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enu.001 蛋炒飯
榮耀，對他而言究竟意味著什麼？
這個問題，葉修曾想過許多遍，本以為想得已足夠透徹，但事到如今卻又變得迷惘了起來。
「休息一年，然後回來。」
在嘉世俱樂部的門口，面對泣不成聲的蘇沐橙，葉修只是輕聲說了這八個字，便坦然揮手作別。
說起來似乎是一副胸有成竹的樣子，實際上，連他自己都沒想好接下來的路該怎麼走，在此之前，葉修還未想到自己竟然會和嘉世決裂至如此地步。
但終究還是走到這一步了啊，面對將他利用完之後便如一塊舊抹布一樣扔掉的嘉世，葉修的心中毫無恨意，甚至還有些淡淡的希冀，希望自己離開之後，嘉世的成績真的能夠回升。
畢竟，是他為之奮鬥了整整七年的隊伍，說割捨，也不是一時半會能夠放得下的。
更何況，沐橙和一葉知秋還在那裡。
現在正是冬天，葉修呵了一口氣，在h市的街頭體驗著南方的濕冷。耳邊車輛的呼嘯聲沒有間斷，身旁的人群行色匆匆，冷漠而喧嘩的空氣不斷蔓延，在此間行走，仿佛不知不覺都會被拖入其中。
「下雪了！」
路旁有孩子這般雀躍地呼喊著，他仰起頭來，冰冷的雪花輕輕觸到他的臉上，瞬間被他的體溫融化成小水珠。
天空被高聳的樓房切割成方正的小塊，凝重的雲彩是如同煙灰般堆砌的深灰色，薄如蟬翼的凝冰稀稀落落地從上面散落下來，轉眼又化為紛紛揚揚的鵝毛大雪。
肩膀已經被冰雪浸濕，後邊的髮絲也被風雪染白，葉修微微皺了一下眉，然後四處張望能夠避一避雪的地方。
「有了。」
映入眼簾的，是一扇畫著可愛貓咪圖案的黑色門扉，在其上還懸掛著一個小巧的木質招牌。
——「貓屋餐廳」。
這裡是什麼時候開了這樣的一家餐廳呢？葉修努力在腦海中回想著，可惜怎麼都想不清。往日發生過什麼，又沒發生過什麼，好多好多的記憶都隨著時間和年齡一同消逝，又或者交織在一起混成一團泥濘。
說起來晚飯也沒吃，還真是有些餓了，他握著燙金色的門把手，輕輕地扭動。
「叮噹——」清脆的鈴鐺聲音響起，從門內撲灑而來的明亮，讓一直徘徊在夜幕中的葉修不自覺地眯了眯眼睛。
「歡迎光臨！」從裡邊傳來了少女的聲音，「客人需要點餐嗎？」
餐廳裡的面積不是很大，但乾淨溫馨，燈光也很柔和，有著一種泛黃的溫暖色調。
角落裡點綴著些綠植，靠近門的地方還擺放著花架，上面有幾盆生機勃勃的不知名的小花，淡綠的顏色與背景十分相襯，讓人只是看著便心生愉悅。
店內三三兩兩地坐著幾桌客人，葉修挑了個靠角落的位置坐下，然後剛剛那個不知是店長還是服務生的少女拿著一本菜單走了過來。
「這是菜單，請慢慢看，我一會回來為您點餐。」
「嗯。」
與功能表一同放在桌子上的，還有一杯溫熱的白開水，葉修拿起來抿了一口，再看向菜單的時候，有些訝異地揚了揚眉。
「竟然還是手寫的。」
端端正正的文字，字與字的間隔近乎一致，下面還標寫著花體的英文注釋，似乎可以從中看出書寫人一絲不苟的性格。
菜單上的菜式很雜，宮保雞丁、回鍋肉後面跟著的竟然是天婦羅和紅酒牛排，讓人有些感歎這家店的腦洞大開，不過菜單上邊角處的插畫倒是挺精緻的，他不知不覺把整本菜單翻完，又重頭翻到第一頁。
「吃什麼好呢？」選擇太多，反而讓人有種無從下手的地步，葉修的目光在紙上散落地飄零著，直至停留在菜單的某處。
「「蛋炒飯」？」他不由得一陣恍惚。
「好久沒吃這個了。」在看到這個名字的一瞬間，葉修就不假思索地確定了，「老闆，麻煩給我來一份蛋炒飯。」
「好的！」回應他的是少女清脆的聲音。
也許是人年紀大一些就愛懷舊吧，坐在軟軟的座椅上，他的思緒不自覺地飛到了十五歲的夏天。
那個時候他離家出走，在一間網吧裡遇見了蘇沐秋，該說是一見如故，還是臭味相投呢，反正就此結為了一生的摯友。
那時說過的話，做過的事，時至今日，還歷歷在目。
說來也奇怪，明明年紀大了，好多事情都記不清了，偏偏這些事情就像砂礫裡的珍珠似的，被時間的海浪沖刷得乾乾淨淨，在記憶的角落裡熠熠發光，連帶著每個細節都動人起來。
那時候他們三個人住在出租房裡，一向當少爺當習慣了的葉修當然是不會做飯的，蘇沐橙也一竅不通，做飯的重任就落在了蘇沐秋身上。他只好在網上搜著食譜，照著食譜上一步一步地做。可是那般靈活的手指，槍炮、格鬥無所不精的遊戲大神，在廚藝上竟然進展甚微。
直到最後，蘇沐秋所能做得恰如人意的一道料理，就是「蛋炒飯」。
那應該算是葉修所知的最為簡單的烹調了吧？米飯和雞蛋的混炒，說起來好像人人都會。但蘇沐秋炒出來的蛋炒飯，有著淡淡的滑嫩鮮香，而且一點都不油膩，仿佛有著一種幸福而溫柔的光芒，即使是蘇沐橙，也能開開心心地吃下一大碗。
但在那之後，就再也沒有吃到過那樣美味的蛋炒飯了。
從來沒有。
許多餐廳的蛋炒飯，油膩得簡直鬧心，而且蛋是蛋，飯是飯，根本就沒能融合在一起，跟沐秋做的蛋炒飯相差甚遠。
葉修不由得有些後悔起來，他為什麼要點蛋炒飯呢，無論如何，都不可能與記憶中的味道相媲美的吧？
「蛋炒飯來了！讓您久等了！」剛剛詢問他要吃什麼的少女，端著一盤金燦燦的蛋炒飯走了回來。
「賣相倒是挺不錯的。」
是最普通的那種蛋炒飯，只有雞蛋、米飯與蔥花的結合，沒有火腿或是雞肉的贅累。但白色的盤子裡根本見不到雞蛋的存在，只能看到金黃色的米粒堆積在一起，如同秋收後沉甸甸的稻穗。
葉修拿起勺子，輕輕地舀起一勺，一縷縷沁人心脾的清香飄逸過來，連半點油腥味都聞不見。
「這竟然是……蛋炒飯嗎？」
在蛋炒飯入口的一瞬間，那顆粒分明的口感簡直令人拍案叫絕，雞蛋與蔥花的香氣均勻地融合在了一起，與熱烈的米飯清香營造出一種獨特的風味。
「真好吃……」
金黃、青綠、潔白，三種截然不同的色彩交融在一起，凝結出一種清澈的美味，讓他不由得想起了張佳樂與孫哲平的繁花血景。
當他手持著卻邪穿梭其中的，眼前所見的，也是這般的美景。
難以想像一份簡單的蛋炒飯竟然能美味到這種程度，從舌尖到舌根，再順著喉嚨和食道一直到胃裡，沉睡已久的身體都隨著一聲聲的呼喊而被漸漸喚醒。
「多麼讓人懷念的味道……」葉修闔上雙目，細細品味著口中熟悉的味道。
說是熟悉，其實也不太對，眼前的這碗顯然已經超出蘇沐秋的廚藝不知多少，但由於記憶的美化，卻讓這份蛋炒飯與記憶中的那一份重合起來。
「喂！」
耳畔邊忽然傳來一聲熟悉的呼喊聲，葉修抬頭一看，正好對上一對再熟悉不過的黑色眼眸。
葉修站在原點愣了半天，才苦笑了起來，想收起自己虛渺的思緒，那雙眼眸的主人早已離開他多年，怎麼可能又以當初的姿態再次出現在他的眼前。
可是，雖然想要收束思緒，大腦卻完全不受自己的控制。
想要做些什麼……
真的好想做些什麼……
眼前的那道身影在叫完他一聲名字之後，便繼續向前走了，葉修站在原地，看著那一如往昔的少年漸行漸遠，所能注視的只有一個不急不緩的後背，隨後連背影都漸漸模糊起來。
再這樣站在這裡，那道影子就要消失了啊！
意識到這點的葉修開始奔跑起來，兩側的樹枝、行人如潮水般褪去，只剩下前方那個永遠追不上的影子。
什麼也不想思考，什麼都無所謂了，只要逆著光，順著這條路，跟著那個人跑下去就好了。
不知道究竟跑了多久，只知道永無止境地跟隨著那道身影，只是看見背影都覺得很美好。
直至眼中出現了一整片湖泊的水光，葉修才回過神來，不遠處的少年已停在了湖邊，眺望著遠方綺麗斑斕的雲霞。
夕陽在水面上投下巨大的倒影，那遠比鑽石更為耀眼的璀璨逐漸融入天際線當中，湖邊的那個少年忽然跳到湖邊的方石上，一隻手高高地伸展開，去夠遠遠的那道夕陽。
「沐秋！」葉修大聲呐喊著，呼喚著那個魂牽夢繞的名字。
少年轉過頭來，靜默無言，嘴角溫柔的微笑裡，似乎藏著將人深埋穀底的孤寂。
葉修此時才明白自己想要做的是什麼。
想要擁抱你，想要大聲呼喊你的名字，想要面對面地看著你的眼睛，告訴你心中的話。
遠處的夕陽又往下多墜了一點兒，那縷細細的光線就在離少年頭頂不遠的地方，少年輕輕地向上跳躍了兩下，終於讓暖暖的光線碰到了指尖，隨後整個人如同水晶一樣被光照得透亮而澄澈。
他在發光。
葉修凝視著不遠處那如同晨曦一樣的光，直至肩膀被人輕輕拍了一下。
他轉過身去，看見那個人清淺地笑著，如同當年一樣。
「葉修，別放棄啊。」
他眼中似有千般思緒，萬般不舍，但百轉曲折之後，千言萬語只匯成了這樣的一句話。
「嗯！」
葉修重重地點頭。
沒有哭，只是眼淚莫名其妙止不住地往下落。
心底好像有什麼死去了，又有什麼鮮活地重生，向著天空開出花來。
「那個……客人，這是紙。」幸平純走了過來，將一盒餐巾紙放在了葉修的面前。
「您沒事吧？」她小心翼翼地問著。
「沒事，哈哈……一大把年紀了還這樣，真是……」葉修笑著搖了搖頭。
幸平純不知道他在說些什麼，只是跟著一起笑了笑，看著這個男人的眼睛從灰濛濛的一團漸漸變得清明，像是被擦得明淨的窗戶。
「謝謝你的蛋炒飯，真的非常美味。」
葉修站起身來，在他面前的桌子上，是被吃得一粒不剩，乾乾淨淨的盤子。
「招待不周。」面對客人的誇獎，幸平純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了低頭，「歡迎再次光臨！」
這場雪來得快，去得也快，當他出門的時候，剛剛還像要淹沒整個城市的暴雪已經沒了蹤跡。
穿越這道餐廳的門的前後，葉修的心境已有了極大的轉變。
「接下來該去哪裡呢？」
他低下頭，腳步踩在積雪上發出嘎吱嘎吱的輕響聲，漫無目的繼續在街上游走著，因為大雪的緣故，路上的行人已是稀少，大多數的店鋪也已經關了門，倒是路邊的一家網吧裡依舊燈火輝煌。
他走到門口，輕輕抬頭。
那家網吧的名字叫做，「興欣網吧」。
如同宿命的呼喚一樣，他不假思索地走了進去。
隨後，一個叫做君莫笑的名字，再次響徹了整個榮耀。
而在屬於他的榮耀中，永遠有著蘇沐秋的身影。
作者有話要說：
榮耀，對他來說並不僅僅是遊戲而已，那是生與死的交織鍛鑄出來的最牢固的一條紐帶，並一直維繫在過往與現實之間。
所以，他才不願折斷，也不想折斷。
題外話：總覺得貓屋少了全職的故事不太完整啊，作者的執念這種東西，有時候還真是可怕呢（笑）
就如文案所說，本文不入V,因為我要備考的緣故，六月份正式開文，預計篇幅大約是三十章左右。現在放上第一章供大家留言，有什麼想看的故事就說說看吧。大概會有全職（廢話），盜墓，無限恐怖，龍族以及一些國漫，別的暫時還沒有想好，看你們啦~
Menu.002 蝦仁餛飩（上）
人生的轉折，往往發生在最不經意的時刻。
那些電閃雷鳴的詭雲波折，針鋒相對時固然驚濤駭浪，但常常三兩日之後便會拋諸腦後。倒是那些細枝末微，當時只道是尋常的小事，往後細細品味，能發掘出另一番意蘊悠長的況味來。
北風蒼涼的呼嘯聲不絕於耳，枯黃的草莖如折斷的旌旗，在漫無邊際的霜白中透不出半點生機，偶有幾片如柳絮般不請自來的雪花撲在吳邪的臉上，在他微涼乾燥的肌膚上布下薄白的印記，他卻置若罔聞似的，站在原地掰著手指細數著從指縫間錯漏的往昔，連手指被凍得麻木都不自覺。
「還有……一年的時間。」
十年，仿佛是一段極具魔力的咒語，在各式各樣的故事傳說中來回展現著存在感。葉修有不忘初心的十年榮耀，而在盜墓筆記裡，也有不離不棄的十年之約。這落在字裡行間不過一句「十年之後」便能輕描淡寫掩過的話，對於活在故事裡的他們來說，卻是無數個輾轉難眠的晝夜與黎明。
這些年來吳邪去過許多地方，風蝕的古城，流沙的廢墟，霓虹閃爍的喧囂都市以及青磚白瓦的寧靜小鎮，行過沙漠，見過海洋，有時是為尋求著什麼，有時則是徹底的漫無目的，但這走走停停間，卻惟有此處能讓他心神安寧。
畢竟，在這更往前一些的地方，裡面有一個人，曾與他一同度過生死，走過輪回，共面寂滅。
吳邪一言不發，沉默地望著前方，素白山脈連綿不絕無盡蜿蜒著，直至消失在某個褶皺處。他靜默地凝視著記憶中雲頂天宮所處的方向，像是在探尋著黑暗的最深處，宇宙的最遠方，拳頭則不自覺地握緊起來，而前路依舊被冰雪覆蓋，一如九年之前。
前路漫漫，兇險萬分，以吳邪此刻的條件，斷然是不能再往前走的，他也並沒有逞強的意思，只是在原地逡巡了一會兒，在這空山積雪上尋找著停歇在記憶中的某處中斷點，以及逐漸淡忘在中斷點中的前塵往事。
每當想著這些事情的時候，他專注的就像是河灘上攤曬著的鵝卵石，明媚而濕潤，軟滑而堅硬，又像是沾了陽春水的柳枝，韌得連撼都不能撼動毫釐。
「前年來的時候，差不多也是走到這個位置，去年的時候要再往上一點……」吳邪自顧自地念叨著，腳踏著的皮鞋輕巧地踏在雪地上，施加的力度不輕不緩，恰好是能在雪面上立足又不至於陷得太深的程度，呼吸間的白霧則融入蒼茫之中。
他幾乎每年都會在這冰雪崎嶇間走上幾遭，倒不是說這長白山的風光有多美——事實上他見的最多的只有一成不變的雪白，根本無暇顧及他物——而是為了在這路上踏下一些印記。前往雲頂天宮的路途他已謀算過幾多遍，哪一處路滑坡陡陰天需謹慎前行，哪一處偶有落石需小心避讓，就如此間最為純熟老練的導遊一樣，吳邪對此如數家珍。
所求為何物？不過來年重歸此途時，能早一些見著青銅門之後的那人罷了。
「阿嚏——」
凜冽的冷風向來不知疲倦，在打過一個噴嚏之後，吳邪不自覺地緊了緊身上的衣裳，同時低頭揉了揉自己有些發紅的鼻尖，天色已然不早，老天爺又不肯給面子，該是下山的時候了。
正這樣想著，他卻在抬頭的時候被一抹鵝黃佔據了視線。
在這素白雪野中，鳥獸飛絕，萬物枯寂，卻有這樣一株鵝黃色的小花仿佛被冬日之神遺忘一般，將根植入雪層下的土壤，安然而頑強地在這冰天雪地中生長著。
吳邪蹲下身來，垂眸看著這脆弱而堅強的小小生靈，因寒風而略顯乾涸的嘴唇抿成一條線，本想聞一聞是否有點輕柔的香氣，結果除了地表彌漫的濕潤氣息以外別無他物，不由得嘴角一哂，暗嘲自己的得寸進尺。
這在山下不過是再普通不過的野花，往往長在不知名的犄角旮旯，或是少有人過的路畔，常常被人連頭帶尾地踩進泥裡去。但只要根還在，它又會重新從地裡朝氣蓬勃地冒出頭來。
吳邪想了想，這株小花興許是種子掛在他的褲腿上，被他一路晃晃悠悠地帶到了這山麓，再掉入了踩出的狹小縫隙裡發出芽來，不論是其中哪一種，發生的概率都算是低至穀底，而同時實現更是堪稱奇跡。但不管這概率有多低，這株花此時此刻就這樣擺在他的面前。
他默默地看了一會兒這株小花，手從袖子裡伸出來，修長的手指輕輕碰了一下花瓣，看著這花兒一搖一擺地搖曳著，表情第一次變得柔和起來，有了些許笑意。
「真了不起啊，明年的時候，再來看你吧。」吳邪對著一株花這樣鄭重其事地許諾著，「我們說好了。」
上山容易下山難，對於攀登雪山的人來說尤為如此，在這偌大的長白山脈中，在這白雪皚皚的冰川上，若是沒有標記與導向，恐怕從黎明走到天黑也走不下去，但吳邪卻是輕車熟路地一路暢通無阻，在天幕拉上之前便到了山腳下。
此時並非長白山的旅遊旺季，雪山下的小鎮一片蕭索，幾處零星堆砌的院宅搖搖欲墜，人煙稀少，樹影幢幢，若是拿來拍恐怖片倒是連佈景都省卻了，只是這卻嚇不到時常在古墓與廢墟中轉悠的吳邪。他不緊不慢地盯著街邊亮起的為數不多的幾盞燈火，本想思考是去旅館裡泡碗速食麵度日還是再去上次的小飯館裡挑戰一下自己的胃口，不經意間卻發現了記憶以外的事物。
木門前墜著一枚光線微弱的燈泡，像是隔絕荒敗的月火，將底下的木門也一併照亮，吳邪也因此得以望見那扇門上招牌上隱隱約約的四個字。
「貓屋餐廳」。
「奇怪，之前我記得這裡……」
這裡之前是什麼呢？吳邪發覺自己的記憶出現了不可窺見的斷層，又或許，是他從未留意過這街頭巷尾的細節也說不定吧。
上次那家飯館是萬萬不可能再去的了，說句不中聽的話，王胖子用腳炒出來的菜都比那老闆炒出來的好吃，價錢還堪比京城二環內的餐廳，怪不得那老闆見自己進門，瞅著自己的眼神跟瞅只一頭撞死在樹樁上的兔子似的。
就是不知道這家餐廳怎麼樣，該不會也跟那家店一樣坑人吧？
「叮鈴叮鈴——」
吳邪輕輕按住鎏金色的銅制門把，往下稍稍用勁，木門便自然而然地向外敞開，而迎客鈴在耳畔響起的聲音清澈而動聽。
滿身風雪恍若在進門的刹那融化消解，店裡微醺的暖意燈光照在吳邪的身上，在他身上染浸上一層淺淺的光暈，他輕輕吐出一口氣，長白山冷冽的氣息綿長，卻在前行的路途中消弭無形。
或許是天色已晚，此時店裡的客人不多，櫃檯邊的少女埋頭算著賬，有一句沒一句地跟一吃著飯的客人搭著話，語氣略帶訝異：「哎？你竟然找到工作了嗎？」
「你這是什麼話？」葉修隨手抽出一張餐巾紙擦了擦嘴，「我看上去像是找不到工作的樣子嗎？」
幸平純仔細看了看他因長期不見日光而稍稍現出蒼白的面色，以及那雙如藝術品般精緻的手，認真地點頭：「像。」
「怎麼就像了？」葉修不依不饒，非要問出個所以然來。
「你不是剛起嗎？誰上班會這個點才剛起啊？」幸平純有理有據地說道。
「我上的是夜班……夜班你懂嗎？」葉修瞥了她一眼，「好了，錢我放這兒了啊。」
「嗯嗯。」幸平純似乎一筆賬還沒算完，還在那裡糾結著。
「對了，店裡提供夜宵嗎？」葉修又問道。
這次幸平純抬起了頭：「店裡九點半就打烊啦……我也是要休息的呀。」
她可不像葉修這麼悠閒，能睡到傍晚才悠悠哉哉地起床。
「好吧好吧。」葉修擺了擺手，「那我走啦。」
「慢走~」
當葉修經過吳邪身邊時，卻是不自覺地打量了一番這身材修長的青年，擦肩而過能有多久？充其量不過短短幾秒，不過這並不妨礙他將這人看了個仔仔細細。
江南水鄉養出來的孩子大多有種共通的特性，水嫩可人，蘇家兄妹如此，眼前這年輕人也不例外，若是有心去娛樂圈混上一遭，怕不是能成為不少小姑娘的夢中情人。更何況他雖然面貌青俊，眉宇與神態間還帶著一點頗具韻味的滄桑感，更是為底蘊增色不少。
吳邪則是聞到了他身上飄來的一股湯水的味道，蔥花、紫菜、香油，還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香氣，平時恐怕還不覺得何如，這會兒只覺得饞蟲入心，在肚子裡蠢蠢欲動了起來。
作者有話要說：
總算是考完了建造師的考試……真是勞累呢。
大家說的我都看見啦！不過篇幅有限，畢竟我七月份還要開新書呢，所以應該會選擇性地選一些吧0 0
希望大家多多留言評論~非常感謝~
Menu.003 蝦仁餛飩（下）
葉修向來是自來熟，甭論認不認識都能搭上兩句話，更何況眼前這人雖說從未見過，但總覺得有些眼熟，因此腦子還沒轉過來，倒先是看著他肩膀上濡濕的痕跡問上了一句：「外邊還下雪呢？」
吳邪先是一愣，杭州古董店小老闆與生俱來的修養讓他迅速搭上了話：「早就停了。」
那是他路上不小心碰著樹枝，撞上撇下來的落霜才弄濕的。
「這樣啊。」葉修搓了搓手，在手心呵了一口氣，臨推門出去前撂下一句：「天冷，吃碗餛飩吧。」
吃碗餛飩，這句話不知怎的在吳邪的心底落下一顆種子，以至於過一會兒幸平純問他要吃什麼的時候脫口而出：「來碗蝦仁餛飩吧。」
「好的，請稍等一會兒。」幸平純對答如流。
餛飩算是流轉最為久遠的民間吃食之一，也算是一方水土養一方的經典範例——各地的餛飩在稱謂、做法以及口味上都有所不同。但不論是哪裡的餛飩，是餛飩也好，雲吞抄手也罷，大都要趁著那一口鮮活熱乎的勁兒一口吞下去，盡情感受那一份氤氳的人間煙火氣息才算得意。
像是這般寒意沉沉的日子裡，吃一碗熱氣騰騰的餛飩再合適不過。
餛飩本就皮薄，不需燒上多久，否則那搖搖晃晃在湯麵上浮沉的小船可就破釜沉舟了，吳邪坐在座位上撥弄了一會兒那印尼風格的貓形熏香壺，不多時一碗餛飩就端了上來。
「這是您點的蝦仁餛飩，請慢用，如果要加醋的話，醋就在您右手旁邊的小瓶裡。」幸平純溫聲說道。
「謝謝。」吳邪極有禮貌地點了點頭，但手上並不見動作，他吃餛飩向來不加醋，店家苦苦熬了半天的湯料，若是被自己不識好歹地加了些佐料進去而失卻本身的滋味，那可就得不償失了。
「這賣相可真是不錯。」他似觀摩客人獻上來的古董一般仔細咂摸著，在柔和的燈光下，嫩滑的餛飩皮如雪紗一般在湯中飄蕩著，那緊致微紅的蝦仁裹在裡邊，隨波而動，就如同一尾尾公園池子裡貪得無厭的胖金魚一樣，露出白花花的肚皮，而身上的波光粼粼流動著。
吳邪輕輕舀起一枚餛飩，方方正正的薄皮折疊裹餡，剛觸及唇齒便順溜地滑入口中，而細軟質感的皮，入口即化的餡兒，再加上那醇美的湯水，那滋味可真是神仙難救。
嘴裡先被這起伏的皮與湯安撫了一遍，再輕輕一咬內裡的肉餡。不管面皮擀得再好，肉餡不行也全是白搭，全瘦則太柴，肥脂過多油水又過於豐厚，像是這般肥瘦相間的五花是正好，而蝦線抽得乾乾淨淨的蝦仁再這麼輕輕一咬，仿若最深幽的寶藏也躲不過摸金校尉的打探一樣，清潤彈牙，那美物的鮮與彈就這樣無處遁藏，吳邪長長地歎了一聲，感覺全身都溫暖了起來。
「好久沒吃過這麼好吃的餛飩了。」他心裡這樣想著，動作卻是一點都停不下來。
舊時在蘇杭，街頭小吃裡最缺不得的一樣就是餛飩，吳邪還記得那時候走街串巷的小販們挑著的「駱駝擔子」。什麼老字型大小，什麼百年老店，那都是近些年摳字眼弄出來的玩意兒，那年頭的餛飩店難以稱之為「店」，一根晃晃悠悠的長扁擔，便承擔著店家全家老小滄桑歲月的裡人生。
賣餛飩的人清晨大一早便會出門，扁擔的一頭是放著柴火的行灶，雖說有些簡易，但大鍋就在上邊冉冉冒著熱氣，而另一頭則是煙薰火燎沾著柴灰的櫥櫃，裡邊放著面皮肉餡，佐料木柴以及包好的餛飩，瓶瓶罐罐琳琅滿目，看得年幼的他眼花繚亂。
餛飩販子並不像磨菜刀的人那般吆喝，他們的手裡往往會拿著一個竹梆子——那是兩頭掏空的一截竹筒，不知還做過什麼別樣的處理，總之只要用木棒往·上邊輕輕一敲，那獨特的聲響便會穿過青磚巷弄，白牆黑瓦，傳入饑腸轆轆的人們的耳膜之中。
若是有人喊上一句來一碗餛飩，那原本還在慢慢悠悠走在青石路上的小販動作立馬就會變得麻溜起來。擔子往地上一放就穩穩當當地拿著水壺往鍋裡倒開水，底下的爐火扇得紅旺旺的，待水一燒至沸騰，一個個包好的餛飩就趕著趟兒似的往裡跳。那些細皮嫩肉的餛飩一開始像是尚未□□的小骨朵，很快就被熱浪催得花葉舒展，層層綻放，空氣裡也騰起一陣雲煙似的白霧，而誘人的香氣就這樣幽幽嫋嫋順著牆壁往外淌。
配菜早在煮餛飩的時候就擱好了，紫菜蝦皮，外加一點兒榨菜丁，用半勺熱湯這麼一沖，再把熟透了的餛飩盛進去，擠擠挨挨的小百合就這樣在碗裡冒出了頭。假如是秋冬寒夜，店家還會體貼地加一兩滴紅油進去。
尚在年幼時的吳邪碰見賣餛飩的，總會看得目不轉睛，他總是在瞧，瞧他們如何平地裡燃起一地炊煙，又像是變戲法一樣端出一碗碗熱氣沖天的湯餛飩，看得目不轉睛，哈喇子都要流下來了。
這時三叔總會扯著他往回走，他也不吭聲，任由自己的小手被拉著往前走，頭卻像是被膠水粘住了似的一直向後看，直到三叔長歎一口氣，拉著他去餛飩攤子那要上一碗餛飩。
「真是服了你了，你這孩子，天天就知道吃！」三叔總會這樣恨鐵不成鋼地看著他，看著他抱著小碗吃得不亦樂乎連一點搭理的心思都沒有，才又長歎一聲，「也給我嘗兩個。」
如今這柴爐早已不問世事，隨著過往的一切墜入落寞的長河中，街上也看不見走街串巷挑著扁擔的餛飩販子，但「柴火餛飩」這名字卻是一脈相承流傳了下來，作為一些餛飩店裡的招牌保留著。
只是名頭雖還在，內裡卻早已變了樣子，偏偏在這一片荒蕪的大山底下，他又重新找回了當初抱著餛飩碗不肯撒手的貪戀。
「時間真是過去很久了啊。」
自從那時到現在，咿呀學語、蒙學初開的孩童成長為身上已染上暮色的青年，其中經歷種種，滋味重重，而自己所做的一切，也不過為了「無悔」二字罷了。
他不再是那個能肆無忌憚站在馬路中央舔碗的小孩，不能再因為身上有著別人化作的保護傘就任性妄為，如今的他，已成為了自己從前從未想過的那種人。
只是，有些累了啊。
吳邪又忍不住去想，如果上帝將兩條路通往的目的地在他的眼前描繪清楚，那麼十年前的他究竟會選擇安安穩穩地做他的古董店小老闆呢，還是踏上與如今同樣的道路呢？
他本以為自己會對這問題猶豫很久，但心中卻是三下五除二就得出了答案——他依然會做出同樣的選擇。
「老闆，結帳。」吳邪把連湯都一滴不剩的碗放在桌上，「多少錢？」
「十塊就好了，您是付現金呢還是掃碼？」在櫃檯前的少女問道。
這價錢倒真是讓他有些吃驚，十塊錢這麼有分量，這怕不是五年前的物價了。
「掃碼吧。」他從善如流，從懷裡掏出手機。
再次走出那家餐廳的門時，吳邪的手心難得有了些溫度，他再次望向長白山的方向，只可惜此刻天色已晚，什麼都看不清了，但他仍舊在心中默默念著。
「西湖邊上的鋪子關了不知道多久了，電費跟水費的催繳單也該有好幾張了吧，灰塵少不得也有不少，回去的時候，得好生打掃一番才行。」
「小哥，等我帶你回家。」
作者有話要說：
總覺得每一章的字數要湊齊三千格外費勁。
仔細想了想，大約是人名太短的緣故吧……
現在真是非常想念吉爾伽美什這樣的名字了。
Menu.004 豆花飯(上）
宇宙最為不可思議之處，在於它是可以被理解的。
深邃的雙眼凝望著那在無數典籍中描繪過億萬次的星空，那是漫長歲月裡自然演化出的奇跡，博聞強識的楚軒自然一眼能識別出在正北方位巋然不動堅如磐石的北極星，而由於身在鬧市的緣故，其餘星座若隱若現渺茫萬分，他找尋到天邊的雙子座的兩顆亮星之後便失去了興趣，獨自帶著身後的阿諾向前走著。
不論是天邊周轉的星空，還是腳下這蒼茫的大地，這裡的世界與現實世界別無二致，但身處於恐怖片輪回的楚軒卻深知這一切不過是主神虛擬的造物。
不過，自己以前所認為的真實，就真的是真實嗎？楚軒對此也並不確定。
「你們別過來！誰敢過來我就殺了她！」楚軒的腳步忽然停了下來，頭頂內衣店招牌的粉色霓虹燈映在他面無表情的臉龐上，而耳機裡傳來的吵鬧聲不絕於耳，「你……你你你！你再過來一步，我就把那佛經給揉碎了！」
果然內訌了。
雖然事情的經過與他預想中的有些差別，但結局倒是殊途同歸，他的心中不起波瀾地聆聽著那邊爆發的鬧劇。
在送予鄭吒他們的聯絡器裡，為了便於掌握他們的情況，他在裡面安裝了竊聽裝置，如今看來，倒是派上了用場。
竟然讓無關緊要的新人接觸至關重要的道具，而且還天真地將所有人都納入自己的陣營，這樣的行徑怎麼想都覺得既天真又可笑。
耳機裡響起鄭吒一聲痛徹心扉的怒吼，以及汽車疾馳而過的聲音，顯然，那本擁有著降魔之力的佛經已遭遇了不測。
「真是可惜。」
如果有機會的話，楚軒還想研究一下那本佛經究竟有著如何特異的力量，如今看來，卻是高估了他們的保管能力了。
但是人總歸是能逐步成長起來的，比起冷漠而不近人情的他，鄭吒這樣熱血而聖母的小白反而更適合成為一個團隊的領袖。人們總是情願將身家性命交付於與他們一樣會犯錯會意氣用事的普通人，而不會信任心思縝密隨時可能因為整體利益而將他們出賣的天才。
不過楚軒也並不會責怪他們，畢竟，這就是凡人的智慧所局限之處。
「喂。」他撥響了鄭吒的聯絡器，「是我……」
楚軒並不是想去嘲笑對方或是怎樣，而是真心誠意——有朝一日他竟然會將這樣的詞語用在自己身上，連他自己都有些詫異——向對方提出一些建議。
「所謂的對與錯，站在不同的立場上會有截然不同的看法，你唯一做錯的事情，就是未免太一視同仁了。身為團隊的領袖，能力越大責任也越大，但該拋棄什麼，該堅持什麼，這方面你還有所考量才是。」
「無論如何，請你記住一件事情：你並不是救世主，你並不是為了拯救他們而活，而是為了活下去才需要他們的力量，千萬不要把這順序給顛倒了。」
不管怎麼說，中洲隊的未來還維繫在這個人身上，他可不想迎來團滅的結局，然後讓上級派來的特種兵最後白手起家從頭開始。
而且，他還欠著這人一份人情。
他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誠懇一些，可惜在鄭吒聽來仍是極致的冷漠，但是對方顯然也能聽出來他聲音裡包含的好意，「……楚軒，你為什麼要跟我說這些？這一點都不像你啊。」
「抱歉，之前是我考慮得不夠周到，才讓你們身處險境。」楚軒說的是讓鄭吒帶著他的求救訊息回到現實世界卻被國家機關追殺的事情，假如自己在其中多加一條保護他們安全的消息，事情大可不必如此，他們也不至於鬧到決裂的程度，「我欠你一個人情。」
那時鄭吒與其說是為他與家人在死亡面前命懸一線而氣憤，倒不如說是為楚軒不加偽裝的態度——那冷漠而無情的姿態，似乎為了達成目的任何手段都能運用出來。假如這樣的人是你將後背交付的隊友的話，你一定也會為之感到心悸不已的。
不過楚軒與鄭吒本就天性不和，就算這件事不起爭執，也早晚會在別的地方鬧得山崩地裂，還不如趁早挑明的好。
人天生便擁有一種劣根性，一旦是與你一派的人，千般缺點都會放大，而一旦站在相隔的兩派去，就又會念起那一丁點好來，就比如此時的鄭吒，聽到那三兩句好言好語，竟覺得往日裡跟活閻羅一樣無情的眼鏡男此時也面目可親了起來。
「……你就這樣愛國嗎？」鄭吒顯然還在糾結這件事情，「明明都已到了這樣的地方了，竟然還想著將那些什麼……」
他一時有些說不出來那些拗口的冷僻名詞，楚軒替他答上了：「高效電池，穩定氫聚合反應堆，以及高斯遠端炮，這是國家花費了極長時間都未能研究出來的科技，但在主神空間可以很方便地兌換到有關它們的資料。」
「啊對……」鄭吒接著說道，「都已經這樣了，你還想著將那些資料送給國家，即使會讓自己遭受主神懲罰也是如此，為什麼啊？」
從某種意義上來講，進入到輪回世界之後，其實就已完全脫離了現世，人人朝不慮夕，都在想著如何在這危機四伏的恐怖世界中活下去，在這種環境下，竟然還有人想著報效祖國，即使是鄭吒這種人也想不出來這般荒謬的事情。
「你誤會了。」楚軒淡淡說道，「我另有別的考慮。」
只是那般考慮並沒有向鄭吒說的必要。
鄭吒也沒有繼續追問，他急匆匆地問道：「你那邊怎麼樣，還安全嗎？要不要來跟我們會合？」
經過這一連串隊伍裡的動亂，這時的鄭吒才意識到存在于團隊中的智者是多麼可貴的財富，因此就像溺水的人抓住河面上的一根稻草一般不肯鬆手。
這一大串連珠炮似的提問並沒有打亂楚軒的節奏，他依舊語氣淡漠地說道：「不必了，「咒怨」可不會因人數的多寡而有所改變，人多了反而礙手礙腳，我還是單獨行動吧。」
鄭吒想抓住水面上的一塊浮木，偏偏這浮木在水面上飄得自在，壓根兒不想理他。
楚大校現在總算是學了些人情世故，沒有直截了當地說出嫌棄他們的話語，但鄭吒分明聽出了這樣的意思，他只好訕訕地說道：「好，那你注意安全。」
「等回去了我們再……」鄭吒的話還沒說完，就聽到對面的一陣忙音——楚軒懶得與他寒暄，居然直接斷線了！
「還差一些。」楚軒此生不懂情愛，不曉怨懟，對於人心向來只是憑藉資料類比似的把控，依照最大概率的方式行事，向來不曾虧欠過誰。
唯有兩人才稱得上是有些對不起，一是將楚軒從培養艙內一手培育出來的「父親」，但他臨終前念念不忘的新銳科技，楚軒已從主神空間得到了科技藍圖，因此便了無遺憾。二則是因為他種種設計而九死一生的鄭吒，那畢竟是個老好人，也是很適合作為團隊領袖的人，只是有些好過頭了。
但是，他能成長，能進步，不像楚軒一樣，從一開始就失卻了未來與可能。而楚軒所能做的，便是讓他前進的道路更為通暢一些。
「不過，在那之前，先找個地方吃頓飯吧。」楚軒如此盤算著，對於以身為餌準備獨自對戰伽椰子，以求為鄭吒他們換取情報的他而言，這說不定是此生的最後一餐，不知道去哪裡吃飯才好呢？
就在這時，他忽然發現了一扇門。
是一扇烏木色的黑門，門上繪著一隻貓咪，上邊還寫著「貓屋餐廳」這樣的字樣。
就去那裡吃好了。
「阿諾。」他揮手喚道自己的黑衣保鏢，那足足兩米的魁梧身材立在他身旁像是疊起的山峰，「跟我走。」
站在那扇木門前，楚軒不帶遲疑地擰動門把手，邁步走了進去。而後店內的空氣溫暖著他，自進入咒怨世界之後，他身上纏縛著的濕軟陰冷的感覺都隨之褪去了幾分，恍若身上攀附的不可見的毒蛇乍醒，繞開一圈遁走了一般。
作者有話要說：
無限恐怖……快穿流以及無限流的鼻祖，不過現在的小孩看過的都少了吧？
我記得好像是我中學時期看的0 0
Menu.005 豆花飯（下）
此時的貓屋裡客人不過大小貓三兩隻，葉修昨晚為刷某個野外BOSS熬了一夜，跟晝伏夜出的夜貓子似的，早晨十點多剛躺下，這會兒才勉強起床，頂著雞窩似的亂糟糟的頭髮溜達著下樓，到貓屋裡點了份魚香肉絲蓋飯。
剛進門，他就瞅見前兩天見著的那青年，打了聲招呼便自然而然地坐在他身邊搭上了話。
「你家裡是開古董店的？」聊上幾句之後，葉修饒有興致地問道，「在西湖邊上？」
「嗯，就在西冷印社附近。」
西湖畔邊的西冷印社，北倚孤山，東靠白堤，周邊的地價可不便宜，葉修眨了眨眼睛，笑道：「那有空可要去叨擾叨擾。」
「這兩年可關著門呢，你來了也白來。」吳邪也笑了起來，「還是明年再說吧，到時候我給你沏壺好茶。」
院子裡的水潭這些年該積了不少淤泥，回去之後清一清，放幾條遊魚放進去或許能恢復成從前的景致。臨水種著的幾棵夾竹桃也不知過得如何，要是枯死了，少不得要另種幾株別的植物，杭州的花市離得也不遠，倒也方便，只是不知道小哥喜歡什麼樣的。
「對了。」吳邪不著調地想著這些若有若無的問題，而葉修像是想起什麼似的說道，「小老闆，你幫我瞧瞧這玉佩怎麼樣？」
小老闆，這稱呼倒是親切，有許多年沒聽過了。
「玉佩？我看看。」吳邪應聲道。
不論是做古董行當，還是墓穴倒鬥——這兩行本就是共通的——大都需要絕佳的眼力勁兒，不然把西貝貨當作寶貝揀回去了，又或是高價買下了假貨，那種蝕本的買賣可做不得。
葉修用桌上的紙巾擦了擦手，小心地從兜裡拈出一小盒子，說道：「你幫我看看這個值多少錢？」
這玉佩他一直不願戴，就這樣妥帖地小心收藏在身邊，生怕一個不小心弄髒弄壞了。
吳邪接過去一打開，裡邊放著一枚玉佩，雖說簡單質樸，只在正中刻著一個「葉」字，不帶多餘的紋飾，但色澤純正，而且通透。他仔細勘摩了一番說道：「這玉佩嘛，不是什麼古董，最多也就十幾個年頭，不過是上好的和田玉籽料……」
吳邪估摸了一會兒，報出一個價來：「現在大概值五六萬塊錢吧。」
和田籽玉這些年價格飛漲，現在值五六萬，放在十年前恐怕也是小幾千才能買的下來，葉修點了點頭，淡笑著將這玉佩收了回去，
當時他們住在十平見方的出租屋裡，連炒飯要不要加個蛋都得掂量半天，資金匱乏捉襟見肘。蘇沐秋這傢伙可好，在他生日那天非得送這麼一枚玉佩，還說上邊刻著葉字覺得與葉修有緣，就從外面路邊攤上撿來了。他的這段話葉修連半個字都不肯信，可是問他究竟多少錢也不說，支支吾吾的，就說才幾十塊錢。葉修當時就覺得裡邊有貓膩，如今預想成真，心底卻多了些感慨。
「您的魚香肉絲蓋飯來了，請慢用。」淺栗色長髮在腦後束成馬尾的少女輕聲說道，她緩緩將託盤上的瓷盤放在桌上，其上點綴著翠綠的蔥花與淺墨色的木耳碎，而魚香汁散發出的迷人香氣則輕易地俘獲了葉修，他忙不迭地拿起了筷子，準備犒勞自己早已空空如也的肚子。
「叮鈴叮鈴——」
門口的白貓迎客鈴忽然響了起來，幸平純將盤子放下後上前迎接道：「歡迎光臨。」
推開木門走進來的先是戴著一副眼鏡的青年，他身材高挑，肩膀端正，只是臉上面無表情，行走間有種軍人特有的令行禁止的果斷。跟在後邊的則是不論外貌還是體型都與施瓦辛格分外相似的大塊頭，兩人皆穿著剪裁合身的黑衣，像是從《駭客帝國》的片場裡走出來的一樣。
站在這兩人面前，大概不論是誰都會感覺到十足的壓力吧，何況楚軒不帶掩飾的犀利眼神仿佛能將人看透的顯微鏡似的，更是令人頭皮發麻，在一旁高談闊論的葉修與吳邪聲音都小了些，幸平純猜測著他們的身份，小心問道：「請問二位元需要點餐嗎？」
「嗯。」楚軒的臉上不帶太多的表情，像是在說著與自己無關的事情一樣，「你這裡有什麼顏色好看的菜嗎？」
顏色好看，對於並無味覺的楚軒來說，他對於料理的評判大抵只有這一條。
「顏色好看的菜？」幸平純倒是第一次聽見這樣的點菜要求，她想了想，問道：「豆花飯怎麼樣？」
貓屋裡用的辣油不光味道正宗，連顏色都是一等一的鮮明，那在紅海中沉浮的雪白浪花，該是符合這位客人的要求的吧。
「豆花飯？」常年在實驗室度日的楚軒聽過這名字，卻從未嘗過，「嗯，來兩份吧。」
他身後的阿諾雖然是主神的造物，平日裡的表現與機器人別無二致，但也是需要能量供給，而不能喝機油了事的。
換句話說，該吃的時候就得吃。
「好的。」幸平純偏頭看了看那面無表情的黑衣保鏢，「請稍等一會兒。」
微博上常常有人爭論鹹豆腐腦與甜豆腐腦的區別，以至於劃分成了「甜黨」與「鹹黨」，吵得水深火熱不可開交，大有引發第三次世界大戰的趨勢。
而每當這時，地處於川蜀一帶的人們則會在萬分不解與幸災樂禍中搭起小板凳，吹著涼風坐山觀虎鬥，同時嘴裡還互相小聲嘀咕著：「他們在說什麼啊？豆花難道不是辣的嗎？」
這固然只是一句玩笑話，但對於熱衷於美食的人來說，無關地域，無關口味，凡是能帶來幸福的料理就是美味的料理，就如環肥燕瘦，各有所愛，斷不會因為個人的喜好而否定某種食物的價值。在那些人的手指指點點互相diss的時候，他們早已不管鹹甜兩碗豆花下肚，同時茫然而疑惑地抬起頭來：「你們怎麼還不吃啊？」
地處中原的長安古城，豆腐腦總是鹹口的，深棕色的湯汁裡綴著些褐黃色的榨菜丁與星甸斑斕的香菜，微鹹滑嫩的豆腐腦沾著這湯汁與榨菜丁一同竄下去，還有些增味的蝦米與香油，鮮鹹爽口，胃袋在那刻獲得溫和的安寧。
而飄逸著吳儂軟語的江南小鎮，豆腐腦就與甜品店裡剛做出來的布丁沒什麼區別，溫暖柔軟，入口即化，像是傍晚透過窗簾照射來的暖暖的光，有的帶著淺淺的紅豆與抹茶香，每一口都如蜂蜜般甜蜜。
而川蜀地區的豆花就不太一樣，潮氣自每年的伊始便開始生長，自磚前瓦後絲絲縷縷地滲透出來，因此它並不是尋常的鹹甜口味，而是火紅火紅的辣，紅得像是坦坦蕩蕩的耿耿赤心一般。
「這是兩位的豆花飯。」幸平純將兩碗米飯與一大碗豆花放在了楚軒與阿諾的中間，「請慢用，若是米飯不夠吃可以隨時叫我。」
平時的豆花飯裡，大多是將煮熟的豆花與蘸水分開放置，幸平純覺得那樣麻煩，便自作主張地攪在了一起。嫩白如玉的豆花浸在鮮紅的辣椒蘸水中，漂浮著幾抹翠綠香蔥如悠悠遊蕩的舟船，就如呈現在前的舞臺劇一般絢爛。
「嗯。」楚軒的神色平淡，不具備嗅覺的他自然聞不到裡邊撲鼻而來的辣香，他只覺得這看上去有些好看，而身旁的阿諾卻是眼睛都看得直了。
用餐，對於楚軒來說，一向是補充碳水化合物的代名詞，他對身體總是有著極度嚴格的把控，糖分、維生素、鹽分都依照最適宜人體的比例進行攝取，不過是例行公事罷了，但此時，他卻對這份豆花飯多出了一抹好奇來。
「真是可惜，如果能嘗得出來味道就好了。」他略有些遺憾地低頭，「阿諾，吃飯吧。」
阿諾本就只聽從他的命令列事，聽到允許吃飯之後，他便以機械化的動作舀了一勺豆花到碗裡，隨後混著米飯一同入口，稍稍咬上一口，他忽然面色一變，口中吐出兩個字：「好辣！」
「嗯？很辣嗎？」楚軒疑惑開口，他第一次聽見阿諾說出「是」以外的詞來。
可惜不管再怎麼辣，自己應該也感受不了吧，楚軒的勺裡襯著一大塊顫顫巍巍的白色，他能體會到裡邊的滾燙溫度，但經過基因強化的軀體並不需要顧慮太多，上顎與舌頭將其輕輕壓碎，能將常人燙傷的豆花就這樣順滑地溜入了嘴中。
由於將他製造出來的研究人員的嚴密把控，楚軒自出生開始就被抹平了一切基因上的「缺陷」，他不會恐懼，不會害怕，不會因難過而落下眼淚，關於常人的一切情緒他都不擁有，就如人形電腦一般，擁有著常人難以企及的智慧。
不過這並非是如何值得豔羨的事情，因為在擁有著這智慧的同時，楚軒也失卻了活下去的理由。
當一切承諾的枷鎖與羈絆的牽連都蕩然無存之後，他便會坦然地選擇從這個世界上消失，這是他早在很久之前就謀劃好的事情。
但在那一刻，他卻分明體會到了體內一種莫名的衝動。
「這是什麼感覺？」
楚軒本該驚訝，本該皺眉，本該為身體出現的異狀而驚呼出聲，但在體內激素的嚴密把控下，他只默默地僵住了身形，用心探究這異樣的感覺。
但阿諾卻分明發現，他的主人，從這一刻開始，似乎有了些許的轉變。
楚軒從來的感受，都覺得自己像是被隔絕在一層嚴密的鎧甲裡，不具備痛覺、嗅覺與味覺，不懂得何為哭何為笑，他所有的情緒從來不是發自內心，而是依照思考得來，模仿人類的行為而作出對應的表現，但在此刻，他卻感知到了眼睛與耳朵所能觀測的以外的世界。
有股洶湧的熱流正在楚軒的胸口奮力沖蕩著，仿佛正需要更為狂放的通道來釋放出來，它們灼燒著，滾燙著，這種感覺是如此陌生，陌生到楚軒幾乎都叫不出它的名字。
那封印的知覺，那鎖銬的思維，都被這一碗豆花飯的熱浪所吞噬，就像五行山上如來佛祖設下的法帖被人伸手一揭，而困押山下五百年的齊天大聖仰天怒嘯，石破天驚。
「這是……」
辣。
人們常常說五味雜陳，將辣並列為酸甜苦鹹中的一味，但實際上，辣並不屬於味覺，而是痛覺，是熱與痛的綜合反映。
楚軒將這種感覺與腦海中的資料庫做著對比，確認這種感覺是辣帶來的快感之後，他又開始困惑了起來。
「我的痛覺恢復了？」
楚軒從懷裡掏出一根銀針，面不改色地紮進自己的胳膊裡，在確認手臂上並無知覺之後，他的目光重新移向了那鮮紅的豆花飯。
良久之後，他才想通了其中的關節，大約是解除基因鎖的時候，基因鏈回縮產生的異變使得自己舌尖的黏膜恢復了些許感知的能力。
也即是，他能體會到「辣」的感覺。
「店長，再來一份豆花飯……」楚軒說完這句之後，又在後邊補充了一句，「多擱點辣。」
「還要多放點嗎？」幸平純有些訝異地問道，她之前都有些憂心自己是不是放多了辣椒，才讓客人半天都沒有動筷子。
「嗯。」楚軒點了點頭，瞳孔中顯露出一絲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狂熱的火星。
那麻木而遲鈍的味覺一經喚醒，便讓楚軒感受到了從未有過的刺激感，儘管那足以將四川人都辣哭的辣度讓阿諾早已撂了筷子，楚軒卻是吃得停不下來。
辣而不燥，辛而不烈，來自于蘸水的辛辣鮮香在味蕾之上搖曳著，綿白的豆花細嫩而不碎，不知是否是楚軒的錯覺，他甚至能進一步體會到豆花漫散的清香，與粒粒分明的米飯的甜潤滋味。
「呼……」
在兩大碗豆花飯都消滅殆盡之後，楚軒長舒一口氣，他感覺有液體自額頭上緩緩滲出，用手一擦才發現，那竟然是汗水。
他居然會因吃飯而吃得滿頭大汗，這放在從前，是他根本不曾想過的事情。
而感到滿足的不僅是肚子，還有心，仿佛在味蕾被滿足的同時，也填滿了心中的空缺。
那或許，是被人們曾口口歌頌過的，美食的力量。
「小老闆，你身邊有什麼稀奇一點的東西嗎？」將魚香肉絲與米飯一掃而光的葉修還在跟吳邪聊著天，古董店老闆這一身份，在他眼中似乎跟能隨時隨地拿出新奇道具的小叮噹沒什麼區別。
「稀奇的？」吳邪與他也頗聊得開，他想了想，從內襯裡拿出一件烏黑鋥亮的尖銳物件，它前端是稍長的尖錐形，中身略微有些彎曲，側邊以篆書寫著兩字，在燈光下隱隱有著潤澤的光芒，頗有跨越歲月的年代感，「這東西算嗎？」
「這是什麼？」葉修一下來了興致，「感覺像是……什麼動物的爪子？」
「嗯。」吳邪輕輕點頭，「是穿山甲的爪子製成的摸金符。」
當年曹操設立「摸金校尉」與「發丘中郎」，將潛藏於墓穴之中的奇珍異寶盜取出來以擴充軍餉，後摸金與發丘一起，連同搬山、卸嶺成為了盜墓的四大派系，而摸金符正是摸金一派的專屬辟邪之物。
吳邪自然不是摸金一派的傳人，這摸金符是他此前下古墓時在一處早已作古的屍骸身上尋來的，那墓室的東南角裡還有一盞早已熄滅的蠟燭，估計也是那人點的。
「這麼厲害啊？」葉修像聽什麼神鬼異事一樣滋滋有味地聽著，冷不防身旁卻傳來了一聲冷淡的詢問聲，「這個摸金符，你賣嗎？」
「啊？」吳邪抬起頭來，看見剛剛進門的客人正仔細地打量著自己手中的摸金符，「這個……」
他還沒來得及猶豫，就聽見對方報個一個價格：「三十萬，怎麼樣？」
對於能在主神空間裡肆意兌換黃金與鑽石的輪回者來說，區區五十萬不過九牛一毛，但楚軒怕自己喊的價格太高會顯得太不切實際，便隨口喊了一個懸在中間的價格。
「五十萬？」楚軒又問道。
「等等……」吳邪也聽出來了對方的志在必得，但他還是忍不住好奇，「你要這東西有什麼用嗎？」
摸金符是盜墓中人專用的辟邪用具，眼前這人看上去根本不像是做這一行的，倒像是個悶在實驗室裡的教授或是研究員。
「……」楚軒沉默了一下，半真半假地說道，「近來我被厲鬼纏身，所以……」
人的想像往往比言語更有說服力，他話沒說完，故意給對方以遐想空間，而葉修恍然大悟地盯著他的額頭：「怪不得你印堂發黑呢。」
吳邪這些年稀奇古怪的事情也見過不少，察覺出楚軒身上纏縛的陰冷氣息之後，便爽快開口：「那這東西就送給你吧。」
「嗯？可以嗎？」楚軒適時控制自己的情緒表達出一絲驚喜。
「反正對我來說，也是沒什麼用的東西，只是拿來做做紀念。」吳邪笑道，眼中漫出溫柔的光，「如果你想要的話，就拿去吧。」
「謝謝……」習慣以利益做交換的楚軒，面對如此坦蕩的吳邪，一時之間竟是無所適從，遲疑了一下才道出一聲感謝。
在轉身離開貓屋之前，他還聽見那兩人還在說著什麼。
「幾十萬的東西你說送人就送人啦？」葉修看向吳邪的目光有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我也不知道那東西值多少錢，反正是順手撿來的，別人有求，就送給他吧。」吳邪壓根兒沒把這放心上。
「你那裡還有什麼不想要的好東西嗎？」葉修卻是搓了搓手，「不介意的話也送我一點？」
「……沒有。」
「唉，小氣！」
結完賬之後，楚軒帶著身後的阿諾一同走出了那扇木門，果然，在走出這扇門之後，那仿若濕冷的蛇信舔舐自己的感覺又重新回到了身邊，而絲絲縷縷的黑氣在望不到的陰暗裡擴散著。
他從懷裡掏出那枚摸金符，身形一輕，這種感覺卻是陡然減輕了不少，辟邪之名，名不虛傳。
天邊遮掩的雲層不知何時散去了，顯露出天鵝絨一般柔軟的星空，數不清的細碎星辰在銀河中閃耀著。假如以天文望遠鏡觀測的話，能望見赤紅與漆黑交織的光環，黃灰兩色恍惚間纏繞成一團的星雲，以及與天空，與海水，與陸地一般生機勃勃的顏色，盤狀的星系在空中流轉著。
那是億萬年的演化中所誕生的奇跡。
而更為奇跡的，則是腳踏著這片大地上的人類。
楚軒矚目著那萬千星辰，路燈下投射的影子挺拔而堅韌，直至耳朵裡的聯絡器傳來聲響，他才回過神來。
「楚軒……楚軒……」裡邊是鄭吒上氣不接下氣的喘息聲以及接連不斷的槍響，「我們遭到襲擊了……你……你如果……」
通話在這時戛然而止，傳來嘶嘶嘶的電子訊號聲，楚軒卻毫不在意，他早已跟蹤定位了鄭吒他們的位置，隨時都可以過去。
「走吧，阿諾。」
他摸了摸懷裡藏著的靈類子彈，不再停步地向前走去。
而星空，就在他的頭頂上。
作者有話要說：
嘗試著多寫一些客人之間的互動，唔，似乎感覺還不錯，看來可以繼續努力。
好了，大家晚安啦~
Menu.006 白糕
梅英散盡，草木新生，而後雨雪霏霏，北風烈烈，這五指山下種種景致，這數百年來，孫悟空已看得真切。
春夏秋冬，四季輪轉，年年如是，山間的桃林燦若繁霞，雜草叢生的小道不見痕路，孫悟空抬起頭來望著頂上歪七扭八的紅褐色果實，又懶懶地將目光投向挎著竹籃的少女，細細地打量著問道，「你這小姑娘是打哪兒來的？」
這方圓數十裡的一草一木他都已熟悉，偏偏這小姑娘像是突然從虛空中冒出來的一樣，一晃眼就落在了自己跟前。
「這個嘛……」幸平純也不知該作何解釋，她本來是想出門給人送些東西，誰知將貓屋的門一打開就一腳踩空落到了這荒郊野嶺，睜眼便望見了這在五指山下的孫悟空，她只得實話實說道：「我從這門裡出來就到這了。」
孫悟空又瞅了瞅幸平純身後的漆黑木門，那懸浮在灌木之上的門上繪著一隻不知道哪門子出路的精怪，瞧著模樣普通，但剛剛這小姑娘正是從這門裡掉出來的。
只要不是來找茬的天將或是妖怪，孫悟空的火眼金睛一概一視同仁，依他看來，這木門估計是哪位神仙的法寶，而這小姑娘不小心動了動才到了這，他也懶得管它，出聲道：「那你還是早些回去吧。」
這貓屋的門偶爾會發生這樣的時空錯亂，回去之後要記得找侑子小姐報修一下才行，幸平純四下張望了一番，對自己的處境心下了然，又笑著對孫悟空說道：「不急，我想在這裡再看看。」
「這裡有什麼好看的？」孫悟空偏頭看了看周邊，三兩隻青尾蝶在針草叢裡飛舞，樹上沾著幾枚胖乎乎的白繭，大多是稀疏平常的景色，「你這小孩不怕我，倒是稀奇。」
若干年前，當孫悟空還是花果山水簾洞裡那叱吒風雲的美猴王的時候，不論是誰，都多是恭恭敬敬地待他，唯恐惹得他一時不快，被他掏出金箍棒大鬧一通。以至於不管神仙妖怪，閻羅地仙，在他被如來佛祖一掌壓在山下之後，盡皆拍手稱快。
這些年來，除卻看守他的五方揭諦與土地神祇，也偶爾有過路的神仙路過看看稀奇，雖說大多打個照面就算揭過，但大多目光促狹，一切盡在不言而喻之中。
——你這倒楣催的猢猻也有今天！
偏偏從這門裡掉出來的小姑娘卻對他笑，笑容清淺，目光明亮，毫無城府芥蒂。
「我怕大聖做什麼？」幸平純反問道。
「你認得我？」孫悟空驚訝道，他還以為這數百年過去，世間早已忘卻了他的名字。
幸平純點點頭：「當然記得，爺爺跟我講過你的故事。」
「噢？他怎麼說的？」一聽這話，孫悟空來了興趣。
幸平純琥珀色的眼眸往上瞟著，回憶著有關於齊天大聖的故事，「他說大聖武功蓋世縱橫三界，十萬天兵天將都奈何不得，還說……」
自誇自擂那可算不得本事，旁人道來才聽得舒暢，孫悟空有些飄飄然，覺著比當年一棒掃翻巨靈神還來得得意，見幸平純卡殼了，便催促道：「還有呢？還有呢？」
「還有……」幸平純有些糾結，再往後可就是西天取經立地成佛了，講出來算是劇透，「爺爺還說大聖火眼金睛身如玄鐵，長生不老還有七十二變，一個筋斗就是十萬八千里……」
她搜腸刮肚地將這些事情說與孫悟空聽，那被壓在五指山底下卻依舊威風凜凜的腦袋抖了抖，「想不到俺老孫如今還有這麼大名氣。」
這數百年來被強壓於此的淤懣仿佛都散去了幾分，孫悟空精神抖擻，連天生戾氣的五官都柔和了些，昂了昂頭，可惜脖子被卡得嚴實，只好在原地晃了晃。
「你爺爺是做什麼的？說書的麼？」
「我爺爺呀？是個廚師。」
那年頭可還沒有廚師的說法，不過孫悟空還是能聽懂：「廚子是吧？」
「嗯，差不多吧。」說到這裡，幸平純像是忽然想起什麼似的將竹籃放了下來，「對了，大聖要不要嘗嘗這個。」
「這是什麼……」孫悟空好奇道，當那竹籃表面靛青色的包袱布拉開時，嫋嫋的白煙自其中升起，些許鑽入他的鼻息裡，讓他情不自禁發出一聲感慨，「好香！」
那有些像是新收的稻米蒸熟後的氣味，但又要稍甜一些，隱隱帶著點似有似無的酒香，勾得孫悟空的饞蟲都冒了出來。
「這是「白糕」，才做好沒多久的，現在吃正好。」幸平純從竹籃裡取出來一塊，獻寶似的遞向孫悟空，「大聖嘗嘗吧。」
「好啊。」這數百年來都以銅汁鐵丸維生的孫悟空尚有一隻胳膊能動，只不過手肘被壓住了，活動範圍不大，他一把接過幸平純手中的白糕，往嘴裡一扔便大嚼特嚼了起來，三兩口一整塊就下了肚，圓眼一瞪：「好吃！」
「真的嗎？」幸平純笑意盈盈地望著他，仿佛這比玉皇大帝的嘉獎都來得歡喜，「那大聖要不要再來一塊？」
「這……」孫悟空卻沒肯再接下去，他抬起眼睛望著眼前的少女，不無疑慮地問道，「小姑娘這是要送人的罷？我這麼吃了是不是不太好？」
他精通七十二般變化，卻讀不懂人心，這些年來在五行山下所思甚多，卻覺不出自己有何差錯。但有一件事他卻是想得清楚，別人待他一分好，他便還以十分，這世上願待他好的，已然不多了。
因此雖然肚裡依舊鬧著饑荒，孫悟空還是推辭了一番，「我嘗一個就算了，你這剩下的還是該去哪去哪吧。」
「沒事的！」幸平純的聲線溫溫地鋪展開來，「我再做就好了。」
她早晨四點多就起來了，尋常人家做白糕，先是用糯米粉混上白糖發酵，再上蒸籠裡蒸過便算好，用時並不算長。幸平純卻嫌那樣做出來的白糕帶著的發酵酸味太濃，而且失了糯米的清香味道，因此非要在發酵之後的米漿裡再添上新米漿合在一塊蒸出來，花的時間就要長了一些。
不過這樣做出來的口感的確不錯，孫悟空剛剛囫圇吞下去，此時口中還有那清甜的餘味，他又接過幸平純手中的白糕，遲疑著開口：「那……那我就不客氣啦？」
「吃吧，我這裡還有呢！」幸平純向他亮了亮這竹籃裡邊擠擠攘攘的胖乎乎的白糕，潔白無瑕，一個挨一個，疊得整整齊齊。
「唔……」孫悟空再次拿起一塊咬了下去，之前吃得太快未曾體會清楚，這會兒才發現這白糕味道比他想像中更為美味，不由得讚歎道，「這可比玉皇老兒宴席上的糕點好吃多了。」
柔軟噴香的白糕一入口時，首先便能感受到近乎讓人沉溺的軟糯與獨屬於糯米的濃濃米香，而發酵得來的幽幽酒香如山澗直落黃泉，順著喉嚨便向著肚子裡下去了，在鼻息胸腔繾綣地氤氳著。
「這是你做的？」孫悟空吐了口氣，感受著呼吸間的淡淡甜香，略有些詫異地問道。
「對啊。」幸平純眨了眨眼。
「憑這手藝，你早晚能在天上混個一官半職。」孫悟空歎了口氣，像是若有所感似的感歎道，不管是什麼官，總比他那弼馬溫的官職大。
「我才不要到天上去呢，我想像大聖一樣。」
「像我一樣？」孫悟空啞然失笑，「我有什麼好的？
「能上天入地，想去哪兒便去哪兒，想做什麼便做什麼。」幸平純認真說道，「大聖，你不知這世上有多少人羡慕你呢。」
十萬天兵天將也抵不得這一位齊天大聖，手持金箍棒，身穿金甲聖衣，披風赤紅如血縱橫無敵，是最恣意的活法。
「羡慕我？羡慕我做什麼？」孫悟空漫不經心地說道，他很想翻個身，可惜不太能做到，「羡慕我被壓在這五行山下嗎？」
「這……」幸平純一時有些接不住這話茬，「大聖你總有一天能出來的。」
「總有一天……誰知道是什麼時候啊。」孫悟空一仰頭，以他的角度望不見五行山上的法印，只能長歎一聲，「罷了罷了。」
幸平純倒是知道他什麼時候能出來，只是在那之後的孫悟空，磨平了棱角，消散了傲氣，當年鬥天鬥地無畏不懼的齊天大聖，變成了打只妖怪還要瞻前顧後請來救兵的鬥戰勝佛，再也不能一往無前地殺他個片甲不留。
隨波逐浪，或是灰飛煙滅，那無所不能的英雄，大都逃不出這樣的結局。
「你要是沒事兒，就回去吧，不然待會兒那幾位護法神來了，少不得回去又要跟人多嘴多舌。」孫悟空當幸平純是哪位神仙的道童，為她考慮著。
幸平純點了點頭：「那大聖保重。」
「保重。」
幸平純收拾好竹籃，緩緩向後走著，半道上忽然問了一句：「大聖，我今後還能再來看你嗎？」
只可惜半晌都沒有回答，就在幸平純推開貓屋的木門，即將踏入門檻的時候，才聽到後面一聲悶悶的聲響。
「你要來，便來吧。」
如今的他又攔不住誰。
「好的！」幸平純回過頭來歡喜地答應道。
待那扇木門消失於虛空之中，孫悟空仰天望著，不知這小姑娘下回過來，會帶什麼好吃的呢。
總之，有人能陪他說說話，他已是很感激了。
作者有話要說：
最近總是懶懶散散的，提不起勁
或許是五月病尚未痊癒吧..
等一個暑假
Menu.007 牛肉麵（上）
嘉世又輸了。
這對於關注著榮耀圈大小事務的人們來說算不得什麼大驚小怪的事情，二十輪聯賽如軲轆輪轉的車輪往這嘉世王朝的身上碾了過去，不論是對上輪回霸圖還是虛空百花，大多是一邊倒的結局。岌岌可危的倒數第二的排名已使他們踩在了薄冰邊緣，稍有行差踏錯便會落入掉級的深淵。
多可笑啊，三連冠的巍巍霸主，季後賽時大家都要燒香拜佛祈求自己不要第一輪抽到的對手，如今已成了人盡可欺的軟柿子，虎落平原恐怕也沒這般淒慘，只是嘉世的粉絲們笑不出來，而身在嘉世俱樂部的蘇沐橙也笑不出來。
在看完今天比賽的複盤之後，空蕩蕩的嘉世訓練室只餘下兩個人，冷色的燈光灑在鍵盤上，顯得這氣氛格外清寂沉默，蘇沐橙取下耳機，出聲向角落裡的另一人問道：「你不跟他們一塊兒嗎？」
孫翔聽見這邊的動靜，正按動著滑鼠的手一停，有些迷茫地摘下沉重的電競耳機，「……什麼？」
蘇沐橙只得再重複一遍：「你不跟他們一塊兒去吃飯嗎？」
今次的比賽結束之後，雖說仍是輸了，但至少輸得不算太難看，比以往進步不小，因此嘉世上下的心情還算不錯。劉皓他們帶人去了大排檔，大有不醉不歸的趨勢，只餘下孫翔與蘇沐橙在訓練室裡進行日常的例行訓練。
「明天又不是週末，我想再看一遍團隊賽的複盤。」孫翔緩緩開口說道，目光不曾離開過螢幕，「不太有心情。」
「那我先走了。」蘇沐橙點下關機鍵，起身披上外套。
「嗯，慢走。」孫翔又重新戴上了耳機，表情認真而專注，在一排排黯淡的座椅中，他的存在尤為醒目。
蘇沐橙惱他搶了葉修的位置，孫翔雖說對人情世故不太關心，但對此倒是洞徹清楚，兩人的關係幾乎沒有修復的可能，但蘇沐橙並不對他擺臉色，對他的指令也盡力聽從，因此相安無事。只是沒有意外的話，他們恐怕一天到晚都說不上幾句話。
「輸了比賽竟然還有心情去喝酒……」在蘇沐橙出門後，盯著螢幕的孫翔苦笑著歎了一聲，就算是從前的越雲戰隊，大家也從未這樣懶散過。
只是他初來乍到，雖說掌管著鬥神「一葉知秋」的神級帳號卡，又接任了嘉世戰隊隊長，但他畢竟是個外來者，人微言輕，多說上幾句或許還會惹惱了別人，還不如不說。
掩上訓練室的門之後，蘇沐橙一時不知道該往哪去，是回宿舍從冰箱裡拿點零食刷刷劇呢？還是出去找家店吃頓夜宵呢？她摸了摸有些空空的肚皮，決心還是出去走走。
走路的時候不許玩手機，葉修曾對她三令五申過，她表面上乖乖聽話，在葉修看不到的地方卻仍是故技重施。用圍巾加帽子將自己裹得嚴嚴實實的蘇沐橙一邊往外走，一邊掏出手機刷著微博。
一打開微博，鋪天蓋地的私信與評論迅速堆上了99+的醒目氣泡，蘇沐橙看都懶得看一眼，徑直刷起了今晚的熱搜。
#孫翔一挑三#，這一熱搜話題已被熱情的嘉世粉絲刷上了榜首，她點了點，排名前幾條的微博大多都是行銷號的視訊短片，龍牙、天擊、霸碎、連突，一連串炫目的連招自一葉知秋的卻邪下傾瀉而出，將對手打得落花流水。
熱評幾乎清一色都是嘉世粉絲在搖旗呐喊，職業聯賽裡的選手水準差距並不大，這一賽季二十輪聯賽下來，也僅僅發生過三次一挑三的壯舉而已。前兩次是黃少天的夜雨聲煩與韓文清的大漠孤煙，但那打的都是弱隊，不比孫翔這次的有技術含量。在自帶有色濾鏡的粉絲們眼中，孫翔赫然已經超越了劍聖拳皇，比肩如今的「榮耀第一人」周澤楷了。
在這磅礴一致的吹噓聲下，若是有人沒看過今晚比賽的結果，或許會以為是嘉世贏了這場比賽也說不定。蘇沐橙就瞧見有個樓中樓說了一句「那又怎麼樣，還不是輸了嗎？」，被人追著噴了一路。
可是，那是實話，他們的確是輸了。
微博裡還有人貼出了積分表，計算起了嘉世戰隊自倒數第二一路奮起直追殺入季後賽的可能性，只可惜前期積分差距實在太大，簡直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在察覺到這一點之後，埋怨前任隊長葉秋的評論出現在了蘇沐橙的眼睛裡。
「我就說葉秋老了，不行了，就不知道早點退位讓賢嗎？這下可好，嘉世被他拖累著連季後賽都進不去。」
底下是一片附和聲，蘇沐橙點開評論框，很想質問一下這些人知道些什麼，憑什麼能說出這樣的話，但手指點了點又忍住了——她登的是大號，要注意個人形象。
他們根本就不知道葉修為了這個戰隊付出了多少，只知道一味的埋怨指責，她微不可聞地歎了一口氣，嘉世，已經不是從前的嘉世了。
就這樣，蘇沐橙一邊走路，一邊全心全意地刷著微博，卻是不小心撞到了從轉角裡走出來的旁人的身上，往後晃了個趔趄，差點摔倒在地。
「你啊你。」那人一把拽住站不穩的她，語氣是蘇沐橙熟悉的無可奈何，「又邊走邊玩手機。」
拉住她肩膀的手殘留著淡淡的煙草味道，尖上還有剛冒出頭尚未修剪的指甲，蘇沐橙笑著仰起頭來：「你怎麼在這啊？」
她本以為是偶遇，結果葉修指了指她頭頂上的網吧招牌：「我在這做網管呢。」
「網管？」蘇沐橙一怔，之前葉修跟她說去休息，她還以為是去度假或是做別的什麼，誰知道竟然就在離自己一街之隔的地方，她望著「興欣網吧」那極接地氣的名字，語氣很是複雜地問道，「很辛苦的吧？」
「還好吧，包吃包住，免費上網，每月還有一千八工資。」葉修給她扳著手指歷數興欣網吧網管的種種福利，完全察覺不到從榮耀教科書變成街邊網管的失落，「倒是比前些年的待遇提高了不少。」
「只可惜裡邊不讓抽煙，有點不太自在。」葉修略有遺憾地說道，這也是他為什麼會獨自站在外邊吹著冷風的緣故。
「咕——」
「那……」蘇沐橙本來想說些什麼，可是肚子卻不爭氣地叫了起來，讓她的臉上不自覺染上一抹緋紅。
葉修倒是見怪不怪，他笑著說道：「餓了嗎？要不跟我去吃夜宵吧。」
說話間，葉修便已將她帶到了貓屋的門口，蘇沐橙盯著那繪著黑貓圖案的木門，從裡邊隱隱約約飄出些讓她饑餓感加劇的料理香氣，讓她有些魂不守舍。
「叮鈴叮鈴——」
迎客鈴的悅耳響聲在蘇沐橙的耳側響起，她跟隨葉修向前走著，暖黃色的燈光在刹那將她照透，沉積的陰霾仿佛也在那刻一掃而光。
「店長！」見幸平純正要說話，葉修搶先開口了，「還沒關門吧？來做份宵夜怎麼樣？」
手上拿著拖把，正準備告知葉修打烊的幸平純有些頭疼地看著進門的葉修，「我正想關門呢。」
「那算了吧。」蘇沐橙扯了扯葉修的衣袖，「咱們換一家。」
吃慣了貓屋料理的葉修哪兒還看得上旁邊那些街邊小館，他嬉皮笑臉地湊上去說道：「店長，我剛剛都跟她說了這裡有家特別好吃的店，你總不能讓我下不來台吧。」
幸平純看了看他，又瞥了一眼後邊的蘇沐橙，決定給這位初次見面的女孩一份面子，松了口：「那你們就坐外邊吧。」
「來來來，坐。」葉修輕車熟路，像是在自己家裡一樣招呼著蘇沐橙坐下。
幸平純將菜單送了上去，又開了口：「對了，如果要點東西的話，現在只能點面，其餘的東西都已經收起來了。」
葉修也體諒她的難處：「好，我們就點面。」
功能表上除了尋常的拉麵、牛肉麵，還有烏冬面之類的料理，不過想想也知道連炒菜都不肯做的店長也不可能花半天時間揉麵團，葉修與蘇沐橙點了一份紅燒牛肉麵，又點了一份雞湯面。
「別人都要打烊了，還麻煩人家。」幸平純進廚房裡忙活之後，蘇沐橙嗔怪道。
「沒事沒事，我跟店長熟。」葉修的臉皮堪稱城牆，「而且這家店的東西是真的好吃，你不信嘗嘗看。」
「真的嗎？」蘇沐橙對此表示懷疑，哥哥第一次下的面齁得能鹹死人，這人都能面不改色地吃下去的。
作者有話要說：
還未寫完，暫且到此吧……
Menu.008 牛肉麵（下）
兩人天南地北地聊了一會兒，葉修忽然講起了今天比賽的事情：「今天你打得不錯啊，個人賽玩得那小子一愣一愣的。」
蘇沐橙挑眉問道：「今天的比賽你看了？」
「是啊，我們網吧的老闆娘是你的鐵杆粉絲，怎麼可能不看呢？」葉修笑著說道，「要是晚上回去她知道我跟你一塊兒吃的夜宵，指不定會怎麼嫉妒我呢。」
蘇沐橙眯著眼睛看著他：「她不知道你是葉秋？」
「我說了，可她不信呐。」葉修攤了攤手，「不過你們團隊賽輸得有夠難看的。」
「嗯。」一說到這事，蘇沐橙本來高昂的情緒就降下來幾分，「整個隊伍都完全脫節了，我不知道該怎麼打。」
身為團隊內的槍炮師，本該是被重點保護的對象，但對方卻輕而易舉地將他們分割開來，逐個擊破。
從前，從前葉修在的時候，可不是這樣的。
「不過孫翔倒是出了一番風頭啊，一挑三……你覺得他這人怎麼樣？」葉修問道。
「嗯……」蘇沐橙一時不知道該如何回答，最後遲疑著說道，「還成吧。」
「還成是怎麼還成？」葉修對這個答案很不滿意，「就照直說吧。」
「本來我對他印象挺不好的。」蘇沐橙想了想之後說道，第一天來就對葉修甩臉色，任誰的印象也好不起來，「不過這些天看來，他這個人還成，就是沒什麼心眼。」
「而且，他是真的勤奮。」蘇沐橙深有感觸地補充道。
不論是曙光興起的清晨，還是月上闌珊的深夜，嘉世俱樂部的訓練室裡總能在固定的位置見到孫翔的身影，他總是在孜孜不倦地學習著一切有關戰鬥法師的技術，近乎達到了廢寢忘食的地步。
「他是真的很想超越你啊。」蘇沐橙笑著說道，孫翔之所以會變成這副模樣，一多半是原因是他這位前任鬥神帶來的壓力。
「只可惜，努力的方式錯了。」葉修頗有些遺憾地搖了搖頭，隨後說道，「不過，多撞幾次壁就好了。」
他缺的是與團隊的配合乃至於大局觀，知曉自己在不同的局面下應該做什麼事情，而不是一味追求單打獨鬥的能力，事實上，即使是以葉修的眼光來看，這方面他也是足夠了。
但好在他還年輕，年輕就是資本，還可以去慢慢意識到團隊的重要性，逐步提高個人的綜合能力，就算繞了彎路，撞幾次壁也沒什麼大不了的。
蘇沐橙聽出了他的言外之意，苦笑著說道：「他撞得了壁，現在嘉世可再也不能撞壁了啊。」
孫翔有時間，嘉世可沒有。再撞壁的話，嘉世就該掉到次級聯賽跟那些名字都沒聽說過的隊伍打了。
「劉皓他們還是老樣子嗎？」
「……嗯。」蘇沐橙點了點頭。
遲到早退，也不按時訓練，經常一打電話就是半個多鐘頭，動不動就出門吃夜宵，這些情況沒有改善，嘉世的低迷又豈是將一葉知秋的操作者換掉就能解決的問題。
葉修沉吟片刻，又問道：「孫翔怎麼看？」
「他在隊裡不太愛說話，都是劉皓管事。」
「那完了。」葉修直截了當地給嘉世判了死刑，「估計真要掉級了。」
「唉……」蘇沐橙長歎一聲，就如沉霾將至，霧鎖長河一般，嘉世變成如今這副模樣，並不是一人或兩人的問題，但那些人並不解決問題，只是妄圖以踢皮球似的方式互相推諉，那便個個成佛，誰也無功無過了，只是眼見著一座通天大廈搖搖將頹，卻無人可支。
蘇沐橙早已萌生退意，在葉修離去之後，這種意願便更勝以往，進入榮耀的職業圈本就是誤打誤撞的事情，走至如今的地步更是巧合中的巧合。假如葉修的故事是吟游詩人傳唱不息的史詩，那她就是所有詠唱調之後的句號，而今劇演落幕，史詩終結，她便只想安穩地臥在他腳邊，不問世事。
「兩位的面來了，請慢用。」說到這裡，幸平純端著託盤將兩份熱氣騰騰的麵條送了過來，「要放醋的話，這旁邊的小壺裡就是。」
「麻煩店長了。」
葉修許久沒和蘇沐橙一同單獨吃飯，但動作倒是嫺熟，他麻利地分好餐具，再仔細地將碗裡的佐料拌勻，讓翠綠的香菜與蔥花沉浸在紅豔的湯水之中，再讓細長的麵條裹上一圈清亮的汁，他將拌好的面往前一推，又著手料理自己的那一份：「快吃吧，泡久了就軟了。」
在他拿著筷子較勁的時候，餘光卻發現蘇沐橙杵著下巴呆呆地望著他，也不動筷子，眼神焦距在兩米以內，瞧他瞧得很是認真，烏黑的長髮順勢披散下來，黑白對比更顯驚豔。
從前蘇沐橙上學那陣，葉修也是這樣，初時照顧她時還笨手笨腳，後來便輕車熟路，向來除了鍵盤滑鼠別的一概不碰的手指，也染上了廚房裡的煙火氣息。
而今一晃，已是許多年過去了。
葉修看來是著實餓了，一點都不客氣，拌完之後挑起一筷子麵條吹了吹就往嘴裡送，看來是餓得不輕。蘇沐橙也學著他的樣子，瞪著大大的眼睛望著碗裡，溫潤的熱氣熏著她的臉龐，倒有點霧裡看花那意思。
筷子靠近嘴邊吸溜一口，吞咽下去之後卻是不由自主地深吸了一口氣——柔韌爽滑的麵條帶著一股辣椒的誘人香氣，偏偏內裡穀物的清香也不容忽略，在嘴裡遊弋的還有湯汁的清香與牛肉的醇香，這味道簡直不要更美。
她總算是明白了葉修為何執意要帶她到這裡吃飯，軟韌適中的麵條既彈口又勁道，切成薄片的牛肉稍抿即化，只餘下縈繞在齒間的鮮香，中間夾著些白淨清亮的蘿蔔絲與新鮮翠綠的菜段，麵湯也不顯油膩，撇去上邊飄著的紅油就能輕易入口，的的確確是以前從未品嘗過的美味。
「怎麼樣？味道不錯吧？」葉修不無得意地問道，瞧著他那模樣，不知情的人恐怕會以為這碗面是他做的。
「嗯。」蘇沐橙毫不顧忌淑女形象，大口大口地吃著面，末了還打了個飽嗝，看得葉修一陣子失笑。
說來也奇怪，蘇沐橙加入嘉世之後，也不是沒跟著俱樂部裡的人去過高級餐廳，那些料理在吃慣了垃圾食品的蘇沐橙面前也算美味，但與眼前這碗牛肉面相比，卻總讓人感覺少了些什麼東西。
少了些什麼呢，蘇沐橙說不清楚，她想了想，或許是距離吧。這碗牛肉麵不論怎麼想都是家常的味道，能令人想到那些在河畔山腳瘋玩了一天的野丫頭，帶著滿身大汗與泥濘，空著肚子回家之後媽媽煮的那一碗麵條——儘管蘇沐橙從來未經歷過這樣的事情，但她卻能想起這些畫面。
碗裡只剩下零星的蔥花與幾瓣香菜，蘇沐橙抹了抹嘴，向葉修問道：「你最近在忙什麼？」
「呼——」並未直接回答，葉修喝了一口湯，「你還記得那把傘嗎？」
「那把傘？」蘇沐橙一愣，從過往飛速四掠的的記憶碎片裡拾起了一片，「「千機傘」嗎？」
「你還記得啊？」葉修揚了揚眉。
「當然記得，那還是我起的名呢。」蘇沐橙開口說道。
那是蘇沐秋的得意之作，即使在榮耀的職業圈裡摸爬滾打了這麼多年，蘇沐橙也從未見腦洞如此奇特的武器，能在二十四系職業裡自由切換攻擊形態。
「快看快看！」剛剛打造完成千機傘的蘇沐秋瘋狂拽著葉修的胳膊，後者手指一晃，按錯了一個鍵，競技場裡本應放出龍牙的一葉之秋忽然莫名其妙地原地放了個落花掌，被對方逮住機會一陣狂追猛打，最後飲恨敗北。
「你幹嘛啊？」望著螢幕上的YOU LOSE，葉修與他身後正在觀戰的蘇沐橙一同臉色不好地轉了過來，可蘇沐秋像是置若罔聞似的，興沖沖地將螢幕一拉，讓他們看著裝備編輯器裡徐徐旋轉的一把收攏的素白長傘。
「你們看！這把武器帥不帥！」蘇沐秋捂著自己的心口，一副難以置信的樣子，「天啊，我真是個天才！」
「帥帥帥。」葉修瞥了一眼，敷衍似的回答道，又回頭拉起鍵盤，準備與剛剛嘲諷自己的傢伙再戰一場，一旁的蘇沐橙也把小腦袋移了回去。
……蘇沐秋有些納悶了，到底誰是親哥？
剛點下準備鍵，還沒到過場動畫，葉修又被蘇沐秋拉了過去，還得聽他不滿的抱怨：「你們這也太敷衍了吧！我這還沒演示呢！」
「那你演示啊。」葉修漫不經心地說道。
只見那把白傘忽然一撐，傘面迴旋，變成了一面盾，緊接著又一收攏，尖端凸起，赫然化作了長矛的姿態！
還沒等蘇沐橙與葉修發出感歎，長矛的尖端突然變作了黑洞洞的槍口，發出一聲震撼的槍響，而後太刀、法杖、長棍的形態也依次展現出來，幾乎晃花了蘇沐橙的眼睛。
葉修看得意猶未盡，催促道：「繼續啊。」
蘇沐秋的手從滑鼠上收了回來，歎氣道：「現在還只有這麼幾種。」
「那以後還會有別的形態嗎？」蘇沐橙兩隻眼睛骨碌碌轉著。
「那必須啊！」蘇沐秋誇下海口，「怎麼說也得能變個千兒八百種吧？」
「那這把傘叫什麼名字？」
「這個嘛……」蘇沐秋看著裝備名裡的空白遲疑了一下，「還沒想好。」
「那就叫他它千機傘怎麼樣？」
「嗯！這名字好！」蘇沐秋伸手揉了揉她的頭髮，「就取這個吧！」
心靠得近的人，連白日夢也會做到一塊去，葉修像是與蘇沐橙想起了同樣的事情，露出了一樣的表情：「我把君莫笑轉到新區了。」
蘇沐橙沉默了一下，似是在想這些事的關聯，「你要把這個號練起來？」
「是。」葉修承認道，「不過最麻煩的還是千機傘……我還不知道怎麼把它從五十級升到七十級，要多嘗試嘗試。」
「缺材料？」蘇沐橙心下了然，製作新裝備的過程往往伴隨著大量的材料損耗。
「嗯。」葉修點點頭，「你要是有空的話，上來幫我打幾個副本吧。」
「好啊。」蘇沐橙一口應了下來，「我回去就建號。」
「那你可得快些練級，趕緊到25級吧。」
「好好好……」蘇沐橙繼續應道，沖級，下副本，打材料，忽然覺得自己仿佛回到了好幾年前自己剛剛接觸榮耀那會。
「走吧，咱也別在這閒聊了，店長都盯著咱倆看好幾回了。」葉修把飯錢擱在了桌子上，「店長，錢我就放這兒了啊。」
「好的。」
蘇沐橙走在前邊，一出貓屋的門，外邊那濕冷的空氣便迎面而來，弄得她鼻子癢癢的，葉修跟在後邊，目光卻停留在蘇沐橙那從容傾瀉的柔軟髮絲裡，偶有幾簇碎發翹起，卻也顯得俏皮可愛。
他笑了笑，修長白皙的手指探進那長髮裡握成一束，一縷一縷地撥開而後重疊，不輕不重地撥動著，仿似餘音繞梁。
「幹嘛呀？」蘇沐橙轉過頭來，那雙清澈而乾淨的眼眸盯著他。
「沒什麼。」葉修收回自己的手，揉著自己的短髮說道，「快回去吧，天涼。」
「嗯。」蘇沐橙說話的聲音悶聲悶氣的，「你好好保重。」
蘇沐橙走出幾步，又往回看，卻見身後那人還沒走，只是懶懶散散地靠在牆上點燃了一支煙，目光一直隨著她的腳步向前延伸著，見她回頭，還揮了揮手。
她也招了招手。
「沐橙啊……你想轉會的事情，可要再考慮一下……我知道公司裡對葉修不好，你不高興，但是……」
剛一上樓，蘇沐橙就接到了心急火燎的楊姐打來的電話，她輕輕開口，止住了對方的話頭：「沒事，楊姐，我就問一問，不走。」
「啊？不走了？」電話那頭的絮絮叨叨戛然而止，似乎覺得有些不可思議。
「嗯，不走。」
她要在這裡等他回來。
蘇沐橙站在窗邊，依她的位置恰好能看見興欣網吧的門口，她怔怔地望著，一直望到那人熄了煙，將煙頭丟進垃圾桶裡，再磨磨蹭蹭地進到網吧裡去。
明天的話，去買一張第十區的新卡吧。
她這樣想著。
作者有話要說：
快三萬字了呢0 0
Menu.009 二鍋頭
關中的冬夜，有著些許濡濕的涼意，仿若有細微的水汽沿著衣袍攀升，再順著竹葉與骨節滑落。深秋的清寒與雁去相得益彰，恍然間是玄冥君享盡天間玉宵三千，終於肯接替了少昊君的位置，而揮手附贈的便是這人間泠然仙氣。
天幕是一片日殞後的濃黑，靜月隱沒在層雲之後，八百里曠野馳道四境，抬眼便是蜿蜒起伏的山巒丘陵。而林川田地便星羅棋佈般灑落在江流宛轉之間，及膝的冬草尚帶著渾圓露珠，晚風自秦嶺南山間拂來，就在這莽原下掀起圈圈漣漪。
而四通八達貫穿東西的平坦道路，通往的盡頭，則是數百年間巍峨不倒的「長安城」。
風唳蟲鳴都已消逝在這高聳的城牆下，門樓頂上的火盆剛添了薪柴，一時飆升的烈焰直沖天際，順帶著照亮這灰濛濛的地界——戒備森嚴的城樓之上，門垛間萬千□□蓄勢待發，面目猙獰的獸首獠牙外突，越發讓這刻骨的涼意沿著不知多少熱血鋪就的地面擴散。
當今聖上文韜武略臻於極致，宏圖霸業胸納山河，四夷賓服，萬邦來朝，而久負盛名的長安城更是巍然重地，容不得任何人撒野放肆。偏偏在這鳥獸噤聲，天地靜默的朱雀門前，黯淡模糊的燈火卻照出鐫刻頗深的入石劍痕。
「欲上青天攬明月」，數十道錯落密佈的劍痕銘刻已久，卻依舊劍意凜然，仿佛能憑這遺址推測出當日那白衣劍客禦劍而上，直破蒼天的一劍的駭然威勢。若在白日裡，說書人少不得添油加醋，講述那青蓮劍仙初入長安時如何不知收斂豪氣萬千，蔑視朝堂不容世俗，提壺踏夢以三尺長劍挽一朵劍花，於刀光劍影中摘下輕雲星河賦詩一首，在森嚴威肅的城門上提劍留筆，繪聲繪色事無巨細，仿似親眼所見。
行俠仗義，快意恩仇，對酒當歌，縱橫江湖，撫平天下不平事，此乃俠客風範。但既為風範，那便可望而不可即，這般人物世間少有，普天之下掐指一算即可數清，且人人看法不同，眾說紛紜，但不論是在哪位的名錄裡，這位天縱英才的劍仙都當名列其中。
只是舉世無雙，風流倜儻這般詞句都是旁人贈他的，風花雪月間，他自認不過是混跡江湖的一個劍客，繁華浮世間的落魄酒鬼，無人可懂，也無人可念，無處可去，也無處可歸。
「好……好酒……」
夜色已深，人影寥落，一切都隔著茫茫夜幕變得不甚分明，李白手上拎著一壺酒，腳步晃晃蕩蕩，而那柄青蓮劍似能通人意，也不去叨擾自家主人，只是兀自浮在半空中，徐徐靠在他的腰畔，連半點聲響都不曾發出。
晚風卷起他素白的衣角與酒壺的紅纓，遠處傳來渺茫模糊的人聲，李白彷如看入迷了似的盯著面前占地方圓的一池清波，有一口沒一口地往嘴裡灌著酒。
此處乃長安城裡一處小有薄名的荷塘，夏日賞荷時節常有人呼朋喚友而來，只是在這冬日裡哪見得到那接天連碧芙蓉花開？原先的玉白蔥綠如今枯蔫成了枯枝敗葉，而妍姿豔質的蓮花也風光不再，碾落成泥，遂了天地肅殺之意。
這般景致，落在凡人眼中怕是連半秒不曾停留便匆匆掠過，但李白的目光像是能穿過時光將絕代芳華盡收眼底一般，將這三分夜色蘊著七分流水一同隨著酒液入腹。
李白的確是嗜酒不錯，但他所中意的卻是美酒本身，旁帶的虛與委蛇，阿諛奉承都是些煩心事，因此剛從朋友設下的酒局中脫身，順帶著還捎上了一壺酒。
「嗯？酒呢？」他邊醞釀著詩意邊咕咚往喉嚨裡倒酒，眼看著詩興大發絕句將成，酒葫蘆裡卻倒不出酒來了，「這麼快就沒了？」
李白將葫蘆倒置過來，往下搖了搖，總算是來之不易地流下兩滴，他忙不迭地用舌尖抿了抿，這才確信這一壺酒壯烈犧牲，不由得皺起眉來。
沒了美酒，他的劍意都要減上半分，詩句更是鬱結不發，連半個字都蹦不出來，他也懶得去作那無用功，起身便要向外找酒。
「這附近……有酒肆嗎？」他拎著空蕩蕩的葫蘆，嘴裡銜了根不知從何尋來的青草，慢悠悠地向著曲折巷尾尋去。
不知是他久未至此，格局已變，還是醉眼昏花，不知西東，他在這街角兜兜轉轉了好幾圈都沒能走出去，正當他萬分不耐，正準備用手邊的青蓮劍硬生生破出一條通路來的時候，他忽然聞見了一陣香味。
「這是……」李白略一沉吟，眼前恍然間不知何時出現了一扇木門鑲在這微涼石壁上，耀金色的門把映射著微光，而從縫隙之間，絲絲縷縷若有似無的香氣正沿著地面蔓延出來。
「貓屋餐廳」。
招牌上不倫不類地寫著這麼幾個字，門上還繪著一隻貓，那是長安城裡少見的靈物，與李白曾見過的波斯貓不同，那灰色的毛球慵懶而隨性地蜷縮成一團，倦意綿延，旁邊還擺著酒盞一樽，大小恰與貓掌相對。
「餐廳……」李白沉吟了片刻，似是在思索這一名詞的含義，「好像是番邦那邊的叫法吧，不知道會不會有酒呢？」
這一念頭躍上心頭便揮之不去，他掂量了一番懷裡的錢袋，裡邊沉甸甸的，這才放心地攜著涼風推開門扉，而清靈的門鈴聲在他的耳邊響起。
「叮鈴叮鈴——」
沒等他轉頭去探尋聲響的來源，有著淺栗色長髮的少女先迎了上來，語氣溫柔：「歡迎光臨，請問客人需要點餐嗎？」
長安城中萬象同生，即使看見店裡與尋常店肆不一樣的擺設，李白也只是見怪不怪，他繞過門口的花架，低頭對著幸平純嘴角一翹，直截了當地問道：「小二，有酒嗎？」
他的模樣生得極為俊俏，卻又與中原人的韻味不同，是那種混著西域血統的眉眼深邃，銀色長髮映著一點微黃燈光，像是九霄之上的謫仙落了凡塵，不慎染上這一池人間煙火，連帶著眼角都捎帶些桃花意，而薄唇微啟，吐息間也帶著
若是平常少女，碰見這位不說臉紅心跳，至少臉頰也是會紅一紅的，不過幸平純歷經美色洗禮，早已練就了一顆不動如山的凡心，她點了點頭：「當然有酒。」
「那就好。」此時客人不多，李白略過旁人探究的目光，懶懶散散地拖著青蓮劍趴在桌上，有一下沒一下地戳著桌上的小擺件，「都有些什麼酒啊？葡萄酒嗎？」
葡萄美酒夜光杯，這大概是西域那邊傳來的喝法，在長安城的達官貴人間蔚為風行，只是在酒量堪比劍術的李白面前，葡萄酒不過是垂髫小兒用來取樂的果汁而已，度數太低難堪入口，閒暇時分嘗嘗倒還不錯，在這酒性高亢之時，卻是難解消愁。
「葡萄酒……」幸平純愣了愣，「店裡可沒有葡萄酒。」
口感不錯的葡萄酒動輒價格在三百元以上，與貓屋家庭餐廳的定位不符，而普通的幹紅又酸又澀，幸平純自然不會在店裡準備，除去以前爺爺偶爾會帶回來小酌兩杯，倉庫裡一般是不會放葡萄酒的。
「那你有什麼酒？」李白出神地望著頭頂上展翅欲飛的木質小鳥吊燈，那精細的做工讓他看得有些著迷，「竹葉青還是白玉泉？」
這等只在武俠小說裡出現過的名詞卻是聽得幸平純又呆住了，她面露迷茫，下意識地側了側臉，「店裡有清酒，客人要嘗嘗嗎？」
「青酒？」李白聽得有些岔了，他擺了擺手，不在意地說道，「那就嘗嘗吧，對了，小二，再給我來兩碟小菜。」
「好嘞！」不知不覺被李白帶偏了的幸平純下意識地答應道，「這就去給您拿來。」
「這人是從哪兒來的？」葉修湊近吳邪小聲問道，「咱這附近也沒片場吧？」
「現在不是流行古風嗎？」吳邪看了李白一眼，鎮定答道，「穿漢服出門也不是什麼稀罕事。」
雖然吳邪這樣說了，葉修還是有些好奇地看著李白，這錦衣玉袍，雖不見得有多華貴，但做工面料都極其考究，隱隱約約總透出非富即貴四個字，這怕是早已脫離了漢服愛好者了吧？只是旁人的事他也懶得多管，搖搖頭也就放下了。
喝得半醉趴在那的李白雖然迷迷糊糊，但耳朵照樣好使，將這兩句盡收耳底之後，他抬起頭，帶著輕狂氣問道：「你們竟然不知道我是誰？」
「……你是誰啊？」葉修再次打量了他一番，也沒認出這是哪位端著架子的明星。
李白抬頭一笑，桃花似的眼眸似醉非醉：「隴西布衣，李太白。」
葉修品了好一會兒才會出這句話的滋味，他皺了皺眉，不屑地說道：「李白？我還杜甫呢！」
醉鬼可真是什麼話都敢說。
李白一哂，也不做辯解，只是繼續沒精打采地等著，在見到從廚房裡走出的少女時才精神一震：「酒來了？」
「嗯。」幸平純將一小瓶清酒擺在他的桌上，順手遞上兩小碟鹽花生與煮毛豆作為下酒菜，「這是您點的清酒，請慢用。」
「這麼點哪夠喝啊……」還沒等幸平純離開，李白就微眯著眼睛從桌上抄起酒瓶，仰頭灌了一口，動作行雲流水，一氣呵成。
清酒的度數本來就不算高，酒香如春波微蕩，淡如甘露，仿佛天上滾墜的清泉流水潺潺，隨後落入了那口無底洞——一瓶清酒連半息工夫都不曾撐過，就只剩下李白手中空空蕩蕩的瓶子了。
「雖是好酒……」李白拈了顆鹽花生，剝殼扔進嘴裡嚼了嚼，「但是有點不夠勁啊……店裡有更好的酒嗎？」
「這……」
幸平純尚未開口，葉修就插嘴道：「店長，你要不給他來瓶茅臺吧。」
「店裡哪有茅臺這種東西啊……」他當貓屋是什麼地方，國宴賓館還是五星級酒店？
「店裡有二鍋頭嗎」這時一直不出聲的吳邪開口說道，倒是出了個中肯的建議，「你要不給他來兩瓶二鍋頭吧。」
「耳郭頭？」李白虛著眼睛，向幸平純問道，「那是什麼酒？名字倒是挺別致的。」
「是烈酒……」想了半天，幸平純也只想出了這麼一句解釋，「客人感興趣嗎？」
「烈酒？」李白嗤笑一聲，言辭間微露一點鋒芒，「這遍天下的烈酒，我哪裡沒喝過，就沒聽過名字這等奇怪的酒……你姑且拿一瓶來我嘗嘗。」
「好的。」
不多時，幸平純便提著兩瓶紅星二鍋頭走了出來，是那種最老式的設計，翡綠色的蘇氏扁瓶，有著貼近手掌的弧線，閃閃紅星高懸天空，令人聯想到一些頗具年代感的事物。
不過李白卻是第一次見著這造型，將二鍋頭拿到手裡有些新鮮地摩挲著，「這是什麼材質？水晶還是翡翠？」
……只是普通的玻璃而已。
「這酒看上去比之前的好多了啊。」李白欣然說道，「有這樣的好酒，你怎麼不早拿出來呢？」
這酒的價格明明只有之前那瓶的五分之一啊……
幸平純看了半天，也沒看出這玻璃瓶與那素淨典雅的清酒酒瓶相比到底好在哪裡，也就懶得吐槽，往廚房裡去了。
「不過就是量太少了點。」這一瓶若是倒在酒樽裡，頂多也就一樽半，李白擰開瓶蓋，濃香四溢的醇液立時飄然而起，繞得他眼睛都有些迷蒙，他如之前痛飲清酒一般一飲而盡，囫圇吞下，刹那間原本昏昏沉沉的腦袋卻是猛然一震，瞬間清醒了過來。
「灌二鍋頭都灌得這麼生猛，真是厲害啊。」葉修在旁邊說著風涼話，果不其然看見李白連聲咳嗽，「咳咳咳」地嗆個不停。
但即便咳個不停，李白也仍是讚譽道：「好酒……好酒啊！」
這酒香清冽甘爽，透徹純淨，不自覺便會予人以無害之感，因此李白也毫不設防，酣暢痛飲，入喉後才發現這酒液所經之處竟大火四起，如滾油烈火一般在五臟六腑中沸騰，將血液也一同點燃，呼吸之間，連吐出的空氣都升溫一般，叫人避無可避。
古酒大多受技法限制，以酒麴釀出的酒醴度數方才幾度，因此古人酒量以石、升、鬥來計數，即使長安城內最有名的烈酒，度數也只比如今的啤酒稍高一點，自然比不得這蒸餾而出的紅星二鍋頭。
劍仙目光氤氳，向來千杯不醉的他竟然眼底竟醞釀出幾分醉意，身旁如蛟龍般盤踞的青蓮劍竟也搖搖擺擺，但他乘著這幾分快意，揮手向幸平純喊道：「小二，紙筆伺候！」
「還真把自己當李白了……」葉修搖搖頭，看著幸平純匆匆忙忙從廚房裡尋來自己練字用的毛筆與宣紙。
客人的需求儘量滿足，這也是貓屋的經營理念嘛。
「這紙倒是不錯。」李白伸手摸了摸，指尖停留在淨白的紙面上，隨後提筆落墨，筆走龍蛇，奔逸疾馳，一揮而就，店內的空氣都仿佛因他的存在而音樂漾起青蓮的清靈氣味。
「他寫得什麼啊？」葉修在旁邊探頭探腦，這狂草未免也太恣意，他模模糊糊只認出了幾個字。
「天若不愛酒，酒星不在天。地若不愛酒，地應無酒泉……」吳邪喃喃念道，見葉修正以驚疑不定的目光盯著自己，這才解釋道，「我也只認得幾個字，不過能背下來。」
「好詩，真是好詩！」劍仙隨手拿起二鍋頭的酒壺傾倒過來仰脖灌上一口，而縷縷緋紅便竄上了他的面龐，臉上也終於多了一抹自矜的笑意。
他是白衣輕劍的遊俠，亦是舉世無雙的詩人，手上血染無損浩然才氣，持劍飲酒誦詩殺敵，方為英雄本色。
不過在結帳時，店裡卻出了一點小小的問題。
「客人，帳單……」幸平純在李白拎著酒壺即將出門的時刻問道，雖說二鍋頭三四瓶也不算貴，但那瓶清酒可是作價不菲呢。
「這副字送你都不夠嗎？」李白此時卻還在迷糊著，他點了點頭，似乎是在認可自己的意見，「嗯……這等美酒，的確是該多付些銀子才是。」
話音未落，沉甸甸的錢袋便從他懷裡瀟灑拋出，直砸得幸平純的手往下一墜，還沒等幸平純來得及找錢，那位隨性至極的劍仙就已經哼著小調出門去了。
「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盡還複來~」
「……」幸平純歎了一口氣，盯著手中這滿滿當當的銀錠，無可奈何地想著——
「這些客人還真是任性呢……」
作者有話要說：
這章的李白算是融合了王者榮耀與現實歷史中的雙重印象吧，總覺得會有趣一點，再加上最近也沉迷農藥= =
上次有人提到伏黛，仔細想了想，我覺得李白X黛玉蠻符合我心意的，還是這個好玩點
Menu.010 鮮肉包
燕城的嚴冬，總是在漫天沙塵與冰霜雨雪中隨機切換，天空則是一成不變的灰蒙，壓抑的顏色有些像是駱聞舟桌上煙灰缸裡的灰燼，至於什麼破曉初升的晨光那都是無稽之談，總之是陰沉得一言難盡。
郞喬同志剛剛從檔案室回來，手裡抱著一大遝卷宗，見到支楞八叉翹著二郎腿的駱聞舟，首先皺著眉頭對撲面而來的煙氣表達了不滿：「頭兒你怎麼一來就抽煙啊？也不把窗戶開著。」
駱聞舟還沒來得及反應，就見她將窗戶推開了一點，刺骨的寒風立刻透了進來，不僅吹散了這縈繞的煙霧，也順帶著將屋裡難得的一點兒暖意沖得一乾二淨，神神在在的駱聞舟凍得一哆嗦，連忙回過神來阻止她：「我這就把煙掐了，你把窗戶關了成嗎？」
見自己勸諫成功，本就是故作架勢的郞喬從善如流地將窗戶閉上，隨後坐在座位上整理著檔案，過了好一會兒，她才看了一眼表，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兩隻大眼睛一瞪：「你怎麼來這麼早？」
她的語氣很像是在寸草不生的沙漠裡發現了一頭野生大熊貓，不過這也難怪，此時才剛七點出頭，警局裡大小貓三兩隻，連外出走訪調查的刑警都還沒出門，駱聞舟這不到正點不出現的主怎麼可能出現在這？
駱聞舟將空當接龍的頁面一關，不動聲色地將腿搭在桌子上，眼睛覷著郎喬：「怎麼？我就不能早來一點了？」
「不是不是。」郎喬連忙否認，緊接著又補了一句，「這不像你的風格啊……」
按照駱聞舟的性子，這貨早上晚來個二十分鐘半個小時也絲毫激不起他的罪惡感，更何況最近案子少，局子裡這幫習慣忙得腳不沾地的人都快閑出病來了，只有駱聞舟沉溺於溫柔鄉而自得其樂。
「嘿，你這小孩兒管這麼多幹嘛？」駱聞舟的目光在她的臉上掃了一圈，「做你自己的事兒去。」
郎喬的手指劃過紙頁帶動一點細微動靜，卻沒有如駱聞舟所說的那樣專注於案卷，而是殷勤地看著他：「父皇，那兒臣的早膳呢？」
「看把你們慣的。」駱聞舟心氣不善地一甩手，指了指地板下面，「自個兒去樓下食堂吃去。」
「……算了吧。」想到市局食堂那泛著油光的地板，氣味成謎的空氣，咬到手指都見不到餡兒的包子以及硬得跟風乾半個月的法棍有的一拼的油條，為了自己的腸胃著想，除非萬不得已郎喬絕對不會邁進那裡一步，她哀嚎道，「兒臣真是萬分想念父皇的煎餅果子。」
「呵。」高高在上的父皇冷著臉，將自己唯剩的那點良心也丟到了爪哇國裡，他毫不留情地戳穿了長公主的小心思，「我看你是想念那家六星酒店的豪華早餐了吧？」
「嗯……」郎喬決定打開天窗說亮話，她諂媚似的笑著，「費總什麼時候來啊？」
常言道，「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警局裡但凡經歷過費渡在的日子，都一定會對那夜半三更也能準時送到的豪華夜宵，「鴛鴦蝴蝶派」的特製早餐，以及隨意取用的網紅冷飲記憶猶新，以至於平時吃慣了的地溝油套餐與食堂大鍋飯都失去了興趣，只眼巴巴地等著那位霸道總裁的到來。
駱聞舟覺得要是再讓費渡呆上幾天，這警局恐怕就沒有他駱聞舟的容身之處了，不由得產生了幾點危機意識，他瞪了郎喬一眼：「瞧你這點出息。」
費渡什麼時候會來，其實他也不知道，自從市局與燕公大合作一次出一次事，仿佛天生帶著幾分黴運的「畫冊計畫」結束之後，費渡也就失去了在市局裡繼續逗留的理由，他居然真的正兒八經抱著厚厚的資料去了學校，準備好好炮製一番自己的畢業論文。
堂堂費氏集團總裁，家大業大，就算坐吃山空都能吃到下輩子去，也不知燕公大的研究生有什麼吸引力，能搞得得他夜不歸宿，天天早上剛一起床就匆匆出門了。
駱聞舟有些怨念地想著，殊不知自己這模樣活像被打入了冷宮的妃子，正對著皇上面前得寵的貴妃拗氣。
而被刑偵隊的一眾老小念叨的費渡就這樣猝不及防地打了個噴嚏，他揉了揉有些發紅的鼻子，暗自裡嘀咕著：「這是誰在罵我呢？」
「客人，這肉包幫您打包好了，請問還要些別的什麼嗎？」有著淺栗色長髮的少女將一袋子熱氣騰騰的包子遞了過去，眨著眼睛問道。
這位元可是正兒八經的大客戶，不能怠慢了。
面前的客人是位身量修長的青年男子，留著披散的長髮，但不似搞藝術的文藝青年那般淩亂，打理得頗為周正，面容也極為俊俏，棉布襯衫既保暖又不失風度，身上還帶著學生氣，叫人幾乎看不出年紀來。
不過話說回來了，又有哪個學生開得起布拉迪威龍呢？
「土豆肉絲的，奶黃的，還有豆沙的都來些吧。」堂堂總裁一出手就是不同凡響，幸平純剛蒸出來的幾籠包子都差不多被他一個人打包全帶走了，「對了……」
他好像記得駱聞舟說過郎喬特別喜歡香菜餡的包子，念及那位總是在旁邊遞助攻的女員警，便又問了一句：「有香菜餡的包子嗎？」
「有有有。」幸平純連忙點頭，「也要那麼多嗎？」
「不，來兩個就好了，幫我用個小袋子裝起來吧。」
「好的。」幸平純將費渡點的包子統統裝了起來，左一袋右一袋地堆在桌子上，又聽見費渡問道，「店裡有豆漿賣嗎？」
「豆漿……」幸平純遲疑了一下，才回答道，「店裡沒有呢。」
日本人少有在外吃早餐的習慣，大多是自己在家裡做點小菜或去便利店買點麵包了事，幸平純也是最近才開始入鄉隨俗地在店裡增添了早餐業務，主要的經營範圍是包子跟饅頭。只是這樣西式裝潢的餐廳，忽然多出這麼些蒸籠來，讓人覺得有些不倫不類。
費渡點了點頭：「好吧，那幫忙算一下，這些包子一共多少錢？」
「總共是……」肉包單價是一塊五，素包子跟豆沙包則是一塊，至於香菜餡那幾個零零散散的包子，難得遇見這樣的大客戶，就權當做附贈的吧，幸平純埋頭算了算，報出了一個價格，「總共是六十四元。」
聽到這價格之後，剛從錢包裡掏出四張百元大鈔的費渡動作遲疑了一下，他知道這外邊店裡的東西便宜，可也沒想到能便宜到這種地步——還不及他平時用餐的餐廳裡一份外帶炒飯來得貴。
接過幸平純遞給他的零錢之後，費渡將那些打包好的包子統統放到了後座上，頗有玩性地撥著手心裡那枚難得一見的鋼鏰，再緩緩發動了引擎。
「歡迎再次光臨~」少女的聲音在車窗外飄蕩著。
而當費渡蒞臨市局時，所感受到的簡直是淪陷區老百姓遇上解放軍的熱情，郎喬同志循著味兒就跑出來了，對著後邊深情而不失柔緩地喊了一聲：「同志們！飼養員來了！」
就像是驚動了喪屍群一樣，烏央烏央的人群從辦公室裡一湧而出，簇擁著費渡從外邊進來，口裡還嚷嚷著：「費隊裡邊請。」
駱聞舟匪夷所思地看著手下這幫有奶便是娘的小弟們，痛心疾首地喊道：「你們……你們剛剛叫他啥？費隊？你們把我放在什麼位置了？」
再不管管，君將不君，國將不國了啊這是！
「還有，這位同志。」駱聞舟故作嚴肅地盯著費渡，「你知道這是什麼地方嗎？這裡是警察局！不是閒雜人等可以來去自由的菜市場！你你你，你把手裡的東西放下，現在就可以出去了。」
被稱為「閒雜人等「的費渡歪頭看著他，輕快地開口問道：」那你還要包子嗎？「
「……」駱聞舟從椅子上拍案而起，一扭頭鑽進那幫正搶食的兔崽子們中間，「你們給我留著點！啥？只有素包子？肉包子呢？都給我吐出來！」
「才不給你呢！」向來對香菜深惡痛絕的長公主在一臉懵逼地拿到一袋香菜餡的包子之後，立刻明白了是誰在背後作祟，於是當仁不讓地造起了駱聞舟的反，「那香菜餡的包子你自己留著吃吧！」
「反了你了！」駱聞舟的話還沒說完，一陣包子的香氣撲面而來，讓他肚子情不自禁地配合著叫了一聲。
「咕——」
從早上開始滴米未進的駱聞舟也懶得再追究郎喬的大逆不道，他眼疾手快，直接從人群中搶出了那袋裝著肉包子的袋子，然後爪子伸進去取出一個包子，張開血盆大口就是一口咬下，而後讚歎：「好香！」
包子饅頭這類的吃食，看上去總平常得很，單從外表很難瞧出好壞來，但這肉包卻勝在一個字——香！外邊天寒地凍，這冒熱氣兒的鼓囊包子卻還熱氣騰騰的，簡直就像是剛出蒸籠一樣，讓這逼仄狹隘的辦公室裡滿滿的都是穀物那清甜柔和的香氣。
市局食堂裡的包子，駱聞舟也嘗過，味道那叫個一言難盡……包子皮厚得跟棺材板似的，費了半天勁兒咬到餡，也只有小指頭那麼一點的肉餡，吃起來就是活受罪。
但費渡這次買回來的包子就不一樣，不帶花哨的奶油糖衣，油炸金黃，蓬鬆而雪白，頂上規規矩矩頂著一圈褶子，拿手一捏能就感受到那絕佳的彈性，駱聞舟按捺不住心裡的好奇，硬是拿手掰下來了一塊。那柔軟的包子竟然輕輕一扯就能被撕開，露出那如棉花一般綿密的氣孔。
「估計又是從那六星級酒店裡買回來的吧？萬惡的資本主義就是跟咱們平頭老百姓吃得不一樣。」駱聞舟惡狠狠地想著，同時將這股不患貧而患不均的勢頭發洩到了這肉包子上，狠狠一口下去，立刻被那鮮甜暄軟團團圍住。
包子皮一旦沾上唾液，立刻變得柔軟了起來，而在稍稍靠近餡料的地方，則變得水潤而鮮美，駱聞舟只咬了半口就咬到了餡兒，在刹那間同時湧出的鮮香醇厚險些晃得他找不著北。
不論是豬肉大蔥還是豬肉三鮮，肉多要放在第一位，絕不能在這上邊動歪腦筋，這是幸平純的爺爺一直以來的宗旨，幸平純也一脈相承地傳承了下來。上好的前腿肉不肥不瘦，切成肉餡還連著筋，而彙聚肉餡的精華汁水則絲絲縷縷地冒出豬肉獨有的香氣。
皮薄肉多，真正的皮薄肉多，這回駱聞舟再也顧不上別人，只一個勁兒地左一口右一口地啃著肉包子，十足像只進了稻田的蝗蟲。
「頭兒你給我們留點兒！」
而市局局長陸有良進門的時候，見到的便是這一副兵荒馬亂的場景，駱聞舟將半袋肉包舉得高高的，人都快站到桌子上去了，而底下則是虎視眈眈的人群，饒是陸有良平時對後輩們都比較寬容，見到這亂相還是禁不住眼角跳了一下，他皺起眉，問道：「你們這是在幹嘛？」
「陸局好。」其他人都在忙著搶包子，沒聽到他這句話，只有費渡文質彬彬地沖他點頭示意，陸有良本想皺著那張老臉對他微笑一下，可一想起費渡以身犯險，欺上瞞下那些事，就氣不打一處來，索性把頭偏向一邊不再理他。
「咳咳。」陸有良握拳在嘴邊咳了兩聲，成功吸引了那幫倒楣蛋的注意，對著駱聞舟圍追堵截的郎喬慌慌張張地轉過頭來，「陸局你什麼時候來的？」
什麼時候來的？打從五分鐘之前他就在這了！陸有良白了那幫被包子蒙蔽了雙眼的員警一眼，聲緩而鎮重地說道：「我現在呢，要宣佈一件事情。」
駱聞舟抬起頭來。
「之前你們也知道，咱們市局跟燕公大合作的「畫冊計畫」系列成果已經上報，上頭這兩年本來對犯罪心理以及犯罪學這方面尤為重視，就鼓勵我們繼續將這方面繼續做下去……」說到這裡，陸有良也覺得有些意外，他本來以為這擱置了多年又重啟的計畫早已被上邊的人忘了呢，「所以呢，這段時間，作為全國公安系統的典範，我們局將聯合燕公大的教授一同設立行為分析科，建立一套符合中國國情與歷史風俗的心理畫像理論，從已有的實踐中歸納理論，再從理論聯繫到實際，對辦案與偵查做出一些指導性的貢獻。」
一說到畫冊計畫，駱聞舟的目光就不由自主地移向了插著兜的費渡，淋漓的鮮血流入暗河，而沉寂多年早已積灰的陰謀則被翻出到烈日下審判，這一切都與眼前這人有著莫大的干係。
而費渡似乎注意到了他的目光，清晰俊朗的眉目含著笑意，雙腿則放鬆地交疊著，駱聞舟幾乎一眼就看了出來，現在這事兒也跟他脫不開聯繫。
「而燕公大那邊的連絡人，小費同志之前在局裡幹得不錯，我感覺他和你們關係也挺好的，就自作主張讓他繼續接任了。」陸有良在辦公室裡掃視了一圈，問道，「沒問題吧？」
「沒問題沒問題沒問題！」底下的人只差山呼萬歲了，費渡常駐市局，這意味著什麼？觀音菩薩開眼，善財童子下凡啊！
這就是費渡這樣的富二代的優勢，年紀輕輕就有萬貫家財，就算坐吃山空把錢存銀行，每年的利息都抵得上十個駱聞舟，更何況他手下的公司還有一幫職業經理人，公司業務幾乎不需要操心，只需要等著錢生錢就行了，而他自己的時間與精力，就隨意地浪費在這些無關痛癢的小事上邊。
從前費渡就把時間花在與張東來他們花天酒地，飆車鬼混上邊，直到去年沉冤得雪，舊案重昭之後才正兒八經地作為總裁做了一番事業。如今生意邁入正軌，他又將注意力轉向了犯罪學與犯罪心理學上邊，而且論文成果一篇接一篇不要錢似的往外發，儼然有成為一代犯罪心理學權威的趨勢。
犯罪心理學可不是等閒人等能有所建樹的領域，旁人都讚譽而只有駱聞舟知道，費渡並不是凝視深淵的人。
他就是深淵。
駱聞舟不禁想起了在那年夏天，坐在陰鬱的別墅旁，仿佛與這世界割裂的少年，以及那雙沉寂、清冷而偏執的眼睛。
不過還好，雖然有些晚，但他還來得及。
「駱隊，以後還請多多指教啊。」費渡向他伸出了手，透過那裝模作樣的眼鏡，目光清澈明亮。
駱聞舟握住他的手，心裡卻有一行詩在熾熱的靈魂上冒出個尖兒，而且一露出來就掩藏不住了。
「我心裡有一簇迎著烈日而生的花，
比一切美酒都要芬芳，
滾燙的馨香淹沒過稻草人的胸膛，
草紮的精神，從此萬壽無疆。」
作者有話要說：
身為直男並沒有看過幾本耽美
但是太喜歡P大的這幾本書了
隨意寫寫，大家隨意看看吧~
Menu.011 魚香茄子
他站在灰與白的邊緣，邊界清晰，涇渭分明。
伴隨著鞋底與大理石路摩擦的細微聲響，封不覺稍微松了松襯衫的領口，手指緩緩收回觸感冰冷的死亡撲克，接著用那雙破解無數設局的手，推開了那扇鐵質的大門。
幕後的黑手，就在這處莊園的深處。
在他往前踏出一步之後，眼前的景色忽然變了，湛藍的天幕垮塌崩滅，展現出晴空萬里背後的無底深淵，而雕花的門欄則化作血肉鑄就的障圍，腐臭的血水自雲端墜下，將地面蝕出黑漆漆的空洞。
而延續了伊莉莎白時期風格的古堡，也露出崢嶸真容，往日虛假的高貴與典雅化作讓人難以立足的殘垣斷壁，爬滿荊棘的城域裡遍是模糊不清的墓碑，在這宛如地獄重現一般的場景中，封不覺像是將這一切熟視無睹似的繼續向前走著。
「如果小歎在這的話，驚嚇值一定會竄老高了吧。」在白骨拼砌的道路上，他甚至還有心情開這樣的玩笑。
——比起這副本裡的BOSS，恐怕這位神鬼莫測的傢伙反而更令人膽寒一些。
在那不久之後，隨著那只大號蝙蝠怪應聲倒地，系統的提示音在他的耳邊響起。
【劇本已完成，正在結算獎勵。】
【獲得經驗值：8500，遊戲幣：45000】
「嘖，怎麼這單人劇本經驗高了不少，遊戲幣反而減少了啊。」他頗為不滿地抱怨著。
但系統可聽不見他的抱怨，仍然在自顧自地顯示著結算畫面。
【獲得物品/裝備：必生的藍薔薇。】
「這名字……總感覺怪怪的。」封不覺撇了撇嘴，查看了一番這道具的屬性，果不其然，是恢復類的道具，「感覺我用不上，趕明兒交給若雨算了。」
【完成/接受任務：3/3】
【特殊、隱藏任務完成：0，破解世界觀：真實與夢境。】
【驚嚇值激增：0次，最高驚嚇值：0，平均驚嚇值：0】
【您的恐懼評級為渾身是膽，可獲得一項額外獎勵，請稍後選取。】
作為一款恐怖遊戲，「驚悚樂園」最大的賣點就在於「驚嚇值」這一概念，通過光腦伺服器以及遊戲艙的判定，對玩家的心跳、血壓、腦神經與脈搏等進行即時監控，來判斷玩家的恐懼程度，而這也將影響到遊戲中的方方面面。
在副本中的表現對於過關評價與獎勵來說，只是其中的一部分，餘下的部分則是玩家在遊戲過程中驚嚇值的變化，而像封不覺這樣全程為零的狀況，簡直可以用絕無僅有來形容，以至於他從進入遊戲到現在所有的獎勵結算都比其他人高出一截。
但這並非是什麼值得豔羨的事，因為這只是證明著封不覺腦部裡的那塊陰影毫無變化，而他也一如既往地失去著恐懼感，即使是在險象環生的驚悚樂園裡，他都無法感受到絕望或是驚愕這樣的情緒。
比起遊戲中些微的虛擬獎勵，腦部中那塊不知有何而起的陰影才是更令人擔心的存在。
【結算已完成，請繼續。】
在倒計時結束之後，白光一閃，封不覺便回到了最初的登陸空間，身上的傷痕血跡也都一併消失不見，仿佛剛才所經歷的事情就只是短暫的幻夢一般。
在等級往上之後，每升一級所需要的經驗都是天文數字，因此儘管這次劇本的收益還算不錯，但封不覺的等級依然沒有變化。
對封不覺來說，如果需要衝級，只需要不停排團隊本就可以了，驚嚇值為零的恐懼評級將使他每個劇本都像心悅會員一樣得到雙倍的收益，分分鐘就能沖上等級榜前十，不過他並非是熱衷於等級、裝備之類的普通玩家，因此這些對他來說毫無吸引力。
「今天就到這吧，不能跟小歎等級差太多了。」從登陸空間中退出後，封不覺睜開眼，入目所視的遊戲艙內微弱而柔和的光線，現在是下午六點，正是常人日作而息的開始，不過對於這位二流的小說家來說，這一天才剛剛步入正軌。
沒錯，封不覺是一位小有名氣的推理小說家，憑藉偶然迸發的靈感在雜誌上連載著推理小說，之所以會說是偶然，想必你也能體會到讓他按時交稿是多麼困難的一件事。毫不誇張地說，每一次截稿對於他來說都堪比九天雷劫，足以耗盡心血灰飛煙滅，而百劫猶生的他，則已成為常人難以想像的存在。
唔，這個難以想像，主要體現在封不覺為了延遲交稿所找的理由上邊，什麼吃壞肚子摔斷腿那都是尋常，甚至還有外星人基因變異之類的橋段在裡面，搞得編輯每次上門都如履薄冰。
不過最近以來，驚悚樂園內經歷的一系列劇本倒給了他不少啟發，讓他的文思通暢了不少，不說下筆如有神，至少能逐步描出章節的細綱。因此我們難得見到這樣的景象——在月末截稿，雜誌社編輯殺上門來之前，他竟然破天荒地提前完成了這一個月的文稿。
「不過，接下來要做什麼呢？」
每個月都會與word文檔糾纏至月末最後時刻的封不覺，很是苦惱地伸了個懶腰站起身來，他能按時交稿已是奇跡，讓他接下來再想下個月的存稿那可真是強人所難了。但習慣了晝伏夜出的封不覺，忽然不用在月上欄杆時坐在電腦前摳字眼，也著實是件一時半會兒難以習慣的事情，他想了想，決定下樓轉轉。
封不覺將堆得滿滿的垃圾袋提在手上，又檢查了一遍冰箱，家裡屯著的儲備糧已經不多了，他把冰箱裡所剩無幾的老乾媽辣醬的罐子放了進去，順手還把冷藏格裡兩條破了洞沒法再穿的平角褲也一併處理掉——請別問為什麼冰箱裡會有內褲這種問題，一切事情發生在封不覺的身上都不會令人意外。
「最近手頭有些盈餘啊……」
在月中的稿費發放之後，頓頓清湯掛麵的時光總算是過去了，封不覺將大號的黑色垃圾袋放在垃圾堆旁，開始往超市的方向走去，準備改善一下伙食。路上不斷有放學的孩子或是回家做飯的老人從他身邊經過，而社區門外的小吃攤子也適時地擺了出來，如同道道兇險萬分的迷魂陣一般阻撓著他的去路。
「這外出夜跑的該有多危險啊。」嗅著那讓人有些挪不開腳步的蔥油餅的香氣，封不覺盤算了一番自己從超市買完菜回家再做飯所需的時間，最後決定道，「要不還是吃了飯再去吧。」
不經意間，他便發現了一扇門。
一扇漆黑的木門嵌在路邊隨處可見的門面中間，有些格格不入，又有些自成一派的意味，而木質的招牌「貓屋餐廳」則宣示著自己的存在感。門上還繪著一隻頂著死魚眼的灰貓，懶懶散散，骨子裡卻透著股精明勁兒，讓封不覺很有些惺惺相惜之感。
這家店是什麼時候出現在這裡的呢？極少出門的封不覺也說不清楚，住了這麼多年，他連隔壁鄰居姓甚名誰都不知道，更別說周邊的這些店鋪了。
「要不就在這吃吧。」封不覺向來是隨心而動，想到什麼就做什麼的人，這個念頭剛剛冒出來，他的手就已經伸到了那扇門的把手上。
「叮鈴叮鈴——」在封不覺踏足貓屋的片刻，比系統提示音不知悅耳多少的迎客鈴聲在他的身邊響了起來。
封不覺面無表情，毫不搭調的死魚眼默默地打量著這間餐廳的佈局，米黃色的壁紙，鋪著咖灰色桌布的餐桌，光可鑒人的木質地板，在見慣了驚悚樂園裡令人血脈噴張的畫面之後，乍一見到這樣充滿溫馨氣息的地方，反而有種不知所措的局促感。
不過這樣的局促感只是轉眼即逝，不論是什麼樣的環境，封不覺都能飛快地與其格格不入。
「歡迎光臨！」帶著溫和笑意的少女緩步走了上來，「請問客人需要點餐嗎？」
其實單論那張臉的話，封不覺倒也算得上是眉清目秀，因為長期在室內的緣故，皮膚也比普通人白皙不少，還有那種類似于藝術家一樣的頹廢氣質，有種說不出的迷人感。不過再放眼寬一些，察覺到那亂蓬蓬的雞窩頭，以及因為熬夜趕稿而浮現的黑眼圈，還有亂七八糟揉搓在一起的袖子與皺皺巴巴的襯衫，就會讓人打消那不切實際的幻想。
「嗯，來份魚香茄子吧。」封不覺隨口說道，一向過慣了拮据的日子，就算想放開手腳也難免覺得有些不自在，本來想說的魚香肉絲在嘴裡打了幾個繞，不知為何就變成了魚香茄子。
幸平純可不知這位客人的心裡經過多少激烈的鬥爭，她應聲點了點頭：「好的，請稍等一會兒。」
在幸平純往廚房去了之後，封不覺這才向前走著，準備尋求一個空位，而當他瞥見那戴著眼鏡的青年之後，卻是稍稍驚訝了一下。
楚軒正默不作聲地往嘴裡送著麻婆豆腐，嫣紅映襯雪白的豆腐塊與淡似無色的薄唇相得益彰，這樣的形象實在太深入人心，以至於封不覺不知怎的將他與那位大名鼎鼎的麻婆神父聯繫到了一起。
凡是知曉楚軒身份的，大多唯恐避之不及，封不覺卻神神在在地跟他打著招呼：「楚大校好啊。」
因為封不覺那恨不得掘地三尺找出外星人的好奇心，他曾經調查過國家內網，並得知了許多不為常人所知的秘密，比如專職於調查超自然事務的「特別調查處」，以身懷異能的特工組成的「龍組」等等，就如高樓大廈中的鋼筋骨架一般，雖然它們的功績並不光鮮亮麗，但一旦失去這股力量，這看似河清海晏的盛世立馬會變為搖搖欲墜的危樓。
而在這其中，負責各部人員調度，以及分析各項資料的即是第一代基因改造人——楚軒。
楚軒慢慢抬起頭來，目光平靜地透過眼鏡看著封不覺，在腦海中搜索了一遍之後，他那堪比國家圖書館的記憶力立刻找到了封不覺的有關資料。
封不覺，男，二十四歲，推理小說家，具有超乎常人的智力，社會不安定因素，三級監視目標之一。
所謂的「三級監視目標」，即是在此人擁有著足以引發社會動盪能力的同時，還保留著相對溫和的道德觀、世界觀，因此不會引發較為嚴重的後果。對於這樣的人才，國家大多以吸納為主，但是封不覺嘛……
據楚軒所知，大部分接觸過封不覺的人，這朵驚世駭俗畫風清奇的奇葩總會給他們留下不淺的心理陰影，且在若干年後都記憶猶新，負責監視他的初中班主任甚至因為壓力過大去了五臺山修行。為了龍組與特調處那些人的心理健康著想，楚軒最終還是放棄了接納封不覺的打算。
「你好。」楚軒不鹹不淡地應了一聲，讓想要看他反應的封不覺頗感失望。
「你難道不好奇我為什麼知道你的名字嗎？」封不覺慢悠悠地說道。
「暗中調查九科是違法行為，盜用國家機關人員許可權，私自閱覽絕密文件，這幾條不論是哪一條都夠你人間蒸發了。」楚軒品嘗著麻婆豆腐，語速卻依舊保持在勻速的狀態下。
封不覺誇張地攤開手：「那我是不是還要謝謝你們的不殺之恩了？」
「……」楚軒沉默地將最後一勺麻婆豆腐送進嘴裡，然後起身向外走著，輕飄飄的一句臨別語飛至封不覺的耳邊，「我現在已經不是九科的負責人了，你好自為之吧。」
身為囚籠中的雛鷹會羡慕窗外自由自在的飛鳥，在楚軒任職九科負責人期間，對於封不覺這樣的人容忍度總是很高的，但他不知道在他之後的下一任會是如何，因此這樣提醒著。
「哎？什麼意思？」封不覺有些摸不著頭腦，「等等啊……」
他還有許多問題來不及問，比如之前資料中提到的地獄入口是真還是假，為何虛擬實境技術會在一夜之間突飛猛進，驚悚樂園的真正目的又是什麼，這些問題早已縈繞在他的心上不知多久，本想趁著遇見楚軒的時候問個清楚，沒想到對方卻一走了之了。
想到這裡，封不覺盯著面前那乾乾淨淨的餐盤發出了一句疑問：「奇怪，我記得資料裡不是說過楚軒不具備味覺嗎？」
還有，他說的他已不再是九科的負責人是怎麼回事？
「您的魚香茄子好了，請慢用。」幸平純適時從旁邊過來打斷了封不覺的思緒，她將那盤魚香茄子與米飯一同放在桌上，再手腳麻利地收好餐盤與楚軒留下的錢。
「唔，還是先吃飯吧。」之前的問題封不覺只想了三秒鐘便告放棄，資料與資訊都不足的情況下，過多的推測都只是猜疑罷了，比起那些事情，還不如好好地填飽自己的肚子來得要緊。
而當他將注意力轉移到面前的料理來的時候，他才發現勾人的香氣不知何時已將他圍繞在內裡。
封不覺深吸了一口氣，像個美食評論家似的裝模作樣地點頭道：「嗯，單從外觀和香味上來講的話，我覺得，可以給個九分。」
——也不知他是與什麼相比做的評價，他自己做的清湯掛麵嗎？
茄子本是絳紫色的，然而展現在封不覺眼前的魚香茄子卻是油光閃閃的紅棕色，利刃在表皮切出整齊的網格，而刀口則如荒山上斜切出的溶洞般闊張，紅綠彩椒零零散散，如婚禮時的五彩碎金紙似的熠熠閃光，混著蔥段蒜瓣飆出一點香味來，光是聞上一點兒都快飄飄然了。
與這色彩綺麗的配料相比，這茄子難免顯得有些不起眼，但一旦夾住這茄子咬上一口，就會立刻恍然大悟，原來這茄子才是主角！劃過網格的茄子炸得極透，內部卻又保存著質地的柔嫩，肉身軟爛表皮鬆脆，吸得飽飽的咸香油水從每個角落裡滋滋冒出，配上這花椒料酒與薑蒜，不見魚肉，卻隱隱還有著魚香蔓延，封不覺差點沒以為自己咬上的是一口唐僧肉。
「吧唧吧唧……」封不覺雖說從不計較他人眼光，但平時吃飯時也算是溫文爾雅，此時卻完全顧不上了，嘴裡滿滿都是軟軟爛爛的魚香茄子，連嘴皮上都糊上了大片油光，不過他也懶得管這些小事，他剛剛才發現，這魚香茄子與米飯竟是絕配，一口茄子加一口米飯，他都懷疑自己快升仙了。
「店長，麻煩再添點米飯！」封不覺伸手招呼道，這茄子吃完之後，剩下的醬汁也是絕味，澆上一點就能吃一大碗米飯，是以他一點也不肯浪費，用米飯混進去將整碗吃得乾乾淨淨，連一絲醬汁都沒剩下。
「下一次交稿的時候，倒是可以寫一些有關於餐廳的推理故事啊……」一邊吃著飯，封不覺也沒有忘記取材這一點，「嗯嗯，記下來記下來。」
幸平純一臉好奇地看著那位客人坐在那裡掏出手機嘀嘀咕咕，又見他忽然轉過頭來問道：「對了，店長，這家店接外賣訂單嗎？」
雖然封不覺一向主張自己做飯以減少成本，不過偶爾改善改善伙食亦無不可。
「呃……我們店裡不送外賣呢。」店裡本來就是幸平純一個人負責廚師收銀打雜上菜，若是再加上外賣，那就更加忙不過來了。
不過這只是其中一部分原因，還有一個原因，是因為料理的裝盤與溫度往往都是有講究的，身為廚師，她比較願意讓客人品嘗到時機最佳的料理。
「那就難了啊……」今天只是例外，指望封不覺會出門吃飯，還不如指望母豬會上樹來得快呢。
不過他沒有想到的是，不久之後，他就因為別的緣故，再次踏足了這家餐廳。
作者有話要說：
其實兩本書的時間線應該是對不上的
不過我隨意寫啦，別揪這些bug啦好不好
Menu.012 皮蛋豆腐（上）
龍城冬天的天氣總是這樣，天氣陰沉得仿佛能擰出水來，空氣裡灑落著些許潮潤，寒意也濃厚幾分，怎麼看都是快要下雪的樣子，可偏偏就是不落雪，像是老天爺故意吊著人胃口一般。按趙雲瀾的話來說，指望龍城下雪，還不如指望牛生麟，馬長角，老母豬會上樹，又或者說，指望眼前這倒楣孩子能說出些囫圇話來。
反正他一樣也沒見著過。
「小郭啊，我讓你去查，你啥也沒查出來，是不是該給我個交代？」站在龍城大學的門口，趙雲瀾靠在圍牆的轉角，從口袋裡利索地摸出一包雲煙，輕輕一晃抖出根煙來，眉眼低垂著點上，過了一會兒，再不慌不忙地吐出口白煙來。
他的語氣不善就連旁邊的貓都能聽得出來，郭長城打了個寒顫，硬著頭皮哆哆嗦嗦地跟他交代，聲音細若蚊蚋：「我……我……」
後面的字咬字太輕，趙雲瀾實在沒聽清，只得皺眉：「大聲點！沒吃早飯呢？」
「嗯……沒吃。」郭長城傻愣愣地答道，他昨晚做了一宿噩夢，早上起來已經晚了，雞飛狗跳地一路跑過來，連鞋子都穿反了。
「誰問你這個了……」這幾天下來，趙雲瀾已不對這位腦子像是缺了一根筋的傢伙抱有期望，他深呼吸了一口氣，努力使自己的口吻聽起來溫和地問道，「你說說看，你都查出些什麼了？」
郭長城小心翼翼地避開他的目光，壓抑住自己掏出手機來看的欲望，像是背誦課文一樣字正腔圓地答道：「沈巍，男，三十三歲，龍城大學生物工程系教授，三年來發表論文……」
趙雲瀾靜靜聽他扯了一大堆廢話，歎了一口氣，吐出一個煙圈：「就這些？」
郭長城點點頭，聲音又縮了回去：「就這些。」
老貓大慶在旁邊幸災樂禍地甩著尾巴，趙雲瀾恨鐵不成鋼地按住額頭，強忍住敲開這顆腦袋瓜看看裡面到底是不是豆腐渣的衝動：「實話告訴我，你從哪兒查的？」
郭長城嚇得又一哆嗦，沒敢說話，直接拿出手機給他看，趙雲瀾一定睛，螢幕上赫然是沈巍的百度百科！
「噗——」大慶一下沒忍住，笑出聲來了。
郭長城本來等著趙雲瀾的大發雷霆，卻發現他的領導青著一張臉，胳膊僵得跟鐵鉗一樣，聯手上的煙快燒到手指沒察覺，只得顫抖著聲音小聲問道：「趙處？」
「殺人是犯法的殺人是犯法的殺人是犯法的……」趙雲瀾在心裡默念有詞，他這輩子沒覺得咽氣是這麼艱難的一件事，念及這小子的舅舅是上邊的領導，特調處之後想搬遷到他看中的四合院裡還需要托關係，他也就強行將這口氣咽了下來，特調處的一眾老小還指望著他養活呢。
剛剛還烏雲密佈的一張臉，轉眼就多雲轉晴了，嚇得郭長城以為自己是在看什麼川劇表演，而趙雲瀾像是在看一棟移動海景別墅似的看著他，和顏悅色地對他說道：「小郭啊，你要明白你現在的身份，你現在可是特調處的成員，我讓你查一個人，你怎麼可以就在網上隨便搜搜呢？社會關係，家庭情況，個人履歷，犯罪記錄，這些東西在咱們這兒都能查到，要懂得利用啊。」
郭長城這時才想起自己的公安身份，他現出一副窩囊樣子，嘟嘟囔囔答道：「知……知道了，我……我回去就查。」
「嗯。」趙雲瀾一臉孺子可教的表情，在屬下一無所知的情況下就給安排上了一件苦差事，「這些事情你回去問問祝紅吧，她會教你的。」
見趙雲瀾平靜下來，郭長城這才松了一口氣，他這位頂頭上司明明比他大了沒幾歲，但既有膽識又有魄力，凡事親力親為，不知比他強上多少，因此他說話時總會不自覺地帶著恭敬：「知道了，趙處……」
「行吧。」趙雲瀾將煙頭輕輕一彈，飛躍著的火星落在地上被踩滅，右手撫向郭長城的蘑菇頭，「你……」
趙雲瀾正想說話，忽然察覺到有些不對勁，他受過特殊訓練，對其他人的目光有著極其敏銳的反應，從剛剛開始他就感覺到有人一直在窺視著他，只是眼神太過隱晦，他還以為是錯覺。但他剛剛將手伸向郭長城的時候，那人一時沒掩飾住自己的情緒，才將自己的行跡暴露出來。
「怎麼了？」郭長城還傻傻地站在原地，就看著自己的上司一臉詭秘地偷偷往轉角處探過身去，「出什麼事了嗎？」
「噓——」趙雲瀾將手指豎起來，放在嘴邊，同時小心地查勘著之前目光襲來的方向，果不其然，那人早已離去，連半點灰塵都沒落下。
——不，他還是落下了些東西的。
除卻趙雲瀾身上帶來的煙味以外，這裡還留下了一點清苦的淡香，那是一種相當特殊的香氣，有些像是中藥店裡清冽的草木香，令他不由自主地想起了霜雪天暮色消融的時分，清淨而冷冽，卻在深吸入肺時溢出別樣的味道。
會是誰呢？
身為鎮魂令主以及特別調查處的處長，趙雲瀾在三界也算是有頭有臉的人物，他思忖了一下，方才說不定是哪裡來的小妖，碰巧為他的盛世美顏所震驚，才在此逡巡不去，倒也說得通。
「算了，吃飯去吧。」
他故作高深，裝模作樣地在原地站了一會兒，才帶著一隻貓加一隻連貓都不如的新人離去，兩人一貓的背影在地上拉得老長，躲在一旁的沈巍這才現出身來。
沈巍的目光先是停留在熄滅了的煙頭上，而後抬頭一轉，專注地望著那搖搖晃晃的影子，那仿佛刻在心頭的身影，即使閉上眼都能浮現在他的眼前。
堂堂斬魂使，橫行九幽之下，貫通黃泉之地，不近人情不動凡心，卻因見著一人的背影而心神蕩漾，這樣的事情，說出來恐怕都沒人會相信的吧。
「手心都有些冒汗了。」沈巍的手方才緊緊攥著，這會兒竟捏出一層薄汗來，他自嘲地低了低頭，表情似是懷念，又比那要複雜得多，像是痛惜與無奈攪在了一起而不分彼此。
究竟是怎樣的痛楚，光是看一眼都鑽心剜骨呢？
那人影慢悠悠地消失在了視線的轉角，沈巍尚自立在原地，忽然趙雲瀾的身形一晃，又從拐彎處轉了回來。
「什麼啊？什麼東西沒拿？」郭長城的頭頂上趴著只貓，模樣要多喜感有多喜感，他像複讀機一樣喊著跟在後邊，抬頭就望見了一位熟人，「哎？沈教授？」
一時之間只聽得到枯葉颯颯落地的聲音，沈巍避無可避，只得恢復成那溫文爾雅的翩翩君子模樣，卻不與目光灼灼的趙雲瀾對視：「這麼巧啊，又碰見你們了。」
「喲，這不是沈教授嗎？」趙雲瀾彎腰將之前掉下的打火機撿了起來，勾著眼角笑道，「沈教授怎麼會在這裡啊？」
趙雲瀾還有項特別的本事，就是他雖笑著，卻能讓人瞥出別的意味來，就比如現在，他意味深長的目光直勾勾地盯著沈巍，不露端倪卻使人如坐針氈。
此處雖毗鄰龍城大學，卻是在偏門往後的位置，地處僻靜，連經過的學生都少有，趙雲瀾殺了個回馬槍，本想使不知哪來的小鬼露出馬腳，卻不成想路遇了一位真佛。
沈巍遲疑了一下，眼睛往旁處一引，手指指向那開在林蔭底下的小店，以不緊不慢的語氣說道：「剛剛下課，我正打算去吃飯呢。」
「噢？」趙雲瀾順著他手指望去，入目之際是一扇漆黑的木門，隱在深木闌花之後，頂上則是這間餐廳的招牌，「貓屋餐廳？沈教授去這麼偏僻的地方吃飯嗎？」
「我生平喜靜，不太習慣食堂那樣吵鬧的地方。」沈巍徐徐說道，他的表情認真，絲毫看不出來是在信口胡謅，「更何況那家店的味道也還不錯，有時候繞繞遠路也無妨。」
「哦，那有空可要去見識見識。」趙雲瀾有心跟著他一塊去，回頭卻看見眼露鄙視的大慶與傻頭傻腦的郭長城，只得作罷，「那沈教授，再見啦。」
「回見。」
沈巍繼續向前走著，脊樑卻一直能感受到來自於身後的視線，只得硬著頭皮走到了貓屋的門口，離得近了才發現，這扇門上還繪著一隻與趙雲瀾身旁的貓極為相似的黑貓，大頭圓臉短脖子，正吃力地抱住一個圓球。
他右手伸向鍍上金色漆層的把手，輕輕一壓，木門應聲而開。
「呼……」還好還好，這家店尚在營業，不然他可不知道如何收場。
「叮鈴叮鈴——」
清靈的鈴聲忽然響了起來，讓沈巍驀然一驚，在發現聲音源自于門口那白貓形狀的迎客鈴之後，他才放鬆下來，而有著淺栗色長髮的少女向前招呼著：「歡迎光臨！請問客人是要點餐嗎？」
作者有話要說：
其實我還蠻喜歡小郭的...
Menu.013 紅酒燉牛尾
「請問……客人需要點些什麼嗎？」幸平純小心翼翼地問道。
入門的這位客人一身黑白分明的西服，領帶上勾勒著幽暗的靛藍條紋，從那清冷淡漠的模樣可以看得出來，相比平時的咄咄逼人之勢，此時的他已相對放緩許多，但在商場的腥風血雨中磨練出的氣場仍給人以極為強烈的壓迫感。
「這裡就是你的店啊。」李澤言的雙眉微蹙，目光深邃，「比想像中的要更……」
他本想下意識將四字成語脫口而出，但一想到眼前的少女並非他的下屬或部下，便緩了緩，輕描淡寫地說道：「我本以為，會是更高級的店。」
李澤言曾在一場廚藝大賽中見識過幸平純的廚藝，那完美如藝術品的料理在他的心中留下了極其深刻的印象，聽旁人說，她自己開著一家小店，他還以為是一家店面較小的私人定制餐廳，卻完全沒想到名符其實，是這樣在路邊隨處可見的小餐廳。
幸平純很快明白了對方的意思，對方或許是在之前什麼地方聽說過她的名字吧，她眨了眨眼睛，笑著說道：「我覺得現在就很不錯啊。」
李澤言環顧了一圈四周，昏黃溫暖的燈光與桌椅投下的影子一同搖曳著，各式衣著的客人們輕聲淺談，就如眼前的少女一般，整片空間內都彌漫著寧靜祥和之感。
那是與他的Souvenir截然不同的感覺。
「或許吧。」李澤言並沒有否認這一點，他邁著修長的雙腿走向身旁的餐桌，向後拉了拉座椅，隨意而不失氣度地坐了下來，骨節分明的手指敲擊著桌面，若有所思地看著幸平純，「怎麼，不打算給我菜單嗎？」
「我這就拿來！」幸平純自然而然地進入了被遣使的狀態，她將一份封面繪著貓咪的菜單遞了過來，「這裡是功能表，您想點什麼就看看吧。」
「魚香肉絲，回鍋肉……」以李澤言的身家，讓他在這種與大排檔別無二致的地方吃小炒著實有些難為他了，他不著痕跡地皺了皺眉，又翻了幾頁，實在沒忍住吐槽的欲望，「怎麼還有玉子燒跟湯豆腐？」
「這個……我的拿手菜都在上邊。」幸平純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雖然看上去有些亂，不過味道都有保證的。」
「還有紅酒燉牛肉……」李澤言總算是找到了一道他還比較中意的料理，但這種中外結合的大亂燉式的菜單還是讓他有幾分不適應。
見李澤言的目光在這一頁停留尤為之久，很會看客人眼色的幸平純問道：「客人是想點這個嗎？」
「嗯。」李澤言點了點頭，以純熟的法語腔調說道，「Boeuf Bourguignon，一份。」
「好的，請稍等一會兒。」幸平純如是說道。
崇尚浪漫與時尚的法國人派生而出的法餐，作為世界三大菜系之一，向來是美食世界先驅與傳統並重的核心，而在法國這一美食重地，東部的勃艮第地區作為舉世聞名的美食發源地與葡萄酒產區，毫無疑問是連接這塊土地的血脈與心臟。
「不知道她會端出什麼樣的料理呢？」李澤言端坐思索著，他的表情雖然一絲不苟成撲克模樣，但清冷的眼眸中卻隱隱透出些期待來。
但凡大牌，總是會有經典款。但凡名店，總是會有招牌菜。紅酒燉牛肉作為法式料理的經典菜之一，常常被法式餐廳作為主打的門牌，因此總會引起他格外的注意。
就如這道菜的名字一樣，身為主角的紅酒與牛肉的選取是重中之重，葡萄的類型、產地、生長狀況，牛肉的品種、部位、處理方式，以及香料的選取與使用都會對料理的最終口味產生莫大的影響，是值得玩味的一件事情。
「她會選用什麼樣的牛肉呢？」李澤言直視著前方，「最地道的當然是勃艮第南部的夏洛萊牛肉，特別是牛胸或是牛肩的部位，不過想在國內買進口食材有些難啊。」
他不動聲色地又看了幾眼這寒酸的裝潢，不論怎麼想，這裡都不像是能聯繫到那些高級食材供應商的地方。
紅酒也是一樣，最為地道的做法必須選用勃艮第產的葡萄酒，那與海南島面積相近的彈丸之地，卻有著四百餘種不同類型的葡萄酒。頂級莊園在陽面坡頂收穫的葡萄，會使葡萄酒擁有別致的口感與風味，不過那樣的酒產出極少，大多為王室貴族預定，就算是李澤言的藏品裡也所藏不多。
但是身為遠月學園的學生，應該會有一些特別管道的吧？
對於那遠在大洋彼端的名門料理學園，李澤言素有耳聞，若不是公司內事務繁忙，分身乏術，他上次就答應去那間學校的秋季選拔裡擔當評委了。畢竟對那位同樣在美食界擁有「美食暴君」稱號的薙切仙左衛門，兩人在美食一道的嚴謹與追求，讓他頗有惺惺相惜之感。
「客人，您點的紅酒燉牛肉好了，請慢用。」幸平純將李澤言所點的料理呈至桌上，「若是有別的要求可以隨時叫我。」
「看樣子倒是比我想像中要略勝一籌。」李澤言也無法說明自己是怎樣的複雜心理，呈現在他面前的許多料理，憑藉他豐厚的經驗，即便不用品嘗也能大致說出個子丑寅卯來，但在這裡，因環境而產生的輕視以及因廚師而演化的期待融合在一起，讓他對於眼前這盤料理有著一些遲疑，無法擅下定論。
放在他面前的勃艮第紅酒燉牛肉，每一塊牛肉都浸潤著在令人沉醉的玫紅色湯汁中甘香無比，青花椰菜是湖上的浮萍，而碎壘的蜜柑色胡蘿蔔塊則是散發著清香的礁石，烹煮出的張揚香氣，恍若是自塞納河畔拂來的晚風。
「這是什麼部位的肉呢？」由於表面上全是濃稠醬汁的緣故，李澤言並不能從外觀上來判斷出這是來源於牛的哪個部位，但他那挑剔的味蕾卻能輕易地將答案尋出。
而在入口稍嚼兩口，他的眉頭再一次鎖了起來。
「這是……」
李澤言曾設想過少女會用怎樣的牛肉來進行烹調，牛肋肉自然是最為保險的設定，只是有些平平無奇，缺乏驚喜，若是用牛腩或瓦溝肉的話，又未免太肥了一些，執意如此的話要事先撈去牛油，香草的配比也要更為考究一些。
但他卻沒想到，幸平純給了他一個十足的驚喜。
「竟然是……紅酒燉牛尾嗎？」
相比尋常的紅酒燉牛肉，他面前這份料理中的牛肉格外軟嫩，牛尾特有的筋膜與馥鬱的葡萄酒香結合在一起，再隨著他的咀嚼順著紋理輕而易舉地一散而開，牛肉的扎實肉感與微帶酸澀的酒香一同交融著。
味蕾，心情，乃至於身心，都切實感受到了來源於這份料理的魅力。
但李澤言卻並不是沉迷於享受之中的人，他每品嘗一口，心底都會有新的疑問出現。
相比牛肉與紅酒的別出心裁，這道料理的配菜倒是與這家店的定位相適合，紅蘿蔔、洋蔥與蘑菇的鮮甜構成了入口時的前味，而月桂葉、百里香等香草料則組成了中流砥柱的中味。但偏偏作為重中之重的後味，讓李澤言有些看不出明細來。
擁有高單寧的赤霞珠葡萄酒通常是燉牛肉的不二選擇，較高的酸度將使牛肉的肉質變得格外軟嫩，但這份料理後味中的酒香卻是輕盈而雅致的，帶有淡淡的櫻桃與覆盆子氣息，柔滑如絲絨般的口感，正好與這份牛尾肉相得益彰。
不知不覺，李澤言的動作慢了下來，雖然在常人的眼中他仍舊是面不改色地在品嘗著，但在他的世界裡，時間已然放緩，他細細地品味著那牛肉在口中因咀嚼而散開的一絲一毫的醇厚味道。
「怎麼樣？客人還覺得滿意嗎？」不知過了多久，直到少女的聲音將他喚醒，他才從這酒紅色的世界中醒來。
放下叉子，深吸了一口氣，李澤言並沒有選擇回答幸平純的問題，而是直直地看著她問道：「這是什麼葡萄酒？」
幸平純似乎早有預感，在他一提問就立刻回答道：「是黑皮諾。」
「怪不得……」李澤言點了點頭，黑皮諾葡萄酒口感細膩清甜，果香清甜，一向有「葡萄酒中的公主」的說法，與這滑嫩的牛尾肉倒是極為貼合的。
他又緊接著問道：「是法國勃墾第的黑皮諾嗎？不……這似乎要更甜一些，而且還帶些香料氣息……」
李澤言遲疑了一下，篤定道：「是德國巴登的黑皮諾吧？」
巴登的波徹酒莊，產自于這裡的黑皮諾舉世聞名，幸平純看著等她揭曉答案的李澤言，有些不好意思地說道：「不是啦……」
「不是？」
「是山東青島產的，牌子我忘記了，上次超市大促銷就順手拿了兩瓶……」幸平純一邊說著，一邊小心看著李澤言的反應，成功看到這位日復一日冰山臉的霸道總裁臉上出現了別的表情。
沉默了半晌，李澤言又問道：「那……為什麼會選擇用牛尾肉呢？該不會……」
幸平純證實了他的想法：「對！因為這兩天超市牛尾肉也打折，就多買了一點。」
「……」李澤言再次沉默了。
正當幸平純擔心自己是不是說錯什麼話的時候，李澤言終於又開口了：「你有興趣來Souvenir嗎？」
「什麼？」幸平純以為自己聽錯了。
「做我的Sous Chef，在我不在的時候，你對廚房擁有絕對的支配權。」李澤言說道，「如果你還有別的條件，可以提出來。」
雖然是邀請的說話方式，但那充滿了壓迫性的語氣簡直讓人情不自禁就要應個「是」，不過幸平純還是淺笑著回絕了：「呃……抱歉……」
「為什麼？」李澤言對這個結果並不意外，他挑了挑眉問道。
「我還是覺得自己的店比較好……」
「原來如此。」他眼波微轉，輕歎著說道，「說起來，在你之前，也有人拒絕了我的邀請。」
「嗯？誰？」
「他的名字叫做幸平創真，是一位想法天馬行空，創意近乎無限的廚師……等等，你也姓幸平，那……」說到這裡，李澤言才反應過來。
「呃……那是我的，哥哥。」
「怪不得呢。」他露出了釋然的表情。
也不知道他釋然的到底是幸平純的廚藝之所以如此精湛的原因，還是被一對兄妹連續拒絕兩次。
不過，這趟興起為之的旅程給李澤言帶來的驚訝還不僅於此。
「等等，你再說一遍。」正準備從懷裡掏出黑卡的他遲疑著問道，「價格多少？」
「三十八啊。」
「……行吧。」他默默將黑卡放了回去，重新拿出來了一張普通的信用卡。
真是一家令人意想不到的店呢。
李澤言在心中如此想著。
作者有話要說：
一時的腦洞，先寫出來吧0 0
Menu.014 皮蛋豆腐（下）
進門的這位身材高挑的客人一身整潔熨帖到接近潔癖範疇的襯衫西褲，純白與天藍各占一色，鼻樑上架著一副金絲框眼鏡，文質彬彬又眉目如畫，瞥上一眼都能感受到那呼之欲出的書卷氣，只是不知為何，此時氣喘吁吁，眼眸中水光瀲灩，面色也染上緋紅，像是有頑童閒時擲了幾枚鵝卵石，攪得寧靜水塘魚遊荷動。
「是外邊有人在追他嗎？」幸平純心想著，貓屋的木門時常會開在不可知之處，這些年來，她見過因各種緣由來到這間小店的客人，早已見怪不怪。
說是追，其實亦無不可，因為沈巍是被趙雲瀾的目光一路追到這裡來的。
少女的聲音溫柔卻不失明媚，傳入沈巍耳中的時候總算是平緩了一番他的情緒，而在身後那扇木門關閉的時候，來源於趙雲瀾灼灼目光的試探也被隔絕在了這一方天地之外，神慌意亂的他心神稍定，長舒了一口氣。
他靜下心來時，心跳與呼吸便盡皆恢復正常，臉上的局促不見，眉目一斂，就像戴上了一層無人能看穿的假面一樣，又恢復成那溫文爾雅，與現代社會格格不入的翩翩君子模樣。
只是，不知是幸平純的錯覺還是怎樣，他臉上的落寞，卻是無論如何也掩飾不掉的了。
「謝謝。」沈巍對著幸平純溫和地笑著，本想說不必了，但一想到外邊指不定還有人盯著，還不如在這裡多消磨一會兒時間，才硬生生改了口：「可否先給我菜單看看？」
他說話時的語速不緊不慢，但低沉悅耳，有些像是幸平純初中時的國文老師，少女連忙點頭：「好的，這就給您拿過來。」
貓屋的手繪餐單一向是幸平純除了料理以外頗為自矜的一件事物，她國中時加入過繪畫社，即便國三因備考而退社也常常去畫室裡打發時間，因此畫技雖說及不上那些專業的畫師，但在業餘裡已算是佼佼者，貓屋的功能表，就是由她手繪而成的。
清秀方雅的文字間，夾雜著花體的英文注釋，字與字之間間隔分明，除此之外則是以彩鉛繪成的栩栩如生的各色料理。沈巍端端正正坐在餐廳的座椅上，手捧著這本菜單，手指不經意摩挲著光潔的紙面，專注地看著。
「客人想好了嗎？」幸平純輕聲問道，沈巍端詳這份菜單的模樣有著說不出的認真，教人生不出打斷他的心思。
「嗯。」沈巍緩緩點頭，「點一份這個嘗嘗吧。」
他的手指所點的方位是清清楚楚的四個小字，「皮蛋豆腐」。
沈巍生於九幽玄冥，飲黃泉之水，呼忘川之風，食混沌之魂，行冥土之路，本不需五穀雜糧之類的醃臢之物，他之所以會點些吃食，不過是覺得在此閑坐有些不太合適罷了。
既是閑坐，那便不必點正餐，只需一碟小菜即可。
「皮蛋豆腐是嗎？」幸平純略一頷首，「請稍等片刻。」
幸平純一向很喜歡豆腐，雖是再平常不過的小菜，但開水略燙一燙，配些別的佐料，便是一等一的美味，清香嫩滑好入口，光是米飯都能多吃兩口。
但是皮蛋，她卻是有些故事要講了。
不論是水煮蛋、太陽蛋抑或是溫泉蛋，蛋給人的印象總是純白與溫黃相存，是象徵著朝氣之始的食材。
而皮蛋，卻偏偏是個例外。
如火山灰般鉛灰色的厚殼，剝開則是半透明深褐的蛋清與烏青色的蛋黃，乍見之下簡直來自地獄，也難怪外國人會予它以「惡魔之卵」的名字。
幸平純不喜歡皮蛋，她總覺得皮蛋的味道太悶太死，令人難以接受，直至爺爺做了一碗頂好吃的皮碗瘦肉粥，她才改變了自己的觀點。
「嗯……」幸平純從貨櫃裡取出兩枚皮蛋晃了晃，感受了一下裡面的內在，有些不太確定地說道，「應該是溏心的吧。」
日本的食材供應鏈經受著嚴格的檢驗，產地、品質方面絲毫不敢懈怠，因此幸平純一向都是憑價格與品牌來選擇食材，從未有過差池。但到了華夏，上過好幾次當之後，她才發現這市集裡的小販所說的話並不靠譜，以次充好不說，有時候還缺斤少兩，面對這種情況，幸平純往往都會牢牢記住這家店的名字，並且再也不會踏入店門半步。
不過今天這溏心皮蛋似乎名副其實，她在桌沿邊敲碎一枚，裂痕順著淺灰色的外殼展開，而後落出來的如琥珀一般晶瑩剔透的金燦燦的皮蛋，表面紋飾著交錯的松花紋路，玲瓏剔透，賣相十足。
生皮蛋的蛋黃容易粘在刀上，因此不少人會選擇將皮蛋蒸熟之後再切，但是這樣卻會破壞皮蛋獨有的口感，身為專業的廚師，往往會用上別的辦法。
像是幸平純現在這樣用廚刀在香油裡滾上一滾，再用沾上油的刀去切，就不失為一種妙法，不僅比細繩的切法更為快捷，也不會將水混了進去影響調味。
「接下來是豆腐。」
皮蛋豆腐裡的豆腐自然是要選用內酯豆腐，那雪白細膩的模樣幾乎讓人懷疑是否用力再大一些它就會被壓得粉碎，幸平純在上邊切了幾道，又轉身去取煮好的清湯。
不論是南豆腐還是北豆腐，不論它們用的是鹽鹵還是石膏，豆腥味總是跑不了的，因此總是要焯過水去掉腥味才行。若是平常的菜也就罷了，皮蛋豆腐裡的內酯豆腐卻是萬萬不能下鍋的，稍不注意就會被勺子碰得七零八落。
那麼幸平純選擇怎麼做呢？
淋。
怎麼淋？用清湯淋。
幾縷蔥段，三兩粒薑，少許鹽與白胡椒，還有浮在表面的一點豬油，晃晃悠悠地煮在一小鍋清湯裡，看似毫不起眼，卻能如山澗清泉飛流直下一般，將這豆腐的豆腥味沖得一乾二淨。
但這些還暫且不夠，就算祛除了豆腐的豆腥味，還有一種味道卻仍然留存著，那便是皮蛋附之入骨的堿味。那因製作工藝而不可避免的堿味，以平常的方式是不可能去除的，偏偏拿點醋在這上邊輕輕一點，便如晴雪萬里一般消得無影無蹤。
除了醋以外，還要撒上些青綠的蔥段，再加把榨菜或蝦米，淋上調味油，這道料理才算完成，幸平純一氣呵成，不禁有點小小的得意了。
說到底，她也不過才十六歲。
「您的「皮蛋豆腐」，請慢用。」在完成調味之後，稍等了一會兒，幸平純才把這道菜端了出去。
皮蛋豆腐是涼菜，總得要涼了才好吃。
在青韭色的方盤之中，潤白的內酯豆腐靜臥於苦茶色的調味汁之上，頂端則是剁得細碎的紅青尖椒以及琥珀色的皮蛋碎塊，黑白呼應渾然一體，仿佛再也不會分開似的。
沈巍看著，不知為何就會生出這樣的想法。
「嘗一嘗吧。」他沒有動筷子，而是直截了當地用起了勺子，不帶遲疑地舀上一口送入了嘴裡，稍稍一抿，濃眉舒展，而後輕輕感歎著，「不錯啊。」
就如幸平純一樣，他也很喜歡豆腐，尤其是皮蛋豆腐，也因此對這道料理頗有一番心得。
皮蛋味厚，豆腐清淡，如何調和使其渾然一體，又如何保持這兩味的本味，該是一門學問，沈巍捫心自問，在這一門學問上，相比那位少女，他自愧不如。
唇齒間首先品味到的不是感官上的滑嫩，而是冰涼順口，單單這一點就能比過別人家的去，而後牙齒輕輕一碰，順勢便在味蕾間瓦解，沈巍能清晰地感知到其中的清淡而不淡薄的豆香，卻連一絲一毫的豆腥味都沒覺察到。
他並不通曉少女之前用清湯不知疲倦反復淋灑的事情，但也能猜到這不是那麼容易就能辦到的。
那少許的花生碎與白芝麻當然是點睛之筆，涼菜最難辦到的就是香氣，不過在這道皮蛋豆腐裡，香味並不缺乏。
沈巍輕輕點頭，繼續品嘗了下去。
單是這樣的豆腐已經很可口了，配上鮮香的皮蛋更是妙不可言，那自草木灰中艱難跋涉而出的灰蛋，外表不堪，內裡卻是澄黃敞亮的，其中堿味為醋酸所中和，鮮味卻如餘韻繚繞一般被吊了出來，再在沈巍的舌尖輕躍著。
榨菜大約來自涪陵，而蝦米或許就取自於街畔的雜貨店，大多是平凡至極的事物，但在這份皮蛋豆腐裡卻又擁有著無與倫比的存在感，兩種殊途同歸卻又難以言喻的「脆」豐富著整道料理的口感，在柔滑舒緩的豆腐麻油與清爽乾淨的皮蛋中間，硬生生開闢出了一條小徑。
「好久都沒有……」
沈巍緩緩睜開眼，假如有人坐在他的對面的話，就能發現那眼眸中散有微光，並且恰到好處，既不黯淡，也不灼人，平靜而謙和，如湖面上的微波。
只是這微波，不知什麼時候，便可能會化為漫天巨浪。
皮蛋豆腐並不稀罕，家家酒樓大多有這樣的一道下酒菜，他在世間遊歷已久，山珍海味大多嘗過，卻對這道料理記憶猶新，原因無他，只因沈巍覺得，這道菜像極了他與昆侖君。
昆侖君應天地而生，受天地庇佑，至清至潔，若應在這萬千事物中，該是如豆腐一般純白無瑕。
而他呢，是從渾濁的幽冥中不可窺測的偶然錯漏，即便內裡仍出淤泥而不染，但總歸是沾染了那人鬼同懼的濁氣，就如這猙獰醜陋的皮蛋。
命運的深淵，吞噬己身便已然足夠，若是將他也牽連進去，他萬死難辭其咎。
沈巍在心中告誡著自己。
但他又心有不甘，明明那人就離自己咫尺之遙，他卻不能伸手觸碰，不能輕聲喚他的名字，不能將他擁入懷中，生離的傷悲總是大於死別，而這樣相見卻不得相識的痛楚，又該比生離大上多少倍呢？
而千般不甘，萬般不舍，他也只能夠承受著。
「店長，結帳。」沈巍輕聲喊道。
門外的世界依舊寧靜，整個城市的喧囂從來不曾沾染到這裡，雖然沈巍之前對趙雲瀾說他很喜歡這裡只是權宜之計，但他現在卻真的有些喜歡上這裡了。
他望向遠方，影子卻拖在身後，看著有幾分淒涼。
山河遠闊，人間煙火。
但他對這人間殊無愛意。
之所以願這世間安穩，不過是因為，這人世萬物，無一是你，無一不是你。
作者有話要說：
終於更完這一章了，好難啊……
Menu.015 牛奶布丁
「子彈所及之處，周澤楷即是規則。」
他此刻才切實體會到這句話的真正含義。
所謂規則，即是鐵律，就像橫亙于大江上的鋼索，屹立于青山上的孤峰，無可忤逆，也無從超越。
孫翔自出道以來，團隊賽戰績並不悅目，但那大多是因為隊友拖累，跟不上他的節奏，像如此這般被一邊倒的碾壓，次數寥寥無幾。
更何況他的隊友已經不是越雲戰隊的那幫剛踏入職業不久的年輕人，而是嘉世戰隊的成員，曾經鬥神的戰友，早已今非昔比，但遇上輪回時，卻還是遭逢了同樣的結局。
螢幕中的一槍穿雲，簡直將神槍手這個職業的所有發揮到了極致，踏射、亂射、押槍，他就如一座噴吐著火舌的堡壘，密集的子彈匯成一道不可阻擋的洪流，湮滅目之所及的一切阻礙。
世人皆知，神槍手不擅近戰，一槍穿雲自然也不能避免。
所以孫翔不惜付出任何代價，一直在竭力向他靠近。
自從這一賽季以來，已經有不少戰隊試圖這種方式來克制一槍穿雲，但是戰場上站著的並非只有一槍穿雲，他還有隊友。
此刻的一槍穿雲，對於一葉之秋來說就像沙漠中可望而不可即的海市蜃樓，明明看得到，卻無法向他的方向邁出一步。
當破軍而出的一葉之秋再次被一梭子連射推回原處的時候，孫翔失望地看了一眼左上角早已灰暗的隊友名字，視角天旋地轉，失卻了原本的色彩，而遊戲音效也在刹那間消失了。
一葉之秋，生命清零。
而一槍穿雲，生命條還保持在微紅的一點，雖然不多，但是還沒有倒下，還能繼續輸出。
這便已然註定了這場比賽的命運。
厚重的耳機壓在耳朵上，孫翔仿佛能聽見血流奔騰的轟鳴，以及如雷的心跳聲，剛剛一槍穿雲帶給他的壓力恍若還在眼前，他丟開滑鼠，按了按有些酸痛的手臂，低頭不發一語。
周澤楷。
他無聲地動了動嘴唇，默念了片刻這個名字，而在此期間，負隅頑抗的劉皓等人也被擊殺，勝負已分，輪回勝出。直至蘇沐橙過來敲了敲他的桌子，示意他摘下耳機，他才推開比賽席的門走了出去。
接下來的環節是兩隊握手以示友好，身為隊長的孫翔排在隊首，蘇沐橙緊隨其後，卻隔了些距離，他們剛剛戰敗一場，心情實在算不上好，只有當面對台下的觀眾時才勉強展了些笑容。
「謝謝指教。」
雙手交握，隨意地搖了搖，再伸向下一人，官方至極。
嘉世與輪回並無多少交情，因此這握手也只是走個過場，但當孫翔面對周澤楷的時候，還是忍不住思索對面那面無表情的面容下究竟在想些什麼。
周澤楷在鏡頭下總顯得有些拘束，神色淡漠沉寂，不像旁人那般靈活自然，恍若全世界的光線都被他隔絕，完全想不到他操縱一槍穿雲的時候風格強勢至此，是那樣耀眼而奪目。
拿孫翔此時的心聲來說的話，平時的周澤楷，就像只悶葫蘆，怎麼拍都不出聲的那種。
那麼這只悶葫蘆到底在想些什麼呢？
待握手完畢之後，周澤楷向前走了幾步，也不知在跟江波濤說些什麼，只聽見江波濤皺著眉頭說了一句：「不行吧，你是隊長啊……」
周澤楷垂著視線，任何人也猜不出他在想什麼，而他還是堅持著自己：「我想出去走走。」
賽後還有新聞發佈會，照常理來講作為優勝隊伍隊長的周澤楷是要上去講兩句的，但世人都知他不善言辭，因此就由身為副隊長的江波濤代勞，而周澤楷則在旁邊微笑著作為吉祥物。
但即使只是在旁邊做吉祥物，也難免會遭到記者們的針對，即使那些人知道他們不可能從這個沉默的青年口中得知到什麼八卦，他們仍舊是如飛蛾撲火般朝著他飛了過來，誰叫葉修退役之後，他就是當之無愧的「榮耀第一人」了呢？
這樣，很累。
所以他想出去走走。
洗手間擠得水泄不通，孫翔剛洗完手，在門口甩著手上的水珠，結果剛從門口一露頭就看見從通道一晃而過的周澤楷。目不斜視的槍王一路前行，孫翔本來想提醒他採訪室在那邊，就見圍著圍巾的周澤楷徑直走進了工作人員通道。
這是要去哪兒？
嘉世會館的後門離嘉世俱樂部不遠，但卻在停車場附近，是一處空曠的地方，天涼，泛著冷光的路也是如此，連路燈的光都不帶有溫度。周澤楷張了張嘴，呼出一口白氣，再看著那白氣慢悠悠地飄出去，再消失在空氣裡。
周澤楷說要出去走走，這並不是一句託辭，他的確只是覺得場館裡太悶，聚光燈太亮，觀眾們的呼聲太大，太不符合他的習慣，因此想尋處僻靜的地方隨意逛逛。
這一逛，便逛到了一家網吧，不知是巧合還是怎麼樣，裡邊罵罵咧咧出來一大幫人，大概是剛在網吧裡看完比賽的嘉世粉絲吧，周澤楷靜心一聽，竟與他也有些關係。
「哎，這嘉世怎麼又輸了啊……」
「沒辦法，輪回厲害啊，輸給輪回也很正常。」
「哪是輪回厲害，那是周澤楷厲害，我告訴你啊，輪回沒了周澤楷，就啥都不是了。」
聽到這裡，周澤楷有些皺眉，他思索著開口，想辯解些什麼，可是那幫人來也匆匆去也匆匆，一晃眼就不見了。
不是這樣的。
榮耀不是一個人的遊戲，輪回也不是一個人的戰隊。
他在心裡默念著這些，一抬眼卻見著一位熟人，剛開始有些詫異，後來卻釋懷了。
這也難怪，人總是會在一些意想不到的地方遇到一些意想不到的人。
葉修踩著陰涼的影子走到興欣網吧門外，撓了撓頭，往褲兜裡摸了摸，剛想拿出一支煙來，忽然像是察覺到了什麼似的朝著這邊望了過來，上下一掃，笑了：「哎喲，這不是小周嗎？」
周澤楷上上下下打量了一下自己，他幾乎全身都包裹得嚴嚴實實，這人是怎麼認出來的？殊不知
長袖T恤牛仔褲透氣球鞋，頭髮似乎才剛剛修剪過，一副懶散模樣，眉毛則略挑著，眼睛也彎成相似的弧度，周澤楷看著這熟悉的樣子，定住了，他張了張嘴，卻沒能發出聲音,場面則變得沉默起來，只能聽見夜風的呼嘯與車流的鳴笛聲。
沉默寡言的人，大多有一顆不安分的心，他詞窮，他言拙，他話少，不是因為他心裡什麼都沒想，而是心裡想的太多，而不知該挑出哪句來回答。就比如此時此刻，周澤楷沒有說話，但誰也不知道他腦子裡在刹那間閃爍過多少個念頭。
他覺得自己應該上前打個招呼，但他又一向不擅長寒暄，即使要打招呼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於是猶豫了半天。
站在街邊的周澤楷將口罩取了下來，最終回答了一句：「前輩，好久不見。」
其實周澤楷與葉修並不算熟，天南地北，榮耀聯盟裡的各位大多是靠QQ聯繫，偏生周澤楷向來不愛在QQ群裡說話，因此兩人交流掐指可數，僅在從前嘉世對上輪回的時候偶然見過幾面。
但葉修除了一葉之秋以及鬥神之外，還有一個名號，叫作「榮耀教科書」。
所謂的教科書，即是包羅萬象，不論是戰法魔劍，還是騎士聖拳，都在他的掌握範圍之內。
神槍手，亦不例外。
在周澤楷最初接觸榮耀這款遊戲的時候，彈無虛發，生死掌握於毫釐之間的神槍手便成為了他最為鍾愛的職業，直至今日，也從未改變。
押槍技巧，滑步策略，甚至出裝搭配，那時榮耀資料站裡遍及著各種有關的神槍手資料，但其中最權威，也最受人信賴的作者總是一個名字——一葉之秋。
周澤楷便是看著那些視頻，學會了關於神槍手的技巧，也耳濡目染地學會了一些關於葉修的事情。
譬如說，精准。
如何掌握子彈的落點，如何控制自身的走位，如何將對手納入自己的節奏從而使其邁入敗亡。
再譬如說，果敢。
即使只剩下百分之五的生命值，打法也與滿血時別無差異，準確無誤地向對手送出每一顆子彈。
這樣的準確與果敢，他一直能在葉修身上看到，所以當別人說葉修年紀大了，操作跟不上了的時候，他也只是笑一笑，不以為意。
直到不久前，葉修宣佈退役，他才感覺到了詫異。
而現在，據說廉頗老矣的葉修正站在他的面前，站在與嘉世俱樂部差了一條街的位置，微笑著跟他打招呼。
「怎麼？很驚訝嗎？」葉修將煙收回煙盒裡笑道。
「嗯。」周澤楷點了點頭，本想就此打住，卻又忍不住多問了一句，「你在這做什麼？」
「做網管啊。」聽到這個問題，葉修不經意地說著，目光停留在霓虹閃爍的「興欣網吧」四個字上面。
「做網管？」周澤楷初時有些迷惑，但後來便有所明瞭，再聯想到這些日子君莫笑在第十區裡掀起風雨之事，葉修退役這件事背後必有內情，只是他不知道而已。
「老年退役選手重操舊業。」葉修故作滄桑地歎了一口氣，「要不要進來玩玩，給你算個會員價。」
他那語氣極像是在花紅柳綠處揮舞手絹招攬客人的老鴇，周澤楷莫名想到這個比喻，打了個寒戰：「不，不必了……」
說到這裡，葉修忽然覺得有些不對勁：「不對啊，現在不應該是在賽後發佈會嗎？你怎麼躥這兒來了。」
「太悶了。」周澤楷如實說道。
葉修望了一眼那邊燈火輝煌的嘉世會場，轉過頭來問道：「應該還有一會兒才結束，你要不跟我去吃頓宵夜？」
「宵夜？」
周澤楷也不知道自己為何就跟葉修坐在了一家餐廳裡，或許是無事可做吧，又或許是他想要從葉修得到某個答案，總之，當幸平純捧著菜單過來的時候，就見著這兩人面對面地坐著。
「老樣子，一份蛋炒飯。」葉修豎起一根手指，大大咧咧地說著。
「一份蛋炒飯，好的。」幸平純記了下來，又轉向周澤楷，「這位客人呢？」
「我……」還捧著功能表的周澤楷楞了一下，「我再看看……」
其實在進門之前，他還疑慮頗多，因為像他這樣的職業選手，要是在飯館裡被人認出來，可能會被粉絲們堵得門出都出不來。現實卻與他想像中完全相反，周澤楷固然不喜歡在日常生活中受到太多關注，但像現在這樣，不論是店裡的客人，還是這位店長都熟視無睹地看著他的樣子，他卻覺得有些不自在了。
不過仔細想想，這家店離嘉世俱樂部這麼近，葉修跟嘉世的人說不定常常過來，因此見怪不怪，倒也說得過去。
而在腦子裡天馬行空的時候，周澤楷的雙手卻仍端端正正地拿著菜單，絲毫不動，剛剛葉修隨手遞到他手上的時候是怎麼姿勢，現在也就是什麼姿勢，讓葉修覺得自己是不是碰上了個機器人。
「我點一份這個吧。」周澤楷指著菜單說道。
「「奶油布丁」是嗎？」幸平純笑著問道，布丁這樣的事物，很容易讓她想起某位超能力者來。
「嗯。」周澤楷點頭答道。
待幸平純拿著功能表去往廚房之後，葉修像是發現新大陸似的問道：「你喜歡吃甜食？」
「嗯。」周澤楷依然是不輕不淡地發出了個單音節詞。
他其實很喜歡吃零食，不過玩榮耀的時候雙手根本空不下來，更何況吃的時候還會蹭得滿手油，容易弄到滑鼠鍵盤上，只得作罷。但他又很少講話，嘴總是閑得慌，於是不知不覺他就養成了玩遊戲的時候往嘴裡填兩顆糖的習慣，平時也會吃一點甜食來補充糖分。
只是他最近要拍宣傳片與廣告，為了控制體重已經被隊內下達了甜食禁令，包裡總會放著的大白兔奶糖被江波濤沒收，藏在床底的太妃糖也被找了出來，因此有一段日子沒見著喜歡的甜食了，這會兒看見菜單上有奶油布丁，便打算點一份嘗一嘗。
點完了餐，兩人又開始閒聊了起來，不過周澤楷的癖性大家也都知道，話少，所以大多數時候都是葉修在講，他在聽，偶爾發表一下自己的意見。
「你覺得孫翔怎麼樣？」葉修懶洋洋地趴在桌上問道。
周澤楷想了想之後回答道：「嗯，還可以。」
「榮耀第一人」說還可以，那就真的還可以，要知道，在整個職業圈裡能擔當得起他一句「不錯」評語的人，後來都進了全明星了。
但葉修顯然有些不滿意他這簡單的回答：「那嘉世呢？」
周澤楷沉默了一下，又答道：「嗯，很亂。」
葉修此時深刻體會到了每次輪回戰隊的記者招待會時那些記者們的心情，這左一個「嗯」，右一個「嗯」，坐在這裡半天說的話不超過十個字，這樣實在是很難把天聊下去，就算是黃少天來了恐怕都不行。
正當葉修詞窮的時候，周澤楷很難得地補充道：「他們沒有章法，缺乏戰術。」
這是他在團隊賽時最明顯的感受。
眾所周知，榮耀的比賽中最關鍵的一環就是團隊賽，不論個人實力怎樣，團隊賽是極其需要配合的。但他在剛剛的比賽裡，卻分明感覺到了這支隊伍的不和諧。
嘉世戰隊從前的核心戰術就是三保二，不論上的是拳法家，元素法師，還是牧師或是魔劍士，他們的首要目標都是保證葉修的一葉之秋還有蘇沐橙的沐雨橙風的輸出，而以這兩人的表現，一旦他們能穩定發揮，這場比賽的結果也就不言而喻了。
但現在這只嘉世，卻像是只無頭蒼蠅似的各自為戰，時而亂戰一氣，時而首尾不顧，讓人感覺像是碰見了剛剛從次級聯賽升上來的升班馬，讓人完全看不出老牌戰隊的底蘊。
「他們缺一位戰術大師。」周澤楷最終言簡意賅地說道，有些事情是當局者迷，但更多的事情，卻是旁觀者很難直觀體會到的。
「這樣啊……」葉修想了想，「那我差不多猜到他們下一步想做什麼了。」
雷霆的肖時欽，霸圖的張新傑，藍雨的喻文州，還有嘉世的葉秋，並稱為榮耀的四大戰術大師。
嘉世俱樂部花錢買來了孫翔，也只是買來了一位一葉之秋的操作者而已，但從前嘉世那一環套一環的戰術設計卻不復存在了，如果他們還想恢復往日的榮光，勢必還需要再添一位元戰術大師進來才行。
「您的蛋炒飯跟奶油布丁好了，請慢用。」在葉修思索著還有誰可能加入嘉世的時候，幸平純將做好的料理端了上來。
位於下午與晚上的這段時間，被人們稱之為傍晚，這是一段剛剛從紛繁忙亂的日常生活中逃離的過渡時間，也是在為家務瑣事煩心之前屬於自己的最完整的時間。淺栗色長髮少女的一聲「請慢用」，就恍若是一句咒語，隔絕了焦慮與困惑，也讓人在專屬於自己的時光裡完成對自己的修復。
葉修不再開口，只是專心地品嘗著這百嘗不厭的美味，而周澤楷則是輕輕拿起了勺子，端詳起了自己面前的這碗奶油布丁。
雪白瑩潤的布丁裝承於透明的玻璃杯中，無色的器皿更襯托出布丁的純白無瑕，就如最為上等的羊脂白玉一般，散發著甜美的奶油香氣，而那溫潤細膩的質地，光是用肉眼就能分辨出來，其中絕無粗糙的顆粒與夾雜的氣泡，渾然一體，無可挑剔，勾得人垂涎欲滴。
「會不會太甜呢？」看著這奶油布丁的外表，周澤楷絲毫不擔心這其中的口感，只擔心這奶油布丁會不會太甜太膩，而要確認的方式當然只有一種，那就是親口品嘗。
他就是這般做的。
周澤楷手中的勺子緩緩伸向這份完美無缺的布丁，勺子的邊沿毫不費力地就陷入了進去，輕易地將其分割開來，與此同時整塊布丁卻如十指連心一般晃動著，讓人生出了幾分憐愛與不舍之心。
但再怎麼不舍，周澤楷卻不會停止自己的動作，他輕輕地將一口布丁含入嘴中，舌尖輕觸著，牙齒輕搖著，堅密而柔軟，純淨而溫潤的滋味在味蕾間一點一點地融化，灌溉著缺乏甜食的味蕾，而他總是緊繃著的面部表情都變得放鬆了下來。
就像是乘坐著雲朵揉成的方舟蕩漾在純白的奶油湖上，隨波逐流，波瀾泛起，呼吸間，似乎都帶著一點奶油甜美的香氣。
——這樣美味的奶油布丁到底是怎麼做出來的？
明明周澤楷面前的奶油布丁只有盈盈一握，比起葉修那一大盤蛋炒飯要少得多，但在他刻意放緩了動作的情況下，竟是葉修先一步吃完。
「你吃得也太慢了吧。」葉修從桌上備著的牙籤盒裡晃出來一根，拿著手上慢慢剔牙，「我都吃完了。」
「我能吃甜食的機會不多。」周澤楷的目光還停留在原處，「吃得慢一點比較好。」
「想吃再點一份不就得了？」葉修蠱惑道，而周澤楷只是搖了搖頭。
「對了。」放下勺子之後，周澤楷問道，「你接下來打算做什麼？」
他本來只是想要問葉修，為什麼就那樣風輕雲淡地退役了，但話到嘴邊繞了幾個彎，又從別的出口流了出去。
「唔……好好工作吧，爭取早日漲工資，還能多幾包煙錢。」葉修隨口打趣道，但當他看見周澤楷認真的眼神時，後面幾個字的聲音卻不自覺地低了下來。
「你還想回嘉世嗎？」周澤楷問道。
對於這點葉修當然要否認，他擺了擺手：「如果是從前的嘉世，我當然還想回去。」
言下之意，現在的嘉世，已經不可能讓他回頭了。
他們存在著無法溝通的矛盾，雙方也都是堅持到底的人，沒有回轉或是調和的餘地。
周澤楷讀懂了他的意思，還是不解：「那為什麼？」
「因為，他們是我們接下來的對手。」
什麼對手？不言而喻，假如事情再這樣發展下去，嘉世毫無疑問會在聯賽排名末尾而掉級，在那時，兩者將會在挑戰賽中相遇。
「新戰隊？」
「不然呢？」葉修挑了挑眉，「還有哪個戰隊想要我？」
周澤楷本來想脫口而出，又有哪個戰隊不想要你？但他仔細想想卻明白了，各個頂級戰隊都有屬於自己的一套體系與王牌選手，很難為葉修讓出位置，而隨便找個職業隊混日子，那又不符合葉修的性格。
所以，只能推翻一切，重頭再來。
周澤楷心中莫名多了一絲敬畏，又多了一點欣慰，他點了點頭：「那我們等你回來。」
這其實就是他想要得到的答案。
「好啊。」葉修的語調依舊有些不正經，「如果要想奪冠的話，今年就加油吧。」
「因為明年的冠軍，就是我的了。」
周澤楷沒有回應，只是笑了笑。
「喂！隊長！你在哪裡啊？」手機忽然響了，從裡邊傳來江波濤焦急的聲音，「我們該回酒店了。」
「外邊，馬上。」周澤楷收好手機，抬頭看著葉修，「我先走了。」
「去吧去吧。」葉修站起身來，說道，「比賽加油。」
「嗯。」
身處於榮耀之巔，總歸是一件會令人覺得寂寞的事。
唯有棋逢對手，不分伯仲，方能在這條路上走得更長遠一些。
所以，他在等他回來。
Menu.016 土豆燉肉
「在海邊，有一間小而溫暖的餐廳，店裡的裝飾皆是藍白色清新柔和的基調，平和安詳，如微風般清爽。」
幸平純望瞭望身畔藍白基調的牆壁，原木清漆的桌椅，以及案臺上擺放著的潔白菊花，木架上整齊堆滿的五色蔬果，佈局看似簡單卻格外純淨，她對這些陳述稍微認可地點了點頭。
「雖然與貓屋有些不一樣的地方，不過內在似乎是一樣的。」她的目光盯在劇本上，神思卻禁不住四下游走，「怪不得會找到我來幫忙呢。」
「她是這間餐廳的店長，而他，則是落魄天涯的一位殺手。」
然後呢？
就如所有爛俗的橋段一般，他們相愛了。
背景相差如此懸殊的兩人想走到一起當然不容易，他們如漩渦湧動捲入海底，在重重疊疊的迂回波折中緩步向前，最終走向電影的結局，幸平純的手中並沒有完整的劇本，並不知道確切的結局會是怎樣，所以她將手上僅有的這段反復讀了許多遍。
這一段，講的是女主角與男主角初遇的故事，清晨去沙灘上撿貝殼的少女在海岸邊將昏迷不醒的男主角帶了回來，再為沉默寡言的他做了一頓飯。
正因為這頓飯，將饑腸轆轆的他救了回來，也使他愛上了她。
而幸平純要做的，就是將這頓飯的一切展現出來。
「怎麼樣，幸平小姐。」導演向身邊的攝影師與場務交代完了事情，又向幸平純走來，「有頭緒了嗎？」
「嗯。」幸平純略顯遲疑地點了點頭，「我有初步的構想了。」
「那就拜託了。」導演聞言表情一凜，鎮重地說道。
「不過，我可以看一下完整的劇本嗎？」幸平純雙手合掌，向著這位以嚴苛聞名的大導演請求道，「我想知道她究竟是什麼樣的人。」
這簡單的幾句描述並不能展現出這位店長的性格，一位與飯蔬衣食為伍的純真少女會如何看待一位朝不保夕的殺手？而殺手又為何在吃完這頓飯之後就喜歡上她？
根據有限的劇本內容，幸平純很難想像，也很難理解這樣的場面。
她需要女主角的家庭背景、人生經歷以及更為詳盡的資料，而這些資料按理來說，是只有女主角手上才會有的。
她的要求其實有一些過分，雖然這部劇本是由一本著名的小說改編的，但改編仍是付出了極多的心血，就連男二號都沒能得見全部劇本。不過導演猶豫一會之後，或許是因為見到了少女眼中的認真，還是讓人將幸平純要的劇本送了過去。
於是幸平純得以見到這個故事的全貌。
「原來是這樣……」合上劇本之後，絲絲縷縷的思緒在腦海中重塑，而幸平純終於有了完整的構想。
原來，女主角的父親是黑道中人，而且，正好是男主角的仇敵，這是這個故事後續的主基調，也是愛恨糾纏的源泉。
但幸平純並不關心這些，她坐在椅子上，慢慢地想從一個黑道家庭生長出來的女孩子應該是什麼樣子的。
身為黑道大佬的父親，手段狠戾無情，以殘酷著稱，但所有的風雨都被他扛在了外邊，他已經很累了，所以他在家中一定會很收斂。越是冷漠的人，便越渴望親情與溫暖，她的母親一定是很溫柔的人，才能溫暖到那如冷石般冰冷的內心，就跟女主一樣。
「欸，不對……」幸平純笑了笑，她剛剛不小心將因果關係顛倒了，是正因為女主的母親是那樣溫柔的人，才能教出那樣溫柔的女主才對。
「所以，她在那天清晨會做的料理是……」
什麼樣的料理，會使一位冷漠的殺手嘗上一口就愛上素不相識的陌生人呢？
幸平純思忖了一會兒，漸漸就有了答案。
她這次來到這個劇組並不是為了拍戲——她上的是遠月料理學園而不是遠月影視學園，而是受李澤言的邀請，來此擔任烹飪指導。
如紙屑般隨意鋪灑的木魚花，璀璨金黃的焦糖，汁水淋漓的豬排，以及咕咚咕咚冒著白色氣泡的冰鎮啤酒，不論是書籍、雜誌、廣告還是電影，不論是食物本身還是擺盤，只要是有關於食物的拍攝，都與烹飪指導有關。
這在華夏還是非常冷門的職業，在日本卻已有了多年的歷史，如何精心設計食物呈現出來的視覺效果，這是耐人尋味的一門學問。
這部電影的導演之前曾試過以前的老方法，以造型精美的食物模型來拍照，再用PS來進行修補，但拍出來的成品總是不那麼令人滿意。
因為食欲，太難演出來了。
你讓一名去演員去演繹愛憎，嬉笑怒駡，這都是極平常的事，但食欲卻是面對食物自然而然的反應，對著一盤不能吃的假食物做太多的表情，總是會讓人覺得虛假。
導演都感受不到，自然，觀眾也不可能體會的到。
所以，他請來了幸平純。
如此龐大的劇組，每一秒的呼吸都是在燒錢，肩負重任的幸平純並沒有讓他等待多久，很快便進入了狀態。
這是一間為了拍攝需求臨時搭建的餐廳，但廚房內的設施卻是一應俱全，純白的白瓷餐具，嫋嫋炊煙的高壓鍋，閃閃發光的玻璃杯，幸平純心想，他們倒是下足了工夫。
這部電影的女主角是一名當紅花旦，長相清純甜美，與劇本的要求十分貼合，但比起男主角，名氣卻還是小了一點。
因為他是巨星周棋洛。
即使遠在日本，幸平純也曾聽說過他的名字，但周棋洛是以純粹而清新的少年感聞名於世，要他演出一名殺手的頹然之氣，怎麼想都覺得有些勉強了。
但當幸平純在片場裡見到上妝完畢的周棋洛時，卻是對導演的眼光還有周棋洛的演技心服口服。
坐在椅子上的那人已完全瞧不出周棋洛的影子，白色襯衫沾染上海沙，領口則散開著，眼圈發黑眼角疲憊，淺金色的髮絲淩亂而不著邊際，渾身散發出木然而頹廢的氣息，就如荒原中的一絲野草，在乾涸的困境中掙扎著。
「如果是周棋洛的粉絲的話，在電影裡見到這一幕說不定會難受地哭出來吧？」幸平純在廚房裡這樣想著。
向外的門簾雖然很薄，卻能將片場裡的嘈雜很好地隔開一部分，於是廚房裡能清晰地聽到那些微小而細緻的聲音：廚刃偶與瓷碟碰撞的叮噹聲，鐵鍋裡湯汁的咕咕聲，土豆在文火中慢烤的滋滋，以及幸平純一刀刀切下去，先是柔軟，隨後碰到菜板的清脆響聲。
這些細小的聲音似乎有種特別的魔力，沉浸在這樣靜謐的氣氛裡，連在此駐足的工作人員心情都變得安詳起來，他們就感覺像是回到了童年，放學回家將書包扔到沙發的一角，自己則搬上小板凳坐在電視機前，等著五點半的動畫城開始，而廚房裡傳來母親準備晚飯的聲音。
那是包含著期待與幸福的聲音。
「我準備好了。」在用毛巾擦乾手之後，幸平純問道，「外邊什麼時候開始？」
……
「所有人各就各位，第四幕第三場，3,2,1，Aciton！」導演中氣十足地喊道，而旁邊的場記則適時合上場記板。
啪——
年輕的女孩兒低著頭，面對著坐在座椅上灰頭土臉的周棋洛，她的手指絞著，現出些不安來，但她的目光卻始終堅定，看似弱小的她，似乎有著極為深沉的力量。
她偏過頭，很低很輕地問了一句：「你餓嗎？」
女孩兒梳著讓她看起來年輕兩歲的髮型，嘴唇沒塗口紅，只塗了一點薄荷味的潤唇膏，米黃色的長裙穿在她身上，顯得她的身材有一些單薄，又有一點窈窕，總歸是讓人喜歡的。
美好的事物總會予人一種無害感，可這顛沛流離的世界真偽難辨，又有誰可以相信呢？周棋洛目光呆滯地看著她，不發一語。
曾有人說過，周棋洛的眼睛極為有神，甚至蓋過那俊俏的五官，讓人心甘情願沉溺于那片藍海中，但在此時，那在往常始終明亮濕潤的藍眸卻失去了明麗的色彩，如枯槁般灰白。
「我燉了一點肉。」女孩兒的聲音像是從床邊拂來的微風，「你要不要吃一點。」
雖是問句，卻是陳述的語氣。
周棋洛依然沒有反應。
再然後，女孩兒從廚房裡端來了一小盆肉，她說是一點，真的就是一點。
是土豆燉肉。
當土豆混著肉塊的香氣，在這間小小的餐廳裡彌漫出來的時候，人與人的距離，似乎正在悄無聲息地貼近。
而在這輕煙繚繞中，周棋洛原本死寂的眼眸多了一絲光輝。
女孩兒沒有再問什麼，她先為周棋洛舀了一小碗的米飯，才又為自己舀了一碗，修長的竹筷擺在他們手邊，在這簡單與恬淡中，連旁觀的人似乎都有了一點發自內心的凝望。
這樣認真做事的女孩兒，做出來的料理肯定也很美味。
雖然這位女演員不會烹飪，但這並不妨礙她體現出這一點來，連幸平純都有些忘記這些料理其實是自己做的。
其實在料理的拍攝過程中，總會有許許多多的小伎倆，人們總是挖空心思來讓拍攝出來的料理好看，比如說，為了讓雞排看上去油光閃亮，便在上邊塗上厚厚的一層沙拉油，再比如說，為了讓鯽魚豆腐湯裡的豆腐自在漂浮，便在湯底墊上泡沫。
但幸平純總覺得，那只是極為膚淺的美感，如鏡中花水中月，毫無真實感。所以對於這道土豆燉肉，她沒有做任何手腳，只是竭盡所能地將自己代入劇本中的那位少女，再將她的心意完完整整地體現出來。
白瓷碗中余溫使得碗中的熱湯仍在咕嘟咕嘟，裡邊的煮物都在享受著溫熱的熱水澡，所有的鮮美也都凝聚於此，橘色的胡蘿蔔，青綠色的荷蘭豆，嫩紫色的洋蔥，而最為關鍵的，還是那在碗裡稍稍裂開的酥軟土豆與嫩滑而頗具彈性的豬肉，片片如霧的熱氣從縫隙中冒了出來，實在是賞心至極。
為什麼是土豆呢？
因為土豆總是百搭的，不論是放在哪裡，都能體現出自己的獨特鮮味。
為什麼會用豬肉呢？
因為豬肉相比牛肉更為軟嫩，更為下飯一些。
周棋洛的眼神依舊呆滯，但瞳仁中卻因眼前的美食顯出一抹靈動的光彩，女孩兒沒有招呼他，只是自顧自地夾了一塊肉到自己碗裡，他卻慢慢拿起了筷子。
在某種程度上來說，鮮味與熱度是近義詞，用白胡椒、醬油與料酒醃制過的豬肉鹹嫩鮮香，富有嚼勁，輕輕一口咬下去，源源不斷的肉質從裡邊溢出，閉上眼，靈魂的重量似乎都被減輕，以至於脫離身體，漂浮於空。
而荷蘭豆的清香，蘿蔔的微甜，混在酥香軟爛的土豆中更是相得益彰，陽光雨露的氣息從其中蜂擁而出，連平平無奇的米飯都變得香潤可口了起來。
「咕咚……」
幸平純清楚地聽見了導演偷偷咽口水的聲音。
那雙眼睛，那雙渾濁呆滯，恍如孤魂野鬼的眼睛，在行星光芒的擁抱下逐漸煥發著色彩，而周棋洛原本遲滯的動作也逐漸加快了起來。
他對於這名殺手的詮釋全部體現在細枝末節之間，就比如說吃飯的時候，他的手指放在筷子靠後的地方，動作也如同機械一般：從表面夾起一塊，再慢慢地一點一點嚼，最後整個吞咽下去，連咀嚼的次數都是固定的。
就像這個人吃飯並不是為了享受，只是為了生存下去。
但現在，他的動作卻變得穩健而有力，雖然表面上看上去區別不大，卻有了狼吞虎嚥的意味。
旁邊的攝影師們也都看呆了，假如說周棋洛之前的表演可以打一百分的話，那麼現在這段渾然天成的表演已經達到了一百二十分，足以問鼎影帝的境界！
而這顯然不是因為周棋洛在這短短的十幾分鐘內演技突飛猛進，而是因為，眼前的這份土豆燉肉真的很好吃。
而這段劇情的最後一幕，是女孩兒忽然停下筷子，指了指周棋洛的衣領。
他的眼睛瞥了一眼，發現衣襟上沾有一粒米飯。
於是他不再猶豫，手指輕輕將它拈了起來，看了一眼之後將它放進嘴裡慢慢咀嚼，那享受的表情，就像這不是一粒白米飯，而是什麼山珍海味一樣。
「他喜歡上了她。」
所有看到這一幕的人，都會這樣想。
「Cut！過！」導演一拍掌，這足足困擾他一個月之久的一場戲，總算是過去了。
但導演喊了停，演員卻沒停下，周棋洛換了個姿勢拿碗，吃得不亦樂乎，口中還不忘問著：「鍋裡還有嗎？」
「還有還有。」那女孩重重點頭，剛剛為了拍戲她都沒怎麼動筷子，這會兒毫不顧忌淑女形象一連夾了好幾塊豬肉，「我剛剛看還有一鍋呢！」
一場戲有時候會拍好幾遍，所以幸平純在廚房裡準備了一大鍋的土豆燉肉，得知這個消息的工作人員們全都眼巴巴地看著導演，直看得他沒了脾氣。
「行吧行吧，都拿碗，大夥兒都吃點！」
「太棒了！」
「導演萬歲！」
廚房的布簾在這段時間內掀起又落下，變得熱熱鬧鬧了起來，在這段時間內，這間只是為了拍攝而搭建的小小餐廳，竟然真的有了幾分餐廳的模樣。
而這，都是拜一個人所賜。
插入書簽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作者有話要說：
再寫幾章就收工了~
Menu.017 雲
「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回。」
羊毫筆的筆尖在墨硯中輕蘸而過，掠起墨浪層層起伏，而後如雲而起，破空而落，在一方宣紙上落下清晰墨痕。
「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盡還複來。」
落字擱筆之時，墨蹟尚未幹透，黛玉凝視片刻，垂首輕歎一聲：「終是描不出先生的半分飄逸。」
《唐詩集注》，既是學詩之人怎會未讀過，黛玉初見此詩時還在姑蘇舊宅，小小的她聰慧過人，細心揣摩也能品出詩中的豪氣沖天，但看罷則罷，不曾深究。
行舟萬里，蹄踏四方，對於久居深閨的她來說實是可望而不可及的幻夢，比那水中月鏡中花更縹緲幾分，她的神思縱使能跨越山河湖海，卻不免困囿于這四方府邸之中。
形似府邸，狀若監牢，所謂鐘鳴鼎食之家，在黛玉眼中不過是梁前雀籠而已。
「姑娘，該用藥了。」紫鵑用小茶盤捧了一碗藥湯進來，一見黛玉又伏於案前，不免憂心道，「姑娘方才病好，應當多休息才是，若是累壞了身子，時氣又不好，該是越發難了。」
黛玉知她情真意切，也不辯駁，只輕笑了一下，說道：「不過臨幾個字，怎會累壞身子？」
「那姑娘也該將暖爐移過來些才好。」紫鵑小心地將藥碗置於桌上，又去後邊將暖爐挪了挪，直待暖意滿懷，外邊肆虐的飛雪不復存在，方才放心。
年關一過，本已落魄的風寒不知為何又重振旗鼓，黛玉年前才大病一場，身子骨尚且虛著，賈府內上至賈母寶玉，下至紫鵑都不免有些杯弓蛇影，生怕這玉人兒再病一番。
黛玉手捧藥碗，朱唇微啟，將這一汪藥湯飲盡，倍感苦澀之餘，又伸手喚道：「糖……」
「這呢。」紫鵑忙將早已備好的糖遞至她手裡，黛玉嗪入口中輕輕一抿，只覺得清涼甘甜，與平日裡的蜜糖大不相同，便奇道，「這是哪來的糖？以前怎不曾見過？」
「姑娘你忘了？這是寶釵姑娘之前捎來的潔粉梅片雪花洋糖。」紫鵑說道。
黛玉想了想，好像確有此事，便笑道：「瞧我這記性，我倒忘了。」
黛玉的髮絲柔軟而鬆散，這嫣然一笑，竟是如垂柳落枝，雲霞漸湧，紫鵑一時屏住了呼吸，耳朵也紅了起來。
察覺到紫鵑的局促，黛玉問道：「怎麼？」
「姑娘該多笑笑。」紫鵑清醒過來，感慨道，「方才我還以為眼前的是畫中仙呢！」
素日裡黛玉的性情與這不一般，不是無事悶坐，便是鎖眉長歎，且好端端地，也不知瞧見了什麼，便自顧自地落下眼淚來。但這年前一場大病過後，黛玉的心性竟也好轉了過來。
「瞧你這甜嘴蜜舌，也不知是跟誰學的。」黛玉嗔道，「若無別事，便做你的事去罷，我有些乏了，想小憩片刻。」
紫鵑點頭稱是，收拾了藥碗便推門出去了，待她走得遠了，黛玉回鋪邊披上一件長襖，將桌上的書稿整好，而後躡手躡腳地走向雕花木床。她手邊有一件紫檀雕刻的圍屏，花鳥樓臺山水一應俱全，上邊的人物也格外清楚，燈光將她纖長的身影映在壁上，的確如紫鵑所言，她竟像是從畫邊走出來的人一般。
「應該不會有人來吧。」她探了一眼屋外，伸手將床邊簾幔掀開，在那本來空無一物的牆壁邊上，竟有一扇漆黑的木門，其上泛著點點細微的光亮，而鎏金的門把手則有些微寒，黛玉甚是熟稔地輕輕一壓然後鬆開，拉開門向內裡走去。
距離她初時發現這扇門時已一月有餘，那時她病情稍有好轉，雖是不能出門，但尚且能下床走上兩步，卻不經意間發現在這簾幔後邊竟藏著這樣的一扇門。
上邊繪著一隻生出潔白雙翼的藍眸白貓，振翅欲飛，仿佛下一秒便會躍入她嚮往的蒼穹，而料理的香氣則從已打開的縫隙間飄散出來，如雲霧般絲絲縷縷漂浮著。
「叮鈴叮鈴——」
清亮的門鈴聲傳入耳中，黛玉披著件紅綾長襖，膝下則是石青色的褲子，蝴蝶落花鞋則落在印花地毯上，在她面前光潔的木質地板上有流動的光華，恍若錫林河畔起伏的遊魚。
明豔動人，莫如其勢。
「歡迎光臨！」身著純白圍裙的幸平純上前招呼道，她細細打量了一番林黛玉，這往日裡纏綿病榻的姑娘此刻神采奕奕，膚色紅潤，那纖弱的素手中懷抱著一卷紙書，顯出一副迫不及待的樣子，「客人看上去氣色好多了呢。」
黛玉見著幸平純，先與她做了一個揖，然後笑道：「呈姑娘吉言，服了先生開的方藥，這幾日睡得倒安穩了些。」
「怪不得精神這麼好呢。」回想起黛玉初入店時那面容戚戚，孤苦伶仃的模樣，幸平純也放下心來了，但她還是不忘叮囑道，「客人可要記得按時服藥啊。」
「先生叮囑過的事情，黛玉自是不敢忘的。」黛玉的目光忽又轉向了門口的花架，好奇道，「這是什麼花，冬日裡竟也開得這般畫鮮葉茂？」
那是栽種於盆裡的青藍色花朵，枝葉匍匐懸垂，朵朵小花卻層層疊疊，好似繁星般向四周舒展著，幸平純望了一眼，答道：「這是藍雪花，前些日子花店裡送來的。」
「瞧著倒比梅花還秀氣。」黛玉感歎了一句，又問道，「先生在嗎？」
「我就一直在想，你什麼時候才會問這句話呢。」幸平純促狹地看著她，直看得三句話不離先生的黛玉紅了臉，才慢悠悠地答道，「在角落裡喝酒呢。」
「多謝。」被戳穿了心思的黛玉一點也不惱，笑著說道，「那我便進去了。」
「等等。」幸平純喚住了她，「客人您想點什麼還沒說呢。」
「這……」黛玉想了想，也不找幸平純要菜單，直接答道，「我想吃「雲」。」
先生說她憂思過重，七情鬱結，所謂氣弱血虧皆是表相，實質仍是心病，奉湯食藥只可緩解，不可根治。
而針對她的心病，先生也開出了一劑心藥，那便是「順心意」。
順心而行事，從意而為之，不必委曲求全，不必低頭折節，隨心所欲則心性通泰，心病也可自愈。
「欸？客人能吃冰嗎？」按理來說，大病初愈應忌食刺激性的食物，冷飲辣食皆在此列，幸平純有些擔心她的身體，不無疑慮地問道。
「少吃一些，但且無妨。」黛玉客客氣氣地說道，雖說她想吃什麼便吃什麼，但隨心所欲也是有個度的，「煩勞店長按分例折半了。」
「沒問題。」幸平純點了點頭，「那我先去廚房了，客人裡邊請吧。」
踩在木紋清晰的地板上，黛玉望了一眼頭上雅致的小鳥吊燈，便徑直向最靠裡的角落走去，先生最愛在此閑坐飲酒，果不其然，尚未至此就早有酒香傳來，她駕輕就熟，捧著書卷端坐於李白的對側，不言不語，只是以海棠般溫柔的眼神望著他。
李白喝酒頗具特色，他並不以杯飲酒，而是徑直拿起酒壺，仰頭便灌了一口，動作行雲流水，那酒如七月流火穿腸而過，余溫卻兀自不息，連他吐氣間都能聞見泫然酒氣。
但黛玉分明還能聞見另一種味道，那是春寒料峭中的一抹凍色，人間煙火所不及的清然味。
「你來了。」李白支起下顎，很是隨意地說道。
這家店裡的烈酒確是世間罕有，他前段時日以劍為騎，潛入宮中盜來幾瓶皇釀，那滋味也不如這裡的酒來得痛快。
「雖說冬日裡飲些酒能暖和身子。」黛玉蹙眉言道，那兩彎煙眉一斂，便似這寒水邊籠上了霧，「但先生喝得未免有些過了。」
李白揚了揚眉，不以為意地言道：「這幾日喝得確實有些多，不過要說過了倒還未必，世間俗人能飲酒一壺，那我便能飲酒一石。」
黛玉知他性格執拗，因此也只是隨口一言，並無他意，她將懷中書卷一展，說道：「還請先生看字。」
「你倒是勤勉。」李白伸手接住那一遝紙張，細細翻看著，「嗯，相比以往有些長進，想必是下了功夫。」
待翻了幾頁，他又問道：「你這是摹的《多寶塔碑》？」
「是。」黛玉點頭答道，見李白面色不虞，又疑惑道，「先生可有指教？」
「顏筋柳骨」，世人無不讚譽有加，難道先生竟有所不滿？
「顏清臣出身世家，三歲喪父，家道中衰，由其母撫養成人，後二十四歲登甲便進了禦史台。」李白歷數著顏真卿的生平，「他一心唯讀聖賢書，精究國史，博通禮經，講究孔孟之道，天地君臣，剛正不阿，自是為人不喜，偏偏其人又頗為自矜，書法一道卓有盛名。這《多寶塔碑》便是天寶十一載時刻立，定于長安城安定坊千佛寺，此帖筆力固然雄渾大氣，但佈局過於細密嚴謹，官氣濃厚，就如他這人一般拘泥禮節，墨守成規，年紀輕輕卻老氣橫秋。」
「所以先生不喜歡他的字？」李白性情崇尚瀟灑自然，最是厭惡這食古不化之流，黛玉自以為自己懂了他的意思。
他望了黛玉一眼，搖了搖頭，又說道：「字如其人，此話不假。安史之亂後，長安滿目瘡痍，百姓流離失所，他才知這世間除聖賢外還有世俗，除廟堂外還有市井，而其從兄顏杲卿一家死守常山，父陷子死，他悲慟之餘，以愛侄死訊提筆手書《祭侄文稿》，坦白真摯不計工拙，不再賣弄學識章法，這字方才脫了窠臼。」
黛玉怔了怔，此事書上確有記載，但經由李白口中所述而出，似乎又多了一番韻味。
「你若是要臨顏體，不如臨這之後的。」李白將這書卷收了起來，交還了回去。
「謝先生指點。」即使明知李白對此並不介意，黛玉對他還是不敢輕慢了禮數。
「客人，您點的「雲」好了。」少女溫柔的聲音在他們的身周響起，與此同時，一份霜淇淋送到了林黛玉的面前，「這是勺子，請慢用。」
沒錯，黛玉口中說的雲，便是霜淇淋。
「多謝店長。」黛玉將幸平純遞給她的勺子握在手中，滿心歡喜地盯著面前的玻璃杯，在那澄澈透明的無色琉璃中，盛開出純白如棉花般的雲朵，其上還有對半切開的紅莓與層層堆砌的青桃，恍若朝日下的天光雲影。
這便是雲，她心心念念許久的雲。
期待太久，反而有些無從下手，黛玉遲疑了一會兒，才鄭重其事地用勺子輕輕舀上一勺，將這雲朵敲下一片，緩慢地送入口中，稍稍一品，那雲煙成雨，刹那間化得無影無蹤。
舌尖的雲朵雖有涼意，但冰涼卻不刺骨，柔滑綿密的口感仿似宮中賞賜來的綢緞，又似薄冰化作的溪流，倏忽一聲便徑直往喉嚨裡湧去，而沁人的甜味則點點滴滴由外及內，滲入心臟。
黛玉並不知這雲究竟是以何做成的，但大抵是少不了牛奶的，因為濃郁而純正的奶香正在她的齒間徘徊著，樹莓特有的酸甜與獼猴桃的清爽更是為這雲朵添上不可忽略的別味，每一口都帶著與之前相似卻不相同的風味，就如于雲海中乘風破浪一般，一景掠過一景，一口接著一口，令人欲罷不能。
黛玉忽然想起了江南的三月。
那年清寒往復，已入初春的江南竟又落了一輪大雪，青瓦白牆，山茶梅花間，初生的桃紅翠色為細雪所掩，天地化為寧靜而沉寂的雪白，恰如這雲的色彩。
她還記得，那時她興高采烈地在雪地裡踩出腳印重重，試圖以印作畫，母親卻一臉焦急地在稚嫩的她身上披上一件正紅的長襖——大約與她身上正穿著的這件顏色相近，父親則在一旁以慈愛的眼神凝望著。
彼時她年紀尚小，不懂這世間相聚皆有離散，緣分終有盡頭，只顧著在雪地裡撒著歡，如今想來，已恍如隔世。
「怎麼？盼了很久的雲，不好吃嗎？」見黛玉的動作停下來，李白微皺著眉問道，他已放下酒壺，帶著寵溺的眼神望著面前的少女，他似乎是喝多了一些，耳後與脖頸都有些泛紅，膚色卻更為白皙，也更能映出那雙桃花眼中的柔情。
「這還不好吃的話，我竟不知道什麼算是好吃了。」黛玉垂著眸，「只是想起了些別的事。」
心病大由心事起，李白卻不想她在此沉浸太久，於是他問道：「既然好吃，為何不給我嘗嘗？」
「先生要嘗，那嘗嘗便是。」黛玉回過神來，知他是說笑，舀上一勺，便作勢要往他那送去，誰知李白輕輕一低頭，忽然將那勺子含進了嘴裡。
「你……你……」黛玉一時愣住，竟不知說何是好，她的臉頰則飛起一團嫣紅的輕雲，一雙剪水秋瞳裡半是羞惱，半是嬌俏，即使泥菩薩見了，怕不是也會生出我見猶憐的心思來。
「我……我怎麼了？」李白將身子向前傾了傾，欣賞著她眼中的慌亂。
李白驀然間回想起初次見她的樣子，額間碎發因汗而濕漉漉地貼在上邊，七分病痛掩不去那三分驚豔，黑白分明的眼眸裡藏有靈氣，卻病氣懨懨，而那一身繁複的衣裙更像是某種束縛，將身心一同禁錮於這狹窄空間裡。
再然後，他知曉了她的名字，黛玉。
飲酒談詩，閒話桑麻，從古至今，由春到秋，饒是他行遍萬里，見過姹紫嫣紅，也不曾見過如此才情出眾，一身靈氣的女子。
她說她的病看過許多名醫，旁人都束手無策，是治不好的，而治不好的病便是命，所以她的命生來如此。
他便尋訪名醫，治好了她的病，並且告訴她，病就是病，命不是命，這世上從無定命。
這一句先生，他自然擔當得起，但是，他卻有些不想僅止於此了。
「若是……若是先生的話……」
「嗯？」
「我自然是願意的……」她的聲音愈來愈小，臉卻越來越紅，頭低低的，不敢看他。
自此之後，這大觀園裡少了位寄人籬下的病弱西子，長安城內卻多了位與青蓮劍仙同行的絕代佳人。
「我且帶你見見這世間。」
作者有話要說：
我且帶你見見這世間。
這句話自從我想出來之後就喜歡的不得了，這次總算是能用上了。
Menu.018 一世長寧
「經脈受損，無法運功。」
「該招式尚在調息之中，靜待片刻方可。」
「您的氣血值過低，請速速接受治療！」
若是要問劍三的玩家最不想聽到的聲音有哪些，除了惡人谷那位吹笛子吹起來像是鬼哭狼嚎的穀主以外，便是這幾句聽得耳朵都快起繭的系統提示音了。
「您的氣血值過低，請速速接受治療！」
短頻、急促的系統提示音翻來覆去地在蘇渙的耳邊盤旋著，如同緊箍咒一般在他的耳畔嗡嗡作響，好似有位五百年前大鬧天宮的齊天大聖，正要破開他的頭顱鑽出來。
但在他清醒之後，那些聲音卻又戛然而止，恍若一切都從未發生過。
「咳……咳咳……」
頭痛欲裂的蘇渙捂著胸口，嗓子裡有什麼東西呼之欲出，一聲聲輕咳，吐出來的竟是夾雜著血塊的淋漓鮮血，豔得奪目。
世界天旋地轉，他踉踉蹌蹌地走了幾步，扶著旁邊的樹幹，待心神稍定下來，才迷茫地張望著四周。
「這是在哪裡？」
這是他的第一個問題。
眼前的世界似乎有些陌生，蘇渙分明記得，他此前還在跟浩氣盟的人在洛陽郊外抵禦著狼牙軍的衝擊，遠處蕭瑟的秋風帶來了候鳥絕望的低鳴聲，卻吹不開濃重壓抑的鉛灰色天空，漫山遍野的狼牙叛軍的攻勢如火如荼，數也數不清的身著灰色甲胄的士兵化作無邊無際的浪潮，向著大唐聯軍的方向衝殺過來。
站在河對岸都能感覺到地面在微微顫動，地上的石子隨著整齊的踏步聲瘋狂地在橋面的石板上顫抖著，發出喀拉喀拉的聲響來。
「擋住！！全都他媽的給我擋住了！！擋不住大家一塊兒玩完！！」蘇渙聽見「歌盡桃花」的幫主在通訊頻道裡面情緒激動地大吼，「蒼雲盾立往前頂！藏劍別急著鶴歸！讓霸刀和田螺先鋪好地毯和機關！」
也由不得他的失態，這一次的世界劇情，其他幾個伺服器都已經陸陸續續地完成了，偏偏是他們這個據說玩家數量最多的伺服器，每次都因為這樣或那樣的原因功虧一簣。浩氣盟和惡人谷的玩家在論壇上口誅筆伐，互相扯皮，互斥對方拖了後腿，但事實是怎樣，除了幕後的那幫人以外沒人能說得清。
而在上個週末，浩氣和惡人的指揮們身心俱疲地坐了下來，心平氣和地開了個會，決定先放棄內戰，攜手並進，不管之前有什麼樣的仇怨，先把眼前的難關度過去了再說，總不至於讓其他服的玩家們看了笑話——
也因此有了眼前的這一幕。
惡人谷的最大幫派——「止劍月下」，率領著惡人谷的玩家協助蒼雲軍護衛大唐聯軍左翼，而浩氣盟的歌盡桃花及其同盟幫會，帶著浩氣盟的玩家跟天策軍一起抵禦大唐聯軍右翼來敵，中立的玩家和一些散人，則均勻地分散在戰場中間，緩解著局部的壓力。
他們的任務，是堅守，堅守到進入到上陽宮的李承恩、李複等人從觀風殿內退出來為止，根據前幾次的經驗，時間大約是三個小時左右。
三個小時，說長不長，說短不短，其他的幾個伺服器，有的第一遍就過了，有的嘗試了兩三次也過去了，唯獨他們，新版本開放了一個月還卡在這裡。
那之前……到底是什麼情況？
蘇渙回想起之前被茫茫敵軍淹沒的大唐聯軍，腹背受敵，兩面夾擊，估計西邊那幫惡人谷的傢伙又在搞什麼么蛾子，結果被狼牙軍攻破了防線。每個伺服器在版本更迭的時候都會先經過一段世界劇情才能正式進入新版本，作為一名劍三的老玩家，蘇渙前前後後經歷過的版本更替也有過好幾次，卻是第一次碰到這麼糾結的情況。
想必晚上的論壇上又要吵得沸沸揚揚，聽說別的服連前四個BOSS的首殺都拿到了，他們這邊卻連版本更替的劇情任務都沒通過，惡人谷和浩氣盟的人互相甩鍋，蘇渙簡直已經能預見到下周大小攻防和跑商跟礦的慘狀了，這不殺個天昏地暗才有鬼了咧。
「您的氣血值過低，請速速接受治療！」即使被無視了許多次，系統女聲仍是孜孜不倦地提示著。
重傷狀態……
作為一名能開山開虎的天策將士，血條對蘇渙來說簡直就是一個裝飾物，不管是在戰場還是副本，殘血逃生這種事情，對他來說不過家常便飯。
對比幫會裡那群動不動就在幫會頻道刷著被擊殺喊話的可憐蟲們，蘇渙自己的名字卻是極少出現，他想了想，自己上一次陣亡好像還是上周的事情。
「得趕緊加一口血才行……」
不用看狀態列，蘇渙就知道現在自己名字下面肯定掛著中毒、流血一類的負面狀態，不說來個驅散，至少也得加口血，再不採取點什麼行動的話，估計就要流血致死了。
於是他下意識地觀察團隊介面，團隊裡的五七萬歌呢，趕緊給他加一口血啊，你們帥氣的天策粑粑要翹辮子了啊！他可不想不明不白地死掉，等級高了之後，死亡一次的修理費還是很貴的。
中華人民的傳統美德裡面，可是有勤儉節約這一條的。
「這是什麼情況？」蘇渙原本微虛著的眼睛一下子睜開來，眼眸裡滿是不解。
熟悉的介面並沒有出現。
團隊介面消失了，那本應在呼喚之後，顯示團隊成員狀態和位置的團隊介面，在他呼喚了幾次之後都沒有出現。
不僅如此，他後知後覺地發現，視界中連小地圖都看不見了。
外掛程式出問題了嗎？蘇渙微微皺了皺眉。
在版本更新的時候，遊戲裡的外掛程式經常出現問題，通常只要小退一下就好了，蘇渙背靠著樹幹，準備呼出系統設置介面，小退一下遊戲再進來，卻發現連系統設置介面都不見了。
「無法退出遊戲？」他臉色一變，心中更加急切，卻一不小心扯到了傷口，輕聲地咳嗽了起來，「咳咳咳……」
早在劍網三全息版剛剛問世的時候，就有人問過這個問題，「如果無法退出遊戲的話該怎麼辦？」
《刀劍神域》的先例還歷歷在目，雖說那不過是一部幻想小說，但受困於虛擬世界這樣的可能性自然是存在的。當時官方的回答自信而又含糊，只是說，他們現有的測試中並沒有出現這種情況，如果玩家真的碰到這種問題了，可以聯繫遊戲中的客服，他們會立刻進行處理。
現在蘇渙倒是明白什麼叫做廢話了，連遊戲都沒法退出，還說什麼聯繫客服呢？他嘗試呼喚了一下客服的通話框，也是一點動靜也沒有。
蘇渙的眉頭皺得更重了，這遊戲系統好像已經完全癱瘓了啊，無法退出遊戲，無法聯繫客服……這伺服器是不是當掉了啊？
「GTMD郭偉偉！」如同所有劍三玩家遇見遊戲卡頓，出BUG的時候都會做的那樣，蘇渙習慣性罵了這麼一句，隨即搖了搖頭，開始尋找起周圍的玩家來。
以他的視角來說，既然自己的遊戲系統出了問題，那麼與其他玩家溝通，讓他們幫忙呼叫一下客服就可以了，卻完全沒有想到自己的遭遇還有另外一種可能性。
蘇渙悶哼一聲，從靠著的樹上緩緩站起來，只覺得自己全身軟弱無力，放在平時，他這樣一個文王全套滿編七級五行石的畢業大天策，可是能和大唐一等一的猛將硬碰硬也不會吃虧的，現在卻連折斷一段樹枝都有些吃力。
「我這是被人懸賞過了嗎？」被懸賞之後死掉的玩家，身上會有持續幾個小時的怨念BUFF，各項數值大幅度下降，蘇渙苦笑著，用手裡的半截樹枝當做拐杖，深一步淺一步地在林間小徑中穿行著。
他的背包不知道什麼時候不見了，背包裡帶著的上品止血散自然也就無處可尋，蘇渙現在最想見到的就是其他玩家的身影，往日裡那些搶怪、搶人頭，讓人無比痛恨的傢伙們都到哪裡去了？
偶爾傷口的抽痛讓他深呼吸一口，肺部就充滿了河岸邊濕潤的空氣，那滿含著泥土芳香的氣息，屬於青草地與滋養中的樹林，屬於萌芽初生的三四月的初春。
等等……三四月的初春？
蘇渙終於發現事情好像有哪裡不對勁。
「這裡……好像不是洛陽城邊啊？」
在洛陽城的周邊，只能看到萋萋的荒草雜生於被血液浸染的暗紅色土壤上，站在遠處眺望，筆直的烽火狼煙遍佈視野各處，狼牙、天策殘破的旌旗染著燒焦的痕跡斜斜地歪插在乾涸的泥土裡。
而現在這裡，聞不到戰場的血腥和讓人內心戰慄的灰燼氣息，聽不到徹夜嚎叫著肆虐著戰場的北風，有的只有那種久違的讓人心神為之一顫的鮮活。
洛陽城四周枝繁葉茂的樹林，經過這兩年的鏖戰，早就被砍伐一空，化作了各種柵欄、雲梯、投石車等戰爭器具。或許有些地方還有些小樹林，但絕對不是他現在所處的這裡。
而且，他記得……現在早已入了秋，這一副春日盎然的景象又是怎麼回事？
等等……眼前的這場景，為什麼隱隱約約這麼眼熟呢？
蘇渙從來都不是什麼風景黨，要說在劍三裡他最熟悉的地圖，除了荻花聖殿、燭龍殿、仙侶庭園這些副本以外，也就只有大漠樓蘭、雲湖天池、絲綢之路這些競技場、戰場地圖。比起和情緣掛機截圖，他更喜歡研究副本裡面的機制，插旗的手法以及劍三的劇情之類的東西，在身邊那層出不窮的八一八以及撕逼當中，蘇渙簡直是如同一股清流的存在。
什麼萬花花海，明教三生樹、丐幫杏子林這些風景勝地，蘇渙玩了好幾年，也都只聞其名，不知其真面目。
所以能讓他感到熟悉又叫不出名字的地圖，寥寥無幾，很快，他就在腦海裡找到了對照物。
「這裡……該不會是稻香村吧？」
蘇渙忍不住倒吸了一口涼氣，剛想捂一下自己的心口，卻不小心把傷口拉得大了一些，突如其來的刺痛讓他一陣齜牙咧嘴，如果他能觀察到自己的狀態列的話，就會看到由於他剛剛的動作，他的氣血條又小小縮減了一截。
他撐著半截木枝做成的拐杖，吃力地往下面張望著，這裡已經是這片樹林的邊緣，也是這片小高坡的最高處，如果站得不穩，就可能從這坡道上跌下去了。
在山坡下麵,茂綠秀翠的竹林,有清流急湍相伴,姹紫嫣紅的桃花一團一簇,似是天上落下的大片朝霞,明黃色用稻草編織成的還散發著稻香的屋頂,那些明亮的,如同歌頌著生命的顏色,一下下敲擊著蘇渙腦海中的那扇通往記憶的門.
而更醒目的標識，則是鐫刻著絳紅色的「劍」字的崖壁——蘇渙曾經在這裡研究過很久,想弄明白那是匠人的石刻,還是某位大俠隨手的劍氣劃成的,以及遠處茶壺狀石雕裡慢慢傾瀉而出的溪水。
多麼令人懷念的景色啊,蘇渙的目光閃晃了一下,陷入了過去的回憶之中。
當初為了熟悉各個門派的招式和手法，探尋天策面對這些門派的打法，蘇渙幾乎玩遍了劍三的各個門派，稻香村的任務不知道來來回回做了多少遍，自然是記憶深刻。
這幅場景有多久沒見到過了？
一年多以前，劍三開放了安史之亂資料片，劇情線和地圖發生了大幅變動，新手的出生地也從一開始的稻香村，變成了出生時選擇的門派地，而原本走出了一代又一代大俠的稻香村地圖，則毀於了戰亂之中。
蘇渙之所以記得這麼清楚，還是因為在官方放出這個消息之後，無數玩家奔相走告，紛紛回到稻香村裡去截圖留戀，而蘇渙也沒能免俗，跟著幫裡的人一起，在稻香村裡拍了個大合照。
只不過當年一起合照的人裡面，走的走，散的散，現在還留在幫派裡的名字，已經寥寥無幾了。
「稻香村呵……稻香村……」蘇渙念叨著這個名字。
悠遠的像是個不可及的夢。
可他又為什麼會在這裡呢？出現在這個連大地圖裡現在都已難覓蹤尋的地方？
蘇渙就這樣站在高處，俯瞰著這片土地。
「稻香村……稻香村……」他眼光迷離，愁眉緊鎖，像著了魔一樣不停地念叨著這個名字。
一絲靈光乍現。
對了，他想起來了。
他叫做尹熙，來自東海。他的父親出身于東海「經首道源」的尹氏，他的母親則來自「洞天福地」的康家。或許在中原上算不得赫赫有名，但在東海上，有三大武林世家被九島四十二洞奉為龍首，這便是其中兩家。
近些年來，三大世家的傑出弟子都外出中原闖蕩，他也不甘示弱，學著那些前輩們修了家書一封，便藏身於家中的客船，暗度陳倉……
不……不對！
蘇渙猛地驚醒過來。
什麼尹熙，什麼尹氏康家！這都是什麼東西！他是蘇渙，是一名剛剛找到工作的大學生！明天早上他還要早起擠著地鐵去上班呢！
嗯，現在時候也不早了，他也是時候下線了……
蘇渙的背上全是冷汗，他隱約猜到在自己身上發生了什麼事情，可是這一切未免也太讓人難以置信了。
「退出遊戲！我要退出遊戲啊！」蘇渙徒勞地呼喚著那個永遠無法出現的介面，「系統介面呢？系統介面哪裡去了？」
但是緊接著，一股熱流從他的腦海深處迸濺出來，就像被打破的雞蛋殼，裡面被封鎖的記憶從其間洶湧奔騰而出，一瞬間大量的資訊充斥在他的腦海之中。蘇渙痛苦地低哼一聲，拐杖從手上落下，身體失去控制跪在地上，指甲深深地剜進泥土裡，臉色也變得十分難看。
不斷湧入的，是一些他覺得陌生而又熟悉的記憶片段，那些他明明沒有經歷過的事情，那些離他無比遙遠的存在，在他的眼前一一浮現——在碧海清音池旁日復一日的苦練，大海上的顛簸風浪，初到中原腹地的驚奇喜悅，一幕幕讓他感覺莫名的親切。
並不是像觀賞一部電影那麼簡單，蘇渙能從這其中真切的感受到尹熙當時的情感，他的想法，他內心的波動，如同身臨其境。
而那段記憶的最後的終點，是幾名獰笑著的山賊，幾把鋥亮的鋼刀，逐漸失卻溫度的身體上鮮血流淌而出。
那些本屬於一個名叫尹熙的年輕人的虛妄而又真實的記憶，不斷地充斥著蘇渙的腦海，與他原本的記憶交織在一起，真真假假，假假真真，如同倒入杯中的墨水，彼此之間再也分不清了。
如果蘇渙到這時還沒明白發生了什麼事情的話，那也未免太遲鈍了。
他竟然穿越了？穿越到了遊戲世界，一個名叫尹熙的人身上？
蘇渙突然回想起來在這之前發生的事情，西部防線的突然崩潰，導致浩氣盟所處的右翼被前後夾擊，團團圍住。原本處於後方的長歌萬花五毒等門派的玩家也都遭受著敵人的侵襲，蘇渙想都沒想，開了個「守如山」就突向了敵軍，但是血線馬上就跌到了低谷，他最後見到的，是映入眼簾的如雨般的箭矢，然後世界就化作了一團黑白。
好像自己連「嘯如虎」都沒開出來，就被對方集火掉了吧？
那麼，現在又是什麼情況呢？
本來應該出現在洛陽城外的復活點的他，為什麼會突然出現在這裡？
可惜這個答案，沒有人能為他解答。
穿越類的小說，這些年來層出不窮，蘇渙也曾經看過幾本，可當他自己穿越到其他世界的時候，也難免六神無主。
「我早該想到的……」
是啊……他之前中了不知道多少流矢，可這具身體上一道箭傷都看不見，有的只有幾處刀傷，而當蘇渙探查著身體上的傷口的時候，他注意到自己的手雖然在指關節處有一些長年握劍形成的繭，但這雙手白皙修長，和他遊戲中的人物完全不一樣，而且，身材也明顯縮水了不少。
他伸手摸了摸自己的額頭處，果然如他想像中那樣光滑，而自己軍爺的臉上是有一道細細的傷疤的，那是他當年第一次和狼牙軍作戰時留下的，後來覺得頗有紀念意義，就沒有消掉。
這樣想著一些雜七雜八的事情分散自己的注意力，蘇渙的心情也慢慢平復了下來，開始分析起他自己的處境。
現在他的腦海裡，不僅裝著自己身為蘇渙的那二十年記憶，還充斥著這具身體原來的主人的記憶碎片，那是記憶之海中不斷泛著光的青玉碎片，但是那些碎片又太過細屑，讓他無法從中瞭解到這個世界的全貌。
不過，他至少還知道一點，就是那名為尹熙的少年，在他附身之前就已經身亡了。
蘇渙從衣服的夾層裡摸索了一番，然後小心翼翼地取出來一本藍皮的薄薄的紙冊，這就是尹熙拼死守護之物。這件衣服裡有暗置的夾層，再加上紙冊本身不厚，那些山賊們曾在他身上摸索一番，竟是沒能發現。
這本紙冊的紙張和他曾經見過的那些在博物館裡的古書的質地全然不同，看上去光澤瑩潤，但這並不是重點，重點是那藍皮上印著的三個字。
「空冥訣」
蘇渙苦笑一聲，在劍網三裡，遊戲的開端就起源於這本空冥訣，董龍、十二連環塢、九天、浩氣盟、惡人谷，圍繞著這本空冥訣展開了一系列的故事，而江湖，也就躍然紙上。
直到後來南詔兵變，再到安史之亂，整個武林都心系于大唐的生死存亡，個人的力量在龐然大軍面前如蚍蜉撼樹，到了那時，再也沒有人去追尋什麼絕世武功了，空冥訣引發的波瀾與爭端也就消逝在了時間的河流當中。
從尹熙的記憶中，蘇渙看到了那帶著面具的重傷老者給予他空冥訣的全過程。在尹熙看來，將一本冊子交給稻香村的一個叫李複的年輕人，不過是順手而為的事情，滿腦子俠義熱腸的他毫不猶豫就答應了下來，卻沒成想給自己招來了殺身之禍。
恐怕他也沒想到，路邊一位老者交給他的東西，竟是能讓半個江湖聞風而動的武林秘笈吧。
「真是個蠢貨啊……」蘇渙如此評價著尹熙。這是個不知人心險惡，心性如同白紙，對江湖完全兩眼一抹黑的公子哥，自以為有一手「好功夫」就自我膨脹地出來闖蕩，在這江湖裡就算沒有死在稻香村，早晚也會死在別的地方。
而且這好功夫，說起來也頗有水分。在劍網三的世界裡，有葉凡、莫雨、可人這種小小年紀便能和江湖一流高手交手的珠玉在前，尹熙和他們一般年紀，只這幾手劍術便自命不凡，實在是未免有些不知天高地厚。
東海雖大，但對比中原，不過是井底之蛙。
接下來該怎麼辦呢？手上拿著空冥訣，蘇渙有些不知所措。
但是他很快就想到了四個字來安慰自己。
這四個字，能讓人中邪般買票去最坑爹的旅遊景點，玩命一樣爬上最險峻的山峰，吃下又貴又難吃的餐廳飯菜。
那就是——
「來都來了……」
是啊，來都來了，又找不到辦法回去……說不定只是一場夢，只要幡然夢醒，自己便又回到現實世界了。
只是……回到現實世界又怎麼樣呢？回去忍受著朝九晚五的一成不變的生活，在擁擠的地鐵廂裡隨著人潮漫無目的地隨波逐流？
他已經讀了一個不喜歡的專業，找了個不喜歡的工作，再然後呢？找一個自己不喜歡的人，安穩，或者說苟且地度過這一生嗎？
「仔細想想，好像穿越過來也沒什麼不好啊？」想通之後，蘇渙的心情略微有點放鬆。
說不定，這是上天給他的另一次機會吧。
「現在是……天寶四年，也就是西元745年。」
蘇渙絕對沒有記錯，因為那距離天寶十四年，西元755年的安史之亂，剛好十年。
十年風雨，十年動盪。
疥癬之疾，最終養成心腹大患。
還沒等蘇渙感慨完，他突然意識到了一件事情。
他現在，已經算是一個可以先知先覺的先知了。
劍網三的「九天」組織，暗中掌控天下興衰，皇權更替，武林大事，其中神算世家的「變天君」，可以蔔算天機禍福。
但這比起已經知曉了劍網三接下來十年風向的蘇渙來說，無疑是小巫見大巫了。
國步艱難，妖星未落，中原板蕩，四海橫波。
大唐由盛轉衰，不過短短數年。
可是，自己能做什麼呢？
蘇渙喘息著，望向遠處的炊煙嫋嫋升起，山間梯田浮現出抽象的線條，那是稻香村的方向。
「風起稻香」。
在遊戲裡，故事就是從這裡開始的。
在下麵的不起眼的村莊裡，埋藏著多年前的隱秘。在那裡，現任的玄天君李復會教他輕功，未來浩氣盟的盟主和惡人谷的谷主還懵懂無知，除了村外那些不堪一擊的山賊以外，一切都顯得那麼靜謐美好。
拜入師門，行走江湖，仿佛整個世界都是圍繞著他轉的。他是百姓們俠骨丹心的大俠，師門中備受寵愛的小師弟，名動江湖，威名遠播。
但是這一切的一切，都是已經被人為編織好的，他只能按照系統設定的方向去進行劇情。他救不了洛道的屍人，屠遍天策府的狼牙兵也挽回不了盛世，他強忍著噁心去扒下死人的靴履，他看著有情眷屬彼此陰陽相隔，哀鴻遍野，流民無數……
他的存在看上去好像很重要，但是沒有了他，似乎也無關緊要。天下之大，所有人都按著既定的路線徘徊，而他，只是一個引路人。
曾經的蘇渙，不止一次地經歷過這些劇情，扼腕過，歎息過，也曾流淚過，但他什麼都改變不了。
畢竟，他只是個匆匆過客。
但是現在，沒有了系統的束縛，沒有了劇情的拖累，這是一個真實的世界。
蘇渙深吸一口氣，輕輕一笑。
身上的傷口尚未凝痂，不過蘇渙倒不是很擔心，先不說山下有紫晴這位萬花弟子，村子裡隱居著的陳商可是北天藥宗的傳人，醫術過人，自己身上這點小傷，自然不在話下。
「好了，先下山看看吧。」
陽光下佈滿金色的杉樹林的山坡，下方是一片開闊的空地，蘇渙一眼能望見很遠的地方。順著這條冷杉林密佈的坡道上慢慢滑下來，再順著空地間的小路前行，就可以抵達稻香村了。
這一片的風光，是如此親切又熟悉，就像許久未見的老友，久別重逢。
那根樹枝隨意做成的簡易拐杖，如今要走下坡路，已經派不上用場了，蘇渙把手上的空冥訣往懷裡一揣，就準備下山去。
而在那之前，他鬼使神差地翻動了一下書頁，在遊戲裡，這只是一件翻都翻不開的任務道具，在交給李複之後，就和玩家再也沒關係了。而空冥訣這門武功，玩家只能在劇情動畫裡看到莫雨和穆玄英如何用這門絕世武功大展神威，破陣殺敵。
但是蘇渙的眼神忽然定住了。
因為他分明聽到了一名女子的聲音，那曾千萬次迴響的悅耳女聲，在他本來已經平定下來的心湖中掀起了翻天巨浪。
【檢測到傳說級武學：空冥訣·殘頁】
【該武學最高可升級等級為30級，可尋找其他殘頁提升等級上限】
【請問是否學習？】
【是/否】
系統提示音是如此清晰可聞，讓蘇渙一時間千言萬語噎在心頭，不知道該說些什麼。他都以為自己穿越到遊戲世界裡了，難道自己其實還在遊戲中嗎？
不！不可能！遊戲中的劍三已經到了安史之亂的中期，更何況自己的腦海裡那段記憶不似作偽，蘇渙可沒聽說過有什麼技術可以在人的腦海裡直接注入一段記憶的。
那自己難道是在做夢？
夢裡是沒有痛感的，他想學著電影裡的人物揪一下自己，可是背上那道傷口已經傳來了更為劇烈的疼痛，仿佛是無言的回答：不，這一切都不是夢。
那麼答案只有一個。
「遊戲系統也跟著一起穿越過來了啊……」
是了，在他清醒之前，他依稀還聽見系統提示氣血值過低的聲音。
蘇渙忍不住想笑，想放聲大笑，然而傷口隱隱約約的抽痛讓他沒辦法做出太劇烈的動作，他最終只是嘴角微微上揚，眼中的喜悅溢於言表。
穿越後還自帶遊戲系統，有什麼比這更好的事嗎？蘇渙開始在想是不是上半輩子遇到的所有不幸都是為了此時此刻了。
「查看人物狀態列。」他深吸一口氣，發出了這樣的指令。
然後在他的視角裡，一排排瑩綠色的漢字與數位密密麻麻，堆積在他的視野左部，一道銀色的邊框將它們框了起來，構成了他的狀態面板。
【玩家蘇渙，大俠，等級1】
【體質12，力道9，根骨6，身法8，元氣2】
【氣血值：39/187】
【修行武學——】
【精通副職——】
這些數值看上去寒磣無比，與蘇渙之前的屬性相差甚遠，可能也就比遊戲中的普通人高了一些，但蘇渙已經心滿意足了。
還有什麼值得他奢求的呢？蘇渙欣喜地看著映入眼簾中的泛著螢光的文字，看了一遍又一遍。知曉未來，擁有系統，還具有好幾年的經驗，如果這樣他還無法做到自己想做的事情的話，那他還不如買塊豆腐撞死呢！
對了，還不止這些……
【是否學習傳說級武學：空冥訣·殘頁？】
【是/否】
饒是見多識廣的蘇渙也不由得抽動了一下眉毛，標籤上的【傳說級武學】幾個字泛著橙光閃閃發亮，不愧是遊戲中最為頂尖的心法之一。他早就該想到的，劍網三這個遊戲中的真正的主角，不是經歷萬千、行走江湖的玩家，而是現在稻香村裡的那兩個小屁孩。
作為毛毛和莫雨的修煉心法，除了傳說級武學以外，還有其他的可能性嗎
想想遊戲中的玩家們，修煉的門派心法都不過是史詩級的心法而已，離著空冥訣差了好大一個檔次——玩過遊戲的人都知道，史詩級裝備和傳說級裝備看似中間只隔了一等，其實之間說是差了千山萬水也不為過。
「要不要學習呢？」
遊戲中的大多數玩家，都選擇了加入各大門派，學習各種門派心法，諸如天策的傲血戰意，五毒的補天訣，雖說品階都止步於史詩級，但這是大家普遍的選擇。畢竟，在各個任務或者事件中獲得的功法殘卷，一般只能修煉個三五十級，要湊齊一整卷談何容易，哪有門派心法循序漸進來得穩定。
也有玩家另闢蹊徑，通過各種稀奇古怪的任務加入了青城派、神策軍、紅衣教甚至地鼠門這種匪夷所思的門派，只不過大多數加進去之後就開始後悔。蘇渙之前看論壇上有人訴苦，他們學習的心法不過是精良或是稀有級別，門派任務的修為和金錢獎勵都和名門正派的弟子沒得比。
最為坑爹的是地鼠門的那位弟子，他本來是在野外遇到隨機任務得到了一位瀕死的地鼠門長老的信物，抱著試試看的心態加入了地鼠門，誰知道這門派的各種任務難度頗大，獎勵還少得可憐。
有一次他費勁千辛萬苦完成任務之後，得到的獎勵居然是一張揚州城的地圖，他問門派裡的長老這是什麼意思，那長老指頭一翹，在地圖上那個畫叉的地方指了指，說他這次的任務獎勵就在這裡，自己去取就可以了。
當他興致勃勃地跑去一看，好嘛，那是人家揚州永安行的倉庫所在地，那長老的意思是讓他自己挖洞進去偷，可那是揚州城啊！別說進去了，就連在週邊轉一轉都可能被守衛抓去盤問一番。
由於地鼠門的臭名昭著，他在加入地鼠門之後，各大主城和名門正派的聲望都跌到了接近冷淡以下，連轉投其他門派都辦不到，所以那名玩家後來就刪了號，重新建了一個號加入了純陽派，天天追著地鼠門的老鼠殺，江湖人送外號——「展昭」。
題外話暫且不談，不過，至於這空冥訣嘛……
蘇渙毫不猶豫地選擇了是。
開什麼玩笑，以前只能揣在懷裡眼睜睜看著的傳說級武學，如今能學了還要挑三揀四的？沒什麼好想的，學！
至於等級上限的問題，就以後再說吧。
【確認學習空冥訣·殘頁？】
【恭喜您，您已學會空冥訣·殘頁！】
隨著這一條系統提示在眼前浮現，叮鈴一聲脆響，蘇渙的體內仿佛有什麼東西融化開來，變成了一道清涼的溪流，輕盈順暢，如天山邊上的雪水一般淌入蘇渙腹中丹田的位置，然後遵循著一種玄奧的規律在蘇渙的經脈中穿行著。
「幸虧有系統在啊……」蘇渙剛剛翻動了幾眼空冥訣，只見上面寫的都是什麼「呼吸通靈,周身罔間」、「一氣鼓鑄，練氣歸神」之類似是而非的句子，完全不懂是什麼意思。
蘇渙的語文學得一直不好，對於武學理論更是一竅不通，如果這本書要讓他自己琢磨怎麼練，那估計要練到天荒地老去了。但是有系統在，只需要輕輕鬆松地點一個「是」，就能將一門武功融會貫通。
而他的武學欄裡，此時也多了一枚彌漫如煙的圖案，蘇渙心念一動，只見上面顯示：
【修行武學——空冥訣（殘頁）（1/30）】
【空冥訣（傳說級）：劍意八變，空冥無相。習空冥者，勁氣所至，無物不可為己所控，無力不可為圓所卸，一草一木皆可成兵，一花一葉皆可入陣。】
【空冥訣屬性加成效果：每點力道額外增加外功攻擊與外功破防，每點身法額外增加外功會心等級，外功會心效果等級。每點根骨額外增加內功攻擊，療傷成效，每點元氣額外增加內功會心等級，內功會心效果等級。】
蘇渙眉頭一皺，他第一次看到加成屬性如此之多的心法，一般心法只重力道、身法、元氣、根骨中的一項，空冥訣倒好，所有屬性都囊括其中了。
空冥訣的功法說明與屬性加成效果讓蘇渙有些摸不著頭腦，但功法效果，卻著實讓人屏住了呼吸。
【功法效果：可無視心法限制模擬品階低於空冥訣的武學招式。】
就這樣簡簡單單的一句話，卻立時讓蘇渙的內心澎湃起來。
「無視心法限制……模擬品階低於空冥訣的武學招式？」蘇渙難以置信地把這條效果連著看了兩遍。
空冥訣是什麼品階？傳說級品階啊！整個江湖中，除了王遺風的紅塵武學，還有少林的易筋經、穆玄英的十煌龍影劍這些名動江湖的武學以外，還有什麼有可能是傳說級品階嗎？
而且，傳說級以下這個範圍，也是把各大門派的武學囊括其中的。這說明什麼？只要有機會，他可以將十幾個門派的技能全部學會，想用什麼用什麼！
以後跟別人插旗的時候，他直接起手一個玉泉虎跑，對面如果躡雲走的話，就一個捕風捉影拉回來，然後迅速暗塵彌撒隱身接驅夜斷愁，轉身任馳騁上馬開山開虎鎮山河再風來吳山，如果自己血線吃緊，那就掐了寶寶千蝶吐瑞，風袖蠱惑春泥給自己套上，龍嘯炸飛對方再隱身追命，對方還有還手之力的話，還有盾立斬刀，項王擊鼎、笑傲光陰等著他呢。
蘇渙這樣美滋滋地想著，只是可惜在空冥訣上還標注了兩個限制條件。
【限制條件：類比武功的最高等級，不可超過空冥訣的心法等級。不同心法切換具有冷卻時間。】
最高不過三十級的技能能做些什麼？蘇渙頗為遺憾地看著空冥訣後面標注的（1/30）搖了搖頭，這後面的秘笈，要去哪裡找呢。
而且還有心法切換的冷卻時間……雖然暫時還不知道是多久，但是估計也短不了，那他剛剛幻想的一切也就註定只是泡沫了。
算了，船到橋頭自然直吧。
作者有話要說：
之前翻查資料的時候，不小心將這個翻出來了。
大約是去年時候寫的，一眼就能看得出來——那時我用的括弧還不是「」，嗯，這也算是我的個人特色了。
存著也是存著，不如放給大家看看，私下覺得設定還是有點意思的，以後有機會再寫吧。
Menu.019 番茄炒蛋
就像是要將前些日子的陰雨沉悶補回來似的，這幾日的天氣舒適得未免有些過頭了，不冷不熱，不悶不濕，教人想閉上眼睛躺在沙發椅上閒散度日，不問世事。
夜色已有些黯淡，大城市的夜空裡自然望不見星星，張楚嵐站在百貨大樓的窗邊，除了灰黑的天色，便只能看見高樓大廈間的車燈霓虹，以及奔波於世俗間的芸芸眾生。
曾幾何時，他也是與他們一樣的，或者說，他自認為是一樣的，但不論是怎樣的認知，都並不妨礙他從這動盪不安的世態中攫取少許安寧。
「這件咋個樣嘛？」
站在商場的立身鏡前，剛從更衣間裡出來的馮寶寶睜著黑黝黝的眼睛看著張楚嵐，那雙澄明的眼中不見一點雜質，漆黑的髮絲如瀑般自她的腦後傾瀉，即使稍有幾縷不服帖地翩躚著，那也如同潺潺溪流的分岔，她身上那件由她自己挑選的青藍色的連衣裙分外合身，而裙擺遮不到的地方，則露出白皙纖瘦的腳踝。
溫黃的光微垂著，為少女木然的臉龐染上一點生動的顏色，即使明知她的實際年齡已經足以做他的祖奶奶，張楚嵐仍免不了在心頭產生少許悸動。
「你在看啥子？」馮寶寶順著神神在在的張楚嵐的目光向後看去，卻只能將空無一物的白牆一覽無餘。
「挺好看的。」張楚嵐這才回答馮寶寶之前的問題，他將之前試過的一件粉色上衣放進紙袋裡，說道，「那這件也買了吧。」
「要一起買了嗎？」馮寶寶愣了愣，她眨了眨那雙黑亮的眼睛，皺起彎彎的眉頭，操著那口四川方言說道，「這麼多衣服，啷個穿的完咯？」
「除了那套員工服，寶兒姐家裡還有別的衣服嗎？」張楚嵐有些無奈地笑道。
少女捏著下巴，作出認真思考的模樣，「上回子我還記得跟你一起網購了幾件T恤和衛衣的。」
「你跟我買的那是男款的……」張楚嵐竭力勸說著，「這些衣服你應該也很喜歡吧？咱們又不缺這兩個錢。」
他好說歹說才讓她換下來那身萬年不變的軍旅鞋與工裝褲，不管再怎麼說也不可能讓她再穿回去了。以旁人的眼光來看，雖說現在這身衣服是按照張楚嵐的直男審美選出來的，格調與品位之類的談不上，但馮寶寶黑長直美女的本質卻一覽無餘，看起來再也不像從前那樣邋裡邋遢了。
「喜歡……嗎？」馮寶寶有些茫然地回顧著鏡中的自己，她對於衣物之類的事情一向無感，當然更談不上想要不想要，但一想到張楚嵐剛剛的眼神，她本想開口說出的不便又收回去了，「要得嘛。」
像是耐心滿足孩子索要糖果的要求，她最後答應道。
不管她喜不喜歡，張楚嵐應該是喜歡的吧。
她這樣想著。
夜色闌珊時，外邊卻依舊喧鬧著，車水馬龍的鳴笛聲與城市廢氣一同擠進了耳朵，兩人各自提著裝得滿滿的袋子，一路往回走著，馮寶寶似乎有些不習慣身上這輕飄飄的衣服，手時不時拉扯一下裙子的下擺。
「怎麼了？」手上滿滿當當別無空余的張楚嵐只能口頭表達一下自己的關心。
「這個衣服好短囉。」馮寶寶小聲抱怨道，「感覺風一吹就起來老。」
她這樣講話的時候很是認真，好像這有色心沒色膽的風異常棘手，比全性教的妖人還難纏幾分。
聽見她這樣抱怨，張楚嵐往她的方向靠了靠，就如遮風擋雨的屏障，健壯高大的身軀立時將少女的小巧身體遮了個嚴實。
張楚嵐呵出的溫熱鼻息化作白色霧氣繞過馮寶寶的脖頸，吹拂起發尾搖晃，蹭得她的肌膚癢癢的，她其實有些不習慣別人離她這麼近，更何況她耳朵後面的皮膚有點兒敏感。馮寶寶微微一縮脖子，但她想了想，還是沒有做什麼。
他們面前是一條四平八穩的斑馬線，被綠化帶隔著，前邊有一家商場在搞什麼滿一百送三十的活動，門口還請了舞臺表演，聚著一大幫人，馮寶寶向來喜歡看熱鬧，她眼巴巴地朝著那邊看著，張楚嵐估摸著若不是她手上有這麼多東西，肯定早就過去了。
身旁信號燈的燈盞由紅轉綠，兩人在停的車流前邊隨著人群走過之後，馮寶寶拉了拉身旁的人的袖子，張楚嵐以為她想去那邊看看，剛想開口答應，卻聽見她說道，「我餓了。」
此時的她一手提著袋子，一手揉著空扁扁的肚皮，那種初見時與世隔絕的氣勢已消散地無影無蹤，張楚嵐忽然覺得，自己或許是老天爺派來的一雙手，拖著她重回了這人間。
他搖了搖頭，將這些莫須有的思緒晃蕩地一絲不存，四下張望著說道：「那咱們找個地方吃飯吧，哪裡有吃飯的地兒呢？」
寒風忽然又從身邊掠過，揚起裙邊、發尾與少女的唇角，她指了指街角那邊的一副招牌，說道：「就去那裡嘛。」
「貓屋餐廳」。
待離得稍近一些，張楚嵐看清了招牌上邊的字，而在近在咫尺的木門上，還印著一隻顏色稍淺一些的帶灰的黑貓，那雙黑亮亮的眼睛大而清澈，仿佛將世界都承載在其中，又仿似什麼都不被它放在眼裡。
「這裡有餐廳啊……那就在這裡吃吧。」
張楚嵐好不容易騰出了一隻手，他寬大的手掌握住泛著微寒的門把手，輕輕往下一壓，而門便緩緩地朝著向外的方向打開了。
「叮鈴叮鈴——」
迎客鈴的鈴聲,伴隨著料理的香氣與客人們的談話聲一同如晨靄時的霧氣一同撲面而來，馮寶寶動了動那小巧的鼻尖，敏銳地捕捉到了一絲酸甜氣息。
「歡迎光臨。」手上還端著託盤與待洗的餐盤的幸平純迎了上來,見到兩位客人手上提著的大包小包，她忙不迭地讓路說道，「如果需要點餐的話，請先進來找個地方坐吧。」
「行。」張楚嵐帶著馮寶寶在幸平純所指的靠南邊的座位坐下，剛想開口要菜單，就聽見身旁的少女指著牆上說道，「我想吃這個。」
在櫃檯旁邊的牆壁上，懸掛著一塊小小的方木板，上邊以□□筆書寫著：今日特價套餐「番茄炒蛋蓋飯」。
「特價套餐嗎？」張楚嵐有些訝異，難道寶兒姐也知道勤儉持家的道理了？他試探著說道：「這個有點素啊，咱們兜裡還有錢，要不點些別的吧。」
他一向覺得只有雞鴨魚肉才算得上是葷菜，雞蛋自然不在此列之間。
「我想吃這個。」就如同錄影帶卡殼重播一般，馮寶寶繼續以同樣的姿勢同樣的表情說著同樣的話，張楚嵐知道她決定的事情大多難以改變，只好放棄這個心思，老老實實點了兩份番茄炒蛋蓋飯。
幸平純聞言點了點頭：「兩份番茄炒蛋蓋飯是嗎？請稍等一會兒。」
番茄炒蛋是一道許多人從小吃到大的家常菜，也是大多數人對廚藝稍感興趣之後第一道練手菜，隨便在網上都能搜出一大版菜譜，按理來說並沒有什麼花樣可講。而幸平純卻發現，幾乎每個人做的方式都不一樣，就比如說，連先放雞蛋還是先放番茄都能小有爭議。
不論味道如何，一份色香味俱全的番茄炒蛋，賣相上首先得過關才行——番茄紅得鮮亮，雞蛋黃得耀眼。雞蛋嫩滑，番茄酸甜，兩相配合才算是一份完整的番茄炒蛋。
番茄與雞蛋的比例也是一門學問，貓屋裡用的番茄個頭不大，但味甜可口，因此幸平純從冰箱裡取了四個，準備用在接下來的料理裡。
幸平純輕輕在洗淨去蒂的番茄上劃上縱橫的十字，沸水稍稍一燙，再一撕，一層完整的果皮便乾淨俐落地脫落了下來。番茄的形狀也是有講究的，若是圖方便倒是可以直接三五兩刀切成塊狀，不過幸平純通常是不嫌麻煩地切成大小均一的番茄丁。
番茄若是用在燉菜裡，燉得軟爛時自然既出汁又入味，所以切成塊狀也無妨，但炒菜卻不能炒太久，要想短時間入味又保持形狀，切丁當然成了最為保險的選擇。
番茄炒蛋最為懶惰，也最為快捷的做法，是將切好的番茄塊直接與打好的蛋液一塊炒，炒得天地混沌彼此不分再端出來。到時候番茄與雞蛋之間彼此你中有我我中有你，隨便一口番茄上都帶著點雞蛋，賣相當然是不可能有的了，只能說湊合湊合下飯將就一下。
番茄炒蛋，要想做得好吃，炒蛋這一步是必須要單獨來做的。
雖說在日本炒蛋的機會並不多，但幸平純之前有著做玉子燒的豐富經驗，因此也是信手拈來。顏色澄黃而均一的蛋液沿著鍋壁的邊緣輕輕倒入，在七成熱的油鍋鋪得勻散，待到七八分熟的時候再盛出來的時候，已是蛋香撲鼻，嫩滑多汁。
「這樣就差不多了吧。」
總有人覺得番茄炒蛋太過於樸素，於是就想著往裡邊錦上添花，不管三七二十一，味精胡椒粉甚至香菜都往裡擱，最終的成品味道如何就成了方程中的未知數，誰也不知道該如何作解。
真正美味的番茄炒蛋，除了料理以外只需兩種調料，那便是耐心與細心。
當番茄在鍋裡炒到入味的時候，加少許涼水稍稍燉一會兒收汁，就該將炒好的雞蛋放進去與其作伴了。厚厚的雞蛋光是在鍋裡隨便劃拉兩下是不行的，要用鍋鏟將其分成碎玉般的小塊，讓它在豐沛甜潤的番茄汁裡水乳交融一番，才能將番茄炒蛋的精髓發揮至極致。
「唔，這就不用加糖了吧。」
現在有的番茄不但不甜，炒出來甚至還有些酸苦味，所以需要加糖中和一番，但她用的番茄似乎沒這個後顧之憂，幸平純思忖了一下，出鍋的時候還是沒有加糖進去。
「您的番茄炒蛋蓋飯好了，請慢用。」幸平純將託盤上的兩盤料理輕輕放在兩位客人的面前，「小心燙啊。」
她不忘叮囑著。
「好香啊……」先於視線之前，番茄炒蛋的甜香就已搶先進入到了他的鼻腔裡，張楚嵐感歎道，他第一次發現原來番茄炒蛋也可以具備如此美妙的香味。
「筷子……」馮寶寶向他伸出了手，張楚嵐連忙將手邊筷子筒裡的木塊拿了兩雙出來，並交了一雙在她手上。
金黃的炒蛋有著讓人垂涎欲滴的蛋香，筷子稍稍一碰，甚至有著布丁般的顫動感，而切成丁狀的番茄則與炒蛋相互交潤著，馮寶寶先穩穩夾上了一塊，放在嘴邊吹涼了一點，才一口吃了下去。
「怎麼樣？好吃嗎？」張楚嵐偏頭問她。
「好吃。」馮寶寶一邊小口小口地嚼著番茄炒蛋，一邊含糊不清地說道，「你也吃嘛。」
她說這話時是望著張楚嵐的，嘴邊染著番茄的紅，眼睛裡則黑白分明，乾乾淨淨，張楚嵐忽然覺得自己的心跳又加快了幾分。
其實他還不餓，路上寶兒姐見著什麼小吃都想嘗一嘗，於是他們陸陸續續買了許多家的小吃，可她也的確只是嘗一嘗，合她胃口便會多吃一點，不合胃口就放到一邊，張楚嵐能怎麼辦呢？只好如回收站一樣，把剩下的全都統統消滅了。
但當他夾起一塊炒蛋的時候，他才發現，原來自己餓了。
以精准的火候炒出來的雞蛋有著極其軟嫩的質感，用牙齒輕輕一咬就能如輕盈的羽衣般一咬即斷，番茄清甜紅潤的汁水融入到炒蛋的骨子裡，酸酸甜甜，不似加了白糖的甜味那樣膩味，清新而爽滑，一口下去簡直讓人神魂顛倒。
這番茄炒蛋一旦開吃就根本停不下來，配上米飯更是如此，在張楚嵐稍稍愣神的那一會兒，馮寶寶已經三兩口咽下最後一口米飯，在溫吞的香氣裡，忽然對著殘餘點鮮紅湯汁的盤子說了一句話。
「狗娃子。」
她是這麼說的。
「狗娃子？」張楚嵐愣神了一下，忽然明白了她是什麼意思。
指不定當年徐叔也曾經這樣帶她吃過番茄炒蛋，現在吃完了，突然就想起來了，可她的表情依舊是一片模糊的，不是傷感，也不是懷念，更不是淡漠，而是一種數不清道不明的感覺。
她的一輩子，太長了。
長到張楚嵐陪伴她的這段時間在她業已度過的歲月中不過是滄海一粟，長到張楚嵐根本無法確定自己在她的心中究竟能停留多久。
或許在這之後，她會在不知什麼時候憑藉著什麼物件想起早已入土的自己，就像現在一樣，而那時在她的身邊，又會有別人的陪伴。
只是不是他。
可惜不是他。
「盛惠二十四元，請慢走。」將零錢找給客人之後，幸平純在櫃檯邊送別著，「歡迎下次再來。」
在踏出貓屋的門之後，兩人依舊提著幾大袋的物件，走在喧鬧的大街上，張楚嵐仍沉浸在自己的思緒裡，不免有些消沉，而馮寶寶則哼起了歌。
「黃楊扁擔麼軟溜溜呀。」
「挑一挑白米下柳州喂，姐呀姐呀，下柳州呀。」
是川渝地區的民歌，寶兒姐時常會唱一兩句。
「你這歌是跟誰學的？」張楚嵐一直對這件事情有些好奇。
「徐媽教我的，她在田裡頭就經常唱這個，聽到聽到就學會老。」馮寶寶回答道，她沒有轉頭，風卻順手將她的聲音送了過來。
「那是什麼時候的事啊？」他追問道。
「唔……」馮寶寶皺著眉頭想了想，「好久以前了哦，記不清楚了。」
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久到她數不清年歲，辨不清經緯。
但她依舊還記得這首歌。
張楚嵐的心裡忽然多了一絲寬慰。
無論如何，只要她以後還記得自己就好，這就好了，這就夠了。
「黃楊扁擔麼軟溜溜呀……」
聽了兩遍，他也跟著唱了起來，馮寶寶腳步一頓，回頭說道：「不是這麼唱的，你調不對。」
「那是什麼唱的？」
「我來教你嘛。」
馮寶寶轉過身來看著他，此時夜幕低沉，天邊卻洇開著大片的紅霞，她站在向晚的微風裡，酒熏的酡紅逃進她烏黑的眼睛。
「對了，明天我們吃啥子啊？」
「明天？明天再說吧。」
有明天，有明天就夠了。
作者有話要說：
這部作品我看得不多……
如果ooc了請勿見怪=m=
Menu.020 地三鮮
榮耀第一區，競技場內。
「升龍斬啊……」對著那道飛揚而至的縱橫劍光，孫翔的表情不見絲毫波動，他操縱著鍵盤的手指飛快地敲擊著，在那頗有韻律感的按鍵聲中，烏黑的戰矛刺出，魔力凝聚成龍身蜿蜒前行，卷起碎石塵土漫天飛揚，向著場中的劍客洶湧而去。
戰鬥法師一向以突進快，範圍廣著稱，而這一招，正是戰鬥法師七十級的大招——伏龍翔天，雖說有些大材小用的嫌疑，但用來破解眼前的淩空一擊無疑是最為合適的選擇。
那劍客一愣，顯然沒料到對方的大招竟然就這樣直接慷慨地甩出了手，他見勢不妙，升龍斬的勢頭一緩，竟是硬生生轉成了銀光落刃，試圖從這咆哮的黑龍身旁躲過。可身經百戰的孫翔豈會給他這樣的機會？
他嘴角一哂，目光卻更加專注幾分，矛尖本來昂然向前的龍身突兀一扭，竟如共工撞山般的氣魄撞在了那劍客的身上，澎湃的魔法波動將他的身體淹沒，也一同吞沒他所剩無幾的生命值，在塵幕的喧囂尚未停止的片刻，螢幕上已然出現了兩個大字，宣告著這場競技的結束。
「榮耀！」
「Nice！」嘉世的訓練室裡爆出一聲巨大的歡呼，孫翔松了口氣，身子陷進座椅裡，雙手的手心仍濡濕著，卻難掩自己的激動之情。
龍抬頭！他終於將龍抬頭重現出來了！
通過微操改變伏龍翔天的運動軌跡，也即為「龍抬頭」的操作，在戰鬥法師玩家中無人不知無人不曉，不知有多少人細心研究過其中原理，但能成功完成的，卻是寥寥無幾。
意識、經驗、手速，這些因素缺一不可，稍有不慎，便可能行差踏錯。更何況伏龍翔天的後搖極長，若是大招落空，就極可能遭到對方的反擊，就連創始人葉秋都甚少在正式比賽中使用龍抬頭的操作，想來也是擔心被對方抓住了空當。
但是現在，雖說還有些生疏晦澀，尚待練習，孫翔卻成功用出來了！這不得不說是極大的進步了。
「你們快過來看！」如獲至寶的孫翔將剛剛那局比賽的錄影保存了下來，正想扭頭跟隊友們炫耀自己的驚天操作，卻突然愣住了。
他的身後，空無一人。
「這……」孫翔臉上的笑容漸漸凝固，因為打出龍抬頭而雀躍的心情也平息下來，他長舒了一口氣，只覺得心臟像是被什麼堵住了，心頭有些苦悶。
「今天是星期六，大家應該出去了吧。」他在心中為嘉世俱樂部的其他人找著理由，「週末休息休息，也是應該的。」
可是他們上周他們三場比賽全敗，難道不應該在週末的時候好好調整一番商量一下接下來的戰術嗎？為什麼他們能毫無顧忌地出去花天酒地？
孫翔不懂，也不明白其他人究竟是如何想的，他只是覺得嘉世戰隊的氛圍，有種說不出的詭異。
回想起從前在越雲戰隊的時候，大家雖然輸輸贏贏，而且輸多贏少，但總歸來說是開心的，是那種因為遊戲聚在一起發自內心的開心。
而在嘉世戰隊裡，不論輸贏，孫翔卻只感受到例行公事的冷漠，仿佛他們並非是在玩榮耀，而是在辦公室裡打卡，日復一日地做著枯燥的工作。
並且他隱隱感覺到，從某種方面上來說，事實或許的確如此也說不定。
「如果喜歡，就把這一切當作榮耀，而不是炫耀。」
葉秋將一葉之秋的帳號卡交到他手中的時候說過的話還歷歷在目，當時他還不懂那是什麼意思，只覺得對方是在故作高深，故弄玄虛，但總歸是記在了心裡，就如放在衣櫃一角的前女友買來的襯衫一般，雖說再也不曾穿過，每次打開衣櫃的時候卻會看上一眼。
孫翔過去以為，接受一葉之秋，便象徵著接手觀眾席上粉絲們的尖叫，榮耀圈內無可匹敵的呐喊，而他在聚光燈下，只需要以一個又一個亮眼的操作征服全場，宣示長江後浪推前浪的英勇，再露出往常那樣自信的笑容便可以了。
但事實卻一而再再而三地給了他無數記耳光，他的的確確沒有經歷過新秀牆，在無數新起之秀在新秀牆上撞得頭破血流之時一馬當先，長驅直入，但卻在另一面牆上撞得支離破碎。
那面牆的名字叫做——「現實」。
輕歎一聲之後，孫翔忽然覺得有些疲憊，瞧著時間臨近正午，便暫且關了電腦，準備出門找個地方吃飯。
嘉世俱樂部裡一片寂靜，孫翔剛一走出訓練室就碰見了劉皓，這位副隊長像是剛剛才起床，後邊的頭髮還翹著，看見他只是揉了揉眼睛，懶洋洋地揮了揮手權當做打了招呼。
俱樂部裡的食堂、健身區都空空蕩蕩，工作人員大多是本地人，週末都休假回家了，只剩下看門的保安還在恪盡職守，孫翔站在門口，看著嘉世俱樂部的招牌看了許久。
他對嘉世談不上有多少感情，來這裡也只是源自於一段交易，因此不論是進門還是出門，總是來去匆匆，嘉世俱樂部的標識在他的心中也一直是模模糊糊的，看不真切。直到現在，他才發現嘉世的徽章原來是紅楓的樣式，正中間銳矛奮勇直前，代表著嘉世榮耀的一葉之秋，而邊上則有幾枚星星點綴，象徵著眾志成城。
眾志成城，孫翔嘴角勾了勾，無聲地嘲笑了一下這個詞，現如今的嘉世，顯然是沒有說這句話的資格的。
「去哪裡吃飯好呢？」平常的週末裡總是點外賣的孫翔有些困惑，聽蘇沐橙說，在嘉世戰隊三連冠時期，門外每天都會聚集著不少戰隊粉絲，久而久之幾乎成了H市的一大旅遊景點，因此在嘉世俱樂部的四周，散落著不少味道不錯的餐廳。
不過現在嘉世戰隊的成績實在是拿不出手，雖說忠心耿耿的鐵杆粉絲仍有不少，但嘉世俱樂部的門口卻漸漸寥落了起來，再也不復從前的盛況，連帶著周邊的餐廳都倒閉了不少。
孫翔曾想過，既然嘉世慧眼識珠，那麼自己也應發光發熱，不說讓嘉世戰隊拿到聯賽冠軍，至少也要進入季後賽，如今想來，卻是遙遙無期了。
嘉世俱樂部的對面是一間名為「興欣」的網吧，就隔著一條不算寬闊的馬路，孫翔曾聽隊裡的人說過，葉秋不知吃錯了什麼藥，竟在這裡做著網管，他抬起頭望了一眼，便草草略過了。
孫翔雖說在嘉世呆了不少時間，但大多時間都在宿舍區與訓練室內，甚少出門，對這周邊環境也是兩眼一抹黑，因此此時雖然想找家吃飯的地兒，倒也慢下腳步，四下裡張望著。從這興欣網吧再往前是一間煙酒鋪子，上好的黃鶴樓跟平實價位的雲煙，應有盡有，孫翔想起平日裡煙不離手的葉秋，指不定他平時就是這裡的常客。
再往前走上幾步，則緊鄰著一條深巷，按地圖上來說，往前直通就到了一家小學的門口，孫翔將眼前的景物與記憶中對照著，卻發現這深巷的旁邊竟然藏著一扇門。
「這是……？」他微微蹙了蹙眉。
那是一扇深色的木門，與旁側顏色淺灰的石壁截然不同，門上繪著一隻昂首挺胸的小白貓，用筆雖是寥寥幾筆，畫工卻是傳神，孫翔一向望過去，就發現它正神神氣氣地看著自己，不禁勾了勾嘴角。
「「貓屋餐廳」……」孫翔逐字逐詞念著招牌上的字，這裡離嘉世俱樂部不遠，早兩年算是餐廳飯館的黃金地段，這兩年漸漸人去樓空，也不知這餐廳是早些年就開在這裡的，還是新近才開張的。
他想了想平日裡的外賣店裡似乎並不見這家店的蹤跡，後一種可能恐怕要更大一些。
「就在這裡吧。」
孫翔稍一落定心思，手便徑直伸向了那鎦金色的門把手，輕輕往下一按，那扇木門就緩緩向外開啟了。
「叮鈴叮鈴——」
是迎客鈴清脆的響動聲，在離孫翔咫尺之遙的地方響起。
「歡迎光臨，客人要點餐嗎？裡邊請。」有著淺栗色長髮的少女身著潔白的圍裙，臉上掛著溫柔的笑意，正站在門邊向他點頭致意。
「點餐……」孫翔抓了抓頭髮，插著口袋，慢慢朝著座位踱步過去，鋪著咖灰色臺布的餐桌從他的身旁經過，輕柔的微風拂過窗紗，嫣紅的花球在高低錯落的玻璃花瓶中依次綻放，單論環境而言，這間餐廳比這周邊他去過的的幾家都要好上不少。
「還不錯。」他在心裡暗自評價道。
「這裡是功能表，如果要想點什麼請先看看吧。」幸平純將菜單拿過來遞給他，「今天點不了涼菜哦，抱歉。」
店裡的涼菜大多是用來下酒用的，最近天寒地凍點的人少，幸平純也就暫且不準備材料了，只是菜單一時半會兒還沒改。
「這樣……」孫翔本來也沒有點涼菜的打算，他點了點頭，突然聽見旁邊那桌的客人嚷道，「店長，我們這邊的菜怎麼還沒上完啊？」
孫翔這時才有空打量一下自己隔壁桌的這桌人，店裡的餐桌本就不大，他們一幫人把兩三張桌子拼在了一起，圍成一桌正吃著海鮮，稍稍疏忽，如岸邊海風般帶著淡淡鹹香的海水氣息便朝他湧了過來。
「這大冬天的……這些人是從哪兒弄來的海鮮？」這樣的念頭在孫翔的心中一閃而過，海鮮市場倒是天天有外邊航運來的魚蟹，只是個頭都不及他們手中的大，那年紀十歲不到的小朋友手裡捧的帝王蟹，大得把他自己的臉都蓋住了。
「不好意思。」幸平純往中洲隊那邊湊得近了些，才又繼續說道，「那幾條金鯧跟星鰻實在是太大了，要去腥花的時間要久一些，我做好了會立刻端上來的。」
詹嵐拉了拉鄭吒的胳膊：「你就讓店長慢慢弄吧，這上來的菜一時半會兒也吃不完。」
「可以再來兩聽啤酒嗎？」正在跟帝王蟹殊死搏鬥的蕭宏律伸直了胳膊，含糊不清地說道，坐在他身旁的零點卻默不作聲地將他的杯子換了換，換成了跟其他女士一樣的牛奶，「你還是喝這個吧，能長高。」
「那再來幾瓶白酒吧。」鄭吒將杯子裡的二鍋頭一飲而盡，基因經過強化之後，身體素質大幅度提高，連帶著酒量也上漲了不少，「楚軒，你要不也來點？」
「嗯。」戴著一副眼鏡一直沉默寡言的楚軒緩緩點頭，「就來三瓶吧。」
在基因鎖解開之後，他味覺上的束縛已破封幾分，雖說太過於清淡的飯食依舊寡淡無味，但已能感受到辣與燙，二鍋頭的辛辣爽口，雖說能感受到的不多，但喝下去總能氤氳出一點醉意。
總是不得已要保持著識海清明，內心冷靜的他，很難得能體會一番稍縱即逝的醉酒滋味。
「你也吃一點吧。」楚軒轉頭對身旁體型高大的阿諾說道，在支線劇情與獎勵點有所富裕的情況下，他讓阿諾也進行了一些血統上的升級，此時的黑衣保鏢皮膚上隱隱有著類似於終結者T-1000那種液態金屬的流光。
「是。」阿諾依舊只會執行楚軒的命令，但他的目光比起以前的呆滯卻顯得靈動了許多，想來應該是主神增強了他的精神力與智力的緣故。
「那我再拿兩瓶飲料過來吧，椰奶可以嗎？」在鄭吒點頭之後，幸平純又好奇地問道，「話說回來，你們這些魚是從哪兒來的？」
這些魚的品相頗佳，塊頭碩大，即使是在東京赫赫有名的築地魚市，恐怕也要在專供特級日料店的店家那裡才能見到如此肥美的海鮮。但即便是在築地魚市的海鮮，大多也是經過處理的，楚軒他們送來的魚還掛著水珠，新鮮得不得了，就像是剛從海裡釣上來的一樣。
而鄭吒的話則證實了她的想法，他咧了咧嘴，指著楚軒說道：「這都是他釣上來的。」
「釣上來的？」幸平純眨了眨眼睛，滿是不可思議的神色。
他們這趟本來只是來咒怨的位面做一些支線任務，在完成了《午夜凶鈴》的劇情，超度了貞子過後，又順手處理掉了鬼娃娃花子以及名為富江的不老不死的怪物，光B級支線劇情每個人都足足拿了三四個，獎勵點更是拿了一籮筐。眼看著離回主神空間還有一兩天的時間，鄭吒便張羅著大家一起放鬆放鬆。
釣魚這項運動已成為中洲隊集體活動的保留專案，大家都能參與其中，更難得的是，這項活動能將楚軒這位不動如山的活佛從他的專屬研究室勾引出來，實屬不易，於是霸王就開著一艘租來的豪華遊輪，帶著他們在東京灣上玩起了海上垂釣。
此時並非是漁汛期，海水裡的魚屈指可數，其他人都收穫頗微，連自稱「釣魚王子」的鄭吒廢了老半天工夫，都只釣了幾條巴掌大的小魚，剩下的人就更不必說了。但是楚軒一出來，情況頃刻間逆轉。
楚軒開始的時候並未登場，只是忙著在船艙裡修復之前損壞的靈能槍與綠魔滑板，直到大家覺著這片海域壓根兒釣不著什麼魚的時候，才慢悠悠地上了甲板。回想起楚軒釣魚的場面，那可真是驚天地泣鬼神，中洲隊的眾人不由得擦了一把汗。
一開始還好，只是普通的鯛魚與沙丁魚，只是數量未免驚人了一些，鄭吒釣了這麼多年魚，第一次見到有鯛魚一條接一條地銜著尾巴，如呼啦圈一般被楚軒一杆釣上來了五條。
「釣魚魔王……真正的釣魚魔王……」鄭吒那時候聽見零點嘴唇發白地在角落裡這樣嘀咕著，不由得發出一聲冷笑，這種程度就釣魚魔王了？這才哪到哪呢。
而後來，果然如鄭吒想的一樣，什麼鐵索大連環，一杆釣上七條魚這樣的事情，還有釣上來一條母魚，沒過多一會兒生下來一窩小魚的事，那都只是釣魚魔王楚軒信手拈來的一點小插曲。他釣的魚的種類很快從近洋區的比目魚、黃魚、帶魚，變成了深海區的老虎斑、蘇眉魚與燈籠魚，再再後來，連身在海底珊瑚礁，只可能被深海捕撈出來的魚兒都被楚軒收入魚簍之中，令鄭吒懷疑他究竟還有什麼釣不到的魚。
「太可怕了，太可怕了。」見慣了大風大浪的霸王都只能一個勁兒地搖頭。
「他應該釣不到鯊魚吧？」零點有點不確定地說著，照這個趨勢下去，恐怕連鯨魚都能咬住楚軒的鉤飛起來。
再然後他們整理了一番甲板上堆積如山的海魚，對照著楚軒這位無所不知的人形電腦將口感不好以及個頭太小的魚都放生了回去，挑了些品相不錯的魚準備自個兒來做烤魚，結果楚軒卻說要將這些魚送到一家餐廳去，讓那裡餐廳的店長來做。
鄭吒他們還以為那位讓楚軒青睞有加的店長是什麼米其林三星廚師，萬萬沒想到只是一位年紀不大的小女孩，而且在知道這家店只是她一人打理之後更是擔心這滿滿當當的一車海鮮她能不能處理得過來。但只嘗了一口幸平純所做的紅燒帶魚，這些疑問全都不翼而飛了，只剩下兩個字——
「真香！」
「這位客人，請問您想好要點什麼了嗎？」在為中洲隊又添上兩道海鮮，以及送上他們要的啤酒白酒之後，幸平純又來到了孫翔的面前，卻發現他還在愣神地看著熱熱鬧鬧的中洲隊那邊。
「客人？」幸平純只好又問了一句。
「啊啊啊？我……」回過神來的孫翔連忙指了指功能表上的一角，「給我來份這個。」
「「地三鮮」是嗎？」幸平純瞥了一眼菜單，確認道。
「嗯。」這是孫翔的家鄉菜，即使遠離故土，也常常愛時不時地點上一道消解鄉愁，「麻煩了。」
「好的，請您稍等片刻，我馬上就去準備。」幸平純將菜單收好，見孫翔還望著中洲隊那邊，便又問道，「怎麼了？客人是覺得他們太吵嗎？」
中洲隊那邊的動靜實在很大，即使處在廚房裡都能聽得一清二楚，這會兒蕭宏律吵吵著要嘗嘗鄭吒零點他們喝的白酒，整間餐廳內都填充著他們的歡聲笑語，因此幸平純很是擔心其他客人會覺得吵鬧。
若是這樣的話，待會兒上菜的時候得提醒他們一句才行，她在心裡默默想著。
沒想到孫翔卻搖了搖頭，說道：「沒什麼，我這兒沒事。」
「啊……沒事就好。」幸平純放心地點了點頭。
是啊，他沒事，也不覺得吵，他只是，有些懷念起過去的隊友們了。
孫翔清晰地記得，從前在越雲戰隊的時候，有一次面臨霸圖戰隊的主場。他們客場挑戰，霸圖又是名列三甲的豪門，自知勝算不大，因此輸了之後也並不沮喪，甚至還有心情去青島的海邊吃海鮮燒烤。
那時他們左手紮啤，右手擼串，嘴裡大話不斷，歡聲笑語隨著海風一同飄蕩著，若是旁人看來，或許就是眼前中洲隊的模樣。
「我記得小七說要新秀挑戰賽的時候去挑戰葉秋，小黃說要讓越雲進入季後賽，讓所有人都知道他的名字……」那酒後便煙消雲散的豪言壯志，不知為何又出現在了孫翔的腦海裡。
他們如今，過得還好嗎？
孫翔拿出手機，看著通訊錄裡那些許久不曾聯繫的朋友們，遲疑了片刻，終究沒有發出一條消息。
「讓您久等了！」幸平純端著託盤緩步走了過來，「這是您點的地三鮮，這是米飯，若是不夠的話還可以再添，請慢用。」
說是久等，其實不過短短幾分鐘，地三鮮本來就是快手菜，孫翔也不覺得驚訝，他道了聲謝，就從旁邊筷子筒裡拿了雙筷子出來，準備犒勞一下早已空空如也的五臟廟。
剛一低頭，孫翔就覺得這道地三鮮與他之前吃過的好像不太一樣，只見在這一片瑩白的瓷盤裡，不像尋常飯館裡那樣油光光的一片，分不出彼此。在他眼前的這道料理裡，明黃油綠，深紫潤紅如繪板上的色塊般堆砌著，表面上再裹上淺淺的一層芡汁，配上這縈縈繞繞的淡淡香氣，不知怎的就令人胃口大開了起來。
「用的彩椒啊……」孫翔用筷子撥了撥，才發現這道地三鮮裡用的不只是青椒，還有紅椒與黃椒來配色，「怪不得這麼好看呢。」
南方人做菜就是花裡胡哨的，中看不中吃，一點兒都不實在，他在心裡嘀咕了一句，隨手夾起一塊茄子送入口中，卻是深深地皺起了眉頭。
他一米八五的大個子，光是身材都看著不是什麼和和氣氣的人，皺起眉頭來就更顯得凶了一點，但他此時臉上卻露出了苦惱的表情，睜著眼睛似乎在回味著什麼，半晌之後，才用有些不甘的語氣說了一句：「怎麼……怎麼能這麼好吃啊？」
在東北，茄子土豆辣椒可謂是特產中的特產，隨隨便便都能從黑土地裡拾掇出一大摞來，在東北菜裡，更是如相聲組合裡的捧哏和逗哏一般分隔不開，不論是切塊切絲，還是東北亂燉，都能見到這哥仨的蹤跡。而地三鮮更是家喻戶曉，名菜中的名菜，更是將這三種食材的特性發揮到了極致。
南方的餐館裡也有地三鮮，孫翔點外賣的時候也點過，味道普普通通，光是在用料上問題都多得很。就說這茄子，地三鮮的茄子要求皮薄肉厚，最好是北方的那種大長茄，肉質細嫩，味美香甜。可不少餐館裡卻總是打著自己的小算盤，為了省一點錢就買那種又短又胖的圓茄子，茄子瓤稍微炸一炸就皮肉分離，出水變得毫無口感可言，在嘴裡也只剩下茄子皮的焦苦味。
但這家看似普通的小餐廳，用料方面卻是面面俱到，無可挑剔，炸到外皮微酥的茄子這一口咬下去，別提這滋味該有多美了，反正孫翔是眉頭都舒展了幾分。
「真是可惜了，這家店竟然不送外賣。」孫翔歎了口氣，不論是美團還是糯米，外賣地圖上都不見這家店的蹤跡，想躺在宿舍裡吃這麼美味的料理看來只能是妄想了。
茄子、土豆、辣椒，這三種食材雖然看起來甚是平凡，但平凡中卻蘊藏著無可違逆的真理，以茄對軟，以薯並硬，以椒平嫩，三樣滋味重疊在一起，鮮香可口，百吃不厭，地中三鮮方是名至實歸。
「這可真不賴啊。」孫翔刨了一口米飯，稱讚道。
外酥裡綿的土豆炸得金黃，一口下去滿滿都是糯糯甜甜的粉香氣，茄子則是清新綿軟，悄無聲息間將一點點油膩氣息驅弭得無蹤無影，清脆而微甜的彩椒則讓人感受出了幾分清鮮感，三材引三味，看似互不關聯，組合起來卻濃縮著自風霜雨雪的大地潛藏下來的絕好美味，孫翔一碗米飯吃盡，又揮手喊道：「店長，再來一碗！」
待孫翔將這一份地三鮮與米飯吃得乾乾淨淨，出門結帳的時候，貓屋裡的中洲隊仍舊兀自喧鬧著，他走出店門，在那扇門即將關閉的時候，又回首望了一眼頂上的招牌。
貓屋餐廳。
他默默將這個名字念叨了兩次，像是要記入心底，隨後就大跨步地往嘉世俱樂部的方嚮往回走著。
日光照在他的背上，將他的身影拉扯成一團跳動的火焰，明知沒有溫度，卻依舊熾熱。
他只是渴望榮耀，渴望勝利，自始至終，始終如一。
就像太陽一樣。
作者有話要說：
貓屋的番外章節，大約寫到這裡就完結了，唔，我覺得也差不多了吧
0 0如果有什麼關於貓屋想跟店長問的問題，麻煩在這章下面留言，我會在下一章進行解答的
另外，新書[綜漫]這個電競部大有問題！即日起開始更新，也請大家多多支持哦~
Menu.021 桂花糕
作者有話要說：
此篇為高校擬人，人物依次為：盛承淮（北洋大學）、嚴慧心（南開大學）、陳廈（廈門大學）。
三所皆為名校，交流合作都極多，也是個人非常鍾愛的三所高校，見到評論區有想看清北CP的朋友，突然就激發了寫作此篇的靈感。
想寫的人物也寫得差不多了，那麼，貓屋的番外篇就到此為止啦，以後有緣再見吧~或者來看看我的新書也是極好的~
大家再見~
「這是最壞的年代，亦是最好的年代，這裡枯槁遍野，這裡金縷滿地。」
民國時代，或許是這片土地的人們最為迷惘的時刻，於新時代的潮浪邊上漫步，面前是海鳥紛飛，濤聲盈耳，身後卻是舊人、舊物、舊世。修身治平者與離經叛道者同處，腐儒與狂士並行，人人皆有著自己的一副打算，但卻都無可避免地捲入革命與世俗的漩渦中去。
渤海之濱，白河之津。
溯海西歸，交錯而過的皆是絡繹不絕的船隻，盛承淮倚靠在輪船甲板的鐵色圍欄邊上，遙望著近在咫尺的故鄉，連日裡旅途奔波，他來不及修剪的鬢髮已有些長，微風拂著便將那精緻的眉眼略加遮擋，但那身質感極佳的淺灰色呢大衣與深咖色的羊毛圍巾仍將他深邃的面龐襯得出色。
相較前些日子在海上遠行萬里不見他物的蒼茫，盛承淮更喜歡如今的喧鬧，他修長的手指在欄杆上無意識地打著節拍，海風裡隱隱傳來碼頭工人的號子聲，懸掛著青天白日旗的貨船鳴起汽笛聲，而身旁歸來的漁船裡滿載著活蹦亂跳的海魚，徐徐呼吸間盡是夾雜著淡淡海腥味的潮濕海風。
他君子端方，溫潤如玉，那身修身的裝扮也將他襯得精神，舉手投足間有種與旁人不同的獨特風範，陳廈興沖沖從船艙內沖上甲板，只是認了一眼背影，便將他的身影牢牢鎖定。
「達章兄，你怎麼一大早就來這甲板上呆著了？」
盛承淮微微側過身去，微眯著窄長的眼眸瞥了一眼三步並作兩步湊在他身旁的陳廈，這般年紀說成是青年還尚有些勉強，只大約是生於南國的少年模樣——皮膚白皙，面相單純，一雙杏眼清澈水潤，即使架著一副圓圓的金絲邊眼鏡也無法掩去這份可愛，只能讓人感歎南方水暖魚香，最宜養人。
「敬文兄。」他喚著對方的表字，聲線清朗溫潤，「眼看著要到家了，有些睡不著，便到這來走走。」
陳廈是在德意志慕尼克大學留學的學生，主修經濟學，如今才是大二的學生，兩人在路上相遇，一見如故，聊得便多了一些。
「那應當叫上我才是。」陳廈站在他的身旁，也如他一般手扶著欄杆，望著遠方的波瀾遼闊，頗有些不舍地說道，「與達章兄此去一別，不知何時才能再見。」
這大上海的富家公子，盛承淮這些年也結識不少，但眼前這孩子身上卻不見尋常二世祖的矜貴嬌氣，淡然篤定，舉止不卑不亢，當是前途無量。
「若是有緣，自會相見。」盛承淮開口道。
「只可惜這海上無著無落，我卻是尋不出一折柳枝來送你了。」
「折柳送離人，我是歸家，你送我這個作甚？」盛承淮笑了笑，「你若是去北京辦事，不妨來這津門故里瞧瞧，我也好盡盡地主之誼。」
「真的嗎？」陳廈眼前一亮，興致勃勃地說道，「聽說這狗不理包子是津門一絕，連前朝太后都讚譽有加，到時候可要嘗嘗。」
「好說，好說。」盛承淮輕輕點頭，「這地界好玩好吃的東西不少，我到時候陪你好好逛逛。」
此時輪渡漸歇，汽笛長鳴，似幻似真的雲霧自煙囪口升騰而起，也將他方才說的話淹沒成海底的砂礫，盛承淮的眼波平靜，當時的他還不知這世上註定皆是過往，許諾大抵成空，一言一語描繪出煙華如夢，卻在刹那間就成虛無泡沫。
「多多保重。」盛承淮提著行李箱慢慢下去，陳廈卻還依舊留在船上，他還要坐車一路南下，回廈門料理家族在當地的生意，卻不知此次訣別竟成永遠。
「少爺，歡迎回國。」
港口外早已有司機等候，盛承淮將皮箱放在後座，自己坐在副駕駛的位置。見汽車徑直往城區的方向開去，他擺了擺手，說道：「先去趟寒山。」
寒山陵園是清政府修築的公墓，葬著的卻不是常人，而是在衛國戰爭中殉國沙場的將士，民國政府上臺後，又將這裡修繕了一番，種上了一圈寒松蒼柏。
三月春淺，松柏的綠意卻還蔥蘢，隨著距離的逐漸拉近，那一排排冰冷寂靜的森然墓碑，放至眼前格外清冷而震撼。
車停在公墓門口，盛承淮沒讓司機跟下去，而是取出沿途備著的香火紙錢，獨自行走在黑石鋪就的小道上。
三月本不是掃墓的季節，陵園裡空空蕩蕩，天色冷漠而無雲，偶有飛鳥掠過，路邊無人理睬的青草已足有膝蓋深，盛承淮在近乎一致的淺色墓碑間穿行，而北洋水師的衣冠塚便在前邊岔口左轉的位置。
盛承淮並不抽煙，荷包裡的火柴是剛剛跟司機要來的，他拔去碑前的殘香斷蠟，將帶來的香都焚上，逐次往這碑前插上幾炷，又借著燭火引燃了紙錢，那碑面上刻印的名字在煙光繚繞下變得模模糊糊，分不清姓甚名誰。
「諸君安好。」他雙手合十，默然頷首，北洋水師中軍官將士大多來自北洋水師學堂，而北洋大學募集北洋水師學堂舊部與師生，自當將這份聯繫也一同肩承下去。
自墓園裡掃墓出來時，司機似乎有些著急，只見他三兩步迎上來在盛承淮的耳邊低聲說：「少爺，該走了吧，嚴家小姐的生宴快開始了。」
天津衛這樣的地方向來不缺權貴，作為直隸總督的駐地，李中堂與袁大都統常年駐紮在此，興辦兵器局與製造局，那段時日裡天津工廠蜂起，煙囪林立，滿目皆是飛速運轉的車輪，那般聲勢，即使相比江南也不遑多讓。
而民國政府上臺後，數以百計的下野官僚與滿清遺老躥進天津租界裡避難，民國大總統黎元洪，宣統皇帝溥儀這般往日只能在紫禁城裡見著的人物也流落至此，更是令人感慨萬千，這舊時王謝堂前燕，今朝卻是落入了尋常百姓家。
今日得勢，明日裡說不得便落難，今日高高在上，明日興許就淪為了階下囚，民國的百姓大多習慣了三天兩頭上邊就變天的情形，因此對這皇親國戚也不太感冒，但人人都知道，像是嚴家與雍家這般在黑白兩道都吃得開的巨賈，那是萬萬得罪不得的。
歐洲那連年來的內戰消停了些，英法聯軍摁著同盟國的頭顱簽下了條約，便又生出心思放在遠東貿易上邊，嚴家與那邊走得近，洋行典當行賺得盆滿缽滿，出門在外，就連直隸總督見著都得打聲招呼。
嚴家的請帖早已遞到了盛家手上，而盛承淮緊趕慢趕非要在此時回來，也大半是源自於此，他卻笑了笑，伸手按了按太陽穴，又緩緩張口，扯出半個呵欠，開口說道：「無妨，先送我去五大道吧。」
由寒山陵園向東去，過了泥結路面的馬路，便到了天津衛的城區地界，就恍若從清寒世外入了這煙火人間，盛承淮坐在車裡望著窗外的熙熙攘攘。
騎著自行車的郵差挎著油綠色的包裹，清澈鈴聲歡然作響；剛剛放學的女校生三五成群抱著課本走在路上，黑色裙擺隨風輕揚；街頭巷弄間自窗櫺的縫隙間彌漫出霧濛濛的炊煙，幻化成這世俗沉靜。
「五大道」即英租界，位於天津衛的城南，這裡彙聚著歐陸風情的各式洋樓，在周邊的磚瓦平房形成鮮明對比，街道兩旁黃綠的梧桐樹下是心不在焉金髮碧眼的外籍巡捕，見他們的車開過來，只瞥了一眼就不作理會了。
在維多利亞道與克森士道的交界處，有一片小公園，而與之相對的地方開著一家餐廳，珍珠白的屋簷，磚紅色的壁沿，而一扇漆黑的厚重木門掩映在綠意之中。
「你在這先等我一會兒。」盛承淮下車之前如此囑咐著，「我進去買點東西。」
他很喜歡這家店門前色溫與飽和度都分外高的橙色燈盞，可惜只是天色尚明，那盞燈還暗著，門上繪著的小白貓正一躍而起，看樣子是想抓住在它身旁嗡嗡亂飛的小蟲子，而門的頂上則懸著一塊木牌，書寫著這家餐廳的名字。
「貓屋餐廳」。
「還是老樣子啊。」盛承淮伸手握住那闊別許久的金色門把手，輕輕一推門，內裡紛雜的聲音如遊魚般由遠及近，湧入他的耳中。
「叮鈴叮鈴——」
首先是迎客鈴的聲音，隨後則是客人們吵吵嚷嚷的聲音，沿著木紋的地板如潮水般蔓延而來。
「葉……葉隊，你怎麼在這裡？」孫翔對著正翹著二郎腿吃著蛋炒飯的葉修問道，他本來想喊葉秋，又覺得如此直呼其名不太禮貌，因此舌頭繞了個彎，喊出了個不倫不類的葉隊。
「我還想問你呢。」葉修沒好氣地看了他一眼，「你們嘉世食堂是關門了嗎？」
「楚大校，還真的是你，你叫我來這做什麼？」趙雲瀾有些迷惘地坐在楚軒的身旁，這位神龍不見首尾的大校常年不出現在外界視線當中，為何今次卻例外了？
「給你們特調處介紹個人。」楚軒面無表情地指了指他身邊的封不覺，「他加入進去，應該對你們有所幫助。」
「嗯？」趙雲瀾瞥了這瞪著死魚眼神遊天外的青年，有些納悶地問道，「你是做什麼的？」
「我嗎？」封不覺也是被楚軒叫來的，他指了指自己，「難道你不看電視嗎？鼎鼎大名的作家封不覺，沒聽說過？」
趙雲瀾確認自己聽過的作家名裡沒這個人的存在，他懷疑地說道：「那你加入特調處……有什麼特長嗎？」
「我怎麼知道啊，又不是我想加入的！」封不覺翻了個白眼，「寫小黃文算嗎？」
「這……」對這明顯胡謅的答案，趙雲瀾竟然真的摸著下巴開始思考了起來。
「請問施主，店裡可有素齋？」寶相莊嚴身著袈裟的和尚正跟店長說著什麼。
「你這和尚，要吃便吃了，要求還那麼多。」他身旁的孫悟空搖了搖頭。
「客人，歡迎光臨。」見到進門的盛承淮，幸平純迎上前去問道，「請問需要點餐嗎？」
「不必了，店長。」盛承淮笑了笑，「我是來取東西的。」
「噢……」幸平純想了想，總算是憶了起來，「我這就到後邊去拿。」
盛承淮之前托人到店裡訂了兩盒貓屋特製的桂花酥，說好了時間上門來取，幸平純前兩日便做好了，她將以精美布裹包制的點心盒送到盛承淮的手中，笑著說道：「這就是客人之前定的東西了。」
「好的，麻煩了。」拿到東西，盛承淮也不作久留，「那我先回去了。」
「嗯！歡迎下次再來~」
青磚黛瓦，清風浮雲，相較于雍容華貴的莊親王府，嚴家的府邸多了幾分清雅儒氣，又處處穿插著西洋韻味，擺設中不乏價值不菲的西洋物什，讓人大開眼界。
戰火連綿的歲月裡，世人忙著生死存亡，梨園裡便人丁寥落淒淒慘慘，但一旦入了平安時期，就又由衰轉盛來了。嚴府的前院裡就搭著一處戲園，淺黃的帷幕之後，伴隨著切切嘈嘈的曲音，而長袖善舞的花旦便轉上舞臺，以比女子更甚妖嬈的舞姿虛晃遊弋，笙歌漸起，激起滿堂叫好聲。
台下坐在首座的即為嚴范孫，嚴府的主人，雖是世代鹽商，但常年浸□□本中的他骨子裡從內到外皆散發著斯文人的氣質。他的眼眶深邃，鬢邊著霜，見劇情入了高潮時就牽出眼尾的尾紋，待曲終人散，仍是意猶未盡。
盛承淮對這話本舊戲並無研究，對這咿呀唱調也提不出興趣，直至燈光在頂上亮起，他才向前去打著招呼：「嚴伯父。」
「賢侄回來啦。」嚴范孫擦了擦手邊的鏡片戴上，望著這個他從小看著長大的孩子，「一路舟車勞頓，該是累了吧，先去後邊歇著吧。」
「那就恭敬不如從命了。」盛承淮能察覺到旁人的視線不時往自己身上飄，但他也並不在意，只是輕輕一鞠躬，便帶著禮物往後院去了。
盛承淮去後院時，嚴慧心正專心埋首於畫板之上，她微蹙著眉頭，繪畫對象是窗臺上的一盆鬱金香，像是前院裡聲勢浩大的慶生會與她沒半點關係似的。進她的屋門，首先就要被這牆壁邊上擠擠挨挨的書架嚇一大跳，英法西日德意俄，各式的外文書籍整整齊齊擺放在上邊，大多是裝裱精美的詩歌散文，而新文化運動以來發行的《新青年》、《曙光》等雜誌則是一期不落地擺在裡屋的另一書架裡。
這便是嚴家的大小姐，不光琴棋書畫皆是擅長，更是精通八國外語，雖然身材略顯瘦弱，瞧著像是位我見猶憐的玉美人，但言語談吐間自有一股胸有詩書氣自華的意蘊。
「又在畫畫啊。」盛承淮一進房門，先聞到了一陣熟悉的墨香，那在外人面前的儒雅端方就收斂了不少，動作也顯得玩世不恭了起來，「這又是什麼畫派？」
嚴慧心頭都沒抬，手繼續持著畫筆細細描著：「反正說了你也不懂。」
盛承淮也精通外文，但他自幼對藝術之流不感興趣，而是著迷於這西洋機械，遠渡重洋，修的也是化工、機械與電器學，如今這嚴家工廠生意能如此紅火，少不得也要添他一份功勞。
盛承淮卻是站在了她的桌前，信手拿起桌上放著的一本詩集，扉頁上以一筆秀氣的簪花小楷寫著「嚴慧心」三字，但除此之外，這書上的字他竟一個都不認得，不由得嘖嘖稱怪：「這又是什麼書啊？」
嚴慧心瞥了他一眼，調笑道：「想不到我大名鼎鼎的盛公子，竟也有不識字的一天——這是印度詩人泰戈爾的《飛鳥集》，我托人從日本帶回來的，正準備著手翻譯了發在文刊上。」
「我才疏學淺，自是比不得博古通今的嚴家小姐。」盛承淮低下頭，裝作黯然地歎息道，「你說是吧，狗子。」
嚴慧心自小體弱多病，嚴府裡也不知是聽誰說了一句「賤名好養活」，蘭心蕙質這樣的名字便棄之不顧，硬是被叫了好幾年的狗子，這是嚴家小姐素來的黑歷史，旁人都不敢提，只有盛承淮總是動不動跑來揭揭她的傷疤。
嚴慧心手中畫筆一停，筆鋒一轉，朝著這伶牙俐齒的傢伙毫不客氣地戳了下去。
「疼疼疼！哎喲！」盛承淮齜牙咧嘴地連聲叫喚著，嚴慧心也不知是真疼還是假疼，手上力度先小了三分。
「今兒是我生辰，你可有帶什麼禮物來？」嚴慧心杏目圓嗔，「別跟我說你忘了。」
「我可是千里迢迢趕回來的，怎麼可能忘呢？」盛承淮變戲法似的從背後拿出點心盒子，獻寶般送到心上人面前，「勸業場的首飾，曼陀羅的手鐲，我都送到後邊去了，不過呢，這個我覺得還是親手送到你手上比較好。」
見著那花紋布上熟悉的圖案，嚴慧心眼前一亮，「是貓屋的點心？」
她最愛吃這家的點心，可盛承淮總是藏著掖著，說是怕她收斂不住自己的嘴，一不小心吃胖了，不肯告訴她這家店在哪，逢年過節才會專程送上幾盒。
「是玫瑰餅還是豆沙糕？」她猜測道，這是她最愛吃的兩樣點心。
「你看看不就知道了？」
精巧的點心裝在黑底紅漆的盒子裡，剛剛啟盒便有一陣清寒的月桂香氣彌漫而起，嚴慧心立刻開心道：「是桂花糕！」
「嘗嘗看吧。」
瞧著米白軟酥的糕點，拿捏到手上才發現其實隱隱帶著桂花的嫩黃色，仿佛有種「草色遙看近卻無」的意味，令人浮想聯翩，而拈起一塊，桂花酥的酥皮微厚，落在手裡沉甸甸的，輕輕咬上一口，則是滿口馥鬱的桂香味。當唇齒咬開酥皮細細咀嚼著，卻又覺得軟糯滑潤，絲絲令人回味的溫軟甜意從舌尖的味蕾處如破溢的冰泉緩緩流散開來。
「果然呢，這家店的糕點是最好吃的。」嚴慧心喜笑顏開，嘴中的桂花糕仿佛能讓人抵達月上天香，落桂紛飛的月桂寒宮，「嫦娥仙子在月宮裡，用的應該就是這樣的糕點吧。」
「很美味嗎？」
「是呀，你嘗嘗？」嚴慧心從盒子裡再拈出一塊拿在手上。
「不必這麼麻煩。」盛承淮微微頷首，歪頭輕輕吻上那兩片覬覦已久的溫軟唇瓣，舌尖在她唇角悄悄一蹭，撇下那點桂花的微黃。
鶯囀鳥啼，滿城青柳，三月倏忽春已至。
這世間是河清海晏，又或是兵荒馬亂，在這一瞬間，似乎已無足輕重。
「慧心，生日快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