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曲
那樂聲似遠似近，纏繞在我的耳邊不肯離去，我點燃一隻煙，看著它燃到盡頭，然後把它掐滅。
歎了口起，站起身來。
不知道是幾次改稿子了，每次，能夠看見他的樣子，甚至他的眉，他的目，他的鼻子，他的嘴巴。可就是無法把它們拼湊成我心目中完美的樣子。
內急，得去趟廁所了，聽說有人憋尿把自己憋得膀胱破裂的。
我可不想年紀輕輕，就得這種沒有面子沒有智商的病。
膀胱破了是小事，關鍵是丟人！
站在廁所的鏡子裡，看著裡面的倒影。
鏡子裡的人，有著慘白的面容，深陷的眼窩，眼窩下，還有兩深深的黑眼圈。
伸出手，摸著鏡中的自己，忍不住大哭起來。
為什麼，這到底是為什麼？
我只能看見他的美麗，卻無法描述出來，只能在夢中見到他的一個回眸，猶如驚鴻一瞥，卻無法記錄下來。
只有低低的歎息。
有人說，如果半夜12點照鏡子的話，就能看見平常看不見的東西，而我，卻看到的，還是那張毫無血色，慘白陰冷的臉。
在靠近廁所門的地方，占了一個蹲位，上下一起排泄起來。
完畢，心中清爽，膀胱清爽，重新坐到電腦面前，點了只煙。
煙霧繚繞中，我就聽見了這遠遠飄來的樂聲。
是奇怪的弦樂，如石上清泉，如月下松林。
那是撫琴的聲音，應該是的。
雖然我從來沒有聽過古琴的聲音，可直覺告訴我，那一定是架古琴。
然後，我便順著琴音走了出去。
外面是長長的甬道，白熾燈在頭頂一閃一閃，手指間的煙也跟著一明一暗。
在甬道的盡頭，本該是電梯，可此時，我卻怎麼也看不清電梯在什麼地方，眼前是一片迷霧，琴聲，就在迷霧之後傳來。
帶著陣陣的歎息，又有著無法企及的美麗。
我本該害怕，在這幽暗的夜裡，在半夜11點鐘，可此時，我卻停不下腳步，像受了蠱惑一般，一直前行，然後，迷霧散去，我看見一個一身白衣的男子，在陽光下彈琴。
「這是哪裡？」我問他。
他笑而不語，只是在撫琴，他的臉上，掛了夢遊般的神色，他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
我竟也大大咧咧的坐在了他的面前，看他撫琴。
天氣很晴朗，陽光很大，光反射到他的琴身，那上面便有了淡淡的光暈，然後再隨著琴聲蕩漾開去。
一曲終了，他抬眼看向遠方，遠方虛無一片。
「你是誰？」他問我。
我是誰？我搖搖頭，我不知道。
「你是公瑾麼？」我輕輕的問道，生怕打破這春日的美好的陽光。
他輕輕的點頭，淡淡的微笑。
然後，他便看向我，他的眼神中，有些擔心，有些生氣。
「你是飄飄？」他問。
我無力的點點頭。
我終於見到了他，可是，我依舊無法描述他的美麗。
我想，不是我語言貧乏枯燥，就一定是他的美，無法用語言來表達。
「你很難過？」他又問。
我原本想哭的，可見到他之後，又笑了起來。
也許笑中還帶著淚。
他瞥見了我手中的煙，然後拿過它，掐滅。
我驚愕的看著他，他卻淡淡的笑：「女孩子，不要抽煙。」
我低了頭，我抽煙，是因為我苦悶，我苦悶，是因為我始終無法描述出他的美麗。
他用手緩緩的拖起我底下的頭，一雙溫和的眼睛看著我的眼，直看到我的心裡。
「女孩子也不應該熬夜。」
我終於忍不住大哭起來。
他輕輕的拍了拍我的背，對我笑道：「是我讓你落淚的嗎？」
我點點頭，又搖搖頭。
和他無關，和任何人無關，我只是難過，只是傷心。
他又說：「如果寫我，讓你如此難過，那便不要寫好了，我不怪你……」
我止住了哭，看著他。
他和我想像的有些不一樣，並不是尖尖的下巴，也並非一頭長髮用發帶系起再緩緩垂下。可他跟我想的又一樣，有著美麗的眼睛，溫和的聲音。
「我會寫的，雖然寫你，讓我難過，可若不寫，我會痛苦的死掉……」
他低低的歎了一口氣，起身坐在琴邊。
「其實，你不用那麼執著的，而且我，也並非像你所想的那樣……」
我掛了淚看他，他卻又輕輕的撫起了琴，琴聲如訴如沐，伴著這春日的清風，吹到我的心裡。
「公瑾，我是不是很沒用？」我問。
他笑著搖了搖頭：「不，你很勇敢！」
然後，我便靜靜的坐在他身邊，看他撫琴，聽他淺淺的低唱。
一曲又完。
他用手指托起我的臉，他的手指輕輕的劃過我的眉：「你為什麼還是不快樂？」
我搖搖頭，我不知道。
「你現在應該睡覺，知道麼?」他說。
我搖搖頭，我寫不出來他的樣子，我睡不著。
「你寫不出來，是因為，你並未見過真正的我，還有，因為你睡眠不足！」他說。
我茫然的看著他，我不想睡，我怕我一睡覺，就再也見不到他。
他卻笑了笑，道：「放心去睡吧，我會托夢給你。」
我急急的拉住他的手，他的手修長白淨。
「那，你會來嗎？」
他輕輕的點了點頭，看了我半響，然後說：「會！」
我默然。
然後，濃霧散去，我依然站在廁所的鏡子面前，剛剛的那一幕，仿佛一個夢境。
只有我知道，那是真的，他真的出現過，他彈琴的樣子，我一世都不會忘記。
他說：「你快些去睡覺吧，我會托夢給你的！」
第2章 誤
一見周郎誤終身。
我安然睡去,睡的很沉，很深。
在夢中，我似乎聽見他的喃喃低語，又似乎聽見他的淺淺歎息。
但是他始終沒有出現。
我在夢中等待多時，他食言了。
早上醒來，已是8：30，鬧鐘的聲音尖銳刺耳，一把將鬧鐘摔在地上，然後起床，漱口，洗臉，抓了抓蓬亂的頭髮，紅著眼睛上班。
工作很不順利，因為我老是不自覺的，就會想起他的樣子，他的聲音，還有他的那架古琴。
想著想著，就出了神。
我是美工，下筆劃畫，本來要畫的是公司的產品，卻不經意間，竟畫成了他的樣子。
放眼四看，還好，老闆不在，連忙塗抹掉重新再畫。
塗塗改改後，終究還是只能畫出一雙眼睛，一雙眼中蒙著水霧的眼睛，溫潤，柔和。
終於熬到下班，我又站在昨天看到過他的地方，鏡子裡依然顯現出一個蒼白憔悴的面容，有著深深的黑眼圈。
廁所的水滴滴嗒嗒，我用力的揉著眼睛，眼前卻怎麼也出現不了白霧，怎麼也出現不了他的影子。
歎了口起，回到電腦面前，想要打幾行字，卻來來去去不知道該說些什麼，然後，不知不覺間，沉睡。
夢中，長長的兩行隊伍，踏著細雨遠去，隊伍的前頭，有兩個人，騎著高頭大馬，穿著噌亮的鎧甲，手中拿著長長的鐵劍。
我忽然意識到，那就是我要找的人。我朝他狂奔而去，一邊奔一邊大聲的喊著他的名字：「公瑾，公瑾，等等我，等等我~！」
還未等我靠近他，我便被他身後的兵士攔住，冰冷的□□架在我的脖子上，讓我無法再靠近他半步。我用力的朝他招手，用力的喊，他卻怎麼也沒有聽見，漸行漸遠。
在我快要灰心失望離去的時候，他忽然回過頭，朝這邊看了過來。
我便如窒息的快要死亡的魚忽然遇到了水一般，使勁掙扎，朝他使勁的揮手。
終於，他看見了我，策馬朝我本來。
我跌倒在泥濘裡，他下馬將我輕輕的扶起。
他的身上，有著好聞的淡淡的味道。不是香味，不是汗味，是一種說不出道不明的味道。
他看著我，面露驚訝：「你怎麼回來這裡？」
我急急道：「你不是說要托夢給我的麼？我一直夢不到你，只好追到這裡來了！」
他看了看天，天陰陰的，四處杏花紛飛。
「你不該來這裡的呀，你怎麼可能在這裡呢？」
我不解：「為什麼我不能在這裡？」
他皺眉道：「因為你是我夢中才會出現的人呀，怎麼可能出現在真實的生活中呢？」
夢中？昔莊周夢蝶，醒來，不知是自己夢到了蝴蝶，還是蝴蝶夢到了自己。
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又看見了他。
「你要去哪裡？」我問。
他看了看遠處那個騎在馬上的紅色身影，道：「我要和伯符一起去攻打董卓。」
我急急道：「帶我一起去，帶我一起去好不好？」
他皺了眉頭，上下打量著我，然後輕輕的搖了搖頭。
第3章 一
一
他輕輕的搖了搖頭，我卻急急的說道：「為什麼不可以呢？我不會給你帶來麻煩的……」
我還沒有說完，便被他打斷：「女孩子，不應該見到血腥！」
我連忙搖頭：「我不怕，我真的不怕，而且，我現在不過是在做夢啊，夢中而已……」
他卻轉過頭走了，漸行漸遠，聲音遠遠的飄過來：「即便是做夢，我也不想讓你見到血腥！」
我想朝他追去，卻被那些軍士扯住，我又開始掙扎，然後，猛的醒了過來。
眼角有一滴淚。
面前的電腦風扇依舊發出嗡嗡的聲音，電腦螢幕還是閃著藍光，我輕輕的拭去眼角的那滴淚，看向四周，四周一片空無，東方泛白。
一夜就又這樣過去了，可我卻覺得疲憊，向公司請了一天假，回到家中倒頭就睡。
我很奇怪公司為什麼還不開除我，像我這種上班不認真的員工，聘請了來，還真是老闆的損失。不過，管它呢，只要他不開除我，我便混一天是一天吧。只要能夠看到他，其它的一切，都不重要。
一覺醒來，又是天黑，我摸索著起了床，點了燈，昏黃的燈光下，一切都幽暗明滅。
隨手那起一本書，翻了兩行，便心中煩躁不安起來，放下，又換一本，再放下，再換。
終於還是翻到了三國志。
周瑜傳那一頁，已經翻的有些破舊了，也許上面，還有斑斑殘淚。
看著看著，他的身影似乎又出現在了我的面前，一身白衣，袖口上繡著精緻的紋路，修長的眉毛直入髮鬢，眼眸若星。他說，女孩子不應看到血腥。
然後，我便迷迷糊糊的睡著了。
再醒來，陽光普照，從床上跳起，那著手機，才赫然發現原來是周日，我竟睡了一天一夜。
胡亂找了件衣服來套上，紮起亂蓬蓬的枯黃分叉的頭髮，隨便洗了兩把臉，走出門去。
門外的太陽很大，以至於我不得不眯了眼，擠上公交，又在最繁華的鬧市下車，一腳踏入這浮華而喧鬧的都市。
周圍人頭攢動，我如行屍走肉一般，遊蕩於此。
背景音樂震耳欲聾的轟鳴，似乎唱的是菊花台，又似乎是青花瓷。
我環顧四周，人人都神色茫然且迷離，人山人海中，你在哪裡？
那個白衣身影，溫潤如玉的男子，又在哪裡？
終於忍不住落下淚來，我忽然覺得悲傷，沒有由頭的，鋪天蓋地的悲傷。
我想，我大概是愛上他了，愛上了這個已經死去了1800年的男子。
如果我不曾見過他，我或許不會這樣，或許會在一個恍惚之後，和身邊的人一樣，加入購物的狂潮之中。可我昨天才見過他，他才向我笑過。
那樣淺淺的微笑，如星的眼眸，抹不掉，揮不去。
我終於躲到了廁所裡，關上門，大哭起來。
怎麼辦，我愛上一個並不存在的人，為他在1800年前的喜樂哀愁而落淚，我想，我若再這樣下去，大概會被送到精神病院吧。
哭累了，我漸漸起身，擰開水龍頭，水嘩嘩的流下，這聲音擊打著我的鼓膜。
我捧了一捧水，洗幹了臉上的淚，對著鏡子擠出一個笑容。
鏡子裡的人，面龐消瘦，雙眼深陷。
深深的吸了一口氣，拉開廁所的大門，跨了出去。
第4章 流
流——流光飛舞
在跨出廁所門的那一刹那，我想，這一定是幻覺。
我想，我真的需要找一個醫生，或者打一瓶鎮定劑。
然而，我卻沒有，我使勁的揉了揉眼睛，然後，開心的笑了起來。
因為在我面前出現的，不再是人潮湧動的都市，耳旁也不再有震盪鼓膜的青花瓷。
出現在我眼前的，是一片空曠的草地，一條彎彎的小河，河旁楊柳依依，樹邊的亭子內，有人在撫琴。
那個一身白衣，溫潤如玉的人，正朝我微微的笑，我跨步朝他奔去，在這個春日的午後，身上有著暖暖的太陽，周圍的風，含了淡淡的花草的香味，鳥兒在天空歌唱，河水在潺潺流淌。
奔到了他的面前，我忍不住伸出手，觸摸他的琴，他的衣服，他的鼻子，他的眼睛。
我能感覺的到，我能看得到。如果這真的是個幻覺，那麼，就讓幻覺繼續吧！
他笑著捉住了我的手，開口道：「你怎麼又來了？」
我緊緊的抓住它，生怕一放手，它便消失了。
我說：「求你，求你不要再趕我走了好不好？」
他微笑著搖了搖頭，道：「怎麼可能呢？我不過是在做夢罷了，夢醒來，不用我趕，你就走了呀！」
我哭了起來：「那便不要醒，不要再醒來好麼？」
他搖頭，我知道他為什麼搖頭，不論夢中，有什麼，夢始終是要醒的。
更何況他這樣的一個人，並不是活在夢中的人。
「過幾日，我就要去攻打宛城了，若我只夢不醒，伯符怎麼辦？江東怎麼辦？」
他的聲音漸漸恍惚起來，我知道，他的夢要醒了，醒了之後，我就不存在了。
周圍的一切開始坍塌，然後，如同泡沫般破碎，我飛快的向天空浮去，儘管我用力的抓他的手，卻什麼也抓不到。
最後，我的眼前閃過一道白光，我又回到了現實的世界。
周圍的人都用奇怪的眼神看著我，看著淚流滿面的我。
甚至有好心的MM遞給我餐巾紙。
也有好心人安慰我說：「男人嘛，多的是，沒必要為這麼點事情哭泣……」
可我哭泣並不是因為男人，是因為，我始終，無法觸及那美麗。
漫長的一天，我躲在圖書館中，透過發黃的書頁，捕捉屬於他那個時代的氣息。
然而，卻什麼也找不到。
天色漸暗，圖書館的大媽開始趕人，我磨磨蹭蹭的最後一個將書放在了書架上。
大媽也湊過來，瞄了一眼書名，居然是《汝南周氏族譜》。
然後，大媽便像看怪物一樣看著我，看得我渾身不自在。
我朝她鞠了個躬，「對不起，耽擱您下班了……」
大媽不說話，只直直的看著我。
我連忙拿出鏡子，也沒長三隻眼睛呀？
大媽從書架上又抽出那本書，隨意翻了翻，然後歎了口氣。
「你在找他麼？」
我茫然的看著大媽，搖搖頭，然後想了想，又使勁的點了點頭。
「你知道我是誰麼？」大媽問我。
我搖搖頭，我如何認得她？
「我是他的後人，姓周，叫庭。」
「可是……可是我記得，他好像無後了呀……」
「沒有記載，並不能證明就沒有了！」大媽點燃一支煙，放到唇邊，她吸煙的動作嫺熟老道，看來是長於此道了。
煙圈在我面前漸漸的由小變大，然後變淡，散去，空氣中，只有淡淡的煙草的味道。
第5章 殤
大媽的拇指和無名指捏著長長的香煙，食指熟練的彈去煙灰。
我看著她，在經過了1800年的歲月和血液的融合後，她的臉和他的臉，找不出一絲一毫的相似之處。
她毫不介意我的目光，悠然的抽完了一支煙，然後用雙手拎起一張名片，遞到我的面前。
「你將來可能會找我，上面有位址！」
我低頭看了看名片，上面印了個大大的周字，背面是一張地圖，除此之外，什麼都沒有。
我接了過來，小心的放在口袋裡，然後跨出了圖書館的大門。
這裡的天空，終日被煙塵遮蔽，看不見星星，就連月亮，也很少看見，大口的吸進一口氣，就要忍不住咳嗽半天。
小心翼翼的憋著氣到了家，倒在床上。
一閉眼，就進入了夢鄉。
夢中，有五色繽紛的陽光，落滿一地的桃花。
在桃花紛飛中，我似乎看見了那個白衣的影子。
他的臉上掛滿了喜悅，眉梢也舒展開來，眼睛滿是笑意的看著前方。
我順著他的目光看去，看到一個淡綠色的身影在桃花樹下。
那個影子彌漫在霧氣中，似真似幻，她回過頭來，秋波一轉，便有數不盡的風情。
我心中咯噔一跳，心中仿佛有什麼東西裂開，我知道這一天遲早會來，卻沒有想到，它竟來的這樣快。
儘量的臉上掛了笑，朝他賀喜，而他，卻用了迷茫的眼神看了我，似乎我的存在，對他來說，是一個大大的困惑一般。
「恭喜你了，公瑾！」
他卻不答，只抬起手，他的手輕輕的撫上我的臉，我的臉上，一片冰涼。
「如果是恭喜，為什麼你要哭泣呢？」他問。
我忽然哽咽起來，過了好久好久，才輕輕的答道：「我是為你高興啊~！能夠得到江東小喬，不知多少人羡慕呢~！」
「那你呢？你也羡慕嗎？」他問。
我輕輕的點頭，可惜我羡慕的人，不是他，是她。
而我也知，那樣的風情，我用盡一生也學不來。
「不用羡慕了，留下來喝酒好不好？」他笑著問我。
我輕輕的搖搖頭：「我不過是做夢呀，我真的不知道什麼時候會夢醒，醒來的時候，就不能留下來了！」
他笑笑：「沒有關係，我特意給你留了座位，在那裡，別人看不到你的！」
說完，他便攜起我的手。
我想掙扎，可怎麼也抵不住他掌心的溫度。
這一覺睡的特別的長，我從白天一直呆到晚上，都一直沒有醒來。
有幾次，意識有些迷糊，看著周圍的空氣似乎都幻彩起來，而始終我是幸運的，沒有醒過來。
直到華燈初上，月懸碧天。
向他敬酒的人，一撥又一撥，他一直大笑著喝掉，然後接過另一個人的杯子。
我的面前，也準備了一杯，然而我卻沒有前去。
因為，我怕什麼時候夢會醒。
我的面前有一張幾案，上面有一架古琴。
琴身暗黑，琴漆有著梅花般的裂紋。
伏羲氏古琴。
我忽然抬起手，輕輕一撥，一連串音符，便從琴下發出。
叮叮咚咚，滴滴答答，如泣如訴。
是一首《亂紅》。
而這時，他卻忽然回過頭來，朝我笑道：「你彈錯音了！」
這便是曲有誤，周郎顧麼？
我輕輕的開口：「並未彈錯，而且，你從來沒有聽過這個曲子，怎麼會直到錯沒錯呢？」
他便走了過來，按住了正在震動的琴弦，盯著我說：「你彈得過於哀傷，換個吧……」
他的唇角帶了笑，嘴邊有著美酒的芬芳，光滑而潔白的皮膚映著周圍的花燭。
這個夜晚，應該是美好的，我確實不該彈這個曲子。
他說換首歡快的，那便來首歡快的好了。
「《歡樂頌》好麼？」我問。
「什麼？」他揚了揚眉毛，「有這樣的曲子麼？」
我點點頭，抬手間，周圍的一切開始崩塌，華美的柱子，搖曳的燈光，以及他的如白玉般的臉。
我要醒了，這景物的坍塌，便是我要醒來的徵兆，可我的手還沒有觸到琴弦。
歡樂頌，真的是一首歡樂的曲子。
哪裡面沒有悲傷，沒有哀愁。只有平和與聖潔。
可我終於醒了，在我睜開眼的前一刹，我的手，離琴弦，只有0.01公分。
雖然很近，但是無法觸碰。
第6章 寒夜煙花
睜開眼，窗外的陽光灑了進來，給整個屋子，蒙上了一層它本不該有的昏黃的顏色。
可是黃昏？
我透過窗看天邊的太陽，太陽正在東方緩慢的升起。
今天是星期一。
加菲貓說，他最討厭星期一，我和他一樣，也最討厭星期一。
一個星期一連著一個星期一。
一個月連著一個月。
我再也沒有見過他，也再也沒有夢見過他。
可我依然悲傷。
為了他那刺痛我眼的美麗。
再次來到圖書館，架子上那本汝南周氏族譜已經落滿了厚厚的灰塵，像是從那天以後，再也沒有人前來翻閱過。
我小心翼翼的抽出它，拍了拍上面的塵灰，開始翻閱。
一個個名字的看下去，看到周異，周道，周瑜！
心中一震，淚水卻忍不住落了下來。千年的風塵不曾掩蓋住他的存在，反而，猶如夜空中的星，發出永恆的光。
淚水在泛黃的書頁上暈開，形成一朵朵美麗而殘酷的花。
「弄髒了書是要賠的！」一個聲音從不遠處傳來，我抬起頭，原來是那個叫做周庭的圖書館大媽。
「對不起……」我急急的收了淚水，含笑道歉。
「呵！」她用雞毛撣子用力的撣著書架上的灰，然後一雙眼睛瞪著我，看樣子，她並不接受我的道歉。
「有什麼好哭的？都死了幾千年了！」大媽開始不滿。
我默然，過了很久很久，才輕輕的歎道：「是啊……」
見大媽停了手上的動作，饒有興趣的看著我。我便用更低的聲音，喃喃道：「可是不該那麼早的……太早了……」
「切~！」大媽白了我一眼，然後熟練的點燃一根煙，「早和晚有什麼關係，難不成你還能夠見到他麼？」
我用力的搖搖頭，然後又想起了那個半夢半醒之間的畫面，曾經是那麼的美麗和絢爛。又用了迷茫的神色輕輕的點了點頭。
大媽開始正色道：「你真的見過他？」
我苦笑道：「那不過是在夢中。」
大媽將手中的雞毛撣子放在書架上，又緩緩的點了一根煙，青煙嫋嫋，侵蝕人的肺部。
「有些人，並不太分得清現實和夢境，一般人，認為這種人是怪物，其實，他們往往擁有在夢境和現實間穿越的能力。」
我歎道：「可那總不過是夢罷了，我所能去的，不過是他的夢境，而他能來的，也不過是我的夢，這什麼都不能改變……」
大媽亦歎了口氣，道：「是啊，很多人都想改變曾經發生的事情，可又有誰能夠真正的做到呢？」
我不語，只看向遠方。遠方亦是層層疊疊的書架，架子上，一本又一本泛黃的書訴說著那些曾經發生卻無法改變的故事。
那裡又悲哀，又歡樂，有美酒，有鮮血，那裡有他，而那裡，沒有我！
「關門了！」大媽又開始拿起雞毛撣子，「年輕人，早點回家吧！」
我伸出手，手指從一本又一本的書間滑過，偶爾碰到金屬的架子，那涼意，便從指尖一直傳到心底。
那是一個我無法企及的世界，我只能仰望的世界。
燈猛然的關掉，周圍暗了下來，我小心的摸索著走出圖書館的大門，路過長長的黑黑的走廊，在我前面，大媽旁若無人的哼著一首淡淡的，憂傷的，似曾相識的歌。
歌聲婉轉淒迷，從來沒有想像過，這樣的歌，能從一個大媽的口中哼出。
「我記得有人乘風萬里，我記得當時曾天河懸星。長劍誰祭，青絲誰祭。瀚海滄田如今還依稀，卻不知當時少年何去……」
我默默的跟在她後面，她在黑暗中穿梭自如，我走的跌跌撞撞。
終於走到了盡頭，外面淅淅瀝瀝的下著雨，大媽站在屋簷下停住了，我也站在她旁邊，雨透過路燈的燈光撒將下來，一絲一絲，長長的，猶如透明的線。
低低的曲子還在輕輕的吟唱，混著雨水打在玻璃上的聲音，昏黃的路燈暈出一圈圈的光。
「又想起那煙雨滿江籬，獨自看它萬千浮雲過盡。韶華何去， 飛花何去。不必低聲和我這一曲，唱此瑤琴無憑有誰聽……」
我的心似乎也跟著這曲子一起輕輕的顫動起來，大媽哼了一遍又一遍，直到雨停。
「這是什麼曲子？」我問。
大媽朝前走去，頭也沒回，影子隱沒在黑暗中，聲音卻還遠遠的傳來：「這首曲子，叫做《無憑誰聽》。」
無憑誰聽，無憑誰聽。
我重複著這四個字，它們似乎有無限的深意，而我卻沒有辦法領會。
我踏著地上的積水，慢慢的走著，深秋的夜，涼意透骨，路邊偶爾有汽車經過，濺起泥漿。
我閃避著，看著空曠的街道，只覺得寂寞，寂寞的快要窒息。
仰頭看天，天陰陰的，黑黑的，沒有月亮，沒有星星，這個夜晚，和其它的上千個夜晚並沒有什麼不同，只是被雨洗過的空氣稍微清新了一些。
深深吸了口氣，低下頭，兩眼忽然昏花起來。
我咧開嘴角，呵呵的笑了。
迷蒙過後，是另一個世界，一個有他的世界。
我終於再見到了他，那個一身白衣，溫潤如玉的他。
第7章 挽歌
他就那樣站在樹底下，細細的雨，浸濕了他的衣裳。
那一身白袍上，竟有點點的污泥。
他的背影，在落紅滿地的雨中，竟是無比的寂寥。
這種寂寥，透過空氣和雨絲，傳到了我的心底，讓我的心一陣緊縮，仿佛被什麼東西，緊緊的勒住，勒出血來。
我身在想伸出手來，輕輕的拍拍他的背，然後，卻始終不敢唐突，只是輕輕的喊他的名字。
「公瑾！」我輕輕的叫他。
他回過頭來。
他的眉依然整齊秀麗，他的鼻依然高挺，而他的眼，那雙往日明澈的，溫柔的眼，此時卻裝滿了悲傷，他的薄薄的嘴唇緊緊的抿著，嘴角竟有了皺紋，那是冷漠和愁苦的紋路。
「你怎麼了？」我問，我只覺得快要窒息。
他不說話，只是呆呆的看著遠方，他的眼睛透過我，看向別處。
我順著他的眼光看去，那裡什麼也沒有，只是一片虛無。
良久，他收回了目光，看向我，嘴角露出一絲苦笑。
那笑中，竟飽含了悲痛與苦悶。
「公瑾，你怎麼了？你怎麼不說話？你說話呀~！這不過是在夢中，你想說什麼就說呀！」
他的目光一片空茫，最後，低低的歎了口氣：「我夜夜盼望見到伯符，沒想到，就連你都來了，他卻還沒有來。」
原來是這樣，我亦低低的歎了口氣。
「孫將軍已經死了麼？」
他輕輕的點頭。
「去者已去，來者可追……」
而說道最後，我竟開不了口，不知該說些什麼話來安慰他。
他淡淡的笑了下，那笑容和往日不同，竟有說不出的落寞的寂寥，他看著迷蒙的霧，輕輕笑道：「平日不可悲傷，此時是在夢中，你，就不必勸我了吧……」
心中一緊，是啊，這不過是他的夢中，既然是與人無由的夢中，那麼，想悲傷的人，就盡情的悲傷吧，想落淚的人，就盡情的落淚吧。
可他只是輕輕的閉了眼，不再說話，坐在樹下，雨絲紛飛，樹上的小黃花伴著雨絲四處飄揚。
他取出琴，淺吟低唱，琴聲悲切。
我輕輕的走過去，和著他的琴聲，輕輕的唱著:
滿城飛花問弦歌誰聽
誰願低聲和我這一曲
我記得有人乘風萬里
我記得當時曾天河懸星
長劍誰祭啊 青絲誰祭啊
瀚海桑田如今還依稀
卻不知當時少年何去
雲煙盡處晚來西風急
有人引弓挽劍射天際
閑倚修竹看月朗星稀
想平生盡付流水三千里
刹那煙花啊 刹那瀲灩啊
繁華蕩碎了一池清音
如今徒留下一朵漣漪
後來仗劍把天涯走盡
等到朱顏逝去華年裡
又想起那煙雨滿江籬
獨自看它萬千浮雲過盡
韶華何去啊 飛花何去啊
不必低聲和我這一曲
唱此瑤琴無憑有誰聽
韶華何去啊 飛花何去啊
不必低聲和我這一曲
唱此瑤琴無憑有誰聽
……
他彈了一遍又一遍，越彈越涼，最後，琴弦斷了，他停了下來，看著面前的江水，江水澄清。
「謝謝你！」他說。
「不，不必謝我……」
「這首詞叫什麼名字？」他問。
我順著他的眼光看去，長江連天，青山如洗，揚花紛飛。
「這首詞，叫做《無憑誰聽》……」
他沉默著不說話，我亦靜靜的站在他身旁。
細雨一直在飄，無邊無盡。
「將來，你再打仗時，邀我前來，可好？」我問。
他輕輕的搖頭，「女孩子不應見到血腥！」
語調很輕，可語氣決絕。
「可是……」我還想說些什麼，他卻豎了根指頭在唇間，「噓，你聽，雞叫了，我要醒了。若你又機會見到伯符，告訴他，讓他來見我，哪怕是一面，哪怕是在夢中……」
我看著四周，細細的雨忽的變大，一團一團的，變成五顏六色的氣團，將他團團圍住，然後，吱~~~~~~~的一聲尖響，將我從他的夢中拖出。
我睜開眼，腿上微微痛，回頭看去，一輛計程車停在身後，車燈撞到了我腿上。
「神經病！要死死遠點！」司機罵罵咧咧，然後將汽車開口。
我環顧四周，我竟站在馬路中央，雨又細細的下了起來，仿若他的夢中那樣。
只是沒有漫天飛舞的楊花。
踏在水中，我一步一步的向前走，回到自己的小屋，睜著眼睛倒在床上，天花板白的發青，偶爾有小蟲停在上面，又飛走。
第8章 赤壁火，千堆雪
我躺在床上，天花板白得發青，偶爾有小蟲停在上面，又飛走。
來來去去，竟都是他的影子，他的眼眸，他的寥落的笑容。
怎麼會這樣？原先那個笑起來如鮮花盛開的男子哪裡去了？原先那個溫潤如玉的男子又哪裡去了？我的心，一想到這些，竟疼的發抖。
時間一天一天的劃過，如水劃過河床，沒有一絲波瀾，卻在不知不覺中，刻出深深的印記。
我竟開始一整天，一整天的發呆起來，上班的時候，常常拿著筆，卻什麼都畫不出來。
再到圖書館，那些泛黃的書也不見了蹤影，架子上換了一排新書，什麼《女人成功的秘密》，什麼《如何獲得第一桶金》。
不上班，不去圖書館的時候，我就窩在自己的小屋中，用筆在光滑而潔白的紙上寫一些莫名的文字，卻總是忍不住落下淚來，然後歎著氣將那些寫滿字的紙揉成一團，扔到垃圾簍中。
過年的時候，回了趟老家，母親忙著介紹物件，見了幾個總是不滿意，最後，母親忍不住問道：「究竟你要什麼樣子的？」
我愣愣的看著天花板，天花板依然白得發青，依然有小蟲停在上面又飛走。
我搖搖頭，又喃喃道：「至少要一身白衣？至少要有一雙溫和且堅定的眼睛？」
第二天，母親果然帶來了一個一身白衣的人，我忍不住當場離去，這個世界上，除了他，又有誰能穿白衣，又有誰配穿白衣？
信步走到長江邊上，長江的水混黃，甚至發出腥臭味，只是江風依然。
他也曾走過這條江吧？他也曾望過眼前的這座山吧？他也曾吹過這江風吧？只是，他在哪裡？
順江而下，兩天的路程，就可以到赤壁了吧？天色漸暮的時候，這個念頭忽然從我腦袋中跳了出來，就再也遏制不下。
不遠處就是碼頭，下游300米處就能買到船票，我摸了摸口袋，裡面還有一點點碎錢，我擠過扛著大包小包的人群，走到了售票窗。
「給我來一張去赤壁的票！」我站在窗口處說。
售票員用看傻子的眼神看著我。
我想了想，又說：「到江夏的票！」
售票員開始用憤怒的眼神看著我，我連忙回過神來，「到武漢的票……」
輪船開得很穩，我獨自站在船舷上，仰頭看天，天灰濛濛一片，除了月亮，什麼都看不到。
江水嘩嘩的流過，我想起了他在夢中對我說：「女孩子，不應見到血腥……」
可是我想見他，不論是在鮮花盛開的地方，還是在血花飛濺的戰場，哪怕走過他曾走過的路，看到他曾看過的風景，吹著他曾吹過的風。
忍不住點了一支煙，然後深深的吸進肺部，再吐出來。
船走到一半出了點故障，過了一個白天，等到我踏上赤壁的時候，又是夜晚。
岸邊有供人休息的小棚子，棚子裡還有人賣者熱氣騰騰的米酒湯圓。
我坐在竹子編成的小凳子上，靜靜的等待著屬於我的那碗米酒湯圓。
遠處有人在拉二胡，咿咿呀呀的唱著不成曲調的歌，江水泛起陣陣的霧，將這一切，都包裹的朦朦朧朧，不那麼真切。
我用手支著下顎，眼皮開始上下打架，最後支撐不住，伏在有點油膩的桌子上沉沉睡去。
第9章 飛雪滿江裡
這夢境，是我夢寐以求的地方，我甚至覺得，這夢境，比現實，都要真實好多。
雪，白的刺眼的雪，火，灼熱整個天空的紅。
在大江之上，這白色和紅色糾結，成為一團。
而我，出現在岸邊，略略茫然的看著這一切，嘴角，卻帶了孩子般的微笑。
因為我知道，我又要看見他了，這個世界，是有他的世界。
在等待了說不上長的漫長時光，我在一刹那間，便捉到了他的影子。
他一身銀履紅衣，手中的長劍，劃破夜空，有著斑駁的影子。
可是赤壁？漫天的星光在火的照耀下，四處搖盪，飛揚的雪花，在火的灼熱中，化成水珠，然後蒸發。
從未見過如此灼熱的，燒盡虛妄，湮滅癡狂的火，那紅色的一團，仿佛已經溶入宇宙天地，映射到太陽之上，然後每天升起，每天記起。
他的紅衣在寒風之中獵獵作響，銀色的靴子踏在雪白蒼茫的大地之上，仿若那是上帝為他織就的光輝。
我呆呆的站著，覺得他離我那樣遠，又是那樣的近。
隔了1800年的時光啊，只是一個夢，在夢中的我，見到了不知是否在夢中的他。
僅僅只是一個背影，便足以蓋過這盛烈的火光，一團火紅中，他所發出的那淡淡的，柔和的如同月亮一般銀色的白光，將我包圍，將我吸引，將我拖著，不由自主的接近他，只為那一個背影。
只是，他為何是紅衣？和當年孫策所穿的一樣的紅衣？
我想更近些，哪怕聽到他的一句話也好，可他卻已經走遠。
他從來都不曾離我進過，這次，在這一場為他而燃燒，為他而搭建的戰役之中，他離得更遠。
只是一瞬，只是一刹那，真正的刹那芳華，真正的疾若流星，真正的光陰似箭。
雖只是一刹那，亦讓我淚流滿面。
然而，我卻被喚醒，聽著江邊那滾滾的江濤，剛才，真的只是我的一場小夢？
在那場夢中，在那短短的一刹那，見到他燃盡自己光輝的一刹那，便已深入心肺，無法呼吸。
可那真的是赤壁吧？周圍的景物，沒有絲毫改變，可空氣中，卻散發出一種讓人絕望的，窒息的，腐朽的味道。
我想，我已經厭倦了這個世界，這個世界的一切，只是那刹那的芳華，便已讓現在這個世界的一切，黯然失色。
唯有長江，奔騰不息，千古流淌，更加的絕望，更加的窒息。
我立在黑黝黝的江邊，江中漁船點點，江風四起。
天空竟下起小雪來，一點一滴，卻沒有任何可以讓它們變成水珠的熱度，沒有任何讓它們化為蒸汽的灼烈。
從心底而出的絕望，湮沒了我。
頹然無功，乘船回到家中，再回到了C城。
日子一天一天的過著，蔓延著，包裹著一切，整個人，整個世界，仿佛都被這黏黏答答的生活所膩成一團，怎麼也掙脫不掉。
我沒有再見過他，可是關於他的話題，卻多了起來。
每天聽到的，是不堪入耳的污蔑，那個一身白衣，不沾片塵的男子，那個雍容華貴，揚眉淺笑的英魂，在眾人的口中，變成了個心胸狹小，喜愛嫉妒的小人！
這一切究竟是怎麼發生的？明明不是如此，可為何，後世居然將他變得如此的不堪？
我只能沉默，只能無力的搖頭，就算發出一些聲音，也是那樣的微弱。
他死了！
可他死後的世界，卻沒有平靜，喧囂依然在繼續，世人依然在用各種各樣的筆，往他那一身白衣之上，塗上各種各樣的顏色，最後，各種顏色混在一起，變得紛繁蕪雜，混沌不堪。
只有躲進圖書館，在紙張和灰塵的味道中，一遍又一遍的尋找著他。
一轉眼，忽然發現，我竟然走到了另一個世界。
那個有他的年代，有他的世界。
他躺在狹小的船艙中，昔日豐潤的面龐，如今只剩一張慘白的皮包裹著，眼睛深深的陷入了眼眶之中。生命的氣息，正在一點點的離開他！
「這是夢嗎？」他輕輕的張開嘴唇，問道。
我不知該如何作答，夕陽正一點點的下落，光輝正一點點的離去。
他亦一點點的消逝。
「呵呵~！真想不到，居然又看見你了！我記得，你叫飄飄，對不對？」他問。
他說的很吃力，仿佛用盡渾身每一個毛孔，把它們盡力的收縮，才能輔助他的聲帶，發出聲音。
可那聲音並不圓潤動聽，它們苦澀，乾涸，其中充滿的無限的疲倦和辛酸。
我忍不住伸出手去，握住他的手。
他的手變得真瘦，沒有一點點的肉，全部都是骨頭，手指冰涼，微微顫抖。
我看到他胸口的箭傷正迅速的惡化，發出傷口特有的惡臭。
想起初見的那個杏花漫天之下，撫琴的優雅男子，忍不住落淚。
而他的眼睛卻是依舊看向前方，透過我的身體，看著另一個影子。
「為何我每次做夢，都會夢見你，卻從未夢見過他？」他淡淡的道，平靜的語調中，有徹骨的悲傷。
「他？是誰？」我問。
他笑了笑，笑容依然優雅，可唇角的皺紋卻掩蓋不住的顯露出他的疲憊來。
「伯符，當然是伯符！記得15歲那年，我第一次見他，他說，我們一起打天下吧！然後……我就和他一同，走遍天下……」
我見他說的艱難，便勸他：「你歇歇吧……睡一覺起來，再講……」
他搖了搖頭，繼續說道：「那些年，我們總是一同征戰天下，那一年，我們娶了天下最美的兩個女子，原本以為就這樣快樂驕傲一輩子，可沒想到，只是短短的一年，他便沒了……」
我見他說的黯然，勸他道：「可是你們的夢想還在，你們不是要蕩平天下，稱霸中原麼？」
他苦笑了一下，過了很久很久，才吐出一句話：「這沒有了他的天下，究竟，有什麼意義？」
他這句話說的絕望而黯然，凍結住整個船艙，在狹小的船艙內，哀傷而無望的氣息，翻湧上來，久久不退。
我張張口，還想說些什麼，可他已經閉上了眼睛，對我擺了擺手：「你去罷……我想，將我下一個夢，留給和伯符相見，告訴他，我已經盡力了，可沒有他，我一個人，始終無法完成，兩個人的夢……」
我黯然退去，站在船艙外，冷冷的風，吹打著我，臉上不知何時，已經是冰涼一片。
原來，承載一個人的夢想，是那麼的艱辛，那麼的苦澀。。。。。
他不該死在這裡，不該如此的死掉，他應該好好的活著，看到那夢想的種子發芽，開花，結果，然後細細的品嘗。
他不該在死後，任由後人隨意的踐踏，塗抹，將他的本來面目，弄得猙獰。
他不該……
他不甘，我亦不甘，這不是結局，不是我想要的結局！
我踏出一步，撞到了一排書架。
一抬頭，竟又遇見了圖書館的大媽——周庭。
她沒有像以前一樣點上一支煙，她只是攏了攏她那淩亂的發，然後深深的看了我一眼，說：「你的精神狀態似乎不怎麼好！」
我苦笑著點點頭。
她說：「你究竟在苦惱什麼？」
我揚了揚手中的書，：「他不該死！」
「每個人都要死的！」
「可是他不該死，至少，不該那個時候死！」
「這是他的宿命！」
「宿命為何這樣的不公？宿命為何要開這樣的玩笑？宿命為何任由後人，往他身上塗抹種種污穢的顏色？」
「你恨嗎？」
我用力的點點頭，我恨，我恨那個始作俑者，更恨自己，什麼都不能做……
「你想要改變嗎？」
我茫然的看著她，我能改變什麼？我什麼都不能改變，我是這樣一個無力的靈魂，既沒有力量，也沒有妙筆，只能黯然的悲傷。
「如果想要改變的話，你可以試一試！」
我的眼睛亮了起來，定定的看向她，沉默了許久，回想起自己這一生，然後一字一句的說道：「告訴我，怎麼改變？」
她拿出一面鏡子，我從鏡子中，看到了自己的倒影——慘白，淩亂，不堪。
「吃了它，然後穿過鏡子，就可以改變！」
我看著她遞給我的一瓶藥。
「若你能在夢中看見他的真實世界，那麼，你便在夢中，能夠改變！代價是……」
我打斷她的話：「不用告訴我代價！」
從圖書館出來，慢慢的走在街上。
又是秋天，秋風四起，昏黃的路燈暈染開一個又一個的圈，兩旁的樹籠罩在這昏黃之中。
我不需要知道代價，我只需要改變，我只希望他能平安快樂的活著，活到時間能夠證明一切，活到人們不再隨意的將自己的筆往他的身上塗抹，活到，無論人們如何塗抹，都掩蓋不住他的光輝。
我去了平日最愛去的公園，坐了一回，又來到自己工作了多年的地方，細細的將桌面清理乾淨，然後，一個人回了家，躺在有紅色印花的棉被上，看著鏡子，吞下了那一整瓶的藥。
第10章 盡付流水三千里
我盯著鏡子，那柄銅鏡慢慢的變大，變得如同一潭碧綠的池水，然後，我在心中默念，我想去的年代。
從哪裡結束，從哪裡開始！
建安五年的春天，春寒料峭。
吳郡的城外，有人一身紅衣，勒馬而行，身後的軍隊遠遠的跟著他。
我疾奔過去，用盡平生最大的力氣，拉住那人的韁繩，用了最最急切，最最誠懇的目光，看著他，然後，我開口了，從來沒有聽到過自己的聲音如此的顫抖無力：「孫策大人！請不要出城狩獵！」
孫策一臉疑惑的看著我，想了片刻，朗聲大笑起來：「我記得你是誰！當年我和公瑾一起去攻打董卓的時候，你曾經出現過！」
我亦笑了，江東孫策，果然記憶超群。
「你是公瑾的朋友？」
我點點頭，又搖搖頭。
「你可是來找公瑾的？他現在在洞庭湖，你如果要去找他，我可以派人送你去！」
我又搖搖頭，堅定的說道：「我是來找你的！」
孫策驚訝道：「你來找我做什麼？」
「找你，請你不要出城狩獵！」
「為何？」
「因為，這次出去，你會遇上刺客，重傷不治，最後死去！」
孫策變色，我卻顧不得，繼續說道：「你死了之後，公瑾一直悶悶不樂，在你死後的十年，他和曹操戰於赤壁，攻克南郡的時候，中了一箭，不治而亡！」
孫策沉吟片刻，複又大笑道：「你怎麼知道？」
時間不多了，我已經感覺到自己在一點點的下沉，我用我最快的速度，說出此生最重要的話：「因為，我來自1800年後，我不想他就這樣死去，更不想他死的時候，帶著悲哀和傷痛，更不想，他在悲痛了10年之後，帶著深深的遺憾死去！我回到這裡，就是為了改變這一切，不要問我為什麼不去10年之後的南郡，去讓他小心提防那致命的一箭，因為，若是沒有你，他的夢想，始終不會實現，即便是實現了，亦不會快樂，因為，對他來說，沒有你的天下，已經沒有任何意義……」
我的身子一點點的沉了下去，意識，也漸漸的模糊，我的眼皮越來越重，我知道，這次是回不去了，我會在這裡，結束自己的生命。
因為，周庭給我的，是讓我永遠安眠的藥。
只是索性在我閉上眼睛之前，看見孫策拔劍，斬下了三顆腦袋。
那是刺殺他的三名刺客，孫策毫髮無損。
我閉上了眼睛。
沒有想到，最後一面，竟不得見……
1800年後，某晨報：小說家飄飄于自己家中吞下整整一瓶安眠藥，自殺身亡。
只是不同的是，其它的自殺者都是面露出痛苦的表情，而她，面露微笑，手中，握著一面銅鏡。
同年，新出版的歷史書上，再次印上已經印過千百遍的內容：
西元200年，建安五年，吳開國皇帝孫策在出去狩獵的時候，得到一個神秘女子的警告，當場斬殺企圖行刺的三名刺客。
同年，孫策攻入許昌，趁著曹操和袁紹進行官渡之戰時，一舉拿下許昌，斬殺曹操，袁紹等人，統一北方。
五年後，孫策等人東征西戰，蕩平天下，建立了繼漢後的又一強大帝國——吳。
孫策于建國五年後又突然退位，傳位於其弟孫權，孫權將吳整理一新，這個政權一直延續了300年，最終四分五裂。
然而，在民間流傳了千年的野史，卻記載著另一個故事：
西元208年，也就是建安13年，孫策退位的那一年，朝中有一名開國功臣，也辭去職務，偕同妻子與孫策一同隱居於洞庭湖畔，傳說，他們最常談論的話題，就是建安五年的時候，有那個神秘的女子，突然出現，然後又突然消失，卻挽救了孫策性命的故事。
兩人享盡天年，孫策成為史書中的傳奇人物，而另一個人，只有歷史學家們才知道，他的名字，叫做周瑜！
又是一個下雨的天氣，周庭從圖書館整理完書籍出來，看著手中的那柄銅鏡，迎著漫天的細雨，低低的唱著：
繁華落盡，滿地煙雨。
刹那煙花，刹那光輝。
如今徒留，一朵漣漪。
路過報亭的時候，周庭買了一張晚報，看到了飄飄自殺的消息。
她看著路燈下飄落的長長雨絲，淡淡的歎息：「原來你真的做到了！」
然而，沒有了赤壁的光輝，沒有了那場火與血的洗禮，沒有了那江心千堆雪，亦沒有了那驚心動魄的煙花盛宴。
再也沒有人頻繁的提及周郎，他湮沒在歷史的一個不為人知的角落裡，這真的是你所希望看到的嗎？
飄飄的屍體，靜靜的躺在地底，她聽不見這一切，也看不見這一切，她無法作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