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湘南以北
六歲那年，我從神奈川搬到東京。
離開的那天竟下了雨。我縮在後車座上看向窗外，天邊是層疊的雲，細密的雨絲傾斜交織。沿途的風景都被拖成一片模糊。還有便是。
海，海，海。連綿不絕的，神奈川的海。
那之後的很長一段時間裏我總會反覆做一些亂七八糟又異常美好的夢。我夢見過神奈川澄澈的陽光，斑駁的樹影，碧藍的天海，連綿的潮水，還有許多。
但現在我身在東京。
鋼筋水泥築造的城市。耀眼絢爛的燈光，嘈雜擁擠的街道，步履匆忙的行人。我抓著父母的衣角站在街旁，看著路口的紅綠燈閃閃爍爍，那一瞬間忽然沒來由地想哭。
年齡小並不意味著情感上的淡薄。我終究還是想家了。
美麗寧靜的神奈川的海。我屬於那裏。
東京都世谷區黑目町的一棟和式老宅，我現在的家，據說是父輩祖上遺留下來的。在我們的到來之前是無人居住的空宅。
巨大的庭院。洗手缽內的竹管嗒嗒作響，老舊的石龕靜靜地立在一旁。古樸美麗的景致。在晴朗的天氣裏赤足踩過屋外露天的木質回廊，那些咯吱咯吱的聲響，就好像幾十年來居住在這裏的幽靈們的悄悄話。
最後那句是別人告訴我的。為此我曾經一個星期看見那長長的回廊便繞道走開。
他叫不二周助，我的鄰居。我總是堅持叫他不二，盡管我知道這個稱呼對他們一家都適用。
至於我嘛。哦，忘了說了。
我叫裏乃。神崎裏乃。
初見不二是在一個春末夏初的午後。我有些拘束地坐在他家西式客廳的布藝沙發上，邊上是我的父母。午後的陽光從巨大的落地窗裏傾瀉下來，籠起淡金色的一片，隱約可以看見細小的灰塵在其中飛舞，閃閃爍爍。
東京難得的安靜。很美很美。
「這是長女由美子。」
對面身穿高校制服的年長女孩朝我咧嘴微笑。白皙的皮膚高挑的身材，真是個美人。
「次子裕太。」
女孩邊上的小鬼別扭地朝我點頭。就算此刻他用鼻子朝我哼上一聲，估計我也不會太過意外。
「還有長子周助。」
很久以後我依然記得那個短暫的片段。像是從古舊的膠片上截下一段，定格在六歲那一刻。
有著栗色短發的男孩歪了歪頭，漂亮的眉眼微微瞇起，依稀能看見其中那在陽光下湧動的藍。
就像神奈川的海。驚心動魄的藍色。
「初次見面，裏乃。」
我想那一刻，我一定沒出息地失了神。
※
那以後我便開始和不二家的兄弟玩在一起。
由美子的年齡和我們差距太大，更像是一個長輩。
打鬧在六歲的小鬼之間並不是一件罕見的事。可附近一帶從來沒有孩子敢欺負不二裕太——因為他那厲害的哥哥和更加厲害的姐姐。他的保護神。雖然他自己從不承認。
除了我。
每當我在和裕太的打鬧中占到上風時，不二總是坐在一旁靜靜地看著，笑得波瀾不驚，純粹的小大人樣。陽光明晃晃地灑落下來，將他栗色的頭發染成金色，海藍色的眼流光婉轉。
很久以後我曾經半開玩笑地對他說。不二，我真想把你的眼睛挖下來收藏，一只就足夠了。純粹的玩笑話。然後在一旁裕太驚悚的目光中，我們不顧形象哈哈大笑。他真是個老實的孩子。
有時我也會不安分地爬到樹上，站在高高的枝丫上朝神奈川的方向望去，希望能看見那總是出現在夢中的湘南海岸，以及那在陽光下波光粼粼的碧藍海面。
但這終究只是希望。視野的盡頭總是層疊連綿的樓房。高高低低，不曾改變。
原因很簡單。這裏是東京。
在我想這些的時候腳底很狗血地在樹枝上打了滑。下一秒整個人呈自由落體狀下墜。沒什麽好擔心的。樹不高，況且底下是極其柔軟的草地。
但我忽略了坐在樹下的另一個人。
我感覺到背脊被抱住時也意識到不二做了我的肉墊。我緊張異常也活力非常地一躍而起，扳過他的肩拼命搖晃。盡管後來想想這樣的搖晃或許是比那一瞬間的撞擊更為痛苦的事。
「你撞到了哪裏！？痛不痛！？」
眼前的不二依舊眉眼彎彎。他笑著搖頭，那樣子活像個精致的娃娃。
「沒事，不過……」
「不過什麽？」
「作為補償，下午你那份點心就歸我了哦~」
「絕對不行啊啊啊！」
「哎~真小氣~」
七歲那年我們升入同一所國小。不同班。但每天總能一起走上一段上學放學路。
後來裕太同樣升入了這所國小，原本的二人行也漸漸變成了三人行。
當然，這是後話。
我們一起在花店挑選盆栽，不二尤其鐘情於各色仙人球。
很久以後我知道了這其中的花語：堅定執著的愛。
偶爾也會在書店翻看有關攝影的書籍，看著光影與色彩在其中交織，內心也有什麽漸漸湧動。
國小二年級的春天，不二第一次舉起了手中的相機。
同年，他開始接觸那名為網球的運動，和裕太一起。
他們的訓練總是安排在放學後。我開始習慣在街口與他們道別，然後獨自回家。
一個人回家的感覺，真的很討厭。我想留在你們的身邊。
只是這些話，我從未說出口。
※
1992年2月14日。生命中第一個情人節。
依稀記得那天下了很大的雪。點點雪花從灰蒙蒙的天空中飄落下來，鋪天蓋地像是要吞噬一切的白。連接著天地，仿佛來自另一個世界。
裕太在前幾天感冒發了燒，整天窩在床上含著體溫計懶洋洋地打滾。俱樂部的網球訓練也因為天氣的原因暫停下來。
難得的悠閑時光。
早晨和不二一起出門上學，兩個人。手裏是鮮艷的紅傘，一路說笑。
保暖的短靴在雪地裏踏出咯吱咯吱的聲響，鼻尖繚繞著冬季特有的清冽氣息。恍惚間就好像回到了從前。
教室在三樓。照舊在樓道口與不二道別，然後轉身走向不同的方向。
眼角余光瞥見同級的女孩悄悄對著不二的背影指指點點，面色緋紅，我也不由會心一笑。
時間漸漸將不二荏苒成了一個面容過分美好的男孩。那些或明或暗的傾慕，理所當然。
波瀾不驚的一天。
放學後班級導師內村將我們全班留下，交代了一些班級事務。因此待我匆忙理好書包一路趿趿地跑到平時等待的教學樓大門口時，已經比平日晚了不少。
我看見不二裹著他那件淺駝色的大衣，撐傘在門外的雪地裏來回轉著圈，遊戲一般。
垂下的圍巾隨著他的身體微微搖擺。呵出的白霧模糊了他精致的臉。
雪片紛飛。那一瞬間，時間仿佛靜止。
「呀~裏乃。」他循著腳步聲扭過頭來，咧嘴露出一口細白的牙齒。
「恩。對不起吶~你等了很久麽？」我微微喘著氣，扯了扯脖子上的圍巾。
「沒有，我也剛到。我們走吧。」
他的傘上是厚厚的積雪。層層疊疊，隨著他的腳步漸漸抖落。
我張了張嘴，終究還是沒有說什麽。
有些事，心裏明白就好。
不二在家門前的街角塞給我幾盒包裝精致的巧克力時，我很煞風景地作出了掉下巴的表情。
「怎麽了？」我問。
「情人節的禮物。我們班的國府和上田給我的。」
他沖我揚了揚下巴，呼吸在嘴角凝成大團的白霧。「不過甜食似乎不太適合我呢。」
我似懂非懂地點頭。把盒子塞進包裏。
天空灰蒙蒙的，沒有那所謂的晚霞。空曠的庭院滿是銀白，映著頭頂上正逐漸變暗的天空，寂靜無人。這樣純凈的色彩，為何又會給人一種溫柔的錯覺。
只是有很長一段時間我總是禁不住暗想，如果他知道那兩盒巧克力被我像寶物一樣珍藏了整整一年，直到過了保質期的話，會不會覺得我是個笨蛋？
二.在你身邊
他們都把不二叫做天才。
學習的天才。攝影的天才。網球的天才。
記憶裏國小時光總是很清閑。有時我也會和不二一起盤腿坐在他房裏的木質地板上打電動。
某次瘋狂按著手柄的時候我莫名地想起這個話題。我轉過頭說，不二，你知道麽，大家都說你是天才呢。
屏幕上的各色光映在他的臉上。不二似乎一楞，然後停下了手裏的動作。
沈默的瞬間耳邊傳來巨大的爆破聲，緊接著屏幕上明晃晃的一片。
Game over。
「哎，是麽。」他支著下巴輕輕地笑，雲淡風輕，似乎談論的只是旁人。
水藍色的眼中像是盛著湛藍的晴空，萬裏無雲。
那樣的笑容，我看不懂。
關東地區的國小網球賽，由美子偷偷為不二報了名。
之後不二一路晉級，意料之外也在意料之中。
我去看了半決賽。
坐在球場邊的座席，頭頂上有浮雲悠悠滑過。陽光明晃晃地灑落，將頭發也烤得微微泛熱。
裕太恰好在參賽年齡之外，為此他足足撅了三天的嘴。可當比賽開始後卻又趴在欄桿前手舞足蹈地叫嚷著加油。
他依舊是這樣別扭又可愛的小鬼.
我看見黃色的小球在場上來回飛動。看見不二栗色的發在風中微微掀起，被陽光染成了極淺的金色。看見他的臉上依然是波瀾不驚的微笑，嘴角上揚，懾人心魄。
或許是錯覺。
不二最終沒能捧起冠軍的獎杯。站在他身前的是一個面無表情的眼睛仔和另一個看上去極其張揚的歸國僑民。手冢和跡部。我記住了他們的名字。只是那時的他們還並不知道，他們三人之間的聯系，竟會延伸到多久以後。
當然了，那是在多年以後。
不二揮著手向我迎面走來時我忽然不知道該說什麽好。
恭喜或是安慰？我對著他臉上澄澈的笑容搖擺不定。
不二取下脖子上的獎牌，掛在了一旁蹦跳著的裕太頸上。那枚獎牌我再也沒有見過——就好像後來不二所取得的很多塊獎牌一樣。
我一直在揣測著他參賽的真正目的。因為看不透。
「我們去吃東西吧，我請客哦~」不二牽著裕太對我歪歪腦袋。
或許就是從那時起，我喜歡上了他微笑的樣子。看他微微挑著眉，嘴角揚起一道好看的弧線。
溫暖明媚的笑容，配合著幹凈好聽的聲線，把周圍的空氣都染成了淺金色。
我點點頭，跟上前去。
※
流言總是始於無形。
簡單的線條勾勒出的圖案。三角形的長柄傘。傘柄的兩端各寫著一個人的名字，曖昧而純粹。
所謂的姻緣傘。也是我在午休回到教室時在黑板上看到的情形。
不二周助。神崎裏乃。歪歪扭扭不怎麽好看的字跡，卻讓我在那個和煦的午後沒來由地一陣慌亂。背後傳來低低的笑聲，回過頭去，散落在教室四周的二十來個人正繃緊了臉，上面藏不住的除了笑意，更多的還是玩味。
不知是誰的惡作劇。
靜謐無言的空間。似乎能感知到時間在身側緩緩流動。風揚起窗簾的一角，正午的陽光從縫隙中滲入，斑斑駁駁，晃得我眼花。
耳邊傳來咯吱咯吱的聲響。門被拉開時不知是誰輕抽了口氣。
不二站在門外，周身籠罩在淡金色的光暈中，逆光而立，看不出他真正的表情。
他在所有人的註視中不急不徐地走上前來，自然地用板擦擦去那些圖案，接著更自然地拽起我，頭也不回地向門外走去。
生氣或是別的什麽，他的情緒，我依然猜不透。
一瞬間的靜默。
當驚呼與其他嘈雜的聲響像潮水一般從教室裏湧出時，不二朝我扭過頭，揚起下巴輕輕地笑。
「我們跑吧。」
即使在很久以後我想起他當時的表情，也依然覺得一切都溫柔得說不出。
鞋底在柏油路上敲出嗒嗒的聲響，風從耳邊簌簌掠過，兩旁的風景轉瞬即逝。
不知道跑了多久。或許是十分鐘，或許是二十分鐘，我甚至擔心如果就這麽跑下去，我們或許會一路抵達我所日思暮想的，記憶裏的湘南海岸。
我從來沒有跑得那麽快過。無論是過去還是未來。
最後的結果是我們兩人一起躺倒在河道邊的草坪上，累得再爬不起來。頭頂上是水色的天空，背後是草地柔軟的觸覺，我們互相看看對方狼狽的樣子，然後默契地一同咯咯地笑出聲來。
他總是這樣令我安心。
很多年後我依然會夢見多年前的自己在街上匆匆跑過。夢裏有天空，有陽光，有斑駁的樹蔭，有波光瀲灩的河流。
還有他。
※
1996年春。升學。
國中我選擇了聖魯道夫。父母的建議，畢竟那裏有他們曾經共同的回憶。不二則就讀於離家不遠的青春學園，也算是東京都內的傳統名校。
深色西裝同色系領帶與格子百褶裙。聖魯道夫的西式制服很是漂亮。入學典禮的那天早上裕太在家門口撞見我，先是楞了一秒，然後迅速向門內跑去，再度出來時他緊緊拽著有些摸不清頭腦的不二，指著我小聲而迅速地說著什麽。
「……佛靠金裝，人要衣裝……」
隱約聽見這幾字，配合著裕太臉上的表情。我實在是忍不過，走上前去掄起包半開玩笑地朝他的背上打去。
「啪。」
裕太捂著背脊嗷嗷地叫。畢竟是皮質的書包，打在身上一定很疼。
不二依舊在一旁抱著手微笑。不變的表情，眼中是不變的湛藍晴空，萬裏無雲。
他的身上被熨燙地異常平整的黑色學生制服散發著好聞的陽光氣息，領口微微敞開。白皙的皮膚好看的眉眼，淺色的發絲在陽光中幾近透明。
我看得失神。
「很漂亮哦。裏乃。」不二說。空氣裏留下香茅的清香。
粒子互相碰撞，混雜著淡淡的檸檬味。
我想那一瞬間我一定臉紅得很白癡。
雕花的黑色鐵門，包裹著紅色磚墻的歐式建築，爬山虎翠綠的莖蔓在墻上蜿蜒爬行，塔樓頂端直指天際。古樸的外觀和典雅的氣息。淡金色的陽光明晃晃地灑落，籠起一片光暈。其間靜靜湧動著歲月的積澱。
聖魯道夫。曾經的教會學校。有著一種說不出的貴氣。
隆重的入學式，莊嚴的致詞。新生代表走上台的時候我只感到周圍的女生們一陣騷動。
那是個看上去過份精致的男孩。墨色微卷的頭發，白皙的皮膚，翠綠色的眼像是植物被雨水沖刷過後所呈現出的那種鮮亮的色彩。
他的胸口與其他新生一樣別著華麗的胸花。但看上去卻有一種有別於他人的相稱。
「一年A組。觀月初。」
他對著台下黑壓壓的人群瞇起眼睛微笑，就像之後他在教室中隔著座位間的走廊對我的微笑一樣。那笑容裏有一種藏不住的自信，或許是與生俱來。
那時的我還不知道他會在後面的日子裏和不二家的兄弟牽扯上多大的關系。
我只是清楚地意識到，沒有他們的國中生活，一定會很寂寞。
三.矛盾初現
觀月是個很有意思的人。
面容精致，成績優異，老師的寵兒，女生們所傾慕的對象。
只是當每次我們對他加以誇獎或是開一些無傷大雅的玩笑時，他總會作臉部抽筋狀別過頭去，那樣子害羞又別扭。
然後我便會卷起手裏的本子輕輕敲他的頭，對著他有些天然呆的表情咯咯地笑。
「真是的，你這家夥。」
觀月比我要小上好幾個月。同裕太一樣，我總是把他當作弟弟來看待。
哦，對了，他也會打網球。
那是在體育課的時候。網球作為必修課的一項，男女生分開練習。
球場上擠滿了握著球拍的國一生們，嘈雜的聲音盤旋在場地的上空。不時有人在場上笨拙地揮拍跑動，然後停下來微微喘著氣，很累的樣子，卻又有一種說不出的幹勁。
我看見隔壁球場的觀月站在發球線上，把球高高拋起，舉臂，揮拍。動作優雅卻幹凈利落，沒有絲毫的拖泥帶水。小球在球場上空筆直地掠過，混合著櫻花落下的簌簌聲，帶起一陣風，穩穩地砸在對方的內場。
好球。
身邊的女生們開始誇張的尖叫，我也在人群中輕輕拍手叫好。
只是我清楚地明白，球場上的觀月盡管很強，但遠不及不二。
時光流轉。又一年春天，我們成為校園裏國二的前輩。裕太也升入不二所在的青學。
我曾經偷偷去過一次。因為恰好路過。
櫻花盡灑的五月天，光禿禿的樹幹上已經冒出了綠芽。地上鋪著厚厚的花瓣，踩上去腳底綿軟的一片。陽光透過枝丫間的縫隙明晃晃的灑落下來，光影斑駁，籠起一片淡金色的光暈。
甬道的盡頭是網球場。我不知道為什麽會不由自主地走去那裏。
耳邊傳來陣陣清脆的擊球聲，呼聲也漸漸響了起來。網邊盡是身著水綠色水手服的女孩們。我低頭看了看身上紮眼的領帶與西式制服針織衫，想了想，還是朝球場走去。
不怎麽起眼的角落，卻能看見場內的一切，很安全。
不二正在和其余隊員一起做著最基本的擊球訓練。他的臉上依舊是淡淡的笑意，似乎並沒有為此感到不滿。偶爾回過頭和邊上的同級生說著些什麽。
那個是……手冢？
世界還真是小吶。
「餵，你怎麽來了？」
回頭便看見裕太在身後朝我皺眉。同不二無比相似的眉眼，看上去卻不及不二的半點溫柔。
「路過看看。」我聳肩，然後擡手去抓裕太頭上茶色的短發。毛茸茸的很是紮手。
「怎麽又剪短了？像你哥哥那樣的發型才會受女生歡迎喲。」
從小到大，不二一直都是裕太追逐的目標。
沒有意料之內的輕哼或是極力反駁的雙腳跳。裕太只是粗魯地打掉了我的手，然後別過頭去。
「別在我面前提他。」
我一時楞住。
※
我沒料到會在學校裏看見裕太。
半年之前我還是國二。我曾在許多個遇見不二的時間段裏旁敲側擊打聽他與裕太的種種，卻終究沒有得到一個明確的答覆。多數時候不二只是像往常一樣對我微笑，波瀾不驚。
「沒什麽哦，別亂想了。」他總是這樣對我說。
半年之後我已經國三。記憶裏這一年的櫻花開得格外早，柔粉色的花瓣堆滿了枝丫，雲霧一般。而裕太也就是在這麽一個清爽的春日早晨出現在我的面前，筆挺的西裝制服，松松垮垮的領帶，腦袋上支楞著的茶色短發。註意到我的視線，他沖著我自然的揮手。
「嘿，早上好，裏乃。哦不對，神崎前輩。」
制服胸口聖魯道夫的校徽格外醒目。我楞楞的看著，大腦一片空白。
直到觀月從我背後走上前去拍拍裕太的肩，笑得一如既往地自信，直到裕太有些慌亂地大聲向他問好，我才終於醒悟，接著飛快地做出一個掉下巴的表情。
這是怎麽回事！
「他想做的是不二裕太，而不是天才的弟弟，這點你該明白吧。」
之後某天的課間觀月在我的追問下聳肩，翠綠色的眼一派清明。
「況且我也很期待他能帶給我多大的驚喜。我想要的是勝利。」
彼時的觀月已經是學校網球部的部長。說這些的時候他彎起嘴角，不變的優雅，淡淡的狡黠。
我無言以對。一切終於都明白了。心裏有些說不出的感覺，或許是煩悶。
周五的下午總是異常空閑。我在電車站的驗票閘前猶豫許久，最終下定決心走向另外的站台。山手線。我的目的地是神奈川。我的故鄉。
沒有什麽特別的原因。只是想隨便走走。
記憶中的天空，記憶中的海，記憶中的潮水氣息。視野的盡頭是湘南永恒的碧藍，與頭頂上同樣湛藍的晴空相襯相映。陽光大片灑落下來，湧動的浪潮上耀眼斑駁的一片。腳下是濕潤溫熱的沙子，明亮的淺色。
這一直都是我生命裏重要的一部分。純粹而美好。
海風陣陣，掀起了我的衣角。午後的神奈川的海呈現出一種說不出的迷人氣息。
沙灘上留下兩排整齊的足跡，蜿蜒著伸向遠方。看不見源頭也望不見盡頭。
就這樣漫無目的的走著，一個人，耳邊潮聲陣陣，填滿了這令人難耐的靜默。
背後隱約傳來腳步聲。回過頭的時候陽光明晃晃地照進我的眼睛，一陣暈眩。只能依稀看見那熟悉的玩味笑容，那夾雜著藍綠色的眼，還有聽見那熟悉的聲音，漫不經心，語調上揚。
「喲，裏乃，好久不見。」
※
說一百遍「你好可愛」也不及扯一次頭發來得有效果。通常小男孩總喜歡用這種辦法來表達自己的友好。這道理似乎是約定俗成，亙古不變。
當然了，當事人們往往都是在很久以後才意識到這點。
三歲之後六歲之前。記憶裏就有這麽一個家夥，無論是搶點心扯頭發還是往椅子上塗膠水都能在我面前做得理直氣壯，然後往往當我滿肚子委屈硬是憋著眼淚不肯認輸的時候也依然笑得一連無謂。
他叫仁王。仁王雅治。有時想想如此風雅的名字實在很難配上他那堪稱惡劣的性格。
就像現在，他正同以前一樣無比自然地扯住我的頭發，直接將我臉部因疼痛導致的猙獰表情忽略幹凈。
「餵餵，可別說不認得我了哦，苯蛋裏乃。」
仁王咧著嘴角，沖我揚起下巴。
他的眼睛是罕有的藍綠色，似乎是將天空大海與植物的色彩糅合到了一起，清新而純粹。
有些人終年相伴也依然形同陌路，又有些人多年不見卻依然仿佛從未別離。而我和仁王或許就屬於後者。不多久後我們已經坐在了海灘邊不遠處的廢棄碼頭上。
微微泛著鐵銹的架子擡起有些老舊的木質擱板，角落裏爬滿墨綠色的青苔。
相隔一米的距離。他大大咧咧地盤著腿，我則脫掉鞋襪，坐在碼頭年代久遠的木質地板上把雙腳探進海水，微涼的觸覺。來回輕晃，攪動著下面那平靜的藍。
海風掀起他的衣角和我的長發，斑駁的碎光隨著潮水向四面八方湧動著，在廣袤無邊的海面上，哪裏才是真正的去向？
說了許多話，從過去到現在。關於自己，關於朋友，關於學校。提到不二家的兄弟時仁王似乎直了直背脊，或許是錯覺。我說我最近正為升學的事忙得焦頭爛額，仁王則指了指自己腳邊的網球袋，「馬上要比賽了哦，」他說。然後他瞇起眼睛摸著下巴，習慣動作。
「話說回來，你剛才提到的是不二周助吧，聽說過哦，似乎很強的樣子，網球上。」
我用力點頭。似乎被稱讚的不是不二而是我自己。
仁王最終還是接到了隊友們的催促電話，後面半句是我猜的。
我只聽見他的手機那端傳來無比嘈雜的聲響，然後他小聲而迅速地說了些什麽，最後皺皺眉頭合上翻蓋，站起身來沖我伸出手。
「回去吧，不早了，我送你去車站。」
道別前我終於還是忍不住發問。我說仁王，你怎麽會知道我在那裏的？
銀發小子像從前一樣壞笑著聳肩，「在車站看到，所以就跟來了哦~」他說著，絲毫不介意我寫滿了「你這個跟蹤狂」的目光。
「況且今天的比賽很無聊，偶爾也會不想去嘛。」最後他又補充。
「不怕拖累了整只球隊麽？」我疑惑。
「怎麽可能，我們可是立海哦，王者立海。」
他的表情是我從未見過的認真，滿滿的自信，像是個驕傲的戰神。
四.所謂兄弟
裕太已經一個多月沒有回過家了。
聖魯道夫屬於半宿制，學生可以根據自己的實際情況選擇住宿與否。
比如於我，學校與家不過電車的四五站距離，因此住宿並沒有必要。
可裕太似乎不這麽想。
轉學到聖魯道夫的同時他便向學校提出了住宿的申請。
像是要和原來的生活，確切來說是擁有一個天才哥哥的生活徹底劃清界線。
我常會在校園裏遇見裕太。無論是清晨他叼著面包從我面前匆匆跑過，午休時段包圍在同級的男生中一路嬉笑，還是身穿聖魯道夫的運動服走向學校的網球場。
邊上是觀月，發掘他的，也是他所敬重的前輩。
看見我的時候他也會簡單地朝我揮手，海藍色的眼裏一派清明。嘴角上揚，眉眼彎彎。
盡管內心不願承認，但真的好久沒有看見裕太笑得如此舒心了。
周末的時候我依然會去不二家，和由美子閑聊或是和不二打電動，偶爾也會談及一些升學的事。只是耳邊不再有裕太吵吵嚷嚷，靜下來的時候像是缺了些什麽。
某次路過裕太的房間時正看見不二坐在桌前擺弄著一個像框。陽光透過木制的百葉窗滲透進來，在房內劃下道道條紋，光影相間。
我記得那張照片。很久以前不二家的某次的家庭遠足時拍下的。
那是在郊外的湖泊，天空在湖面映下一片純粹的藍。兄弟兩人坐在船上抱著魚竿朝鏡頭咧開嘴，相似而明媚的笑容，與身後波光粼粼的湖面同樣耀眼明亮。
曾經無憂的年少時光，如今回想，總會有一種心酸的錯覺。
「其實你很在意的吧。」
不二循聲回頭，楞了片刻，然後對我淺淺地笑。
光影交織的空間，似乎能察覺到時間在身側緩緩流動。
「那是當然……」他說著，手指磨挲著相框中的相片。
「發生這樣的事，我還真是個不稱職的哥哥吶。」
「不是哦。」我蹲下身子，擡頭直視他的雙眼。不再是晶瑩明亮的水藍色，而是似乎覆上了一層薄薄的水汽，變得有些迷離。那顏色深沈地幾乎讓我也覺得感傷起來。
「我啊，一直很羨慕裕太，有你這樣一個好哥哥。」
不二依舊在微笑。只是這笑容總透著一種難言的勉強。
他總是將一切掩蓋在笑容之下，而內心真正的情感，卻也常會無處循形。
「知道麽裏乃，下個周末，青學的對手就是聖魯道夫。」
※
我決定親自去找裕太。
初夏的天氣，空氣裏已經開始彌漫起燥熱的因子。我在午休時分嗒嗒地跑下樓梯，一個人。
指腹劃過歐式雕花的扶手，裙擺在被攪動了的氣流中微微掀起。樓梯半層處的落地窗外有大片的樹林，不時有棲鳥從中撲楞著翅膀湧向水色的天際，像是被我的腳步所驚醒一般。
小心翼翼地拉開二年級走廊一端的某個教室後門，午休時分的教室裏有三三兩兩的學生聚在一起吃著午餐。我瞇著眼睛打量四周，沒有發現裕太的身影。猶豫片刻，還是伸手戳了戳最近處一個男生的背。
「嘿，那個不二，不二裕太，他在那裏？」
正塞著滿嘴食物的男生被我突如其來的舉動驚得劇烈地咳嗽。他漲紅著臉扭過頭來，像是要發作，卻似乎看見了我胸前領帶那代表高年級的色彩，楞了一下，語氣終究還是軟了下來。
「裕太阿……他今天早上就請假沒有來學校，似乎是身體不舒服呢。」
男生說著，伸手指向教室靠窗的一角。空蕩蕩的課桌桌面灑滿午後淺金色的陽光，隱約可見上面畫著塗鴉，算是這個年齡男孩們特有的愛好。
座位擺在一旁，有一種說不出的寂寞。
「唔，那他的宿舍是哪一間？」
「哈阿？」
十分鐘前裕太的同班同學兼室友，也就是眼前這個叫做遠野的男生對著我直截了當的問題哐當一聲掉了下巴。十分鐘後的現在我背著手跟在他的身後，徹底無視他所奉送的一切類似於「你這家夥一定是瘋了」的眼神，出現在男生宿舍樓的中庭。
「房間是一樓最靠右的一間，窗沒有鎖。我可先說清楚了，要是被發現的話我可不負責喲。」
我點點頭，伸出手指用關節輕輕扣窗。意料之內，沒有任何回應。
忽略掉猶豫的環節，我麻利地拉開窗，雙手撐起身子直接一腳朝裏跨去。
我不知道這是哪裏來的沖動。
著地後我回頭對仍站在原地的遠野吐吐舌頭，擡手用拇指與食指圈出一個ok的手勢。
「謝謝了。」我擺出口型說。他真是個好人。
室內是寬敞的兩人間。原木質的地板上擺放著雙層床，寫字台，地毯與一只圓形矮桌。
陽光透過薄紗般的窗簾在室內隆起一片柔和的光暈。
然後我看見了裕太。
※
所謂計劃趕不上變化。
潛入男宿時我便設想了許多種可能遭遇的局面。比如午休時間其他男生的串門，裕太對入侵者激烈的反應，或是舍監大叔一時的心血來潮。
這些所會帶給我的，無一例外將是一紙薄薄的處分。
意料之內，躺在床上的裕太循著聲音扭過頭來，呆滯兩秒，然後迅速地張開嘴，像是要尖叫。
我快速上前，將食指壓在嘴前，比劃出一個「噓——」的姿勢。
「是我，別叫。」
窗外白雲藕斷絲連地漂浮著。湛藍明凈的天空被樹葉不規則的邊角裁落寸寸金光。
光移影動。遠處流水般的蟬聲沖去世間嘈雜。蟬聲中我聽見裕太啞著嗓子問——
「你來這裏幹什麽？」
我走近床邊，皺起眉頭沒有回答。
不會弄錯，剛才我清晰地看見裕太想要撐起身子，卻在手肘支起的一瞬倒回床鋪。
咧了咧嘴角，像是疼痛。
「為什麽請假？」我避開問題追問，似乎真的已經忘記來這裏的理由。目光所及之處裕太的表情似乎有些不自然。他動了動嘴唇，像是要說什麽，最終還是搖搖頭，將腦袋縮回被子。
「唔，感冒了。」
顯然是刻意裝出的，甕聲甕氣的聲音，說著還自作聰明的咳嗽了兩聲。
他的演技還真夠爛的。我強忍住心中的笑意伸手去扳他的肩，接著如願聽到那聲驚呼。
「阿敖——」
沒有錯，是肩傷。
「你這樣的身體狀況真的還能去比賽？觀月到底再給你做怎麽樣的訓練，他在想些什麽！」
幾分鐘後我抱手坐在床邊，打量著眼前正捂著肩膀疼得齜牙咧嘴，偶爾也會哀怨地掃我幾眼的裕太不斷發問。
氣氛一時緊張起來。身後的窗簾被夏日炙熱的氣流掀起，說不出的輕柔與寧靜。
「那又怎樣？這是我自願的，和觀月前輩無關。」
茶色短發的小子朝我挑眉，湛藍的眼中溢著金色的流光，似乎是自信。
我無言以對。時間將不二荏苒的愈發美好的同時，也使裕太過早地成為了一個敏感而自尊心過強的少年。這其中的對錯，無法言說。
「和老哥，噢不，和青學的比賽可不是我們的最終目標。」
「我們的目標可是全國。」
「我要讓所有人知道我是不二裕太,而不是不二周助的弟弟。」
「所以說阿……」
「夠了。」裕太喋喋不休的時候我終於忍不住擡起手一掌打在他的腦袋上。
「你是不是真的以為，走到今天這一切都是你哥哥的錯？你知不知道他有多為難！」
裕太忽然安靜下來。他楞楞地盯著我，張口結舌。似乎在回味剛才的話，卻無法反駁。
「當然不是……」
許久他才以一種我都難以辨清的聲音開口。視線下垂，睫毛蓋住瞳孔，看不清他真正的眼神。
「我只是想要證明自己的存在罷了。」
那一瞬間我像是忽然明白了不二的感受。裕太的別扭，裕太的苦楚，這一切都讓人心疼。
五.夢想季節
東京之夏。
又一個充滿汗水與夢想的季節。但這個季節只屬於一部分人。不是聖魯道夫，甚至不是立海。
世界上可以有無數的挑戰者，但最終的勝者，終究有限。
裕太終究還是輸了。輸給了一個比自己還要小上一年的囂張小鬼。聽不二說那小鬼叫做越前，似乎是歸國的僑胞，也是某位網壇大人物的獨子。
無論是天生的左撇子，別扭的性格還是不服輸的韌勁，都與裕太有著很大的共通。
越前在賽後雙方握手的環節壓低帽沿，咧開嘴角沖著裕太囂張地喊出那句日後為所有人津津樂道的名句時，我看見裕太的眉頭在那一瞬間忽然舒展開來。然後他揚起下巴輕輕的笑，同時伸出手，不客氣地打掉了越前伸向自己的手掌。
啪。
「切。」囂張小子撇撇嘴，像是不滿，下一秒手掌卻又被對方緊緊握住。
「謝謝指教，下次見面，我一定會打敗你的。」
三千世界，所謂輸贏，終不過過眼雲煙。與其糾結於其中那些虛無的功名，倒不如靜下心來，觀賞路途中那盛放著的似錦繁花。我想那一刻的裕太或許終於感知到了這一點。像是回到了久遠的年少時光。他臉上的微笑澄澈明亮，他眼中的晴空萬裏無雲，一派清明。
「裕太，今天回不回家？晚餐是咖喱喲。」
不二不失時機地搭上裕太的肩膀，眉眼彎彎。
「才不要！」
茶色短發的小鬼子牙咧嘴地作著最後的掙紮，語氣卻還是不由自主地軟了下來。
「唔……可不要太辣……」
忍不住笑出聲來。所謂的皆大歡喜。
這個夏日的驚喜依然在不斷延續，從東京到廣島。青學一路晉級，最終竟獲得了全國國中組的總冠軍，打破了王者立海十幾年來的稱霸。得知這個消息的時候我正握著水管往院子裏的植物上灑水。陽光透過樹葉的縫隙灑落一地光斑，蟬鳴像潮水般一陣陣襲來，混合著汨汨的水聲，侵占了整個世界。
沒來由的想起了仁王。那樣的驕傲與自信，當這一切都被打破的時候，他會在想什麽？
無法揣測。
曾經的芥蒂已經蕩然無存。不二帶著榮譽歸來的時候已是假期，裕太也提出了搬回家住的想法。申請通過，一行人在周末由由美子載著去學校幫忙搬回起居用品。
我們在車上為該不該打開窗互相打鬧爭執，或是望著窗外的流景匆匆掠過。車內的音響反覆播放著輕柔的民謠，由美子的的最愛。
額前的頭發被呼呼的熱風吹散開來。東京的這個夏天，現在才至高潮。
我蹲在地上將裕太的書本等裝入箱子時不二也在一旁撕拉著膠帶。裕太則坐在已是空無一物的床板上，嘴裏叼著冰棍無所事事。
偶爾他哼哼著示意想來幫忙，卻被我們三人的異口同聲驚得退了回去。
「你還是別來添亂了！」
「啊啊啊你們這三個混蛋！」
心裏有種說不出的感覺。我所懷念的一切，終於回來了。
※
夏去冬來，新年將至。
新年那天和不二與裕太一同去神社祈福，算是每年的例行公事。
冬日的風凜冽卻幹凈，穿行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連綿不絕，像是誰的悄悄話。
我穿著便服雙手插進大衣口袋，緊緊跟在他們兩人身旁。周遭不斷有身穿漂亮大振袖的女孩嬉笑著走過，右近的木屐在神社古老的石磚上敲出嗒嗒的聲響，一瞬間幾乎讓人有了一種時光倒流的錯覺。
不由有那麽些羨慕。
「來年裏乃你也這樣穿吧，怎麽樣？」
像是看透了我的心思，不二擡手拍拍我的肩膀，笑容一如既往地令人安心。
臨走前在裕太的提議下跑去求簽。每人各抽一張，打開的時候薄薄的紙發出細微的摩擦聲。
我探頭去看不二手中的簽，同我一樣是中吉，解釋也千篇一律。
我歪頭仔細琢磨著其中含義的同時不二已將簽揉作一團塞回口袋。回頭對上的是裕太可憐兮兮的表情。
紙面上是粗黑的兩字，大兇。
面面相覷了一會兒，然後我和不二一起沒心沒肺的大笑開來，純粹無憂的樣子。
「餵餵裕太你的運氣還真不是一般的好啊哈哈哈。」
我忍著笑意從像被揍了一拳一樣的裕太手裏抽過簽，折成細長的一條綁在一旁的木質支架上。
「這樣就沒事了。」我說。
繼續在神社內來來回回地走，聽著寺內傳來的108鐘，悠遠綿長的當當聲響。
我一個人走在最後，看著前面的兩人。然後我低下頭悄悄雙手合十。
如果可以的話，真希望能夠這樣一直下去。
升學志願我沒有選擇繼續留在聖魯道夫，而是決定報考青學。裕太得知這個消息的時候我正盤腿坐在天台上對著志願表發呆，然後他翻著白眼走上前來，一把抽過我手中的志願，看了兩秒，最後輕飄飄地留下一句。
「你，有病。」
跳起來將包用力掄在他的背上，直至裕太雙手抱頭向我求饒。其實並非不明白裕太話中的含義。聖魯道夫與青學本就是同等級的學校，來往於兩者間並無太多的價值。
或許我只是單純地不想再被他們兩人拋下。特別是當我得知，裕太在一年以後也會順從家裏的安排，重新回到青學。
天台上的空氣很好。陽光從頭頂大片地灑落下來，天空藍得透明，看不到一絲雲。油彩般的顏色仿佛隨時就會滴落。海風繞著天台悠悠地打著轉，如同我此刻的心境，兜兜轉轉，只希望一切回到原點。
分離或重逢，離這一切的結果，不過數月。
※
我開始在放學後參加校外的補習班。
那是在商店街的附近，市內著名的教育機構。寬敞的教室，冷色調的燈光，專註於講課的老師，埋頭奮筆疾書的學生。
下課鈴打響時已是七點。我在周圍熙攘著的同級生中站起身來，將書與覆習資料塞回包裏，然後深吸了口氣，走下樓梯跨出大門。
冬日清冷的夜晚，鼻腔裏彌漫著淡淡的腥氣，呵出的氣在嘴邊凝成大團白霧。夜空漆黑沈寂。
我沒有料到會在這裏遇見不二。
「裏乃——」
出乎意料的聲音。轉過頭去，不遠處斜倚在立柱邊的少年朝我揮揮手，語調和緩笑容明媚。
栗色短發深色大衣，道旁的馬路上有汽車打著車燈來回駛過，扯開道道耀眼的光束。
他的臉頰在燈光中從明到暗，再由暗變明，仿佛經歷了一個世紀這般漫長。
「……你怎麽來了？」
「女孩子走夜路不好。伯母不放心，所以我過來看看。」
依舊是輕描淡寫的語氣，一邊順勢把手裏的罐裝紅茶塞給我。
「很冷吧，快喝了這個。」
他沖我笑著點頭，年輕的面龐澄澈得幾乎要融進周遭暖色調的燈光中。
指尖觸著易拉罐光潔溫暖的壁，幾乎辯不清這溫度究竟是來自哪裏。
步行即可回家的距離，我們並肩而行。逐漸遠離了聲色喧囂，住宅區冷清單薄的小路在兩旁佇立著的和屋洋館間蜿蜒著伸向遠方。兩旁住宅的窗戶裏透出朦朧的橘色燈光。路燈微弱的光從頭頂上打下來，將我們的影子拖成漆黑模糊的一片。
「裏乃你，很努力呢。」
沈默中不二忽然朝我扭過頭來，沒來由地冒出一句，明澈的笑容一瞬間灼傷了我的眼。
有些不知道該說什麽好。我只好將罐子舉在臉前，裝模作樣地往嘴裏灌著紅茶。溫潤醇厚的氣息，似乎能驅走這個冬日夜晚的寒意。
「我阿，一直都很佩服努力的人呢。」
見我不說話，不二繼續自顧自說著，像是自言自語。
只是彼時的我還未能聽懂他這句話裏真正的含義。
凜冽的寒風從陸地的另一端吹來，最終歸於蒼茫大海。
昏黃的燈光下能看見他明亮的眼眸閃閃爍爍，像是揉進了一整片天空。
有這個人陪在身邊，不知為何竟有了一種溫暖的錯覺。
「唔對了，還有這個給你。」
臨別時不二又叫住我，相隔五米，他咧開嘴擡臂甩出一道弧線，我下意識的伸手去接。
那是半個手掌大小的護身符。緞面上繡有繁覆精致的花紋，似乎是在新年時求來的。
「考試順利。如果是裏乃你的話，沒有問題。」
他將雙手攏在嘴前，眉眼彎彎，分明是平緩的語氣卻偏偏作出大喊的模樣。
然後在我反應過來前轉身向自家大門跑去，背影融在夜色裏，最後消失不見。
手指磨挲著緞面，我這才想起，自己甚至連一句謝謝都沒來得及說出口。
他也不會知道，當我在進入考場前握緊這枚護身符時，就好像握住了整個世界。
六.相逢一笑
時光大步向前。
稀裏糊塗地度過了入學考，稀裏糊塗地順利考取青學，稀裏糊塗地由冬日跨入這個櫻花燦爛的季節。國中生活在這個春天，也終於步入尾聲。
畢業典禮舉辦得頗為隆重。我們別著胸花一個一個走上台去，從理事長手裏接過畢業證書。台下家長們手中的相機閃光燈連成一片，台上我們的笑靨溫婉從容。明明不過十幾歲的年紀，在這一天裏，卻像是突然成長了許多。
散會後圍在會場外的廣場中笑鬧成一片。開著無關痛癢的玩笑，或是互相用畢業證書的卷軸敲打對方的頭，也不時能看見低年級女生踏踏地跑上前來，面色緋紅地向欽慕的前輩索要制服上的紐扣。
「幸好聖魯道夫的制服是西裝，可不存在最靠近心臟位置的那顆紐扣呢。」
觀月摸著下巴吐出這句話時，所有人都對著他難得狼狽的樣子啞然失笑。
若不是在學妹們一擁而上時眼疾手快，恐怕他連襯衫都免不了被人拉扯成可憐的布條。
喧囂過後我轉身朝校園深處走去。空氣裏不知何時漂蕩起悠揚的琴音。
卡農變奏曲，活潑中透著感傷，很襯現在的心境。
拉開琴房大門時正看見觀月坐在鋼琴前，蜜色的陽光溢滿狹小的空間，他的手指在琴鍵上跳躍。琴音戛然而止。他朝我扭過頭來，打招呼般地點了點頭。
「聽說你考取青學了？真不錯呢。」
觀月咧嘴微笑，他依然是這樣優雅精致的男孩。
「恩。你呢？你也沒有直升本校吧。」
「唔。我會去關西。父親工作調動的緣故。」
一時無言。我抱手站在琴凳旁，看著觀月繼續彈奏。一曲連著一曲，漫無目的。
從德彪西到久石讓，從華麗繁覆到簡約動人。最終他彈到一支極簡單的曲子。簡單的旋律，卻像是浸泡在陽光中般的幹凈純粹。
「這支曲子送給你，但願你以後聽見時能記得。謝謝你三年來的指教。」
分別時觀月向我微微欠身，翠綠色的眼裏像是盛滿了窗外的陽光。
「本想給你些別的，但看來是不行了呢。」
他指指外套上紐扣拉扯後留下的線頭，咧開嘴角，半開玩笑的語氣。
我站在原地發楞時觀月已經轉身離開。他的背影在我的視野中漸漸微縮成一個小點，最後融在陽光裏消失不見。他將在關西開始嶄新的高中生活。這樣一個自信優雅的男孩，無論在哪裏，他都會散發著只屬於他的光彩。
直到最後我還是沒有告訴觀月我也會彈鋼琴的事實。就好像我同樣沒有告訴他，我知道那支曲子的名字。《萬福瑪麗亞》。
有那麽些人，我們與他們在時光中相知相遇，也同樣經歷了得到與失去。很久以後回想起來，所謂曾經，終不過相逢一笑。
這樣想著，我滿意地微笑，走向校門迎接等候多時的父母。
※
又一年春天，又一年驚蟄，又一年希望。
發梢由肩膀逐漸垂至脊背，曾經的西裝制服也已被水藍色的水手服取代。早晨挎包出門時看見由美子的車停在門外，正疑惑時卻見後車窗被搖下，其後露出的是不二澄澈碧藍的眼。見我一臉不解，他擡手向我打招呼。
「一起走吧，今天是入學式。」
一年A組7番，不二周助。一年B組11番，神崎裏乃。
半小時後我站在布告欄邊的人群中，同身邊的不二一起望向分班名單，布告欄的金屬邊框在陽光折射下晃得我眼花。沈默一秒，我們相視而笑。
「不是一個班，真不巧呢。」
「對哦，哈哈。」
兜兜轉轉，即使考入了青學，他也還是成為了與我一墻之隔的，隔壁班的不二君。
記憶裏這一年的櫻花開得格外早。成片的粉色堆積在東京上空，偶爾在風中簌簌落下，像一場連綿不絕的盛大花雨。只是空氣難得幹燥，呼吸間像有什麽在鼻腔摩挲，不甚喜人。
我擡頭望向天空，明朗澄澈，碧藍如洗。但我所期待的或許卻是一場能夠驅走一切幹燥的雨水。綿長而濕潤。
值得一提的是，入學式上作為新生代表的手冢成了我的同班同學。他與不二等創造傳奇的部員加入網球部的消息，無疑在校內掀起一陣波瀾。
而在社團志願表上我填寫了弓道部。
巨大空曠的弓道館。頭頂上的吊燈灑下一片清冷的色彩，與窗外透進的陽光交織融合。木制的地板散發著清香，有斑駁的樹影在上面浮動著，讓人恍惚間好像回到從前。
窗外便是網球場。部活時總能聽見隔壁激烈的腳步聲和怦怦的擊球聲，心跳一般，混合著嘈雜的人聲，距離也仿佛在無形中近了一些。
我不知道這樣的安排是否是天意。
入學一個月，在校內我與不二的交集並不甚多，畢竟不是同班的緣故。
幹燥的天氣依舊在繼續。某天的體育課上我站在操場邊，呼吸間幾乎被嗆得咳嗽。
然後在擡眼時意外地對上了不二的目光。二樓教室靠窗的位置，他支著下巴面向窗外，顯然處於走神的狀態。
天邊是粘稠的雲，日光昏黃。
註意到我的目光，他微微一楞，旋即翹起唇角一笑，對著我伸出手微微上指，嘴唇輕抿又很快分開，舌頭在齒間輕快一彈。
「看。」
「艾？」
我遲疑地望天。擡眼間大顆雨水忽然打落下來。
操場上的人群開始驚呼，紛紛收拾器具用外套裹住身子，向室內匆匆跑去。
我收回視線在雨中慢慢地走，雨水啪啪地打在我肩上，無聲地在衣料上暈開。
地面上漸漸激起水窪，有花瓣漂浮其間。腳踩下的時候濺起滴滴水珠，花瓣也在水窪中沿著或順或逆的方向旋轉開來，像是被剝離出的一道粉色絲線。
忽然想起自己剛剛還盼過下雨。
而這期盼已久的甘霖，就象是他所傳遞給我的奇跡。
※
六月初的時候，我尋得了人生第一份兼職。
那是在學校附近的西餐館。精致的歐式店面，落地窗外的黑色雕花圍欄中值著不知名的花。
門把上連著細繩，開門時會牽扯起頭頂上方的鈴鐺，緊接著室內叮叮當當響成一片，像一首古老悠長的歌。
店長楠本優，歸僑，人近中年卻越發優雅的婦人。店員則多為和我一樣的學生族，會在放學後或是休息日裏穿上統一的制服，夾著點單或是餐盤立在店內。
——嗨嗨~小姐，我要一個香蕉船，阿不，聖代也可以~
——我要漢堡！雙層的！
——唔，我要懷石料理就好。
又是這樣的情形。每當這時我總會頂著楠本及其他店員憋笑到內傷的神情趿趿走上前去，將菜單拍在桌邊的三人面前，然後在他們一驚一乍間單手叉腰，另一只手用力按住最矮的小鬼的腦袋。
「桃城，菊丸，對，還有你，越前，你們三個快給我適可而止點吧！這裏可沒你們要的東西啊啊！」
桃城和菊丸不顧形象地哈哈大笑，邊作手舞足蹈狀，一臉惡作劇得逞的模樣。越前也扯起一邊嘴角，微微瞇起琥珀色的眼，似笑非笑的別扭表情，偶爾哼哼著躲著我□□他短發的手掌。
記不起是怎樣和他們熟悉起來的，或許是因為他們本就是這裏的常客，或許又因為我和不二的熟識——盡管我也很好奇這點他們是如何得知的。
這樣想著，我從制服圍裙的口袋裏抽出筆，開始正兒八經的紀錄點單。
印象中不二卻似乎很少來這裏，即使是在社團活動結束後。唯有那個日光明朗的午後他出現在店門外，彼時我正挽起袖子，在楠本的指點下用紅色油性筆在進門處的玻璃隔板上寫著今日的推薦配餐。
然後我看見玻璃那頭不二海藍色的眼，他擡起手，沖我勾勾手指。
「跟我來。」
我遲疑地回頭看向櫃台後的楠本，得到對方的應允後解下圍裙隨不二出門。
門外停著自行車。不二上車握住車把，扭過頭對我翹起唇角。
「上來吧，帶你去個地方。」
風從耳邊呼呼掠過，陽光透過樹葉的縫隙投下斑駁亮點，天空的顏色湛藍得仿佛隨時會滴落下來。我抓著不二腰際的衣服，鼻尖掠過他身上好聞的香茅味。或許是洗滌劑。
我們穿行在東京的街道，和屋，洋館，店面，行人，兩旁的流景迅速倒退。車停下時不二伸腿支地，回過頭來朝著街旁的書店努努下巴。
看。他輕聲說。
循著他的視線望去，正看見書店外擺放著的雜志封面。時間在那一刻停滯。
蔚藍的天空，厚重的雲朵，日光，剪影。以及封面邊那個熟悉的名字。
「第XX屆XX攝影新人賞。不二周助。」
他其實從沒有放棄過攝影。
只記得那時年少，往往一個眼神便抵擋了塵世喧囂，一個微笑便蔚藍了整片天空。
七.年少點滴
時間是塊磨刀石，再多的波瀾都被磨成水色般平滑。
入學的新鮮感與對不二獲獎的喜悅慢慢淡去。七月中旬，隨著社團活動的停止，各科的考試也逐漸開始。
我開始在午休時間與好友木下抱著資料往圖書館跑。看著陽光透過巨大的落地窗傾瀉下來，細小的灰塵在其中飛舞。聽著耳邊沙沙的寫字聲與翻書頁聲，樂曲一般。
如此安詳的好時光。
而不二也依舊保持著旁人眼裏天才的姿態，從不刻意爭取，笑容優雅淡定，上課甚至偶爾走神，名次卻始終穩居年級前幾位，與標準優等生樣的手冢不相上下。
考試前一個周末我去不二家與他一同溫習，兩人面對面跪坐在矮桌前，相對無言，書頁被翻得嗶剝作響。
被題目搞得心煩意亂間我不由嫉妒起不二來。別人付出一百二十分努力才能獲取的東西他卻能以七成力量輕松得來。我看著自己密密麻麻的演算紙與他嶄新一般的課本默默地想。
但這終究也只是想想而已。
不知不覺趴在桌上沈沈睡去，醒來時對面已經空無一人，肩上則蓋著一層襯衣，顯然是不二所為。由美子從門前路過，沖我咧嘴一笑，醒了麽，她說。周助陪裕太去練球了喲。
襯衣上留有淡淡的檸檬香，洗滌劑的味道。依稀能聽見遠處球場內淩亂的腳步聲，夾雜著怦怦的擊球聲。
閉上眼來，仿佛能看見少年揮拍高高躍起，伸手觸及那片藍天。
時間沒錢買鞋卻依然光腳飛奔，回過神來的時候已經置身暑假。
那天正和不二還有裕太一起盤腿坐在地上打電動，偶爾爭搶手柄。
邊上風扇呼呼鼓著熱風，鐵網外系著的絲帶在氣流中上下翻飛。
屋外日光炙熱，蟬鳴大得令人心煩。庭院一角開滿了梔子，花瓣潔白肥厚，散發著縷縷香氣。
回過神來便看見由美子在一旁拖來一個軟墊舒舒服服地坐下，伸手展開一張打印紙。
看。她說。
那是份旅行計劃表，目標是多摩周圍的山地。我們對這其中關於山坡流水與林間木屋的介紹嘖嘖稱讚時，裕太像是忽然想起了什麽，忙不叠地問。
「是要帶我們去麽？」他說著，目光邊掃過我和不二。
「我們三個？」
「算是吧。」由美子點頭。
「可如果你的成績沒有達到我的要求的話，就只剩下他們兩個了哦。」
說罷她又從文件夾裏摸出另一張紙條，在我們眼前晃了晃。
是裕太那看上去慘不忍睹的成績單。
我們對著裕太漲紅了的臉哈哈大笑，末了卻還是一左一右搭上裕太的肩。
「補課的話，交給我們就好了哦。」
裕太皺著臉痛苦地點頭，然後眼看著我們從屋裏搬來厚厚的補習資料，在矮桌上平攤開來。
「把這些做完就可以了~加油吧~」
我們故作輕巧狀攤手，全然不顧眼前的裕太抱頭發出一陣哀嚎，十足的被人騙了的模樣。
這是在暑假開始的第一個星期，我們抵達多摩山地的前五天。
※
——國文70，數學83，英語85，科學67……
我們默默數著手中家庭測試卷的同時，裕太也緊繃著臉跪坐在一旁的軟墊上，目光灼灼看向我們。由美子托著下巴沈思片刻，終於回頭向裕太展開一個笑容。
「可以了哦。」
「哈？」
「可以去了哦，你。」
歡呼著一躍而起，所謂皆大歡喜的局面。裕太當即踏踏跑回屋裏收拾東西，只留下我們三個對著他的背影啞然失笑。
他還真是像個小孩子一樣呢。由美子說著，邊從口袋裏摸出車鑰匙。
「看，我問朋友借到了旅行用的車哦。」她又笑著補充。
路途不算太遠，從都內至多摩，中途還路過八王子。
一路上我坐在前座同由美子閑聊，不二與裕太一起呆在後座，一個戴著耳機扭頭望向窗外的流景，一個則不斷嚼著帶來的零食。
「不然的話我會暈車！」
在我又一次半笑著扭頭嘖嘖地望向他時，裕太終於忍不過大聲反駁。
身邊的不二也只是微微一笑，隨即靠著椅背閉目養神。
還未至盛夏的天氣，並不算太過悶熱。由美子中途關上空調打開車窗，霎那間溫熱的風夾雜著夏日特有的香氣鼓進車來。
我瞇著眼打量那些日光與樹影，耳邊蟬鳴陣陣，像潮水一般緩緩漫過。
不知不覺已經到達。
那是在一片林間空地，柔軟的草地與蔥郁的樹木在周圍築起一道綠色的屏。我們將行李留在車上空手下車，腳底是草地綿軟的觸覺，頭頂能感覺到斑駁的碎光歡快跳躍。
我深吸一口氣，那般清新，全身上下的所有細胞仿佛都被激活。
「那邊——」不二拍拍我的肩膀，「似乎有水哦。」
他說著，擡手指了一個方向。由美子要先去附近的店家，囑咐我們自己小心。
於是三人一起向樹林一側前進，不過多久便看見有溪流由南向北淌過，發出嘩嘩的聲響，在日光下形成一道晶瑩的光帶。
裕太首先脫下鞋，挽著褲腳蹦跳著踩進水中，目標是中央那巨大的石塊，我和不二緊隨其後。先是及踝的深度，然後慢慢升至膝蓋，能感覺到水流在腳旁打旋，留下微涼的觸覺。
水底盡是滑溜溜的石塊。我小心翼翼低頭察看，陽光透過溪水在石塊上覆上大片光暈。
快要走到時一不留神攪動了腳下的溪水，底下的倒影變得模糊起來。
心裏一慌，腳在石塊上打了滑，然後我整個人直挺挺地栽進了水裏。
水不算深，但人卻也夠狼狽，鼻子裏還嗆進了水。我捂著臉直起身子，不斷咳嗽。
「快上來——」
擡起頭，迷蒙間兩張熟悉的臉映入眼簾，陽光將他們兩個的頭發都染成了極淺的金色。只看見不二與裕太坐在巖石邊緣，分別向我伸出一只手。
沒有任何猶豫，我同時拉住他們兩個，用膝蓋頂著石壁慢慢爬了上去。
用手帕擦去臉上的水時由美子恰巧回來。她對著我們舉了舉手上剛買到的西瓜，「好東西哦~」她說著，彎腰將西瓜浸入微涼清澈的溪水中。起身後似乎是想起了什麽，忙從包裏掏出相機。
「你們三個——餵——快看這裏！要拍了！」
一起半蹲著咧開嘴角，又順手劃出一個傻透了的V字。
隨著哢嚓一聲，閃光燈瞬間晃花了我的眼。
直到很久以後我再看到這張相片，依然能記起他們兩個手心的溫度，想起他們兩個，一直陪在我的身邊。
※
入夜的時候我們回到由美子預先租下的木屋。
木屋不大，十來坪的大小，格局也極其簡單。我們將行李歸置好，又在客廳中並排鋪下四個床鋪——由美子的堅持，她說這樣才有野營的感覺。
一切安定下來後我們輪流沖澡，裕太第一個。由美子掏出手機打電話回家報平安，不二則去了室外閑逛。我在原地想了一會兒，實在無事可做。
猶豫片刻，我向由美子打了招呼，同樣拉開門向外走去。
木屋坐落在山坡，站在門前向外俯瞰，能看見坡下城市裏的點點燈火，像是浮在半空中的光。屋旁有葡萄架，下邊是木制的椅子。我看見不二坐在那裏，棉織T恤加中褲的打扮，面向山下的方向目光飄移不定，黑夜中他海藍色的眼被微微映亮。
「嘿——」
我壓著褲角坐下，剛想開口卻想不出該說什麽好，不由感到一陣尷尬，只好抿著嘴角緘口不言，又不敢去看不二，於是也把目光投向山下的燈光。
隱約聽見空氣裏傳來樂聲，回過頭，正看見不二摘下一邊的耳機。
「要聽麽？」他對我笑笑，將耳機先遞給我。
耳機裏播放的是久石讓的專輯——我不知道不二何時也迷戀起鋼琴來。此刻正是那首家喻戶曉的SUMMER，電影《菊次郎的夏天》的主題曲——也算是部溫情純粹的片子。
原本嘈雜的蟬鳴在清澈跳躍琴音中竟像是褪去一般。有微涼的夜風吹過，我擡起頭，透過樹木的枝丫能看見一片黛藍色的遼遠天空，隱約有星光點綴其間。
仔細打量發現竟還有月亮。清冷的月光附著在周遭景物之上，這種天然的顏色，不知為何比燈光更加攝人心魄。
多摩的夏夜，竟如此美好。
回去時正看見由美子在整理兩個紙袋，她看見我，忙招手示意我過去。
「看吧，」她說著，邊從紙袋裏提出一件嶄新的浴衣。淺藍色的底子上開滿大朵純白的茶花。「這是你的哦，明天晚上山下有夏夜祭。」
說完這些她又把自己的那件展開給我看，絳紅色的底上有金色的花紋，很是華麗成熟的樣子。
午夜前我們便已睡下，畢竟明天還要趕早。
左邊的裕太仰面而躺，不多久便已發出微微的鼾聲。右面的不二則是側臥，左邊閉上眼，似乎同樣已經睡去。不由感覺有那麽些不自在，我只好學著裕太的樣子，疊手放在腹上。
過不多久還是忍不住，於是偷偷偏過頭，看向不二的方向。
對上不二忽然睜開的雙眼時我兀自一驚，張開了嘴硬是沒發出聲來。
「怎麽還不睡？」我蹙起眉頭，用口型比劃。
「睡了，山上有點冷呢，小心點。」他微微一笑，同樣用口型作答。
「那晚安了。」不二說著便轉過身去。
楞了片刻，我朝上提了提被子，在枕後腦中的滴答聲中漸漸入睡。
那一晚我其實睡得並不安穩。說不清的原因。
八.夏日祭典
十六歲那年的夏夜祭有些特別。
傍晚時便聽見山下傳來嘈雜的聲響，待我們準備好一切下山，眼前已儼然是一派熱鬧的景象。
周圍是數不清的攤位和喧囂的人群，溫暖的燈光將夜幕中的祭典裝扮得亮如白晝。
不時有各種說不出的香氣從鼻尖劃過，裕太四下看看，然後下意識地咽了咽口水。
「幸好之前沒有吃晚飯啊……」他慶幸地感嘆。
由美子忽然湊到不二耳旁交待了幾句，後者點點頭，目送由美子消失在人群中。
「她要去哪裏？」裕太咬著蘋果糖含混不清地問。
不二聳肩笑笑，「沒什麽，」他說，「我們先走就好。」
三個人一起順著擁擠的人流前進，一路說笑。路上常能看見年齡相仿的人，男生大都身穿便服，或是歪戴面具或是手持各色點心。女生們則和我一樣，長發盤在腦後別上發飾，穿著各色浴衣腳踏木屐，一路叩下喀喀的碎步。
裕太手捧章魚燒一臉滿足，不二則在我們的堅持下將貍貓面具戴在頭側。
路過撈金魚的攤位時我蹲下身去，遞給老板兩枚硬幣拿起紙網。胡亂撈了幾下都沒有收獲，最終還是不二再遞上兩枚硬幣，僅嘗試了一次便順利得手。
「給。」
他把裝著金魚的塑料袋遞給我。透明的紙袋內金魚舒展著紅色的尾鰭，這樣渺小而美麗的生命。手碰上時只感覺到微涼的觸覺。
「好好養它們。」他又補充。我握著袋口點頭。
走累後我們掀開路邊關東煮攤位的布簾坐了進去。裕太本想趁老板忙碌的間隙趁亂點酒，卻被我一手阻止。「傻子都看得出我們三個，特別是你沒有成年。」
我打掉他伸向老板招呼的手，半開玩笑的語氣。
「況且我們也沒這個精力在你喝醉後把你擡回去~」
裕太悻悻坐回位置，扁扁嘴終究還是沒有反駁。不二擡手看了看表，在征得老板同意後支起布簾綁在一旁。我們三個人背靠台面咬著丸子，邊等著今夜最後的狂歡。
——砰咻
煙火在天邊轟然綻放，混合著人群中的尖叫與歡呼。那些流金的映像，看起來很近又很遠。
有那麽段時間我們就這樣坐著，邊看著天空中綻放出明艷的花火。火光中映著我們年輕鮮活的臉，眼中像是映著金色的流光。
從頭至尾不二只是默默地著，臉與瞳孔都被煙火鍍上明亮的金紅色。
雲淡風輕如他，其實也有為這般廉價的華麗專註至無我的境界。
我們本以為這個夜晚會在這樣的氣氛裏結束，卻沒想到裏面還藏著其它的戲碼。
看見人群中閃過由美子的身影時我差一點起身叫出聲來，不二見狀忙按住我的肩膀。
「噓——」他把手指比在唇上，「你看。」
我扭頭打量，正看見由美子牽著另一個陌生的年輕男子，臉上的笑容那般甜美清新，仿佛依舊只是二八少女。看來那就是她的男朋友。以前曾多次聽她提及，親眼所見卻還是第一回。
我對不二比了個OK的手勢，咧嘴笑笑，示意我明白。
不知道未來的某天我也能和由美子一樣，牽著心愛的男子，共同觀賞煙火在天邊絢爛綻放。
※
回程途中我枕著不二的肩睡了一路，直至到家時被叫醒才反應過來。
不二對我笑笑，起身去叫前座同樣沈沈睡去的裕太。我連忙跳下車去後備箱幫忙搬行李，不知該說什麽好。
我想起途中那個夢。我看見自己沿著海岸線行走，天邊是層疊的雲。我看見自己坐在自行車後座俯沖下一個又一個坡道，遠處是波光粼粼的湛藍海面。我看見街角那個幹凈好看的少年，眼神透明得像要融進藍天裏，背後是蔓延整個夢境的陽光和樹影。他白色的襯衫站在風裏，一瞬間灼傷了我的眼。
十六歲是個多夢的年紀，那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情愫，正在夢裏悄悄萌芽。
年末時我在教師辦公室遇到不二，我們相互打量，然後在看見對方手裏的表格後會心一笑。
那是明年新生入學考試的志願者填寫表，裕太會參加。盡管之後我們將志願者證件擺在裕太面前時他依然是一臉不在乎的表情，但又有誰會相信呢。
他終究是高興的，這點我們都明白。無論是考試入場前他在教室外遇到為考生指路的我們，還是放榜那天由我們陪著在榜單上尋找自己的名字，他臉上的笑容始終如一，一派從容清明。
得知被錄取後裕太伸出雙手環住我們兩個。
「一直以來謝謝你們了。」他小聲說，盡管臉還是不爭氣地紅了起來。
不知不覺中裕太也在慢慢成長。終有一天他會褪去曾經的稚氣，變成一個能獨當一面的大人。
新學年裏我意外地和不二成為了同班，只是在布告欄看到新的班級名單時我們都難免一楞。
相識十年，如今卻是頭一回有機會坐在同一個教室。新的班級導師叫森井，看上去總是散漫隨意的年輕男子。
但聽說他無論教學還是育人上的質量，不僅受到學生歡迎，連理事長都十分認可。
開學後不久便是學園祭。那天森井夾著講義踱進教室，看了全班一眼說班級節目大家有什麽想法麽，然後在全班私底下小聲討論無果後在黑板上畫上線爬起了格子。
他回過頭對著眾人錯愕的表情笑笑，依舊隨意而戲謔。
「沒有舞台劇的高中是不完整的哦。」
他說。然後在邊上大筆一揮加上Fredric睡美人幾個大字。
第一條線在縱橫交錯的格子上努力上爬最後停在神崎兩字下面。森井摸著下巴想了一會兒在下面寫上王子，然後我的下巴瞬間落地。
再然後當手冢的名字旁出現公主兩個字後除了森井之外的全班都從椅子上彈了起來。
周末我拖著不二對台詞，裕太坐在邊上托腮看著，一臉憋笑到內傷的神情。
我每說一句都有一種想掐死自己的沖動。我伏在桌上捶桌抱怨說怎麽辦這戲我演不了，裕太撇撇嘴說難道你還逃跑不成？
我哀怨地擡起頭，一把將劇本扔向他。
※
可我真的就這麽跑了。
演出那天觀眾密密麻麻塞滿整個禮堂。開場前我站在舞台上面對底下空蕩蕩的座椅，頭頂上籠罩著耀眼的燈光。我想到了剛才在後台作女裝打扮的手冢沈著的對我打招呼，那一瞬間忽然有了一種要暈過去的沖動。
隔壁班的菊丸桃城等一幹人帶著同樣加入網球部的裕太混了進來，他們大力拍著我的肩膀說好好幹，我們盼這一天很久了。說完這些就感到背後艘艘飛過兩道目光，接著傳來手冢不帶任何感情色彩的聲音——
「明天早上訓練時你們幾個繞學校——」
而在手冢將最終圈數公布前，幾人忙抱著頭作鳥獸散。
演出還算順利，畢竟手冢是出了名的認真穩健，底下的人看著他壓迫感十足的的表演也大氣不敢出一聲。我在後台攥緊衣角，祈禱自己不要出錯。
只是當冰山睡美人躺在床上出現在神崎王子面前時，電閘竟很爭氣地忽然跳開。然後當台上台下在黑暗中亂作一團時邊上扮作巫婆的不二順勢一把拉住我向外跑去。
我們一邊跑一邊扔掉身上厚厚的戲服，穿過中庭穿過操場穿過走廊，腦海裏空空蕩蕩不計後果。我們最後坐在樓頂邊緣，透過鐵網上被扯開的窟窿看著外面漸漸暗下去的天。
我想了想忽然笑出聲來說這樣真的好麽，王子沒和公主在一起卻和巫婆跑了，不二扭過頭來同樣笑笑，他說世界上本來就沒有王子和公主，有的只是自認為王子公主的巫婆和青蛙。
我歪著頭半天答不上一句，徹底為這其中的哲理折服。我看見不二耳朵裏塞著耳機於是用手去扯，我問你在聽什麽？又是久石讓？不二搖頭說不是哦，《OLD67》，Elton John。
我單耳戴著耳機聽了一會兒，我說恩不錯，只是沒《The Captain & The Kid》有味道。
操場那端禮堂裏的燈光慢慢亮了起來，遠遠望去像是浮在夜空中的光。有春日的夜風從耳邊刮過，驚起樹葉一陣簌簌的響動，夾雜著禮堂那頭嘈雜的人聲。我們沈默地看了一會兒，忽然不可遏制地一同大笑開來。
我用手搭住不二的肩膀，忽然發現似乎還從沒有笑得那麽暢快過。
「你說森井他會不會殺了我們兩個？」
我想象著向來看起來漫不經心的森井怒火沖天的模樣。
「不會哦。」不二搖搖手指語調上揚。
「他更可能說的是，“你們兩個終於長大了呀”。」
笑過調侃過，我們撿起前面扔掉的戲服下樓。剛出樓門便忽然被人大力按住肩膀。
我聽見不二短促地幹笑一聲，和我一同回過頭去。
不出所料，森井正叼著煙站在我們身後，逆光而立，表情看不真切。
「森井老師——」我試探著開口。
「那麽早走幹什麽，活動還沒有完全結束哦~」
意料之中又在意料之外，森井微微側身，燈光下我看見他朝我們咧開嘴角。
「你們兩個阿，還真是讓人不省心呢——」
被森井按著帶回禮堂背後的空地，能看見前面明明滅滅的火光——學園祭壓軸的篝火舞會。
剛一靠近便有熟人圍過來，手冢簡略數落著我們不是，嘴角卻微微彎起一道弧。桃城等人則指著裕太描述剛才當王子拋下全場觀眾後由他救場的經過，裕太急忙跳起來捂住桃城的嘴。
「明天我會來你們店裏！你要買單！」
他邊轉向我來咬牙切齒，那樣子活像是被踩了尾巴的貓。
我嘿嘿笑著全盤答應。
那一年的篝火或許會被忘記，但和不二一起拋下整個禮堂的觀眾，卻是我十幾歲裏做過的最瘋狂的事。
九.京都之旅
八重櫻，清水寺，姬路城。春日百花，夏日紅瞿，秋日錦繡，冬日清雪。
「相比下來，或許京都比這裏更適合生活呢。」
面前的不二正將介紹冊攤在桌上托腮翻看，然後微笑著做出鑒定。
這是在高中二年級的秋天，離為期一星期的京都修學旅行不過數日。
出發那天由美子送我們去學校，彼時天剛蒙蒙亮，校門外的集合地只有三三兩兩的學生。
我們各自提著自己並不算多的行李下車，留下隨身包後將其余行李堆進已經停靠在一旁的巴士行李箱中，然後扭頭和由美子告別。
「好好玩哦。」由美子將手肘擱在窗邊朝我們揮手，然後搖上車窗踩下油門。
中規中矩的修學旅行，就像在從學長那邊聽說的那樣。路上我與熟識的女生們閑聊，偶爾扭過頭去看窗外迅速倒退的風景，到最後還是抵不住沈沈睡去。
夢裏隱約感覺有陽光在眼皮上跳躍，醒來時已經到達目的地。
落腳處是一家傳統和式旅館，木質結構。老板娘穿著華麗的和服踩著木屐一路哢哢出門迎接，高高盤起的長發有幾縷垂下，笑容溫和，姿態優雅脖頸白皙纖長。
班級導師們集中在旅館大門口商量房間分配，底下的學生們則繼續互相笑鬧。
我扭頭看見不二正和手冢討論著什麽，一個依舊笑容和煦一個依舊面若凝霜。正楞神時忽然感到身側又擠進一大群人來，然後一只手重重拍在我肩上。
「嘿。」
「哎呀——」
驚叫一聲吼扭頭，映入眼簾的竟是仁王藍綠色的瞳孔。
他咧嘴一笑，豎起手掌算是向我打招呼。白皙皮膚淺色頭發，還有那一臉戲謔的笑容，真是一點都沒有變。見我一臉狐疑，他像是又忽然想起了什麽。
「哎哎，我沒有告訴你過我們也是在修學旅行麽？」他說。
「沒有。」我搖頭。自幾年前的那次碰面後雖然和仁王偶有聯系，但也並不頻繁。
「不過……你們也住在這？」我蹙眉。
仁王點點頭，剛想再說什麽，肩膀忽然被人從後按住。
「餵餵仁王你這家夥，居然到這裏還想著四處搭訕啊混蛋，還不快給我回去集合！」
滿頭紅發的清秀少年說罷掄起手臂扣住仁王的脖子，嘴裏邊發出不滿的嘖嘖聲邊將仁王一路帶回學年隊伍，那樣子別扭又較真。
我像是看了一幕免費的戲碼般呆立在原地，絲毫不顧身旁同級女生們的小聲議論。
直到另幾個身穿深色西裝制服的男生停在我面前，其中一栗色短發的高個男生推推鼻梁上的眼鏡，鏡片後是琥珀色的風眼。
「你就是神崎麽？」他問，那聲音低沈好聽。
「唔……」我點點頭，有些弄不明此刻的狀況。
似乎是看透了我的心思，栗發男生身旁的另一個更為清秀的藍發男生朝我笑笑，一瞬間我竟覺得與不二的笑容那般相似。
「我們都知道你哦~國三那年讓仁王逃了比賽的神崎同學。」
見我不答話，他又上前幾步向我伸出手來。嘴角上揚，淺紫色的眼眸澄澈明亮。
「初次見面，我是仁王的隊友，幸村精市。」
※
立海大的學生們下午似乎還有活動，歸置好行李後便看見他們由導師帶隊一起出了門。
我們則各自回屋休息，四人一間的傳統和屋，雅致的雲紋紙門與木格窗，看上去漂亮又溫馨。
同屋的立花，相川與鶴屋都是明朗健談的女孩，晚飯後我們整理好行李，洗過澡便一起在榻榻米上並排鋪下四個床鋪躺下，然後熄了燈東拉西扯聊了起來。
空氣裏彌漫著幹凈好聞的味道，隱約能聽見屋外的有人走動，走廊上的木質地板嘎吱作響，夾雜著庭院內竹管敲擊石台的嗒嗒聲。
「說實話我真希望是在夏天來這裏呢。」立花不無可惜地說。
「畢竟有祗園祭呀，那可是一年一度的盛會喲。」
她的聲音裏滿是憧憬，仿佛閉上眼來便能看見那絢麗豪華的神轎，聽見傳統打擊樂的器樂聲在街頭巷尾繚繞。
「也還好啦，其實秋天也不錯哦，至少有紅葉可看。」
鶴屋輕笑一聲簡單安慰道。
不由想起之前站在旅館門口向外望去，天空是明亮的水色，陽光明晃晃地散落下來，將漫山遍野的紅葉染上一層薄薄的金色。
地上鋪著古舊的石磚，旅館員工的木屐在上邊嗒嗒踩過，依稀可見淡金色的光暈緩慢浮動。
京都的秋天，確實別有一番風味。
「對了裏乃，剛才那個外校的男生，是你的熟人麽？」
走神至半卻忽然被相川帶回現實。她用手肘撐起身子靠近我，鼻息清楚地吐在我臉上。
「居然認識那麽帥的男生，裏乃你還真是狡猾呢~」
立花與鶴屋也同時噤聲，氣氛一時尷尬起來。
「這個……只是以前認識罷了……」
含糊不清的解釋，所幸她們三人也並沒有再多追問。又互相胡亂閑聊了一會兒便沈沈睡去，畢竟明早還要早起。根據森井早些時候分發的行程表，修學旅行的第一站並不是京都，而是與之毗鄰的奈良。
次日早晨我們抵達奈良，幹凈狹窄的街道，與想象中一樣樸實安靜，雖說貴為歷史名城卻絲毫體會不到浮華之氣。
我們先在奈良公園外下車，剛進門便看見成群結隊的梅花鹿圍住遊人。花了些零錢買下鹿餅給鹿餵食，偶爾大膽摸摸它們的頭，心情也不由大好起來。
身旁忽然有同級的女孩低聲輕呼，看，不二。
順著她們的目光望去，正看見不二被鹿群團團圍住，手裏的鹿餅塊被爭搶一空。
忙碌間他回過頭看看被那些優雅生靈冷落在一旁的手冢，那笑容尷尬而無奈。
之後我們列隊進入東大寺參觀，穿過庭院順著走廊進入正殿。身處全國最大的木結構寺廟，面對全國最大的佛像，我們不約而同選擇了閉口不言。
倒不是出於恐懼，而是一種有內心生發的虔誠。
離開時我看見不二站在寺門外舉起相機，鏡頭裏的寺門原本華麗的漆色已經褪盡，只留下灰白蒼茫一片，古韻十足。按下快門後他回頭看見了我，笑著對我搖了搖手中的相機。
「需要拍一張麽？」他問。
我連忙擺手跑向不遠處的同伴，只留下不二一人呆在原地，笑容依舊。
事後想想，我那時的樣子被形容為落荒而逃，其實也不為過。
※
再次在旅館遇見仁王是在從奈良歸來的當夜。
彼時我們全班正擠在森井的單人居室內圍成一圈分組打牌，有人贏得得意有人輸得抱頭。
我盤腿而坐，邊翻看自己手裏的牌面眼神邊跑向身邊那組。只看到不二依舊神色淡定悠然出牌，森井則叼著煙哼哼著，臉上貼滿懲罰用的紙條，全然沒了導師的架勢。
走神的結果是當同組的手冢以淩厲的氣勢順利拿下這局後，我也當仁不讓成為了吊車尾的挨罰者。好在手冢給足了我面子。
「就麻煩你去替組裏的大家買飲料吧。」他刷刷理著牌說，面部肌肉紋絲不動。
真浪費了那副好皮相。我想著，忙感激地拎起錢包跑向室外。
販售機坐落在屋外的回廊上，古舊的木質擱板在我穿著襪子踩過時咯吱作響。
天色已暗，夜空是深沈的藏青色。邊上即是庭院，洗手缽裏流水汨汨，石龕裏明明滅滅的燈光引得飛蛾前赴後繼。
站定在機器前投入硬幣按下按鈕，底下易拉罐哐當哐當接連滾出。彎腰去取的時候忽然聽見身後傳來淩亂的腳步聲，眼角一瞥，正看見有人向這個方向走來。
是仁王和另幾個與他同校的女生，挎著包顯然是剛回來的樣子，神色輕松一路說笑。
「你們先回去，我還有些事。」
看見我後他朝女生們擺擺手，然後在對方疑惑的目光中走向我。
「沒猜錯的話又是受罰出來跑腿了吧，你這家夥。」
他咧開嘴角，撥了撥頭發後將手插回制服口袋裏。
「你那個“又”是哪裏來的我說！」
我沖他翻了個白眼，回頭用下巴指指那幾個女生的背影。
「不過還真是辛苦你了哦，從小異性至上的萬人迷仁王同學。」
說著我又故意聳肩笑笑，話帶揶揄，然後繼續將易拉罐抱在手中。
「才不是喲，其實阿……」
仁王忽然朝我俯下身來湊近我耳旁，溫熱的鼻息噴在我臉上。
「相比下來，我可是更喜歡男人的哦~」
「哎！」
我臉色一變，分心間一個易拉罐砸落在地，發出巨大的聲響後咕嚕咕嚕滾了出去。
無論如何發小忽然告知自己他特殊的性取向，這一時間實在有些難以接受。
「嘖，騙你的，笨蛋。」
見目的達到，仁王摸著下巴壞笑開來。他擡手揉亂我的頭發，在我抱著滿手的易拉罐躲閃掙紮間隨意從中拿起一罐，拉開拉環邊喝邊揮手同我道別。
「欺詐師的話，可不能隨便就當真哦~」
楞楞地目送仁王消失在回廊拐角，邊上忽然有人將剛才落下的易拉罐塞在我懷裏。
別過頭去，叫幸村的少年正站在那裏，頭發軟軟地貼住面頰，淺色的眼眸澄澈清明，一顰一笑都讓人移不開視線。
「別在意，你也知道仁王他就是那樣子。」他說。
「不過話說回來，還是真是很少見到他這麽明顯地欺負人呢。」
回去時正遇上不二走出門來。他走上前替我分擔了部分飲料。
「你也受罰了麽？」我不假思索地吐出一個傻問題。
「不是哦。」他搖頭，又壓低聲音。「出去走走，要一起來麽？」
住宿旅館期間夜晚擅自外出是違反學校規定的行為，這我一直明白。只是那一刻我看著燈光下他藍得透明的眼，猶豫幾秒，終究還是點了頭。
似乎每次和他在一起，就總會莫名地有了冒險的勇氣。
十.奇妙夜遊
我們各自以最快的速度回房換好衣服，約定在屋舍後門會合。
一路上我不時與嬉笑打鬧著的同級生們擦肩而過，最終避開老師與旅館員工繞過後院，在隱藏在灌木叢中的一扇小門前停下。
不二已經站在那裏，整個人被籠罩在燈光柔和的光暈裏。
「從這裏出去就能到最近的電車站了。」他輕聲說。
「白天我試著走過。」
「車站？」
我驚訝地張大嘴，這才發現不二所指的出去走走似乎並不是我所理解的含義。
「我們是要去哪裏？」
「琵琶湖哦，早就想去了呢。」他微笑攤掌。
「哎呀，難道裏乃你到了這地步還想臨陣逃跑麽~？」
「才不是！」我被他的言語激到，心一橫擡腳率先跨出後門，「去就去！」
晚上八點過半，夜晚的電車站少有人來。我們一起穿過檢票口，月台上空空蕩蕩不見人影。不二踩著嗒嗒作響的步子走在前面，他一路走至月台前端，最後在橘色的燈光下停下腳步。
我緊隨其後，不知為何莫名覺得那是和不二相當不襯的顏色。
與清澄的月光不同，這種人工混合的色彩像是會洗刷掉不二身上的某些東西。
正這麽想時忽然感到腳下的站台隆隆振動起來，擴音器內的女聲提示列車就要進站。緊接著龐大的機械從面前呼嘯而過，卷起一陣風。
依稀能聽見樹葉沙沙作響，或許是錯覺。
「快過來吧。」不二站在即將打開的車門前扭頭招呼，我點點頭快走幾步向裏走去。
車廂挺寬，可容納二十幾人的空間裏此刻被兩人占據。我們並排坐下，剛想說些什麽，忽然看見車窗外有人影閃過。
「等一下——」
隨著一聲驚呼，兩條人影橫沖直撞地擠了進來。車門在我們瞠目間緩緩閉上，我們互相打量，試探，目光遊移，最終互相指著鼻子一齊叫出聲來。
「菊丸/不二啊啊啊啊！」
「乾/神崎啊啊啊啊！」
「阿拉，居然在這裏碰到，還真巧呢啊哈哈哈哈~」
粗神經的菊丸撓頭幹笑的時候我迅速瞥了已經在對面坐下的乾一眼。
果不其然，他的面部表情迅速抽搐了一下，我也立刻猜到了大半。
「……我們現在要去金閣寺喲~晚上的鏡湖池一定很漂亮……」
邊上菊丸依舊在喋喋不休地說著，可惜每說一句就又喪失了一份說服力。
我嘆了口氣，剛想開口，卻又被不二搶了先。
「但是……金閣寺只要步行就可以到不是麽，況且晚上是會閉寺的吧。」
只是不二微笑著說出這些時我幾乎要向前撲地。這根本就不是重點阿！
——「貞治跟蹤被發現的幾率是百分之百。而現在出發去琵琶湖，在午夜前趕回旅館的幾率是百分之零。」
混亂間耳旁忽然傳來咯吱聲，隨著車廂間的拉門被拉開，另一個陌生的聲音傳入耳際。
詫異回頭時便看見一個陌生的高個男生手抄口袋向乾走去，白皙的臉上是細長的鳳眼。身後是幸村，仁王與昨天才見過的紅發男生。
幸村溫和地向我們打了招呼，仁王則一如既往笑得無謂又戲謔。
「請問……你是怎麽知道我們要去琵琶湖的……？」
一瞬間的慌亂後我穩了穩情緒，接著壯著膽向那個高個男生發問。他掃了我一眼，微微彎起嘴角。
「哦，當然是貞治告訴的，發小嘛。」他說著朝我晃了晃手機，「第一時間哦。」
我和不二一起抱著手，又好氣又好笑地看向乾，直到他不自在地別過頭去。
那場奇怪又有趣的夜之旅，這才剛剛開始。
※
我們終究還是沒有去成琵琶湖，只在電車行駛沒多久後便隨意挑了一站下車。
「高個子的是柳，紅發的叫丸井。」
穿過檢票口的時候幸村微笑著向我介紹，「他們從國中起就都是我們的部員哦。」
柳聽罷禮貌地向我頷首，丸井則友好地朝我笑笑，很是明朗的樣子。
然後他飛快地跑向菊丸，兩人不一會兒便哈哈笑成一團。
早就熟識的他們，似乎身處在一個我無法介入的世界。
八個人浩浩蕩蕩行走在京都的街頭，一路上不時有年輕女子側目——即使身處異地，他們依舊是這樣耀眼美好的少年。而京都也終究不似我們所熟悉的東京，沒有燈紅酒綠沒有紙醉金迷，到處都透著一種難言的雍容沈穩之氣。
走至一半鞋帶忽然散開。我默不作聲地退到一旁去系，蹲下時忽然看見有兩條腿邁入眼簾。
一擡頭，便看見不二正站在我身旁。
「沒事，不急，你慢慢來。」
見我一臉尷尬，他不在乎地笑笑。
剛想答話便又感到後腦被人輕拍了一下。
「別多說了，快系吧還是。」仁王在我身側蹲了下來。「怎麽，難道還需要我來幫忙麽？」
他咧開嘴角，然後無視我慍怒不滿的表情朝著前方已經停下腳步望向我們的人揮手。
「你們先走，我們會趕上來的——」
去了許多地方，比如遊藝廳——菊丸與丸井進門後便沈浸在格鬥遊戲中不能自拔。又比如街角還未打烊的舊書店——柳與乾的愛好。他們在書堆中尋尋覓覓的時候幸村與不二則靠在一旁與老板閑聊。
身穿和服的老板端著熱氣騰騰的茶杯，一口地道的關西話，眼角牽出密密的魚尾紋，顯然很是喜歡眼前這兩個漂亮又溫文的少年。
仁王則從書堆裏揀出一本手繪版的百鬼夜行抄，指著其中各式各樣的妖怪展示給我，菊丸與丸井看。看到食屍魍魎的時候菊丸尖叫一聲竄到我背後，像是乍了毛的貓。丸井也緊隨其後，被象征產女的姑獲鳥活活驚到。
「原來女人那麽可怕……」他瞥瞥我，驚魂未定的樣子。
「才不是！」我握拳反駁，提出抗議。
最終我們拐進一條小巷，停在街邊一家不怎麽起眼的居酒屋前，仁王的提議。
「怎麽樣，進去麽？」他上前撩開門簾退至一旁，語調上揚，笑容隨意而戲謔。
菊丸丸井不顧一切地點頭，幸村不二只是微笑著不答話，像是默認。柳和乾則湊在一起嘀嘀咕咕，舉著本子像是又在計算著什麽概率。
「這……我們可都還沒有成年阿……」我小聲說著，卻還是好奇地走到仁王面前向裏張望。
透過布簾與隔斷墻的縫隙能看見幾個人盤腿坐在矮桌前，其中一個中年男子正一腳跨在桌上揮著手裏的領帶，顯然是喝醉的模樣。
似乎是聽見了門外的聲響，那個中年男子忽然轉過頭來。我只感到仁王手一抖。
「糟糕了。」他壓低聲音說。然後在布簾落下的時候便聽見裏面傳來一聲怒吼。
——「仁王你這臭小子！」
「立海大的教師們來這裏聚會的幾率是……」柳和乾同時擡起頭來幽幽地補充。
※
在簾內傳來嘈雜聲響的同時我們不約而同轉過身，互相看看像是下了決心，接著拔腿就跑。
頭頂上空堆積著密實的雲朵，兩旁建築物裏透出暖色調的燈光。我們先是慢慢的，然後開始逐漸加快速度。腳步聲在夜色裏被無限放大，沈悶的怦怦聲敲擊地面，像是合著心跳。
「我們這樣根本就是闖了禍的不良少年團體嘛——啊，還有個逃家的小太妹~」
菊丸對著我擠眉弄眼，直到我忿忿地用眼神回敬。其余人撲哧一下笑出聲來，就連印象裏該是優雅從容典範的幸村竟也很配合地哈哈大笑。
後來想想，成長這東西或許就是這樣，從小心翼翼到大步奔跑，無論順風逆風都一路向前。
跑出幾百米後我開始大口喘氣，畢竟我的體力與這些長久來接受體能訓練的網球少年並不在一個層次上。正不知如何是好時右手腕忽然被不二抓住。
「再堅持一下就好，別擔心，」
他小聲鼓勵，眼神含笑卻令人安心。「我們是不會丟下你的。」
我緊抿嘴唇吃力地點頭，這時左手臂也被人猛地向前一扯。
我一個踉蹌，連忙皺著眉側過頭去，只見仁王正將手機夾在頭與肩當中，他咧咧嘴角擡手對我做了個安靜的手勢，接著邊按下號碼，邊與不二一起拉著我繼續沿路飛奔。
——「餵餵，是比呂士麽，我們這裏遇到了麻煩……哎知道了知道了，你至少先蒙混過去，我們馬上回來！」
收線時我們恰好跑進車站，一行人手忙腳亂地通過檢票口，直至到達站台才終於停下腳步。
只是除了我彎下腰繼續喘氣之外，其余七人都神色淡定地似乎剛才只是經歷了一場散步。
心裏有那麽些不服氣，卻也毫無辦法。我想了想，將臉轉向仁王。
「你們那邊……真的沒有問題麽？」
「安啦安啦~」小動物般活躍的丸井上前扣住仁王的脖子搶先作答。
「老師們可不會貿然回旅館察看，所以即使佐久間——啊，就是剛才那位沒形象的大叔，我們的班導——打電話回旅館追問仁王的去向，到時候只要比呂士裝扮一下出面就可以了哦~」
丸井說完還不忘看看柳與乾，兩人對著數據本點頭表示讚同，不二與菊丸也都是一臉心領神會的安心表情，我只好勉強應了幾聲，示意自己能聽懂。
電車隆隆地載著我們踏上歸程，一路上我扭過身去趴在椅背上，看窗外沿途的風景在黑暗中簌簌掠過，如豆的燈光被拖成無數狹長的光帶。背後幾人則依舊惋惜著沒能喝到酒的事實。
到站後我們熟門熟路摸回後門，然後在庭院裏道了別，各自返回自己學校的留宿區。
「到時候會告訴你我們那邊的情況。」
臨走前仁王又加了那麽一句，他沖我揮揮手，然後轉身追上另外三人。
森井屋內的牌局竟還沒有結束，剛靠近便聽見裏面呼聲一浪高過一浪，似乎正處於圍觀的混亂境地。我與不二在門外商量片刻，最終決定由他裝作散步歸來偷偷混回房內的人群，我則返回留宿的屋子早一步睡下。
睡前收到仁王的郵件，簡短並帶著典型的男生口吻。
「搞定，一切OK。」
握著手機，我在黑暗中沈沈睡去。
十一.畢業禮
清晨的時候我被窗外的鳥鳴驚醒。
裹在被子裏翻了個身，最後還是不情願地睜開眼。不由想起攘夷志士高杉晉作那首著名的都都逸：三千世界のからすを殺し，ぬしと朝寢がしてみたい。
殺盡三千世界之鴉，只為與君共枕到天明。
坐起身來換好衣服，然後踮著腳尖出門洗漱，盡量不去吵醒依舊在睡夢中的另外三人。
去餐廳吃早飯時恰好遇見同樣早起了的不二，我們隨手從餐台上拿了些飯團，然後穿過庭院並排坐在屋後的回廊上。
回廊正對旅館背後的金魚池，因為位置特殊的關系在這樣的清晨少有人來。日光和煦，透過樹葉間的縫隙投下一地光斑。
我晃蕩著雙腳仰起頭來看天，天空是明朗的水色，層疊的雲朵像是金魚的形狀。有飛機將它撞散了，然後尾鰭孤獨地滑了出去。
我們邊吃邊有一句沒一句地閑聊。不二說手冢成了昨天牌局的大贏家，我立刻反問說那麽他笑了沒有；我說我昨晚跑得到現在腿還在發酸，不二則揶揄說裏乃你果然還是缺乏鍛煉吶。
接著我們都沈默下來，聽著屋前的喧鬧一陣陣逐漸變大。
「差不多該要出發了吧。」
不二率先站起身來向我伸出手，栗色的頭發上有陽光覆著，眉眼彎彎，眼眸蔚藍得像是萬裏無雲的天空。
「我們走吧。」
回屋拿包的時候正遇見同樣即將出門的立花她們。
「真是的，昨晚自己先回來，早上醒來又一個人玩消失，我們還以為出什麽事了呢~」
四個人互相推搡著開了會兒玩笑，然後各自整理起自己的隨身物品。
今日的行程之一是清水寺，寺內那兩塊占戀石尤為出名。據說只要閉著眼睛從一塊走到另外一塊並且沒有出現諸如撞到人之類的失誤，便能與心中所想之人結下良緣。可以說是這個年齡女孩們的一大向往。
只是當我們站在寺內望著周圍來來往往的人群時，才意識到一路順利走過這兩塊石頭會有多艱難。幸好全天都是自由活動，於是相川便提議先四處走走，等晚些時候人少了再回來。
四個人在人群中不緊不慢地走，偶爾說笑。有秋日的涼風穿行在其間，道旁的銀杏葉與楓葉金紅交織，襯著明朗的藍天，很是華麗的景象，我看得入迷。
回過神來的時候我已經置身於人流中。四下打量，哪裏還有另外三人的影子。
哈啊，居然走散了。
從包裏摸出手機，卻偏偏在這時候沒了電。周圍有陌生的同校學生，我輕嘆一聲，猶豫片刻還是決定自己沿著樹林往回走。其實也不必擔心，畢竟只要回到占戀石邊上就一定能與她們會合。
我預想到了事件的後半段，卻沒有料到我在石前遇到的第一人竟是仁王。
「你怎麽也在這裏？」
在看見他擡手向我招呼後我跑上前去，即使在人群中，他那頭淺色的頭發也能讓人一眼辨出。
「你們的行程……和我們一樣麽？」。我環視四周，周圍立海大的學生們果然不在少數。
「是哦。」他咧嘴點頭，微微瞇起藍綠色的眼，邊側過頭隨手指向不遠處的石頭。
「那些，你走過了沒有？」
※
——「那些，你走過了沒有？」
一邊是遙相呼應的占戀石，身穿不同制服的女孩們正緊閉雙眼小心走過；眼前則是抱著手肘沖我戲謔一笑的仁王，我仰頭直視他藍綠色的瞳孔沈默不語，周圍的喧鬧似乎都與我們無關。
僵持幾秒，我卻撲哧笑出聲來，邊擡手用力拍向他的肩膀。
「餵餵，我連一路上能想著的人都沒有，這樣走一次豈不是毫無意義？」
仁王同樣大力回拍，「啊啦，你裝吧你，」他說，嘴角上挑，笑容越發戲謔。
「不就是怕摔得難看麽，嘖嘖，還真是死要面子。」
我楞了幾秒沒接上話，想了一想，忽然賭氣一般將包甩給仁王，穿過人群大步走到石前。我轉身向留在原地的仁王豎起手指，擡擡下巴一臉自信的模樣。
「那麽賭一把如何？你可先想好了，如果我順利走過怎麽辦？」
說完我便又轉回身去，面向兩塊石塊連成一線的方向，然後深吸了口氣閉上眼睛。
世界仿佛忽然安靜下來。似乎能聽見樹葉抖動的簌簌聲，天邊繚繞的鴉鳴，還有便是我自己咚咚的心跳。
來自胸腔深處的聲音，低沈而有力。
隱約聽見一片嘈雜中有腳步向我逼近。或許是仁王，或許是別的女孩。無論怎樣又誰在乎呢？我邊想邊試探著邁出步子，雖然偶有磕絆但還是順利走出幾步。正得意時卻感覺身體被人一擠，我一個踉蹌，所幸有人及時抓住我的手。
「都說你不行的嘛。」
仁王的聲音從左側傳來，我咬咬牙沒有睜眼，腦海裏還是浮現出仁王摸著下巴一臉嘲弄壞笑的模樣。正想把他推回一旁時卻又聽他低聲開口。
「別鬧了，還是我帶你走過去吧。」
就這樣被牽著一路穿過人群，安然到達時我松開仁王的手，回過頭看向剛才磕碰著走過的路。目光最終停留在來往人群中的一點，不二正站在那裏看向我，熟悉的栗發藍瞳熟悉的微笑，只是那一瞬間我卻沒來由地覺得陌生。
我看見他朝我做了個手勢，接著徑自向我們這裏走來。腦海裏似乎一下子混亂起來。我感覺自己看不懂不二此刻的表情，更不知道剛才閉上雙眼的那一路，我自己心裏想的究竟是誰。
「那麽——」
仁王扯扯我的頭發拉回我的視線，「我就遵守諾言了哦。」
見我一臉疑惑，他咧嘴笑笑，單手握拳拇指指向自己。「附贈活人一枚，如何？」
我詫異的望向他，一時間不知道該說什麽好。並不是沒有聽懂其中的含義，只是最終我還是下定決心壓下他的手，仰起頭來回報以同樣戲謔的笑
「請問這又是您設的一個局麽，欺詐師先生。」
「哎？」仁王一楞，但顯然也有聽明白。只見他側了側頭將目光移向更遠的地方。
「哎呀呀，被識破了麽~」他抓抓頭發，語調上揚的有些刻意。好在再次轉向我的時候他又已經回覆到了原來的模樣。他朝我聳聳肩膀。
「欺詐師的話，可不能隨意當真哦~」
和仁王道別後轉身便看見不二等在一旁，很難得的孤身一人。
「原來你在這裏，立花她們可一直在找你。」依舊是淡淡的口吻，似乎並沒有註意到剛才發生的一切。我點點頭將挎在手肘上的包移至肩上，擡頭間意外地撞上他的視線。
原本只是再普通不過的四目相對，只是一霎那我竟忽然沒來由的一陣心悸。
湛藍，深藍，水藍，蔚藍，黛藍，碧藍。在你的眼中能看見那麽多藍色，可這裏面，究竟哪一個才是真正的你？
那些隱忍了多少年的愛戀，漫長得就好像隱忍了幾個世紀。或許在那一刻我才終於明白，存在於我視線中的人，自始至終只有一個。
「我們走吧。」他拍拍我這麽說。
※
那些破土而出的東西說不清道不明，卻真實存在。
生活終究不是小說或是八點檔，在那場旅行之後我與不二的相處並沒有因為我單方面的因素變得尷尬。說笑打鬧，我們的關系始終如一。
過去的事已經過去，未來卻還沒有來。
因此對我而言，只是現在，能夠這樣呆在他身邊便已足夠。
時間在波瀾不驚中緩緩前行。高中三年級的夏天不二隨隊參加了最後一場全國大賽，也算是中學網球的完美謝幕。從梅雨季越過盂蘭盆祭一路延續至盛夏的比賽，充斥著白晝，蟬鳴和花叢背陰處花期漸長的紫陽繡球。
青學與立海的最終對決，所謂三年一輪回。當幸村終於手持冠軍獎杯走下席位時，青學的各位出乎意料一擁而上，兩所學校二十來名隊員同時笑鬧著抱作一團。
這或許便是夏日完美的終結。
不二與其他三年級生在那個夏季的末尾提交了退部請願書。
「畢竟也要參加聯考。」他微笑著解釋，「況且，也該是把一切交給後輩們的時候了。」
他靠在教學樓的窗邊，夏日裏明晃晃的寂寞悄無聲息地統轄了這個城市。我走上前去同他一起望向窗外的球場。
桃城，海棠，裕太，越前。他們揮拍，奔跑，腳下被日光拖下長長的倒影。
他們手中所掌握的，是青春無限的可能。
在青學的最後的半年始終在一種奇妙的氛圍中度過。終於意識到時已經臨近畢業禮，回首望去，曾經忐忑的聯考早在幾星期前便已結束。
我最終考取了慶應義塾——那是父親的母校。不二與手冢則不負眾望進入了東大。
「不愧是周助呢~」由美子感嘆。裕太也難得安靜地端坐在一旁，眼神柔和笑容真摯。
畢業禮就像是三年前的那場翻版，只是心境稍許有了變化。儀式結束前不二偷偷塞給我一樣用手帕包裹好的物件。
「先替我保存著吧。」他眨眨眼小聲拜托。
我一眼掃過他制服外套胸前扣子被扯去後露出的線頭，頓時心領神會。
畢業分別的傷感籠罩在禮堂上空，甚至讓我忘記去小心猜測這一句拜托中的含義。
典禮的最後是手冢的學生代表致辭。我看著他制服筆挺地走上台去，僅半小時後上面的紐扣便在禮堂門口被爭搶一空。「果然呢~」不二聳肩，同樣脫下自己沒了扣子的外套挽在手肘上。
回頭忽然看見低年級的女生們正目光灼灼看向自己的襯衫，忙又把外衣套上。
我掩嘴偷笑。
一切結束後全班由森井帶著去河村家的壽司店小聚——據說森井是河村一年級時的班導。
一席人最後竟喝起了酒，打打打，吵吵吵。熱鬧的氣氛讓人幾乎辨不出這是離別前夕。
我與不二和手冢靠在一旁抿著清酒，鏡頭的橫切面裏我只清醒地意識到兩點。
我沒醉。我沒有哭。
回家時我與不二同路。我們並排走在去電車站的路上，對著手上的畢業卷軸若有所思。沈默良久，最後還是不二開了口。
「出去走走吧，怎麽樣？」
事後想想，這或許才是我們第一次單獨旅行。
十二.夏模樣
我們開始在東京都內四處遊蕩。
澀谷，新宿，池袋，六本木。時而步行時而搭乘電車，漫無目的，像是要踩遍東京每個角落。
工作日午後的電車出乎意料的擁擠。我斜倚在車門邊的位置，透過窗玻璃不僅可以看到窗外已經熟悉的街景，還能看見我自己的倒影。
不二站在我的身邊伸手抓住護欄，在人群中為我留出一片空間。
漂亮的發色與瞳色，溫柔精致的側臉，他依舊是那麽純粹美好的少年。
或許是因為畢業禮的關系不二隨身帶了相機。於是我們便像外鄉人一般擠在澀谷的八公犬前合照，或是在池袋仔細打量那呆頭呆腦的石質貓頭鷹，討論《池袋西口公園》中名叫水野俊司的少年是用怎樣的手段才將這樣一個重量級單位活生生竊走。
我們時而正色時而大笑，我不知道街上的人看見我們這兩個還身穿制服的高中生會作何感想。我背過身去撐了撐頭，回想起剛才的一切，我想這可能是之前酒精的緣故。
逛遍小半個東京都後不二忽然提議去神奈川看看。理由簡單直白。
「我想去看看你生長的地方，神奈川縣的藤澤市，你以前提過。」
他咧嘴攤掌，又順手指了指不遠處的電車站。「和我一起搭山手線，或者回家，如何？」
我毫不猶豫選擇了前者。
只是由於電車線路設置的問題，我們終究還是將目的地改為與之相鄰的鐮倉。特意在站台上一路走至最前端，果然不負所望地踏進一節空車廂。窗外的風景伴著電車與鐵軌間的咯吱咯吱聲一閃而過。微晃著的車廂內，冬春交接時節午後的陽光懶洋洋的撒滿一地。
行至江之島附近我隔窗向外望去。海。海。海。綿延不絕的，蔚藍的大海。
近午的海灘上少有人來。沙灘上留下我們孤零零的兩排足跡，看不見源頭也望不見盡頭。我們隔海眺望遠處江之島上的燈塔，清新的海風灌進肺裏，伴隨著嘩嘩的潮聲像是要把人吞沒。
我不顧不二的反對脫掉鞋襪踏進海水裏——我不知道那是哪裏來的沖動。
可畢竟還是冬末初春的天氣，冰涼的海水刺得我心裏一陣發涼。
我回頭對站在不遠處的不二做了個失算的表情，又反覆在海水裏踏了幾下，終於還是適應了下來。
我又想起了幾年前，我也是和仁王一起站在這相同的海岸線上，看著這同樣一片神奈川的海。甚至在更久遠的過去，年幼的我是否也曾和現在一樣，站在及踝的海水裏沿著海岸小步奔跑，浪花輕柔拍打腳背，激起層層白色的泡沫。
六歲前的我。十四五歲的我。十七八歲的我。
不一樣的心境，不一樣的生活，不一樣的身邊的人。
一瞬間我竟真切而莫名地感知到了自己身上的成長與蛻變，說不清的原因。
日光在海面上投下斑駁碎光。有海風迎面吹來，將我的長發胡亂吹散。用手撥按頭發的時候聽見不二在背後叫我，回頭時只看見不二站在那裏，栗色的頭發同樣被微微吹亂，眼裏則映著湘南的晴空。他對我舉起相機，緊接著閃光燈一下子晃花了我的眼。
——哢嚓
楞了幾秒，我才終於憋出一句話來。
「不是逆光的話……閃光燈似乎不需要吧……」
但那一刻我真正想說的話，顯而易見並不是這句。
※
暮色四合時我們踏上歸途。
電車不斷靠站，車裏的人像潮水般慢慢褪去。走出車站時已是傍晚，夕照染紅一片天空，濃重鮮亮的顏色仿佛隨時會滴落。
我與不二說笑著一起穿過他家庭院，打算去取之前裕太允諾過借給我的漫畫。
開門後卻意外地在玄關遇見由美子。她擡手將臉旁的卷發捋至耳後，側身對不二耳語了幾句，接著便不由分說將霎時間滿臉驚訝的不二推入起居室。然後她走向我小聲開口。
「裏乃，雖然有些不好意思，但這是我們的家務事，你能稍稍回避一下麽？」
我點點頭，重新旋開門把躬身與她道別。
晚飯後我幫著母親收拾碗筷，然後起身走出屋子。
既沒有回房也不關註會客室電視機裏的任何節目，只是盤腿坐在屋外的回廊上，心神不定的樣子。夏日裏掛上的風鈴忘記取下，此刻在夜風中叮當作響。我不知道自己在擔心些什麽。
一直到很晚才終於接到不二的電話。
「沒什麽。」他淡淡回應我的詢問。「只是來了個許久不見的親戚罷了。」
我回想起剛才離開前在玄關處看見的陌生男式皮鞋，心裏像是有了底般兀自一松。
我沒有再將這件事放在心上。
距離正式進入大學還有一段時日，期間我沒有回到在聯考前辭去職務的西餐館，而是決定去商業區的書店幫忙。店長是個好脾氣的中年男子，常能看見他靠在櫃台前翻看當日的報紙。偶爾對著上面的內容嘖嘖咂嘴，臉上卻始終帶著笑意。
「哎？慶應義塾麽？」
某次談及我的學校時他驚訝地睜大眼，旋即瞇起眼來溫和地笑。
「真是巧呢，那裏也是我的母校。」
空氣裏彌漫起尷尬的因子，店內有著褐色花紋的胖貓則懶洋洋地縮在墻角，驕傲地瞇起琥珀色的眼，審視著周圍的一切。
我一時語塞。眼前的店長畢業於慶應卻最終選擇以開書館為業，對此我不知該如何評價。
「你一定覺得我這個歐吉桑很沒出息吧，神崎。」
似乎是看透了我的心思一般，他忽然哈哈大笑起來，言語中卻並沒有流露出絲毫介意。
我尷尬地笑笑沒有搭話，而是選擇繼續傾聽。
——我啊，國中的時候因為矮小常受欺負，只有書是我唯一的朋友。也就是從那時起我下定決心，除了家庭，今後的人生還要與書作伴。
——從慶應畢業後我嘗試過許多工作。普通白領或是公務員，只是沒有一件幹得長久。最後貴子，也就是我妻子提議讓我放手去幹。結果如你所見，這家書店已經在這裏存在了15年。
——雖說這樣說或許有些誇張，但我確實已經擁有了我夢想中的生活。
——人們總是說不能抱著夢想過一輩子，其實許多時候並不是因為夢想遙不可及，而是害怕夢想在現實中變質罷了。
——如果你願意聽的話，神崎，如果有了夢想，請一定要拿出勇氣去爭取。絕不能被身邊的其他事絆住了手腳。
聽完這些後我退後一步，彎腰向店長深深鞠了一躬。
與預料中一樣，他像是炸了貓的毛一般跳起。
「別別別這麽誇張，神崎！這些不過是我的經驗而已！」
他說著連忙把我拉起，「有這些工夫還是快去整理書架吧，你這孩子。」
我笑著點頭說好。
我的夢想，不二的夢想，裕太的夢想。這些我們真的曾認真考慮過麽？
午後店內進出的人漸漸多了起來。我將一打攝影集擺上書架的時候忽然被人按住了肩膀。
回過頭不出意外地看見不二。
「環境還真不錯呢，這裏。」
他笑笑，扭過頭去四下打量周圍的布置。除去墻上嵌著的墨綠色鐵質書架，最新販售的圖書雜志則被平鋪在店面中央的木質長櫃上。
頂上的吊燈據說是早些年特意淘來的古董貨，空氣裏彌漫著淡淡的紙香。
我應了一聲後繼續整理，不二也不多言，自顧自翻起了架子上的圖冊。
原本縮在墻角的花斑貓不知何時站起身來，一路邁著輕巧的步子上前蹭著我的腳。
我蹲下身去捋捋它的光潔的皮毛，一個仰頭，視線停留在不二手中的畫冊封面上。
「這是——」
「夏卡爾。你知道麽？」似乎是驚訝於我的反應，不二朝我晃了晃手中的畫集。
「算是吧。上星期才在電視節目裏看過他的介紹。」
我拍拍膝上的灰直起腰來，順手接過不二手中的畫集。
夏卡爾，出身於猶太家庭的俄國畫家，他筆下無論明亮鮮麗的風景或是飽含個人情感的肖像，無不充滿幻想的奇妙色彩。但他本人卻並不喜歡“幻想”和“象征主義”這樣的評價。在他看來，他內心的世界恐怕比眼中所目睹的更加真實。
「但最特別的是，夏卡爾他一生都堅持以妻子貝拉為模特。對他而言貝拉就是他藝術世界裏的繆斯。」
「確實，可不像畢加索，一輩子至少有五六個繆斯，簡直比換衣服還快~」
討論至興頭我們不禁笑出聲來。緊接著背後傳來店長的咳嗽聲。
「咳咳，神崎，現在可是工作時間。」
我連忙將不二推向書架另一側。
閑暇時我也會坐在街頭球場邊看不二與同伴打球。本校的手冢菊丸，冰帝的忍足，不動峰的橘，甚至還有立海大的幸村等人。
遇見仁王並沒有想象中那般尷尬，被捉弄然後掙紮，一切都像是回到了從前。
期間還曾遇見過一個淺色頭發的男生，眼眸明亮笑容溫和，與不二很是熟識的樣子。
「我叫佐伯，佐伯虎次郎。」他一手攬過身旁的不二咧嘴介紹。
「搬去千葉前我們可是發小喲~改天告訴你他們兩個小時候丟臉事，啊哈哈~」
這段交流最後以不二丟給佐伯的一個意味不明的笑容告終。
只是我依舊不懂網球，多數時候總是膝上攤著雜志，偶爾擡頭看那些熟悉的少年們在漸暖的天氣裏奔跑揮拍，怦怦的球聲與喘氣聲，鋪天蓋地的活力像是要把周身的空氣都點燃。
然後我便在適當的時候遞上飲料毛巾。
日光明朗，天邊是層疊的雲。
在短短幾星期內不斷遇見不同的人，像是對這些年來的種種進行一場回顧。
那天臨走前我與不二一起整理球拍，偶然一個擡頭，在看見不遠處那個熟悉的身影時我驚訝地一把扯住不二的衣袖。
「快看！——」
觀月站在那裏向我們微笑，整個人籠罩在澄澈的日光中，翠綠色的瞳孔一派清明。
依舊是纖長的身材，只是骨骼的形狀已經由男孩成長為男人。
墨發微卷，清秀的面容較之以前更多了一分成熟。
「我考取了早稻田喲。」
他走上前來向我頷首微笑，猶豫了一下，還是向不二伸出手。
說話間卻意外地感到肩膀被不二輕輕擁住。
「歡迎回來。」
僅那一個擁抱，便足以抵過萬語千言。
十三.舊時光
之後三人一起去楠本店裏吃飯。
記得高中時曾在那裏工作多日，今天卻是第一次以客人的身份登門。
我端著紅茶嵌坐在落地窗邊的沙發上，中午的日光很暖，透過窗玻璃洋洋灑灑鋪了一地，照得人心情也莫名大好起來。
顧客不少，店內的氣氛卻依舊如往常般沈靜。靜謐的空間裏傳來年邁老者沙啞的歌聲，婉轉而悠遠。我記得這首歌。某部法國電影的插曲，曲子叫《guilty》，至於電影以前還曾與不二一起看過。
具體的情節已經忘記，只記得畫面中漂亮的女主角，以及那交織在各種色彩與光線中的，古老美麗的巴黎。
不時有包括店員在內的女孩們小心打量我身旁正交談著的兩個少年，面色緋紅與交頭結耳者皆有之。我托著下巴看向不二與觀月，同樣是額發柔軟眉目精致，一顰一笑淡定而悠然。
談到觀月考回東京的決定時他淡淡一笑。「早稻田可是我從小的夢想。」他笑著解釋。
「但是你的家人……現在不都在大阪麽？」
「對。但畢竟家人一直都在，夢想的話，如果不抓住可就沒有了哦。」
詭辯般的解釋。我聽得懵懵懂懂，不二卻笑得一臉讚同。
中途不二起身出門去接一個電話，我循著他的背影看向窗外。
走神間便聽見觀月放下杯子，我回過頭去，只看見他調整坐姿隔著桌子向我這邊微微傾身，瞳孔翠綠澄澈得像是純正的薄荷腦。
「你們兩個……現在已經是那種關系了麽？」
他笑著詢問，纖長的手指嗒嗒敲擊台面，開門見山毫不拖沓。
我一個措手不及，手裏握著的玻璃杯底匡當一下砸在桌上。
「才不是……別亂說！」
周圍的目光瞬時又增加幾道。我穩了穩情緒，連忙壓低聲音反駁。
「呀，隨便問問罷了，心虛什麽。」
見我一臉戒備，觀月向後靠坐在沙發上玩味地笑，手指像以前一樣繞上額前卷曲的黑發，唇角的弧度將整張臉襯得越發精致。我一時語塞，只能用眼神將他死死固定。
僵持不久，像是終於看夠了我臉上不滿的表情，觀月忽然低頭哼哼輕笑出聲。
「別擔心~」他伸手推推我的額頭，「以後總會是的~」
「……你又想說什麽？討厭的觀月先生。」
「恩哼哼，我的劇本，可從來沒有出錯過喲。」
我張口結舌，所幸不二適時回來。
「怎麽了？」似乎是察覺到了氣氛中的微妙，坐下後他轉向我詢問。
我避開他的視線悶哼了一聲搖搖頭，將玻璃杯擋在臉前裝作在喝。觀月則依舊在笑，咧嘴撐頭對不二擺手。
「沒什麽，這家夥只是太高興了。」
我伸腿在桌下用力踹向觀月，然後心滿意足地欣賞他忍痛到內傷卻依舊死撐的別扭表情。
觀月提出要見見裕太。付賬時我們三人爭論許久，最終還是我起身一把奪過點單，招呼最近的服務生。來人是以前打工時熟識的杉村，她朝我眨眨眼，將應付帳單遞給我。
「店長說了，免半單哦~因為裏乃你以前很努力呢~」
我回頭望向楠本，正遇上她向我微笑。笑容如記憶中般溫柔。
現在才慢慢察覺，我的生活正在不知不覺中慢慢聚攏成一個圓滿的弧。
※
出門時不二說有事先走，於是我便與觀月同行。
找到裕太不出意外是在青學的網球場，彼時正是假期，校園裏空空蕩蕩不見行人，遠遠便聽見球場內的陣陣喧鬧與球聲。似乎是剛結束了一場練習賽的緣故，裕太正盤腿坐在一旁的長椅上，手握水壺頸掛毛巾微微喘氣，像是很累的樣子。
球場上的越前與桃城正打至膠著，球聲揮拍聲淩亂的腳步聲交織在一起，只是難舍難分間兩人卻還是不忘向對方挑釁。
「阿桃前輩你就認輸吧！」反手揮拍。
「小不點以才是！」大力回擊。
「什麽小不點，我可是已經快比你高了哦！」扣殺。
越前將球拍扛在肩上朝桃城揚起嘴角，琥珀色的瞳孔裏映著桃城一臉抽搐，那樣子一如既往可愛又欠揍。
擡眼間註意到鐵網外的那兩個女生，似乎是和越前同級。長辮子的女孩聽說是龍崎監督的親孫女，此刻正抓著鐵網一言不發，面頰上是羞赧的粉紅；另一個則是她的朋友小阪田，以前曾聽不二說起過。總是蹦蹦跳跳活力四射的樣子，讓越前也頗為無言。
只是相對下來我還是更喜歡小阪田那樣的女孩。對愛和恨的表達都直接而熱烈，有時也讓人相當羨慕。
裕太見到觀月的第一反應是從長椅上跳起，接著像很久以前那樣一個躬身大聲問好。我偷偷地笑，看著觀月臉上一瞬間的尷尬。然後他清清嗓子，俯身握起裕太包裏的另一支球拍。
「要打一局麽？」
裕太當即咧嘴答應。
我坐在球場邊看著場上的兩人，頭頂上的雲朵被陽光嵌上一道金色的邊。一眼掃見球場入口那棵古櫻樹，光禿禿的枝桿上竟已冒出點點花苞。
回想起剛才在風裏嗅到的味道，這一個春天終究還是來了。
我原以為生活就會這麽平淡地延續下去，卻沒有料到這背後的其他戲碼。
那天裕太跨進書店大門的時候我著實吃了一驚。
「這裏可不買漫畫哦。」我上前好心提醒，然後意料之內被他飛過一個刀子眼。
「都什麽時候了你還有閑心開這種玩笑！」
裕太蹙眉壓低聲音，「老哥他要去國外的事，別說你一點都不知道。」
我臉上的笑容瞬時凝固，詫異間除了搖頭之外不知該說什麽好。裕太先是不可置信地打量我，接著嘆了口氣簡單說明一番，大意是那天來不二家的親戚早年移居國外，某次見了不二的獲獎作品後驚覺只有去國外才能有更好的發展，於是便趁回國來向不二征求意見。
「那他答應了麽？」我連忙問。
「不是很清楚，你也知道老哥那脾氣，什麽都藏得好好的。」
裕太聳聳肩，卻又立馬換上另一副神色。「但是你覺得，這樣的機會有誰會放棄？」
「這樣麽……」
心裏很睹腦裏很亂，原因顯而易見。我側過身去繼續整理書架上的書，「那麽恭喜他了。」
聯想起這段時間來不二身上隱隱的反常，忽然五味雜陳。
混沌間後腦卻又忽然被裕太用力推了一把。
「餵餵，我大老遠的跑來就為了看你這種反應？懦弱也要有個限度啊你！」
「那你還想讓我怎麽樣？厚著臉皮挽留麽？我又不是你們的家人，牽扯到這種問題怎麽說你們才更有發言權吧。」
我淡淡回應，卻依舊沒有回頭。
事情的結果是裕太憤憤地將一本影集扔在我手裏。
「把這看完了再說話吧。」他邊說邊向外跑，「先走了，下午還有比賽。」
※
我隨手將相冊擺在一旁。
人終有聚散，而今不二終於也要開始追尋自己的夢想。
窗外陽光明朗依舊，空氣裏開始彌漫起淡淡的花香氣。花斑貓縮在角落裏輕輕打鼾，偶爾舒展身子像是做了什麽好夢。我將架上的書抽出又塞進，心思卻始終不在當下。
身後逐漸傳來腳步聲，回頭只看見店長端著陶杯一路踱至我身旁，拿起影集嘩嘩翻看起來。
我沒有阻止，繼續對著書架旁落地窗外的風景發呆。路上行人來來往往，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路要走。視線呈仰角時恰能看見書店上空飄過厚重的雲，光線一下子昏暗起來。
正專註時店長卻突然出聲。
「我都聽見了哦。是關於上次來的那個男孩子吧。」
「……不好意思，讓您看笑話了。」
「沒有的事。」他微笑，又抿了一口杯裏的玄米茶。
「只是剛才那孩子說得確實沒錯，這次的事，你可逃不了幹系。」
「……為什麽？」
蹙著眉扭過頭，正遇上店長將相冊遞給我。封面上是燙金的OUR DAYS，其實很久以前便在不二房裏看過。內容無非是我們三人日常生活的影像，從國小至今，包含了許多次節日許多次旅行，單人或是合拍都有。
只是翻到最後那頁時我卻忽然看見之前畢業禮那天拍下的照片。
澀谷，池袋，湘南海岸，腦海裏的記憶漸漸清晰起來。
鏡頭裏的我與不二一起咧嘴微笑，鏡頭裏的我站在湘南連綿的海岸邊回眸，長發揚在風裏，日光從頭頂灑落，藍色的水手服與大海相融。
我看見相片下端的標註。MY BELLA。
窗外忽然喧囂起來。雲朵扯開一角，淺金色的光芒霎時籠罩萬物。
光線透過落地玻璃流淌進書店，一點一點爬上墻面，澄澈而透明。
「想做什麽就去吧，今天算你公休。」
按響不二家的門鈴時是由美子開的門。
「周助他不在呢……」她打量了我一番，似乎是猜到了我的來意，俯身向我微微一笑。
「周助送他舅舅去機場了，在他舅舅登機之前，還是有挽回余地的哦~」
「可是……」
「我送你去吧。成田空港麽，我剛好要去千葉見一個老友。」
從沒有覺得都內至千葉的距離是那麽長。由美子沈默不語，我則靠在副駕駛座上打開車窗，左手肘擱在窗上撐頭望向外邊。
暖風夾著隱隱的花香迎面吹來，那一瞬間我忽然為自己的貿然行動忐忑起來。
在候機大廳外下車，由美子大致向我描述了一下航班班次與方位便驅車離開。
「有事隨時打電話給我。」我點點頭，開始在人群中尋找那熟悉的身影。可那終究只是徒勞。當機場的播報員報出我所尋找的班次將在幾分鐘內起飛時，我終於選擇了放棄。
他與他的夢想，我沒有資格幹涉。
回家前我打算到處走走，一方面也算是散心。那些在心裏壓了那麽多年的東西，現在終於到了放下的時候。路旁是連綿的田野，植滿及腰的不知名作物。當風吹過的時候，放眼望去就像是綠色的波浪。我看得出神。
然後我再一次看見不二。
※
不二說，你怎麽會在這裏？
我說，這些事之前你為什麽不願意告訴我？
我們間的對話，都變成了疑問句。
田野中綠色的波浪在風中翻滾起伏，空氣裏盡是好聞的植物氣息。相隔五米的距離，我們僵持而立，誰都沒有再前進一步。不二就站在那裏，衣角被清朗的風微微掀起，頭頂枝葉搖曳，點點碎金灑滿他的發稍和肩頭。
他楞了楞，像是在思考什麽。然後忽然間笑了起來。
「是裕太他們對你說了些什麽麽？」他邁出兩步翹起唇角，湛藍色的瞳孔裏映著千葉的晴空。
「你被騙了喲~我啊，一開始就什麽都沒有答應過。」
像是被什麽砸中一般。那一瞬間我竟不知道該說什麽，該做出怎樣的表情。
令人窒息的沈默，但最終我還是選擇了開口。
「但是攝影……」
「不是哦。」不二出乎意料打斷我的話，眉眼彎彎。
耳邊忽然傳來巨大的轟鳴。頭頂上空飛機的尾翼劃過長空，將流雲撕扯成絮狀的碎片，也留下一道白色的痕跡。
一片嘈雜中我只看見不二緩緩向我走來，他的嘴唇翕張，臉上是我所熟悉的微笑。
轟鳴聲漸漸遠去。四下安靜下來，時間安穩地摳在指甲縫間，致使無論多少年後的這個季節依然如此，綠色的植物在這塊土地上瘋狂的繁殖蔓延。
不二曾經說綠色是希望的顏色。
我擡手捂住嘴，然後眼淚很沒用地怎麽都停不下來。
我想在那之後又過了許多年。
二十五歲披上嫁衣，姓氏由神崎改為不二。二十六歲的夏天女兒愛海出生。我們搬至八王子附近的一棟和式宅子，那裏坐落在中野的半坡，眺窗能看見坡下的民居細川與樹林。
從遠處看，大片大片都是濃郁的翠綠色，停在那裏猶如驚心的海，一整片集結成汪洋。
我沒有選擇做家庭主婦，而是供職於一家建築設計事務所。不二則成了都內一家著名醫院的主刀醫師，精湛的醫術與溫潤的笑容都已成了他的標志。
攝影則繼續作為愛好而存在——其實這一切，當初當他考取東大醫學部的時候我就該料到。
由美子的雙胞胎兒子已經快上國小，裕太則出乎意料選擇了酒店業，近兩年正被公派至悉尼進修。愛海出生的當夜我們便接到了他的電話，那語氣聽上去別扭也有那麽些氣急敗壞。
「太狡猾了！——那小鬼該由我第一個來抱阿——」
我們想像著他西裝革履的樣子配著如此孩子氣的語氣表情，不由相視笑出聲來。
夏夜祭的時候我們並肩坐在屋外的回廊上，頭頂上的風鈴發出細碎的輕響，那是夏天獨有的丁零聲音，風很幹凈。
夜晚時遠方的多摩川邊有巨大的花火騰空而起，繽紛的色彩渲染了小半片天空。
不由想起了多年前的那個夏夜祭，然後時間軸一路向後拖動，直至千葉碧藍的晴空之下。
記憶裏被劃下深深淺淺的印記，即使多年之後都無法忘記。
我們經歷了多少舊時光，我們又共度了多少流年與曾經?
還記得那年在千葉碧藍天空下低語。不是我愛你，抑或是我想留在你的身邊。僅是淡淡的只字片語，當他翹起唇角語調輕揚，一切便已了然於心。
——我的夢想在這裏。
這是這個男人所說過的，最柔軟的情話。
舊時光●全文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