黨之爭，人情算得了什麼？真要論起來，怕是他會救你也不會救我，喬喬。」宇文玥意有所指地看著楚喬。
楚喬當做沒聽見，繼續給他包紮傷口。
「宇文玥在蕭玉手裡三個月之久，大樑皇帝卻並不知情，蕭玉和她兄長歷來是一黨，掌握了大魏的諜紙天眼主人卻不聲張，居心堪憂。」宇文玥不緊不慢地繼續說道，「只這一條，蕭策與大樑皇帝說了，蕭玉的兄長再想太子之位，此生無望矣。」
「怪不得剛才蕭玉的反應……」楚喬隔著面紗都能看得出那逼人的冷意，「她一定恨死你了。」
「這是遲早的事，就算要恨，也必須要恨得有最大價值。」宇文玥見楚喬裹好了傷，自己穿上衣服。
「替蕭策剷除異党，削弱大樑秘府，絕境中自救，一石三鳥，玥公子果然無雙智計，無人能及。」楚喬差一點就要拍手稱讚了。
「錯了，」宇文玥搖搖頭，「一石三鳥是，保我生還長安，保我星兒平安無虞，讓你逃不出我身側，這才是價值。」
「……籌謀天下的玥公子，用這運籌帷幄的腦子，算機些兒女情長的小事，是不是太大材小用了些？」
「我從不覺得兒女情長是小事，更何況，兒女情長，也關乎性命。」
宇文玥看著楚喬忽閃的大眼睛，「情之所至，生死可諾。」
第28章 第二十八章：那便依你
馬車轎攆一路平安地回到了建康城。
薛大夫的身份已然暴露，為了逃避追殺，被沐風在路上悄悄帶走，然後想辦法送回長安。
蕭策對宇文玥的人莫名少了幾個則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不必想也知道必定是隠宗的人，秘府或許有辦法找到隠宗的蹤跡，但是他找不到。
可眼下卻並不是拽出諜紙天眼的時機，比起宇文玥，他更願意先對付蕭玉一黨，將他們徹底打壓，穩固了自己的根基，接手秘府勢力，再收拾宇文玥的人不遲。
兩廂各自有各自的計較，所以宇文玥才敢如此明目張膽地讓隠宗的人在蕭策的眼皮子底下消失。
宇文玥住進了太子府，蕭策安頓好他之後便立刻進了宮。
楚喬看著蕭策離去的背影，心知蕭玉怕是再難翻身了，多年籌謀，終歸還是一敗塗地。
「在想什麼？」宇文玥走到楚喬身後，攬過她的腰，將她轉了過來，面朝著自己。
「同室操戈，血親不認。」楚喬搖了搖頭，有些唏噓。
「皇室之中，從來只有政敵，何來血親？」宇文玥嘲諷地勾了勾嘴角。
「幸虧你不是皇室中人……」楚喬話說了一半，停了下來。
雖不是皇室，卻跟皇室有什麼區別？宇文家的牆院傾軋，又比皇室能少多少血腥？
「對，幸虧我不是，所以對付一個宇文懷便夠了。」宇文玥看出楚喬的心思，不著痕跡地安慰她，「說起來，我還沒感謝你。」
「感謝我殺了你兄長嗎？」
「感謝你殺了折磨我星兒的仇人。」
「我竟不知冷冰冰的玥公子，原來是個說情話的高手。」楚喬忍不住抿嘴笑。
「你不知還有誰知？」宇文玥挑了下眉頭，湊近楚喬的耳畔，低聲說道：「我是冷是熱，沒人比你更清楚了。」
溫熱的氣息拂過楚喬的耳畔，弄得她半邊身子癢癢的，使力掙脫了宇文玥的懷抱，掩著嘴調笑道：
「玥公子，莫讓別人看到你調戲身邊的小廝，否則這短袖之癖蕭策知道了，全天下便都知道了。」
「怕什麼？本公子願意，關全天下何事。」宇文玥被楚喬掙脫，一掀衣擺，在椅子上落了座。
此刻宇文玥的傷已經由太醫處置過，衣衫也重新換過，衣袂輕飄，翩然落座，漆黑長髮束在腦後，儼然一副翩翩佳公子的俊朗模樣。
楚喬的目光閃了閃，沒由來的一陣心跳，驚覺自己這反應，不由得暗暗好笑，早便知道宇文玥的相貌是生得極好的，偏那時與他相處帶了明確的目的性，常常會刻意地忽略了他的俊美，如今二人水到渠成有了親近關係，反倒更多了些小女兒情懷，常常被他的男色迷惑……
真是，沒羞臊了。
「星兒。」
宇文玥看著楚喬的耳朵越來越紅，料想那□□下怕也是臉紅了起來，卻不知道她在胡思亂想些什麼。
「什麼？」
楚喬恍然回神，只見宇文玥正探究地看著自己。
「你走神了。」宇文玥輕笑一聲。
能分心會走神，說明她心中終於放鬆了下來，沒有一直繃緊神經，人在一個相對安全的地方，總是會稍稍讓自己放鬆一下的。
「我在想……你要怎麼脫身回長安去。」楚喬轉移視線，岔開話題，她怎麼好意思說自己沉迷美色不可自拔才走神。
「總不會太難，陛下若是知道我在建康，必定會發文牒給梁帝，詔我回去的。」宇文玥也不拆穿楚喬，他明明看到她是在盯著自己發呆。
「可是這中間，萬一有變故呢？」楚喬仍是不放心。
「星兒，你有了打算是嗎？」宇文玥突然問道。
她剛才問的是，他要怎麼脫身，而不是他們怎麼脫身。
楚喬垂頭，半晌，才緩緩地開口:「我總是要等到你平安脫身才行……」
「你果然，又騙了我。」宇文玥突然截住了楚喬的話。
「我沒有……」
「那日在冰湖之上，你說再也不會離開我，都是哄我的嗎？」
「不是，自然不是！」
「可你又在打算拋下我。」
「我……」
楚喬咬了咬嘴唇，不語。
宇文玥歎了口氣，起身，走到楚喬麵前，握住她的雙肩，慢慢地環在了自己的懷裡。
「你總是這樣，讓我每一次覺得我已經擁有了你之後，又發現自己其實還是失去了。」
「不，」楚喬緊緊地抱住宇文玥的腰，「你沒有失去我，你永遠都不會失去我。我只是……只是……還有一些事情，不能真的放手，我做不到。」
楚喬埋首在宇文玥的胸前，「你說過，我是星兒，也是楚喬，星兒是你的，可是楚喬……是秀麗軍的。」
「你可知秀麗軍早晚會消失，一個兩姓之軍，不會有任何一個國家敢要這樣的軍隊，他們隨著你踏破長安城門的時候，就註定了沒有歸宿。」
宇文玥說話的時候，胸腔微微震動。
「我原來不知道，現在知道了。」楚喬的聲音低了下來，「是我把他們帶走的，是我讓他們走到這進退兩難無家無國的境地，我如何能自私地袖手旁觀，然後看著他們被燕洵屠戮殆盡。」
「可你一個女子，又能有什麼辦法？」宇文玥重重地歎息了一聲，心疼地抱緊她，這瘦弱如許的肩膀，為何總要承受這許多的重擔。
「總會有辦法的，只要我跟他們在一起，總能想出辦法來。」
宇文玥的目光穿過窗櫺，望向遠處。
良久，才緩緩地吐了口氣。
「那便，依你吧。」
第29章 第二十九章：良藥苦口
宇文玥舊傷未痊癒又添了新傷，晝夜奔逃有些虛弱，楚喬在他休息睡去之後，悄悄地出了房門，往月衛處去了。
走出院子沒多遠，楚喬停了下來，抱起雙臂。
「出來吧。」
一聲輕笑，從一旁的窄門裡閃出一個花花綠綠的人影來。
「果然是你，喬喬。」
蕭策笑嘻嘻地走了過來，在楚喬麵前站定，上下打量了一下，皺起眉頭。
「穿的這是什麼，這麼粗糙，醜死了。」
又伸手出來，想要摸楚喬臉上的□□，「這東西不能一直戴著啊，喬喬，不透氣，對皮膚不好。」
楚喬撥掉蕭策的手，自己伸手，指尖掠過耳側邊緣，揭下了一層薄如蟬翼的面具，小心地收了起來。
「什麼時候認出我的？」
「自然是一早就認出來了，宇文玥的轎子，你當真以為誰都上得嗎？」蕭策一臉「快誇獎我」的得意表情。
「所以你是故意想看綠莪被宇文玥扔在地上？」
「當然不是，」蕭策正色道，「我就是想確定一下你是不是我的喬喬，誰成想宇文玥那麼粗魯。」
「誰是你的喬喬，小心舌頭。」楚喬瞪視蕭策。
「喬喬，你生氣還是那麼好看。」蕭策笑得美滋滋的。
「廢話不說，你有沒有打算放宇文玥回去？」楚喬正了正神色。
「不放他回去我還養著他？他就算再好看，本太子不好南風，也不會看上他。」蕭策側目看了一眼宇文玥的房門，一臉鄙夷。
「什麼時候？」楚喬追問。
「喬喬，這麼久沒見了，你都不問我過得好不好嗎？」蕭策滿臉委屈，「你跟宇文玥都膩了一路了，怎麼還滿嘴都是他呢？」
「你少打岔，」楚喬被蕭策說得面上一紅，「什麼時候讓他回去？」
「這個嘛，我做不了主，剛才進宮去回稟了父皇，已經將宇文玥安全帶到了太子府，父皇可沒說現在讓他回去。」蕭策說完，一拉楚喬的衣袖，「喬喬，走，我帶你去換衣服，你這身衣服簡直太難看了，污染本太子的眼睛。」
「我不去。」
「嗯……也對，我喬喬的衣裳怎麼能隨便穿呢，我現在就叫人去把軟翎閣的老闆娘請過來，親自為你量身裁定，順便再從宮裡運兩車上好的綢緞出來好好挑選，喬喬你等著，我去去就回。」
「……不勞太子費心了，我現在就去換。」
「嘿嘿嘿，喬喬，我知道你心疼我，我不累的，你放心啊，我先叫綠莪帶你去梳洗，軟翎閣的老闆娘很快就到。」
「……」
宇文玥睡得不是很踏實，夢裡總有看不清前方的路，總有無能為力想要挽留卻留不住的人。
那雙冰冷的小手在他手心，卻被一股強勁的力道拉開，徐徐地掙脫開來……
星兒！
夢中心悸，宇文玥猛地坐了起來。
心跳得飛快，胸中一股氣流暗暗浮躁，腥甜的味道湧上喉間，被他用力地咽了下去。
房中空空無人。
宇文玥心中一急，翻身下床，便要大步跨出。
房門突然被推開，淡粉色流光錦緞，勾勒出女子姣好的身段，巴掌大的小臉上，一雙明眸正向他看來，溫潤的嘴唇，在看到他的時候漾起一抹微笑。
黑髮半挽，垂在身後，簡單的簪花平添了些嬌媚。纖纖素手中端著一隻青玉碗，沖他一笑。
佳人巧笑，無需傾城傾國，傾他宇文玥一人，足矣。
「怎麼這樣站在地上？」
楚喬將託盤放好，狐疑地看了一眼赤腳站在地上的宇文玥。
「夢到你跑了，便起來追。」
宇文玥聲音平平的，掩飾著心中洶湧。
「原來是玥公子夢游了。」楚喬抿著嘴笑，心中卻有些酸楚，眼下看來，分別的日子的確不遠了。
「嗯。」宇文玥應了一聲，依舊不錯眼地看著楚喬。
「怎麼了？」楚喬被宇文玥直直的目光看得有些心慌。
「你在我身邊三日，給我看的都是一張男人的臉，才到蕭策這裡個把時辰，換了女裝卻先被他給瞧了，我不多看一會兒，吃虧。」
楚喬無語，原來玥公子不光夢游，還吃醋。
「先把藥喝了吧，薛大夫臨走之前給的房子，我親自熬的。」
楚喬知道怎麼伺候主子玥公子，但是不太知道怎麼安撫情郎宇文玥，生硬地轉了話題，端起藥碗送到了宇文玥的面前。
宇文玥很配合，坐回床上，任由楚喬一口一口地用湯匙喂藥。
秀致的眉眼，長長的睫毛，小巧可愛的鼻尖，還有……如花嬌豔的嘴唇。
「苦。」
傲嬌的玥公子，喝完最後一口藥之後，簡單地說了一個字。
「我去拿些蜜餞來。」楚喬雖然納悶第一次聽到宇文玥喝藥還叫苦，不過看在他彆扭的份上，還是起身去拿些甜的東西來。
「不必了。」
宇文玥突然托住楚喬的後頸，另一隻手勾住她纖細的腰肢，往自己懷中一帶。
「什麼……」
楚喬尚未聽清宇文玥說什麼，唇間一熱，他的氣息迎面而來，瞬間將她淹沒。
舌尖霸道地闖進來，輾轉於屬於他的天地，尋到那蟄伏一處的羞怯小舌，挑起，纏繞……
他想她，想得近乎瘋狂。
手掌貼和于她玲瓏的身體曲線，唇齒間全是她香甜的氣息，勾起那日在山洞中抵死纏綿的記憶，屬於男人的欲望升騰而起，一發不可收拾。
楚喬沉溺在這個飽含深情又迫切熱烈的吻中，攀著宇文玥的肩頭，羞澀而忘情地回應著他。
他們之間，總是有太多無奈和分別。
總是難免背道而馳，相逢擦肩。
是他一次又一次的轉身，回望，出手相救。
而她卻傻到失去的時候才看清自己。
他說，情之所至，生死可諾。
她也想說，拳拳之心，定不相負。
擁吻的男女，讓這寂靜的房間逐漸沾染了曖昧的氣息，隱約能聽到楚喬的喘息。
遊移在那粉色襦裙上的手掌，漸漸向上……
「公子，您醒了嗎，可曾看到八角……」
月七的身影突然出現在了門口，剩下的話消散在了空氣中。
第30章 第三十章：宇文夫人
床頭的男女驟然分開，月七拔腿就跑。
「公子！月七什麼都沒看見！」
咻——
從視窗飛出不明物體，不偏不倚地砸中了月七的後腦。
「哎喲！」
月七一聲慘叫，回手接下，拿來細看，竟是一隻青玉碗。嘶嘶地抽著氣，並非他躲不過，而是不敢躲，揉了揉腫起的大包，齜牙咧嘴地走了。
「你打他做什麼。」楚喬紅著臉整理好自己的衣衫，嗔怪道。
「不長記性。」宇文玥瞥了一眼月七的背影，語氣悻悻，然後看了楚喬一眼，「下次進來記著把門關好。」
「誰能想像到你玥公子白日宣……」楚喬一時嘴快，突然停了下來。
宇文玥的笑容變得微妙起來，湊近楚喬，「白日宣什麼？」
「……」楚喬瞪著他，不語。
「我倒是很想啊……」宇文玥無不遺憾地搖了搖頭，腰間一痛，被楚喬狠狠地掐了一把。
宇文玥眼眸一眯，突然捉住楚喬的手，用力一拽，將她整個人拉過來，轉身按在了床上。
楚喬有意要掙扎，但是稍一用力，便看到宇文玥的眉頭一蹙，他身上有傷，怕動作太大扯開了傷口，於是只好乖乖地「任人欺淩」。
「小丫頭，膽子越來越大了。」宇文玥俯下身，輕輕地咬住了楚喬的耳垂。
酥麻的感覺從耳垂躥起，蔓延開來，楚喬咬住嘴唇忍下悶哼，瞪著他，「宇文玥！」
這可是大白天，蕭策還在府裡，隨時都有可能會過來，最重要的是，門和窗都開著！
「咳咳咳……」
說曹操，曹操便到。
視窗處不知何時斜倚了一個身影，正饒有興趣地透過薄薄的帳幔，看裡面輪廓可見的兩個人。
「我可是來得不巧？」
蕭策敲了敲窗櫺，風情萬種地眨了眨眼。
「知道還不走遠點？」
宇文玥的聲音傳來，帳中似乎有人掙扎，被他武力鎮壓了。
「我一路走過來，累了，現在走不動。」蕭太子嬌弱無力地靠在窗臺邊上，還沖著侍從招了招手，侍從立刻搬了把椅子過來，端端正正地擺在了窗下。
蕭策一撩衣擺，施施然坐了下來，手邊立刻有人奉上了茶。
「嗯，不錯。」
蕭策淺嘗一口，點了點頭，當真就坐在窗下，品起茶來。
真要論起厚臉皮來，宇文玥較蕭策還是差了那麼一點點。
所以沒多久，楚喬就彆彆扭扭地從裡面走了出來，蕭策看到她，笑了笑。
「喬喬啊，我是真沒想到，你竟然把燕王妃和太子良娣的選擇都放棄了，容我說句實話，世人都以為那個叛出大魏一戰成名的楚喬是不二的燕王妃人選，但若是你不喜歡，我蕭策也是絕對能夠將你堂堂正正地納入我大樑太子府的，只有這宇文夫人，恐怕是最無望的。」
楚喬的目光顫了顫。
「叛軍王妃，異國側室，都配不上她。」
宇文玥頎長的身影出現在楚喬身後，垂眸看著面前的女子，勾了勾嘴唇，「只有我宇文家唯一的當家主母，才是最適合她的位子。」
楚喬霍然轉頭，看向宇文玥，滿目不可置信。
宇文夫人，朝廷命婦。
這種身份她從來沒想過，甚至於，她從來沒想到自己在宇文玥身邊會有一個名分，畢竟……燕北軍殺出長安，燕洵楚喬的名字早就被掛在了反叛的名單之上。
名：她是個逆賊。
位：她是個屬於燕洵的逆賊。
他敢冒天下之大不韙迎娶她入門，就是將自己置於不忠不孝的風口浪尖上。宇文家不會允許，朝廷甚至會將他治罪。
宇文玥看到楚喬眼中的訝異，慢慢地挑高了眉頭，一字一頓地說道：
「有什麼好驚訝的，你以為我宇文玥是什麼人，是會委屈了我的女人，還是隨便什麼人，都能做我的女人？」
「唉，乏了。」蕭策坐在椅子上伸了個懶腰，慵懶地起身，「最討厭看見我的喬喬跟別的男人卿卿我我，我更喜歡她當箭術教頭的時候恨不得一箭射穿你的樣子。」
「注意你的用詞，蕭太子，這裡沒有你的喬喬。」宇文玥睨了蕭策一眼。
「陛下口諭，這幾日聖體欠安，便不召見宇文玥進宮了，聽聞公子屢遭幽閉，現下請在太子府好生將養，日後自會派人護送公子回長安。」蕭策懶洋洋地傳了梁帝的口諭。
「遵旨，謝梁帝聖恩。」
宇文玥恭敬地禮了一禮。
蕭策瞄了宇文玥一眼，然後看向楚喬，沖她一笑，勾了勾手指。
「喬喬，你跟我來，我有很重要的消息告訴你。」
楚喬看了一下宇文玥，他雖然面上不悅，卻倒沒有阻止，於是跟在蕭策的身後走出了院子。
「怎麼樣？」剛走出去，楚喬便迫不及待地問道。
「人尚且安全，最近周圍一直有些異動，有人行刺，有人反擊，但都沒有驚動守衛，應該是燕北的人到了。」蕭策回答。
「那便一定是了。」楚喬焦急了起來。
烏先生被軟禁，一定程度上也算是有人保護，行刺的一定是燕洵的人，那麼暗地裡反擊的，想必是仲羽的人。
燕洵的治罪聖旨已下，烏道涯和秀麗軍處境艱險，一旦梁帝傳旨放行，他們必定死無葬身之地。
「這事兒……我建議你不要插手為好，燕洵對你就算再顧念舊情，於權勢和處置秀麗軍的問題上，卻是絕對不會讓步的。上位者最忌諱的一件事，就是有人挑釁他們的權威。」蕭策的話說得中肯。
「我自有打算，多謝你給我的消息。」楚喬沖蕭策一抱拳。
「喬喬，你跟我不必如此。」蕭策一笑，「就算你是宇文玥的人了，可是在我心裡，你還是我的朋友。」
楚喬因那句「宇文玥的人」面紅了一下，依舊坦率一笑，「就算是朋友，也是需要道謝的。」
「好吧，隨你。」蕭策歎了口氣，「如果魏帝聖旨到得快，宇文玥應該七八日之後就出發了，到時候……」
「我怕是，等不到七八日了……」楚喬側目，望著太子府的深院高牆之上，淡淡的藍天，隱約看到了一絲夕陽的紅暈，如淺淺的血跡，慢慢地散開。
第31章 第三十一章：她的心事
宇文玥修養了幾日，身體情況逐漸好轉，楚喬卻經常神秘地消失不見，有時一去就是大半日，有時深夜才歸，宇文玥看在眼裡，一直沒有過問。
夜幕垂垂，小院裡柳枝新新，月光散落之下，別有一番情調。
院落裡石桌之上，茶盞未冷，宇文玥一個人坐在石凳上，修長手指滑過杯壁，端起，遲遲未入口。
一陣不曾刻意放輕的腳步聲緩緩走近，楚喬提著一壇酒，穿過長廊，走了過來，見到宇文玥微微一笑，逕自在他面前坐了下來，看了看石桌上的另一隻茶碗，問道：
「蕭策走了？」
「剛走。」宇文玥放下茶杯，看著楚喬。
少女眉眼之間皆是靈動與嫵媚的風景，月落光華下白皙的皮膚吹彈可破，他往日總覺得她氣質冷硬不像個女人，如今方知自己大錯特錯，她小女子的一面，一直都留給了她願意被看見的那個人眼中。
就是他。
楚喬嬌俏一笑，笑顏如花，手指在酒罈口一繞，冷冽酒香撲鼻而來。
「出去了一整天，就去打了一壇酒？」
宇文玥掀了掀眼皮，一副不好打發的樣子。
「這可不是普通的酒，」楚喬拍了拍酒罈，「秦淮河漕運第一號金家大掌櫃的私藏，建康城誰不知道，金大掌櫃好酒，而珍藏的酒更是千金難求。」
楚喬忙不迭地獻寶。
「金掌櫃？」宇文玥輕笑了一聲，「你這酒怕不是求來，是搶來的吧。」
「非也非也，江湖兒女不打不相識，這酒倒真是他送給我的。」楚喬笑吟吟地說道。
「是，」宇文玥點點頭，「送一壇酒自然比送一條命划算。」
楚喬噗嗤一笑，「你怎地說得我跟個女土匪似的。」
「你不是嗎？」宇文玥看了她一眼，「我還記得我在船上是怎樣被人當做草包擄走的。」
楚喬輕咳了一聲，「些許小事，玥公子就不要一直記著了吧。」
「生平第一次被人當面罵作草包，想要忘記卻也不是那麼容易。」
「請公子滿飲此杯，就當星兒給公子賠罪。」楚喬倒了一杯酒，送到宇文玥面前。
宇文玥勾了勾嘴角，很給面子的接了。
「嘗嘗看，據說是金掌櫃的船員出海的時候從洋人那裡聽來的方法，用當季的葡萄釀制的，味道很是奇特。」楚喬一臉期盼地望著宇文玥。
酒香馥醇，微酸回甘，宇文玥淺啜了一口，皺了下眉頭，似有些喝不慣。
「怎麼樣？」楚喬不錯眼地看著他。
「你這樣看我，我會以為你在酒裡下了藥，好迷暈我為所欲為。」宇文玥意味深長地看了楚喬一眼。
「我、我才沒有。」楚喬被他一眼看得心頭直跳。
「還不錯，就是不太像酒，不濃也不烈。」宇文玥笑了笑，收回目光，看向杯子裡的暗紅色液體。
「是嗎？」楚喬自己倒了一杯，嘗了嘗，「的確不太像酒，但是很好喝。」
少女笑起來的樣子極美，粉嫩的唇上沾染了美酒，宇文玥的目光在那唇上落了落，一笑。
「瞧著你的樣子，倒覺得你那一杯好像更好喝。」
「怎麼會？都是一樣的。」楚喬看了看自己的杯子。
「我說不一樣，便是不一樣。」
宇文玥說著，突然傾身過來，在楚喬的嘴唇上啄了一下，靈活的舌尖探進，一掃，一吻，然後坐了回來。
楚喬一怔，紅暈漸漸地爬上了耳朵。
「的確是你的更好喝一些。」宇文玥得出了結論。
「……」
怡人院落，靜謐悠然。
沒有監視沒有試探，沒有追殺沒有行刺。
這種難得的安寧，恍如隔世。
宇文玥和楚喬相對而坐，慢慢飲著這女土匪搶來的酒，細細聊著舊日的事。
偶有歡笑，偶有傷懷。
「宇文玥你知道嗎，我每一次下定決心要殺你的時候，自己卻恨不得先死了……」
「我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報仇這個念頭越來越模糊，想要留在你身邊的念頭卻越來越清晰……」
「那日我聽月七說你去亂葬崗找我，我心裡……很高興。」
「我那時總是很迷茫，不知道自己為何活在這世上，後來木珠被解開，我終於有了目標，去燕北，找烏先生。」
「我以為我會跟我母親一樣，守護那片她愛著的土地，可是後來發生了太多事，我開始不確定，母親想要守護的燕北，跟我眼中的燕北，是同一個嗎……」
「為什麼人接近權利就會變？他曾經是一個那麼晴朗開闊的少年，為什麼會變成這樣……」
「秀麗軍做錯了什麼？他為什麼要將他們趕盡殺絕？那是他燕北的軍隊啊！」
「紅川城的百姓做錯了什麼？為什麼要被白白犧牲？那是他的子民啊！」
「烏先生做錯了什麼？烏丹瑜又做錯了什麼？何至於此？何至於此……」
楚喬有些醉了，靠在宇文玥的懷裡，嘴裡細細碎碎的念著跟他分別以來的事情，講到燕洵，她落寞，講到秀麗軍，她痛苦。
這些深埋在心中無處發洩的情緒，一旦有了傾瀉的缺口，就變得一發不可收拾。
宇文玥默不作聲，將楚喬環在懷中，一遍一遍地輕撫她的後背，給予無聲的安慰。
「那日在冰湖之上，你不知道我有多後悔，我後悔與你在山神廟相見的那天克制住了跟你離去的衝動，我後悔曾經與你相對的每一個時刻沒有好好珍惜，我後悔最後的一日奴婢，沒好好的……仔細看看你。」
楚喬突然捉住宇文玥的衣襟，將自己的臉埋進了他的懷裡，雙手緊緊地抱住了他。
「宇文玥，你一定要好好地活著，不管在不在我能看見的地方，都要好好的活著。」
宇文玥目光一頓，低下頭來，伸手抬起楚喬的下巴，直直地望著她淚光閃閃的眼眸。
「如果你想我好好的活著，就在能看得見我的地方，否則，我不敢保證。」
楚喬仰著頭看著他，在那燦爛如繁星倒映的目光中，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她挺胸，仰首，勾住他的脖頸，然後朝著那溫暖的薄唇，輕輕地印了上去……
月光氤氳，柳枝搖曳。
安靜的小院，空空如也，石桌旁的兩個人，不知何時消失不見。
房間內曖昧的燭火，跳動了幾下，熄滅了……
第32章 第三十二章：貿然行動
天濛濛亮的時候，楚喬起身了。
宇文玥閉著眼睛，長長的睫毛下是一片弧度飽滿的陰影，楚喬看著他的眼神不由得有些癡。
一夜縱情，沉沉睡去，他卻並沒有像前幾日一樣緊緊地抱著她，將她圈在懷裡，他睡得這樣安穩而筆直。楚喬微微傾身，嘴唇在距離他額頭幾寸的地方停了下來，最終還是沒有落下去。
房門輕輕地開了，又輕輕地關上。
一條黑色的窈窕身影，飛躍過太子府的高牆，翻身落在另一處屋簷，然後一路飛奔，轉過幾條小巷，淩空躍入一間屋子。
咻——
一支□□突然射了過來。
楚喬腰肢一擰，躲了過去，低喝了一聲。
「是我。」
「住手！」一個女子的聲音傳了出來。
楚喬站定，燭火亮起，照亮了屋子裡一張張臉，為首的女子，便是仲羽。
「準備妥當了？」楚喬問道。
仲羽點了點頭，「一切就緒，破釜沉舟，勢必要救出烏先生。」
「好。」楚喬頷首，「那就行動吧。」
「行動。」
隨著仲羽的一聲話落，屋門開了，黎明前似黑非黑的天色下，十幾條黑色的身影無聲地飄了出去，向著建康城某處的一處府邸，飛奔而去。
建康城中的驛館，原本就是用來招待各國使臣的，只不過最近突然封閉了，說是封閉了，但是誰都知道，裡面必定是關了來路不小的人物，從守衛的禁軍便知。往日這驛館，最多是官差衙役偶爾巡視一下，但是自從那位人物住了進來，守著這驛館的，便變成了皇城禁軍。
門府衙役們看了，都要躲上一躲。
門口守夜的禁軍，自然也不似那呵欠連天的府衙，目光炯炯，毫無睡意。
啪嗒一聲，一顆石子突然落在驛館門口。
守衛的目光一凜，轉頭就像頭頂上方看去，就在兩人同時抬頭的刹那，左右兩邊突然飛出兩條鬼魅般的人影，寒光一閃。
嗤——
鮮血飛濺。
守衛的身體軟軟地倒了下來，頭頸以極為不自然的姿勢垂落。
黑衣人分散著，各自從不同的方向躍進驛館，然後摸索著像內院前進。
所過之處，皆有人命無聲隕落。
仲羽指了指一處窄門，那門後面，便是烏道涯的居所，但是門口整日守著七八人，無有絲毫懈怠。
楚喬點了點頭，足尖輕點，飛身上了假山。
門前四人，角落各兩人，相互秉承對角，攻守兼備的陣勢，儼然一副專業的軍隊備戰架勢。
就在楚喬飛身而起的時候，其中一個人，突然看了過來！
好耳力！
楚喬心中暗暗心驚，那人似乎不確定，跟身邊的人低語了幾句，然後一個人，沖著窄門走了過來，作勢要查看。
門開了，仲羽出劍如電，那人還沒來得及發出聲音，便倒了下去。
聲音很輕，但是在高手耳中，卻一清二楚。
楚喬於是親眼看到角落裡餘下的三個人立刻伏低了身體，門口的四個人也亮出了武器，卻都是悄無聲息。
仲羽等人在埋伏在窄門附近，而那三個人，陡然從高牆上竄了出來！
「小心上面！」
楚喬一聲大喝，飛身撲過去，漫天晶亮的暗器被她揮劍格開大半，叮叮噹當地釘進了樹木和牆壁中，接著微光可見幽冷的藍色光芒，一望便知淬了毒。
兩方交手，激烈的火拼一觸即發。
淒厲的口哨聲驟然響徹夜空，轉眼之間火光和腳步聲回蕩在整個驛館。
「快去救先生！」楚喬擋住外面要衝過來的援兵，沖著仲羽喊道。
仲羽帶人死命地向裡面突襲，奈何這幾個人全是高手，一時之間難以得手。
眼見楚喬擋不住援兵，且戰且退慢慢地朝著仲羽的方向靠攏，仲羽還是沒能衝破那幾個高手的守衛，救出烏道涯。
戰團越來越小。
希望越來越渺茫。
楚喬和仲羽的後背，終於靠在了一處。
「對不住了，楚姑娘，連累了你。」仲羽抹掉臉上的血跡。
「這個時候了，還說這個，先拼了出去再圖後計！」楚喬的眉心隱隱地跳動。
「楚姑娘放心，等下我們拼死也會保你出去！」
「要走一起走。」
「莫要放走了刺客！」遠處原來一聲大喝，守衛的攻勢變得更加猛烈起來。
「保護好燕北使臣！」又是一聲大喝，「莫讓賊人傷了使臣！」
話音剛落，轟隆一聲，身後的房間突然傳來一聲巨響！
爆裂的聲音回蕩在每個人的耳中，震得所有人腦子一蕩！
守衛們傻了。
楚喬和仲羽也呆住了。
身後烏道涯的屋子，突然被炸塌了。
楚喬猛地一拉仲羽，「走！」
眾人這才反應過來，身後沒有了阻隔，此時不脫身更待何時！
紛紛踏過燃著光的殘垣斷壁，飛身而上，四散逃去。
「不行，烏先生……」仲羽被楚喬扯著，轉身就要往回跑。
「烏先生無礙！」楚喬拉回仲羽，舉目望去，剛才爆炸的時候，她分明看到一個負著人的身影飄了出去，那身形和功法，不是月七，還能是誰。
「你怎麼知道？」仲羽一愣，跟著楚喬一路狂奔。
「快走！」楚喬沒時間跟仲羽解釋，逃命要緊。
事出突然，城防尚未得到消息，楚喬跟著月七的身影，一路奔向城門，只見月七從背後摸出一柄劍，遠遠地飛射出去，半截劍身釘進了城牆之中，然後飛身一躍，在劍柄上一點，飄然躍起，飛出了城門。
城門下守衛還沒看清楚，人已經不見了。
「何人……」
守衛剛張開大嘴，突然被什麼東西塞了一嘴，剩下的話支支吾吾說不出來。
只見一張黑布遮擋的臉，一雙漆黑的大眼睛露在外面。
「請你吃早飯。」
一個清脆的女子聲音在耳邊響起，然後胸膛被猛地一拍，眼看著城門離自己越來越遠，在落下來的時候才發覺，原來是自己被打飛了。
噗通一聲摔在地上，才把嘴裡的一口污泥吐了出來，再抬頭望去，早已沒了人影。
城門前空空如也。
若不是那支顫悠悠的劍還插在那裡，他幾乎以為自己眼花了。
第33章 第三十三章：我在等你
城郊北處是密林，也就是裕林山，半夜的奔波，在天色大亮的時候，楚喬和仲羽等人終於看到了月七的身影。
一棵粗壯的大樹下，坐著一襲青衫的烏先生，月七站在他身邊，站得周正。
「烏先生！」仲羽等人連忙奔了過去。
烏道涯淺淺一笑，目光在楚喬的臉上停了停。
「有勞各位，因我涉險，烏道涯感激不盡。」
「你沒事就好。」仲羽緊緊地握著烏道涯的手，眸中淚光點點。
「先生何出此言，您是我燕北的智囊，多年來悉心為民，我們怎麼可能見死不救。」眾人也紛紛說道。
楚喬見烏道涯看向自己，微微頷首。
仲羽走到月七面前，膝頭一矮，拜了下去：「多謝相救，大恩大德，沒齒不忘。」
月七板著一張臉，動也沒動，救這些燕北叛軍，他原本就不是心甘情願。
「多謝。」楚喬突然也走了多來，沖著月七一抱拳，知他心中雖不願，但仍舊盡心盡力地將人救了出來，不光是救了烏道涯，也算是救了仲羽一干人等的姓名，這謝字絕對是當得起的。
月七受仲羽等人跪謝面不改色，一見楚喬抱拳施禮卻臉色變了，一轉身跳了開去，嘴裡急急說道：「受不起受不起！」
這位也算半個主子了，跟自己行禮，被公子見了可怎了得！
「受得起的。」仲羽微微一笑，烏道涯救出來，她心中一塊巨石總算著了地。
月七看了仲羽一眼，心道你知道什麼，嘴上卻什麼都沒說，只顧躲著楚喬的禮。
楚喬上前一步，低聲問道：「你怎地來了？」
月七閃來閃去的身形停了下來，下巴沖著遠處一揚，「等著你呢，快去吧。」
楚喬心中一動，順著月七指示的方向望去，不遠處有一方小亭，在樹林中若隱若現。
頎長挺立的背影，望著遠處的密林，此處甚高，春日清早的風掠過，帶著一絲絲涼意，拂動著寬廣的袖口，淡淡的青荇香味，鑽入鼻中。
這是他身上的味道，這段時間耳鬢廝磨，他的一切，楚喬已經了然於胸。
「你……」楚喬喃喃地開口，不知該怎麼解釋自己的不辭而別。
「衝動浮躁，急功近利，計畫不周，貿然行動，這都是在我這學來的？我便是這麼教你的？」宇文玥冷冷地開了口。
「我……」楚喬垂下頭，沒想到死裡逃生見到他，第一句卻是冷冰冰的訓斥。
「知不知道今日差點全軍覆沒？」宇文玥轉過身來，看著垂頭不語的楚喬。
「知道。」
「知不知道烏道涯門口那八個人根本不是禁軍，而是江湖高手？」
「……不知道。」
「知不知道你們根本就不是他們的對手？」
「……」
「知不知道你險些送命！」
最後一句明顯狠厲的語氣，讓楚喬的心提了起來，他是真的……動怒了。
「對不起……」楚喬連忙抬頭，卻突然被宇文玥一把扯進了懷裡，令人窒息的力道和充滿佔有欲的懷抱緊緊地裹住了她。
「知不知道，今後沒有我在身邊，斷不能再這麼衝動妄為了。」
宇文玥的聲音突然低了下來，手掌溫柔地撫著楚喬的長髮，歎了口氣，「還是這麼沒腦子，你叫我怎麼放心讓你一個人走……」
「對不起，下次不會了。」楚喬的聲音在他胸口處悶悶地傳來，纖細的手臂抱住了他的腰。
「讓月七跟著你吧，這樣我也好放心。」
「不行，你回長安也是兇險之行，月七必須跟在你身邊。」
「明知你不會答應，還是……算了，那便讓他跟著你吧。」宇文玥無奈一笑，稍稍放開楚喬，向某個方向招了招手。
「誰？」楚喬狐疑地望去。
一個人一襲青衫，淺笑時淡淡梨渦，儒雅翩翩地走了過來。
「烏先生？」楚喬一愣，下意識地轉過頭去，只見不遠處那顆大樹下，烏道涯正同仲羽幾人在說著什麼。
楚喬瞪大眼睛，不可思議地轉了過來，轉眼工夫，眼前這個「烏先生」已經褪去了剛才那淺淺笑意，一臉不情願，還捕不著跡地瞪了楚喬一眼。
「沐風！」楚喬指著「烏先生」，恍然大悟。
沐風臉色一僵，「你怎麼知道是我！」
「除了你，沒人會對她露出這副神情。」宇文玥淡淡解釋，語氣中的森然讓沐風不自覺地打了個寒噤。
「沐風知罪。」沐風恭敬地跪了下去，低眉斂目，不敢再放肆。
宇文玥禦下極嚴，並非兒戲，對主不敬乃是大忌。
「知罪還屢屢犯之，這隱宗不適合你了。」宇文玥淡淡說道。
「公子！」沐風大驚，重重地磕下頭去，「沐風知錯，沐風知錯！萬望公子不要驅逐沐風！沐風此次一定盡心竭力保護星兒姑娘，若星兒姑娘有一分一毫的偏差，沐風提頭來見！」
「我要你的人頭有何用處？」宇文玥冷哼一聲。
「沐風失言！沐風哪怕粉身碎骨，也不會讓星兒姑娘傷一分一毫！」沐風連連磕頭，額頭觸地，一片血紅。
宇文玥卻跟沒瞧見一般，不作回答。
沐風戰戰兢兢地跪著，懇求地望著楚喬。
楚喬上前，拉住了宇文玥的袖子，有些為難地看著沐風，心道，你怕他，難道當我不怕他嗎……
感覺衣袖被小心地扯了扯，隨後，一隻滑膩的小手伸過來，挽住了自己的手，輕輕地搖了搖，宇文玥心中一陣飄蕩……
「咳咳，她這個莽撞性子，缺一分一毫實在是難為，你便看好她，莫讓她缺胳膊斷腿便是了。」宇文玥瞥了一眼沐風，語氣很是不耐煩。
「是！謝公子！沐風定不辱命！」沐風大喜，又是一陣磕頭。
「下去。」宇文玥擺了擺手，沐風欣喜地退了下去。
「你幹嘛這麼為難他……」楚喬看著沐風的背影，有點不忍。
「為難他的人不是我，是你。」宇文玥勾起楚喬的手，擔憂地望著她，「真到了十萬火急的時候，讓你放棄任何人都不可能，我但望你不要到那種時刻，如若真的到了，還望你心中想著我，我還在等著你，有沐風在你身邊，我便能知道你的情況，就算絕境，為了我，只要你堅持，我定有辦法來救你，可好？」
楚喬咬了咬嘴唇，深深地望進宇文玥的眼眸，重重地點了點頭。
「好。」
第34章 第三十四章：為誰而活
山間的日出較城內更加清晰，清早的空氣中彌散著別離的愁緒和莫名的悲愴。
宇文玥的身影良久地佇立在亭中。
「公子，其實您可以留下星兒姑娘的，救出烏道涯對他們已經算是仁至義盡了。」月七不解，小心地開了口，他能感覺到宇文玥的壓抑和低落。
「將她留在身邊，自然不難，可是怎麼將她一輩子都留在身邊？隱姓埋名？掩人耳目？我宇文玥身邊的女人，只能與我並肩，不能隱在身後。」
「但是這……」月七犯難，楚喬眼下這身份，別說是並肩了，就算是隱在身後，一個不小心被人知道了，那也是個窩藏逆賊的滅門之罪。
「她本來就不是一個需要仰人鼻息的女子，一隻海東青如何能裝進金絲雀的籠中？她有她自己想要做的事，我也有。」
「可是公子，你不怕星兒姑娘飛得太遠，回不了頭嗎？」
「怕，」宇文玥目光放遠，聲音遙遙而來，「所以，我的手便要伸得更長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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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北一清早便亂作一團，先是一夥不知從何而來的劫持燕北使臣的賊子翻牆而去，緊接著城防營突然失火，饒是軍隊訓練有素卻也難免手忙腳亂。
加上城防營邊上一直駐紮的燕北秀麗軍，不知道從哪裡聽來的消息說他們的使臣大人被劫走了，二話不說全軍整裝撤營便要衝殺去救他們的使臣。
比起這邊亂哄哄又要救火又要攔著秀麗軍不准他們輕舉妄動的狼狽城防營士兵，已經整裝待發精神抖擻的秀麗軍威風凜凜從容不迫，看得城防營一愣一愣的。
傻子才看不出來人家早就準備好了，就是在等這一場大火和被劫走的使臣，就準備開拔上路了。
城防營的鼻子都氣歪了。
擋也擋不住，只能跟在秀麗軍鐵蹄後面裝模作樣地跑了幾裡地，吃了滿嘴土，然後回去交差，說是燕北軍擅自撤離了。
不然怎麼說？人家自己家的軍隊找自己家的使臣，沒毛病啊！
使臣都跑了，軍隊留在這過冬嗎？
梁帝得到消息的時候有些震驚，雖然不知是真的震驚還是假的震驚，丟了燕北使臣終究不是小事，於是立刻派人查看，結果在城牆上拔下了一把刻有蕭玉府軍標誌的佩劍。
先是私自扣押大魏朝廷命官宇文玥，後是派人劫走燕北使臣，梁帝龍顏大怒，大殿之上摔了茶盞，嚇得滿朝文武跪了一地。
唯有蕭策，謙恭伏在地上，看不出神色來。
楚喬和仲羽一路按照原來計畫好的路線向北而去，在出了建康城向北的山下見到了等候多時的秀麗軍。
「楚大人！」
賀蕭乍見楚喬又驚又喜，快步地迎了上來。
「嗷嗚——」
卻有比他還快的，仲羽等人只聽見一聲瘮人的野獸叫聲，黑影一閃，一坨龐然大物迎面飛來。
「唰——」
習武之人面對危險的下意識動作，自然是拔劍。
「小乖！」
陡然聽見楚喬欣喜的聲音，眾人拔劍的動作停住了，然後目瞪口呆地看見一頭黑色的大豹子，一頭撲進了楚喬的懷裡。
小乖？
眾人傻眼，這豹子剛才那一副血盆大口的模樣，跟「乖」這個字真是半分也搭不上邊。
「小乖，你怎麼胖成這樣了。」楚喬摸著小乖的皮毛，這才多久沒見，它是吃了多少好東西！
「嗷嗚——」
小乖傲嬌地揚了揚頭，怎麼地，肉多好看！我胖我驕傲！
「我是不知道它吃了多少好東西，我就知道我們好久都打不到野鹿和兔子吃了。」賀蕭身後的士兵們提起這個，掩不住的怨念。
本來被扔在城外供給就不多，全靠戰士們漫山遍野的抓野味，可這豹子來了之後，資源奇缺，他們都好幾天沒開葷了。
楚喬聞言瞪了小乖一眼。
小乖坐在地上，一邊盯著告狀那人，一邊舔著爪子……
說話的戰士咕咚咽了一下口水，默默後退了幾步。
眾人匯合之後，首先便是要離開大樑境內，於是一路向北而去。
急行三日，便道了大樑邊境，再向北，就是燕北方向。
「梁帝派了兩次追兵，都是虛張聲勢，想來是不想生事，可是一旦出了大樑，我們遇上的追兵，就必定是要致我們與死地了。」
深夜時分，戰士們稍作歇息，仲羽睡不著，替了值夜的戰士，走出了便看到同樣在站在草地上的楚喬。
「沒錯。」
聽到仲羽的話，楚喬點了點頭。
「我有句話，還望說出來你不要多心，」仲羽看著楚喬，「秀麗軍與其說是燕北的軍對，倒更像是你楚喬的軍隊，他們看到你，整個士氣都不同了，這樣的秀麗軍，我在你走後從未見到過。」
「叫我不要多心，卻非要多這多心的話，」楚喬看著仲羽的眼睛，「想說什麼，直說便是。」
仲羽微微一笑，有些不好意思，「你總是這樣直接，倒顯得我太小家子氣。」
「我只是不想在這個節骨眼上，還要分神猜測別人的心思。」楚喬收回目光，看著遠處。
「殿下容不得烏先生，容不下秀麗軍，我們此行，回不得燕北，已經徹底沒有著落了。」仲羽聲音晦澀，難掩苦痛之情。
「起碼還活著。」
「這樣活著，倒還不如死了。」仲羽重重地將劍身插在地上，這句話，從她違逆了燕洵私自設計營救烏道涯開始，就一直沒敢說出來，今日在楚喬麵前，終是忍不住，畢竟曾經朝夕相處過三年，她內心，始終是信任楚喬的。
「死有什麼難的，」楚喬看著地面上露出的半截劍身，「如果都是為了自己活著，那倒不如找個最簡單舒服的去處死了，乾淨俐落。」
仲羽長歎了一口氣，「是啊，誰能真的為自己而活。」
「其實也不是不能，」楚喬的臉上漸漸浮現一絲柔軟，「為了自己在乎的人，在乎的事，在乎的未來，也是為了自己而活。」
第35章 第三十五章：千里相思
時年四月初六，燕北燕洵稱帝，國號燕。
同時一紙詔書昭告天下，烏道涯率秀麗軍叛出燕國，遂發兵以誅，討逆檄文上，烏道涯和仲羽等人的名字赫然在上，單單少了楚喬。
下詔之日，草長鶯飛的天氣，陡然降了一場大雪，紅川城百姓無語凝噎，可新皇初詔，無人敢言。
奉詔捉拿叛軍的黑鷹軍一支又一支地派出，楚喬和仲羽帶領秀麗軍抗衡的日子越累越艱難。
「阿楚，我們馬上就快要退到柔然邊境了，眼下已經是退無可退，怎麼辦？」
簡單的軍營大帳中，楚喬幾個人圍在一處。
「惡戰一場接著一場，我們孤立無援，越來越沒有退路。」賀蕭擰著眉頭，神色凝重。
「我們從燕北出發的那一日，便沒有退路。」烏道涯神色也見憔悴，雙方兵力懸殊，每一次交手都要經過千萬次的推敲和算計，才能做到以最少的犧牲換取勝利，心力交瘁之下，身子越來越差。
「可現在，是真的……一旦我們踏入了柔然邊境，不比落在黑鷹軍的手裡好過。」仲羽歎了口氣。
「總歸還沒到絕境，便還是有辦法的。」
楚喬撐著額頭，她的頭有點暈，最近戰事吃緊，有時一連幾日幾夜不能合眼，現下眼前有點發黑。
「阿楚，你還好吧？」仲羽看出楚喬神色有異，擔憂地問道。
「沒事，」楚喬搖搖頭，「沐風回來了嗎？」
「還沒，想來應該也快了。」賀蕭答道。
「玥公子一月前已經到了長安，我們這邊行蹤不定，路途遙遠，傳遞消息想必會艱難一些，阿楚你莫要擔心，耐心等待便是。」仲羽安慰道。
「沒錯，沐風小兄弟技藝高超又機靈，定是不會有事的。」烏道涯也開口。
一名親兵走了過來，將楚喬麵前的茶盞端走，換了一杯熱的回來。
楚喬點了點頭，臉色白得嚇人。
「阿楚，你回去休息吧。」
「好。」楚喬沒有推辭，她的確覺得自己虛弱得厲害。
軍帳中沒什麼女眷，只有楚喬和仲羽兩名女子，於是剛才那名奉茶的親兵，將楚喬送回了她的軍帳中。
「宇文玥有信給我嗎？」
人到了帳中，楚喬突然開口對那親兵問道。
親兵面上一愣，隨即撇了撇嘴，一把抓下了面具，露出一張白皙的臉和大大的眼睛來。
「你怎麼知道是我？」
沐風很不樂意，易容可是他的看家本領，這麼容易就被看出來，可是他手藝退步了？
「你剛回來吧，手上還沒來得及修飾，見過幾個打架的兵手指上連繭子都沒有的。」楚喬在椅子上坐了下來。
「嗤——你倒是聰明。」沐風笑了笑，從懷中掏出一封火漆密封的信遞給楚喬，「拿去，見字思人吧。」
楚喬瞪了沐風一眼，接過信。
沐風無所謂地聳了下肩膀，跟在楚喬身邊快兩個月來，他終於明白了公子派他跟在她身邊的那一日所說的那句話，是什麼意思。
他記得他多麼不解語氣：「公子身居要職，所思所圖莫不都是家國天下的大事，就這樣為了一個女子屢次犯嫌，險些丟了性命，可值得？」
宇文玥背對著他，緩緩轉過身邊，「你跟在她身邊，待你回來的時候，再告訴我，她，值得不值得。」
值得不值得，這是一個他一直思索的問題。
從這個女人出現開始，在他眼中就是一個禍水的存在，他一直不喜歡她。
包括這次被公子派到她身邊。
他極不情願。
可是當那一次，黑鷹軍從四面八方圍過來，眼看著便要全軍覆沒之際，賀蕭帶著全軍戰士跪在地上求她先走，她卻狠狠地掙脫了自己要帶著她離去的手。
沒有看他一眼，縱身上馬，那高高的明顯成為靶子的位置讓他心驚膽戰。
可是她沒有。
女子的雙肩是瘦弱的，聲音是嘶啞的，可缺是震撼人心的。
她說：
「你們是我從長安帶回燕北的，你們也是因為我從燕北走出來的，我知道你們沒有家了，我也沒有，從現在起，楚喬和秀麗軍永遠共同進退！你們生，我便生，你們死，我便死！就算是黃泉路上，你們的統領，也姓楚！」
三軍動容。
他也動容。
那麼多人肯把命交到她手上，這大概就是值得。
包括他家公子。
沐風這一輩子，見過太多女人，像楚喬這樣的，還是第一個。
那次戰役極為慘烈，卻神跡一般地打退了黑鷹軍，秀麗軍的戰士們一個個像狼崽子一樣，嗷嗷叫喊著衝殺過去，刀劍砍鈍了，就用身體扛，用手撕，用牙咬。
這是一支沐風見過的最不像軍隊的軍隊，也是一支他見過的最狠最直接的軍隊，只有從屍山血海裡走出來的充滿憤恨和決絕的軍人們，才有這樣破釜沉舟的胸懷和不顧生死的戰鬥。
從那以後，沐風不再覺得自己看不起楚喬了，他時時刻刻打著十二分的精神，生怕楚喬看不起自己。
然而楚喬其實並沒什麼時間看他，她的時間都用在帶著秀麗軍逃命上。
很難得能看到她的笑容，就像現在一樣，因為有了公子的消息。
不過，淺淡的笑容之後，眉頭又皺了起來。
「公子說什麼？」沐風好奇地伸過頭。
「他最近身體情況如何？九香子的毒可好得徹底了？」楚喬不答反問。
「不知，我只能見到隱宗傳信的人，見不到公子身邊的，而且我們只負責傳遞消息，不能發問。」沐風搖搖頭。
楚喬聞言，不再說話，默默地收好了信。
「怎麼了？」沐風問道。
「不是不能發問嗎？你亂問什麼？」楚喬睨了沐風一眼。
沐風翻了個白眼，「不說拉倒。」
「我要回烏先生的軍帳一趟。」楚喬說著，站了起來，「有要緊的事情要商量。」
話音未落，剛剛站起來的身影突然晃了一晃，直直地栽倒下去！
第36章 第三十六章：風聲鶴唳
「喂！」沐風大驚，一個箭步沖上去，幸虧他動作迅速，楚喬才沒有一頭栽到地上。
顧不得男女大防，沐風手臂用力將楚喬架起，打橫放在了床榻之上，只見她雖然面色蒼白，但是呼吸均勻，想必是這幾日勞累過度才暈了過去，當下不聲不響地退了下去，去找仲羽請大夫來瞧。
就算是帶兵之人，畢竟也是女子，仲羽火急火燎地引了大夫進帳去，賀蕭和沐風雖然跟著著急，也只能站在外面等。
大夫花白的鬍子微微顫抖，慢慢地收回了號脈的手，略微思忖了一下，轉向仲羽。
「殿下先前可有離開燕國？」
「殿下？」仲羽眉頭一皺，不知大夫怎麼突然提到了燕洵，「自然是沒有的。」
大夫的臉上閃過一絲為難之色，踟躇著不知該如何開口，燕北之人誰不知道楚喬，那就是將來的燕王妃，只是後來不知為何不見蹤影。燕洵對楚喬的下落三緘其口什麼也不說，傳聞中是罷了軍職，但是在百姓的心裡，做燕王妃的人當然不需要出任軍職，早晚的事罷了。
仲羽眼看著大夫的神色有異，「大夫，阿楚身體到底要不要緊？」
「楚大人勞累過度，氣血兩虛，多加休息便無大礙，」大夫停頓了一下，接著說道，「還有……」
仲羽稍稍安下的心又提了起來，「還有什麼？」
「還有……」大夫終於還是說了出來，「楚大人她……有喜了。」
仲羽愣住了。
楚喬眼前一黑便沒了知覺，昏睡中突然聽見一個微弱的聲音，原本是遠遠的，慢慢地傳了過來，鑽進了耳中。
楚大人有喜了。
楚喬猛地睜開了雙眼。
仲羽愣了一下，馬上回過神來，上前一步，一把拉住了大夫的手腕。
「多謝老先生，眼下我們生死難料，為定軍心，請先生千萬保密才是。」
「姑娘放心，老朽虛活了這一輩子，什麼該說什麼不該說，自是知道的。」
「那便多謝了，」仲羽沖著大夫一抱拳，「有勞先生開些方子，楚大人的身子要緊。」
大夫應了個喏躬身退下開藥去了。
仲羽用力地握了緊了拳，緩緩地轉過身，發現楚喬不知何時醒了過來，睜著大大的眼睛，望著軍帳的上方。
「阿楚，你……」
仲羽走到楚喬的床邊，眉頭緊鎖。
「怎麼？」楚喬動也沒動，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是……宇文玥的？」
「是。」
「阿楚，我雖然早知道你跟殿下已經沒有可能了，但是殿下的心裡從始至終都只有你啊，哪怕他現在登基，後位也是空的，只要有朝一日你能回頭，我相信殿下他還是會接納你的。」
仲羽自從到了燕洵身邊，就看著燕洵是如何待楚喬，兩個人是如何在逆境中扶持，本以為楚喬心中的男人理所應當是燕洵，突然得知她竟然懷了別人的孩子，一時心中有些矛盾。
楚喬輕笑了一聲，慢慢地坐了起來，斜倚著床頭，好笑地看著仲羽。
「那麼，你是什麼意思呢？我去當燕後，然後陪著燕洵一起來剿滅你和烏道涯這夥叛賊可好？」
仲羽被嗆住了，「我不是這個意思。」
「那你是什麼意思？」楚喬目光灼灼地看著她，「沒錯，我們曾經同生共死，過了那樣的日子，燕洵鍾情於我，彼時我們卻都顧不上花前月下，能活下來就算是上天垂簾。所以我從來沒有機會說過自己的心思，你們所有人都理所應當地認為我是燕洵的人，可是我，我誰的人都不是。」
「阿楚，我只是一時之間有些轉不過來，你不要跟我計較。」仲羽聽得出來楚喬有些怒意，連忙解釋。
「你如果到現在還把我當成燕洵的人，那我為什麼要陪著你們逃命？如果你還存著燕洵會放我們一條生路的希望，仲羽，你這是在自取滅亡，因為燕洵他不會的。」
冰冷的話，在這初夏的夜裡，如冰錐一般紮在了仲羽的心上。
是的，她一直殘存著那一絲希望，不到最後一刻，總是不肯相信那個她保護了多年，連命都可以不要救出來的殿下，會親手滅了她。
眼淚，大顆大顆地落了下來。
一隻溫暖的手握住了仲羽發冷的指尖，楚喬不知何時站在了她的面前。
「仲羽，我當初離開燕洵不是賭氣，燕洵的後位永遠不可能是楚喬，因為楚喬的心裡，只有宇文玥。」
「我很蠢是不是，你當初為了宇文玥離開燕北，我便該知道他在你心中的位置；我們已經被燕軍追殺至此，我還幻想著殿下會繞過我們……」仲羽聲音哽咽。
「不，仲羽。」楚喬搖搖頭，「不是蠢，而是比起權利欲望和爾虞我詐，你更願意相信情分。」
「那你呢？你難道不信情分嗎？」
「情分是人給的，我相信情分，源自於我相信的那個人，自從紅川城一役之後，燕洵就得不到我的信任了。」
「罷了，此時不說這些喪氣話，你有孕是大事，可要多注意休息，我這便告訴沐風，讓他給宇文玥傳信去。」仲羽笑了笑，拍拍楚喬的手背。
「不可。」楚喬拉住了仲羽的手，「此事萬不可有第四個人知道。」
「為何？」仲羽不解。
「這個孩子，來得不是時候。」楚喬歎了口氣，「你答應我便是了。」
「好。」仲羽點了下頭，眼下情勢的確自身難保，也怪不得楚喬不願聲張，「那你自己多加留意身子，有什麼狀況一定要告訴我。」
「知道了，不用管我，你去忙吧。」楚喬也點了點頭。
仲羽的目光在楚喬平坦的小腹上停了一停，微微一笑，轉身離去。
帳外立刻想起賀蕭和沐風的聲音，焦急地問她的情況，仲羽按照大夫先前說的，只說是勞累過度身體虛弱，賀蕭忙喚人來去打野雞給楚喬補身子，扯著嗓子嚷嚷著都安靜些別打擾楚大人休息，然後是沐風嘲諷的聲音說就他賀大統領聲音最大還好意思說別人。
腳步聲、嘈雜聲、小小的低語聲，隔著軍帳傳進來。
楚喬無聲地笑了笑，重新躺回榻上，手不自覺地在小腹上落下。
竟然，有了孩子呢。
宇文玥，你要當父親了呢。
可惜，現在不能告訴你。
對不起。
若我有命回到你身邊，再告訴你，我懷了你的孩子。
若是……
就不為你多添幾分心痛了。
第37章 第三十七章：甘冒奇險
五月初三，燕軍將秀麗軍逼近柔然境內，秀麗軍腹背受敵，遭受重創。
五月十二，秀麗軍突然調轉方向，沿著柔然邊境向西北突進。
五月二十二，秀麗軍抵達青海境內，燕軍繼續追襲。
六月初八，魏帝下旨，逆臣燕北侯之子燕洵，罔顧綱常，欺君罔上，自立為王，名言為逆，下令聲討。三日後魏軍討逆大軍由長安出發，直逼燕北。
六月二十，魏軍壓境，燕軍全體從青海撤回燕北。
青海的六月末，不若長安那般炎熱，夜晚的微風竟帶著絲絲涼意，讓本來身上發燙的楚喬舒爽了很多。
「喝藥。」仲羽端著藥碗走了過來，遠遠地看到楚喬坐在樹下發呆，想必是又在為今後的日子擔憂。
「這藥不必日日都喝吧？」楚喬嘴上雖不情願，依舊伸手接了藥碗，一飲而盡，隨意用手背抹了下嘴唇。
「騎馬打仗，出生入死，就算是日日都喝，我都提著心膽，好歹過了這胎相最不穩的前四個月。」仲羽收了藥碗，看向楚喬的身子，一身鎧甲，壓根看不出那纖細的腰肢和小腹有什麼變化，不由得有些擔憂，「你這肚子是不是長得太慢了些？」
「我束了。」楚喬從地上站起來，拍拍身上的雜草。
「束了？」仲羽險些尖叫出聲，「你瘋了不成！」
「沒事，我問過薛大夫，不束太緊就不打緊，不能由著他長，這仗不知道要打多久，長太快了會笨重。」楚喬抿嘴一笑，拍了拍淩亂的仲羽，「放心吧，我心裡有數。」
「我看你明明就是沒譜。」仲羽瞪了楚喬一眼，「眼下燕軍終於撤了，我們正好在這裡修整一下，魏帝夏季發兵，燕北又是塊硬骨頭，這場仗，怕是要打到冬季才能收兵，但願燕洵無暇顧及我們，也好讓你把孩子平平安安的生下來。」
「收兵？」楚喬搖了搖頭，「這次魏帝怕是打不下燕北不會收兵的。」
「他有心，燕北將士都是苦寒之地出身，冬季作戰吃虧的可是魏軍，更何況長途跋涉，糧草能支持那麼久？」仲羽不服氣。
「糧草不是問題，將士們只要有糧草，先挫敵軍銳氣再磨敵軍耐性，最後來個圍城死困，你說誰輸誰贏？」
「糧草怎麼……」仲羽突然想到了什麼，眼睛一亮，「你說燕北王！」
「不然你以為魏帝真的就是為了派個王爺放在燕洵眼皮子底下示威去的嗎？這大半年的經營，想必元嵩已經備足了戰時所需，就等著大派用場呢。」
「真是只老狐狸。」仲羽心中複雜，不知該喜該憂。
「能坐得上這九五之尊寶座的，又怎可能是平庸之輩？」楚喬笑了一下，面容難掩苦澀，宇文玥當初讓沐風送來的信，指明了要她們在柔然拖延一段時間然後進發青海，想必已經做好了請戰的準備。
圍魏救趙，圍的是燕洵，救的是楚喬。
他才回去三個多月，佈置戰力，部署軍防，引領大軍，件件勞心勞力，也不知他的身體，是否真的像他所說的那樣，「均已痊癒，勿念。」
不知是懷孕的女人神思敏感些，她總是在那一紙軍計緩從中看到他的那句有關身體的話，覺得有些突兀而刺眼。
可有又看到最後面那一句「卿所處之地，神思所屬之。」又覺得他既然能在這個時候不忘調戲自己，向來多念一句身體倒也沒什麼稀奇。
於是就這麼一直反反復複的質疑和肯定著，弄得她自己都不知道到底在擔憂些什麼。
「楚大人。」賀蕭的出現打斷了楚喬的思緒。
「何事？」楚喬秀眉一擰。
「大人莫驚，不是險情。」賀蕭撓了撓頭，驚覺自己的語氣有些緊繃，趕緊呵呵笑了一下。
這幾個月以來，除了被偷襲就是被追擊，每個人的神經都繃得極緊，每次有兵情來報，楚喬都是這副神色。
「不是險情你咋呼什麼。」仲羽不滿地瞪著賀蕭，楚喬這狀況一直不穩定，十有八九都是賀蕭帶來的各種消息給鬧騰的。
「我、我就是得了個消息，過來稟告大人。」賀蕭趕緊壓低了聲音，低眉順眼地說道。
「什麼消息？」楚喬問道。
「哦，就是聽前方將士說，這次討逆主帥宇文玥，到現在還未現身，倒是副帥元徹已經帶著大軍開始攻城了。」
「沒見宇文玥？」仲羽奇道。
「是，確實未見。」賀蕭回答。
兩人齊齊地將目光投向楚喬，楚喬蹙了下眉頭，沒有說話，兩軍交戰，主帥未現身，的確有些說不過去。
「燕洵可在城中？」楚喬問道。
「燕洵在回防的時候，大軍先行，他斷後，結果尚未進燕北的時候，被元嵩給擊散了，現在有沒有回城裡，尚不知曉。」賀蕭老老實實地把自己打聽到的都說了出來。
「難道宇文玥去追燕洵了？」仲羽猜測。
「不，屬下聽到的消息是，宇文玥自長安出發就沒在隊伍中，應該不太可能是到了之後才去追燕洵的。」賀蕭有意地看向楚喬。
楚喬緩慢而堅定地搖了搖頭。
「不會的。」
不會是他們想的那樣，眼下秀麗軍在青海尚算安全，宇文玥沒有必要在聖旨之下還偷偷跑過來，那時腹背受敵舉步維艱之時他都不曾過來，這個時候更加不會來。
那麼，他是去做什麼了呢？
如果從大軍出發開始就不在，許是走了另一條路？偷襲？
楚喬心中一凜，元徹、元嵩、如果再加上從另一個方向突然殺出來的宇文玥，燕北地勢上的優勢蕩然無存！
元徹是正北而上，元嵩在東北，而宇文玥要呈三面環包之勢，比然要過西北，而他不可能繞一大圈來青海，那麼路線就是——柔然！
楚喬突然拔足狂奔，一頭鑽進了軍帳。
仲羽和賀蕭一愣，也跟著跑了過來，只見楚喬站在地圖前，狠狠地咬著下唇。
從大魏和柔然之間，有一條路，只不過險峻異常，如果能直接穿過，就到了燕北的腹地，屆時三路兵馬回合，自呈破竹之勢！
但是！那條路，堪稱絕路！
他竟然！
如此冒險！
楚喬頓覺手腳冰涼。
第38章 第三十八章：造化弄人
「阿楚，你怎麼了？」仲羽握住楚喬冰涼的手，她的臉色蒼白得可怕。
「黑水澗，宇文玥去了黑水澗。」楚喬的聲音空空的，聽起來讓人莫名齒冷。
「黑水澗？」賀蕭也一驚，「不會吧，那可是天險，沒人能走過那條路的。」
「十有八九。」楚喬僵直著身軀，慢慢地按住桌角，坐了下來。
「這……楚大人莫要焦急，我再著人去打探一下。」賀蕭轉身欲走。
「不必了，」楚喬叫住賀蕭，「他若是不欲人知道，你們是無論如何也打探不到的。」
「這……」賀蕭動了動嘴唇，不知道該說怎麼，只得求助地望向仲羽。
仲羽也頗為無奈，搖了搖頭，最終賀蕭沉默一躬身，退了出去。
「許是你猜錯了，宇文玥不一定會去哪個地方。」仲羽安慰道。
「希望是吧。」楚喬嘴上這麼說，心裡卻幾乎確定，宇文玥一定是往黑水澗去了，西北方向行軍線路比正北和東北都要長，按時間來算，想要三面共圍，前後相差不能超過一個月，而西北這邊唯一一條少於一個月路程的路線，只有黑水澗。
如今元徹和元嵩相繼有了動作，唯獨西北方面遲遲沒有動靜，一則是因為路險難行，二則……怕是根本沒能過得了這黑水澗。
想到此處，楚喬心中一陣劇痛。
用力地掐住自己的虎口，告訴自己，不會的，不會的。
他是宇文玥，定能保得住自己。現在無論情勢如何，空自煩憂都解決不了問題，只能儘快休養生息，調整軍力，以備不時之需。
一邊給自己吃寬心丸，一邊又不受控制地心焦，他是宇文玥又如何，他即便是宇文玥，也是肉體凡胎，也會受傷流血，也會……死。
楚喬的眼睛一陣陣赤紅，被腦中亂七八糟的回音震得快要崩潰。
沐風探頭進來的時候，看到的就是一個如木雕一般的楚喬。
「喂，怎麼了你？我外面喊你好幾聲都沒見。」
沒反應。
「是昨天被人砍了馬腿掉下來摔傻了？」沐風走進來仔細端詳著楚喬，還是沒反應。
「那是差點被斧頭抹了脖子嚇傻了？」沐風眨巴眨巴眼睛，還是沒反應。
「怎麼了這是……」空氣中有點詭異的安靜，沐風撓著下巴不知所以。
「沐風。」軍帳內突然響起一個冷硬的聲音，把正在沉思的沐風嚇了一跳。
「嘶——」沐風拍拍胸脯，安撫了一下小心臟，「幹嘛，嚇死我了。」
「諜紙天眼的情報通天至地，也知道用什麼法子能走得出那黑水澗，對吧？」楚喬說著，慢慢地轉過臉來，看著沐風。
「應、應該……是吧，你就、就放心吧。」沐風被楚喬犀利又蒼涼的眸子盯著，不知怎地，一陣心虛，連話都說不俐落起來。
「他果然是去了黑水澗！」楚喬猛地站了起來。
「啊？」沐風一愣，隨後懊惱地一閉眼，真想用力地打自己兩耳光，這幾日跟著小乖一起上戰場，搞得他原本通透聰慧的腦子都變得跟那傻豹子一樣呆了，這種回答就是肯定啊！
「怎麼，你是隠宗的，都不確定能不能走出去嗎？」楚喬用力地抓住了沐風的手臂。
「哎——疼疼疼——」沐風齜牙咧嘴地叫，這女人看著瘦弱，可畢竟是從鐵血戰場屍山血海中摸爬滾打過來的，手勁兒大著呢！
「你快說！黑水澗到底能不能走得過去！」楚喬心中焦急，手上不由自主地用上了力氣。
「能的！能！走不出去老子把頭砍了給你踢著玩！」沐風發出殺豬一樣的叫聲。
手臂上的力道驟然鬆開，沐風趕緊抱著胳膊躲到了一邊去。
楚喬的眉頭終於稍稍舒展了些，半晌，低低地歎了口氣，「你來找我有事？」
「有，不過被你掐忘了。」沐風揉著胳膊，滿臉不悅。
「那等你想到了再來，我累了，你出去吧。」楚喬揮了揮手。
沐風哼了一聲，轉身走了，想來也不是什麼打緊的事，不然他一早進來就說，不會絮絮叨叨些有的沒的。
楚喬揉了揉太陽穴，和衣躺在了榻上，這幾個月憂思太過，身體情況又有些特殊，燕軍已退暫時沒了危險，這一閉眼，便沉沉地睡了過去。
經歷了三個多月生死逃亡的秀麗軍，在一場又一場看不到頭的戰役之後，終於迎來了難得的平靜和修整。
而這些兒郎們，在平靜下來之後，卻並沒有多少劫後餘生的喜悅。
因為遙遠的，曾經的，他們的家鄉，此刻正在遭受著又一場戰爭的洗禮。
他們想回去，回不去。
他們向上戰場，沒立場。
他們就像是一群孤魂，在到處飄蕩，不知道飄到何處，便魂飛魄散。
可是他們沒有怨恨，也沒有埋怨。
尤其是每當看到那個瘦弱的身軀穿行在佇列中間，他們的腰杆便挺得更直，那個比他們更該怨恨更該埋怨的人都沒有說一句話，沒有訴一聲委屈。
他們，又有什麼資格怨懟。
楚喬並沒有放鬆練兵，尤其這段時間，連鮮少露面的烏先生都看得出來，操持兵行上，似乎比原來更加緊了些。
「怕是魏帝收了燕北，會想起我們這一小股潰兵來吧。」仲羽無奈地微笑。
「我倒覺得並不是，」烏先生收回掀著帳簾的手，將那瘦小的背影隔在視線之外，「她怕是有了什麼決定吧。」
「不管她做什麼決定，我都跟著她。」仲羽的眼神熠熠，「你不也是嗎，先生？這幾次短兵相接，若非先生妙計，我們怎麼可能險勝。」
烏道涯笑了笑，「造化。」
「造化弄人，也可全人。」仲羽笑了起來。
第39章 第三十九章：誅心之痛
六月二十五，元徹率領的魏軍正式向燕北發起了進攻，驚心動魄的鼓聲擂得震天響，數十萬大軍黑壓壓地向前進發，一路踏過陽建和寧風，以摧枯拉朽之姿向著塑北碾壓。
六月二十八，魏軍和燕軍正式交戰於塑北城外，正面交鋒的兩軍均傷亡慘重，然魏軍以多壓少，燕軍漸漸不敵。
七月初三，燕軍且戰且退，突遭東北方向燕北王元嵩的猛烈攻打，兩面不敵之下，退城死守。
七月初七，塑北城破，燕軍退至紅川。
七月十五，元徹和元嵩兩軍會合，一齊攻打紅川。
魏帝派出的二十萬大軍，始終有五萬精兵沒有出現。
宇文玥也沒有出現。
紙包不住火，現在幾乎所有人都知道，宇文玥帶著那五萬大軍意圖通過黑水澗直逼紅川，但是音信全無。
楚喬的眼窩深深地陷了下去，秀麗軍中所有人說話都小心翼翼，沒人敢提戰事吃緊的燕北，沒人敢提宇文玥，甚至連同音字都不敢說起。
尤其是當所有人都看到卸下鎧甲後的楚喬黑色勁裝下微微隆起的小腹之時，更是三緘其口，沉默不語。
就連沐風，在狠狠地抽了自己幾記耳光之後，也變成了啞巴。
黑水澗，死亡之路。
沒有九死一生的概念，因為據說無人生還。
雖然秀麗軍的兒郎們向來都視楚喬為神龕，從來不曾想過她會倒下，但是眼看著每日裡照常挺直腰身操練軍隊的楚喬，那漆黑深邃的眼眸和看不見底的情緒，日漸消瘦的臉頰和大得嚇人的雙眼。賀蕭他們都恨不得楚喬還是這樣倒下的好，起碼看不到她吊著一口氣強撐。
這口氣就是宇文玥的消息，他們都不敢想像，如果傳來的是個噩耗，楚喬會怎樣。
七月二十五，燕軍的抵抗逐漸弱了下去，閉了紅川城門，嚴防死守，再不出戰。
八月初三，在僵持了八日之後，魏軍圍城，將燕洵困在了城中。
八月初八，去黑水澗打探行蹤的二十幾個人馬，終於回來了一個。
幾乎半殘的士兵，抖著嘴唇，從懷中掏出了一片血污的月白衣角，是宇文玥平日裡穿慣了的流光錦，銀白的暗紋不見了光彩，三軍將士一片死寂。
元徹手握那片衣角，佇立許久。
不出一日，宇文玥命喪黑水澗的消息遍佈整個燕北。
夜色籠罩，烏雲黑壓壓得就像快要把天壓塌一樣。
此刻，楚喬正斜倚著床頭，輕輕安撫著肚中的孩兒。
「怎地，小傢伙又踢你了？」仲羽端著雞湯笑著過來。
「嗯，他今日似乎特別興奮，總是動來動去。」楚喬淺笑了一下，手在肚子上移開。
「是嗎？」仲羽驚喜地湊了過來，將耳朵貼在了楚喬的肚子上，正巧那 小東西不知是伸拳還是動腿，強烈的胎動隔著肚子都感覺得到。
「哎喲！這小傢伙淘氣著呢，我告訴你哦，你可小些力氣，踢痛了你娘小心生出來先打一頓屁股。」仲羽指著楚喬的肚子警告。
「他聽得懂什麼。」楚喬笑道。
仲羽難得看到楚喬的笑容，也跟著開心，「這孩子要是像他那個人精一樣的爹，肯定什麼都聽得懂。」
楚喬的眼神黯淡了一下，笑容依舊掛在臉上，「是啊。」
仲羽懊惱地閉了嘴，恨不得像沐風一樣抽自己兩個耳光，趕緊轉移了話題，「來，把雞湯喝了吧，小乖這幾日當真乖得很，每天出去叼野雞回來，比家養的雞湯補得多。」
「好。」楚喬從善如流，微笑著接過來。
所有人的好意，她都接受，不管是同情還是憐憫，她都感激。
軍帳門簾突然被掀起，沐風闖了進來，雙腿不知怎地似乎有些不聽使喚，走了兩步便無力地跪在了地上。
往日那張囂張神氣的娃娃臉上，不能形容的悲戚和扭曲，滿臉淚水，抽搐著講不出話來。
咣當——
雞湯碗重重地落在了地上。
香濃的雞湯灑了滿地，楚喬猛地站了起來，只著襪子的腳踏過瓷碗的碎片，一步一步地朝沐風走過去，所過之處，濃白的色雞湯變成了暗紅色……
「沐風！不是跟你說過了軍情全都稟告烏先生嗎！」仲羽大驚之下，快步走了過來，一把拉起沐風，便要將他拖出去。
「住手！」
楚喬一聲大喝。
仲羽的動作猛地停住。
「說！」
楚喬狠狠地盯著沐風的臉，指甲深深地掐進了掌心。
沐風無聲地流著眼淚，嘴唇張了又張，抖了又抖，始終說不出話來。
「我讓你說！」
又是一聲暴喝，帶著內功衝破喉嚨，仲羽的耳膜鼓了一鼓，心臟一陣疾跳，趕緊拉住楚喬：「阿楚，你不要這樣。」
一陣狂風席捲，門簾呼地飄了起來。
遠方隆隆雷響。
楚喬緩緩地閉上眼睛，一個字一個字地吐出來。
「沐風，你說吧，我都聽著。」
沐風哽咽著：「公子……在黑水澗……」
努力了好幾次，終於將剩下的兩個字說了出來。
「公子在黑水澗……」
「在黑水澗……」
「掉下了斷崖……」
「歿了……」
哢嚓——
一聲驚雷，將句「歿了」吞噬進了炸響在整個營地的雷聲裡。
可是哪怕沒有親耳聽到那兩個字，從沐風的口型中，楚喬清清楚楚地看到了……
傾盆大雨。
「宇文玥！你混蛋——」
整個營地陡然響起一個淒厲的女子聲音，全軍寂然。
第40章 第四十章：虛虛實實
八月十五，被困了十二天的紅川城，突然沒了聲息。
「紅川向北是隋建和秦川，都屬於燕北腹地，紅川破則燕北破，燕洵知道自己守不住紅川，也不會退到隋建束手待斃，所以宇文玥所料不錯。」
圓且大的月亮下，魏軍軍帳中，元徹和元嵩相對而坐，元嵩說完，放下茶盞，單臂攏起肩頭的斗篷。
「他對燕洵還是很瞭解的，定不會錯，今日城中便再無聲息，今日月色尚且不錯，你我兄弟出去走走，如何？」元徹笑意深深。
「七哥邀約，怎敢不從。」元嵩爽快答應。
二人月色中上了馬，身後只帶了幾十名親兵，禦馬而行，竟然直接來到了紅川城城門之下。
「襄王殿下、燕北王殿下，這裡恐有危險。」
親衛在看到兩人如此大膽行徑的時候，連忙從馬上跳了下來，跪在二人面前。
「來都來了，豈有回去的道理？」元徹一揮手，「來人，破城門！」
「萬萬不可！」親衛大驚。
「七哥，你這是……」元嵩雖知道元徹心中有數，但也未免太莽撞了些。
「這紅川城有名氣得很，出了一個護城的女英雄，天下傳唱，你可知是誰？」元徹突然顧左右而言他。
「自然知道。」提起那個人，元嵩的眼神不由得亮了一亮。
「那女子了得，可惜……」元徹搖了搖頭。
元嵩不語，他知道元徹在可惜什麼，不過是卿本良將，奈何從賊的感慨而已。
轟——
就在元嵩稍稍走神的時候，幾十個人肩扛著圓木撞開了紅川城的城門。
元嵩下意識地握緊了手中的劍。
親衛們的盾牌瞬間將兩人護得密不透風。
厚重的城門開啟，喑啞聲在夜裡有些刺耳，卻更顯得格外安靜得詭異。
元徹輕輕推開身前的盾牌，策馬而上。
馬蹄嗒嗒，輕輕瞧扣在青石板橋上，向著城內而去。
眾人愣住了，城內，竟然沒有人？
元嵩也愣了一下，雙腿一夾馬腹，趕緊跟了上去。
黑暗，寂靜。
本應是兵輜俱重的城裡，竟然看不到一片鎧甲，和一把長矛。
空城。
看起來像是被人洗劫一空，但是比洗劫空得更徹底。
元徹和元嵩帶著人遊走在城裡，大街小巷空曠無人，人去樓空，只有個別角落裡，哆哆嗦嗦地躲著些許百姓，一臉驚恐地看著他們。
士兵過去，揪住幾個人問，說是都走了。
怎麼走的，從哪裡走的，到哪兒去了，都哆嗦著不敢說。
「行了，別為難他們了，都是些失了家的可憐人。」元嵩召回了士兵。
元徹像是早預料到了一樣，看不出驚訝。
「七哥，你早知道燕洵會棄城？」元嵩忍不住問道。
「如果是你，你會棄城還是投降？是讓這城內百姓逃命去，還是讓他們跟著你葬命？」元徹拉住馬韁，停了下來。
「我寧死，也不會降，可是這城中百姓……」元嵩猶豫了一下，難道真的要他們在拼死搏殺的戰火中一起葬命嗎？
「你別忘了這是什麼城，這城裡的百姓，被遺棄過一次了，他們不相信燕洵，死守紅川，對於咱們來說是外堅內硬，但是對於燕洵來說，可是內憂外患 ，他的子民都不相信他，誰來守？」元徹的話說得透徹。
「可是他們是怎麼逃走的？」元嵩想不明白。
「經歷過死亡的人，都會珍惜生命，經歷過囹圄的人，便能學會未雨綢繆，這些，都歸功於那位女英雄。」
「七哥，莫要賣關子，他們到底是怎麼出去的？」元嵩心急了。
「地道。」元徹翻身下馬，走到某一處鋪子前，四處看了看，一邊跟元嵩解釋道：「經過上次一戰，楚喬看得出紅川這個位置，雖然難攻，但也難退，戰後修整，軍隊和百姓一起挖了地道，以備不時之需，燕洵之所以落敗後不往離我們最遠的秦川，而是守在了紅川，那是因為他知道，不管是紅川還是秦川，他都是守不住的，但是去了秦川，那就是死路一條，而紅川才是他真正的生路。」
「可你們是怎麼知道這裡有地道的？按說修地道的時候，楚喬應該已經離開了。」元嵩奇道。
「這個世界上，還有什麼事情，是諜紙天眼不知道的嗎？」元徹悠悠地回頭。
「紅川城竟有諜紙天眼的人？」元嵩更驚奇了。
「不光有，你可能還見過。」元徹輕輕地拍了兩下手掌，從剛才那鋪子的角落裡，慢慢地走出一個人來。
身量纖纖，腳步輕盈，像一隻黑貓，優雅而危險。
元嵩倒抽一口冷氣，「蒙楓！」
「殿下。」蒙楓波瀾不驚的一張臉，恭敬地禮了一禮。
「我竟然忘記了，阿楚走後，杜平安到了我那裡，我還以為你回了長安，原來你潛進了紅川城。」元嵩恍然大悟，怪不得元徹不疾不徐穩如泰山，原來燕洵的一舉一動都在他的眼皮子底下。
「燕洵的路線可是西北？」元徹問道。
「回殿下，正是。」蒙楓頷首。
「西南方向，那不正是黑水澗……」元嵩的聲音突然卡在了喉間，腦中有什麼東西逐漸清晰了起來。
黑水澗地處柔然邊境，將兩地相隔，因為天險所以無需把守，而黑水澗靠近燕北的這一端，有一處大峽谷，易守難攻，土壤肥厚草質優良，正是囤兵蓄銳的最佳之地，燕洵定是帶兵前去，保存實力，以圖後計！
畢竟燕北是他燕洵的地盤，魏軍長途跋涉，不可能常年發兵，他遲早有機會翻身！
或許他原本不敢去，因為宇文玥正在穿行黑水澗，可是突然聞聽了宇文玥的死訊，這才定了他棄城的決心。
虛中實，實中虛，虛中又虛，實中又實。
半晌，元嵩長長地歎了口氣，「此生幸事，不與宇文玥為敵……」
第41章 第四十一章：十二部落
柔然可汗今日頗為頭疼，青海一直是個鳥不拉屎的荒蠻之地，居民大多是草原牧民，羌人和匈奴混居，民風彪悍，各個部落之間因為搶奪草場和資源大動干戈是常有的事，之所以一直沒有被收復，都是因為牧民不受教化不喜拘束，被比鄰的各個國家嫌棄，甚至同樣是遊牧民族的柔然國，都不願收拾這個爛攤子。
可是誰知道來了個瘋子。
是一群瘋子。
一整支軍隊的瘋子。
熟人，幾個月前打過交道，在邊境被自己和燕王同時揍過的秀麗軍。
本以為秀麗軍會夾著尾巴躲在青海不敢冒頭，生怕被人知道，結果呢？非但沒有，恐怕誰一輩子都沒見過這麼囂張的逃軍。
尤其是那個瘦不拉幾的女帥。
向青海各大部落的頭人發請帖，秀麗軍宴請青海草原上的十二部落頭人，共襄青海大勢盛舉。
呸！
頭人們一口濃痰吐在地上，好大的口氣！
什麼大勢？誰定的？她說了算？就一個會帶兵逃跑的女人？簡直笑掉大牙！
不去！老子沒時間！老子的婆姨們還等著老子春宵一刻呢！
十二部落，沒人把楚喬看在眼裡。
秀麗軍女帥楚喬的宴請帖子，被丟在了草原各處，著實是一件極其沒有面子的事，被人當笑話一樣嘲諷。
可是當天夜裡，睡婆姨的在熟睡中丟了十七八個小婆姨；數錢的數到一半兒被切了手指頭，噴湧的鮮血落在真金白銀上，顏色鮮豔甚是好看；出門撒尿的尿到一半兒發現腳底下是自己剛跟搶來的婆娘成親的小舅子的屍體，頓時嚇得屎都快出來……
反正，白天拒絕楚大帥的理由是什麼，當夜鬼哭狼嚎的理由就是什麼。
第二天，青海十二部落的頭人破天荒地和平會面，一改往日打得頭破血流的場面，雖然有被抬來的，有吊著胳膊來的，有鼻青臉腫來的，但是都來了。當天下午，一封燙金鑲邊彰顯身份的帖子呈到了楚喬的面前。
十二部落誠邀楚大帥屈尊，光臨臨羌草場上盛大的晚宴。
言辭懇切，感人肺腑。
十二部落各自派出的最伶俐的精英組成的隊伍，站在軍營外，望著遠遠軍帳中穩步出現的傳令官，一陣騷動。
「出來了出來了！」
「噤聲！」
傳令官片刻便走到了眾人面前。
「軍爺，楚大帥可應了？」眾人急急問道。
「楚大帥今晚要給小乖洗澡，不得空。」傳令官一板一眼地回答。
「……」
「……」
眾人目光碰了碰，小乖是誰？楚帥的面首？洗澡這麼隱晦的事都能隨便拿出來說？楚大帥真是……坦蕩啊！
「小乖是我們大帥的寵物。」傳令官見不得這些人猥瑣的目光，哼了一聲。
「啊——」
「原來如此！」
眾人恍然大悟，就算是能征善戰的女子，到底是個女子嘛！養些個花鳥犬貓的，無可厚非。
「無妨，無妨，我們等得。」
眾人點頭如搗蒜。
「是是是，我們等得，等楚帥給小乖洗好了澡再去。」
「隨你們。」傳令官轉身離去。
過了一個時辰。
巴巴地跑去問，答曰：小乖在吃零食。
於是繼續等。
又過了一個時辰，再去問，答曰：在修指甲。
……
如此反復到月亮都爬了上來，十二個人灰溜溜地回到了臨羌草原上，烤羊的香味飄蕩在空中，頭人們都餓得前心貼後心了，結果發現自己能幹的說客竟然全都無功而返。
「無能！」
「廢物！」
一個個指著鼻子罵過去，被罵得低頭不敢說話，罵人的也臉上無光。
「哎？我們家塔仁怎地沒回來呢？」其中一個頭人問道。
「塔仁不死心，還在軍營門前等著呢。」有人小聲回答。
話音剛落，遠處突然跑過來一個人影，上氣不接下氣地喘著：「頭人，楚帥說稍後就到，但是、她要帶著她的寵物一起來。」
「好啊！」頭領猛地一拍大腿，「能來就好！」
「塔仁！快快，回去把烏日娜養的那只狗抱過來！」
「是了是了！那木，快去把老太太養的那大白貓也抱過來！」
一聽說楚帥親自帶著寵物來，一群只知道送酒送女人的粗漢子們正愁著不知道怎麼討好，一瞬間眼睛都亮了，是啊！貓狗這些東西，不就是女人才會喜歡的嗎！
沒過多久，什麼八哥鸚鵡白貓黑狗，弄了一大群，好不熱鬧。
「抱歉，各位久等了。」
隨著一聲不怒自威的清脆女嗓，郊野篝火顫了兩顫，原本人聲貓狗聲交織的熱鬧動靜一時全無。
小動物們嚇僵了，有只剛被牽過來的羊羔直接雙眼一翻，暈了。
一身黑衣的勁裝女子，白皙姣好的面龐，眉宇間掩飾不住英氣，寬大的斗篷遮住了身形，只露出領口一截雪白的素縞，能看得出來挺拔的身姿和略顯消瘦的肩膀。
身後跟著幾個護衛，一個冷若冰霜的女子站在側後方，不消猜，定是仲羽。
然而讓他們震驚的，不是這些，而是楚喬身邊那頭目光炯炯，毛髮漆黑，優雅坐在地上，舔著自己剛剛修剪好的指甲的——黑豹。
詭異的安靜。
除了楚喬一行人，其他人都傻了。
「怎麼，嫌我來得晚了，座位也不給一個了麼？」楚喬慢悠悠地開口。
「楚帥！快請快請！」
終於有人反應過來，趕緊起身相迎，這一聲才喚醒了尚在震驚中的人們，紛紛起身上前。
「嗷嗚——」
小乖突然弓起身體，低吼了一聲。
這一聲的結果就是，場內所有的帶來想要拿給楚喬「褻玩」的寵物們四散逃竄，怎麼拉扯也扯不回來。
一時間烤全羊的香味摻雜了尿臊味兒，見了豹子的貓狗們，嚇得兩股戰戰……尿了。
頭人們尷尬地面面相覷。
「小乖。」
楚喬責備地斥了一聲，黑豹這才不緊不慢地恢復了坐姿，掀起眼皮看了一下瞠目結舌的男人們，一副「關老子毛事，猴崽子們膽子忒小」的欠揍表情。
咕咚——
不知道誰咽口水的聲音大了些，大家心裡紛紛咆哮：這就是小乖！！！！這他媽的哪裡小了！！哪裡乖了！！
楚喬懶洋洋地走過去，一一跟十二部落的頭人招呼著：
「幸會，昨晚睡得可好？」
「久仰，喜酒喝得可熱鬧？」
「客氣，您婆姨房裡的首飾盒子還藏床底下呢？」
「……」
不冷不熱的語氣一一問候過去，十二頭人的汗出了一腦門，那些他們以為除了自己沒人知道的事兒，被楚喬明裡暗裡一句話戳破。
「先前是我們有眼不識泰山，得罪了楚帥，不過咱們明人不說暗話，楚帥到底想要做什麼？」
酒過一盞，便有人沉不住氣了。
「我要做的事很簡單，」楚喬放下茶盞，「收編。」
「楚帥，我沒聽錯吧？」
「收編我們？」
「開什麼玩笑！」
十二部落從存在開始，就沒被誰打服過，彼此之間誰都不服誰，怎麼可能臣服一個外來人？這話聽在他們耳中，不啻于天方夜譚。
「話我撂下，是不是開玩笑，你們馬上就知道。」
楚喬語畢，緩緩起身，慢慢地向外走去。
「楚帥，你若是僅僅想在青海留一塊立足之地，我們彼此之間各讓一步，絕對井水不犯河水，相安無事。」
「可惜，我要的並非只是青海的一塊立足之地，」楚喬的眸子漆黑如夜，「我要的，是整個青海。」
「楚喬！你別以為我們真的怕你！」
耿直火爆的草原漢子，早就咽不下這口窩囊氣。
「會怕的，早晚。」
楚喬扯了下嘴角，走了。
第42章 第四十二章：終有一見
楚喬言出必踐，不出三日，十二部落統統知道了什麼叫「怕」，是真的怕，這些草原兵痞碰上征戰沙場的正規軍，被打得抱頭鼠竄潰不成軍。仲羽得到的命令很簡單，揍，使勁揍，揍服為止。
就這樣，閑了個把月沒仗打摩拳擦掌的秀麗軍，直接把草原十二部落當成了發洩物件，打得這些往日裡耀武揚威的草原散兵苦不堪言。
更加苦不堪言的還有柔然可汗，因為秀麗軍每次都有意無意地將人往柔然境內趕，擾得邊境總是亂七八七糟。
楚喬收編的方式簡單粗暴，但是有效。
信奉拳頭的民族，讓他們心服口服的東西，就是誰的拳頭最硬，毫無疑問的，在青海，有了秀麗軍之後，他們就知道了誰的拳頭最硬。
於是，秀麗軍壯大神速，一時之間，讓毗鄰大魏和青海的柔然感受到了空前的壓力，若有一天青海歸了大魏，則柔然定然沒有了立足之地。
可是眼下，楚喬沒心思去管柔然怎麼想。
秀麗軍在修整完備之後，一聲令下，迅速向東進發，日夜急馳之後，繞過黑水澗，直抵燕北西部。
八月二十五，燕洵退至黑水關，背靠黑水澗，天險之處，易守難攻，雖被魏軍圍困，依舊遊刃有餘。
元徹和元嵩面對黑水這種天線要塞，沒有辦法強攻，看似也不疾不徐，絲毫沒有束手無策的無奈和焦灼。
如此對峙數日，突然被一支突然而至的軍隊打破了寧靜。
「報——」
一匹快馬飛速穿過，馬上的人翻身下馬，俐落地跪在了燕洵的身前。
「陛下，西北方突然出現了大隊兵馬，直撲我軍方向。」
「哪裡的兵馬？」
燕洵徐徐轉身，面上一層陰翳。
「看穿著不是魏軍，皆為黑衣黑甲，打著一面『楚』字帥旗……」
燕洵的手猛地揪起了哨兵的衣領，「可看清楚了？」
「回稟陛下，看得很清楚。」
燕洵鬆開了手，面上看不出喜憂，「知道了，下去吧。」
哨兵唱了個喏退了下去，阿精神色不定地走到燕洵身邊：「陛下，可是阿楚姑娘到了？」
「嗯。」燕洵返身落座。
「不知道阿楚姑娘……」阿精斟酌再三，還是沒敢說下去。
「必然不是來救我們的，莫忘了秀麗軍大半人馬是如何折損於我們之手。」
「可秀麗軍和燕軍畢竟同根啊，總不至於反戈來幫大魏吧。」阿精還是不太相信。
「秀麗軍有什麼根？叛軍何來的家國。」燕洵語意冰涼。
阿精噤聲不語。
先是阿楚，再是仲羽，如今燕洵身邊的老人只剩了他一個，如果真的在戰場上見了仲羽和阿楚，他很難想像，昔日同生共死走過來的三個人，如今真的要你死我活嗎？
「報——」
「何事？」阿精率先問道。
「啟稟陛下，魏軍向後撤了三十裡。」
「撤了三十裡？」
「是，千真萬確。」
「繼續打探。」
「喏。」
「陛下，您看……」阿精轉向燕洵。
燕洵徐徐地站了起來，「更衣，準備迎戰。」
燕洵的估計沒有錯，魏軍撤後三十裡沒過多久，一支黑袍黑甲的軍隊整齊地排列在了燕軍的前方，取代了魏軍的位置。
穀中馬蹄聲紛亂而急促，一聲戰馬的嘶鳴響徹山谷，燕洵一勒馬韁，停了下來。
谷外，黑色的高頭大馬上，坐著一個人。
黑髮簡單地束起，一張消瘦的小臉，黑漆漆的大眼睛閃著幽冷的光，一身黑甲下，是一襲素縞，慘白的顏色映襯著蒼白的臉，消瘦的身形，跨坐在馬上，黑色戰甲之下，很明顯能看到高高隆起的小腹。
燕洵握著韁繩的手驀地收緊，被那女人的身形刺得眼睛眯了起來。
陡然一夾馬腹，沖著楚喬的方向沖了過來。
秀麗軍立刻結陣突進，被楚喬伸手制止。
隨後，她也慢慢地策馬，孤身一人迎了上去。
兩匹馬，兩個人，相隔不遠，面對面停了下來。
燕洵看著楚喬，牙齒咬得咯咯作響，赤紅的雙目狠狠地盯著她的肚子，一字一頓：「是他的？」
楚喬冷冷地注視著燕洵：「何必明知故問。」
「你知不知道他已經死了？」燕洵氣息顫抖，一雙握緊的拳頭骨節作響。
「知道，」楚喬迎視燕洵，「所以我來找你，為我亡夫，報仇。」
為我亡夫，報仇。
這幾個字如同重鼓，重重地擂在燕洵的心口，砸得他耳膜嗡鳴，氣血翻湧，一口腥甜湧在喉間，遲遲咽不下去……
「亡夫……哈哈哈哈哈……」燕洵猛地吞咽了一下，長笑一聲，然後看著楚喬，目中滿是痛色，「阿楚，你知不知道我一直在等著你回來，你知不知道我的後宮空無一人，你知不知道就連你叛我離去，我都堵住了悠悠之口，只為了有一天你想明白了，回到我身邊，我的後位永遠只屬於你……」
「燕洵，天逆不可誅，人逆不可為。」
「不可為？」燕洵的臉上浮現一絲嘲諷，「你陪著我逆了宇文玥，逆了大魏，逆了整個天下？如今告訴我，人逆不可為？」
「曾經我們都憎恨那個倒行逆施的魏帝，而如今，你正在變成你憎恨的那個人。曾經我們的願望只是回到燕北，而如今，你的野心和你的暴行，讓燕北也成為了你仇恨的犧牲品！」
「是誰把我變成這樣的！是誰！」燕洵惡狠狠地低聲嘶吼，「我仇恨，我不該仇恨嗎！是誰把我押上九幽台，是誰讓我眼睜睜看著我父兄姐妹的項上人頭還要跪地承恩！是誰讓我們燕家滿門忠烈身首異處！是誰逼得我母親烈火焚身！就在我眼前！楚喬！別人不懂得我！你怎會不懂我！」
「燕家無辜被屠，我知你生不如死。可是我們逃出來之後呢？你又做了什麼？你要報仇，我陪著你報仇，可是大魏百姓何辜？要被你屠城洩憤！紅川百姓何辜？要被你拋之以餌！那是你的子民啊燕洵！烏丹瑜何辜？一路保你出城要被你殺頭示威！烏道涯何辜？一心輔佐要被你趕盡殺絕！這樣的燕洵，你叫我怎麼懂！」
第43章 第四十三章：他回來了
「阿楚，你知道什麼叫政權嗎？政權就是把世界上最骯髒最醜陋的血淋淋的一面留給自己，然後展現給世人最光鮮亮麗的一面，我之所以瞞著你之所以不告訴你，就是因為我不讓你踏入這一場泥濘之中，你只需要做我的阿楚就夠了。」燕洵望著楚喬，聲音不可抑止得微微顫抖，「可是你為什麼不肯只相信我就夠了呢？難道我在你心裡，從來都比不得他嗎？」
楚喬一聲輕笑，「如果我只做一個你需要的阿楚，恕我直言燕王陛下，那麼你今天恐怕沒有辦法在這裡被我稱一聲陛下；如果我只做一個你需要的阿楚，恐怕如今燕北早已血流成河；你要我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你要我違背我的內心只因你個人的仇恨放棄我自己的原則和底線，那個人不是阿楚，你隨便找一個人帶在身邊，她都能叫阿楚，卻不是我。」
「阿楚，我只問你一句，」燕洵緩緩策馬而來，兩個人之間近在咫尺，「只這一句，如果當初我沒有殺宇文玥，你可會留在我身邊，嫁我為後。」
楚喬的面色白了白，淒然一笑，「何必問這種毫無意義的話？人生中何來如果，我們面對的，永遠只有可是。我只能回答你，我這一生所做的任何決定，都不曾後悔，若真有如果，一切可以重新來過，我依舊會選擇站在他身邊，因為他無論何時何地，要的都是我，而不是一個他需要的我。」
「好，好，好！」燕洵仰天大笑，脫口三聲好字，最後一聲話音剛落，突然飛身而起，腳尖在馬背上一踏，直直地向著楚喬撲來，以掌化爪，直取楚喬頸間！
後方仲羽大驚，飛身而起，但她的距離終歸遠了些，眼看楚喬就要被燕洵擒住。
瘦弱的身軀突然向後一彎，筆直的腿繃成一條直線瞬間踢向燕洵的脈門，靴頭寒光一閃，竟有匕首藏在鞋底，燕洵一凜撤回雙手，返身落回自己馬上，眼神複雜地望著楚喬。
楚喬衣袍漸落，依舊端坐在馬背上，仲羽和秀麗軍這才長出了一口氣。
「燕洵，睜大你的眼睛看清楚吧，我們之間回不去了，曾經的你不會偷襲我，曾經的我也不會防備你，但是現在，一切都不一樣了。」楚喬一邊說著，一邊握住了劍柄，一寸一寸地，拔出了劍。
「阿楚，我永遠不想與你為敵。」燕洵薄唇緊抿。
「是嗎？我那些死在你手裡的秀麗軍兄弟不是這麼說的，我這幾個月顛沛流離的逃亡日子不是這麼說的，我那……葬身在黑水澗的夫君，不是這麼說的！」楚喬狠狠地一揮劍，氣勢磅礴的戰鼓猛然擂起，一聲一聲躁動著心跳，震動耳膜。
秀麗軍得令，向前衝殺過來。
「陛下，我們退回去吧！」阿精連忙上前，「谷口重地原本就可守不可攻，若我們上前迎敵，被魏軍偷襲斷了退路，就再難翻身了！」
「你帶人退！」燕洵陡然推開阿精，提劍而起。
「陛下！」阿精大驚，一把拉住韁繩，「陛下您做什麼！」
「生擒楚喬！」
「陛下不可！」
阿精的話並沒有聽到燕洵的耳中，原本就近在咫尺的兩個人，話音未落便戰在了一處，楚喬身後仲羽已經趕到，但是面對燕洵卻遲遲不知該如何下手，燕洵嘴上說生擒楚喬可是腳下卻是且戰且退，楚喬雖遊刃有餘但是畢竟顧忌腹內孩兒難免有些縛手縛腳，眼看著兩個人竟然堪堪打成了平手。
秀麗軍攻至谷口，谷峰上方突然出現了密密麻麻的人頭，霎時間滿天飛箭如暴雨傾盆，秀麗軍連忙舉盾相避，仲羽被羽箭逼退，眼見著楚喬竟然被燕洵纏鬥進了穀口，不由大驚失色。
「阿楚！後退！」
楚喬一個轉身想要後退，被燕洵揮劍橫住，「阿楚，我等你很久了，上一次沒能留住你，這一次，我不會再讓你走了！」
「你留不住我的，」楚喬淡淡地說道，「無論生死。」
「好一個無論生死。」燕洵氣急反笑，「就算是你急著去九泉之下找宇文玥，也要看我願不願意成全你！」
反手一刺，便要將楚喬逼下馬！
楚喬的身子陡然傾斜了一下，眼看就要落下馬去，突然一陣強風襲來，周圍地面草木突然開始爆裂，就連附近站的幾個士兵都無法倖免地噴血倒地。
燕洵暴退！
楚喬身處颶風中心，卻安然無恙，只見她呆呆的，望著眼前地面上的一根銀色的、泛著微光的長針……
冰雪箭！
楚喬猛地抬頭，頭頂上一道頎長身影禦風而過，然後翻轉，飄落。
一身月白色的長衫，一個挺拔的背影，面對燕洵，背對她，護在了她身前……
燕洵的臉色頓時變得很難看。
「找宇文玥，何需九泉那麼遠。」
喊殺聲突然響徹山谷，四處而起，分不清東南西北，燕洵臉色慘白，他分得清，這聲音，來自穀中。
黑水澗的五萬精兵，來了。
「你沒死。」燕洵狠狠地咬著牙。
「自然是沒死。」宇文玥毫無表情的臉上，在看向燕洵的時候，眼中閃過一絲陰翳。
「那便遺憾了，兄弟一場，我親自送你。」燕洵將劍一橫，直取宇文玥面門。
宇文玥冷哼一聲，迎了上去，二人纏鬥在一處。
而楚喬的目光，自始自終，都落在那個背影上，那雙大大的眼睛，眨也不眨地看著他的肩，他的背，他的腰……
他還活著！
視線模糊中，楚喬慢慢地揚起嘴角，綻放了一個久未曾見的笑容，然後眼前一黑，沒了知覺。
「阿楚！」
趕到的仲羽一把抱住從馬背上昏厥過去的楚喬。
仲羽的這一聲，讓正在酣戰的宇文玥和燕洵不約而同地停滯了一下，宇文玥手下加緊，逼開了燕洵，飛身向著楚喬的方向奔去。
「星兒！」
宇文玥焦急地喚了一聲，在看清了仲羽懷中的楚喬之時，身形猛地一頓。
於是仲羽便看見向來四平八穩泰山崩塌於面前不改色的宇文玥，腳下一個趔趄，然後，愣住了。
楚喬仰面躺在仲羽懷中，黑色的戰甲下，隆起的小腹格外明顯。
宇文玥一張向來沒有表情的臉，徹底呆住了。
第44章 第四十四章：陰差陽錯
戰鼓聲、廝殺聲、鐵蹄踏……
此刻殺聲震天，然而宇文玥什麼都聽不到了，他眼前的世界所有的一切，視覺、聽覺、感知，全部都彙集到了那緊閉雙目的女子身上。
她……有孕了。
她……有孕了！
那些遙遠的聲音漸漸地在耳邊清晰起來，此時此刻他終於聽到了有人對他說：
「公子！燕洵要逃！」
燕洵！要逃！
宇文玥陡然轉身，周身散發著讓人不自覺退避三舍的陰寒之氣，他動怒了。
燕洵，竟然敢將他身懷有孕的星兒自馬上打落！
燕洵，竟然跟他身懷有孕的星兒交手！
燕洵，竟然誘他身懷有孕的星兒入谷，還要生擒！
冷公子的雷霆之怒，伴隨著破風而來的冰雪箭，穿風而來，噗地一聲刺進燕洵的肩胛。
非同尋常的冰雪箭，非同尋常的內力，宇文玥這一擊，用了全力，燕洵整個人向前飛出好遠，噗通一聲落在地上，噴出一鮮血，費力地抬眼望了過去。
滿地殘屍。
血流成河。
敗了，燕軍敗了。
敗了，燕洵慘敗。
終於，眼前一黑，昏了過去。
宇文玥一擊而中，再無暇理會昏厥的燕洵，急急地奔去查看楚喬的情況。
楚喬只是看到宇文玥突然出現心神震動悲喜交加才昏了過去，被仲羽渡了些真氣已經悠悠地轉醒了過來，甫睜開眼就看到宇文玥滿臉驚慌地跑到自己面前，單膝點地，正要伸手將自己從仲羽懷中接過去。
二人目光對視。
宇文玥滿目心痛和欣喜。
楚喬看著他，微微地一笑。
「星……」宇文玥剛動了一下嘴。
嘭——
武功造詣至臻的宇文公子，胸前一個黑黑的腳印，姿勢極為不雅地被踹翻在地。
月衛們愣住了。
秀麗軍也愣住了。
「咳咳——」月七匆忙蹦出來，「看什麼看！該幹什麼幹什麼去！」
月衛齊刷刷起轉頭，捂著臉繼續加入了戰場，內心絕望地哀嚎著，那不是公子，那不是公子，那不是他們謫仙一樣不食人間煙火的冷公子，那不是戰神一樣所向披靡的宇文玥，那不是他們的主子，他們不承認……
只有月七撇撇嘴，鄙夷地看著自己的兄弟們，一群傻子，那當然不是主子了，主子現在又有主子了！以後做事看誰的眼色心裡該有點十三數！
「星兒……」宇文玥怔怔地看著楚喬冷冷地斂了笑容，然後自己起身，翻身上馬，策馬而去。
「星兒！」宇文玥被大著肚子還翻身上馬的楚喬嚇得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兒，一個箭步沖了過去，一把拉住了韁繩。
「走開。」楚喬看也不看宇文玥。
「星兒，你……」
「走開！」楚喬怒喝了一聲，唰地揮劍砍向宇文玥抓著韁繩的手。
宇文玥居然動也沒動，劍光閃過他的手掌，韁繩斷落。這一刻他才看清，楚喬身上穿的，是孝服，那白色的素縞深深地刺痛了他的眼。
楚喬用力地拍了一下馬腹，掌下用力，馬兒吃痛，嘶鳴一聲撒開四蹄疾馳而去。
「公子啊——」一個撕心裂肺的聲音，伴隨著一個撲過來的身影噗通一聲跪在了宇文玥的腳邊，死死地抱住他的大腿，「公子你沒死——公子你沒死——沐風以為自己再也見不到你了公子……」
「我沒死，」宇文玥的臉頰微微抽搐，一腳踢開沐風，雙眸如利刃一般射向他，「沐風，你知不知道自己該死。」
「……」沐風怔住了。
「你臨行前，八角跟你說的話，你都忘了是不是？」
「我……我沒……」沐風顫了顫嘴唇，突然想起了什麼，猛地咬住了嘴唇。
宇文玥劈手隨意奪過一匹馬翻身上去，再不理沐風，追著楚喬疾馳而去。
過了很久，月七收拾了殘局走過來，沐風依舊跪在原地動也沒動。
月七輕輕地按了按沐風的肩頭，在他身邊蹲了下來。
「怪我，都怪我，八角千叮嚀萬囑咐，一定要把金掌櫃私運藥材被他東家發現送進黑牢的事說給星兒姑娘聽，說是星兒姑娘早時在建康城吃了姓金的閉門羹，說了給姑娘讓她痛快一下，可是我……我只當是句閒話。那時情勢險峻人人自危，我怎能想到那是一條重要的消息……」
沐風垂著頭，喃喃低語。
月七歎了口氣，拍了拍沐風的肩膀，什麼也沒說。
耽誤情報原本就是隠宗不可饒恕的大罪，更何況還關係到星兒，這可是他們公子現在最觸不得的逆鱗，沐風的處境，怕是誰也幫不了他了。
楚喬策馬一路沒頭沒腦的狂奔，她說不清楚自己現在是什麼感覺，好似一塊巨石落了下去，可是一口怨氣卻堵了上來，不若上一次得知他沒死的欣喜若狂，這一次，除了喜，還有說不出的悲涼。
她為他披麻戴孝，為他鐵蹄踏遍青海，為他千里奔襲，為他提刀報仇，原來到頭來，只是他的陰謀一場。而自己卻被傻傻地蒙在鼓裡，跟燕洵一樣。
她也知道戰場非同兒戲，數十萬生命掌握在他手中，小心謹慎無可厚非，這種緊要的情報自然是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可是……可是她就是沒有辦法說服自己，因為他是……她最親密的人啊！她一生飄零無依，有來處沒去處，一顆心終於在他身上落了下來，卻發現，原來他並沒有像自己信任他般的信任自己，如何不傷心。
身後馬蹄聲越來越近，隱約能聽到宇文玥的呼喚，楚喬眉頭一蹙，拍馬更疾，兩人的距離慢慢地拉開。
宇文玥心急如焚，眼看著楚喬倔強地不肯停下也不肯回頭，索性足尖在馬背上一點，騰身而起，在半空中展開身形追了過去，騰挪之間俐落地旋身向下，穩穩地站在了楚喬的面前，眼看著就要被飛馳而來的馬蹄踩個正著。
「籲——」
馬聲嘶鳴，馬蹄高高低抬起，堪堪地停在距離宇文玥不足一拳的距離，然後落了下來。
「宇文玥！你瘋了！」楚喬驚出一身冷汗，「沒死在黑水澗，難道想死在我馬蹄下不成！」
「你想我怎麼死，我便怎麼死，你想我死在哪兒，我便死在哪兒。」
宇文玥穩穩地站著，動也不動，語氣中帶著難得的動容。
第45章 第四十五章：楚帥威武
楚喬緊緊抿著嘴唇，避開宇文玥深情而專注的目光，看向別處。
「星兒，對不起。」
宇文玥向前走了幾步，再度扯起那截斷了的韁繩，順著韁繩輕輕地握住了楚喬的手。
「我以為你負了與我的約定，以為你死了。」楚喬任由宇文玥握著她的手，久違的溫暖覆蓋著手背，一顆心卻並沒有溫暖起來。
宇文玥看著她，不語。
安慰的話很無力，想念的話很蒼白，這些日子，她一定過得特別艱難而無助，他想像得到，一切都是他的疏忽，他自責、心疼，卻無法彌補。
「若不是這個孩子，不給我任性的機會，我一定頭也不回地闖進黑水澗，去尋你的屍骨。」
宇文玥的手抖了一下，更加用力地握住楚喬。
「我知道你瞞著我一定有你不得已的理由，可是我也有我不能原諒你的理由。」
晶瑩的淚珠，突然滴落在宇文玥的手背上，宇文玥心中一震，望著楚喬，滿目心痛之色，緩緩地開口，「我知道。」
「你知道？」楚喬淒然一笑，「你根本就不知道！」說罷一拉馬韁，又要離去。
宇文玥好容易追上她，怎肯再放她離開，身子一動便上了楚喬的馬，坐在了她身後，將她緊緊地攬在身前，一隻手小心地扶在了她的小腹上。
「你下去！」楚喬冷喝一聲。
「我知道，知道你現在有多恨我，心裡就有多牽掛我。」宇文玥自楚喬身後，將下巴輕輕地擱置在她的肩上，長長的睫毛眨動，些微濕潤著。
「我知道，知道你這些日子有多絕望 ，又有多心痛。」宇文玥的手指摩挲著楚喬鎧甲下的白色孝衣，聲音有些顫抖，「對不起，星兒，失去你這種事情我一次都承受不住，卻讓你承受了兩次，還是在身懷有孕的情況之下。你恨我，怨我，不原諒我，都可以，只要你別走。」
楚喬深吸了一口氣，試圖穩定自己發顫的心臟，發現根本做不到，就像是一直走在黑夜中的人突然看到了明亮的燭燈，就像是迷路的孩子突然找到了家。她那顆以為涼透的心，因為他的出現突然開始跳動，會痛、會抖、也會暖……
還以為，他的懷抱和氣息，永遠都只存在於夢中了……
淚水不停地滴落，那些隱忍那些憤恨那些怨懟，被宇文玥從身後這樣一抱，都變得輕飄飄的，不那麼重要了。
楚喬突然掙脫了宇文玥的懷抱，半轉過身子，面對面地看著他。
他的眼睛紅紅的，眼底佈滿血絲，更讓她有些詫異的是……他的眼中，除了她，還有淚。
她見過各種模樣的他，冷酷的、犀利的、腹黑的、鎮定的、隱忍的、生氣的、開心的，卻沒見過這樣的他，看起來如此自責，如此……脆弱，那麼強大的一個人，在她面前，第一次完完全全地呈現出了自己的無力和惶然。
心，忽而軟了。
化成了一灘水。
宇文玥在後怕，抱著她的手臂在不自覺地顫抖，他是如此愧疚不知道這個孩子的存在，又是如此地慶倖這個孩子的存在，因為他不敢想像，楚喬倔強的闖入黑水澗會是怎樣的慘烈，他或許就真的會永遠失去她。
楚喬突然轉過來，宇文玥的第一反應便是伸手扶住她的腰身，確認無虞之後，這才看向楚喬的眼睛，然而就在他的眼神落在她視線的一刹那。楚喬突然抬手勾住了他的脖子，緊接著，她柔軟的嘴唇狠狠地壓住了他的唇。
她的吻一點也不溫柔，重重地印在宇文玥的嘴唇上，狠狠地摩擦著他乾裂的唇紋。
宇文玥愣了一愣，隨後一閉眼，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手臂用力地環住楚喬的肩，含住楚喬的唇，反客為主地吻了回去！
突然聽得一聲悶哼，宇文玥皺起了眉頭，而楚喬離開了宇文玥的唇，用手背抹了一下自己唇上沾著的血絲。
宇文玥頗為無奈地看著楚喬，「氣可消了？」
「不曾。」楚喬又轉了回去，嘴上說著不曾，身體卻緊緊地依偎進宇文玥的懷中。
「那再讓你咬一口？」宇文玥伸手偏過楚喬的臉，再度湊近了她的唇邊。
「不稀罕。」楚喬嘴上說著不稀罕，卻並沒有躲開，兩個人就這樣唇碰著唇說話。
「我卻稀罕得緊……」宇文玥說著，攫住了楚喬的唇，不顧自己剛才負傷的舌尖，毫不客氣地探了進去……
楚喬齒關一落，宇文玥連忙撤了出來，皺起了眉頭，「星兒，我負傷了……」
「負傷了還這麼不老實。」楚喬橫了他一眼，一扯韁繩，調轉馬頭，驅馬向著來時的路返回。
「去哪裡？」宇文玥輕輕環住楚喬的腰身。
「回去，方才被你氣得昏了頭，再不回去怕元徹連我這些叛軍都收拾了。」楚喬用力一夾馬腹，看得宇文玥眼皮一跳。
「他不會的，」宇文玥一手從楚喬手中接過韁繩，雙腳踩過楚喬腳下的馬鐙，「星兒，你能不能稍稍顧及一下我的孩兒，莫要這麼考驗我的心臟了。」
「我的孩兒沒那麼嬌氣。」楚喬撇了撇嘴，乖乖坐著任他策馬。
「女兒還是嬌慣一點好，莫要像你一樣，沒個女人的樣子。」
「誰說是女兒！這孩子跟著我騎馬打仗，定是個兒子。」
「騎馬打仗？」宇文玥身子一歪。
「宇文玥，我好像還沒原諒你，你要是想指責我，就先從我的馬上下去！」
「不，你誤會了，我只是懾于楚大帥的神威，敬佩到險些五體投地而已。」
「胡說八道！」
「楚帥英明。」
第46章 第四十六章：生死相隨
數十萬魏軍穀外圍困，加上驍勇善戰的秀麗軍，還有從谷內冒出來的五萬精兵良將，燕洵此敗簡直毫無懸念，所以宇文玥才放心大膽地去追楚喬，然後兩個人共乘一匹返了回來。
月七遠遠地看見宇文玥和楚喬的馬匹回來，推了推身邊的杜平安：「恭喜你啊，平安，你的馬果然被公子丟掉了。」
「啊？」杜平安瞪大雙眼，仔細看去，果然只看見了一匹馬，憤慨地一跺腳，「早知道這樣，我才不把我的馬借給你們公子去追楚姑娘！」
「借不借的，你說了好像也不算吧。」
「哼！」杜平安轉身就走。
「去哪兒啊你？」
「去找我的馬！」
宇文玥和楚喬自然是沒發現氣鼓鼓的杜平安，也沒想起來剛才跑出去的是兩匹馬，回來的是一匹，他們的視線全部都投向了谷中央，大軍包圍的最中心，燕軍的殘部已經悉數被俘，綁跪在地上，然而卻又一道格外明顯的身影，靜靜地站在中間，倔強地仰著臉，與元徹和元嵩對視。
堅定而堅決的站在昏迷過去的燕洵身前，不肯後退一步——元淳。
宇文玥和楚喬歸來，佇列中自動讓開一條路，讓他們穿行到最前方，宇文玥翻身下馬，小心翼翼地接下楚喬，站在元徹和元嵩身側。
「淳兒，你不要鬧了，快回去！」元嵩柔聲勸著。
元淳緊抿著嘴唇，不說話。
「淳兒，燕洵是叛賊，是定要押回朝廷覆命的，這一點任誰也改變不了。」元徹說道。
楚喬只一眼便了然，元淳對燕洵，即便有再多的恨，也都是出自於這一生唯一的愛，昔日她能為了留住燕洵的命做任何事，如今也做不到眼睜睜地看著燕洵被押回長安五馬分屍。
愛來得容易，恨也來得容易，要放棄，卻不那麼容易。
「你們就當他死了不行嗎？他現在跟死了又有什麼區別？一定要讓他死在長安，死無全屍嗎？」元淳的手裡握著一柄劍，沖著自己的兩位哥哥大聲質問，她的手臂衣袖破碎，看起來像是剛經歷了一輪反抗。
元淳看到楚喬和宇文玥出現，大大的眼中浮現出一絲希望，卻沒說話。
楚喬在聽到那句「五馬分屍」的時候，手指不自覺地緊了緊，宇文玥垂頭看了她一眼，逕自走到了元徹身邊：「怎麼了？」
「還能怎麼，」元徹無奈搖頭，「淳兒不讓我們拘押燕洵，說他已經快死了，不如讓他自生自滅。」
元嵩見到宇文玥，頗為欣慰地捶了一下他的胸膛，然後又歎了口氣，「許久未見你了，前幾日真的以為再也見不到了。」
宇文玥微微一笑，拍了拍元嵩的肩膀。
元徹眼見這樣僵持下去不是辦法，抬了一下下巴，示意左右上前，再次打算強拉開元淳。
士兵得令再次向著元淳跑了過去，元淳突然將劍往自己的脖頸上一橫：「不准過來！」
「停下！」元徹急忙下令。
「淳兒！胡鬧！快放下劍！」元嵩大急，他分明已經看到幾滴鮮血滴落在地面上。
「淳兒，你可知道你在做什麼？」元徹沉下聲音，「燕洵是逆賊，你護著他，可想過後果？」
「後果？」元淳嗤笑一聲，「從長安城到這苦寒燕北，我早已經不是什麼公主，若非這身血脈不准我自裁，早就不在這世上苦捱，我還有什麼後果好怕！」
「你這是說的什麼話！」元徹有些怒了。
宇文玥拉住元徹，「你們先回避一下，這裡交給我吧。」
元徹和元嵩對視了一眼，點了點頭，暫時離開了。周圍的將士也押著剩餘的俘虜紛紛離開，只剩下了元淳還有躺在地上的燕洵，跟宇文玥和楚喬相對。
「你們都是來殺他的。」元淳慢慢地放下劍，無力地垂下手臂，「我從小就想改變很多事，我想改變燕洵哥哥對我的感情，我想改變公主不能自己擇婿的禮數，想改變父皇和燕北之間的仇恨，想改變自己變成棄婦的命運……可是到頭來，我什麼都沒辦法改變，甚至連早就猜到的他的結局，也不能改變。」
元淳轉身，看著地上昏迷的燕洵：「我只想他死得好過一些，淩遲、車裂……都太殘忍了，我只想為他做這最後一件事，難道都做不到嗎……」
楚喬沉默不語，一直以來，她都知道，她和燕洵早已變成了敵人，戰場上不是你死便是我亡，她也早已做好了這樣的準備，尤其是在得知宇文玥的死訊之後，她想到的，能做的，就是去找燕洵拼個你死我活，但是真到了這個時候，才意識到，燕洵最終是大魏的叛逆，要承受的是大魏朝廷的制裁，那嚴酷的刑罰，不是戰死沙場，而是毫無尊嚴地死去。
燕洵面對自己這樣的死法，一定更加死不瞑目吧。
心中微痛，突然想起當年九幽臺上那張少年的臉，多麼不堪回首的記憶，多麼摧心痛苦的經歷，滿門忠烈走了一條枉死的路，最後的終結仍舊是燕家最後一點血脈，再次將這血染的一幕重演。
這不是她的初衷。
宇文玥緩緩地邁出了步子，向前走了幾步，更加清楚地看到了燕洵的臉。
「公主，你不願看到的，我也不願看到。」
「可是你又必須要那麼做，是不是？因為你是大魏的臣子，是父皇的信賴的人，我都知道，哥哥們剛才都說過了，你們身為臣子，就別無選擇。」元淳依舊看著地面。
「他們沒有，但是我有。」
宇文玥話音落，楚喬和元淳齊齊向他看來。
宇文玥手臂一抬，手上持著□□，瞄準了地上的燕洵。
「不要！」
楚喬和元淳大驚，齊齊呼喊出聲。但是她們的聲音和動作，比不得宇文玥快。
大風聲、碎裂聲、令人齒冷的樹木斷裂聲……
遠處元徹和元嵩滿臉震驚，宇文玥竟然……親自出手了。
塵埃落定，燕洵仍舊安靜地躺在地上，卻沒了呼吸。
「啊——」
山谷中回蕩著元淳淒厲的聲音。
楚喬呆呆地站著，眼淚撲簌而落……也對，這樣的結局，許是最好的了……
良久，元淳瘦小的身軀，用力地扛起燕洵的屍體，一步一步，艱難地向前走。
在走到宇文玥身邊的時候，用幾乎不可聞的聲音說了一句：「謝謝。」
她幾次踉蹌著，跌倒在地上，又繼續爬起來，背起燕洵繼續走。
「公主……」楚喬忍不住出聲，「你要將他，帶去哪裡……」
「去哪裡？」元淳淒然一笑，「去找一個他待著不會想起國仇，不會想起家恨的地方……」
「我叫人來幫你……」
「不必了，」元淳搖搖頭，「你們跟他，不是一路人，活著的時候不是，死了也不是，這個世界上，只有我，可以拋棄一切跟他走在一起，只不過他活著的時候不明白。」
楚喬拭了下眼淚，不語。
「冰雪箭的威力，我是領教過的，」元淳看著楚喬，眼中帶著淚光和笑意，「你知道嗎？當初紅川城外，你差點死在我手裡，是宇文玥的冰雪箭救了你，但是趕到的，卻是燕洵。我想他到死都不明白，你為什麼會愛上宇文玥，我卻是明白的，有些人哪怕出現得遲了一些，但他是早就存在的。」
第47章 第四十七章：公子與狗
元淳走了，山谷中一片寂靜，只能聽到一兩聲鳥鳴，宇文玥的身影長久地佇立在原處，動也沒有動。
楚喬站在宇文玥的身後，也沒有動，長安十年，從小一起長大，從前那個鮮衣怒馬的少年，情同手足的朋友，終於在一條又一條背道而馳的道路上，相去甚遠，直至——親手終結。
他心中必是不好過的。
她亦如此。
手心微暖，一隻纖細的小手鑽進了他的掌心，輕輕地握住他的手。他低頭，看到淚跡未幹的她，仰頭望著他。
「他會感謝你的。」
宇文玥微微一笑，用力將楚喬抱在懷裡，「會嗎？」
「會的，」楚喬點點頭，「他不會想那樣死在長安的，他寧願守著這燕北。」
「星兒，你真好。」宇文玥低喃著。
魏軍進了城，秀麗軍駐紮在城外，一切都在有條不紊地進行。宇文玥卻沒進城，因為月七帶他去了個好地方，說他一定看了就捨不得走。
宇文玥和月七在一座院落門前停了下來，這院子位置極好，山清水秀之間，臨湖而建，地勢略高可以俯瞰整個湖面，只可惜……進不去。
杜平安一臉不好意思地擋在門口。
「平安，你怎麼回事？忘了我們曾經一同在這院子生活的日子了？」月七冷著臉斥責杜平安。
「對不住了七爺，姑娘吩咐了，玥公子和狗一律不得入內。」杜平安擦了下額頭的冷汗，不敢看宇文玥的目光。
「你……」月七指著杜平安，氣得說不出話來。
杜平安一介書生，肩不能挑手不能提，按說撂倒他最是簡單不過了，但是偏偏就動不得，誰讓這是楚喬的人呢，而且是擺明瞭故意放在這裡的人。
宇文玥也是滿面鬱卒，這丫頭，體貼完安慰完，他剛覺得心裡踏實些了，立馬轉身走人，翻臉比翻書還快。
說是見也見著了，該放心的也放心了，該生的氣還是要生的，堵得宇文玥啞口無言，原來女人的邏輯是這樣的。
元嵩的意思是請楚喬去城中休養，但是楚喬不肯，帶著幾個貼身的人住進了碧水院，宇文玥隨後就跟了來，卻吃了個閉門羹。
「平安，許久沒見姑娘了，我可不可以進去看看她？」
自月七身後走出來一個黑衣女子，冷峻的眉眼帶著難得的暖意。
「蒙楓姑娘，這……我得進去問問，你算不算是除了玥公子之外的那一類。」杜平安尷尬地一笑。
「不用問了，姑娘說了，都算。」仲羽說著，從裡面走了出來。
「真是風水輪流轉啊，」蒙楓不由笑道，「當初是我不讓你進去，如今反過來了。」一邊說一邊向前走了兩步。
「我就是個傳話的，這門神當不來，我也知道，你們對平安客氣，對我卻是不會客氣的，這個門啊，我不守，有他就夠了。」仲羽一笑，又躲了回去。
蒙楓無奈地回頭看了看月七，本來想抓住仲羽偷溜進去的，這回也行不通了。
「公子，您看這……」
月七也為難了，軟不得硬不得，總不能一直在門口守著吧。
「紮營。」
「啊？」月七一愣，「在這？」
「你什麼時候學會質疑我的命令了？」宇文玥冷冷地開口。
「喏！」月七趕緊應了。
訓練有素的月衛很快就把營帳紮好了，杜平安眼睜睜地看著營帳紮在了自家大門口，差那麼一點兒就紮進院子裡來了，有多近？出門都得吸著氣，不然保不齊肚皮就碰到人家帳篷上，這麼看來，他家楚姑娘就別出門了，一推門那肚子就直接進了人家營帳。
杜平安咽了下唾沫，靜悄悄地關上了大門。
「外面什麼聲音？」楚喬剛睡了一覺起來，顛簸數日，心力交瘁幾個月，這一覺睡得很安慰，喝了一碗元嵩派人送來的各種進補食材熬的湯，想起剛才聽到的叮噹聲。
「是……是紮營的聲音。」杜平安回答。
「賀蕭派人過來紮營了？」楚喬還以為是賀蕭擔心自己的安危。
「不是，是玥公子，把營帳紮在咱們門外了。」杜平安回答。
楚喬端著碗的姿勢停頓了一下，然後繼續一仰頭喝光，把碗放在一邊，「不用理他，愛做什麼做什麼，你守好門就行了。」
「知道了。」
夕陽西下，月上柳梢。
楚喬下午睡得足了，晚上有些睡不著，索性披上衣服推開門去院子裡走走。
小院兒看起來跟原來一樣，但是比原來溫馨了些，楚喬笑了笑，許是因為心境變了吧，那時候住在這裡，每日裡只顧著找人，哪有心情欣賞院中景，原來這院裡還有個葡萄架，想來必定是杜平弄的了。
左右看了看，移步走到了大門口，杜平安正縮在椅子上打盹兒，說讓他看門，他竟然連覺也沒回房睡。
楚喬沒有叫他，悄悄地走到門口，透過門縫向外看了肯，嘴角一抽，這哪裡叫紮營，這明明就是來堵門的！
好你個宇文玥！
杜平安突然翻了個身，嘟囔了一句什麼，楚喬連忙走開，又隔著門瞪了一眼門外，回到了自己的房間裡。
燭火芯有些長了，火光一跳一跳的。
關好門，楚喬脫了外袍，向著床榻走去，剛走到榻前，目光一凜，劈手便向著床邊揮去！
「什麼人！」
手臂被輕輕地抬住，脈門一溫，一按，楚喬立刻渾身無力，只聽得耳邊熟悉的聲音低聲道：
「你能不能莫要這般毛毛躁躁的，嚇到我的乖女兒怎麼辦？」
第48章 第四十八章：踢你怎地
「玥公子，做這翻牆越樹的勾當，就不怕失了身份？」楚喬被他制住自然沒有反抗的餘地，她也不做無謂的反抗，任他拽著自己的手臂，然後在他身邊坐下。
早就知道那門根本攔不住他，仲羽和杜平明裡暗裡的暗示她可沒聾，什麼這門歸平安管，言下之意就是除了門哪兒都能進，她手底下都養了些什麼人！吃裡扒外！
「我還有什麼身份，不過是一個家有悍妻吃了閉門羹的男人而已。」
「嘁——」楚喬瞪了宇文玥一眼，刻意板著臉，嘴角卻忍不住快要揚了起來，「誰是你妻？還是悍妻，此等誇獎恕不敢當。」
「是，我言辭不當，我妻溫婉動人秀外慧中，與那個悍字是半點兒不沾邊的。」
「等等，」楚喬伸手捧住宇文玥的臉，左右看了看，「你是宇文玥嗎？不會是誰戴了面具來唬我的吧。」
「啊？那你倒是說說看，誰會戴了面具來唬你？」
「說不準，蕭太子？」楚喬故意抬出蕭策來氣宇文玥。
宇文玥不以為意地笑了笑，「嗯，若是半年前還有可能，現在嘛……」手掌在楚喬微圓的小腹上摸了摸，「怕是蕭大太子不會浪費這個時間了。」
「你是說我沒人要了！」楚喬眼睛一瞪，佯裝發怒。
「絕無可能，這一大一小都是我的，怎麼可能不要呢？」宇文玥拉住楚喬的手臂，將這張牙舞爪的「娘倆」輕輕地納入自己的懷中，「星兒，辛苦你了，我雖然不曾刻意瞞著你，你卻瞞得我好苦，早知道你身懷有孕，我想盡一切辦法，也會將你安置在一個安全的地方，不會讓你深涉險境。」
「就是怕沐風向你通風報信，我早幾個月根本……就沒叫他看出來，後來這肚子藏不住了，結果到處都是你的死訊，他想通知你也只能給你燒紙說了。」楚喬故作輕鬆地開著玩笑，可是說起他的死訊，還是忍不住一陣後怕。
「終是我對不起你，讓你受苦。」宇文玥抱著楚喬，悠然一聲喟歎。
「你活著就算是對得起我了，」楚喬埋首在宇文玥的胸膛，伸手手臂抱著他，「黑水澗畢竟是天險禁地，就算你有法子走出來，也是重重艱險，下次不准再這樣。」
「嗯，不會了。」宇文玥點頭。
「還有沐風，你到底是罰他還是放他給個痛快吧，省得在那裡一哭二跪三上吊的。」
「他還好意思哭？」宇文玥哼了一聲，「我以為他早就自裁謝罪了。」
「差一點兒，要不是仲羽手快，真就抹了脖子了，我還真怕他尋思，現在讓小乖看著他呢。」楚喬提起沐風就是一陣頭疼。
「小乖？」宇文玥不明所以，這到底是怕死還是怕不死呢？
「你們隱宗的人不怕死，這個我知道，沐風雖然不怕死，但是怕醜啊，」楚喬笑嘻嘻地說道，「我就跟他說，你敢死，我就敢讓小乖咬爛你的臉，反正你也死了，反正你也是沒臉見你主子才死的，這張臉不要也就不要了。」
宇文玥不由莞爾，無奈地搖搖頭，「這種辦法，還虧你想得出來。」
「不然怎麼辦，他想死的法子多得是，誰能看得住他。」楚喬也無奈，「不得已而為之。」
「明天讓他回長安吧。」宇文玥沉吟了一下，除名對沐風而言或許太殘忍了一些，但是身為隱宗的諜者，他也知道機密的重要性，一條資訊牽扯到的不止是一條人命，有可能是一軍甚至一城，他會牢記這次教訓，一切從頭來過的。
楚喬點了點頭，對於宇文玥處置自己的手下，她不做任何評論，卻想起了另外一件事，就是沐風沒有告訴她的那件事，「金掌櫃真的被押進黑牢了？」
「是。」宇文玥點點頭。
「要多久？」楚喬語氣中難掩關心之情。
「有可能一年，有可能十年，也有可能不再出來。」宇文玥思忖了一下，還是對楚喬說了實話，經歷過血和戰的女子，沒必要在這種事情上瞞她。
「你不想辦法救他嗎？」楚喬咬了咬嘴唇。
「星兒，你知道諜紙天眼為什麼手眼通天，知道天底下那麼多不為人知的事情嗎？都是因為這些諜者，他們遍佈任何我們能想像得到和不能想像得到的地方，收集情報，不止在市井在朝野，有人在高位享受榮華富貴，也有人在塵埃苦受牢獄之災，但那些，都是他們的職責，因為他們是諜者。」
楚喬沉默了下去，緩緩地點頭，「是了，牢中三教九流，才真正是各路資訊彙集之處……」
「他們都有他們的使命，但是我一定會盡力安排好，這些，你知道就好，卻不需要為此費心。」
「畢竟有過一面之緣，在建康城，還是多虧了他暗中指點，否則我怎麼會踏上你和蕭玉的那條船。」楚喬歎了口氣，腦中突然閃過一絲靈光，用力抓住宇文玥的手腕，「你不會僅僅是為了暗示我你還活著，就讓金掌櫃出事坐牢的吧？」
「……」宇文玥一時失語，然後略艱難地開了口，「星兒，我承認我有些時候是有些不擇手段，但是還沒到喪心病狂的地方，我想要你知道我活著，不是只有這一種方法。」
「那就好。」楚喬放心地拍了拍胸膛。
「說起來，還不如找別的方法，因為這個害苦了你。」宇文玥還是很自責。
「可是你見面的時候為什麼不先說？不解釋？」
「沐風的錯，歸根到底都是我的錯，應該是我思慮不周，沒考慮到你們當時的處境，這樣的消息本來就是八角和他的閒聊，雖然八角讓他務必要告訴你，可是你們戰事吃緊生死攸關，他找不到合適的機會也是正常的，怎麼說來都是我的責任，所以才沒解釋。」
「宇文玥，」楚喬打斷他，「我不是你的屬下，你不用拿青山院和疊紙天眼的規矩來要求你自已，我需要的不是你大包大攬的責任狀，就是一句，你沒有要瞞著，就夠了。玥公子智計無雙，向來擅度人心，怎麼連我這點心思都沒弄明白。」
宇文玥被楚喬一番話說得啞口無言，最後只能無奈地笑笑，「我能猜度多少政敵多少對手，唯獨對女人的心思，卻真真是一無所知的。」
「撒謊！」楚喬不依不饒，「你要是對女人心思一無所知，我倒真真為蕭玉掬一把淚了。」
「蕭玉對我而言，也是敵人，而非女人。」
「你……口是心非。」楚喬不得不承認，雖然這話聽起來不可信，但是她很愛聽。
「星兒……」宇文玥不錯眼地看著楚喬，捧起她的臉，兩人身軀相貼。
「嗯。」楚喬應了聲，夜色靜謐，情緒自生，她也好想念這懷抱，好想念這人……
相擁的璧人美妙勝似月落的光華，隱隱浮動的曖昧氣息沖淡了離別許久的惆悵，懷抱和親吻都讓人覺得安心而溫暖……
氣溫上升，旖旎蔓延……
兩條身影慢慢地倒了下去，甫一挨著床榻，宇文玥的身形陡然一僵，霍然坐了起來。
一雙眼睛震驚地看著楚喬的肚子，楚喬早已笑得嬌顫不已。
「她、她、她在踢我！」
第一次感受到來自生命的神奇的宇文玥，結巴了。
第49章 第四十九章：塵埃落定
秀麗軍稍作休整之後立即回了青海，元嵩要去送行卻被宇文玥攔了下來。
「我說你也真夠狠心的，阿楚大著個肚子你就任由她這麼到處跑！」元嵩來回踱著步子，「你狠心不去送也就罷了，連我也不讓去，你說你是不是太過分了！」
宇文玥坐在椅子上，好整以暇地喝茶，元嵩的煩躁不安絲毫沒有影響他慢條斯理的節奏。
「燕北王殿下，您這樣巴巴地去送一個反賊，怕是不好吧。」
「什麼反賊！」元嵩啪地一拍桌子，在宇文玥淡淡看過來的目光中又無奈地軟了下去，「就、就算是反賊，燕洵可是在阿楚的幫主下伏誅的，已經上報朝廷了，再說當年本來就是被燕洵教唆的，從犯也有戴罪立功的機會！」
「嗯，說得好。」宇文玥敷衍地撫掌，「那朝廷可說准她戴罪立功了？」
「這……倒沒有，但是也沒說要捉拿，這不是好事一樁嗎？」
「沒說捉也沒說不捉，那就是可捉可不捉，難道讓她在你們眼皮子底下等著？萬一朝廷最後的意見是就地正法呢？你救得？」宇文玥啜了一口茶。
「那……那你說怎麼辦？」元嵩挫敗地坐了下來。
「我要是有辦法，就不會讓她們儘快撤回青海了。」
「我不信！你肯定有辦法！」元嵩不依不饒，「快說，到底該怎麼辦？」
宇文玥抬眼看了下日頭，估摸著秀麗軍應該是走遠了，放下茶杯，起身拍了拍元嵩的肩膀，「告辭。」
「喂！你！」
元嵩望著宇文玥的背影大叫，「阿楚在這燕北就我這麼一個故人了，你都不讓我送，你……小心眼兒！」
宇文玥已經出了元嵩的府邸，門口的侍衛躬身送行，後面還傳來元嵩氣憤的叫聲。
人影一閃，月七出現在宇文玥身後，「公子，安排妥當了。」
宇文玥稍稍頷首，月七聽到元嵩的聲音，回頭看了看，臉上泛起高深莫測的笑意，「公子，殿下罵你呢。」
宇文玥看了月七一眼，「我被罵你很開心是不是。」
「當然不是，」月七鄭重地收斂起笑容，小聲說道：「我就是覺得殿下說得特別有道理。」
宇文玥「嘖」了一聲，手臂微抬，月七已經嗖地一下躥出去好遠。
「公子，我還有事先走了——」
「越來越不像話。」宇文玥皺著眉頭，又緩緩地舒展，眉宇之間浮起自己也不曾發覺的寵溺，「才跟了她幾個月，就被帶壞了。」
秀麗軍行出半日，便已經出了燕北邊境，佇列間兩輛馬車尤為醒目。
仲羽和賀蕭分別起碼跟在馬車的一側，賀蕭不時回頭向後面看去。
「別看了，不會有人追上來的。」仲羽沖著賀蕭說道。
「還是小心為好。」賀蕭依舊不放心。
「看你這個慌張的樣子，就算真的有人追過來，看到你這模樣都會起疑心。」仲羽說道。
「啊？是嗎？」賀蕭摸了摸臉。
「是，你那張臉上明明白白寫著『轎子裡不是楚大人我好慌張』。」
「小聲點！」賀蕭急得直瞪眼。
馬車車窗突然掀開了簾子，露出一隻白皙纖細的手來。
「仲羽說得沒錯，賀大人你不必太過緊張了。」聲音清冷脆響，果真不是楚喬的聲音。
「好好，我注意一下。」賀蕭撓了撓頭。
大軍行進急而有序，浩浩蕩蕩向著來時的方向，前行。
遠處層巒的山峰上，遙遙地佇立著兩個身影，靜靜地俯視著蜿蜒的軍隊。
「當初你帶著他們離開我的時候，怎麼沒見你對我這麼難分難舍？」宇文玥攏緊楚喬身上的斗篷，燕北秋涼，山上風大，要不是她堅持，他是不答應讓她到這來的。
「你給烏道涯和賀蕭灌了什麼迷魂湯，他們居然肯聽你的話。」楚喬不滿。
「烏先生大才，自是不用灌湯的，倒是賀蕭，我還真是費了一番唇舌。」宇文玥笑笑。
「那你最後是怎麼說服他的？他那個人可是軸得很，除了我還真沒什麼人能說得聽。」
「我最後也沒能說服他，是仲羽，只說了一句話他就再不吭聲。」
「哦？仲羽說什麼？」
「仲羽就說了一句話，阿楚將來是要嫁宇文家的。」
「……這算什麼理由？」
「當然也算，在別人的眼中，你的人既然是我的，你的其他自然也是我的，包括你的兵。」
「宇文玥……」楚喬急急開口。
「放心，」宇文玥安撫地拍拍楚喬的肩膀，溫柔地將她帶進懷中，「我要你的軍隊做什麼，我有你這個人就夠了，你的嫡系，永遠是你的，萬一你哪天惱了我，還可以帶著兵來攻打我，這樣才有底氣。」
楚喬噗嗤一聲笑了出來，「攻打你還用帶兵？我才不需要那麼大陣仗！」
話雖這麼說著，心中卻暖暖的，他當真，什麼都為她謀劃到了。
九月初六，柔然被重新殺回青海囂張跋扈的秀麗軍攪擾得天翻地覆，臨近深秋，草原十二部因為全部收編在秀麗軍中，沒有往年的因為儲冬糧草和物資而互相爭搶，齊齊把目光對準了柔然，
從邊境到腹地一路強取豪奪，眼看這漫長冬季就過不去了，柔然可汗突然截下了大樑密探的情報，說是長安大軍出動北伐，現內空虛，正是攻城奪地收納囊中的好時機！
柔然可汗雙眼放光，當機立斷，攻打長安！離開這草原，也到長安的繁華都市去享享福去！
九月十三，柔然突然揮師而下，直奔長安而去。
魏帝大急，立馬緊急召回北伐大軍，元徹帶兵晝夜不停向回返，然而遠水接不了近渴，柔大大軍馬上就兵臨城下，魏帝急得一夜白頭。
此時突然收到宇文玥飛鴿傳書，言城防營兵力不足以迎柔然之兵，距離長安最近的秀麗軍或許可暫借一用。
魏帝手裡握著軟軟的錦帛，最終扔到了一邊，「朕九五之尊，就算是死，也輪不到這些大逆不道的二臣來救！」
話雖如此，兵來如山壓得魏帝惶惶不可終日，元徹援軍就算神速也不可能這麼快趕到。
這一日突然有人來報，說大樑邊境也有異動，正在集結兵草，魏帝聞言怔了半晌，跌坐龍椅良久不發一語。
由來牆倒眾人推，大樑虎視眈眈之心早非一日，天下政局不就是合久必分分久必合，可任誰在這個時候都不會聽天由命。
於是魏帝沉默之後猛然起身，親自手書聖旨，著人帶著加急往青海方向去了。
九月十五，秀麗軍奉詔出兵。
九月十七，柔然大軍攻打長安城。
九月二十，秀麗軍抵達長安城下，仇敵見面分外眼紅，話不多說便廝殺起來。
三日之後，元徹大兵抵達長安城外，與秀麗軍匯合，柔然一敗塗地，殘弱之部逃回柔然境內。
九月二十五，北伐大軍全部撤回，至此，收復燕北和驅趕柔然之戰全面結束。
第50章 第五十章：一心白首（大結局）
十一月，長安下了第一場雪。
青山院草木尚綠，覆蓋了薄薄的一層雪，白綠相映煞是好看。一行足印踏過，在雪地上留下一串痕跡，曲徑回廊中，倚著亭柱，一個身披青蓮鳶尾長袍的清雅身影映入眼簾。
「夫人，雪落天寒，還是回房去吧。」丫鬟把手爐遞了過去。
「這就回了。」
一雙纖纖柔荑接過手爐，人卻依舊站著沒有動。
身後的丫鬟對視了一眼，眼眸中皆帶了焦急之色，只好再度開口：「夫人，您的身子……」
那青蓮色的身影終於動了，口中不滿地說道：「都是宇文玥教你們的吧？一個個的，都會拿這肚子裡的孩子說事兒。」
轉過身來，一張嬌俏的面容，面頰稍顯圓潤，一張大眼睛靈動有神，長袍下的身材略微豐腴，圓滾滾的肚子格外顯眼，正是楚喬。
「奴婢不敢。」
丫鬟沒躬身垂眸，對視一眼掩口偷笑。
府中上下都知道公子對夫人言聽計從，卻也都知道也只有公子的話，夫人才肯聽得進去，如果連公子的話都不好用，那麼搬出小公子來，必定是好用的，不過這小公子三個字，都是夫人私下裡自己說的，若是讓公子聽見了，怕是不成。
楚喬推開丫鬟要來攙扶她的胳膊，一個人慢悠悠地走在前面，隨口問道：
「老太爺今日去了哪裡？」
「回夫人，老太爺帶著小乖去薛神醫園子了。」丫鬟回答。
楚喬身形一頓，「你們怎麼不攔著些？前幾日去趙老太爺家裡顯擺他那豹子，差點把老夫人嚇得中了風，今日又跑去藥園顯擺了。」
「回夫人，攔了，沒攔住，不過還好有沐風在，想來應該不會出什麼事吧。」丫鬟聲音低了下去。
「不出人命就不叫事了？回頭再折了碎了薛神醫那些值錢的藥材器皿，拿你們兩個去賠。」楚喬輕斥著。
「夫人開恩啊，我們兩個那點月錢，還不夠賠薛神醫一根草的呢！」
「月錢賠不起，就用人賠吧，白英和蘇葉沒回來你們眉來眼去的當我沒看見麼？」楚喬佯裝著惱。
「夫人！」
兩個丫鬟齊齊跪了下去，誠惶誠恐地伏在地面上。
「我們再也不敢了，求夫人不要趕我們走！」
「起來吧，我能趕你們去哪兒，最多也就從青山院趕到藥園。」楚喬一聲輕笑，「快起來，難不成要我一個大肚婆彎腰去扶你們。」
「奴婢不敢！」
丫鬟趕緊站了起來，小臉兒通紅，掩不住喜色。
「對了夫人，司馬禦史夫人差人送來了血燕和人參，說是夫人臨盆在即，需要進補，那會兒您正睡著，管家不好回絕，回頭您要是不稀罕，咱們慣例退了便是。」
「罷了，收著吧。」楚喬擺了擺手。
這朝堂和家眷，總免不得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繫，官員們之間的走動，也需要家眷來維繫，宇文夫人這個名頭，正二品的官銜，雖是個空銜，好歹也是朝廷命婦，少不得要與命婦們打交道。
不過讓楚喬稍微舒心一些的，就是自己這個命婦的頭銜，並不像其他那些嬌滴滴文弱弱養在府邸的命婦們一樣，提起宇文夫人，眾人首先想起的就是那個威風凜凜蕩寇殺敵的楚大帥。
誠然，多少人因為大婚當日就已身懷六甲的新娘會投以諸多不屑和嘲諷的目光，但是卻沒人敢說一句難聽的話，誰見過大婚時滿堂士兵齊刷刷列隊的？
那是誰，那是秀麗軍，那是誰的軍隊，那就是你們看不上的那個大肚子宇文夫人的！
征戰沙場的士兵，身上自帶著散發出來的冷硬和血腥，那都是屍骨如山的屍體中活下來的，都是刀槍血刃下存下命的，哪怕是被他們看一眼，那眼神都像是修羅殿上的殺神，誰還敢議論這未婚先孕的夫人？
要舌頭還是要命，女人們都是掂量得清的。
魏帝一貫的涼薄，在秀麗軍救駕之後論功行賞隻字未提，只說了句秀麗軍今後由元徹一手管理，是管理而並非處理，兩個字便將日前楚喬破城出逃的事情一筆勾銷了，功過相抵，不必言明。就算是救駕有功，也不能掩蓋楚喬曾經謀逆的事實，好在先有奏報在黑水澗一帶與燕洵的反戈，後有長安城解困的功勞，且懷了宇文玥的孩子，魏帝便沒有再追究，應了宇文玥親筆賜了一紙婚書，算是兩清了。
於是，一切便這樣安定了下來。
燕北重回大魏，秀麗軍重回長安，看起來就像是一切都未曾發生過，只不過好多人不在了，好多人不能再提起。
楚喬抬手，接下天空中飄落的雪花。
「一年，又一年，過得好快。」
「一年，又一年，只要星兒在，快慢都好。」
一個溫暖的懷抱，自楚喬身後而來，將她穩穩地抱住，修長的手指握住她的手，握起，雪花在掌心一閃，融化了。
「你回來了。」楚喬笑著握住宇文玥環在她身前的手。
「嗯，回來了。」宇文玥將下巴輕輕地放在楚喬的肩頭。
一大一小兩個身影依偎在一處，丫鬟們默默地退了下去，有公子這個從內到外都溫暖的火爐，想來是不必自己浪費口水叫夫人回房了。
雪花簌簌，掩蓋了塵埃。
歷史涓涓，碾壓了歲月。
浮生若一場夢，唯願得一心人。
================全文完===============
後記：
燕北的春天來得很晚，枝葉新發之時，已經是四月份。
一處不知名的小村落裡，一個少年正擔著柴從外面回來，手裡還捉著一隻白色的兔子。
「淳兒，淳兒快來看，我給你帶了什麼？」少年進院子就大聲叫道。
「燕子哥哥，你回來啦！」
女子喜悅的聲音傳過來，一個窈窕的身影從房內閃出，手裡還拿著未做完的針線，看到少年手中的白兔，愣了一下。
「淳兒，這小白兔可愛不可愛，送給你。」
少年一笑，明朗的笑容比這明媚的四月天還讓人眼亮上幾分。
女孩兒看著那只白兔，往日的記憶一幕幕地閃現，大大的眼中蓄滿了淚，最終，嫣然一笑，轉身偷偷拭去腮邊的淚珠兒，上前接過。
「可愛，我很喜歡，謝謝你，燕子哥哥。」
謝謝你，我的燕洵哥哥。
這一回，這一隻白兔，終於是你親手，送給我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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