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 1
平心而論,我不想做個傘匠——這個文縐縐的字眼是師父的愛好,大多數夜兔更直率地稱呼我們「做傘的」,師父是做傘的老頭子,我是做傘的小姑娘。
在我看來,「傘匠」這個沒有實用性的虛名就像「好人」一樣,只不過是無法抗拒現實才矯飾可憐的自我滿足,遠不如飽餐一頓來得重要。師父像我們夜兔本能地追逐「最強」一般苦心孤詣,想要在制傘一途上登峰造極、成為巨匠級人物被街坊鄰居家那幾個調皮搗蛋的小鬼恭恭敬敬地尊稱一聲「匠師」,我看在他身殘志堅的份上,一直違心地幫他呵護著這個營養不良的夢想。
師父是個沒有雙腿的廢人。對生性蹦跶的夜兔來說,斷手斷腳從來算不了什麼,雙腿斷了還有手臂可以戰鬥啊,即使戰死也比做個縮頭烏龜要好。師父廢的是我們夜兔一族世世代代構築成骨骼、流淌成血液的戰意。
我和師父不同。我毫不期待一勞永逸地做出堅不可摧的傘,傘是夜兔手中的道具,追逐最強的道路不該被道具限制了腳步。破損了修理,折斷了再做,手中的傘除了防曬,只要強度足以匹配實力,夠用就好。
我渴望強大,沒有理由的,不需要理由的,即使沒有經歷過也仿佛置身其中的漫天廝殺,酣暢淋漓的調動全身肌肉戰鬥,耳朵裡鼓動著心髒跳動、血液汨汨流動的聲音,我渴求這一切,與炎炎沙漠中渴求防曬霜無異。
師父不肯認可我的理想,即使它只是夜兔悸動的本能。師父執著地想要打消我的衝動,他說我只是年輕,血氣方剛頭腦發熱,長大了就會理解他的苦心。我今年7歲,可能有點兒早熟,算不算血氣方剛不清楚,我清楚的是,師父不會理解我心中的苦悶焦躁。他比老媽子還啰嗦地一次次拎著我說教,我忍不住要認真理論的話,他立即就會想起十萬火急的事情,比如上廁所,或者上廁所,以及上廁所。
我很泄氣,很失望。師父不僅不能期待,還要提防他拖後腿橫加阻攔,我想成為強者,我需要一個契機。
————
星海坊主先生是師父的熟客——自從鳳仙老板將鎮上另一個既會做傘又會打架的中年大叔帶上春雨的海賊船,師父就成為鎮上碩果僅存的做傘人,以打怪做佣兵等方式養家糊口的夜兔們都是師父的熟客。
星海坊主先生今天來修傘的時候,帶著一個小尾巴。小尾巴有一頭橘粉色的碎發,長度稍微超過下巴,額前發際正中豎著一綹不服輸的翹毛,在看上去毛茸茸軟綿綿的頭發中特立獨行;蔚藍的眼瞳仿佛清澈見底純淨無暇、顏色絢麗到極致的丹泉石,珍珠般細膩白皙的膚色閃耀著屬於健康朝氣的光澤;粉嫩的嘴唇抿成線,輕巧一彎就填滿了甜甜的笑容。
星海坊主先生把粉雕玉琢的小尾巴拉到身前,神情毫無疑問是驕傲自滿地介紹:「這是我兒子,神威。」
站在師父身後推輪椅的我不爭氣地表現出了驚詫和震顫,於是星海坊主先生更加驕傲自滿了。
身為顏值在夜兔一族男性的平均線上下浮動的星海坊主先生的兒子,這位神威小朋友生的溫潤如玉、顏值遠超夜兔一族男性的平均水准,想來星海坊主先生娶到一位沉魚落雁閉月羞花的美人做妻子,而神威幸福地遺傳到了母親的容貌。
我本來很有伸手戳一戳神威頭頂那撮毛、捏一捏神威滑嫩臉蛋的念想,看到星海坊主先生得意洋洋地炫耀兒子,愛萌之心迅速被不服輸的意志取代。
師父說我的父親顏值甩過男性同胞們一個鎮子的距離,母親雖談不上風華絕代、至少保持了夜兔一族女性普遍的「溫婉優雅」。具有先天優勢、後天也沒有遭遇不測長成歪瓜裂棗,我認為即使面對這樣可愛的神威,我也應當鼓舞自信、堅守陣地不輸氣勢。師父顯然比星海坊主先生好看,我不能在長相這一項給師父丟了臉,讓他在星海坊主先生面前抬不起頭。
對師父不滿歸不滿,在更為嚴峻的外部矛盾面前,放下內部矛盾一致對外,我一直是這麼深明大義的好徒弟。
於是我斂眉對著神威淺笑。師父和鄰居家的阿姨們都說我這麼笑的時候特別可愛,臉頰會露出兩片薄薄的酒窩,五官柔和靈動而富於生氣。我一向希望能笑得飽含令人聞風喪膽的殺意,所以不怎麼淺笑。今天為了展現足夠的美麗而笑,嘴角勾的有點兒牽強,只好笑得更加燦爛一些。
我對神威笑得柔曼,實則笑裡藏刀。但刀鋒似乎不夠銳利,凜然之氣不知是沒能正確傳達給神威,還是傳達了卻被他丟在一邊踩在腳下,他眯起眼睛笑得更甜。我只好也笑得加倍燦爛。
然後,師父露出感慨良多的欣慰表情,用布滿粗繭的厚實手掌慈愛地摸了摸我的頭。
我感覺師父是不是誤會了什麼……
因為抬頭看師父,我停下了快要抽筋的笑。神威一定是覺得不能就剩他自己孤零零地傻笑,跑過來抓住我的左手,仰起嫩白的小臉,露出怯怯的期待模樣,握緊我的手撒嬌似地晃了晃。
就算神威露出讓我想咬一口嘗嘗的嬌羞態,我也不會動搖我堅定的立場。神威這種走在街上會搶走阿姨們愛憐視線和愛憐視線背後小點心的小鬼,我怎麼可能簡單笑笑,就與他為善。師父欣慰地太早了。
只是,這矮我半頭的死小孩手勁真大,握我的手握得真心實意的緊,快要把我的骨頭捏碎了啊……
星海坊主先生恐怕誤會了他可愛兒子對我的「一片盛情」,眼含熱淚連連點頭。
於是不等我發表意見,沉溺於表像的師父和星海坊主先生就無比放心地留下我和神威,去工房修傘了。
已經不需要假裝親近,神威卻依然牢牢握著我的手不放,笑容如沐春風般清爽。
「我叫神威,大姐姐(重音)你呢?」
神威的聲音清軟輕甜,比敲擊輕盈的辰鐵礦晶空靈,比溫潤的月河石相互碰撞清脆,煞是好聽。
我的內心一片澄澈空明,抬起右手掐住神威半邊臉頰,調動面部肌肉露出一個大大的親切笑臉。
「哎呀,7年不見,你已經長這麼高了,星海坊主先生家的孩子。」
我將視線從神威頭頂掃過,可能哪裡來了點風,微微吹動他頭頂那根呆頭呆腦的毛。
「我還在媽咪肚子裡大姐姐就認識我了,我們真有緣。」
神威天真無邪地對我眨眨眼睛。
互相堆砌笑容暗下力氣地瞪了一會兒,神威率先松了手。
血液通暢奔湧的麻木讓我有一瞬間松懈,神威精准地抓住時機,抬腿橫掃將我絆倒,扭住右手反剪到背後,膝蓋頂著脊梁骨把我壓制在地。
心髒一瞬間收緊,空氣仿佛變得稀薄,血液遲疑地停下步伐,帶來細小電流流竄的麻痹和輕微痛楚。時間就像放緩了一步,然後加速向前歡快地跳躍。大量空氣急速湧入胸腔,心髒劇烈收縮擴張,猶如滿懷熱情的激烈鼓點。麻癢的酥軟遍及每一寸血肉,迫不及待地吶喊著,躍躍欲試。
我想戰鬥。
蟄伏的本能被喚醒,仿佛有什麼烙印在記憶深處被遺忘的角落,帶來莫名的熟悉,以及令我懷念的雀躍殺意。
我想觸摸神威血液的溫暖,親吻屬於神威的美麗血色。
「我喜歡你,神威。」自然地揚起嘴角,痛快的笑容應當是我想要的恣肆,「你真是一劑良藥。」
眼角的余光瞄向神威,他因為我突兀的轉變而睜大眼睛、摸不著頭腦的模樣十分順眼,真心可愛。
「素,我的名字是素。潔白、樸素的素。」
愉快地交出名字,左臂、右肩、腹部、膝蓋、腳尖同時用力,用躍起的力量將神威甩開一條縫隙,以撐地的右手為軸,勾起腳背結結實實踢中神威。
神威用手臂格擋,凌空翻身穩當落地。他再次天真無邪地對我眨眨眼睛,泄露出一絲同聲相應的香甜味道。
「我也喜歡你哦,素。」
☆、S 2
「我喜歡你,神威。」
「我也喜歡你哦,素。」
我和神威情投意合,恨不得立即痛痛快快打上一架。可師父和星海坊主先生就在隔壁,我們斷然不能打起來,得繼續團結友愛。
神威收起架勢,頭上的呆毛輕輕抖動幾下,他變回溫馴純良的無害模樣。
這撮毛如此智能,如果可以收發隔壁星系擴散的電磁波信號,變成Wi-Fi該有多好。
神威的天線似乎知道我在好奇,越發精神抖擻。我滿懷它不是路由器的遺憾,然後怨念地後知後覺我根本沒有智能終端。
見我遺憾而怨念地盯著他,神威歡快地湊上來,再度握住我的手,撒嬌似的晃了晃。
才體驗過這小子下手的狠厲,他這副討巧做派讓我一陣犯寒,「嗖」地抽手搓了搓手臂,警惕道:「有話好好說。」
「行動為上,我們是夜兔啊。」
「夜兔動手不動口」,雖然我們有這樣的格言,但它本意是指在能動手解決的時候,我們不尋求以陰謀、詭辯等方式來勾心鬥角。神威這樣斷章取義實在厚臉皮,我決定嫌棄地白他一眼。
「你不說我也能猜到。」
「那你猜呀。」
神威依然站在離我極近的距離,但他放下手沒有繼續撓我的意圖,我就默認了他的站位。近距離觀察這家伙的臉,膚質仿佛研磨到最為細膩柔軟的銀月沙,飲飽了銀霜似的月光,凝成清瑩薄紗,賞心悅目。
神威的臉悅目歸悅目,我卻沒打算為此被收買。
「我知道我猜得對,所以不需要向你證明呀。」
我回想神威的做法,擺出天真無邪的表情眨眨眼睛,希望能成功給神威添堵。
「那你答應幫我嗎,素?」
迂回的道路被堵了一堵,神威根本不想解決,看也不看一眼爽快跳過,反而認真地詢問結論,眼中透露出熱切的光芒。
我就像一拳打在棉花上,緊緊咬合的肌肉突然斷開,松弛的無力感攪得五髒六腑一陣陣哀鳴。我板起臉冷冷道:「師父不給10歲以下的小孩子做傘。連我都不例外,所以星海坊主先生來托人情,恐怕師父不會松口。」
夜兔被稱為宇宙最強戰鬥種族,先天的身體強橫固然重要,從小投身戰鬥摸爬滾打更是重中之重。一般情況下,夜兔的小孩子過了10歲,就不再單純被當作小孩子看待,可以跟隨長輩外出參加佣兵任務,積累戰鬥經驗。
有了「一般情況」的標准,必然產生打破准線的存在,但不管目前獨自狩獵成功的年幼記錄是9歲還是8歲,或者神威有實力刷新這個記錄,這都跟師父沒有關系。師父不給未滿10歲的夜兔做傘,原因不明,卻是他不留余地的原則,我從未見過他破例。
小夜兔們也不是完全沒傘可用,畢竟偶爾晴天、出門防曬是很重要的。那樣的傘用普通的油布批量制作,平時就堆放在店門口,不算進我們「做傘」的業務範疇。
我們做的是戰鬥工具,堅硬的、纖軟的、延展性、致密性,千奇百怪的材料經由做傘人的手,洗練最為獨到的特性,鍛造成傘柄、傘骨、傘面的一部分,最後烤上防曬塗層,成為夜兔們殺人放火居家旅行的必備工具。
神威想要一把這樣的傘,參與不屬於小孩子的激烈戰鬥。他是不是自大我不確定,但有一件事情確信無疑:神威接觸到的做傘人只有我和師父,而師父不會滿足他的要求。
神威有求於我,正是我等待已久的良機。
我將臉板得更冷一些,抱起手臂從頭到腳地審視神威,重申道:「明白了嗎?師父不會給你做傘的,說情也沒用。」
「你來做呀。」
神威一副「這還用說」的腔調,用微微驚訝的表情譴責我的不懂事。
「……」
這麼丁點兒的小夜兔,這麼厚顏無恥沒問題嗎?我們一族的未來如果交到你手上就完了。
「我家的中年大叔其實不想讓我拿到傘,只是沒辦法反對媽咪才帶我來。有你在太好了,不需要『竭力拜托』你家老爺子了。」
神威眯起眼睛,笑容干淨明快。
「你想怎麼『竭力拜托』我師父,拿兒童傘去打怪嗎?」
兒童傘的材料脆弱不經打,就算是追隨夜兔的本能,這麼做也有點瘋。
「我是這麼『竭力拜托』媽咪的。」
「……就受這麼點兒傷嗎,小瘋子?」
我瞪著神威雙手手臂上的繃帶,一時消化不了反應遲鈍。
「這是曬傷,傘完全打壞了,只好用手遮太陽。」
神威很滿意我的驚愕,解開手上的繃帶,露出被灼得通紅的皮膚。
曬傷?只是曬傷!用那樣不堪一擊的工具,以這樣幼小的身軀,毫發無傷地完成了狩獵,不管獵物能不能排上危險等級,都驚人到可怕。
血液激烈地衝擊心髒,干渴的軀殼發出嘶鳴,細小的電流在全身游走一般,帶來陣陣酥麻和震顫。那種感覺又來了,我想觸摸神威血肉的溫暖,親吻他流血的肌膚。
「我幫你做傘。」
本應是神威有求於我,顛倒處境讓我有求於他也沒關系,這正是我夢寐以求的契機,我不想錯過他,不能錯過他。
「我幫你做傘,只要你答應我一件事,不論多少把傘,我都幫你做。」
正舔著手臂的神威停下舌頭,抬起頭問:「什麼事?」
我刻意留出短暫的停頓,端正臉色鄭重其事。
「教我打架。」
又是片刻停頓。
「沒什麼大不了的嘛。」神威歪歪頭,露出和「沒什麼大不了」不相稱的驚奇表情看著我,說:「只是,打架還需要學嗎?」
他這是赤果果地蔑視和嘲笑……
我一陣心酸,但荒廢了大把時間也是不爭的事實,我不想跟神威爭辯。
「你答應是嗎?」
「嗯,我答應你。」
神威爽利地點頭。
「那我們勾手指,說話不算數要吞千針。」
我伸出右手勾起小指。神威堆著笑臉不動,慢吞吞地開口:「你真可愛,素。」
我感到臉頰一熱。小孩子的把戲又怎麼樣!我就是偏愛這套做派,再說我本來就是小孩子,要你管!
「願意兌現的約定,即使沒有束縛也會兌現;不願意兌現的約定,即使發下毒誓也會找借口開脫。你不願意勾手指就寫保證書。」
我撇撇嘴要收手,神威卻又搶先握住。
「生氣啦?」
神威眨著漂亮的眼睛,頭頂的呆毛無風自動。他伸出還纏著繃帶的小指與我勾好,搖晃孤單的拇指,衝我笑得燦爛。
我冷冷地「哼」了一聲,伸出拇指和神威對著蓋了戳。
蓋好戳神威也不松手,舉著我們的「約定」迫不及待道:「約好了哦,什麼時候傘能做好?」
「要看你准備了什麼樣的材料。」
「准備材料?」神威一臉茫然,「我要自己准備材料嗎?」
「……」
我想我也是一臉茫然。
我該說什麼來打擊你,神威。
☆、S 3
「……綜上所述,做一把好傘需要好的材料,明白了?」
「嗯。」神威受教似的點點頭,「總之去找材料來就可以了吧?」
「虧你能說得這麼輕松……」
看著神威信心滿滿,我一陣頭大。
傘的結構不算復雜,主要構成部分是傘柄、傘骨、傘面,除此之外只有少許纏線和鉚接,以及我們夜兔特色的暗藏在傘柄中的槍膛。自從第一位先人前輩想到把槍融入傘的結構中,經過歷代做傘人的精簡改良,傘柄容括槍膛的設計已經渾然一體。
為了保證槍膛的性能,傘柄一向選擇剛性較好的金屬鑄造。傘骨可以使用和傘柄同一種材料打造,也有根據使用者的需要作出更換。傘面使用韌性好的獸皮硝制,劈出纖薄的層次,做成柔軟輕盈的料子覆蓋傘骨。
做傘的主要材料就這麼簡單易懂,稱得上麻煩的便是質量的好壞了,若是禁不住夜兔輕輕一握,誰也沒有閑情逸致做把傘供起來觀賞。
粗淺地給神威講解這些,是想引起他的重視,讓他明白想拿到一把結實耐用的好傘沒有那麼簡單,不是一句「你來做呀」全部推給我就了結了。實際上,做傘遠遠不是有了好的材料就可以高枕無憂的。
構造傘柄、傘骨、傘面的材料是基礎的主材,它們只是一個框架,為了真正成為傘的一部分,還需要很多其它材料的配合。就像單純壘起磚頭並不能成為房屋,還需要水泥凝砌、白灰粉刷、安裝門窗一個道理。
根據基礎主材的種類不同,與之搭配的輔助材料有所變化,鍛造的方法也各有不同。這些是做傘人經驗和技術的積累,是所謂的商業機密,是師父帶著我混飯吃的保障,不好跟神威多說,何況神威對我大部分的話左耳朵進右耳朵出,說了也白說。
雖然神威坐在那裡,儼然一副乖寶寶模樣,但他一定沒有用心聽,不外乎想著拿到傘以後暢快戰鬥的情形,我用神威頭上左晃右晃的呆毛打賭。
我嘆了口氣,幫神威的右手纏好最後一圈繃帶。
「另一只。」
神威乖乖縮回右手,伸出左手遞到我面前。
為了向我展示他手臂上並非皮肉傷只是曬傷而拆了繃帶,那之後神威就一直舔個不停。他像只毛茸茸的小獅子,用濕潤的舌尖舔舐受傷的爪子,一下一下,緩慢而耐心。我的注意力不受控制地跟著他粉嫩濕潤的舌尖滑動,一下一下,緩慢而……耐心全失。
我是敏感體質,比一般的夜兔更懼怕陽光,也更容易曬傷。曬傷後的皮膚像遭到針扎一樣火辣辣地、又疼又癢,那感覺我十分清楚。神威露出被焦灼的皮膚時,我就感同身受地豎起了寒毛;他舔舐手臂,濡濕溫熱的觸感仿佛也攀爬上我的手臂,一下一下,舔得我心底都癢了,蹭蹭蹭地冒出痛癢難解的焦躁。
我感到喉嚨干渴,於是給神威倒了杯水。想到神威很可能喝完水更有精神繼續舔來舔去,我自告奮勇貢獻出我的藥箱,講解的同時幫他塗抹治療嚴重曬傷的藥膏、重新綁好繃帶。我怕曬,所以防曬的准備和曬傷的修復做的齊全,從神威的反應看,藥效應當很好。
趁著右手換到左手,我拍了拍神威的手背,呼喚他的關注。
「我本來打算『借用』師父一點兒輔材,但你壓根兒沒准備主材,這個方法就行不通了。可是我告訴你需要找哪些東西,你也不知道究竟什麼是什麼吧?」
神威想了想,誠實地點頭道:「我不知道。」
「但是你很想盡快拿到傘,對不對?」
神威繼續點頭。
「我有個法子,所以……」
我拖長尾音,等神威表態。
神威仍然點頭,從善如流道:「我聽你的。」
「我們去『狩獵場』。」
念出「狩獵場」的音節在空氣中引發了獨特的震動,我的血液歡快流淌,嘴角忍不住上揚露出淺笑,「開心吧?」
聽到「狩獵場」,神威愣了一下,然後像星辰布滿天空一樣,綻開絢爛的笑容。
「我真的很喜歡你,素。」
*
師父和星海坊主先生從工房修完傘回來時,我和神威早已交換完計劃細節。師父見我有愛心地幫神威處理手臂上的曬傷,欣慰感動之余,很委婉地表現出一點點我對可愛的神威區別對待、我還這麼小就看臉會不會以後長歪的擔憂。師父的委婉我正確接收到,但完全不打算理睬,而星海坊主先生則順理成章地將師父的委婉理解為對神威的贊揚,一邊高興地謙虛一邊禮尚往來地誇獎我。
我擠出燦爛的笑容掛在臉上,暗暗瞪了神威一眼,用眼神表達「你看看你,都怪你平時不和小伙伴們友好相處,害得我被你家大人當做珍稀動物來對待」的憤懣之情。
我本來有些擔心這個復句無法簡單用一個眼神表達清楚,誰知一眼瞪過去,神威同樣掛著燦爛的笑臉、用同樣復雜的眼神瞪我、顯然傳遞著和我一模一樣的含義。
我略加思索,再瞪神威一眼,強調我只有五十步他卻有一百步,要笑也是我笑他沒有他笑我的份兒。這個微妙的含義神威再次分毫不差的領會,他繼續回瞪著我,吐了吐舌頭,申訴我和他完全是半斤八兩,不服?不服你來咬我呀!
如花笑靨下暗流洶湧,到了師父和星海坊主先生眼中,就變成了我和神威難分難舍依依惜別。身為動手不動口的夜兔,被人誤會到這個份上,大約也算得上一種境界了。
送走神威和星海坊主先生,緊繃的弦忽然放松,我反而覺得有些空落落的。然而興奮還殘留在血液中,手指一陣陣發麻,向我保證方才的一幕幕絕無摻假。
我終於,又走出了一步。
神威在第二天傍晚來找我,我讓他打聽最近要前往「狩獵場」的飛船,他已經調查清楚。
「最近的一艘出發時間是兩天後的晚上,接下來要排到半個月以後。可兩天後那艘飛船不返航,在『狩獵場』停留之後會繼續向星系外航行。要等嗎,素?」
「為什麼要等?」神威這個問題讓我有些莫名,「你不會以為我們能瞞過師父和星海坊主先生吧?去『狩獵場』就要大半天,這一趟少說要花費四五天時間,兩個小孩子失蹤那麼久總要去找吧?走的時候在港口留下一些蹤跡,等他們找過來接我們就好了。」
「這樣嗎……」神威的表情先是有些訝異,繼而明快地笑起來:「那就靠你了,可憐的素。」
神威的語調輕佻上揚,好像暗含了不屑和憐憫。我被他笑得心裡發毛,可再三深思也沒想通,我說的是人之常情,利用一下有那麼十惡不赦嗎?
我狐疑地盯著神威的笑臉盯了一會兒,盯地眼暈也沒讀出什麼有價值的信息。於是我得出結論:神威的臉仔細看更加漂亮,決定跳過這個莫名其妙的細枝末節回歸主題。
可神威卻沒打算放過我,豎起食指莊重表態:「不是你的錯覺哦,我就是在嘲笑你。身為夜兔,消失四五天而已,沒有緊張的必要。」
我想一腳踩上神威那張嘲笑我的漂亮臉蛋碾一碾,但轉念一想忽然開懷,露出悲傷的表情拍拍神威的肩膀。
「我明白了,你上次偷跑出去狩獵,本來期待回到家後星海坊主先生他們大吃一驚,稱贊你、認可你的同時最好也關懷你、噓寒問暖一下,誰知他們沒人擔心失蹤的你,所以你現在心理不平衡,嫉妒我,是不是?」
神威不說話,笑容特別耀眼,好像都能看到騰騰的殺氣了。
我呼吸著這甜美的氣息,認識到這樣拆穿神威的傷心事不好,他一定是害羞了。盡管他可能比我更早熟,卻改變不了他依然年幼的事實,我比神威大一歲,應當呵護他殘存著純淨的心靈。
我准備發揚夜兔不可多得的良善,尊老就不說了至少愛一下幼,好好安慰安慰神威。我剛一張嘴,神威就一拳招呼過來。
嘖,這是一只心靈纖弱而敏感的小夜兔,不大容易愛護。
我閃過神威的拳頭,順便一記飛踢。
打架啦!這個念頭在腦袋裡歡騰10秒後,我被神威放倒在地。
這只異常凶殘的小夜兔,不需要我愛護。
「你不羨慕我,我卻是羨慕你的,神威。」
我躺倒在地,神威不客氣地就地取材,直接坐在了我身上,此刻側身用蔚藍的眼睛無辜地望著我。
「你羨慕我什麼?」
我摔得正痛的骨頭被神威壓得嘎吱作響,我咬著牙展顏一笑。
「你猜?」
☆、S 4
「狩獵場」是一顆行星。
從夜兔居住的行星出發,坐宇宙飛船航行6到8個宇宙時,就能抵達那顆直徑是夜兔母星幾十倍的青藍色星體。那裡資源豐富,礦藏種類齊全、品位高雜質少,生存著由低到高各種等級的宇宙怪物,甚至是超出了形態原始智力低下的怪物等級、進化到更高層次擁有了智慧的魔獸。
然而「狩獵場」整顆行星沒有地表水,只有地下深達千米的暗河。植物深深扎根於土壤中,怪物和魔獸們游走在地下或吞食植物攝取水分。這種難以改變的自然環境無法滿足包括夜兔在內、周邊星球上小體形小身量類人形態的種族生存,因此躲過移民和大規模開墾,而遵循自然法則生存的宇宙怪物和魔獸的凶悍又讓夜兔以外的多數種族望而卻步。久而久之,這顆青藍色的星球主要成為夜兔們磨礪戰鬥技能、獵捕怪物賺錢的天然樂園,故而被我們夜兔稱作「狩獵場」。
我和神威在出發前的兩天時間裡節外生了這樣那樣的枝,最後還是手拉手偷偷溜上了前往「狩獵場」的宇宙飛船。
手拉手是因為升降架到貨物艙的距離稍微嫌遠,比我的能力範圍恰巧多出那麼一小步,我得忍受著神威刺眼的笑容靠他拽我跳過去。偷偷溜上則是因為,我們沒有、當然也沒打算買船票,乃是正兒八經的偷渡。
「狩獵場」雖然廣受夜兔們喜愛,可它實打實距離我們的母星好幾億宇宙裡,可用的交通工具沒得選,只有宇宙飛船,而船票有點兒小貴。
我曾經跟隨師父混上過宇宙飛船一次,正是那次經歷讓我發現,坐在輪椅上的師父動作靈活矯健,他不是不能戰鬥,他背棄了夜兔的血,他不想戰鬥。盡管對師父失望,從師父那裡學來的偷渡方法卻是扎實有效,我帶著神威順利躲過港口各個關卡,進入貨艙在一堆貨物中藏好。
我和神威都是體型纖細的小孩子,不像藏匿坐著輪椅的師父那樣困難,找到一堆挨著成排大木箱堆放的麻袋,將它們挪一挪露出可以容身的縫隙鑽進去,再拖一只麻袋蓋好頭頂就完成了。
神威和我頭碰頭、肩並肩、膝蓋撞膝蓋,即半邊身體緊貼著窩在一起,他的呼吸輕盈,柔軟的頭發不時掃過我的臉頰。我側耳聆聽,細細區別出屬於我的輕而短的呼吸。像神威一樣使呼吸變得綿長,會有利於戰鬥嗎?在我見過的同齡人中,神威的強勁是特別的,我得牢牢把握機會,從他身上學到更多變強的方法。
我捏住神威再次拂過的發梢,揪著撓了撓被來回掃蹭得癢癢的臉頰。不明所以的神威明顯地身體僵硬了一下,我壓低聲音附到他耳邊建議:「你頭發該剪剪了。」
神威在狹窄的空間裡提起貼著我的那只手。我以為他要打我,連忙躲了躲,他卻只是溫柔地繞過我的腦袋攬住了我的脖子。我松了一口氣,就是嘛,我是在合理建議。雖然不知道神威要干什麼,但他挪動身體似乎還想抬起另一只手,我好心縮了縮,艱難地給他騰出更多空間。
神威伸來另一只手,一把捂住我的嘴,順帶我的鼻子。
鼻腔內頓時充斥藥物的微苦味道,混合淡淡的清心醒神的甘辛。那是浸染在繃帶中的防曬成分,我手上纏繞的繃帶有同樣的微苦和甘辛,因為神威的繃帶是我提供的!
我的敏感體質極度怕曬,出門打傘繃帶兩不誤,和師父兩人一起花費很大功夫,才配制出這個氣味清淡不膩人的藥方,並添加了芳香清新的藥物作改良。出發前我見神威手臂上之前的曬傷還沒有徹底恢復,就大方地將備用的繃帶送了他一卷。
此時此刻,神威用纏著我送他的繃帶的手嚴嚴實實地封住我的嘴和鼻子,用纏著我送他的繃帶的手臂勾著我的脖子,以送給他繃帶的我為媒介借到了力,狠勁絞扭,簡直要擰下我的腦袋。
你是女孩子嗎!把頭發當做生命一樣寶貝!
我拼命扒著神威的手,卻不敢弄出太大動靜。外面有沉重的腳步聲,有人來貨物艙清點檢查。
神威稍稍放松了力道,卻沒有放手,壓著我靠到他身上,順手揉了揉我酸疼的脖子,算是停戰求和。
我給神威豎了中指。不用你遮掩我也知道放輕呼吸,以為我像你一樣亂來嗎!
檢查的人在貨艙內繞行一圈,沒有發現異樣,很快就離開了。
安全逃過啟航前的例行檢查,一直等到飛船啟動、出航,我才拍掉神威的手,推開頭頂的貨物,跳到外面呼吸新鮮空氣。
一處木箱摞得很高,頂端臨近一小塊封閉的玻璃窗。我踏著層疊堆摞的貨物跳上去,踮起腳勉強能夠回望逐漸遠離的母星。陰雲籠罩下滿目鉛灰色,壓抑而傷感。這樣的景像已經看過一次,我仍是心中悸動,不由地想把容納了那片鉛灰、更多、更深的宇宙收入眼底。
「你都不好奇嗎,神威?」
神威沒有跟著我跳上木箱,盯著貨艙內四處堆放的貨物不知道想些什麼。
「我對那種髒兮兮的畫面沒有特殊的喜好。比起那個,素。」
神威指著一只木箱,清理開堆放在它前面的麻袋,讓刻在木箱上的印記完整地顯露出來。四個等號圍繞立起的正方形,既像太陽又像螃蟹的抽像記號,赫然像征著那個宇宙海盜集團「春雨」。
「這個是不是不太妙?」
「真覺得不妙就別說得那麼愉快。別亂跑了,我們老老實實藏好,等到抵達吧。」
我說著就要跳下木箱,心髒卻猛然一悸,身體先於意志行動,彎曲膝蓋使身體下墜。身後突然冒出的強烈存在感衝擊著神經,奇妙地沒有感知到殺意,然而被當做獵物鎖定的危機感如芒在背,如同洶湧而至的海嘯般不容忽視。
我原本站在木箱棱上打算跳下去,身體反射性的下墜並不穩當,又有背後虎視眈眈的壓力,腳下便是一滑。
「素!」
神威驚呼了一聲,對於他還知道擔心我感到十分欣慰。片刻之前他快要擰斷我脖子的事,我大度地決定不跟他計較了。
我做好了墜落的准備,可就在墜落開始的一瞬,巨大的力道攜帶破空之聲抵達,衣領以撕扯的力道勒住我的脖子,將我吊在了半空。
為什麼都要和我的脖子過不去……
我抓住衣領咳嗽幾聲,回頭看去,用傘挑著我的男人一臉懶散。根本不用思考,他是夜兔。
這只夜兔身材高大體格健壯顏值略欠缺,身上浮動著夜兔慣有的血色氣息,盡管不算濃厚,卻依然像一座巍峨的高山,讓我的血液震顫翻湧。他與小孩子的我和神威不同,不在一個等級。
「雖說小孩子是一族的未來,但溜到這裡玩,還真是頑劣地讓人頭疼。你說呢,小妹妹?」
挑著我衣領的傘尖晃了晃,那張懶散的臉上露出無奈並為難的表情。
我被吊著脖子在空中搖晃,因為原諒神威而開朗的心境重新填滿憤怒,齜牙惡狠狠道:「誰是小妹妹啊,大叔!」
大叔露出中箭的驚愕表情,一張苦瓜臉更顯滄桑。
我殘忍地傷害了這位大叔不願面對自己是大叔這個冰冷現實的脆弱心靈,於是大叔他不再跟我搭話,傘尖一勾將我拋起,手臂橫腰攔過,我就像麻袋一樣被他扛在了肩上。
這樣逃避也是沒有用的大叔,你成為大叔的命運已經無法改寫,你是命定的大叔,再怎麼掙扎死磕也沒跑了。
大叔扛著我跳下木箱,看了神威一眼,他識時務地表示:「我自己走。」
我忿忿不平:「我也可以自己走的,大叔。雖然我很輕但讓你傷筋動骨就過意不去了,大叔。」
大叔把我的腰箍得更緊了些。
我掛在大叔肩上顛簸,神威甩著小手緊隨其後。盡管這個局面不怪神威,但作為一條繩上的螞蚱,我很不舒坦,看見他比我舒坦讓我更加不舒坦。我再度給神威豎了中指。
神威沒理我,快走兩步追上大叔,用他又軟又甜的聲音問:「大叔,你叫什麼名字?」
大叔的手臂一僵,慢慢舒展後再次收緊。神威坐實你是大叔關我什麼事,我的內髒要破裂了啊大叔!我掙扎著撲打起來,大叔伸手掐住我的腳踝,箍在腰間的手臂松緩了一點。
「阿伏兔。」大叔給出名字,苦惱地抓了抓頭發,唉聲嘆氣道:「我才20歲,不要叫我大叔!」
「阿伏兔。」神威對大叔先生直呼其名,然後語調輕快地說:「素喜歡大叔的類型哦。」
我怎麼不知道呢……我認為我一向喜歡的是長得好看的類型來著。
沒有拿神威作標准歸納我的喜好,阿伏兔大叔他抖了抖,遲疑了遲疑,顯然對神威的胡扯想太多,從肩上放我下來。
雙腳踩回地板,我昂頭對阿伏兔大叔微笑:「我會記住你的,阿伏兔先生。」
阿伏兔大叔露出憂愁的苦相,要開口拒絕我的一片熱忱,動了動嘴卻沒說出話,他黯然轉身,在前方帶路的步伐異常沉重。
我朝著大叔思考人生的文藝背影揮手告別。神威從我臂彎處冒出頭,蔚藍的眼睛凝視我,下顎掛上我的手臂。
「這樣開心了?讓大叔抱著你省點力氣多好。」
能說出這種風涼話,神威確然一直站著腰不疼。我飽受折磨的脖子和腰卻都還在隱隱作痛。
「你把那個定義為『抱』的話……」我用視線量了量神威矮我大半頭的小身板,掂了掂胳膊上的重量,推開神威的腦袋,對他一手攬肩一手搭腰,「來,我抱著你走。」
神威眼角彎彎笑得很甜,鼓起腮幫自己戳了戳,將軟軟嫩嫩的臉送到我眼前。
「比起大叔,素還是更喜歡我吧?」
「不,完全沒有。」我義正辭嚴地否定,「大叔的性格比你可愛多了。」
神威絲毫沒有不滿,豎起食指糾正道:「不是『你』,是『我們』才對吧。」
我捏住神威鼓鼓的臉頰,布丁一樣細膩的手感令我放棄了狠狠掐下去的想法,生了歪念。
「無論和誰比較,我都更喜歡你的臉呢,神威。」
我嘆了口氣,眉眼柔和地笑笑,捧起神威的臉一口咬了下去。
☆、S 5
跟隨阿伏兔大叔一路前行,在一處會客廳裡,我和神威見到了我們偷渡的這艘宇宙飛船的主人。
除了和神威的老爹星海坊主先生的一場激戰不了了之,這些年來戰無不勝、君臨我們夜兔一族頂點的人——夜王鳳仙,沒想到我和神威竟然闖入了他的地盤。
單論武力值,鳳仙老板和星海坊主先生不相上下,但鳳仙老板之所以是鳳仙老板,他甩開星海坊主先生有兩大決定性優勢。第一,鳳仙老板具備星海坊主先生欠缺的領導能力;第二,有錢。
鳳仙老板將一盤散沙的夜兔們組織起來,在銀河系乃至宇宙都極有分量的犯罪集團、宇宙海盜「春雨」中創立獨屬於我們夜兔的第七師團,這一舉措為夜兔和春雨都開創了新氣像新局面。盡管在海盜一途上,鳳仙老板還沒有對夜兔形成壟斷,但至少已占去大半壁江山。手握這樣的勢力,鳳仙老板完全可以碼金幣為床、鋪紙幣為被,但據說他脫離了我們這等俗人的低級樂趣,在追求更高的精神境界,真不愧是鳳仙老板!
可是,鳳仙老板帶領他手下的一眾夜兔向宇宙推進、從被雇主壓榨的佣兵搖身一變成為組團壓榨別人的海盜、過上有魚有肉配米飯吃的富足生活,這份福利,我和神威著實無緣。
鳳仙老板雖然得稱夜王,本質上他仍是嗜血好戰的夜兔,對破敗落後的母星、瀕臨滅絕的族群沒有樂善好施的慈悲。更加關鍵的是,我師父和神威的老爹星海坊主先生,與鳳仙老板的關系都算不上友好。
我克制著見到鳳仙老板的震驚,滿心希望鳳仙老板以前沒見過神威,如果不記得給師父推輪椅而有過一面之緣的我就更好了。
「這兩個調皮的小鬼溜進貨艙玩,要怎麼處理,鳳仙大人?」
阿伏兔大叔站在我和神威身後,一手按住一顆腦袋,聽候鳳仙老板發落。
鳳仙老板看著我們,笑面虎的模樣讓我一陣緊張。他的臉上盡管帶著笑容,卻有比站在高處俯視般不以為意的笑容要恐怖、令人震顫的氣息纏繞他的四周。
「又是你啊,神威。」
……又?
鳳仙老板的話不啻驚雷,仿佛一只手狠狠捏住我的心髒,心中的緊張霎時凍結成了冰塊。
「這次不是我故意的,鳳仙老板。」
神威輕快的語調沒有帶來暖意化開我心頭的寒冷,反而像一陣罡風雪上加霜。
「這次」和「不是故意」……是什麼意思?
亂糟糟的信息在腦海中閃掠,重播神威只言片語和清爽笑容的碎片拼湊出散漫的可能性。我恨恨地磨牙,後悔先前那一口咬得太輕。
「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神威握住我的手,嘴唇抿成直線微微下壓嘴角,認真地望著我。
我飛他一記眼刀,表示就算這次不是你故意的,你有故意的上一次,就能把我們害慘了。
神威對我沒有撲過去給他補上一口、撕掉他一塊肉松了一口氣,頭頂的呆毛搖了搖,抱住我的手臂膩過來。
「上次我特意偵查,根據春雨的標志混上鳳仙老板的戰艦,也是很快就被抓到了。這次你讓我打聽的時候,我聽說是只貨船,沒想到還是鳳仙老板的。」
神威拽著我的手臂,一副鄰居家弟弟撒嬌被冷漠對待的可憐模樣。
早已被無情的歲月和飽經風霜磨礪的臉剔除了撒嬌屬性的阿伏兔大叔不甘心地「喂」了兩聲(別在一群大齡單身兔面前秀恩愛啊喂!),被神威帶歪的手繼續壓在我們頭頂已經沒有意思,只好悻悻地拿開。
神威伸手撫平我頭頂的頭發,禮尚往來,我狠狠揉了揉他的頭頂。那撮呆毛意外地柔軟不扎手,在我松手的同時堅韌地翹起來。
僅僅說了一句話就被晾到一邊,鳳仙老板終於(找到機會)再次開口:「上次的獵物不能讓你滿意嗎,神威?你這次又想干什麼?」
「不。」神威擺擺手,「這次是素帶我來的。」
「素?」鳳仙老板將一直饒有興趣盯著神威的視線轉向我,若有所思道:「你是那個老頑固的徒弟。」
「是的。」
用老頑固來形容師父真是一點兒都沒錯。
「你們的目的地?去森海、峽谷還是洞窟?」
「我們去峽谷。」
鳳仙老板說的三處都是做傘人常去的收集材料的地方,我預定要去的峽谷在三者中路較為難走,與之相應的是較為安全。
鳳仙老板對我的回答不置可否,抬手招來一名手下。
「跟他去控制室,把你要去的具體位置告訴他。」
誒?這是要送我和神威直達的意思?
神威微笑著捏捏我的手,示意我安心。看來他上一次跑上春雨的戰艦被抓,鳳仙老板就沒有難為他,所以這一次他不慌不忙,卻害我瞎擔心。
我跟隨帶路的大叔往外走,神威站著沒動。他大約想跟鳳仙老板敘敘「舊」,這與我沒有多少干系,所以隨他去。
就在我走出會客廳、正當自動門緩緩閉合的時候,鳳仙老板一句疑問飄了出來。
「你的臉怎麼了,神威?」
我頓時腳步虛浮。神威完全是活該,但回答從他嘴裡說出來、鳳仙老板怎麼想,我實在是心裡很沒底氣。我支起耳朵,只聽神威輕軟的嗓音初揚起語調,「哢噠」一聲,厚實的合金門將他的回答嚴嚴實實擋在了門後。
·
拖著沉重的步伐報完坐標,我被帶到了一小間休息室。神威和鳳仙老板沒聊多久,很快他也被帶過來。阿伏兔大叔又跑了一趟貨倉,替我和神威拿來扔在那裡的行囊。
我抱著小小的布包裹,沮喪地對元氣滿滿的神威說:「你有鳳仙老板幫忙,是不是就不需要我了?」
神威歪歪頭,很快想通其中的症結,掐起被我咬得微腫的臉蛋,眯起眼睛開心地說:「素親我一下,我就不痛了。」
還真是會打蛇隨棍上啊,這個混蛋小鬼!
我忍著額角的突突直跳,對神威露出扭曲的親切笑容:「你說什麼,我沒聽清楚。」
神威翻身趴到沙發上,兩條腿折在半空搖晃,軟糯的笑容入我眼中十分可恨。
「我說因為我惹素生氣,所以被懲罰了。」神威眨眨眼睛,像只純潔懵懂的小鹿,殷殷地望著我,「我不在意,只要能讓你開心。」
我的五髒六腑一陣陣抽搐,對神威的「深情」敬謝不敏。即使如此,神威貌若純真無瑕的臉入眼仍是十分可口。
好想再咬一下……我偷偷回味先前那一咬的口感,神威笑吟吟地爬過來,「善解人意」地探出腦袋,故意在我眼前游蕩。
阿伏兔大叔進來時,我和神威正亂作一團。神威扭著我的脖子,我拳頭抵著他的肚子,腿在互相壓制中糾纏在一起。阿伏兔大叔愁苦的臉色頓時垮了,心累地放下帶給我們的一大盤水果,仿佛預見到一顆樹莓引發的血戰,主動充當仲裁將一盤水果均勻分成兩半。
我和神威一同放開對方,慢條斯理地替對方整理衣領,然後肩並肩坐下,雙腿並攏、手放在膝蓋上做乖寶寶狀,揚起小臉面帶笑容,齊聲問候阿伏兔大叔。
「大叔好!」
阿伏兔大叔嘴角抽了抽,眼皮跳了跳,暗暗打量了打量我,逃避他不喜歡的稱呼不接腔。
我和神威瓜分完一大盤水果,阿伏兔大叔仍然坐在門口不走。鳳仙老板看起來很中意神威,也決定了要送我們去峽谷,沒有派人監視我們的必要,阿伏兔大叔坐著不走,倒好像有點兒預防我們再打起來的意思。
神威這種胡亂給人添麻煩的幼小都這麼無私的愛護,真是感動夜兔好大叔!
這下我可以安心睡覺了。從阿伏兔大叔威武出場到面對鳳仙老板,我受了不少驚嚇,很需要養精蓄銳。
然後是數個小時安靜的航行,神威在時間差不多時叫醒了我。神威愛玩歸愛玩,卻是思路清晰,分得清輕重緩急。若非如此,我也不敢輕率地帶他奔赴「狩獵場」。
防曬的繃帶神威只纏了手臂,他訝然地看著我將繃帶嚴密包裹到所有指尖,然後繼續纏繞脖頸和腦袋。我臉上的繃帶纏到一半,有人找過來,說鳳仙老板叫我們過去。
阿伏兔大叔打了個呵欠,揮手告別的背影一掃之前的頹廢和憂愁,黑色的鬥篷劃出利落的弧線,瀟灑而偉岸。
「你們要去的可不是什麼游樂場,祝你們好運了。」
☆、S 6
熾烈的光線穿透無色的玻璃窗,黑白分明地割裂出明與暗的交界。
鳳仙老板坐在窗戶的陰影中,明暗恍惚下仿佛一個得不到心愛糖果的孩子,停在空中的手一寸寸貼近咫尺之距、然而對我們夜兔從來遙不可及的「陽光」。鳳仙老板的手定格在光幕邊緣,想一想就要打顫的灼燒溫度蔓延到手掌,他卻絲毫無動於衷。
刺目的光線抵達我和神威身邊,神威抬起手臂擋在額前,我轉身扣住神威的肩膀,躲進他背後的陰影裡。這種強烈的光線對我來說就是腐蝕的毒(這詞也要框= =)藥,接觸時間超過一分鐘,照射哪裡壞死哪裡。若沒有傘和繃帶,不加遮擋地沐浴那份「溫暖」,我大約就直接「融化」了。
夜兔畏懼「陽光」——那些通過內部元素的反應、劇烈燃燒自己的巨大天體所輻射出的光線。
在累累星辰上降下生機、供給能量,被統稱為恆星的天體在浩瀚宇宙中不計其數。然而不知從哪一代人開始,夜兔中流傳起另一種代稱。「太陽」,這個從遙遠星系舶來的詞語有著揚抑錯落的音節,似乎蘊藏了奇妙而獨特的力量,能夠撫平夜兔們無端被厭棄的不甘,消解迫不得已避入黑夜的仇視,心緒平和不復嫌怨。這或許是溫暖了無數生命體的「太陽」,除了死亡之外,能給予夜兔的唯一慰藉。
神威拍拍我搭在他肩膀借力的手,帶著我移動到陽光照射不到的陰影裡。
短短幾秒鐘,鳳仙老板緊鄰光幕的手掌就變得通紅。他終於回過神,放下了手臂。
「神威、素,你們憎恨太陽嗎?」
問兩個6、7歲的小孩子這種問題似乎有點兒沒頭沒腦,但聯系鳳仙老板想要觸摸陽光的神態,這個提問又在情理之中。
神威不假思索地回答:「無所謂啊,既不能戰鬥也不能吃。」
鳳仙老板把寫著壓根兒沒對神威抱有期待的視線轉向我,問:「你也是敏感體質?」
「嗯。」我點頭,小心組織了一下措辭,「不知您說的『也』,是指……您自身嗎?」
「不,是你父親。」
鳳仙老板露出回憶過去的表情,我和神威對視一眼,俱是驚詫。
夜兔果然是一只腳邁入瀕危行列的種族,族人太少大家互相都認識,估計人與人之間不需要六段橋梁,三段就足夠了。
「當年那家伙憑著一張小白臉追走你母親,可惜……」
鳳仙老板衝我意味深長的笑笑,我皮笑肉不笑地「呵呵」一串蒙混過去。
難道有什麼不可說、不可說、不可說的恩怨情仇嗎!
笑面虎鳳仙老板讓我心裡直發毛,好在他沒有繼續追憶往昔,將問題拉回原來的軌道,讓我發表對太陽的看法。
「如果畏懼陽光是夜兔強勁的代價,我心甘情願交換這份代價,得到強大。」
我的果決並非鳳仙老板需要的回答,他擺擺手,再次看向透出熾烈陽光的玻璃窗。
飛船已航行到接近「狩獵場」,飛離了夜兔母星背陰的直線後,徑直暴露在本星系和鄰星系的兩顆「太陽」照耀中。別說是尤其敏感的我,神威這樣普通程度的怕曬也避之不及的死亡光線,鳳仙老板到底想從中追尋什麼呢?
不愧是脫離了金錢的低級樂趣、追求更高精神境界的鳳仙老板……
不過話說回來,鳳仙老板叫我和神威過來,就是為了陪他遙望陽光嗎?
事實證明鳳仙老板就是這麼閑得無聊,飛船航行進入「狩獵場」投下的陰影區域後,他大方地讓我和神威蹭了一頓豐盛的早餐打發了我們。
神威覺得只是說了一句無關痛癢的話,不僅聽到我的身世看了笑話,重要的是飽餐一頓神清氣爽,跟鳳仙老板聊天真是劃算。我不想理會他的挑釁,也沒有心情用眼神刺他。忽然間從本應毫無關系的鳳仙老板口中聽聞父母,又是狀況曖昧語焉不詳,我的腦袋裡一團糨糊。
鳳仙老板拖長了「可惜」,看著我的眼神幽邃,那一刻有刺骨的冷意、包裹著抓不住的形質在我體內翻湧上來。像是什麼「暗」的東西在共鳴,仿佛無論怎樣追悔也追不回的遺忘快要復蘇,喜悅地戰栗著。
我對父母印像索然,一直以來只當作幼年不記事,師父也是這麼說。但那一刻,我真真切切地明白,那塊空白不是沒有存在過,只是被我忘卻了。既然鳳仙老板一個外人都知道些什麼,作為父親摯友的師父不可能不知道實情,回去必須向師父問個清楚。
蔥蘢的青翠進入視線,由祖母綠般的一線裂痕漸漸舒展為洶湧的盛綠河流,峽谷已然等在前方。我壓下對無解謎題的盲目思索,集中精神到眼前的任務。
飛船停在最接近峽谷的降落點,我匆忙用繃帶纏好暴露在外的上半張臉,將必備的工具系上腰帶或揣進懷裡。
給我和神威引路下飛船的人不是阿伏兔大叔,一路上沉默無話甚是無聊。我還想給背影帥氣的阿伏兔大叔奉上一個明媚的笑臉,熱情地告別說「大叔再見,大叔我一定會記住你」的,真遺憾。
·
空曠的崖壁上只剩下我和神威,磅礡的靜寂撲面而來。
質地堅硬細密的岩石巍峨矗立,恍若驚天泣地的一擊撕裂岩殼,懸崖峭壁削直墜落。兩岸比肩相望,峽谷蘊育而生。一眼望不到底的淡綠翠綠墨綠,錯落重疊著落入深處。
峽谷比「狩獵場」的其它所有地方都要接近地下潛流的水源,越向谷底,越是生長這顆星球罕見的親水植物。比起生長在高原上、森海裡鋼針一般堅韌的雪杉,峽谷占據了高差逾千米的地利。即使如此,植物們依然需要龐大而深入的根系爭搶水分,從谷底向上伸展、能夠躍出峽谷入口裂縫抵達地面的植物,一種也沒有。
最接近峽谷入口裂縫的是一株巨木般的紫烏藤。它將卷須扎入岩壁,拼命汲取養分攀援而上,在千年的時光中蜿蜒千米,將豎直墜落的崖壁也侵蝕出傾斜的角度。
我摸索著找出跟隨師父走過的路線,帶著神威來到最接近紫烏藤、或者說紫烏藤最接近地面和天空的岬口,目測高差距離仍有六、七十米。一直很乖很安靜的神威驚奇地「呀」了一聲,問:「我們跳下去?」
我斜了神威一眼,開玩笑道:「你想把我踹下去是吧?」
神威抿嘴羞澀地笑笑,小手背到身後說:「怎麼會呢,我才沒有那麼想。」
我喉嚨發緊一陣干澀,退開一步離神威遠遠的。
「你竟然真想了!踹和推是一個性質,別在這裡給我咬文嚼字!」
眼見被揭穿,神威無奈地攤開手,說:「我要負責地幫你變強啊,這是為了鍛煉你。」
「沒見過你這種負責法兒!」
「唔……」神威為難地撓撓臉頰,「因為……」
「因為我早些不認識你?哼,性格惡劣也要有個限度啊自大的小鬼!」
我一鼓作氣勢如破竹,自信地搶斷神威的話頭,見他微微嘟嘴,可愛的模樣也不能動搖我截斷他去路後油然而生的小小得意。
神威眼睛瞟著地面,指尖在臉頰中央點出一片柔軟的凹陷。他靦腆地抿嘴,說:「我是想說,因為素看的書少,所以才不知道。」
「……」
夜兔動手不動口,動手不動口,動手動手動手……打得過我一早就動手了啊混蛋!我撫著突突直跳的額角,思考動口扳回一城的方法,可不待我開口,神威搶先補刀。
「是外星系暢銷的漫畫書,素沒看過也不怪你。總之不是什麼亂七八糟的東西喲。」
「喲」個鬼啊,你一「喲」就好像是亂七八糟的東西了。
「其實不說這些,這種程度而已,你不敢跳嗎,素?」
神威眼角微墜,柔和的弧線斂出凌厲的棱角,不變的笑容不變的動作,整個人卻倏然變得尖銳。
我腦中似乎響起實質性的「喀啦」一聲,壓力的結晶體裂解,粉碎,一片烏黑。
☆、S 7
「我知道你看不上我的弱小,我不需要你體諒我的原因,但希望你理解我渴望變強的決心,神威。」
漆黑的思緒在心底咕嘟咕嘟翻滾,仿佛蒸騰出黑色的霧氣繚繞在身邊,氤氳遮蔽了眼睛。峽谷地區太陽初升,然而極度干燥的空氣無法形成雲層,第一縷陽光同樣熾燙。我放下傘,拆開了臉上的繃帶。
我看見神威的手動了一下。他不以為意的笑容凝固在臉上,喉嚨滾了滾,聲音在發出之前被吞咽回去。他攔住自己,沒有阻止我。
側身站立在陽光下,暴露在外的臉左半邊正對著陽光接受炙烤,立刻便傳回刀割般的刺痛。神威站著不動,我也站著不動。
師父不希望我執著於戰鬥、沉迷於所謂的夜兔的本能,對此他的做法是嚴防死守,小心翼翼地杜絕我戰鬥的可能性。這種禁錮在我小時候收到了一定的效果,比如師父趕走和我玩耍的小伙伴,沒人玩自然沒架可打。然而隨著我一天天長大,坐在輪椅上的師父已經不足以張開更有力的籠子困住我。一些年齡稍大的孩子,他們不再是無憂無慮玩耍的年紀,跟隨長輩去工坊買傘修傘,我多少總會接觸一二。神威是其中年齡最小的一個,毫無疑問也是最特別的那一個。
戰鬥力強、臉好看、頭腦聰明、性格惡劣,神威的條件不能更完美,並恰恰完美在性格惡劣這一點。
神威很懂得利用他的優勢來達成目的,無論是一開始對母親撒嬌迫使星海坊主先生帶他去工坊,還是在看出我喜歡他的臉後屢屢借機壓制我。盡管讓我咬牙切齒,可這種「惡劣」拿來對付師父的牢籠卻一定行之有效。在這方面,算計著利用神威的我同樣惡劣。
我們對對方的惡劣心知肚明、又各自心懷鬼胎。勾定手指蓋戳的時候,我們已經默許了利用、並為之壘築了防線,劃好了許可行動的安全範圍。神威試探我底線的小打小鬧我一直沒有放在心上,只是沒想到,他和我的標准天上地下,大相徑庭。
或許是「教我打架」這個條件在神威眼中真的太過玩笑,讓他認為我別有所圖,他不信任我。放在平時他不相信我就算了,我的目標不是生死至交,左右不妨礙我欣賞他的臉。但橫在眼前的是萬丈峽谷,我需要神威對我保持最基本的信任。不需要他無條件無保留地信任我,只要相信我帶他尋找材料幫他做傘的態度認真端正,不摻雜陰謀的成分就好。否則他若不聽告誡擅自行動,隨時都可能害死他自己,順便連累我。
黑色的情緒躁動不安,依靠陽光切割皮膚的痛覺,我才能繼續保持清醒。
如果他不是神威,我一定選擇將約定作廢就此分道揚鑣,可他是神威,性格惡劣、頭腦聰明、臉好看、戰鬥力強。他是我可遇不可求的機會,錯過他我會後悔。
寄期望於說服神威後繼續旅程的做法有些冒險,但我以切膚之痛證明自己,拿生命進行著一場豪賭,零星的冒險何必再入眼。
我不知道自己瘋狂的舉動是躁亂下的盲目,還是血液中沸騰的本性,血肉沐浴在陽光中干涸枯竭,點燃火焰向身體內部侵占,仿佛將體內啃噬一空的滋味搭配著痛楚反而異常美妙,輕盈到無以復加,暢快地我不禁微笑。
面部肌肉勉強牽動嘴角,焦枯的皮膚立即炸裂。沒有血液流出浸潤,表層皮膚開始蜷曲剝落。我伸出舌頭舔了舔唇角,就像那裡其實有血液淌過,便用舌尖蘸了來濡濕干裂的嘴唇。
神威終於妥協。
他一個箭步貼近,抓住我的衣領將我的腦袋拽進他懷裡。
「你不敢跳,大不了我抱著你跳就好了嘛,大瘋子。」
神威動作迅敏,他用手臂圈住我的脖子牢牢壓制不讓我動彈,陽光纖毫不剩地隔絕在他背後。暴曬後的頭暈目眩海嘯一般洶湧,我的視線內滿是閃耀的亮白碎片,體力以可以感知的速度迅速流失。我強撐著雙腿不跪倒下去,抓住神威扣在我脖子上的手,重重地吐出胸中的悶氣。
「一切都在我的計劃之中,睚眥必報的小瘋子。」
「頭腦還很清醒嘛,那我不管你嘍?」
「你自己看著辦……咳、咳咳,勒死我了快松手。」
「那我松手了?」
神威疑問的語調還沒落下,已先行松開卡在我脖頸間的手臂。
原本由神威提著的重量驟然降下,饒是心裡有所准備,我卻是體力不支,腿一軟栽了下去。
我抬手護住頭,側身以右邊著地,微不足道的碰撞使臉上灼傷嚴重的部分再次開裂,這一次左臉滲出了血珠。
「我看著,你根本離不開我。」
神威撿起我扔下的傘掛回我腰間,把他的傘塞進我手裡,蔚藍的眼睛直兜兜盯著我。
「你喜歡我抱你呢,還是背著比較好?」
小混蛋,他知道他這樣我毫無抵抗力。
「背……」
「你放心啦,我不會用大叔那種抱法兒的。」
神威抬平雙臂,曲了曲手肘示意。
「你這樣的動作好像在說我胖。」
「是你的錯覺。」神威抿嘴勾成弧線,突然想起什麼,攤手道:「素本來就比我重吧?也比我高,沒辦法,就背你好了,背著比較穩妥。」
神威扶起我,走到我身前蹲下,抓過我的手繞到他肩頭。我憤憤地哼了一聲,以示對神威強調我胖抱著容易重心不穩的不悅。他委屈地垂下嘴角,水汪汪的藍眼睛我見猶憐。
「我還小嘛,明年就追上你了。」
「誰要在這個高度等你啊。」我揉了揉神威柔軟的頭發,他的呆毛奮力從我手下掙扎開去,「小巧玲瓏也是萌點,我看好你喲。」
「你很有精神呢,素。」
神威眯著眼睛笑,呆毛配合地左右搖晃。我急忙趴好,摟緊他的脖子。
「我頭好暈,再走一步就要吐血了。」
我可是把自己搞得這麼狼狽才換來神威的認同,不趁著此時他讓步好好欺壓一番回回血怎麼行。神威努努嘴,擺出「我就知道但還是勉為其難陪你演一下」的表情,背起我走到峽谷的崖邊。
「所以說,接下來怎麼做?這裡好像沒條件系根繩子岩降吧?」
「不用那麼麻煩,直接跳。」
「……」
神威側過臉,露出「你拿生命來耍我還真是狠得下心」的表情。
「我針對的是你說的『不敢跳』,又沒說不跳。」
我收緊手臂勒了勒神威的脖子,右手捏住他的下巴把他的腦袋轉回前方,左手指向青綠的紫烏藤上零星散落分布的墨綠斑點。
「看到哪些顏色較深的斑點了嗎,那是紫烏斷裂的枝蔓結成的痂節,朝那裡跳,下去後也要沿著走。」
「如果跳歪了呢?」
神威抬手遮在額頭,俯瞰那些落腳點,似有些躍躍欲試。
「我們現在能看到的藤蔓都是嫩枝,受不住衝擊,跳歪了把它踩斷,它會好好招待我們,把我們絞成肉醬哦。」
「這玩意兒能動?」
「不僅能動,動起來還很魔性。臨近正午太陽會照進峽谷,紫烏會在接收第一束陽光後蘇醒,而後奮力排除阻礙它生長的一切。不僅是它,那個時候整個峽谷都會歡騰起來,寸步難行。所以我們要在太陽照進峽谷以前抵達下方躲避的岩洞,等到太陽離去植物們進入休眠,峽谷安靜下來,趁夜采集材料。你千萬別小看那些植物,能在峽谷生存下來都有一技之長的危險性,一不留神……」
「我會聽話啦,別這麼啰嗦。」神威抓著我的腿把我往上顛了顛,背牢,「走了。」
話音未落,神威輕巧一躍,急速的下墜破開風的激流,峽谷的蔥蘢撲面而來。
☆、S 8
「別碰那個,有毒。」神威乖乖縮手。
「別碰那個,會咬掉你的手。」神威乖乖縮手,踢起一塊石頭,被開合的樹葉拍成粉末。
「別碰那個……」神威乖乖縮手……
……
「你哪來這麼多不長記性的好奇心?」
我掐著神威軟嫩的臉,恨不得拎起他前後摔打。
「就是……很有意思嘛。」神威撓了撓未落入我手中的另一半臉頰,試圖辯解脫罪,「你說不能碰我都聽話了,而且找到了素需要的藥物不是嗎?」
「那只是湊巧罷了。我們是入侵者,面對這些峽谷的主人是被動的,僥幸的幸運抵不過伺機而動的危險。你要知道,這殘酷的生存戰場有它環環相扣的微妙平衡,我們是不受歡迎的破壞者。」
我繼續掐著神威軟嫩的臉訓誡他。
神威露出被壓迫的委屈臉,低聲喃道:「素下到峽谷裡以後一直很嚴肅,就算板著臉一步一步小心翼翼地走,也一樣碰到了很多麻煩啊。夜兔就該殺出一條路,你這麼膽小難怪那麼弱了。」
神威的話讓我微怔,我松開他的臉頰,悵然地摸了摸他的腦袋。
在我血液中激蕩的本能渴望戰鬥,但那絕不意味著有勇無謀。一味閉上眼睛向前衝可不行,即使好運氣地沒有撞上障礙也沒有落入深阱,有著微弱差異的雙腿也會帶著自己繞一個大圈兜回原點。神威超出同齡人的能力帶給他超出同齡人的衝勁兒,但過剛易折,即使我們是夜兔,多動動腦子也沒壞處。
我語重心長地向神威表達了我的意思,神威眯著眼睛只管微笑,末了豎起食指強調:「我就說很有意思嘛。」
「什麼意思?什麼東西很有意思?」
神威的話讓我摸不著頭腦,但直覺不是什麼好事,我立即提高警惕。
「看你為我發愁很有意思呀。」神威上前一步,伸手揭開我左臉蓋著傷口的紗布,「素不要命的樣子很迷人,所以慢吞吞的樣子也變得可愛了。」
「……你有病。」
我沒好氣地打掉神威的手。不就是說耍我玩很有意思嗎,虧我還以為我賭命的行為嚇到了他,心裡留下陰影才一直忍讓我,感情這家伙學會「苦」中作樂了。
「雖然是很想干脆利落一點兒啦,但素的謹慎也是必須的,況且要等你師父來接我們,也只好慢慢打發時間。我沒有添亂,不是很乖嗎?」
神威臉上清清楚楚地寫著「快來表揚我」,挺起胸膛為他「和你愉快地玩耍我就不亂來」的發言倍感自豪。
因為覺得有趣而故意讓我擔心,神威……果然像他完成狩獵的那件事情上我所猜測的那樣,缺少關愛吧。他以為我不敢跳峽谷時那麼凌然的諷刺和蔑視,若是真的不滿我的謹慎,他就不是那副軟綿綿的委屈做派了。真是個別扭的家伙,我感慨地輕嘆了一聲。
「我發現你胡思亂想著什麼讓人手癢的東西呢,素。」
神威捏著手指關節,笑得如太陽般燦爛。
看,被我猜中惱羞成怒了吧。上次我拆穿他,他沒風度地坐了我,這次我才不會重蹈覆轍。我在心底默許了神威以欲蓋彌彰的方式在我身上尋找溫暖、以此保證他安分老實的交換,臉上卻只做懶得與他計較,冷哼一聲轉身繼續前進。
我成功將神威迷惑,他猶豫了一下,放棄糾纏,快走兩步跟上。
————
下到峽谷底部已經三天,前兩天夜間我帶著神威外出搜羅各種可用的材料,白天我們就躲在岩洞中休息。峽谷縱向綿延萬裡,不同地域風貌不同。這個地帶鮮有宇宙怪物,岩壁上零散分布著大小不一的洞穴,為我們做傘人提供了極佳的環境。前兩天夜間向前探出了足夠的距離,我需要的材料收集齊全,今夜便拽了神威和一包裹材料回到最初下落谷底時藏身的洞穴。
「我跟師父來過一次,所以他要找我會先來這裡。算算時間他也該來了。」
我一邊分類整理搜集來的材料,一邊向神威說明原因。他想繼續前進,對我硬抓他回來不太樂意。
「哦。」
神威悶悶地應了一聲,用石頭砸著沿路順手采回來的藥草。連續敷用磨碎的藥草糊,我臉上的裂口已經結痂,其中幾株好用的藥都是神威發現的,看他這般失落還不忘幫我磨藥,我再一次燃起應當關心愛護他的責任心。
「把藥草給我,你出去轉轉吧,記得認識的別亂碰,不認識的更別亂碰就行了。」
「真的?」
神威不太相信我突然對他放松看管,驚訝地抬頭,目光明亮。
「真的。」我摸了摸神威的腦袋,他的呆毛服帖地躺在我掌心下任由揉搓,「你要練身手也隨你,別玩野了就行,你收不住我可幫你罩不了。」
神威開心地跑了出去,沒一會兒,他又興奮地跑回來。
「吶吶,素,我們去那邊吧!」
神威指著與我們去過的方向相反的另一邊,十分期待地看著我。
「那邊我還沒去過,你發現什麼好玩的東西了?」
「還沒有,但我有預感會很好玩的。」
神威把腦袋湊到我眼前,蔚藍的眼睛撲閃撲閃地勸誘我。
神威預感好玩的事情對我可能有點危險,但他這水靈靈的模樣我實在難以拒絕。我稍作衡量,點頭答應。經他提起我也被勾起了好奇心,想去一探究竟。
我將包裹簡單收拾到一邊,只帶了一把匕首用以沿路做記號。一來方便我和神威回來,二來如果師父在我們出去這段時間找過來,能夠為他提供信息。
走出洞穴不到百米,我就發現了兩株可用的植物、一處在岩壁縫隙共生的礦物,神威讓我不要停下繼續前進,徑直將我帶到他折返的地方。
峽谷底部地域風貌千變萬化,這個區域草木林立繁茂如同森林,可到了這裡卻像是有一條無形的分界線,周圍的環境陡然出現了變化。土地過渡為沙地,樹木數量驟減,稀稀落落只剩下一些耐旱的針葉型植物。
「怎麼樣,很有趣吧?」
神威眯著眼睛笑,活脫脫一個得意炫耀手中玩具的孩子。
「何止有趣,超級棒!」我毫不吝嗇表揚,抓起一把沙子揚到空中,「你看,那些反射月光閃爍金色的是金英砂,硬度不低於你獵捕那只宇宙怪物的骨架。這個太難收集,不要了,我們繼續前進。」
我可以肯定前方有上佳的材料,雀躍地看向神威。神威正瞄著我,視線相撞,我們確認了對方激昂的情緒,相視一笑,腳尖點地賽跑般飛躍出去。
「呀,螢玉,神威你等我挖一塊。」
「哇哦,燈籠蕊,你等我摘幾朵。」
「啊啊啊,品質這麼好的胭脂土,我……」
「素,你拿不下了。」
神威雙手枕在腦後,悠然地看著我心花怒放、手忙腳亂。
「我應該裝備齊全地過來,一把匕首都不好采集。」
眼睜睜看著各種珍貴材料而不能入手,我此時就像挨餓三天對著一桌山珍海味卻不能吃一樣沮喪。
「它們又不會跑,你以後再來不是一樣嗎?這深處有什麼東西,讓人血液一涼、冰冷地翻滾仍想要沸騰,有遙遠的、呼吸一樣輕並有節奏的流動觸發了腦袋裡繃緊的弦戰栗,越來越清晰,就要從幕布後的陰影裡顯露出來了,你沒有感覺到嗎?」
「完全沒有。」我乜著眼連連擺手,打擊說到後面陷入本能開始亢奮的神威,「我只感覺你造句造得真好,生動、優美、形像。」
神威沉下眼,不滿意我的敷衍。
「真的沒有感覺啊!你有天線提前接收電磁波信號,我只要相信你就夠了吧……」
神威眉頭驟然擰緊,然後像上緊的發條一樣緩慢松開,他眄了我一眼後迅速移開視線。我無辜地睜大眼睛回視,希望以水汪汪濕漉漉的純真眼神穩住他腦袋裡正在戰栗的那根弦。神威摸了摸鼻尖,頓了頓,才轉身從鼻腔丟出一個氣息漸弱的輕哼,說:「別磨蹭了,快走。」
我倍感委屈,這是不想理我,冷哼都懶得用點兒氣力了嘛?我是很想愛護神威,可他也太難哄了。
我望著神威的背影和琳琅的珍品,忍痛收起匕首,追了上去。
☆、S 9
「神威——神——威——」
神威不想理會那個明明懂得察言觀色、卻偏偏不能正確理解總是腦補過頭的笨蛋,任由拖長的音節在身後追趕。
他這樣慢吞吞地小步走都追不上,素很需要訓練,神威如是想到。
「好啦,這個給你吃,別再鬧別扭了。」
神威一走神的功夫,素已經湊到他身邊,在他沒反應過來的時候,將一個微涼的物體塞進他的口中。
神威反射性地要吐掉,但他立即作出反應,制止了預備開合的肌肉。其實素也沒有給他吐出去的機會,她的手指仍然停留在他的嘴唇上,稍微施加了力道壓制著。
神威將那未知的物體在舌尖滾了滾,判斷出是一個圓潤飽滿有彈性的果實。僅僅在舌尖打個轉,香甜的味道便滿溢出來,他從中間咬開,果肉鮮嫩多汁,清爽可口。
「很甜吧?」
素眉眼含笑,另一只手上還有一捧指甲蓋大小的紫色果實,獻寶似的送到他面前。神威捏了一顆,故意露出好奇的表情詢問:「這是什麼?」
「山榆果,既好吃也能入藥,紫色的果皮有特別強的著色能力。那邊有好大一株呢,我叫你你不理我,不然就可以多摘一點了。你小心別捏破……」
素提醒的有點兒晚,神威在聽到她的努力呼喚是為了叫他去摘果子時,已經「一不小心」用力過猛,把手上的那顆捏爛了。
神威有些失望,心猛地下沉的感覺堵得難受。素先有搏命迫使他信服、剛才脫口而出說相信他的時候他一度赧然,他真的以為他們是同類的。身體中流淌著只為戰鬥沸騰的血液,一切身心靈魂都奉獻在追逐最強的道路上。
他已經一再忍耐了,可素還是輕易地被次要的事物分走注意力。就像現在,她沒有意識到他情緒的變化,「哎呀」一聲後,急急上前抓起他的手,去拆他染上紫色果汁的繃帶。
神威閃身甩開素的手,眯起眼睛微笑,拽緊松開的繃帶。
「算了,素,我先去前面看看,你慢慢逛。」
素露出詫異的模樣,驚疑不定道:「你怎麼了?」
遲鈍!神威在心裡冷哼,卻言笑晏晏道:「沒什麼,我對這東西不感興趣罷了。」
他想了想,感到嘲諷不足,扣住素的手腕一翻,將一捧山榆果悉數奪過,拳頭一握齊齊壓爛在掌心。
素縮了縮脖子,垂眼錯開視線,仿佛面對的是慘不忍睹的場景。他仍是笑,斷定沒有繼續糾纏的意義,繞開素朝著讓他心悸的深處繼續前進。
「……為什麼突然就生氣了嘛?是因為我說你造句造得漂亮還是說你的頭發是天線?我不說行了吧?我以為有好吃的你會開心才特意去摘的,你不喜歡就扔掉嘛。山榆的皮含有天然色素,破損接觸空氣會酸化強效著色,整顆吞吃沒事是因為在嘴裡咬碎是堿化反應,據我估計你手上的紫色最少要三個月才能洗褪了……」
神威停下了腳步。
從他翻臉之後,素就一直不快不慢地追在他身後碎碎念,終於打動他的,究竟是那個「特意」還是「三個月」,神威看看右手上完全浸滿紫色的繃帶,認為這個答案還有待商榷。
他笑容滿滿地回頭看了素一眼,嚇得素如臨大敵般小退一步。
「還走不走了?」
素連忙小雞啄米似的點頭。
「當然要走了,你形容得讓人心髒鼓動。血液歡快地迫不及待,怎麼能不去看看。」
「那就閉嘴快走。」
頓了頓,素乖乖地沒張嘴,沮喪地發了個鼻音的「嗯」。
神威心情開朗不覺得堵了。這種時候他最喜歡素大他一歲這一點了。如果她能不再讓他太失望的話,回去之後偶爾履行那個勾了手指的約定,也沒什麼大不了。
神威很開心素讓他找回了認同感,這份輕松衝淡了深處那個幕後的陰影帶來的冰冷和戰栗。
距離他們命懸一線,還有不到一個小時。
————
「神威,等等!」
沙土在曲折的岩壁前走到盡頭,岩壁之間出現一個斷裂的豁口,神威正想加速衝刺,素卻突然拽住他的手腕,搖搖頭停了下來。
「不大對勁。」
素蹲下抓起一把沙子,眉目凝重地四下打量。
「有什麼問題?」
「濕度變重了,這個濕度以『狩獵場』而言,高的過分了,就好像……附近有湖泊一樣。」
「嗯……」神威歪著腦袋想了想,躍然道:「總之等於說危險系數上升了?」
「別開心得太早好嗎,想抓到藏在幕後陰影裡的家伙,也要先掀開幕布才行啊。」
素的表情很是煩惱,神威卻看到了她眼中斐然的光彩。
這份斐然毫不含糊,素從她自己身上拆下所有的繃帶後,他身上的也沒有放過,神威默默慶幸他出門時穿的這套衣服不是長衫不用腰帶……
繃帶結成一條長繩系在匕首末端,從素手中垂直擲向身側的岩壁。神威以為素要借力攀上岩壁,正要笑話她軟綿綿的力道沒有用處,光怪陸離的一幕出現了。
神威確定素沒怎麼用力,匕首脫手後卻倏然加快了速度,忽上忽下飄忽不定、迅速撞上遠處的岩壁。繃帶繩的長度不夠平鋪到岩壁那裡,可事實卻是松松垮垮還有剩余。
「海市蜃樓?」神威驚奇道。
「不完全一樣,我們做傘人通常稱為『水布』,是樹木在熟悉生活環境後通過調節樹葉蒸騰的水分造成的幻境。因為容易被外物影響,要制造出沒有斷裂的視覺幻像又需要太多層次的水密度變化,一般只有樹齡極大、獨占一方的樹木才能辦到。這可是『狩獵場』,空氣中的水分會立即被土壤榨干,這層『水布』做得這麼完美,說明有足夠的水分補充,我們抓到幕布的一角了。」
「可是要掀開還不夠,你臉上這樣寫了呢。」神威攤開手,代替素沉痛地搖頭。
「你機靈行嗎?」素沒好氣地白了神威一眼,繃帶繩一抖收回匕首,「我說的重點你明白了?」
「明白。我預感到的不是樹,有其它更加強大的東西存在。」
神威甜甜地笑,以事實證明他確實很機靈。
「別小看了『水布』,那可是快要成精的古樹哦,比你家找得著族譜的祖先都更有年代的哦?」
「嗯,希望它快點成精,我還沒和妖精戰鬥過。」神威認真地表達了他的期待,然後幫素更正,「我家沒有族譜,找得著的祖先只有那個臭老頭。」
「……」
「你家有族譜?感覺很蠢啊,做這種無聊的事情。」
「……沒有,我就隨口一說,當我沒說過。」
素默默轉身,在繩子上拆下兩截繃帶,其中一截遞給神威。
「蒙上眼睛,聽聲辯位。」
「誒?」神威愣了愣,「我不會呀。」
「啊?」素也愣了愣,「你開玩笑?」
「打架聽個動靜還可以,但聽聲音判斷地形那種程度我可不會。倒不如說我不會才正常,你點了這種技能才奇怪啊。」
「……也對。」素懊惱地敲了敲額頭,「我是斷礦的時候石頭敲多了才會的,竟然習以為常了。不過你的眼睛還是要蒙上,看著幻境會被迷惑。」
素直接動手,手臂引著繃帶繞過神威的腦袋。距離拉近到可以清楚地聽到呼吸,神威就順手捏了捏素的臉蛋。素遲疑了一下,不作理會繼續她打結的動作,神威便變本加厲地摸向眼睛鼻子。
「你干什麼?根據你的回答,我會判斷下次遇到咬人的植物是否提醒你。」
「我在想像你的臉。」
神威嘴唇抿成彎彎的弧線,繃帶遮去眼睛的光彩,笑容纖塵不染般清透。
「你長大了肯定是個禍害。」
素無奈地拿開神威的手,在神威額頭輕彈一記,開始給自己蒙眼睛。
驟然失去視野、又失去對素的接觸,神威不喜歡被黑暗包圍的感覺,摸索著抓住素,重新靠到她身邊。
神威似乎聽到了素的輕笑,仔細去撲捉又似乎沒有。素在他頭頂輕輕拍了拍,很快,微涼的手牽起他的手,牢牢握住。
「別松手哦。『水布』的幻境裡,丟了可就不好找回來了。」
神威很乖很乖地點頭,這一次,素「噗噗」笑出了聲。
「逗你呢。」交握的手捏了捏,「我不會讓你有事的,相信我。」
素輕笑的聲音脆生生的,讓神威有些恍惚。她溫柔的保證像母親的低語一樣淳厚,輕而易舉令他信服。神威由素牽著,跟隨她堅定的步伐,同樣沒有迷茫。
黑暗中仿佛出現了一條瑩瑩發光的道路,將無邊的黑暗擠開,而那道光正牽在他手中,微涼卻堅實,從中生出鼓動人心的溫暖。
神威仍不喜歡包圍他的黑暗,但他開始喜歡這種扎實而果斷前行的感覺。
踩在腳下的不僅僅是沙土,更像那條永無止境的最強之路。素和他一樣在追逐探索,他們以各自的努力扎實而果斷地前進,並且走得義無反顧。
☆、S 9』
微涼的手指動了動,將神威從神游中驚醒,他及時挽住就要滑出手心的指尖,攥緊不放。
素的動作微滯,然後不由分說地抓住神威的肩膀向上躍開。
「躲!」
急切地補充話音未落,破空之聲便呼嘯而至。素在空中翻了個身,趁著踏在岩壁上的機會,扯下她和神威眼前的繃帶。
襲擊他們的是一根樹枝。一擊未中,失去了後繼的力量,此時正慢慢地縮回去。
「哇哦,真的成精了?」
視野一恢復就目睹這種場景,神威抬手搭在額頭,蔚藍的眼睛閃閃發光。
清除阻擋他道路的障礙,鋪就他唯一的目標,他最開心不過了。
第二擊瞬發而至,幾根樹枝從不同方位向他們襲來。素朝前方打了個手勢,神威點點頭,兩人分開各自前進。
神威回擊了幾次,樹枝木質很軟,可以清晰印出他整個拳頭,然而無論他怎樣用力,或打或拗,都無法弄破哪怕一塊樹皮。和樹枝較勁完全是白費力氣,它的攻擊又雜亂無章,神威念著讓他心悸的那個存在,很快繞出了有限的攻擊範圍。
峽谷這個地段是個葫蘆口的地形,布下「水布」的古樹生長在靠近葫蘆口的左半區域,圓圓的葫蘆鬥右側有大片沙地,地勢更低一層。
素已經在一個沙丘背後向神威招手,一邊招手一邊比劃,又是噤聲又是不要亂來的,讓他趕快過去。
神威在跳落的過程中看到了那個純白的家伙。僅僅一眼他沒看出具體是什麼物種,但圍繞它沉睡的身軀,沙子蒙了一片銀白的薄光,平添沉重的壓力。
神威腳才一沾地,就被素圈著脖子壓進懷裡。素的臉色不同尋常的嚴峻,身體繃得死緊,驚慌地戰栗。
「那棵樹是以柔韌著稱的軟雲桐,睡著的家伙是什麼你知道嗎?」素的音量壓得極低,聲音中的顫抖卻異常清晰,「白蛟,魔獸。」
神威聽到「魔獸」的字眼,心中生出了猶豫,對素的害怕也有了釋然。他預感到這邊會有強大的敵手、期待一場激戰的時候,已經做好了受傷流血的准備,但絕不是「死」。魔獸是他家臭老頭和鳳仙的等級,不適合尚且弱小的他死鬥。
神威唯一疑惑的是那只魔獸帶給他的壓迫感。驚悸的感覺有是有,卻不是盤踞一方的霸主讓途經的弱小生物打心底裡恐懼、立即逃之夭夭那樣深不見底,反而不斷激起他盡情廝殺的血性。
那只魔獸似乎,狀態不對?
那只魔獸的狀態對不對是其次,眼下素的狀態極其不對。神威強行拉開素勒著他脖子的手臂,素仿佛沒看到他在喘氣一樣,握起他的手,用顫抖的雙手合攏在手心。
「吶,神威,你知道那片銀白的熒光是什麼嗎?是銀月沙啊,磨成粉末燒制白瓷,分量輕硬度高抗擊打,是做傘的絕佳材料。還有啊你知道銀月沙怎麼來的?白蛟生活在地下深處,以堅硬密實的鱗片對抗壓力,但每十年左右,它需要浮上地面蛻換鱗片。正因為鱗片堅硬異常,它只有不斷翻滾撕扯血肉,嗯,它找到這棵軟雲桐一定也是為了蛻鱗。」
素眼中有光,隨著她的滔滔不絕從零星微弱壯大到璀璨明亮。神威很想給這個用一連串壓根兒不期待他回答的提問堵得他無話可說的家伙幾巴掌,對,還得補上幾腳,沒事亂發什麼抖,她半點兒沒在害怕,完全是興奮的。
過後被詢問時,神威回憶到這裡,才明白素的異變已經初現端倪,只是不知曉內情的他沒有多想,被她緊接下去的「你知道嗎」和瘋狂的提議抓走了全部注意力。
「吶吶,神威,重點來了。白蛟蛻去舊鱗到長出新鱗,這個過程大約需要一個月。這一個月中,白蛟失去最強的武器,防御能力降到最低,實力大打折扣,剩下平時的多少你知道嗎?一成不到。如何,我們聯手殺了它!」
素目光灼熱,似乎用上了全身的力氣去握緊神威的手。神威靠硬拽拯救自己的小手離開魔爪,揉手的舉動再次被素忽視。
「你很想要銀月沙?」
神威想了想,覺得能讓一路上小心翼翼縮手縮腳都快整個人縮進烏龜殼的素突然變得無畏冒進,大約只能是銀月沙的魅力。
「嗯……」素眨眨眼,慢半怕地歪了歪頭,仿佛從頭腦過熱中冷卻下來,神色略微有些茫然,「想要是想要,不過……」
素張開手掌,握成拳頭,再張開,再握拳,重復了幾次,困惑地看向神威。
「我大概,單純是渴望戰鬥而已。」
「哦?」神威眯起眼睛甜甜地笑,抬手和素的拳頭相撞,「真好,我也是。」
戰鬥一開始呈現一面倒的趨勢,休憩中的白蛟沒想到竟被兩個宵小趁於危難落井下石,面對神威和素的突襲震怒不已,發起了狂暴的攻擊。神威被打得暈頭轉向血染衣襟,頑強地堅持到白蛟氣勢衰減,素也拼了一口氣堅持下來。
僵持的階段誰也奈何不了誰,白蛟蛻鱗的傷痛積累在前,無力擺開幅度追擊;神威和素要保命退走不難,要上前擊殺白蛟卻是對它威力尚存的反擊無可奈何。神威認為還是撤退為宜,上前與素會合待要商量時,異變陡生。
毫無預兆地,素驟然出手,並指為刀割向神威的喉嚨。神威腰腹側轉堪堪避過,素的指尖帶著凌厲的風壓在他左臉劃破一道血痕。
神威後退跳開,素一擊不中放棄了追擊。她向著夜空舉起右手,目光痴迷地纏繞在指尖沾染的溫熱血液上,緩慢地、緩慢地,手臂降下,指尖貼近嘴唇,柔軟的舌頭從雙唇中探出,如同對待親密的戀人般溫柔繾綣,將晶瑩的血珠卷入舌間,吞咽下肚。
神威沒工夫顧及臉頰上的傷痕,剛才素抬頭時,不知是不是光線映照她指尖鮮血的緣故,她黑亮的雙眸也隱隱泛出殷紅。此刻的素顯然不是那個自作主張要關心照顧他的「大姐姐」,她的危險程度絲毫不亞於衰弱的白蛟。
素舔完指尖的血液,眯著眼睛貪戀地吮了吮手指,然後咬著食指看向神威。
神威一陣犯寒。夜兔沒有同族而食的習俗的啊……
素用孩童般天真純粹的眼光打量了神威,又扭頭看看不遠處狼狽的白蛟,放下咬出牙印的手指,歡快地合掌,再次發難,箭一般衝向神威。
素在他和白蛟之間做出選擇的標准,神威毫不懷疑地認定是較強的一方。素的謹慎不等同於膽小怯弱,流淌在她血液中的戰意她用賭命進行過闡述,選擇與白蛟死鬥也是印證。或許正是戰鬥開始時接連遭遇危機讓素陷入了本能的控制,這樣的「素」很強,強勁到足以讓他心髒的搏動劇烈到產生痛感、極度緊張的身體發出哀鳴。同族而食沒什麼意思,但只要是強者,他不介意同族相殘呢。
神威抬手抓住素襲來的手臂,回手擰了一圈,同時出拳直取素的腹部。神威的反擊沒有奏效,他扭擰的力道輸給素僵持的力氣,反被素順勢甩到半空,直衝岩壁砸將過去。神威脊背撞上萬鈞巨石的瞬間,素緊追而至一腳踏在他胸前,其衝擊力也如萬鈞巨石般,前後夾擊的重壓下神威一口血噴出,血沫浮滿素的左臉和肩膀。素臉上貼著藥物的白紗布染上細碎的紅色,左肩則有大片血色浸染開來。
神威咳嗽著笑起來,沒入素肩頭的半截手掌不甘示弱地繼續用力,素衣襟上的血跡很快變得濕潤。
素皺了皺眉頭,卡住神威的手腕硬是摘出,甩手拍到一邊。神威抬起手臂查看,右手軟綿綿地垂著,他撇撇嘴,把錯位的關節掰回原位。
「一起把那家伙解決了,我們再繼續?」
神威豎起手指公平地提議,素抿起嘴柔和地微笑,軟軟地合十手掌,回身一記側踢,正對著神威先前已經挨過一腳的地方,把他掃出白蛟的偷襲範圍。
神威的肋骨又斷了一根,他躺在沙地上,決定趁這個時間休息一會兒。
怎麼辦,他好像真的打不過這個不講道理的「素」呢。可心情一點兒也不覺得難過,擁有無論如何也想得到的目標,就像常年陰雲籠罩的母星露出晴朗蔚藍的天空一樣,不是很幸福嗎?
喜歡素,最喜歡素了,一定、一定要殺了她。
白蛟本欲趁亂滅了打擾它休養的兩只小老鼠,他們搞窩裡鬥是它最好的機會,不想偷襲未成,迎上來那只小老鼠還武力值大增,它直接悲劇了。
神威聽到白蛟重重倒地的聲音坐起來,正看到生冷血紅的一幕:素徒手撕裂白蛟的肚子,從中掏出眼球大小的鮮紅物體,眉心緊皺仰頭吞下。
神威看著幾乎紅了半邊的素,衝她勾了勾手指。
「我……」
「我們繼續」沒能說出,神威眼前影子一晃,他重新跌坐在地、被牢牢壓住。
素一手撫著神威沒有受傷的右臉,一手搭在他胸前,手掌之下有著幾經考驗依然歡快鼓動的心髒。甜蜜得仿佛纏綿的戀人,素柔若無骨地依偎在神威懷裡,唇舌湊到他左臉的傷口,舔舐凝固的血液。
素不滿足細微的甜美,在神威的臉上小口一咬,傷口再次開裂,素歡快地吻了上去。
神威回想素瞬間撲倒他的動作,正懊惱他戳中素肩膀那一下她根本沒動真格,臉頰忽地刺痛,酥麻的感覺從傷口處擴散開來。
「素?」
神威歪頭,打斷了素的吸吮。撫著他右臉的手沒有將腦袋推回,素慢慢直起身,斂眉淺笑。身後銀月沙蘊著淡淡冷光,背光的素眼瞳漆黑一片,又似乎混合了濺在身上的血色,聚成濃重粘稠的暗紅;臉頰上兩片薄薄的酒窩令五官柔和靈動,然而風華染血平添妖艷,化身浴血的惡鬼修羅。
神威第一次擁抱死亡。心髒平穩地跳動,呼吸安靜流暢,身體緊張松弛有度,仿佛徜徉在安寧深沉的海底,仿佛回到了母親的懷抱。
素想殺了他,姿態看似慵懶,卻絕對能在他動手反擊前捏碎他的心髒。
身體理解了這一點,自在地放空,最舒適地張弛度屬於最強勁的攻擊,可他像是被時間凝固般一動也不得。
深沉的寧寂之後,愉悅被喚醒,隨血液流淌點燃每一個細胞。殺意、死亡,從即將斷裂的懸崖下猛烈刮起的罡風,他卻要深情呼喚,每一個細胞都在渴求更多,平息永遠也填不滿的淵壑。
素和他,都是最忠誠的夜兔。
神威笑了,他終於抬起了手臂,能夠給素一個擁抱。
素從神威胸前挪開右手,並指為刀,在他明朗的笑容前遲疑了片刻,指尖放軟,觸向他蔚藍的眼睛。神威不確定素的用意,但他無意阻攔,素若想要,他就讓她拿去。
素的手指停在神威眼眶上,輕柔地摩挲了一陣,緩慢移開。神威感覺到壓制他的力量減弱,素支著膝蓋打算站起來。
尖銳利器刺入血肉的聲音來得突然,素身形一振,膝蓋跪回沙地裡。她視線渙散找不准方向,來回地搖晃堅持了不到三秒,就像斷了提線的木偶,委頓墜倒。
神威把素攬回懷中,一小支鋼箭扎在她背上,箭頭泛著藍色的幽光,將流出的血液染成烏黑。
「素!」
神威順著傷口撕開素的衣服,讓他慶幸的是傷口周圍只是紅腫,毒素沒有擴散。
「她沒事。」
車輪「咯吱咯吱」軋過沙地,拿著弩(= =)箭出現的,赫然是素的師父。
「素從小接觸藥物,對毒的抗性超出常人,而且她吃了白蛟的膽,不用上這種程度的毒(= =)藥,連麻醉她都很困難。」
素的師父搖著輪椅靠近,想從神威手中接過素,卻被神威揮手擋開。
神威緊緊懷抱著素,讓她枕在他肩上睡得安穩,注視素的目光熱烈而執著。
「素是我的。」
師父沉默了。良久,他才沉重地嘆了口氣,說道:「我知道我鎖不住她,她遲早要掙脫鳥籠,重新展開翅膀翱翔。但不是現在,現在還太早了。你打開暗箱上的枷鎖,提前釋放她本性中的妖魔,你清楚那份惡果、又能夠一力承擔嗎?」
神威搖頭,捧著素的臉靦腆地笑,說:「直到死,素都是我的。」
師父嘆了口氣,他本來就不擅長應付小孩子,對著言行跳脫的神威更覺得不能正確理解和溝通。
「先離開這裡,回去再說吧。」
「你要把素帶走?」
神威凶狠的眼神倏地割過來,警惕地扣緊手臂。果然,耳朵立即撲捉到背後的一絲動靜,神威抱著素側身躲避的功夫,眼角余光瞄到他老爹——以及老爹砍在他脖頸上的手。
「抱歉啊,這臭小子給你找麻煩了。」
星海坊主接住神威和素,拎起不聽話兒子的衣領,准備把人家家小孩兒還回去,不想神威昏迷後依然抱得死緊,星海坊主連拽兩下都沒能讓他松手。
「算了。」師父擺手制止,「都傷得不輕,對孩子溫柔一點吧。」
星海坊主想起自家粉嫩粉嫩的女兒,點頭認同,脫下鬥篷兜起素和神威。
素安寧地沉睡,師父的愁緒化作一聲長嘆。
繼續用他那顆失去銳氣死氣沉沉的心,把素束縛在波瀾不驚的框架中腐朽,或許真的不如放手,讓她跌撞磕碰,塑造打磨她自己希望的模樣。
「老了,我真的老了,神晃。」
「現在才知道嗎,十年前聽我的話趕快結婚,現在孩子比他們都大了,當然肯定是沒有我的神樂可愛……」
「閉嘴,奉子成婚的家伙還有臉說。既然選擇沉迷本能,就沒資格讓女人提心吊膽的等待,我是,你也是,被埋葬的那家伙更應該是!」
激烈的言辭帶來可怕的沉默,剩下沙子滾動的「簌簌」聲綿綿不絕。
許久之後,疲憊的話語打破寂靜。
「夜兔『弒親』的古俗,也不是沒有道理。」
——宣告結束。
太陽躍出地平線,飛船背對陽光逃離。
今天的「狩獵場」,依舊晴空萬裡。
☆、S 10
她夢到了火焰。
熊熊燃燒的火焰像聞到死亡氣息的烏鴉,一層一層地撲卷而來,掩映在靜謐山谷中的木屋在火焰的包裹中嗶啵作響,倒塌、化為灰燼。
夢中的火焰仿佛有真實的熱度,蒸發了她體內的水分,讓她喉嚨干渴,皮膚灼痛。她想著遠離,雙腿卻不受控制地帶她走向那片火海。
火焰如同撒歡的小狗,圍在她腳邊打轉,扭曲空氣的高溫撕扯皮膚、蒸騰血液,她跌倒在地,手掌按在一片粘膩濕滑的地方。是血,火焰炙烤後流淌在地面的鮮血凝成粘稠的暗紅,糊在她手上仿佛要張開口子抽出森森白骨,將她拖入無邊的血色牢獄。
她慌張地在地上剮蹭手心,地面卻浮起更厚的血脂,火焰像得到生命的惡鬼,吹著口哨在血脂上妖嬈地舞蹈。火焰終於肆無忌憚地躥上她的身體,她用力撲打,這才發現,她也像在血池裡滾過一遭,滿身斑駁的紅。
血液與火焰湧動,似乎鋪出了一條蜿蜒的道路,灼燒的疼痛消失了,她從滿身斑駁開始溯洄望去,道路的盡頭有一大塊焦黑的物體,已然被火焰吞沒,辨不出究竟。那不是木屋的殘骸,心底有聲音催促她上前,雙腿卻再次不受控制,掙扎著逃離。
憤怒的火焰猛地鋪蓋上來,焦灼的疼痛劇烈加倍,她瞪大眼睛在火焰中搜尋,隱約升起奇怪的感覺,那焦黑的物體她是知道的。朦朧的畫面呼之欲出,只需要一根絲線就能扯動,她伸出手去捕捉,霧氣模糊的畫面卻搶先破碎了。
靜謐的山谷、倒塌的木屋、升騰的火焰,所有的畫面都像鏡子破碎般,一片片消解,留下空無一物、滿是疑惑的黑暗。
她從黑暗中蘇醒,夢中的火焰卻仿佛穿透了夢境,已然將她焚毀。
喉嚨如同貼上了燒紅的烙鐵,血肉燙焦粘連後再硬生生撕開;鼻腔充斥著血腥與鏽蝕般的古怪氣味,極其輕微的呼吸也像寒冰的利刃割裂僵硬又脆弱的氣管。左臉的麻癢仿佛白蟻啃食枯槁的樹皮,脊背冷硬幾乎成了一塊沒有知覺的石頭。
她望著屬於她的房間屋頂,想不起來躺下前發過什麼瘋。
她受了傷,可她是為什麼受的傷呢?
師父一直嚴格控制著她的行為,她沒有一起玩耍的小伙伴,而這身重傷也不是鬧著玩的,打傷她的人目的顯然更加致命。她雖然偶爾會找附近的孩子群挑釁,但往往被師父及時揪住,並沒有和誰結下不解之仇;有人主動欺負她也不大可能,她畢竟是師父的徒弟,頂著「做傘人」的名頭。難道她是被命運嫉恨——比如美貌——才以至走在路上遭天降隕石打擊……
還有那個奇怪的夢,有什麼深意,和她受傷有什麼關系嗎?血液鋪就的烈火之路,是像征她選擇的強者之路嗎?可那塊燒焦的物體又是什麼?夢中的答案仿佛觸手可及,她沒能抓住反把它打破,是不是該仔細想想呢?
稍一回想滿目慘烈的夢境,頭就刺痛起來。
她抬起右手揉額角,晃動時衣領蹭的脖子癢癢,她隨手去撓,卻不料入手的並非衣領,而是一綹柔軟順滑的頭發。
嗯?
她頭發長度不到肩膀,這種手感也不屬於她啊?她疑惑地順著摸去,赫然有一顆毛茸茸的腦袋枕著她的左臂躺在她懷裡。入手的肌膚溫暖細膩,隨著輕緩的呼吸淺淺地起伏,她心頭一驚,右手滑上對方毫無防備的脖頸。
心如擂鼓地激烈跳動了一陣,漸漸重歸平緩,她的掌心冒出一層薄汗,手掌下的皮膚卻依然溫暖、起伏平穩。這是她的房間,她又受了傷,師父不會放不相干和有危險的人進來,她相信師父。
沉得像是被碾軋過的身體終於遲鈍地傳來重壓的實感,她忍著酸困抬起脖子,因為左臂被對方枕在頭底下,她勉強撐著側身,這才發現左肩也受了傷,撕扯著刺痛起來。疼痛浮於血肉沒有深入骨髓,她掃了一眼包扎的繃帶,並無血色滲出,便優先看向懷中虐待傷員的人。
入眼是一頭橘粉色的頭發和白皙的皮膚,樣貌雋秀,以夜兔而言,雖然年齡尚幼也算得上英朗出挑;粉嫩的唇抿成線,只在唇角保留了一點點滿足的笑意。從身高、稚嫩的面相判斷,這個緊抱著她睡得香甜的小男孩應該沒有她大,她仔仔細細打量完,輕拍肩膀將他喚醒。
「嗚——」
纖細的低咽如同一只撒嬌的小獸,他收回抓著她衣衽的小手去揉眼睛。蔚藍色的雙瞳仿佛極致絢麗的寶石,蒙著一層層睡意未消的水霧,濕漉漉地看向她。
「素……」
他果然是知道她的。聽他叫她的名字,她再次松了口氣,正想問師父在哪兒,手腕卻是一緊。
「素!」蔚藍色的眼睛裡點亮璀璨的光芒,矯健的小獅子歡快地撲住她,抱著她的脖子左右磨蹭,「你醒啦!」
她搖搖欲墜的身體輕易被他撲倒,脊梁撞上堅硬的床板疼得她一抽,他也覺察到自己的冒失,匆忙爬起來,緊張地問她:「你怎麼樣?傷口還很嚴重嗎?對不起,我幫你看看吧?」
她擺擺手示意不用,同時琢磨著他對她十分熟稔的態度。舉止親昵自然,灼灼的驚喜、惶惶的焦急,強烈的感情流露闡述的,我們的關系應該是親厚吧。可她一片空白。她想不起她怎麼重傷昏睡,更想不起這個蔚藍眼睛的漂亮家伙。先前的夢境如果隱藏著聯結真實的線索,她能理解到的,也分毫沒有他的身影。
他避開左側,握緊她的右手,一雙小巧的手掌比她想像中來得結實;大約是她沉默了太久,他的眼神和表情俱是憂慮。
她斟酌著是該直白地向他吐露真相,還是婉轉迂回一些不令他太難過,猶豫中掩飾性地抬起左手去撓臉頰,碰到干枯粗糙的皮膚,這才想起先前感覺過左臉的傷痛。她稍微詳細地撫摸過去,奇怪,是嚴重的曬傷,因為她嚴密防範、這是最難出現在她身上的傷才對……
「素,你在生氣嗎……」
一再被她忽略,他面露不安,奪下她的左手,一邊反復瞄她的眼睛觀察她,一邊惴惴地靠近。
她想解釋她沒有生氣,他的一切、他和她的交集,她一無所知,記憶忘卻地一片空白。她想不出生氣的理由。
突如其來的舔舐堵住了擴散的空白,柔軟的舌頭帶著潮濕的水汽,緩緩滑過干涸皸裂的皮膚。她一怔,腦袋「嗡」的一聲炸開,氣血一股腦兒上湧,從裡到外燒了起來。
橘粉色的發梢在視線裡飄忽晃動;白淨的小手牢牢握緊她的,其中一只露出手心上一角意味不明卻略顯滑稽的紫色;膝蓋撐著全部重量,貼近的身體上混雜有多種藥物的味道,她能從中分辨出哪些是屬於她的……她胡亂轉動眼睛,無意義地解讀雜亂的信息,思緒不但沒有平復,反而更加亂成一團漿糊。
他身上沾染了她的味道,糅合他自己的,調成苦中微甜的惑人氣息。唾液濡濕凹凸不平的裂口,帶來侵略的痛癢,舌尖曳過留下沁涼,仿佛甘霖滋潤枯竭的土地。結痂的傷痕一定醜陋可怕,他像品味甜美的蜜糖一樣仔細,仔細地描摹勾畫,粘連的觸碰後退或貼合,不時發出窸窣的纖細聲響,比急促吐落的呼吸更打得她戰栗不已。
從來沒有人離她這麼近、這麼親密過,再繼續下去她就要燒糊了。
她抓起枕頭拍在橘粉色的腦袋上,他人一歪,從床上掉了下去。
「趁我毫無防備嗎,素……」
軟軟的鼻音顯得幽怨,又像是單純在撒嬌,一雙小手扒上床沿,純真可愛的臉龐堆上委屈。他撲打著身上的灰塵,看向她的一眼停頓了一下,突然露出不知所措的表情,慌張道:「你真的生氣了?」
她慢慢搖頭,想說出對他陌生的事情,卻突然發現,她不知何時已抬起手背擋在鼻梁前,掩去一半的視線,而臉上殘留著溫涼的觸感,並不斷有新的眼淚滾落。
她……在傷心?因為丟失的空白嗎?
或者……是不得不殘忍傷害他、辜負專注注視她的那雙眼睛中清澈見底的赤誠。
「素……」
聲音怯怯的,他緊張得手不知道往哪裡放,抬起來又藏到背後,最後還是試探著伸過來,小心地用手背抹走她的淚珠。
乖巧地近乎忠誠。
一股腥甜的氣息突然竄上口鼻,視線陣陣模糊,空氣擠壓著要扭曲耳朵和面部肌肉,她被直覺——或許是更加莫名其妙的東西——支使著,猛地一撲,雙手卡住纖細得似乎一拗即斷的脖子,跨坐到他身上,將他牢牢壓死。
眼淚止不住地掉,有聲音瘋狂地叫囂「殺了他!殺了他!」,她搖頭拒絕抓不到來源的聲音,雙手卻不由自主地加力、收緊。
「看來你仍沒有醒過來啊,素。」軟糯的聲音褪去焦慮,他輕快地舒了一口氣,改換上甜到發膩的語調,「你嚇壞我了,好像生氣討厭我什麼的。」
蔚藍色的眼睛眨了眨,轉瞬間撥雲見月,濕漉漉的水霧揭開,露出清澈淨透的光芒。
「就這麼想殺我嗎?念念不忘、迫不及待?」
他欣然地念著表白般的句子,眉眼間亦是熱切,行動上毫不含糊,抓起她的手腕從他脖子上掰開。他張開雙臂,帶著她的手反剪到背後,給予她盡情的擁抱。
「別著急別著急,我會一——直陪著你的,機會要多少有多少。當然,我這邊也是一樣啊,你要一直陪著我走到結束哦。」
溫熱的吐息輕羽般拂過,話語引發歡快的鼓動,仿佛有奇異的香甜味道彌散,從內部籠罩她的腥甜氣息越發濃郁了。心底有著什麼,像是關在閘門後面的洪水猛獸,不安分地蠢蠢欲動。
眼淚打濕他的肩膀,他笑著撫摸她的腦袋,自言自語般低聲呢喃,既柔軟、又堅定。
「素,我們走著同一條路,你擋在我前方可不行。你是我的,抵達的一切障礙,我來為你掃清。」
☆、S 11
神威將我做給他的第一把傘打壞時,他手掌染上的山榆的紫色才褪去不久。傘柄和傘骨齊齊折斷,毫無修復的可能。
我拽著神威的衣領一通猛搖,他撓著腦袋毫無悔意地哈哈笑,笑完黏上來抱著我的手臂撒嬌。看著他可愛的臉和水汪汪的蔚藍眼睛,我只好繳械投降,答應盡快為他做好第二把傘。
當初我從一場夢中醒來,錯亂的夢境混淆了我的記憶,似乎是重傷之前的一段、又像是捉摸不定的某一特殊區域,記憶被塗改成一團空白。
醒來的那天早上,我一睜眼,一張漂亮的臉就從上方探出來,面露擔憂和不安。我嚇了一跳,反射性地躲開後,還是保持著禮貌詢問他是誰家孩子,並告訴他工坊後面是不能隨意進入的。
簡單的一句話捅了大簍子,他先是無禮地掐住我的肩膀反復質問,我一再強調我真的不認識他之後……
他的表情垮了。平直的五官依然精致,卻喪失了靈動的生氣。失去表情的臉仿佛是因為冷靜才無法解讀,整個人卻是丟失了重要的寶物一樣,空了一塊。
因為陰雨連綿而灰暗的屋子裡、蒼白的表情像畫面一樣,失去了立體感,極具衝擊地印入我嶄新的記憶,連帶之後的片段,稍一轉念就能在腦海裡回放。
那時我被倏忽失落的氣氛感染,看著他難過空洞的樣子,心裡也酸酸的。我想勸卻不知道怎麼勸的好,正是手足無措時,他伸出一只手,覆上我的額頭。
「怎麼辦啊,素……」
小巧的手掌比我想像的要結實,剛剛貼上時還略有些涼,但很快就變得溫熱。我正是心軟,不由拍拍他的肩膀,握住他的手權作安慰。
低落的空氣默然流淌了好一會兒,橘粉色的腦袋頂上翹著的那撮呆愣的毛突然顫了顫,頂著呆毛的人緊跟著「哈哈哈」笑場。
「素,你說,你腦袋裡本來還裝著一點兒小聰明,這下都燒壞了,你以後可怎麼辦啊哈哈哈哈!」
時至今日我也想不明白,正直如我,怎麼會認識神威這麼惡劣的家伙,遇人不淑,遇人不淑,遇人不淑。
後來,在神威的簡單講述和師父的佐證下,我了解了我和神威狼狽為……哦,我們的光輝事跡。雖然故事最後我和神威是依靠星海坊主先生的救場才逃脫白蛟的殺滅,但至少是前進戰鬥,沒有後退。
我背對師父給無畏果決的自己豎起大拇指,剛好被神威看到,他狡黠地衝我眨眨眼,我對自己不要命還拖我墊背的他豎了中指。
據神威私下裡偷偷告訴我,我真正醒來之前,曾半夢半醒恍恍惚惚地醒過一次,趁機對他做了非、常過分的事情。
夢境我已經記不清楚,只剩下一些零散的碎片偶爾在眼前閃現,抓不到明確的意義;聽神威描述地有模有樣,我隱約覺得真的曾在半夢半醒中被支配著做出過行動,但同樣記不清楚了,神威說過分,我只好認了。
神威豎著手指強調「非常過分」的時候,蔚藍的眼睛裡閃著斐然的光采,可以看出他對我平淡的反應很失望。失望之余,神威越發勤奮地跑到我面前刷存在感,竹筒倒豆子把我關心的、不關心的信息說了個夠。比如他比我小366天啦,家裡有個妹妹比他小四歲啦,我們曾經海誓山盟啦……
我對查神威家戶口興致缺缺,卻不想打擊神威幫我找回記憶的努力,至於我和他的「海誓山盟」……我原本擔心以師父的風格,他會阻止我和神威繼續來往,結果師父不僅沒有反對,還語重心長地教育我,既然承諾了就要認真履行,不管當佣兵還是海盜,夜兔熱愛戰鬥的本性和守信的品行沒有必然的等同或背離。
師父的態度讓我心存疑惑,但聽聞傷好之後可以和神威保持「點到為止的親切交流」,這讓我十分高興,對那些細節就不再深究了。
我對武力值顯然高於我的神威的到來表示了歡迎,並對他白天總是在我家蹭吃蹭喝蹭醫藥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但神威超乎尋常的熱情讓我很是忍不下去——他晚上還要蹭床鋪!
星海坊主先生難道會虐待你嗎,為什麼要一直賴在我家不回去!
我嘗試各種方法也沒能阻止神威半夜鑽進我懷裡。每天早上醒來橘粉色的腦袋都枕在我肩旁,有一次剛好抵著下巴,毛茸茸的有些癢癢。似曾相識的情景總讓我恍惚記憶中模糊的碎片,卻又總被醒來的神威甜甜的笑容和問好打斷。
如此循環往復了7天,在難得的微弱陽光中,我恍然明悟。
神威的母親體弱多病,因為忙於照顧他的妹妹,難免疏忽了他。而神威看起來懂事不必父母費心,其實終歸是個孩子,需要有人陪伴,他想必是覺得在我身上能找尋到缺少的溫暖,那般執著於我失去的記憶,很可能是之前的我早有心得。
神威不回家,卻不見星海坊主先生上門拎他回去,顯然十分信任師父和我,恐怕師父也是因此才放松了對我的限制。無論為了來之不易的自由,還是表達方式別扭卻可愛的神威,我都應該回應他的期待。
我越想越覺得有道理,內心湧出閃閃發光的暖流,對頓悟之後即將開展的嶄新生活充滿干勁。我一整天都好像沐浴在令稀薄的陽光黯然失色的光輝中,並努力將之傳遞給神威。神威燦爛地笑了一天,晚飯時堅決辭別我的好意回家去了。
唉,活潑可愛的弟弟突然走了姐姐我好失落。
那之後神威白天仍到工坊來,我在師父的要求下休養夠十天,終於可以活動筋骨,並履行承諾做出了神威的傘。我很想把傘面染成山榆的紫色,和神威手上的染色配套,可神威一再堅持,我就按照他的意願,給傘面染了重紅。
紅色很不好染,為了將顏色染得均勻漂亮,我頗費了一番功夫。就是這樣一把先令我九死一生、後耗費我大量心血夜以繼日才得以出產的珍貴的傘,神威竟不知好好珍惜,轉眼就損壞得徹徹底底。我把它扔進爐子,決定第二把傘要染成紫色。
第二把傘幾乎是緊隨第一把的腳步進了火爐,我掐住神威臉蛋的同時,就失去了下狠手的氣力。神威攤開手無辜地申辯,還可憐兮兮地把傷口擺到我眼前,我狠狠抓了抓頭發,哀嘆自己不爭氣,扒出藥箱給他包扎。
我到底是怎麼把神威這張漂亮的臉忘得一干二淨的,明明他一撒嬌,我就沒轍。
第三把傘堅持的時間稍微長了一點點,神威用壞的時候,他剪短臉頰旁邊的頭發,在腦袋後面編起了一個不及巴掌長的小辮子。
心情好的時候,我會幫他梳理打架中弄亂的頭發重新編好。不過神威嫌棄我編得歪歪扭扭的手藝,更多時候是自己動手。他總是想盡辦法保持和出門時一樣的整齊狀態回家,免於母親擔心。有一次我想吐槽他不要出門惹是生非不就好了,轉念一想我正是推波助瀾、助紂為虐、幫他甚至參與惹是生非的那個人,於是默默地把話咽回肚子裡。
神威打壞第六把傘、換上我提前做好的第七把傘時,他告訴我他找了夜王鳳仙做師傅。神威因為蹭宇宙飛船,一直和隸屬鳳仙老板的春雨第七師團有交集,有幾次他也叫我一起出去狩獵。我因為不想跟鳳仙老板和春雨打交道,一直盡量避開,沒想到這麼快神威就和鳳仙老板論及師徒了。
我對鳳仙老板沒有不滿,暫時也沒有以他為目標的打算,而神威拜他為師也不見得就不好,畢竟他是除了和神威的老爹星海坊主先生的一場激戰不了了之,這些年來戰無不勝、君臨我們夜兔一族頂點的人。
只是……真的不會挨星海坊主先生揍嗎?放著老爹不理,偏偏要拜老爹的死對頭為師,心裡有什麼結這麼想不開啊……
我憐惜地撫摸神威的腦袋,這孩子封閉的內心太缺乏家人的溫情了。
神威對著悲戚的我露出燦爛的笑臉。
我就知道,每當這種時候神威都特別別扭,男孩子不想被人看到軟弱的一面也是難免。沒關系,我什麼都不問,只是想哭的時候,大可以盡情地來依賴我。
神威沒哭,他的發泄方式和表達方式一樣別扭——他盡情地完虐了我。
神威打壞第九把傘以後,我不再計數了。
一把一把的傘,使用的材料越來越好,打造得越來越結實,在神威手中使用的時間越來越長,同時,我們漸漸長大。
在神威的鍛煉下,我的戰鬥力提升到夜兔的一般水准,本來可以更好,但師父嚴禁我一切形式的死鬥。師父說允許我磨練戰鬥力自保已是讓步,神威沒有提出異議,也沒有鼓動我偷溜出去狩獵,而我自己,脫離師父有形的枷鎖後,似乎還有一把說不清道不明的無形的枷鎖束縛著我,我接受了現狀。
和神威對打的時候,極其偶然的一兩次,有力量從身體隱蔽的角落裡滲出。那感覺仿佛液面高低不均的U型管中、高的那一端流向低處,我體內的力量也在向著平衡移動。流入的力量既讓我興奮,也有少許不安,因為隨著力量流入的,似乎還有什麼不可名狀的東西。
神威嗤笑說我弱了太久,稍微變強一點反而疑神疑鬼。我想想也有道理,就聽他的加大鍛煉強度,將不安拋到腦後。
神威對父母隱瞞了拜鳳仙老板為師的事情,並一直沒有被拆穿。我不知道他打算什麼時候捅破,或許是日漸衰弱的母親離世,或許是他決心走向春雨。
我沒有阻止神威的打算。我沒有父母兄妹,不能感同身受他想與家裡決裂的心情,但我看過他的猶豫和苦惱,我尊重他的意願。
即使明白神威的抉擇,但我沒想到,他會選擇最激烈的方式,更沒想到他會來問我。
「素,你知道『弒親』嗎?」
☆、S 12
神威說「弒親」。
我的心髒被狠狠攥住,然後「撲通撲通」越跳越快。
「知道」已經滑到嘴邊,本能地就要老老實實回答,可這個問題,即使答案顯而易見,我認為畫蛇添足、明知故問「你想干什麼?」才是正途。
短暫的猶豫引起了神威的不滿,他走到我身邊,捧起我的臉,眯起眼睛甜甜笑道:「素?」
我白了神威一眼,打開他的爪子,終於還是老老實實回應他的期待。
「我知道。」
神威並沒有多少驚喜,看他的模樣對我的回答像是意料之中。他在我身旁的工作台上挪出一片空余坐上去,悠閑地搖晃雙腿,漫不經心地拋玩研缽的小杵。
我把腳下的銅碾挪到不會被他禍害的地方,裡面盛放的是我幾年來細細研磨成粉的銀月沙,師父要親自動手幫我做傘,一點兒都不能損失。
神威等著我整理,視線落在我身上,追著我移動。
從6歲開始,神威對我的熱忱就沒有產生過一絲一毫的動搖。有時候我會想,神威的內心有一部分被留在了6歲,面對白蛟時的生死一線給他刻下了烙印,然後,那一部分停止、固定、不再生長。那時我唯一的與他作伴,於是留在過去的那個部分將我作為了唯一。
「素——」
我一不小心走神,輕軟的聲音已附在耳邊,拖長的尾巴顯出幽怨的語調,神威伸出雙臂,從背後箍住我的腰。
啊啊,這股自顧自的親密也是,從來沒有動搖過。
神威腦袋貼著我的脖子,左手壓在我胸口,我心髒激烈的鼓動清晰無疑地轉遞給他。
他的聲音變得歡快,既像揶揄,又像是興奮。
「你害怕了?」
我不想理會神威惡趣味地挑釁,他卻捏著我的下頜骨,執拗地扳過我的腦袋與他面對面。
嘴角細微的抽動被神威逮個正著,我急忙按住將之撫平。
「如果能在素的臉上看到驚恐,會不會也很有趣呢?但是果然這樣才可愛。」神威代替我撫摸我的唇角,蔚藍的眼睛裡有直望到我心底的光芒,他嘴唇抿成甜美的弧線,手指挑起我的嘴角,歡快道:「你在笑呢。」
是啊,我在笑呢。
從神威說出「弒親」兩個字,激蕩的血液就一刻不停地翻滾,想要沸騰一樣灼燒我的理智。興奮爭搶著衝擊心髒,仿佛來勢洶洶的潮水一般高漲、將我反復擠壓吞沒。
強烈的感官喚起了屬於夜兔的本能,酣暢淋漓的快意險些讓我沉迷,仿佛一場觸摸死亡的戰鬥即將屬於我而並非神威。我想,神威的心情大抵也不過如此。
神威的擁抱是懸著我少量清醒意識的脆弱絲線。我敲著腦袋提醒自己提出「弒親」的是神威,不該我興奮到沉淪下去,不,這個被廢除的久遠古俗該引發的,本就不該是熱烈的情緒。
「你想知道什麼?」
「誒?我以為能再堅持一下的。」神威對我的冷靜表示出一點點遺憾,但迅速又重新打起精神,戳了戳我的臉頰,煞有介事地說:「我聽說了一件有趣的事情。」
「我不想知道。既然從鳳仙老板那兒聽說了有趣的事情,就回去找鳳仙老板打聽。放開我。以上。」
五年間,我多次在體內感覺到力量的流動,我確信那不能用「變強」解釋。我希望弄明白身體的異常,但我清楚的知道,我不想被潛藏在背後的力量支配。倒不是要與夜兔的本能抗爭,我只是不想接受我力所不及的力量。等到我有足夠的能力反過去支配的時候,我很樂意將之收入囊中。今天神威已經帶來足夠的刺激,盡管好奇他聽說了什麼,但我不能繼續靠近危險的界限,我選擇主動遠離。
「素嚴厲起來,我只好乖乖聽話了。」神威松開手臂,甩甩手表示無奈,「素越來越難逗著玩兒了。」
「越長越不可愛的人分明是你。」
我掐住神威的臉頰向兩邊拉開。
「雖然不疼啦,可是你看,是不是紅了。」
神威故意把臉湊得更近以要挾我,我沒辦法,心甘情願接受了威脅,心軟地放手。
「你喜歡可愛的小孩子的話,下次我帶妹妹來給你玩?」
神威雙手托了托臉頰,比出軟軟的包子臉。我替從未見過的神威妹妹點蠟,這種哥哥簡直就是陰影。
「請善良地對待你妹妹。」
「誒誒誒,你想對我妹妹干什麼?」
「主語是『你』不是『帶來給我玩』,感念偷換地真利索。」
「別氣餒,我看的書比較多。」
我無力地嘆口氣,如果正題不是那麼嚴肅的事情,我現在就把神威轟出去。
「好了好了,說吧,你到底想打聽什麼?我雖說知道,也僅僅在師父的手札上看到、有一個籠統的概念,你若是想深入了解,就真的回去問你師傅。」
「什麼也沒有呀,我是專程來哄你開心噠。」
神威比出雙剪刀手擺在眼睛旁,作出一副俏皮可愛的模樣連連眨動雙眼。
「神威喲(此處請甜美讀作ろハゅ ブ)……」
將神威的話正確翻譯為「專程來尋我開心」,我咬了咬嘴唇,然後露出淺淺的微笑。
「我很開心哦。」
神威打了個激靈,頭頂的呆毛也觸電一般擻了擻,他三兩步躲到門外,指尖扒著門,露出半只眼睛,高度戒備地問:「你是誰?」
神威演得太正經,我一口氣沒壓住笑了場。
我好不容易終於練出飽含殺意令人聞風喪膽的笑容,這麼簡單被神威化解真有些不甘心。
我把剪刀貼著神威的呆毛擲出去,神威安心地舒了一口氣。
神威撿回剪刀雙手捧到我面前,蔚藍的眼睛閃爍凜凜光芒,我拽拽他的辮子,嘆氣。
「你病得不輕。」
————————
神威偶然間得知了一個傳聞,是關於夜兔一族已經廢止的古俗——弒親。
神威在紙上寫下這個詞的時候,他的心髒狂亂地跳動。病榻上母親孱弱的身影不斷浮現,他撕咬手臂,用疼痛和鮮血壓抑罪惡感。
他的罪惡感絕非是想要手刃母親,可以進行「弒親」的對像無論從哪種原因出發都只是那個男人。他感到痛苦,是因為在真正解讀「弒親」的行為後果之前,他已經被打動,身體每一個細胞都歡呼著,接納被澆築血肉的冰冷詞語。他勢在必行,那一刻他已經拋棄了母親。
神威回過神時,整張紙面重疊密集地寫滿了「弒親」,即使如此,它也永遠無法再回歸一個純粹的單詞。神威用濃墨去塗,那些擁擠的字眼依然清晰地浮現。他把紙片撕成碎屑,火焰點燃的青煙散發出余墨的味道,逸散之前仍舞動著譏諷他的軟弱。神威把剩余的紙屑盡數吞下,咀嚼的時候滿是陰冷和苦澀。
那段時間,神威短暫地遺忘了素。銀月沙淡薄的冷光背景中、素糅合了血色的濃暗身影和飽蘸妖艷殺意的淺笑,照片一般清晰掛在他腦袋裡的場景被暫時撤下,換上滿到溢出、隨時掉落字詞的漆黑紙張。
直到神威自己消磨掉心中的戾氣,重新掛起笑容面不改色地應對鳳仙的審視,素帶給他的死亡才在另一個衝擊下重新回到最顯眼的位置——面對神威並無芥蒂的肯定和想要詳細了解的詢問,鳳仙的答案充斥著惡意的刁難。
「你為什麼不去問問你的小女友,她有經驗。」
神威沒有糾正「小女友」的說法。素比他大一歲或是小一歲,鳳仙不會關心,在鳳仙眼中他們都還很小;至於他和素的羈絆並沒有那麼簡單……他不期待、甚至不希望外人理解。
神威比他自己和鳳仙預想的都要鎮定。素是不可能弒親的,他確信無疑。首先她那麼弱就不可能,而她本人的話,即使談論「弒親」能讓她情緒高漲,她的理智也會判定為不恰當,從而不會選擇實踐。素是不可能弒親的,但那個「素」的話……那就另當別論了。
五年前「狩獵場」的事,神威和素的師父共同隱瞞了她,五年來素每每對身體的異常產生疑問,神威都想辦法哄騙過去。他不希望素知道還有一個「素」,無視她的意志支配身體,蟄伏在身體的深處,等待她軟弱無力時出來恣意妄為。素不會喜歡,會用各種辦法阻止。
比起兩重人格,或許將素的情況解釋為過度的本能會更加貼切。「素」沒有表現出迥異於素的性格,甚至沒有過開口說話,她流星般短暫的出現,目的明確地沉迷於血液和殺戮。然而,夜兔的本能並不奪取記憶,若歸結於巧合,素偏偏只丟失了與他相識開始的部分,這巧合未免太過驚人,驚人到牽強了。
更加深入的細節神威未做猜測,因為無法證實的空洞猜測失去了意義。他知道他想要什麼,而素仍像幼時那樣、牽著他的手走在他前方,這就足夠了。
*
拿「弒親」試探素的結果和神威預想的差不多,素對她自己的戒備讓他忍不住想捅點兒簍子出來,可惜素理智地堅決回避。事關她的身世,他明明都強調了「有趣」的,唉。
神威叼著素剛烤好的餅干,反坐趴在椅背上,聲情並茂地向素講述他伏擊星海坊主的計劃。
「我說,先不說成功幾率啦,你都不擔心我告密嗎?」
素按著額頭愁眉苦臉,神威對此頗有成就感,開心地拿起一塊餅干送到素嘴邊。
「有理由的話,我就原諒你哦。」
「……」
素的手從額頭滑落,她揉了揉鼻尖,一口咬掉大半塊餅干,隨即轉過頭扭到一邊。
「又犯什麼傻啊,瘋子。」
「嗯,這次我一個人瘋就好了。」
神威回手將剩下的月牙狀餅干扔進嘴裡,抹掉素嘴角的碎屑,舔了舔手指。
「素,有一件事,希望你能跟我約定。」
神威牽起素的手,勾住小指,並直接令拇指相印。
「別去找我,如果我死了你去也沒用,相反,只要我還活著,我一定會回到你身邊。」
☆、S 13
我一定會回到你身邊。
我一記手刀砍在神威頭頂,作為靶心的呆毛又一次機智地躲避過去。
「亂立什麼Flag。」
呆毛失落地垂下來,神威抱著腦袋委屈地扁了嘴。
「我都被自己感動了,你不表揚我嗎?」
「嗯,你兩只手搭在腦袋上剛好像耳朵一樣,很可愛哦。」
神威眼睛的艷麗藍色似乎都黯淡了一些,沮喪地說:「你是惡魔……」
我握住耷拉下來的兩只「耳朵」笑了笑,輕輕親吻神威的額頭。
「ィ武運メ。」
————————
神威是雙手捂著臉飄走的,幾天後一個半夜,他單手捂著臉出現在我床前。
鮮血從他指縫中滲出,沿著手臂蜿蜒流淌,與手臂上的傷口融合;另一只手無力的垂落著,胸前衣襟上大片的血跡,整個人已不見一處完好。
「神威!」
我從床上跳起來,扶他的手還沒架實力氣,他先膝蓋一軟,委然倒下。
我踉蹌小半步,把神威牢牢抱進懷裡。
「神威,神威?」
「素……」
蔚藍色的眼睛蒙上一層血污,神威吃力地眯著眼,用勉強算是完好干淨的手背蹭了蹭我的臉頰。
「素,我……輸了。」
「以後會贏的,你活著回到我身邊,已經做得很好了。神威,我們去醫院。」
神威的氣息出多進少,必須要盡快進行急救。真是瘋子,先治了傷再來找我又有什麼關系!
我抬起神威的手臂架到肩上,但神威眼下虛脫無力,我像這樣拖著他根本走不快,還不時扯動他的傷口。好在神威不及我高,我攬著手臂將他換到背上,勾手抓牢他的膝蓋。
「你抱緊,不准松手。」
「嗯……」神威伏在我背上,有氣無力地輕笑,並著一連串咳嗽,「『狩獵場』……我背過你。」
「這說明你以後更要好好對我,說不定哪一天就用上了。我身輕如燕,沒你這麼死沉死沉的,你賺到了。」
「胡說,你可、咳……咳咳,你可胖了。」
一路和神威漫無邊際的亂扯,在通向醫院的岔路口,神威指了另一個方向。抵達第七師團的地盤,親眼看著神威被送上手術台,我的手腳才開始恢復知覺,因為脫力和酸痛而顫抖不止。
在這裡,我見到了據說前往「狩獵場」途中已經見過一次的鳳仙老板。鳳仙老板的氣場很強,和平日裡會刻意收斂的星海坊主先生不同,鳳仙老板時刻擴散著凌厲的氣勢。他只打量了我一眼,沒有理會我,交待幾件事就離開了。
因為神威的原因,鳳仙老板允許我留下。天快亮的時候神威的治療結束,我拜托了一個第七師團的團員幫我給師父捎信兒,交待我的去向。
我決定在第七師團暫住一段時間。一來我擔心神威,不親眼看著他好起來我不能安心,順便,我可以暫時不用面對師父。師父和星海坊主先生私交一直不錯,師父很快就會知道神威弒親的事,如果師父問起來,我沒有阻止神威還幫他保密,師父一定會大發雷霆。
我一直不能理解干預他人人生的做法。在我看來,無論多麼發自肺腑的言語,其中所蘊含的感情都是很難傳遞給他人的。既然所思所想並不相同,將自身的意願強加給他人,扭曲他人選擇的道路,這比殺人要費時費力,卻沒有殺人那樣顯而易見的成效,而且往往無效又毫無意義。
師父痛恨夜兔的武力和渴望戰鬥的天性,我相信他有他的原因,更相信他的痛苦真的深入骨髓,我可以體諒,但我不能體會。我不可能像傳遞一把傘一樣,將他的痛苦接到我手裡,代替他永遠遠離痛苦的根源。說到底,我對我的人生做出的決定與師父做出的不同,由此產生的矛盾不可調和,我只有躲避。
我不接受他人干預我的人生,與之相對的,我也不干預他人。師父痛恨廝殺,我不以為然,但我不強求師父改變;正如神威決定弒親,道理上我不認可,因為宇宙之大強者不計其數,必須是父母的特殊意義我沒有,但它對神威很重要,所以我不干涉他的決定。
每個人的人生由自己抉擇,向他人詢問、探討,最終做出決定的仍是自己。既然是自己做出的決定,沒有向他人愧疚的道理,所以沒什麼不敢承認的。無論是師父還是星海坊主先生,我都可以坦然承認我提前已得知神威的計劃,回避不是我認為自己做錯,只是我不想徒勞地與師父爭辯,讓漸漸年邁的師父傷神。
一天後神威醒來,我向他闡述了我的觀念,並就此詢問他的想法。他捂著嘴「哧哧」輕笑了一陣後,終於還是忍不住,抱著傷口在被榻上滾起來。鳳仙老板從其它星球搬回來的建築風格,直接在藺草席面上鋪上被褥,這大大增加了神威的滾動範圍。
「你是在尋求我的認可嗎,素?」
在我揚起下巴冷冷地盯著他好一會兒後,神威才挪到我身旁,安靜地躺好。
「嘴上說著不會愧疚、沒什麼不敢承認,其實心裡並不那麼堅決嗎?」
神威抬手撫上我的臉,蔚藍的眼睛異常明亮。
「我不一樣哦,我是想要干預的類型呢。殺人也算是一種干預吧,我們喜歡的戰鬥不可能獨自進行,嗯,我不特意區別物理與精神。我並不認為有誰可以混在人群中獨善其身。我想要干預素的人生哦,不不,不如說,我想要把素的人生變成我的東西呢。按照素的想法,我這樣想也沒關系吧?因為是我的決定嘛。」
「稍微有點兒介意,但你若執意要做,我又沒辦法改變你的想法,我只能用我的方式反擊而已。」
「這樣不叫做不相干好嗎?說到底為什麼要在我一醒來就討論這種事情,我頭痛。」
神威抱住腦袋搖了搖,大概想把我冗雜無趣的理論清出記憶。
「抱歉,突然啰嗦這些沒用的。我幫你揉揉?」
「沒關系沒關系,膝蓋借我枕一枕,我就不痛了。」
「雖然覺得你在借機誆我,不過算了。不夠軟也沒有補償,別喊吃虧啊。」
神威抱著我的腰靠過來,腦袋在我大腿上蹭了蹭,找准舒服的位置躺好,滿意地眯起眼睛。我攏了攏他臉旁的頭發,平日編成辮子的長發散著,昨日上面凝結著暗紅的血塊,被我一遍遍用毛巾拭去。我無聊地捏起長發的發梢,用手指梳理。
「素。」
「嗯?」
「我差一點就死了。」
「我知道。」
「真的不後悔沒有阻止我?」
「這不是你期待的嗎?怎麼,你後悔了?」
「我說『有一點兒』的話,你會生氣嗎?」
「為什麼我要生氣,我並沒有參與。況且只是結果沒有達到預期的話,不是很平常嗎?充足的好材料也有可能做出脆弱的次品傘。」
「哈哈,我很喜歡素這一點呢,明明就和我綁在一起了,就是不肯承認。」
「把你推下去哦?」
「好好好,投降投降。素,我啊,聽說『弒親』的時候特別高興,母親和妹妹根本就忘在了腦後,我真的很期待和父親的廝殺。怎麼說呢,正因為流著同樣的血,所以更想用自己的手殺掉呢。可事實和我期待的完全不一樣,那個愛哭鬼縮在一邊,母親她……和一個懦弱的男人戰鬥,一點價值都沒有。」
神威突然坐起,一個反撲把我放倒在草席上。
橘粉的長發從肩膀滑落,遮擋住更多光線,神威一絲不苟地望著我,空洞的眼睛透過我望向了更遙遠的地方。
「我要等到什麼時候,如果是你,痛快戰鬥然後死去,我也沒有遺憾。」
☆、S 14
「我要等到什麼時候,如果是你,痛快戰鬥然後死去,我也沒有遺憾。」
神威扣著我的肩胛,想要捏碎一般用力,垂在胸前的頭發隨著呼吸起伏產生微弱的晃動。空氣變得沉重,濃墨般的暗色從神威空洞的眼睛中擴散出來,仿佛化成一雙手,扼住我的喉嚨。
我怔怔地看著神威,無法做出反應。
我一直討厭神威不染顏色的模樣。他總是將情緒掛在臉上,讓我不需要揣度也能明了他的喜怒哀樂,我被嬌慣出了惰性,早已不適應從其它蛛絲馬跡判斷他的心情。如果平日裡多加揣摩,本來是可以有所收獲的,但我常常才一興起這個念頭,立即又被他直率的情緒感染,再提不起費力不討好的勁頭。只享受他的簡單卻回避努力,我討厭這樣軟弱無能的自己。
我抬手撫上神威的臉頰,嘗試著觸摸漂亮的蔚藍也變得幽暗的眼睛,依然一無所獲。
幽藍的眼睛好像下一刻就會掉下眼淚,卻也像是毫無芥蒂,一如我失去記憶那時,轉眼間就會笑靨如花。
「神……」
我喉嚨一動,完整的名字還來不及吐出,神威已搶先阻止,他伸出食指壓住我的嘴唇,眼睛眨了眨。從以往的經驗判斷,我以為他多少會露出點兒笑容,可他沒有如我所願,手指滑到我的唇角摩挲著,保持著白紙一樣的神色俯身壓了下來。
等、等一下?
柔軟的長發服帖地落到我耳邊,鼻尖和額頭抵在一起,過近的距離模糊了我的視野,所及之處只剩下一片能夠把我吸進去的幽藍漩渦。
喂喂,這個情況好像……不太妙?
幽暗的靜謐中,微弱的呼吸漸漸加深,神威突然卸去手臂支撐的力道,我的肩膀一松,同時被他整個人的重量砸中。
落下那一瞬,神威偏過頭,抱住我的脖子頭埋進我的肩窩。
「素,變強吧。」
神威連聲音都是一樣沒有色彩,太過平淡的敘述好像根本不抱任何期待的嘆息,孤零零地碾作塵埃。
「素,變強吧。」
大約是前面的句子消散的太快,連他自己都來不及捕捉,神威提高音量重復了一遍,清亮的聲音堅實許多。在擲地有聲的堅定中找回些許清醒,神威挪動毛茸茸的腦袋,在我脖頸間蹭了蹭。
「素,變強吧。」放輕的聲音變得溫暖,咬住甜甜的尾音,神威抱住我使勁蹭了蹭,糯糯地撒嬌道,「求你了。」
我的手直發癢,咬牙忍住趁神威重傷揍他一頓的念頭,我輕柔地撫摸神威的長發。
「再求我一次啊!」
「求你了!求你啦求你啦求你啦!」神威輕笑起來,抱著我左右晃了晃,卻始終沒有滾過翻身或者抬頭,腦袋一直枕在我肩上,「素是我的,想要我求多少遍我都會說。」
模糊的不安和壓抑再次升上心頭,我正要開口,卻被突然推開的紙拉門打斷。鳳仙老板出現在門口,穿著和夜兔風格不同的閑散服裝,手拿一柄小折扇,一副看好戲的模樣、居高臨下地俯視倒在地板上的神威和我。
神威一手撐著地面稍微支起身體,另一只手卻按住我的腦袋貼到他胸前,完全遮蔽了我的視線。
「有事?」
神威的聲音已完全恢復平時的調子,漫不經心地質問鳳仙老板。
「來看看你醒沒有,看來恢復的不錯,很有精神。」
鳳仙老板在「很有精神」上放慢語速、加了重音,神威恍若不覺,點頭稱是。
「因為素在嘛。我已經醒了,你看完就走吧。」
「哼,嫌我老頭子礙事了?」
「把門關好哦。」
聽著神威和鳳仙老板你來我往地調侃,我好像有點明白他舍近求遠,找鳳仙老板當師傅的原因了,呵呵。
鳳仙老板走遠後,神威重新抱住我,壓到我肩上。
「你差不多一點,被你們這一岔,我都忘了之前想說什麼了。」
「那就別說了。」
神威握住我的右手舉過頭頂,埋在我肩頸間的腦袋一晃,來了個突然襲擊。微涼而濡濕的感覺我絲毫不陌生,神威柔軟的舌尖滑過我的下顎骨,停在耳垂的軟肉上。
「好了好了,舔你自己的傷口去。」
我推推神威的肩膀想讓他起來,這個黏糊星人亂舔的癖好我早已放棄糾正了。神威不滿地輕哼一聲,收回了舌頭。
「素比較甜嘛,舔著會上癮呢。對了,我早就想嘗嘗了……」
神威開心地「啊嗚」一聲,一口咬住我的脖子。神威下嘴不重,只是小小地咬了一口,但他咬著我一塊肉在唇齒間磨,好像真的想撕咬然後吞下。
捉弄我來舒緩壓力也要有個度,我有點生氣了。
「你玩夠沒有。」
「我不是在玩哦,素。」
神威的聲音滿滿都是笑意,我想像不出他嘴上嬉笑著打趣、臉上卻是面對戰鬥時那般興奮與認真的模樣。他的話沒有說服力。
「你抬起頭,看著我說。」
「我不要。」
神威更加用力地抱緊我,明明是重傷後剛剛醒來,束縛的力道之大卻讓我掙脫不開。
「我現在的樣子不想讓你看見。哈哈,素根本就明白的吧?但你一定要聽我說出來的話,我只好乖乖地說了呢。不獎勵我嗎?」
神威再次「啊嗚」一口咬住我的脖子。我才因為他笑語背後的沉悶而升起的一點點猶豫被他一口吞沒。
我磨磨牙:「殺了你哦,神威。」
「好啊好啊。」神威甜甜地笑起來,「我期待著。」
————————
最終我還是縱容了神威,並在內心安慰自己他差點就死了,我不跟他一般見識。我只在神威調整好臉上的笑容放開我時對他比了個中指,然後扔下他回家去了。
出乎我的意料,師父沒有發火,他甚至沒有詢問神威弒親這件事我知道多少,對我送神威去第七師團也表示人活著就好。我這才從師父這裡知道,神威卸了星海坊主先生一條手臂。
師父老生常談地說起對殺戮本能的自制力,不希望我沉迷於戰鬥。我雖然不打算改,但聽一聽聊以安慰師父也是好的。見我沒有不耐煩或爭辯的意思,師父反而沒有啰嗦,簡單說了幾句,話題就轉向銀月沙的燒制。
銀月沙源自白蛟的鱗片,堅硬異常,這幾年我用壞數套工具,終於將之研磨成細膩的粉末,可以開始築模燒制白瓷了。雖然名稱中帶了「瓷」,白瓷卻不是那種易碎的物品,硬度比之鎢鋼也絲毫不弱,質量上卻比多數魔獸獸骨磨制的傘骨還要輕盈。
上佳的材料需要苛刻的制作方法,燒制白瓷的火候、穩定的高溫以及材料的添加時機,暫時超出我的能力範圍。師父先前一直拖延為我燒制白瓷做傘的時間,如今主動提出,高興之余我總有些不安。師父這兩年,越發顯出老態了。
我對父母印像索然,記憶中只有兩個模糊的影子,遠遠地站在一起。是師父把我養大,對我來說師父才像是我的父親。將父母故去的孩子收作徒弟養大,這種事例在夜兔中也算常見,但失去雙腿的師父和弱小不堪的女徒弟,無論怎麼看都不是好的組合。在認識神威之前,我曾多次聽到師父的顧客詬病他被我拖累,是師父的固執避免了我流落街頭。
或許沒有師父,我不見得一定會死,但師父給予我的,並不只是庇護那麼簡單。縱然我不滿師父頑固地束縛,可師父對我的無微不至,比起作為父親的星海坊主先生也不遑多讓。
師父本來就比星海坊主先生和鳳仙老板年長,因為年輕時遭受重創,不僅失去了雙腿,身體也落下病根。身為夜兔,沒有死於付諸生命的戰鬥,敗給衰老和腐朽,這真是……令人悲傷。
失落和疲憊困住身體、眼睛不由自主泛酸模糊的,悲傷。
我已經在毫不知情的時候失去過父母,我不想再一次毫不知情地失去一個父親。
離開母星去往宇宙遙遠的角落,連傳遞信息的電磁波也一時鞭長莫及的地方,我歡笑的某個時刻師父正在困難地呼吸、念叨我的名字,我討厭這種可能性。
我不想以僥幸來自欺欺人,安慰自己師父再撐幾年也沒問題,一定能等到我歸來。夜兔見慣了生死,應該理智地對待生死,而我的選擇是正視這份悲傷。
神威即將加入鳳仙老板的第七師團、離開母星,這件事已經板上釘釘。我想過和他結伴而行,但現狀如此,我只好和他告別了。
作者有話要說:
看了K第二季宣傳PV,各種腦補白銀巨巨夜兔梗(///▽///)
☆、S 15
「你要留下?」神威露出錯愕的表情,「留在這種地方能干什麼,根本毫無助益,只會妨礙你變強!」
遲鈍了好一會兒才從震驚中緩過來,神威開始從呆毛到腳整個人散發陰雨綿綿的不高興氣息。他扯了扯嘴角,沒有補充什麼,之前的話已經充分說明了他的態度。
「我以為你至少會問過為什麼之後,再開始生氣。」
我冷眼看著神威。我決定留在母星和他分別的時候,已經預想過他可能會有的兩種反應,很遺憾的,他選擇了我們都不喜歡的那種。
神威皺著眉,蔚藍的眼睛同樣滿是寒意。
「你會這麼說,難道不是你自己也覺得,我聽過你的理由之後會生氣嗎?既然都要生氣,那種原因問不問又有什麼區別?」
「有區別。」
我態度堅決地迎上,這讓神威不悅地眯起眼睛。他等著我說下去,隨時准備翻臉的模樣看上去十分危險,我的頭腦卻越發冷靜下來。我清楚地知道接下來的話是導(= =)火索,但我還是必須要說。
「區別就在於你有沒有打算尊重我,神威。」
我的話音未落,神威已一拳打在旁邊的櫃子上。靠著牆壁的鐵皮架子「哐當」一聲,幾件工具和一只陶土罐滑了出來。
壓抑的空氣繃到最緊,這時候哪怕一絲微不可聞的呼吸都能將之吹斷。我屏氣凝神,耳朵鼓蕩著沉而有力的心跳,眼睛死死鎖住神威,不敢錯過他一分一釐的移動。
陶土罐落在地上摔得粉碎,灑出一片烘干碾粉的胭脂土。墜落的血珠滾過淡粉色的塵末,溶解成鮮艷昳麗的玫紅。
爭鬥在聲音破碎的那一瞬間就結束了。神威的手刀劃破我的左臉,風壓一直劃過耳朵,削斷我一綹頭發。我在他的指尖直指眼睛時偏頭躲過,右手四指截中他的手腕,直沒入血肉。
血繼續順著我的臉頰和神威的手腕落下,胭脂土上暈染出一漬艷麗的色彩。神威垂著頭看不清臉色,掙開手腕慢慢退了回去。
危險的空氣稍微退卻,取而代之的是似乎有些目眩的扭曲感,以至於神威忽然上手捏住我的脖子時,我完全來不及做出反應。
神威矮我半頭,但這並不妨礙他掐著脖子將我提離地面。呼吸受到阻絕,胸腔逐漸焦灼,然而或許是瞥見神威惱怒的神色,我絲毫興不起動手或掙扎的念頭。如果他露出興奮和狂熱,那時我再憂心不遲。
這一局是我贏了。
腦袋裡不合時宜地冒出這句話,轉念又被我欣喜地接受。我勾起嘴角,暈眩隨之加重。
神威果然放開了我,他惱怒之余眼神晦澀地看了我一眼,甩甩手摔門而去。
陰雲密布的空氣漸漸散去,我的心髒終於得到閑暇,彌補先前的遺漏似的加速跳動。臉頰上的傷口只是微微泛疼,我考慮著先收拾地上的胭脂土還是先去處理傷口,手指卻倏地一下刺痛。
我松開牙齒看著被咬破的手指,好笑地搖搖頭,還自我感覺特別冷靜呢,其實緊張到下嘴都不知道輕重了……
……嗯?
正在飛快跳動的心髒驟然一緊,暢快流淌的血液受到阻礙,滯澀的困乏霎時籠罩身體每個角落。
我……什麼時候開始咬手指的?神威……他放開我之前,看到了是嗎?
指尖殘留著粘膩的暗紅,目光投上去,像是要被吸進去一樣無法移開,像是有香甜的味道彌散出來。我受到蠱惑,含住手指吮吸。
苦澀的味道難以下咽。
贏下這一局的,並不是我嗎?
心髒一陣陣抽痛起來,我蜷縮著倒在地上。
又一次……有力量,流動過來了。
*
我又一次做了清明夢。
夢中我在滿是荊棘的山林小路上奔跑,即使雙腳鮮血淋漓也不能停下。
有形的道路漸漸化為無形的道路,黑暗中唯一可見的只有腳下荊棘鋪就的光路,唯一能做的,只有相信它繼續前進。
我在黑暗中奔跑,不知何時身體壓上了另一份重量,那份相似的重量或許正是我自己,但無論如何,我不能停下。即使肩負另一個自己,也要繼續前進。
腳下的道路看不到盡頭,也似乎可以明白,它沒有盡頭。在重復不變到幾乎要懷疑它靜止的循環中,我終於從夢中醒來。
五年間體內數次力量的流動,伴隨而來的總是似是而非的夢境。攀爬不到頂峰的山崖、渡不到對岸的河流,以及這一次沒有盡頭的荊棘路,各種各樣相似的夢境,都像是映射我選擇追逐最強的道路,但隱約之中,似乎還藏著抓不到頭緒的信息。
要說這一次的夢境有哪裡不同,就是半途中壓給我的重量了。做著清明夢、在夢中也明白自己只是在做夢的我,一直以來都是孤身一人。即使是精神的寄托和安慰,有類似於「另一個我」一樣的存在與我相伴,這樣想起來是非常溫馨和愉快的事情——直到我看到睡皺的被子和床單,那是屬於神威的獨特印記。
神威半夜跑來偷偷鑽進我懷裡睡覺早已不是一次兩次,次數多得我的警醒機能都選擇性忽視他,任由他來去了。
小時候神威一覺睡到天亮,還會向師父蹭頓早飯;後來師父漸漸不待見他這一行徑,他就提早爬起來,在師父睡醒前離開;這兩年年齡漸長又時常外出,他已經不怎麼來蹭溫暖了,乍一遇見反倒有些久違的陌生感。
只是,昨天鬧出那樣的不愉快,神威這一出又是什麼意思?
我想了各種可能性,最終不外乎兩種。一是他想通了卻不好意思直接向我認錯,二是他想向我昭示他完全能不聲不響把我打暈帶走,他沒有這麼做已經是尊重了我。
以神威的性格,他若是想通更有可能黏上來認錯,至於後一種可能,我想他應該明白,如果他那麼做,我不會原諒他。
或許神威是在向我繼續宣戰?兀自在我身邊留下痕跡後連續幾天不見人影,我認真地考慮著神威跟我捉迷藏等我把他揪出來的可能性。
還好他沒那麼天真,這一次我根本不可能讓步。
神威來的時候是傍晚,快要開飯的微妙時間點。天空飄著小雨,他站在門口,抱著雙臂撇開頭,冷哼一聲不肯施舍給我一個眼神。
「我要走了,請我吃飯。」
啊啊,這動作、這神情、這語氣,真夠別扭的。
我收起為燒制白瓷傘柄築造的模具,以免接下來萬一又一語不合大打出手,我費了兩天的功夫做出來,不想讓它被殃及池魚。
東西放好我一回頭,正撞上神威的視線偷偷瞄過來。被逮個正著,神威視線一跳,立即裝作什麼都沒發生過,繼續不屑一顧地看向一旁。
我倒了杯水潤喉,繼續晾著神威。他終於忍不住再次將目光瞄過來時,我對他甜甜一笑,說:「既然是你要走,當然應該你請我才對。」
這句話順了神威的心意,他嘴角揚了一半後連忙壓下,再次冷哼一聲說:「既然你這麼誠懇地請求了,我就勉為其難地同意好了。」
你勉為其難個鬼好嗎?要配合你這種不倫不類的演技,我才勉為其難。
我上手勒住神威的脖子,捏住他的下頜扳過他的腦袋,對他親切微笑。
「啊,務、必拜托你了。」
對於等待攤牌的局面而言,我和神威誰蹭誰的飯並沒有意義上的不同,但神威請客有一個極為現實的好處,他師傅有錢,不在乎他隨便花。
一路跑到第七師團的地盤吃大餐,我幸福地咬著芝士龍蝦,神威一手撐著臉頰悶悶不樂,一叉一叉把好看更好吃的龍蝦扎的千瘡百孔。
「你不吃也別這麼浪費,給我嘍。」
我從神威面前端走盤子,看他露出更加悶悶不樂欲言又止的表情,更加幸福地咬向鮮嫩甜美的龍蝦。
神威無聲地嘆了一口氣,再嘆一口,嘆著嘆著就歪了下去,支著臉頰的胳膊軟趴趴地倒下來,他側著腦袋枕上去,直勾勾盯著我。
我叉起一塊雪白的龍蝦肉,裹上厚厚的芝士送到他嘴邊。
「我就知道我吃掉你不甘心。」
神威苦著臉,一幅「你明知道不是這樣」的表情,慢吞吞地張開嘴。
在神威咬住蝦球之前,我迅速移走叉子,塞進自己嘴裡。我當然知道他的苦瓜臉和食物無關,我就是想看他隱忍不發暗自郁悶的模樣罷了。不為難為難他再說正經事,我哪有那麼好欺負。
將疊成一摞的盤子從面前推開,我摸摸肚子,滿意地喝光最後一扎牛奶。
神威依舊歪在桌面上,鼓起腮幫低聲問道:「這下開心了?」
「嗯,開心了。」我也學著神威的樣子放平一條手臂,頭枕上去和神威面對面,另一只手戳上神威圓鼓鼓的臉蛋,「要道歉趕快趁現在哦,我會原諒你的。」
「要斤斤計較道歉和原諒的事情,根本不是什麼嚴重的程度不是嗎?真的生氣起來,既不聽解釋也不讓人說話的。況且我沒有做錯什麼需要求情的事情,素才是應該好好自省的那個。」
「是嘛?」神威的有氣無力令反駁喪失大部分力度,我捏著他軟綿綿的臉,不由眯起眼睛,「我需要自省什麼,說來聽聽。」
「真的聽我說?」
「不動手。」
神威眼睛一亮,忽地直起身,無精打采的溫吞軟綿模樣一掃而空。他抓起我的手就走。
「跟我來。」
「喂,你吃霸王餐啊!」
我趴在桌子上正是全身放松,被神威這一把拽得一個趔趄。神威隨手一圈,穩穩當當抱住我,流暢連貫的動作仿佛熟練而成的習慣,引來鄰近座位上好幾聲歡呼。
「好戲都給他們看了,還敢問我要錢?」神威露出慣用的笑臉,「你問問,鳳仙老板出門什麼時候帶過錢。」
「……強盜邏輯。」
「當然的吧,春雨的第七師團,自然是真·強盜邏輯啦。」神威爽快地認下,完全不見了剛才沉悶的痕跡,他收緊抱著我的手臂,對我發出邀請:「要我抱著你走嗎?」
餐館裡的人群開始跟著起哄,原來這不止是勢力範圍,還真是第七師團的地盤。
我目光冷冷地掃過這群閑出毛病的大叔們,一手箍住神威的腰把他扛到肩上。
神威「哈哈哈哈」清脆地笑起來,不老實地晃動小腿,我在他腰上掐了一把,他晃得更厲害了。
「別來打擾我,誰跟過來我就殺了他哦。」
丟出這一句警告,神威拍了拍我的背,催促我快走。我踹開大門,硬是驅散心頭的怪異感,帶著掛在肩頭的神威跳上臨近的屋頂。
放下神威時,他頗有些戀戀不舍的意味,我白了他一眼,他笑著撓了撓頭。
天空依然飄著小雨,高矮不一的樓房組成錯綜復雜的迷宮,我對這一帶不熟悉,一路由神威牽著手引領,糊裡糊塗就到了最高的一幢房頂。
站在缺失圍欄的房頂邊緣向下望去,雨水和霧氣籠罩下,陰冷潮濕的建築群落儼然一座即將沉沒的死城,壓抑、孤寂、凄冷。雨水的寒氣從腳底攀爬而上,蔓延至全身,我抱起手臂取暖,神威早有預謀地拿出傘和一條長長的圍巾。圍巾嚴嚴實實地裹住我的脖頸仍綽綽有余,神威就順手圍到了他自己身上。
「到處都是荒廢的房子,每一個角落都在腐蝕、蛀朽,你喜歡這種景色?」
「不喜歡。」
「這幾天我找過你師父,銀月沙以外缺少的材料我幫你補齊了。我等一個月,這樣足夠了吧?」
神威撐著傘,漠然地看著腳下敗落的大地。我把圍巾拉高到臉頰,大紅的顏色和柔軟的質地都非常溫暖,在寒冷的空氣中倍顯珍貴。
「見過師父衰老的狀態,你還不明白我為什麼要留下嗎?一個月可遠遠不夠呢,神威。」
「……你真的要為這種事情停下來?」
「對你或許是『這種事情』,對我並不是能笑著揭過的程度。」
「我也不是輕輕松松就拋棄母親……算了,說著沒意思。」
神威懊惱地轉動傘柄,狠狠甩掉傘骨末端墜著的水滴。
「你看,你不是深有體會的嗎?經過了怎樣難以取舍的掙扎,才能在天平持平的兩端壓上最後的砝碼,一方微弱的壓倒或許只是源於一瞬間的軟弱罷了。我們的分歧只在於軟弱倒向不同的方向,但你也懂,無論那一點軟弱多麼難堪,它所帶來的結果卻堅固地無法撼動呢。要取下它重新分割天平,已經做不到了。」
「所以只能接受分歧了是嗎?這麼簡單的意思能說人話嗎?」
神威不待見地翻了個白眼,我用力猛拽圍巾勒他的脖子。
「不要總用敵視防備的目光看東西,神威,換個角度輕松地接納現狀,也能發現有利的一面嘛。你從小就太依賴我,趁著這個機會,變成更加獨立的男子漢吧!」
「追著我要變強的家伙不知道是誰哦?我是沒關系,你一定沒人要了。我早就告誡過你,我們是綁在一起的。」
「你也知道你現在聲名狼藉哦?你當然無所謂了,拍拍屁股走人,我可被你連累慘了。」
「那就跟我走。你不那麼固執不行嗎?」
「不單單是因為固執啊,不說師傅的事,我個人也認為我們分開些時日比較好。你和我從來都不在一個等級上,繼續和我綁在一起,真的不會被我拖累嗎?」
「不會!這個絕對不可能?」
神威急切的搶斷,我眯起眼睛笑著反問他「何以見得」,他眼睛一轉開始顧左右而言他。
「因為我體內潛藏的力量?」
神威一愣,「你知道了?」
「你果然知道。」
我笑著眨眨眼,得意成功誆騙了神威。
「你瞞我的原因,我就不問了。以前我們互相把它當做秘密,以後也繼續埋在心底好了。是很強大的力量呢,想讓它為我所用,我需要付出相當的努力才行。蠶食一個龐然大物是個艱難的過程,我需要一段時間,不借助你的磨練,只憑自己得到成長。說到底,就像你決定弒親的義無反顧一樣,我們都有一些必須只靠自己去實踐的成長,所以暫時分別好嗎?神威,我們一直綁在一起,不會輕易就再也見不到的。還是說,你沒有戰勝一切活到最後的信心嗎?」
「我一定會追上你,我擔心的是你。在我看不見的地方……如果偷懶怎麼辦?」
「你說誰偷懶啊!」我屈指照著神威的呆毛敲下去,「腦袋裡盡是亂七八糟的想法,找個借口還這麼牽強。別來追趕我啊,我著急得恨不得開宇宙飛船追趕你好嗎?」
「唔……」
神威捂住頭頂,呆呆地盯著我看了一會兒,慢慢湊過來抱住我,腦袋貼上我的胸口。
「我們真的是全宇宙最相似的兩個人。」
「那也是兩個人。相似始終是相似,我們是不同的。」
神威仰頭看了我一眼,蔚藍的眼睛清澈到什麼都沒有。他手指摸索到我的心跳,耳朵貼上去,在距離我心髒最近的地方用力地聽它跳動。
「素,你的心是冷的嗎?」
和五年間習慣的一樣,我揉了揉神威的頭發,對他露出淺笑。
「我的心,和你是一樣的。」
神威悵然若失的嘆口氣,壓低嗓音悶聲道:「真是笨呢,素。」
「哈?說我笨?那時候你想殺了我吧?根本沒有好好理解我的話,突然就生氣殺過來,若不是我夠機智,這只眼睛就交待給你了。」
「機智個鬼,你那叫自作聰明,要好好反省啊。」神威今晚又一次鼓起臉頰,他戳了戳我的肚子,不滿道:「我從來就沒見過你那麼嚴肅的臉,簡直像是我死了一樣,我能不緊張嗎?你緊接著說你要留下,我能不誤解嗎?與其由你自暴自棄,當然應該讓我殺了你。即使你想放棄夜兔的道路、放棄我,我也不會放棄你。」
「嗯,腦洞也是不小。」
「這不是妄想。」
神威咧嘴磨磨牙,一眼瞪了過來。
「是是是,因為性別而蹉跎的夜兔女性不在少數。我是沒有那種打算啦,不過話說回來,你有把我當女孩子看啊?」
我像新認識神威一樣,新奇地盯著他看。神威眯起眼睛眉頭一橫,手臂從我腰間抽走勾住我的脖子,貼著胸口的腦袋湊到我眼底,然後繼續緩慢靠近。
我反射性地向後躲去,被神威後手阻攔,他按著我的枕骨稍微用力下壓,令我們的額頭、鼻尖一點點相貼。
這似曾相識的感覺好熟悉……
我這麼想著,正要開始搜尋記憶,嘴唇卻先是一痛。
我瞪大眼睛看向近在咫尺而模糊的一片蔚藍。
「用咬的?」
「是。」
「又犯病了?」
「別動。」
神威擋住我想要抬起的手臂,扣住我的下頜,將已然能感受到呼吸熱度的距離縮減得不能更近。
「臉紅嗎?」
我感受正常的臉頰溫度,搖頭。
「心跳加快嗎?」
我捕捉正常的心跳頻率,接著搖頭。
「那就是了。」
神威倏地放開我,霎時地遠離讓我失去支撐,向他歪了一步。
「我記得你是女人,應該有什麼區別對待嗎?」
「唔……」
雖然感覺怪怪的,不過神威的論證好像也沒什麼問題,我回抱住神威,親昵地蹭了蹭他的額頭。
「感覺『很可愛——』呢,受教了。」
「走開,別拿我當寵物。」
「別介意嘛,再不抓緊時間親近,過些時間就只好懷念了,我可是最喜歡神威的臉了。沒關系沒關系,你也盡情來充電吧,因為害你誤會而鬧這麼大,我很過意不去的說。」
我刻意揚著甜甜的尾音做強調,神威斜著眼睛嘲諷似的嗤笑了一聲。
被嫌棄了,失意體前屈……
「好了好了。」神威抬起手摸了摸我的腦袋,伸出小指,一字一句地說:「時間合適之後,我會來接你。你的安身之所只有我身邊,到那個時候,你跟我走,不准拒絕。」
「好。」我垂著頭乖乖被順毛,伸出小指與神威勾住,「你來接我的時候,我跟你走,不拒絕。」
拇指按在一起,神威終於露出好看的淺笑。
陰暗的雨中,蔚藍的眼睛清澈淨透,仿佛徜徉大海一樣寧靜爽朗。璀璨的雙瞳閃爍起熠熠光芒,神威抿著嘴唇勾出彎彎的線條。他雙手捧起我的臉,側過頭親吻我的雙唇。
「這是我的餞別禮,我走的那天不用來送了。」
神威不由分說,把傘塞進我手裡,揮著手後退一步仰頭倒下。
我捂著嘴來不及梳理,眼前已人影一晃,心裡正嘀咕餞什麼別不還得去我家拿備用的傘走之前見面的機會還多得是,勒住脖頸的巨大力道緊隨而至,拉扯著將我一同拽下房頂。
「圍嘰(巾)、咳——」
「哈哈哈哈哈哈——
我手忙腳亂地解圍巾,神威兀自歡快地大笑。他猛地一扯圍巾把我拉進懷裡,抱著我一起墜落下去。
☆、S 16
(本章全名「四月是你的謊言·時間線已經過去了三年·這裡是人稱變換分界線·喜迎阿伏兔大叔重新上線·左邊本來都是內容提要·反正也寫不下干脆一個也沒寫·四個月來吾輩都用來想內容提要了你信嗎·素是黑發吾輩沒說過嗎·斷更四個月吾輩連自己都坑·吾輩備考中」。)
印著獨屬於「春雨」記號的飛船緩緩停靠在船塢,來自宇宙各個星球的犯罪者蜂擁而下,四散離去。
混在人群中前行,跟隨衣著外貌較為相近的那些在幾個岔路口分流,在被懷疑之前轉向更為僻靜的道路。人影漸稀,終於只剩下自己,在完全陌生的地方僅憑直覺干脆地前進,然後,突然的、直白的,卻又那樣恰如其時的,轉過轉角,他正從前方的岔口經過。
目標,發現。
素摘下鬥篷的兜帽,眉眼上揚露出燦爛的笑容。
「找——到了。」
————————
神威瞪大了眼睛。
在這個時間這個地點與素重逢,是他意料之外的事情。
驚訝的表情仍停在臉上,頭頂的呆毛卻先一步觸電似的抖了抖,神威恍然大悟般彎起眼睛和唇角,張開雙臂向著素撲了過去。
「素!」
迎接神威的——理所當然卻又出乎意料,出乎意料卻也理所當然的——素一把抓住他的腦袋,干淨利落地拍在地上。
「好……好過分啊素。」
神威捂著臉跳起來,蔚藍的眼睛轉了轉,按照記憶擺出委屈的模樣。
素摸著腦袋哈哈一笑。
「抱歉抱歉,我是條件反射,不針對你。不過你可是前科累累,突然間衝過來,也不能怪我有所防備吧?」
素的申辯有理有據,然而爽朗的態度似是漫不經心,沒能將神威打動。他依然擺著委屈的臉,用以譴責素的無情。
素則笑眯眯地不為所動。
三年來沒有素在身邊,神威早已生疏了幼時百試不爽的高超技能,眨眼間便是淚光湧動什麼的,一時半會兒無法重現。沒有水汪汪的蔚藍眼睛加成,他對素的殺傷力大大打了折扣。
素伸手撫摸神威的腦袋,先揉亂了他的頭發,然後刻意地將他的頭頂向她眼前比劃兩下,愉快說道:「你長高了不少嘛。」
呆毛從一堆亂發中翹起,神威果斷拋棄似是而非的委屈,重新展露笑顏撲入素的懷中。他先給素一個扎扎實實的擁抱,然後腦袋壓在她胸前使勁蹭了蹭,聲音同樣愉快:「彼此彼此,你的胸部也終於有料了。」
————————
喂、喂、喂!別無視後面還跟著的一群夜兔好嗎?大庭廣眾這下這種程度的禮尚往來,也太××的讓夜兔羨慕了吧!
阿伏兔吐了口氣,想把見到黑發少女的郁氣驅散,然而幾近與記憶重疊的燦爛笑容在眼前閃閃發光,將阿伏兔的深呼吸感染上更加濃郁的憂愁。
三年前左右神威獨自出現在夜王鳳仙身邊的時候,只有那段時間死在阿伏兔手上的人知道,他著實松了一口氣,因而出手干脆利落令他們免於痛苦。
輕松的原因倘若追根究底,是不用面對揚言「我會記住你」的毒舌大小姐、或是珍貴的同胞遠離紛爭令人欣慰,這兩點哪一點居多不太好說,但最重要的果然還是愛好惹是生非的小鬼一個已經嫌多,兩個愛好惹是生非並合作無間的小鬼……喂喂,能辭職離開春雨嗎?
其實那個時候,給神威善後這件麻煩事還沒有落到阿伏兔頭上,他頗有預見性的憂慮大約和他「大叔」的帽子一樣,是由珍視同胞不想平白放著不管的態度衍生,所以注定跑不掉。
三年來沒怎麼聽神威提起,阿伏兔以為把「大叔」這頂沉重的帽子早早扣到他頭上的嬌貴大小姐是真正「改邪歸正」,跳出了神威這個禍害的深坑。可事實上,時隔八年再見到她,盡管與當年僅有7歲的小女孩也不過一面之緣,阿伏兔還是清晰地回憶起當年的場景,並迅速而准確地從稍微長開的小姑娘愈加燦爛的笑容和氣勢初成的「夜兔」氣場中得出判斷,兩個小鬼的盟友情誼只怕更加深厚、聯起手來無堅不摧了。
……
既然勇猛無畏的大小姐自己要跳下來,他能借一下她的肩膀跳出去嗎?
「啊,對了對了,阿伏兔。」
神威前一秒還在和素勾肩搭背地爭執誰在這三年中長高比較多,下一秒便時機精准地叫住了要趁機開溜的阿伏兔。
面對歡快揮舞手臂的神威和露出公式化笑臉的素,阿伏兔硬著頭皮上前,內心默默期待神威懂禮貌地先請人吃飯,不要邀約打架,夜兔近來也開始流行「先禮後兵」的。
阿伏兔先前和神威一起,於是走上前後只向素打了招呼。
「呀,時間過得還真快,一轉眼你就從這麼點兒,」阿伏兔壓低手掌比劃了一下大致的高度,「出落成楚楚動人的少女了。」
「唔……」
素露出稍顯困惑的表情,向著神威的方向歪了歪頭。神威乖覺地湊到她耳邊,以手遮擋並壓低聲音嘀咕了一句。
素恍然大悟,摸著腦袋歉意地笑道:「我就說我沒記錯嘛,怎麼可能會記錯呢,我是絕、對不會把大叔你記錯的,你剛剛那麼說我還以為遇到了更長一輩的老人呢哈哈哈哈。」
你根本就記錯了吧!不對,那分明就是忘記了吧!根本就是把那段記憶碎成廢渣當做離開母星的飛船燃料了吧!說好的「我會記住你」呢?不不不等等錯了錯了,你是記錯了啊!不要想起來啊,怎麼能想起來呢,快把它粉粹成渣滓作為去地球的燃料吧求你了大小姐!
阿伏兔的臉色一時變得復雜而精彩,事實上早已失去那段記憶的素笑得親切而爽朗,一派坦然道:「大叔、嗯、阿伏兔先生你真可愛,我喜歡你,阿伏兔先生。」
「別這樣說嘛素,阿伏兔的童年陰影面積會擴大的。」神威隨口補上一刀。
「童年陰影什麼的,是你在童年時期給大叔、阿伏兔先生添麻煩造成的,我又沒有往上撒鹽。」
「我打擊他還不是為了讓你開心,你卻這樣不屑一顧,將我的誠心扔在地上。」
「不行嗎?」
「這個問題有點為難呢。嗯,比起你不在身邊的話……沒關系哦,扔在地上再踩上兩腳也沒關系哦。」
神威笑眯眯地做出犯病的發言,素抿唇愛憐地摸了摸他的頭,將兩人靠在一起的腦袋分開,跨出一步舉起手,莊重嚴肅。
「大叔阿伏兔先生,我喜歡……」
砰的一聲響,神威向躲到阿伏兔背後的素——抑或阿伏兔——舉傘開槍。
「哈哈哈,果然這樣才像久別重逢的樣子啊,神威。」
素反身凌空,通體素白的傘握在手中,頂端槍口迎上神威。不及開槍,神威已錯開位置,素同樣變換發力點,兩柄傘正面相撞。沉悶的撞擊聲中夾雜了輕微的吱呀裂響。神威甩手丟了被一擊打出裂痕的傘,探前抓住素的傘尖,發力控制她的行動軌跡。狹窄的走廊本就不好施展,素也棄了傘,全力投入與神威徒手相搏。
「你的傘舊了呢,一會兒幫你修修。」
「誒?我不要,給我做新的。」
「啊,抱歉抱歉,忘了給你帶手信是我的錯,這次想染成紅色也沒問題。」
「用你的血?」
「哈哈哈,那也要你拿得到才行。」
「哈哈哈,不過是素而已吧。」
「我要生氣了。」
「生氣之後,會不會稍微更強一點?」
素和神威流暢的過招,口舌之爭也是互不相讓。
阿伏兔默默地撐開傘,以免被殃及池魚。
勇猛無畏的素大小姐跳下來,和神威一人踩他一個肩膀。
心好累。
作者有話要說:
看文的小伙伴們非常抱歉【土下座】
一開始以為大約1個月就能恢復更新的,但拖的時間意外的久
接下來直到12月都是備考期,即使更新也很緩慢,棄坑的小伙伴我揮淚送別,好聚好散
不棄的小天使我愛你們
☆、S 17
宇宙飛船平穩地前進,素坐在靠窗的位置上,一手支著腦袋,靜靜地凝望窗外深不見底的宇宙。神威坐在素的旁邊,大快朵頤中。
久別重逢,素和神威深情不已的「打招呼」,以神威的傘完全折斷作為終結。走廊只是被拆個半毀,阿伏兔很是欣慰地松了一口氣,抓起兩個小鬼扔進飛船,不由分說地衝向宇宙。
才下宇宙飛船又被塞回去,素瞥了神威一眼,悠然地表示不用繼續偷渡就行。神威仿佛對有關春雨的偷渡事件渾然不知,勾住素的肩膀爽快表示走走走我們去吃好吃的,別管那個怨念臉的大叔。看著神威眉眼帶笑的那張臉,素什麼話都咽回了肚子裡。
「你不吃嗎?」
神威叉起一塊肉排,略作回想,遞到素嘴邊。
素回過身,換了只手支著腦袋,對神威搖了搖頭。神威左臂支著座椅扶手,以手掌撐起臉頰,柔軟的臉頰上淤起一條可口的弧線。他微笑,蔚藍的眼睛閃閃發亮,執意將叉子向前送了送。素嘆了口氣,將肉排吞入口中。
素鼓著腮幫無聲地咀嚼,神威重新叉起一塊肉排,這一次,他連叉子一起塞進素的手中。素猶豫地盯著手中的肉,盡管不太想吃,可毫無疑問,她對神威那趨近於0的抵抗力正在快速死灰復燃中。分離的三年間,他們都有太多沒有與對方平分的經歷,本該需要一段時間適應對方的變化,然而神威那張臉,稍微變得成熟有威懾、同時也留存著幼年時期粉嫩可愛的、她懷念了許久的那張臉,無論如何都沒有隔閡,無法拒絕。
素繳械投降,舉起叉子打算乖乖把肉排吃掉。就在叉子靠近嘴唇的前一刻,神威突然握住素的手,湊上來從素唇邊將肉排叼走。
「不對哦,這是我的。」
神威舔了舔唇角蹭上的薄薄一層油脂,開心地眯起眼睛。
「我喂了素,所以該素喂我了。」
素扯了扯嘴角,伸手拍拍神威的腦袋。
「今年六歲零幾個月了,小朋友?」
「你喜歡零的月數多一點還是少一點?」
神威捧起臉,滿是期待地發問。
「我喜歡你安靜一點。」
素斜了斜眼,瞥見神威盤中的肉排,叉起一大塊堵住他的嘴。
「唔唔,不愧是素,謝謝誇獎。」
神威努力吞咽口中的肉,聲音含糊不清,便極盡可愛之能地眨了眨眼。
「我沒有在誇你長得好看……」
「我知道我知道,因為在素眼中,無論我安靜還是活潑,都最喜歡我這張臉了,不是嗎?」
神威繼續向素湊近了一些,紅潤而白皙的臉頰毫不設防地呈現在素的面前,愉快地誘惑著「來咬一口嘗嘗吧!」
神威漫無邊際的對話能力和行動能力令素挫敗的扶額,她干脆轉回身,重新望向窗外的宇宙。
「素和我不一樣呢……」神威笑著撓了撓臉頰,放輕的聲音聽起來有些失落,「我對素是『三秋不見,如隔一日』,無論過去多久,每一天都仍像昨天一樣想著素、一天都沒有忘記,昨天、昨天的昨天、昨天的昨天的昨天……所以一直追溯到六歲也沒關系呢。」
「……」
對無能為力的失憶感到抱歉的話滑到嘴邊,素始終不太想談及,還是選擇了沉默。
「啊,對了,『三秋不見,如隔一日』的意思就是說三年不見也只是像過去了一天,和……」
「你閉嘴。」
儼然被當作文盲的素霎時黑了臉。
「所以說,到底怎麼了?」神威探出大半邊身體,從素的肩頭冒出一個笑臉,並伸出手臂攬在素的腰間,親密地貼近,「上了飛船開始就有些不高興,我這麼努力逗你,你也完全不笑呢。我喜歡素笑起來的樣子。」
素怔了怔。相隔的時間有些久遠,神威這份毫無保留的熱忱她都有些陌生了。
「我、我管你啊!我要是喜歡你哭的樣子,你就哭給我看嗎?」
素一邊後仰,一邊推開神威的腦袋。
「真的嗎?素喜歡看我哭?」神威死死抱住素不松手,說話間就扁了嘴,努力眨眼想擠出眼淚。再三嘗試失敗後,神威趴在素肩頭,咬著嘴唇沮喪道:「素回到我身邊,我滿心都是高興,哭不出來啦。」
記憶中相似的場景不勝枚舉,素信手就可拈來,然而彼時神威抱著她的胳膊撒嬌,扁了嘴隨便眨眨眼睛,便是一抹水汪汪的蔚藍,看得她沒有底線地心軟。
眼前仿佛也是眼淚汪汪的神威,素感覺到沉睡在她骨血之中、曾經伴隨血液一同流淌的某種感情在蠢蠢欲動著,急切地想要更醒。她不自覺地就撫上了神威的臉。
神威驚訝地抬頭,確認素臉上掛著沉重的後悔而非燦爛笑容,更加抱緊了素,並開心地向前撲了撲。
「嗯,果然還是那個(好欺負的)素呢。」
「……滾。」
素悲戚地扶額,長發從耳後垂下,更顯消沉。神威全然不覺一般,放開素挽起她的頭發,一邊在手裡玩著花樣,一邊重復了先前的問題。
「現在還不想說嗎,為什麼不開心?」
「被阿伏兔先生抓著領子像拎小雞一樣拎起來扔上飛船的時候總覺得眼前晃過了什麼模糊不清的片段心裡非常在意可無論如何都想不起來已經很久沒有記憶閃現一見你就發作了頭好疼心好酸……」
素用毫無起伏的平板音調一口氣說完,本人還沉浸在屈服於神威的低落空氣中,連帶神威的反應也不想理會。
神威手上的動作頓了頓。他從素的脖頸後收攏起散落的頭發,彙入手中辮出漂亮花樣的雛形中。柔軟的長發服帖地垂在神威手中,沒將那僅有一瞬的停頓傳遞給素,素則因為沒有抬頭,錯過了神威無聲的淺笑。
「嘛——總之是阿伏兔惹你不開心了。」
「別那麼隨便地一『總之』就甩鍋,我有說希望你安靜一點吧?本來還剩下一點抓不准的感覺,現在都找不到啦!唔,好癢。」
素一把抓住神威的手,他正故意用編織好的發梢在她頸間輕掃。神威順著素的手,把打出一個蝴蝶結的辮子送到她眼前。
「咦,這是怎麼做到的?」素被轉移了目光,好奇地端詳起來,「明明應該是做傘比較難,可編頭發什麼的我就是拿不出手,好幾次都想把頭發剪短算了。」
「我來幫素打理,所以不准剪。」
神威一松手,打著蝴蝶結的辮子很快失去了形狀。
「就因為你喜歡啊?」
素撇撇嘴,用手簡單將頭發理順,在指間分成三股,自己動手嘗試編織。
「因為素是我的啊,難道你忘了?」
「是是是,我沒忘我沒忘。」素心不在焉地隨口敷衍,揪著手中歪歪扭扭毛糙的辮子,然後慢半拍的想起:「我哪有跟你約定過這種事?」
「才說好就要反悔嗎?」
神威不滿地嘟起嘴,伸手拽散素慘不忍睹的辮子。
素拍開神威的手,佯怒道:「匡我可以忍,破壞勞動成果忍無可忍,新傘不想要了吧?」
「那、那我把斷掉的傘骨用膠帶粘一粘,湊合著用……」
神威像是真的被威脅嚇住,垂下頭委屈地對著手指。
「……別這樣,是我不好。我還是把頭發剪掉吧……」
「我……我來幫你剪,剪完我留下作紀念,我會好好珍惜的。」
「然後我就可以『功成身退』了,是這種Flag啊……」
「沒關系,Flag讓阿伏兔去背。」
「答應我,我死後請善待阿伏兔先生。」
「如果你死了,阿伏兔也別想活著。」
「關我什麼事啊!你們有完沒完!」
一門之隔後面的阿伏兔莫名被扣了共死的黑鍋,終於在沉默中爆發。
面對暴力推開的門和阿伏兔凶神惡煞的臉,素和神威默契地擁抱對方,蜷縮在一起瑟瑟發抖起來。
「……」
阿伏兔輕手輕腳退後一步,輕輕關上了門。
素揮手送阿伏兔退走,神威則繼續像只可憐又好欺負的小白兔,躲在素懷裡怯生生地撒嬌:「素,我害怕。」
素雙手捏住神威的臉頰用力向兩邊拉開,神威討饒地發出細小的「嗚」聲,素更加用力捏了捏,然後把神威抱進懷裡,暢快地笑了起來。
「神威你啊,真的能追溯到六歲呢。這麼多年都好好過來了,忘卻的記憶就忘卻吧,我啊,找到你真開心。」
神威窩在素的懷裡,耳朵貼在她胸前,微笑著聆聽素的心跳。
對,就這樣保持忘卻吧,暫時……還不到拆穿一切的時候。
作者有話要說:
上一章說到考試,有很多鼓勵加油並體諒更新慢的小天使,愛你們(ゴ ̄3 ̄)ゴ
☆、S 18
陽光刺穿玻璃照射進來的瞬間,素敏銳地向後躲了開去。
那微弱的一縷光線對神威尚且算不上威脅,他眼睜睜看著素手忙腳亂地翻出鬥篷蓋到頭頂,才慢悠悠地按下按鈕,升起玻璃窗前的金屬合頁。
素幽怨地瞪過來,搶在她開口「友盡」之前,神威眯起眼睛笑道:「那是太陽哦,本尊的那一個『太陽』。」
「啊,是麼。」
素敷衍地撇撇嘴,從頭上揭下鬥篷,提起腳邊隨身攜帶的小行李包,慢條斯理的找出一雙白色的手套和一卷繃帶。
「我以為你會感興趣呢?」
神威嘟起嘴,表情頗有些遺憾。
「為什麼以為我會感興趣?」
素解開領口一顆扣子,從鎖骨開始纏繞繃帶。
「嗯——因為你對『狩獵場』的那棵拼命向陽光掙扎的紫烏很有感情的樣子。」
六歲到十一歲的五年間,神威和素一起去過「狩獵場」多次,故而此時提起紫烏並無顧慮。
「我欣賞的是紫烏頑強的生命力,不知道你用什麼歪理聯系到我對太陽感興趣上。那可是致命的毒(這個詞也……想哭)藥,我對相愛相殺不感冒的好嗎?況且,我又不是沒見過,這個『太陽』本尊。」
「誒?」
素說得隨意,神威卻噎了一下,臉上詫異和恍然交織成復雜的糾結。緩了一緩,神威雙手捧起臉頰強行微笑,用甜到發膩的聲音問道:「誰帶你來的?」
「你想干什麼?」
素無奈地摸了摸神威的腦袋,對即將得到的回答已心中有數。
神威放下雙手,燦爛地笑起來。
「殺了他哦。」
素停下纏到嘴邊的繃帶,作出十分刻意的停頓,然後說:「嗯,我是偷渡的。」
「我以為,在素問我想干什麼的時候,就已經承認了有『誰』帶你來的這個問題了呢,偷渡也不會有人告訴你那是太陽本尊不是嗎?」
神威眨眨眼睛,真誠地盯著素。
「而我以為,在我說出托詞的時候,你就不會追問下去了,神威。」
素收回投在神威身上的視線,繼續手中纏繞繃帶的工作。
「我知道素想感慨我沒有小時候善解人意,那是因為,我真的想殺了那個人啊。」
神威笑著歪了歪頭。
「你有哪一次殺人不是真正想殺了對方,只是在捉弄對方玩嗎?」
「舉例子或許很困難,但也不能斷言沒有呢。這該形容為斷章取義還是轉移話題呢,素?太狡猾了。」
「還是沒有你機靈。」
你來我往的問答,素堅守陣地油鹽不進,而蒙上的繃帶則讓她的聲音低沉,稍顯冷漠。神威一手撐著下巴,注視著素的側臉,在她有條不紊的動作開始變得急促時,沒頭沒腦地冒出一句。
「素,我可以親你一下嗎?」
素手一滑,所剩無幾的繃帶骨碌骨碌掉下散開,她扭頭看了看認真期待臉的神威,眯起眼睛高冷地回答:「不可以。」
被無情拒絕,神威卻也不顯失落,他繼續認真而期待地發問:「那,我今天晚上可以和你一起睡嗎?」
「……」
短暫的沉默過後,神威終於得逞。
「隨你。」
*
隨你——個鬼啊……
阿伏兔直到飛船降落、神威牽著素的手蹦蹦跳跳地走在前面,內心仍在憂慮地掙扎。究竟在憂慮什麼、掙扎什麼?阿伏兔也說不清楚。就算神威是那個鳳仙大人的徒弟、就算他們要前往的目的地是那個吉原,就算這兩個小鬼感情好到相約一起睡覺,也終究只是兩個小鬼、終究只是睡覺而已吧?沒什麼好擔心……個鬼啊,這可是那個腦袋有問題的神威、以及讓神威腦袋出問題的那位大小姐啊,會出狀況的可能性才比較大,不不、不如說如果不出什麼狀況才讓人吃驚到感動、繼而驚恐接下來狀況是不是要落到自己頭上……
鬼啊,為什麼不把他們拖走……
哦,打不過是嗎,這兩只本來就是修羅惡鬼了……
阿伏兔內心和鬼做著親切交流,祈禱神威到了鳳仙大人面前能有所收斂,順便也祈禱素和小時候一樣,至少該正經時十分正經。全副心思放在憂心上面,阿伏兔隱隱約約總覺得遺漏了什麼,然而鑒於為神威考慮再多也總會有所疏漏,他就沒有憑感覺向深處挖掘——直到在吉原入口看到一個倚牆而立的人影,阿伏兔才頓時醒悟,同時心中警鈴大作。
「神……」
「你帶其他人先走吧,阿伏兔。」
阿伏兔方一開口,神威就打斷了他,言語間充分暴露了找樂子不想被人打擾的用心。阿伏兔對素投去了希望的目光,盡管她不了解原委,但背後的狀況是絕對不宜聽任神威在這裡和對方起衝突的。
可惜,素正認認真真地打量對方,殘酷地無視了阿伏兔的希望。
阿伏兔嘆了口氣,懊惱地抓了抓頭發,認命道:「好、好,請務必把動靜鬧大,多拆鳳仙大人幾棟房子過過癮。」
「哈哈哈,阿伏兔先生還是這麼風趣。」
爽朗的打趣屬於靠在牆上的身影,隨著眾人走近,他輕盈一晃,走到距離神威不遠的正對面。金色的短發清爽干練,同是金色的眼睛亦透出簡單明快;遠看像黑色走近才發現是墨藍色的長衫樣式是夜兔的一貫風格,而這只夜兔本人的風格,卻是迥異於一般夜兔。殺伐之氣在他身上被輕易淡化,輕快開朗的調子被放大,必須用一個不適合夜兔的詞語來形容,他十分陽光。
「好久不見了,神威。我想想,按照這裡的時間計算,有大半年了吧。」
「是呀,好久不見了。」
神威微笑回應著寒暄,似乎為了加強效果,話說完又特意抬起手,親切地揮了揮。
雖說不上是南轅北轍,至少和預估相差甚遠,還沒走的阿伏兔見鬼一般驚詫,不知神威今天為何吃錯了藥。
第七師團眾所周知,夜王鳳仙有兩個徒弟,年齡小先拜師入門的神威以武力見長,後來居上的「師兄」武力稍弱卻擅長經營。具體不知是什麼原因,神威對他這位「師兄」歷來不假辭色,說是厭惡也不為過,好在對方年長成熟,兼之個性開朗,並不與神威計較,才不至於令二人鬧到水火不容的地步。
作為負責給神威善後的勞模,阿伏兔與對方打過許多交到。在阿伏兔看來,他是個能令人省心省力省腦筋懂得體貼下屬的少年,只是作為夜兔,他干淨陽光的氣息適得其反,太難令人融入罷了。
金發的少年同樣對神威一反常態的友好有些吃驚,他好奇地看了素一眼,又走近了兩步,用熟稔的語氣說道:「鳳仙大人說你們要來,我想著差不多快到了,沒想到一出門正看見飛船降落。這段時間過得愉快嗎?」
「還好還好,昨天和今天非常愉快。」
神威輕快地回答著,偷偷給素使了個眼色。
正進退不定的素接到神威的示意,頓時松了口氣,心中雖還有一點不太肯定的猶豫,但本著相信神威,她露出公式化的笑容,向金發的少年點頭示意。
「許久不見,小時候給你添麻煩了。」
和先前見到阿伏兔時不一樣,素沒有從神威那裡接到明確的身份信息,所以保守地挑了句不會出錯的話來說。盡管如此,金發少年仍是受寵若驚地小退了半步,連連擺手。
「哪裡哪裡,不敢當。」他撓了撓發梢,疑惑地發問:「如果我沒記錯……我們是初次見面?」
素猛地看向神威,神威無辜地眨眨眼,說:「我只是想讓你打個招呼認識一下,有故事我會告訴你的啊。」
素的笑容扭曲出古怪的笑意,她誇獎似溫柔地摸了摸神威的腦袋,說:「你放學別走。」
「素,你怎麼了?空氣太污濁窒息到腦袋不清醒了嗎?我從來就不上學啊。」
神威滿懷關切,素不想讓事態變得更難看,咬著牙笑道:「你聽鳳仙老板訓完話別走。」
「我當然不走啦,說好一起睡的嘛。我現在就去見他,你要等著我哦。」
神威依依不舍地衝素揮手,活像垂暮老人間不知能否再相見的珍重道別。素強忍踹神威一腳幫他滾蛋的衝動揮了揮手,待神威的身影消失在通道盡頭,才重新看向神威利用完就徹底無視的金發少年。
「抱歉,那家伙給你添麻煩了。」
「算不上什麼麻煩了,只是小孩子心性有點別扭,我不會在意的。」
金發少年善解人意的體諒著。素思索著這句話,仍是不解他為什麼明知不受待見還要來找不痛快。
「你就是『素』啊,我聽鳳仙大人提起過你。我叫千夏,曾經是『千鳥』海賊團的成員,蒙鳳仙大人看中,幫他處理些雜事。」
名為千夏的金發少年作著正式的自我介紹,直言曾隸屬「千鳥」的過去,大方而自然。素不想應對這種正式,便隨口嘟囔。
「唔,他們竟然在背後說我壞話……」
「不是那樣的,看得出來神威一直很想念你。哎,看我,只顧著說話,請這邊走,你是第一次來吉原吧,需不需要帶你逛一逛,熟悉一下?」
「謝謝,請安排休息的地方就好了。」
「那麼……」
伴隨著交談,素的心中漸漸冒出零星違和感。
她有點明白神威為什麼討厭千夏了。
作者有話要說:
新炮灰人物登場→_→
神威:素,我可以親你一下嗎?
素:不可以。
神威:為什麼?
素:尺度太大了。
……
聽說最近要求牽手以上不能寫?
國慶期間會盡量再更一章_(:3」∠)_
☆、S 19
素獨自走在吉原的街道上,對周圍的喧鬧聲充耳不聞。
拒絕了千夏帶她熟悉吉原的提議,一方面是她不打算與千夏深交,另一方面則是了解周圍環境這種小事,她一個人就夠了。
和神威阿伏兔他們一起從特殊通道進入吉原,那時對吉原的概念只停留在「鳳仙老板的游樂場」這種程度,待走上街道迅速並充分地理解吉原的使用性質後,素抬頭望了望建築群中最高最華麗的地方,對曾經以為脫離了金錢的低級樂趣、追求更高精神境界的鳳仙老板……沒有產生任何想法。
說到底她幾乎算不上認識那個曾經君臨夜兔一族頂點的夜王鳳仙,鳳仙是否追逐著太陽,幼時或許會感到好奇,對現在的素來說也只是無關緊要的事情罷了。她距離曾經君臨夜兔一族頂點的強大還有多遠,她更想知道這個。這次造訪,若有機會試試倒也不虛此行。
吉原的營生一眼足以辨明,素仍在街上游蕩,目的則是食物。離開母星之後,在各星系各星球間行走,每到達一個新的場所,試試當地的美食也算是素的一點小小樂趣。至於錢的問題嘛……和一向身上不帶錢的神威不同,有錢的時候,素還是會給的,嗯,有錢的時候。
「所以說,我會讓那棟樓上的人過來付錢的。」
因為不想應付千夏而急於離開,而且自信在鳳仙老板的地盤上不需要靠武力賒賬,素出來時沒去找阿伏兔要這個星球的貨幣。然而當她指著鳳仙的高樓示意時,妝扮艷麗的賣團子小姑娘卻死活不相信她的話,表示吉原從來不缺騙子,不付錢絕不可能。
正在素遺憾地考慮她挺喜歡這個小店裡軟糯的團子、不想動手搞破壞時,一個渾身酒氣、已懷抱一位美人的男人靠了過來。
大致從那個男人嗚哩嗚喇的話中聽出他幫她付錢、但要她陪他的意思,素看了看作壁上觀的賣團子姑娘和嬌弱地依在男人懷裡的美人,慢悠悠地取下腰間的傘撐開,微笑起來。
賣團子的小姑娘和男人懷裡的美人直覺地背上一冷,心知不妙,都有了息事寧人的打算,然而喝醉酒的男人卻遲鈍地沒有察覺,反伸手向素抓了過去。
賣團子姑娘和美人的眼中,素一動也沒動,不知為何男人已半個頭嵌入擺放團子的木台,不聲不響,周圍熙嚷的人群絲毫沒有覺察這邊的異狀。
「哎呀,醉倒在別人家門前可不好呢。」在美人發出驚叫之前,素微笑道:「雖然我是個心地善良樂於助人的好心人,並不介意幫你把他扶回去,但是兩只手已經拿滿了,所以只好勞煩你自己送他回去了,沒問題嗎?」
美人看著傘柄壓在小臂下所以兩手空空的素,知趣地點了點頭。
素又轉向賣團子的姑娘,輕快說道:「所有品種都來兩份,之後會有人來付錢的。」
*
嘴裡咬著串團子的竹簽,一手抱著裝滿食物的紙袋一手撐傘,走到有人看守的華麗大門前,素停下腳步,回身笑道:「還不出來?」
後方空空如也,無人回應。
「你不出來我就當是你請我的,不還你錢了哦。」
素拍了拍紙袋,她一路掃蕩賣食物的店鋪,一式兩份,估計不太便宜。
果然,一個看起來與她年紀相仿的少女從小巷的陰影中走了出來。少女的打扮有著吉原的風格,卻要簡潔得多,深色的衣物簡單點綴著葉片的紋飾,前額挽起的頭發以兩只黑鐵色武器式的飾物代替了華麗繁重的發釵,而左額與臉頰上的傷痕則更加強調了她的突兀。
「謝謝你幫我善後、又一路幫我付錢。」素收起傘,抬眼望了望被燈光淹沒了星光的漆黑夜空,歪歪頭友善地微笑,「誰派你來的?」
「鳳仙大人。」
少女不鹹不淡地回答到。
「不放心我嗎?怕我破壞他重要的玩具?」
抑或不放心將她帶來的神威有所企圖,借她之手來暗中布置?雖然神威的的確確干得出這種事,但大家心裡都明白,現在還為時尚早不是嗎?
「命令我照顧你。」
還命令杜絕你與日輪接觸。即使沒有命令,也不可能讓你靠近日輪的。
「原來鳳仙老板這麼體貼,但是果然,不想被當做小鬼來看待呢。」素扶額做無奈狀,「你一定明白的吧?明明能夠理解的事情,卻被對方用拙劣的手法糊弄,以為『不過是個稚嫩的小孩子,這種隨便的借口就夠了,不會被看穿的』,那種事情,很好笑吧?」
素勾起嘴角,笑容帶著些嘲諷的意味,少女左眼上方的傷痕似乎動了一下,但她沒有做出任何回應。
「不要這麼拘謹嘛,我又不會打你。你放心啦,雖然外形相仿,但你們這種人類與我們不同,特別脆弱,我不喜歡無謂的勞動,更對踐踏你們沒有興趣啦。」
素嫌棄地擺手,少女嘴唇翕動,但最終又把話咽了回去。素認輸地揉揉腦袋,攤手聳肩。
「不行不行,把我當小鬼派人照顧我什麼的已經要抗議了,至少也要阿伏兔先生那樣的,我才會勉強接受啊。我要去找鳳仙老板理論理論,你不要跟來哦。」
素說著便轉身走向大門,少女再無時間踟躕,一咬牙,衝素說道:「你真的……」
「啊啊,當然會還你錢的,都說了讓你放心了。你的就是你的,我不會搶的。」
大門在素身後緩緩關閉,素突然想起什麼,回頭對少女微笑。
「記得如實向鳳仙老板彙報哦,照原話、如實地。」
*
素被人引領到寬敞的會客廳時,神威和千夏都在,鳳仙卻不在。
聽到紙拉門的響動,神威手掌撐地,腦袋倒仰著看了過來。
「我就知道,沒有我看著素的話,素立刻就要惹事了。看,鳳仙老板都嚇走了。」
「我以為有點視力的人都看得出來,惹是生非的人是你,我整個人墜上去也拉不住你,只好幫你惹是生非了。」
素走到神威身後,彎下腰和他互相顛倒著對視,然後把裝滿一路掃蕩而來的食物的紙袋提到正中,輕輕放手,砸在神威額頭。
神威歡快地拿下紙袋,從中拿出一串團子咬了一口,口齒不清道:「我並沒有惹是生非,然而素卻有幫我惹是生非的自覺,正說明素才是惹是生非的那個吧?」
「這只能說明我有正常的惹是生非觀,而你的毫無自覺已經嚴重打擾到了阿伏兔先生和鳳仙老板。」
「嘛,先不說阿伏兔,是鳳仙老板叫我過來地球的,我有做個乖徒弟,如果說出了什麼事情,惹是生非的人只能是素了。」
「你如果是個乖徒弟,我就不會被悲慘地波及了。」
一袋食物在簡短的交談中迅速見底,素拽過神威的手,就著他的手狠狠地咬了一口章魚燒。神威笑著替素抹去了她唇角沾上的海苔末。
千夏被旁若無人渾然忘我的兩人忽視的徹底,一直等到神威吃完,他才扯了句話挑起話題。
「你們感情真好。」
神威自然裝作沒聽見,素側身向他點頭示意,簡單回答道:「從小的交情,習慣了。」
神威只給素這一句話的時間,素一說完,他就伸了手去扳正素的腦袋。
千夏同樣當做沒看見,好奇地提問:「為什麼要把鳳仙大人叫做『鳳仙老板』?」
「因為有錢。」素毫不介意地暴露自己很窮,神威不知為何又有了興致,也側過身,趴在素的肩頭對千夏微笑,用幽長甜膩的聲音道:「因為親切呀。『鳳仙老板』去上廁所這麼久還不回來、和『鳳仙大人』去上廁所這麼久還不回來,不是感覺很不一樣嗎?」
千夏尚未體會出兩種上廁所中究竟哪裡感覺很不一樣,素已經捏住神威的臉用力揪了起來。
「所以鳳仙老板只是去上廁所了嗎?」
「說不定順便也打聽一下素喜不喜歡吉原的食物,不喜歡的話,嗯……」
神威考慮著素不喜歡的該當何罪,便聽見低沉威嚴的聲音從側面的門後傳來。
「酒若不夠美味,釀酒之人便無其存在的意義。」
從門後走出的鳳仙穿著是吉原風格、或者說素曾在十二歲時見過的建築、穿衣風格均是出自這裡,手中一柄折扇輕輕敲打,鳳仙俯視著席地而坐的素,開口即是惡意。
「那個老頑固死了?」
「死了。」素笑了起來,斜靠到神威肩上,那模樣並無介懷,「死了有兩年多了。神威走後一年,我也離開了母星,至今沒不小心錯搭上回去的飛船。」
鳳仙沒有繼續他的惡意,只是居高臨下地施予壓力,素毫不畏懼地迎上,兩人之間暗流湧動。
神威渾然不知一般,突然發問,聲音是說不出的委屈:「素,你走了兩年才到達春雨、整整浪費了兩年才找到我嗎?」
「……」
素想了想,干巴巴地說:「我窮,怪我咯。」
「當然怪你了,就算你要發揮你那毫無標准的正義感,那麼只要隨便搶一艘春雨的飛船就好了。我們本來可以更早在一起的。」
「你以為我沒想過嗎?沒遇見過,又怪我咯。況且,分別的時候我說過什麼,你都忘了嗎?」
「……」
神威垂下頭,更加委屈地對起了手指。
「差不多都忘了。」
空氣中似乎「啪嚓」地響了一聲,有什麼東西斷裂了。
素斂了眉眼淺笑,連在白皙的肌膚上壓出紅印都不舍得,溫柔地捧起神威的臉。
「你還記得什麼?」
神威睜大眼睛,蔚藍的眼底一片清澈。
「我還記得,你說你的心,和我是一樣的。」
作者有話要說:
神威和素都是歪樓小能手→_→
解釋一下,鳳仙對神威是,知道神威將來肯定會來打他,反正夜兔就這樣他也無所謂,但現在的神威還比較嫩,正常情況神威是不會發神經的,問題素一出現神威就可能發神經,這是他防著素的第一個原因,第二個原因就是日輪了,神威如果不發神經,目前是不會找抽去干涉吉原的,但素比較自由,萬一她好奇神馬的,好奇完了還告訴神威,那就有煽動的效果了,總而言之,鳳仙為了關住日□□碎了心
月詠是,鳳仙知道她關心日輪,利用這一點讓她去監視素,月詠本來以為又來一個鳳仙那種的,素看出月詠有想保護的東西,表示她沒興趣踐踏,並利用月詠傳話給鳳仙,她不會干涉吉原
……
素表示我就是出去感受一下風土人情吃點東西,要不要這樣……
☆、S 20
「我還記得,你說你的心,和我是一樣的。」
飽含回憶的話語仿佛將時光帶回了過去,拋卻了甜膩的冷清聲調渲染出陰冷的雨水氣息,霎時間周圍的一切也褪去色彩,襯托出神威蔚藍眼眸中的堅定果決。素緩緩垂下手臂,笑容淡去,神色莫名。最終,她輕嘆一口氣,轉身走了出去。
按照千夏的想法,事情是應該朝著這種方向發展的。然而事實卻是——
素捧著神威的臉,低眉淺笑溫柔無雙,她將額頭與神威相抵,森森的殺意幾乎要凝結成為利刃。就在利刃刺穿神威的前一刻,素突然變換動作,手掌從神威臉頰滑落,指尖羽毛般若有似無地劃過他的脖子,牢牢抓住他的肩膀。素趴在神威肩頭,整個人的重量壓到神威懷裡,暢快地笑了起來。
「騙到你了嗎?別在意別在意,其實我也忘得差不多,而且連這一句也不記得的。你這麼一說我倒是想起來,你問我我的心是不是冷的,是這句吧?」
惡作劇得逞的素笑得沒個正形,趴在神威身上,連帶著神威也微微搖晃。神威保持著先前的認真模樣,可散開來沒有落腳點的目光卻暴露了他腦袋放空的事實。
千夏暗想,神威說出那句回憶時態度莊重,語息流暢,可見是當真放在心底重視的,素這樣不當回事地拿來開玩笑,神威會發怒嗎?正因為他們關系好,這樣重要的回憶被遺忘、被踐踏,才更生氣吧。不知道……會不會打起來?
千夏向鳳仙望去,後者只是品酒作壁上觀,不,他甚至沒有觀賞神威身上這出劇目的意思、自顧自地喝酒。千夏想了想,沒有說話。
不過短短一晃神,千夏的注意力重新投向神威時,神威已扶著素的肩膀讓她坐正。他怔怔地望著攤開的雙手,頭頂的呆毛微微下垂。
然後,神威捂住臉,跳起來跑了。
「哦呀,竟然害羞了。」素走到門口,抬手搭在額前,向著神威跑掉的方向遙望一眼,「以前分明是摸著我的胸口、咬著我的嘴唇都只想著如果我拘泥於女性的身份就殺了我、那麼單純直率的孩子呢。弟弟忽然之間長大成熟拒絕親近,真讓我心酸呢。你說呢,鳳仙大——人。」
千夏的嘴角不受控制地抽了抽。信息量有點大讓他先掉會兒鏈子。
「我怎麼看不重要,重要的是如果把你這種說法告訴神威,他真的要臉紅了。」
「又把我們帶入情侶設定嗎?已經不是神威11歲那年了哦,鳳仙大人。」
「你不覺得我是從更早的時候開始帶入的嗎?比如……神威6歲、你7歲那年?」
「雖然神威喜歡說認識我以後,整個人生都被點亮了這種讓人搓手臂的話,但一個小鬼妄談人生,難道不會讓鳳仙大人嗤笑?」
「哼,想說我已經老了嗎?」
「並沒有那種意思啊。」
素關上紙拉門,走回原先神威坐的地方盤腿坐下,右肘頂著膝蓋右手撐起臉頰。
「我尊敬鳳仙大人,只是不喜歡一直被當做師父和神威的附帶。當然,對鳳仙大人來說,區區一個我,如果不是有師父和神威的原因,根本不能入眼,我明白的。相信認識我的很多夜兔都是這樣吧。不妨事的時候我是無所謂,但需要糾正的時候也必須要糾正才行呢。畢竟我扎扎實實地變強了,有任性的資本。我為了神威和第七師團打交道,和第七師團打交道的也要是『我』、而不是『神威的什麼人』才行。你認為呢,鳳仙大人?」
「這麼說……你不想繼續和神威綁在一起了?」
「不,即使和神威綁在一起,我們依舊是兩個人。我是這個意思。」
「哼,你很有自知之明,狂妄的小鬼。」
「謝謝誇獎,鳳仙大人。」
千夏飛速動著腦筋,然而一些背景信息的缺失仍使他不能跟上鳳仙和素的對話。他干脆剝除所有冗雜難懂的部分,只將他已經理解的要素結合鳳仙找來神威的出發點去考慮,這樣一聯系,他心頭一跳,反射性地就要扭頭看向素,而理智立即勒令他繃緊脊梁忍住了。
鳳仙不需要分心思關注千夏,素亦沒有無端花費心思。誰都沒有注意千夏的細微動作,他放松身體繼續充當空氣。
經過短暫的思考,鳳仙搖了搖手中的折扇,露出人生導師式的表情高深地笑了笑,說:「你的問題有最簡單的解決辦法,和神威一樣,加入我的麾下。」
「師父於我亦師亦父,況且我已經15歲,這個年紀的夜兔可以獨立,不再需要『師傅』了。」
被直接拒絕,鳳仙也不顯惱怒,繼續說道:「那麼加入第七師團呢?」
「我拒絕的話,會死嗎?」
素說得懶散隨意,唇角卻是忍不住上揚,躍躍欲試地盯住鳳仙。
「你敢篤定我會屈尊殺你?」
鳳仙不屑地在「你」上加了重音。
「嘛,這裡有能力殺掉我的人有三個。」素揚起三根手指歷數,「阿伏兔先生、神威,以及鳳仙大人你。那兩個人有這種能力,卻沒有這種情懷呢,哈哈。至於其他人沒有這個能力,嗯……我打個人演示一下?」
「不必了。」
鳳仙再次高深地笑了笑,像是在說一切盡在掌握。
素也笑了笑,放下右手換左手撐起臉頰,柔聲道:「是啊,難為神威做出羞澀的樣子,更高效地使用他騰出來的時間吧。」
*
神威找到素時,她正坐在懸空的連廊扶手上,對著下方不遠處口中銜傘的兔子雕像發呆,連他的到來也不見反應。神威想了想,伸手去拍素的肩膀,打算把她推下去。
「我聽得到哦,神威。」被神威將手搭上肩膀的同時,素淡淡地開口,歪過頭看了神威一眼,「先不說你平時不會這樣跟我打招呼,只是拍肩膀的話,是更加迅速流暢的動作,不是這種緩慢帶著試探的節奏。」
神威被戳穿不良意圖,轉個身背靠連廊扶手,後仰探出半個身體與素面對,嘟起嘴撒嬌道:「為什麼突然掉書袋嘛,第七師團的事情,你不喜歡的話不理會也沒關系,沒人敢說什麼的。」
「你跑掉難道不是要留給我和鳳仙老板說悄悄話的機會?談些你不方便在場的事情。」
「誒?沒有那種事哦,我是希望素出來追我的嘛,談那些無聊的事情浪費時間,還不如我們去打架。」
「……」
「你都知道了?為了這麼無趣的事情打擾我和素的重逢,昔日的夜王鳳仙……要變成怕死的老頭子了嗎?」
神威垂著眼,眼神盡是涼薄。素比靠在扶手欄杆上的神威坐得高,借著這個優勢她伸手揉了揉神威的頭發。
「別在我這個死了師父的人面前曬師傅,褒貶都別曬。」
神威抓住頭頂的手拉到眼前,一邊仔細觀察一邊說到:「我可沒有素那種軟弱的情結,老頭子們的存在意義不就是在還有戰鬥價值的時候殺掉練手?現在想來,那個時候我應該直接殺掉你師父,我們就不用分開了。都是因為素說我不尊重你,可是從結果來看並沒有多少區別。」
「因為你沒有那麼做,才沒有產生有區別的結果。」素眯起眼睛笑了笑,「怎麼?那個時候的話,你不是都忘了嗎?」
神威眨眨眼睛:「素不是比我忘得還徹底嗎?」
素側過身用空閑的那只手敲了敲神威的腦袋,歡快道:「小騙子。」
神威從善如流,掐了掐素的手心,正直道:「大騙子。」
「說點正題,鳳仙老板要退休,你怎麼打算?你想要嗎,第七師團?」
「不怎麼想。」
「那就交給千夏也不錯啊,他喜歡經營就讓他去經營,只要保證有你的錢花,反而能為你省去不少瑣事的時間。」
「你信他這種鬼話?」
神威嫌惡的撇撇嘴,用自己的手掌貼住素的手,從手掌底部的線條開始細細比對起來。
「嘛,一點點信用度的事情,我們可以『幫』他算清。」
「素是我的,我不喜歡你和那種東西扯上關系。」
「那你要怎麼做?千夏比你有群眾基礎,18歲的年齡也比你合適。」
「不用管那種夜兔的恥辱。」
「唔,這麼說你都准備好了?」
「沒有啊,阿伏兔會操心的。大不了殺了千夏,因為太弱我才一直懶得動手的。啊!」
神威興致寥寥地說著爭奪第七師團團長一事,忽然間驚喜地輕呼,卻是抓著素的手,和他的手一起舉到素面前,「你看,我的手和你的一樣大小了。我很快就能超過素了吧,身高也是。」
想著很快可以在高度上俯視素,神威開心地吹了聲口哨。
素白了神威一眼,當即拍掉了他的爪子。
神威甩甩手支起下頜,微笑道:「這件事情你不用費心,你只要陪著我就好。」
「誒——」素拖長了無意義的尾音用來思考,「確實是我的原因才導致見面時間的推遲,我想做些什麼彌補你一下的,不需要的話……」
「那麼!」
聽到素的話,神威當機立斷地搶過話語權。他轉著眼睛認真思索,手掌一敲想出了主意。
上前一步抱住素,耳朵貼到素的胸前,神威眯起眼睛甜甜一笑。
「我們私奔吧,素。」
作者有話要說:
有一種痛叫做緊張的考試前摸魚效果最好,我先去哭一會兒
還有不到一個月考試,因為我的渣時速問題,摸魚效果再好也不敢了,所以下次更新在12月中旬
為了彌補一下一直理解支持我的小伙伴們,我決定來一次有獎競猜
競猜內容:下一章內容提要(一個兩字詞的首字,聯系……神威和素的羈絆?不是弒)
獎:有什麼想看的梗可以提出來(咳,注意恥度)
時間很寬松,到我下次更新前回復(這段時間用電腦比較少,所以統一下次更新時回復)
本來打算放一篇三十題的番外,因為劇透太多,所以後續再放
初次嘗試,如有考慮不周,請找神威理論(*^-^*)
☆、S 21
「我們私奔吧,素。」
神威從素的懷裡半仰起頭,只露出鼻尖以上的部分,蔚藍的眼睛水汪汪地、怯怯地、期待不已地望著素。
對此,素翻了個白眼,嫌棄地把神威的腦袋推到一邊。
「能不能不要把約架說得那麼藝術?」
神威稍微垂下眼瞼,摸摸鼻尖,羞怯似的笑了笑,說:「你不是喜歡優雅的文藝氣息嘛,畢竟……」
「是是是,畢竟我讀書少。你有夠喜歡這個梗,百玩不厭。」
素沒好氣地搶斷,本以為神威又會扯一個理由否定、繼而調侃她,誰知神威只是笑而不語,那模樣算是默認了她的說法。
神威沒有出言,她便談不上反擊,素一口氣憋在胸口,上也不是下也不是。目光掃到神威頭頂礙眼的呆毛,素正想伸出手蹂(= =)躪一番,卻忽然眼珠一轉,吐出胸中的悶氣,揚眉笑了。
「我說,你是知道沒辦法繼續在武力上碾軋我,只好在言語上勝我一籌了麼?」
素的聲音變得愉悅,眉目間郁悶一掃而光,奕奕神采斐然煥發。
神威亦露出燦爛奪目的笑容,抬手捧住素的臉,故作惋惜到:「又在說傻話了,為了我們的約定,只好重新教(tiao)育(jiao)你一下了。」
拋開千夏和第七師團的雜事,素和神威一拍即合,兩人當即勾肩搭背出門鬼混。快要走出吉原時,卻是遇見了阿伏兔。
看到興高采烈的神威和素,阿伏兔表示大叔的心好累。
「喂,已經過了晚飯時間了,你們要去哪兒?」
神威胳膊壓在素的肩頭,爽快答道:「私奔。」
「……」
他對這個答案怎麼一點兒也不覺得吃驚呢,阿伏兔悲哀地想著,有氣無力地問:「還回來嗎?」
素把頭歪到神威胳膊上,食指點著下頜嗤嗤笑起來,「嘛,我的話,回不回來都無所謂呢。」
這是神威有所謂,所以會回來的意思嘍,阿伏兔松了口氣。
等等,為什麼要松口氣,這私奔還不如一起睡覺呢,至少在眼皮子底下,惹了麻煩還能第一時間解決。
阿伏兔憂心地斟酌了一下,用經過美化的語言建議性地說:「你們的臥談會呢,不開了?」
「啊,我都忘了,那個之後再說啦。」
神威不以為意地擺擺手。素捏著下巴,顯然也把這件事忘在了腦後,她想了想,趁火打劫。
「不行,私奔和一起睡,你只能選一件,今晚一過就作廢。」
「私奔。」
神威一個字的廢話都沒有,毫不猶豫地選擇了前者。
「我可以把你的故意賴賬看做是挑釁嗎,素?就算我說要回去,你也忍耐不了,不會答應的吧?」
「嗯,可以哦。如果收到良好效果,挑釁也算是賦予它可貴的價值不是嗎?」
素真誠地眨眨眼睛,和神威一同露出會心的笑臉,笑容之燦爛宛如正午的陽光,幾欲閃花阿伏兔的眼睛。
談及「挑釁」,再結合兩只小兔子的異常興奮,阿伏兔明白過來他們是要出門打架。比起臥談會的動口,的確是直接動手更吸引夜兔,至於糟糕的代號,只要他們不是聯手出去打天道眾之流,就當沒聽見他們秀恩愛吧。
阿伏兔這回真正松了一口氣,並出於各種考慮,好心給神威指了條路。
「出門之後向北有條小路,一直向前走,沒路的時候,西邊有片沒人的地方。」
「阿伏兔。」神威沒有收斂笑容,聲音卻淡了不少,「說過很多次了吧,我不辨東南西北。」
「真的?」
素睜大眼睛,扳過神威的肩膀,握住他的雙手。
阿伏兔以為素要貼心地說「沒關系,我也不認識」。
實則素當真貼心地說:「沒關系,雖然我讀書少,但我會有分寸地嘲笑你的。」
神威十分感動地抽出一只手,捏住素的手腕加了個擰一圈的力道。
「謝謝。」
素反手卸了神威的手勁,仗義地拍拍神威的肩膀。
「不客氣。出門先向左,一直向前,一直向前,然後你就會認出來啦,那邊是南。」
阿伏兔雙眼無神地目送神威和素打鬧著跑掉,歇了一會兒,揉揉腦袋回去睡覺。
*
阿伏兔才睡醒,腦袋裡就主動冒出去神威那裡看看戰果的念頭。他理智地把自找麻煩的苗頭掐滅,並放心地歸結為長身體的少年夜兔需要充足睡眠、他是在關愛夜兔一族珍稀的未來。
然後,阿伏兔就遇見了剛回來的神威和素。
准確地說,是一臉滿足的神威和狀況不妙的素。
神威身上也有著大大小小的傷口,然而和伏在他背上奄奄一息的素相比,他的傷只是小巫見大巫。
阿伏兔沒想到他們會動上真格,投向神威的目光有些不贊同。
「確定能打贏就行了吧?你真下的了狠手啊喂!」
「不是我哦。」神威申辯著,繼續一臉滿足,「雖然素的成長超出了我的預期,但我沒打算殺了她。她被陽光曬到了,清晨第一縷微弱的陽光,曬了3秒。」
「你……胡說。」
素撐著所剩無幾的氣力,勉強抬手掐住神威的臉頰,可力道之輕還不如撓癢癢。
「對不起啦,是我不好。」神威抓住素的手,讓她在他背上趴得更牢靠一些,「我已經盡量走沒有陽光的地方了,可還是沒能完全避開,時間斷斷續續的,加起來有30秒?素是敏感體質,3秒鐘就敗給太陽倒下也沒什麼羞恥的嘛,別計較時間長短了。」
「才不……一樣,不是受傷……正午,5秒才倒。」
「反正就3、5秒嘍,素又在和莫名其妙的東西較勁了,哈哈。」
阿伏兔看著說話都吐氣不穩,還硬要證明自己能在太陽下多堅持哪怕一秒鐘的素,不由抽了抽嘴角。
「喂喂,大小姐,你上輩子炸過太陽吧。」
「怎麼會……這般森然的……上輩子,少說也炸過宇宙。」
素從神威肩上稍稍抬頭,眼角微揚,算是笑意。
「素大小姐,你還有心情調侃。」阿伏兔胡亂套上披風,指使神威,「快點送她回屋,我去找藥來。」
「謝了,阿伏兔。」
神威給素找了間陰涼通風的屋子躺著,阿伏兔送去中午份的藥時,素仍保持著他早上送藥離開時的姿勢,一動未動地平躺在榻榻米上。
聽見紙拉門的響動,素也沒抬頭,輕聲開口:「謝謝你,阿伏兔先生,藥先放著吧。」
「聲音聽著還是沒什麼精神,你還好嗎,大小姐?神威呢?」
阿伏兔看著閉目養神的素,沒問她怎麼知道進來的人是他而非神威。把藥放在素一伸手就能拿到的地方,阿伏兔退到牆邊靠著坐下。
「感覺要死了,他去拿吃的。」素有針對性地簡單回答了阿伏兔的問題,然後睜開一半眼睛看向阿伏兔,「我那麼窮,阿伏兔先生是在揶揄我嗎?」
「叫著順口而已了,大小姐。」
「那,阿伏兔先生能體會『大叔』的由來吧?」素眨眨眼,虛弱的模樣自帶無辜加成。
「……隨便。」阿伏兔早已對「大叔」認命了。
「但是,聽阿伏兔先生叫我『大小姐』,感覺還不錯呢。」素重新眯起眼睛,淺淺一笑,聲音愈發輕細,「師父死後,這是第一次有人為我煎藥,有點感動。」
阿伏兔嗅了嗅身上淡薄的藥味,苦下臉教育素:「我這是不想讓千夏的人發現啊,身為夜兔別輕易就感動,有這麼肉麻的弱點會白白送命的。」
「是、是。」
「別敷衍了事啊喂!老一輩的人生經驗可是無比重要的財富……」
「是、是,大叔。」
「……」
阿伏兔抓了抓頭發,停下啰嗦的說教模式。他從素身上感覺到了善意,一不留神就說多了。
神威一向理所當然地勞動他,在這一點上,雖然給阿伏兔添了無數麻煩,但總歸是阿伏兔的工作,他不覺得神威有哪裡不對,畢竟也是他看好神威才願意跟著神威。習慣了神威的作風,把和神威相親相愛的素同等對待,阿伏兔並沒有想過這是一份可以得到素感激的額外關照。
興奮起來和神威一個德行,平日裡也不見得有多良善,可本真中還是有神威沒有的柔軟,或許是緣於女孩子的纖細?
阿伏兔想了想,不管是什麼,都沒有令他深究的必要。夜兔的善心有限的可憐,感受夜兔的善意有風險(我喜歡你,我們來戰鬥吧),還是聊神威吧。
「基本的處理傷口夜兔多多少少都會些,神威沒照顧過你?早上不還是他幫你包扎的。」
「藥都是我提供的。神威皮厚,曬傷靠舔,小傷靠躺,那次快死,靠我送他去醫院。想想就羨慕。」
「羨慕什麼?」雙手端了三個盤子的神威踢開紙拉門,坐到素身邊,笑眯眯地把頭探到素視線正上方,「你想要什麼,我去找。」
「把我變成你一樣皮厚的防曬霜,有嗎?」
「沒有。」
「嫉妒恨。」
「哈哈。」
神威端來三盤食物,是因為他雙手最多只能拿三盤,並不是有阿伏兔的份。他抱著素靠在他懷裡,體貼地遞上勺子,想了想又拿回來,盛好食物喂到素嘴邊。
「你胳膊抬得動嗎?還是我來喂你吧,來,張嘴。」
素不僅抬起了胳膊,還照著神威的呆毛來了一掌——掌風輕飄飄地滑過,呆毛精神地抖了抖。
阿伏兔覺得這裡必須是「滾」。
素說:「先吃藥。」
「……」
素最終還是倚著神威肩膀借力,自己動手吃飯。阿伏兔頂著閃閃發光的壓力,替自己和第七師團眾人問了一個十分嚴肅的問題。
「你要加入第七師團嗎,大小姐?」
「有什麼問題嗎,阿伏兔?」神威搶先反問,笑容說不出的友善。
「沒什麼……就是,一個小姑娘和一群大老爺們兒混在一起,不太和諧。」
「沒關系哦,我不介意。」
誰管你介不介意,是我們介意!不是素和我們混在一起礙了你的眼,是你和素混在一起礙我們的眼好嗎!
阿伏兔在心裡為黯淡的未來默哀。
「我不加入。」
素分別看了一眼神威和阿伏兔,直截了當地給結論。
其實對此事心知肚明的神威撇了撇嘴,反是阿伏兔有些疑惑。
「真的不加入?」
「嗯,我的理想職業不是海盜。」
「那是?」
「黑手黨。」
「……」
「有組織有紀律,以及——」素豎起手指強調,「可以收保護費。」
「……」
阿伏兔明白了,他應該學習神威,及早閉嘴。
「不說這些了。神威,找張宇宙航線圖來,選個地方狩獵,我給你做傘。」
「好——」
神威眼睛一亮,像想要得到表揚的幼童般歡快地舉起小手。
阿伏兔自覺地站起來。
「大叔我去找航線圖。」
作者有話要說:
吾終於考完了,喜極而泣,感謝小伙伴們的理解和加油,接下來會努力碼字
有獎競猜沒結果,做傘這個環節結束後,會用一篇戀愛三十題代替,上一章說到的劇透太多的三十題會放在【劃掉】遙遠的【劃掉】第二卷末
題外話:
補了將軍暗殺篇的2集動畫,神威VS衝田的第一反應是臥槽傘又斷了啊啊啊啊,原諒我入戲太深哈哈哈哈
☆、S 22
出來混,遲早要還的。
阿伏兔一手一個,拎著衣領把兩只小兔子塞進開往地球的宇宙飛船時,怎麼也沒想過,幾天之後他會被神威和素一人一只胳膊強行架上出航的飛船。
以兩個小鬼的劣性,有危險的好玩地方肯定不會分他一杯羹,阿伏兔思來想去,覺得他對兩個小鬼有用的決定性優勢只能是身高了,沒什麼意外的話,兩個小鬼——尤其是神威——此生都只能對著他的身高望塵莫及了。
待弄清神威和素強行帶他上船的目的,阿伏兔怒摔圍裙,哦不,披風。
「老子不會做飯!」
「誒?」素看著跳腳的阿伏兔,詫異地眨眨眼,「一點兒都不會嗎?」
躺在飛船控制台前方座椅上的神威笑了一聲,腳點著控制台轉過椅子,也故作驚奇地睜大眼睛,不加掩飾的愉悅聲音卻出賣了他:「咦,你竟然不會做飯嗎,阿伏兔?」
「不會做飯有什麼不對?難道你們都會?」
「當然的吧。」
素和神威異口同聲,毫不留情地打擊阿伏兔。
「大小姐就算了,神威你會做飯?」阿伏兔第一時間對此表示強烈質疑,然後才想起更為關鍵的,「你們都會做飯,卻讓老子來給你們做飯!大叔我和你們不一樣,我很忙的!」
「有什麼事情讓鳳仙老板去忙就好了,他不還沒退休嘛。」
神威無所謂地攤手聳肩,卻是更進一步戳中了阿伏兔的痛處。
「你以為老子在忙什麼?還不是你把千夏的事都推給老子!」
神威歪頭,抬手捂住耳朵,動動腿轉回椅子,留給阿伏兔一個椅背。
「喂喂,你就是看不起千夏,好歹也做點兒基本的功課,他有多少手下哪些來自『千鳥』哪些……」
「為什麼要管那麼多,都殺掉就好了。」
「那麼多第七師團的人,就是鳳仙大人也不會隨便放棄好嗎。」
「只是阿伏兔的軟弱情懷在作祟而已。」
「混蛋小鬼……」
素冷眼看著神威把話題岔開,沒有插嘴。
事實上,神威不僅會做飯,真正計較起來,怕是比她做得更好。
纏綿病榻的母親、年幼懵懂的妹妹、常年外出的父親,只要知道這些,就能明白做飯對神威也沒什麼大不了。那時的自己因為有師父在,還幾乎沒下過廚房,小她一歲的神威已是面面俱到。認識她以前,神威一直是個好兒子好哥哥。
等等,這種說法有抹黑自己的歧義。
神威絕非是認識她以後被她帶壞,正相反,是神威無法再壓抑內心的本能、血液不甘於消無聲息的沉寂,他才會在尋找契機的時候,遇上同樣在尋找契機的她。
打磨獠牙投入廝殺,兩只小獸有著同樣迫切的渴望,又同樣為最親近的環境所限,即使不曾相遇,他們也必定會走上同樣的道路。所以沒有誰比誰良善、誰帶壞誰,他們只是恰好相遇,然後衷心地感謝這次相遇罷了。
素不由笑了笑,決定出言幫幫神威。
「你放心好了,阿伏兔先生。雖然我們都不在,但會有人替我們操心的。嗯,應該說不管我們在或不在,鳳仙老板都會按照他的意願做出安排吧。所以不用瞎忙活,讓我們愉快地去游山玩水吧。做飯的事情也不用有那麼大壓力,挑食的夜兔小時候就餓死了,所以我們都不挑食,不要求你做多麼豐盛的大餐,哪怕只有白米飯也可以啦。給你,我帶了菜譜和電飯鍋的說明書。」
面對好言好語的素和她貼心遞上的兩本小冊子,阿伏兔不好意思太過凶惡,僅僅是面露猶豫不想接過。
「就不說神威,大小姐你為什麼不做飯,帶上我只是為了做飯的話,不是反而很麻煩嗎?」
「我嗎?我啊,是做傘人哦。」素撐起腦袋,笑眯眯的表情有些莫名的高深。
「知道知道。」
「所以啊,我的手工費很高的,浪費我珍貴的手藝去做飯,價錢最少也要……這個數。」
素眼睛滴溜溜地轉了一圈,報了一個離譜的數字。
「喂喂,這價錢足夠雇女僕了,全天候的。」
「啊,好主意。」
神威從椅背後冒出頭,溫柔地看向素。
「我想看素穿女僕裝。」
素把手中的菜譜和電飯鍋說明書砸到了神威頭上。
「我還叫你『主人』呢!」
「好啊,那樣我會更高興。」
神威晃著腦袋將兩本小冊子從頭頂弄開,臉上仍帶著笑,整個人懶散地躺在椅子上,卻是沒有平時那般精神。
素嘆了口氣。她都能聯想到他的過去,神威自己還能無動於衷?若是已然跨過那道坎,剛才也就不會轉移話題了吧?家人始終是神威心頭的一根刺,幼時欠缺的溫暖……
輕盈的觸感忽然覆上臉頰,打斷了素的思路,她一抬眼,正正被神威過分燦爛的笑容刺中。
「素,你嘆氣是默認啦,回去付錢好不好,從阿伏兔工資裡扣。」
素定了定神,把懶散的神威、無精打采的神威、刺眼的神威統統從腦海裡摒除,略一思索,說:「好。」
「你敢給,我就敢穿。」
阿伏兔從地上撿起披風,不不,還是當它是圍裙好了。
*
素和神威商定的目的地是山海星。
顧名思義,有山有海,名曰「山海」。事實也正是如此,山海星遠觀如同一顆幽藍色的琉璃珠,整個星球表面覆蓋著千米到萬米不等的重水層,是為「海」。海中零星散布著自成島嶼的山峰,高矮大小不一,風景各異,是為「山」。
「嗯,不愧為『山海』呢,放眼望去果然只有山和海。嗯?這麼強的重力感。」
飛船進入山海星的大氣圈,神威自告奮勇去艙外感受空氣。他試著起跳,腳掌尚未離開甲板,密不透風的壓力已重重壓了下來。
「畢竟是10的30次方級重量單位的星球,表面覆蓋的海水層又是純度99%以上的重水。單分子重水比輕水多的質量微不足道,耐不住數量太過巨大。聽說有人打過這重水海洋的主意,可一旦取水離開水就會失效,在這裡使用也會因為重力毫無效果,加上惡劣的環境,漸漸就沒什麼人來了。環境惡劣先不提,用珍貴的重水彙聚海洋,卻不許外人取之分毫,不是很有趣嗎,這山海星,簡直像是有『魔法』在庇護呢。」
素倚在船舷上,俯瞰下方一望無際的幽藍海洋。
神威一心念著狩獵,對此興致缺缺。
「那種事情怎樣都好,狩獵的目標呢,是什麼?啊,為了適應重力,我們先來練練手吧,素。」
「去請阿伏兔先生陪你練,我要觀察材料。」
「咦,可以看到狩獵對像嗎?難道在海裡?」
環顧四周,不是海水就是遠近不一的山峰,最近的一座山峰島嶼也在數千米開外,根本無法了解上面的狀況。神威自然將目光投向了飛船下方的海面。
「不對哦,是那些山峰。」
素眯起眼睛,親切的笑容中透出一股得意。神威腦中猛地劃過一個念頭,素說「是那些山峰」,而不是「在那些山峰上」呢……
「那些山……是生物嗎!」
隨著素點頭肯定,神威的目光漸漸變得熱烈,他重新打量那些千倍萬倍體積的巨大生物,探出的殺意被厚重的威勢反壓回來。
神威笑了,伸手抱住素,捧起素的臉親了親。
「我最喜歡你了。」
「喂!」
素哭笑不得。她只是選了個她認為合適的地方,需要這麼開心嗎?第七師團的日子有那麼苦悶麼。
「趁機占我便宜是不是?」
素對著神威額頭彈了一記。
神威捂住額頭,蔚藍的眼睛眨了眨,干脆埋頭到素的胸前滾了滾。
「這才叫占你便宜。」
得了便宜還賣乖,搶在素動作以前,神威略顯嫌棄地抬頭,補充說:「好吧,勉強算有便宜可占。」
阿伏兔在控制室內專注地開船,電子屏幕忠實地映出飛船外的風景。山峰挺拔、碧波萬丈,嗯,天氣真好。
「山海獸,背上一座山,生活在海裡,山海星獨有。」
「哈哈哈,就這些?」
神威頂著一張……看上去並沒有受過傷害的笑臉,對素過於簡單的介紹提出委婉抗議。
「你不告訴我需要哪個部分,我不知道拿什麼好呢,把整座山都搬回來?」
「說得好像你搬得動一樣。」素沒好氣地瞥了神威一眼,淡淡地開口,「你可以把山海獸看做巨型烏龜,山體附著在它螺形的背甲上,生物部分在海底。山海星沒有高出海面的陸地,山海獸都是從海底長大,直至背甲露出海面。這個過程十分漫長,以至於背甲露出海面時,上面的堆積物早已形成岩石,才會被誤認作山峰。明白了嗎?山海獸島可不是浮在海面的鯨魚島,山海獸的四只腳牢牢踩著海床,暴露在海面上的山峰只是它們背甲的頂端,不過冰山一角。我們的飛船對它們而言都渺若微塵。你若是搬得動一只山海獸,我自願天天給你做抱枕,絕不反悔。」
「我說的是搬一座山,又沒有搬整只烏龜的打算,而且這種說法也包括『不計次數,開采所有有用資源』的含義吧,是素混淆了。」
「好啊,那你去搬山吧,一年也好兩年也好,我都會等你的。」
素抿唇淺淺一笑,才惹完事的神威自覺自己話多,一點兒口舌之利,以後多得是機會再爭,連忙乖乖認錯。神威嚴肅地保證閉嘴禁言,素這才心情舒暢地捏著神威的臉頰用力拉開,繼續解說。
「山海獸從深海長大,並長期經受深海的巨大壓力,骨頭和背甲都很堅硬,可以用來制作傘柄和傘骨。然而想要從外部獲取骨頭和背甲是無從下手的,所以——」
素豎起手指強調,又驚覺松了手很不劃算,再一次狠狠掐住神威的臉,直到白皙的皮膚上泛出紅痕,才解氣地松手。
上下拍拍手掌,瀟灑地轉身一腳踏上船舷,素揚手指點此時距離飛船最近,也是一路行來最大的一座山海獸島嶼,胸有成竹道:「我們內部突破。」
「咚——」
素的話音落下,整個飛船猛地一震。
「喂喂,什麼情況?」
屏幕上不斷疊加「Error」,儀表盤失靈地瘋轉,緊急措施絲毫不起作用。
阿伏兔抽了抽嘴角,悲傷地考慮著鳳仙大人會不會找他賠償飛船,同時盡職盡責地拿起擴音器,通知兩個混蛋小鬼。
「要墜毀了,跳船吧。」
☆、S 23
神威倒在地上,臉朝下,不省人事。
素踩著一顆頭,將對方碾在地上,纏滿繃帶的臉看不出喜怒,唯有一雙眼睛,漆黑中滿是寒霜。
一團黑色不明生物趴在地上,頭頂素的靴底,連連哀嚎。
旁邊一只毛茸茸的兔子,還有三團毛茸茸的小鳥。
阿伏兔苦著臉擰動眉心,拼命回想,事情是怎麼發展到這一步來著?
「跳船?你帶了其它通訊設備嗎,阿伏兔先生?」
聽到飛船即將墜毀的消息,素當即反問阿伏兔。
「沒有。」
夜兔打架炸船的情況比較普遍,阿伏兔習慣成自然,沒有多想就做出了棄船的決定,素這麼一問他也明白過來,他們出門沒有告訴任何人,若聽任飛船墜毀,他們恐怕要困在山海星,一時半會兒都無法離開了。
「所以……」
「知道了知道了,大叔我會努力掌舵,你們去地面。」
「OK。好在旁邊就有只大個兒山海獸,可以借力和迫降,若是飛行在海面上就糟糕了。走吧,神威。」
素跳上船舷,向逐漸接近的山海獸島上張望適合落腳的點,回頭卻不見神威動作。
「還愣著干嘛?」
神威微微一笑,說:「You jump,I jump。」
「……」
素抬起手,想了想,復又放下。
「說起來啊,我欠了你一個『恩情』,一——直都牢記心底,只待有機會償還呢。這不,眼下正是天賜良機。」
素居高臨下,淡淡地藐視神威。她縱身一躍,唇角忽然綻開明媚的笑容。
這濃濃的既視感,可不正是他曾經干的好事。神威霎時明白素想干什麼,然而只是勾勾嘴角的極短時間,也足夠素下落到和他等高。神威來不及後退,便被素看似輕巧隨意地抬手一撈死死圈住脖子。
神威倉促調動身體,早有准備的素輕松壓制,電光火石間勝負已分,神威歪過船舷,被素勒著脖子拖了下去。
阿伏兔看著神威從屏幕上消失,趁著操作換手的空當,連忙鼓了鼓掌。
對了,是這樣沒錯。為了讓飛船盡量減少損傷地迫降,兩個危難時刻還要打鬧的混蛋小鬼跳船去地面,上演徒手接飛船。大叔他還因為素直接跳船,擔心她從飛船的陰影中離開會撲街,還好素再次出現在屏幕中時,已然手套繃帶全副武裝,外套寬大的兜帽也罩在頭頂,遠觀一抹白色身影,活脫脫一個木乃伊。
然後呢?飛船成功迫降,兩個小鬼跑回來……哦對了,素有模有樣地檢查線路來著。
「感覺沒什麼問題呢。」
素手拿一把扳手,困惑地抵在額頭,回頭看向神威和阿伏兔,黑得發亮的眼睛甚是惹人憐愛。
神威早有抗體,絲毫不為所動。阿伏兔看著慘白的繃帶中唯一明亮的黑色,也很是提不起心情。
「你早說你不會修嘛,素。我又不會因為你不會修飛船,就不喜歡你了。」
「你還是因為我不會修飛船,別喜歡我了吧。我是專業做傘的,搞維修純屬觸類旁通。」
「做手工和修電路,八竿子打不著,要怎麼個觸類旁通法?」
「我修好過一艘飛船吶,當時若不是我修好飛船,所有人都得死在那兒。」
「也是憑感覺?還好你沒事,真替你僥幸。」
神威眨眨眼,擔憂的模樣一等一的真誠。素憤憤地別開頭,嘴唇動了動想要爭辯,可到底修不好飛船底氣不足,只好忍住了。
神威找回占上風的良好感官,握起素的手替她擦掉沾染的油漬和灰塵。
「誰說我的素必須會修飛船了?你是專業打架,兼職做傘,飛船是哪根蔥,修不好就算了呀。反正干看著也看不好,我們去找材料吧。」
「哼……勉為其難地答應你了。」
阿伏兔以為他已經習慣了、已經適應了、已經免疫了,可他怎麼覺得內髒一陣抽搐呢……夜兔臉白歸臉白、皮厚歸皮厚,卻不是這種臉白、這種皮厚,這妥妥的長歪了吧。
從回憶中回神,阿伏兔瞄了素一眼,繃帶覆蓋的臉龐可以看出緊繃的線條,冰冷的怒氣仿佛要結成實質的冰碴兒。只是這一晃眼,阿伏兔的視線就又變得昏花,遭到莫名衝擊的腦袋刺痛不已。
無論阿伏兔從哪個線索追溯,接下來的記憶都十分模糊。他們三人在島上閑逛的零碎片段不時閃現,卻始終缺少至關重要的那根主線。局面到底是怎麼混亂起來的,阿伏兔一點兒也想不起來。
事情是這樣的。
正如阿伏兔所記得的,他們為了了解環境在島上閑逛,素順手收集可用的材料,神威……他並沒有順手摧殘花花草草。
素一開始就提醒神威,她沒有來過這裡,很多東西連她也不認識,他最好不要亂摸亂碰。而神威,他對這些花草礦石其實並不感冒。當年在「狩獵場」峽谷中,他故意要給素添亂,兼之素緊張他的樣子十分可愛,他才會不斷以身試法,迫使素救他。
素行事謹慎,神威沒有惹禍,阿伏兔殿後警戒,三個實力強勁的夜兔加起來依然中了招,倒也怨不得他們,只能說敵人的手段太過,呃,奇詭。
中招的過程非常簡單。
素說她聽到奇怪的聲音,三人才一停下,破空之音便接踵而至。撐傘擋下,掉落在地的不過是一些圓圓的白色石子,流石的攻擊更是很快便宣告結束。
三人莫名其妙。素和神威對視一眼,以眼神交流決定分頭去前方查探。就是這眼神一錯的剎那,神威腳邊的一顆白色石子突然爆炸,騰起好大一團粉色煙霧。
素和阿伏兔當即後跳。素沒有產生不適,同樣及時退開的阿伏兔卻痛苦地抱頭,神色混亂。素叫了他一聲,他根本沒有聽見。
變故當頭,每一息的時間都彌足珍貴,被粉色煙霧囊括其中的神威卻遲遲不見動靜。素揮傘以風壓驅散煙霧,神威已然倒在地上,不省人事。
阿伏兔持續混亂掉線,素不敢放著地上的神威貿然離開,心中的暴躁和不安蹭蹭蹭的上漲,卻聽草叢一陣窸窣響動,前方左右兩叢草地中,分別跳出一只兔子,和一只……鳥人。
兔子是普通的兔子,毛茸茸,雪白水靈,看起來很好吃。
鳥人卻不是普通的鳥,也不是普通的人。蓋因它生著人形,穿著寬大的黑色衣袍,脖子掛著一串白骨項鏈,脖子上那顆腦袋卻覆滿羽毛,鷹眼尖喙,與鷹隼類無異。
同時出場的兔子和鳥人互相望了對方一眼,兔子蹲在原地沒動,鳥人卻立即暴露天性,張開手臂就要捕食。
素二話不說,舉起傘槍擊鳥人,子彈從它黑袍寬闊的衣袖上洞穿。
「咦,不是翅膀呀?難得有一顆cosplay種族優勢的頭,可是沒有翅膀的話,還玩什麼『老鷹捉小雞』?」
「誰要玩『老鷹捉小雞』!竟敢說本少爺尊貴的頭是cosplay,看本少爺不把你變成小雞!呃,不對,兔子!嘎嘎嘎嘎嘎。」
聽到「老鷹捉小雞」和「cosplay」,鳥人暴跳如雷,然而轉眼說到要把素變成兔子,又立刻變得洋洋得意、頤指氣使。
素心底稍微輕松,她盡力壓下煩躁,冷靜思考。
這只鳥人不足為懼。不過是一點初步的試探,它就把家底漏了個精光。躲不開子彈又不敢還擊,脾氣暴躁,不能更好對付。知道cosplay,證明它的消息並不閉塞,多了一種與其它星球聯絡的手段,這對他們是意外之喜。至於它說的變兔子,倒是有些疑點,看它的得意勁頭不像是單耍嘴皮子,可要真說把人變成兔子……
素下意識瞄了一眼地上臨危不懼、不動如山的安靜小白兔。小兔子若有所覺,回望向素,一對圓圓的眼睛如天空般蔚藍,兩只耳朵間一縷毛迎風舒展,似有翹起的勢頭。
素連忙收回視線。
不能看不能看不能看,這只兔子有毒。
可是,不弄清楚不行……
素在鳥人明晃晃的「怕了吧」的眼神下,抬手堵住了耳朵。
「哦,會說宇宙通用語呢,真不錯。可惜不是老鷹,只是鴨子嗎?魔音貫耳,不是什麼好的體驗啊。」
鳥人再次暴怒,當即從頸間的白骨項鏈上拽下一顆珠子。
簡潔明了地獲得答案,事情順利地讓素想舒心一笑。笑容到了嘴邊,小白兔、或者現在該悲哀地稱其為兔子神威?兔子威?兔威?他蔚藍的眼睛灼灼地望著素,於是素的笑容只得在嘴角化為了抽搐。
「好吧,既然事情弄明白了——」
剛才還在對面的聲音忽然出現在背後,嚇得鳥人一身冷汗,脖子上的羽毛片片倒立。幾乎折斷頸骨的力量令它驟然撲地,它不管不顧地要捏爆手中的珠子,卻發現手中的白骨珠、連帶頸間的項鏈,全都不翼而飛。
白骨珠在素的指尖轉了轉,她看不出什麼名堂,便和項鏈一起塞進口袋。鳥人在地上「嘎嘎」哀嚎,素踩著它的頭碾了碾,冷笑。
「還有一、二、三……」
素本想說還有其它三個心跳聲,最好都一起出來,可「三」的話音才落,毫無預兆的,她的眼前驟然出現三只小鳥。
銀白的細羽,圓圓的黑豆眼,三只長相正常的小鳥都只有拳頭大小,肥嘟嘟的,渾圓三個鳥球。
它們飛在一條線上,齊聲報數。
「一、二、三在,您叫我們嗎?」
素心髒驚悸,尖銳地一跳。
這三個小東西出現之前,完全沒有存在感。素敢確定不是它們速度太過,她的眼睛沒有捕捉到,影像、聲音、嵌入環境的存在感是方方面面,這三個球兒,的的確確是憑空出現的。
素有些遲疑,或許它們才是幕後黑手?
「三個蠢貨,還不快來救我!」
鳥人眼中燃起希望的光芒。
有一、二、三做對比,素越看越覺得鳥人的形像礙眼,腳底一滑,讓它也嘗嘗神威(身體)的待遇,臉正面朝下。
阿伏兔便是在這段時間緩緩清醒過來的。他環顧四周,尚未梳理清楚記憶,就聽素冷冷地開口,說出的內容驚得他一愣。
「是你們把神威變成兔子的?」
「是的。」
三只小鳥又是整齊劃一,聲音脆脆的,稚嫩卻好聽。
素的殺氣頓時不經克制,洪水決堤般溢滿這方地域。
「竟然、竟然把神威變成兔子……」
素壓抑的嗓音帶著委屈,抬起頭竟是淚光漣漣。
阿伏兔感同身受,幾欲淚目。他才從實質的衝擊中緩過神來,立即被更具衝擊力的炸彈砸在頭頂,大叔的命運為何這麼多舛。
然後素說:「我喜歡獅子,把這只看了有陰影的兔子,給我變成會咬人的可愛小獅子。」
☆、S 24
會咬人的獅子哪裡可愛了!
錯了錯了。
變什麼獅子,把神威變回去啊喂!
阿伏兔還沒來得及吐槽,素搶先一步,目光幽邃地看了過來。
「我說的沒錯吧?阿伏兔先生一定也覺得,小獅子比兔子可愛的吧?」
在你心裡最可愛的難道不應該是神威?
阿伏兔默念。
素遞過來的眼神在暗示著什麼,可惜他不是神威,完全看不懂。索興素的頭腦比較好用,他配合一下就成。只是……這種感覺也太憋屈了,說好的夜兔動手不動口呢?
「呀,這個嘛……大叔我的話,比較喜歡小型犬呢,哈哈哈。」
阿伏兔摸著後腦勺打哈哈。他認為自己的配合做得相當好了,可話音一落,素和兔子威凌厲的眼神就殺了過來。
好吧,神威他能理解,大小姐又是在不滿什麼……
素擰著鼻音哼了一聲,不平道:「我看錯你了阿伏兔先生,你竟然罔顧我們的情誼,加入敵方陣營。」
貓狗之爭這種事情阿伏兔不懂,但阿伏兔想來想去,覺得若干年前他把素抓起來、素拍板迫使20歲的他邁入大叔行列,這種情誼多多罔顧也沒什麼壞處。
素見阿伏兔配合她沒有輕舉妄動,放下心繼續對付三團鳥球。
宇宙中隱藏著許多神秘莫測的力量,有時夜兔簡單粗暴的武力並不討好。然而越是詭譎的力量,越是占了一個「巧」,不同於武鬥的以力破力,玄妙的力量往往隱藏了一個「點」,它或許是構築整個力量體系的核心,或許只是毫不起眼的一處裝飾。正規的破解方法必然存在,可眼下盡可能找出這個「點」,才能最大限度確保神威的安全。
因為站在樹木遮蔽陽光的地方,素松了松繃帶,衝一、二、三粲然一笑。
「你們是按照從左到右這個排列順序,分別叫做一、二、三嗎?」
周身殺氣騰騰,笑容卻甜如蜜糖,素無異於舉著板子上書「笑裡藏刀」,無怪乎三只小鳥縮了縮頭,拍翅膀的頻率混亂,誰也不吱聲。
素在心裡記下第一條猜測,不可隨意告知姓名。
如果有支筆實打實地書寫,那麼素還沒寫完「隨意」二字,被她踩在腳底下的鳥人就「嘎嘎嘎嘎」大笑起來,因為臉朝下,順便吃了口草地的泥土,狼狽的咳嗽起來。
素撲捉到一、二、三片刻的慌亂,她也很樂意聽聽鳥人又要熱心告訴她什麼秘密,於是松松腳讓鳥人露臉。
「嘎嘎嘎,本少爺起的名字是全宇宙最好笑的,你絕對猜不出來。小明的媽媽生了三個孩子,一叫大毛,二叫二毛,你猜三叫什麼?嘎嘎嘎嘎嘎嘎……」
鳥人自娛自樂笑得上氣不接下氣,一、二、三羞愧地垂下頭,如果不是身體太過圓潤,怕是要把頭藏到翅膀下面去了。
素很是同情了一把……大毛、二毛和小明。看看,它們的待遇還不如阿伏兔呢。
阿伏兔也同情了一把大毛、二毛和小明,當然,還有他自己。同是天涯淪落人,生存不易,上頭的人太蠢,可能會哭著想死,上頭的人太精,卻是會笑著生不如死。咳咳,他這是誇張的手法,誇張。
素把「嘎嘎」笑個沒完、不停不休傷害耳朵的鳥人重新滾回臉朝下,在三顆鳥球身上打量一圈,試探著開口:「小明?」
中間那顆球膽怯地應了一聲:「我是小明。」
呼喚名字得到回應的瞬間,素察覺似乎有種不了解的晦澀力量流動,像是電流接通那樣,有什麼橋梁被連通了。素有些不安,又生出幾許對未知的興奮。
「小明,告訴我,你們怎麼把神威變成兔子的?」
「用、用魔法。」
小明拍翅膀的節奏漸漸加快,聲音焦急地快要哭出來。
「魔法?」
素怔了怔。之前她說有魔法庇護山海星的重水,那不過是玩笑。
不,也不盡然。關於山海星的記載雖少,她卻是在裡面見到過「魔法」的字眼,所以說笑間才會使用。但「魔法」只是一種統稱,要了解這種有別於重力的力量體系……果然,還是需要直觀地感受一下。
「我從來沒見識過魔法呢,能讓我開開眼界嗎,小明?」
「睜眼說瞎話,你剛才不是親眼看見同伴變成兔子的嗎?」
小明沒有回應,飛的姿態也沒有先前那般惶恐,倒是它旁邊、不知是大毛還是二毛,冷冷地開口譏諷。
「可是,要把……救出來。」
小明左看看右看看,或許是對它們的魔法十分自信,兩側的大毛和二毛倒也沒有反對。三只小鳥翅膀一扇,素腳下的鳥人便到了它們身後。
雖然真名對三只小鳥的束縛力沒有期望的那麼強,素也不是太在意。鳥人有一瞬間完全失去了存在感,和三只小鳥出現前一模一樣,那一瞬間同樣有晦澀粘滯的力量流動感,或許可以嘗試攻擊;而三只小鳥齊扇翅膀,如果這是使用「魔法」的必要條件,那就太好打斷了。
「哎呀呀,人質沒有了。」
素遺憾地攤開手,右手的傘轉了個圈,豎起來立到地面。
「我還能問問題嗎,小明?比如,為什麼選神威?為什麼是兔子?」
小明再次哆嗦起來,但這一次,大毛和二毛同時探出翅膀遮住小明的嘴。短小的翅膀不太夠用,三團毛球砰地撞在一起。
沒鳥約束的鳥人放聲大笑,三只小鳥想要阻止時已經晚了。
「夜兔當然要變兔子,比本少爺矮的都要變成沒用的兔子,看本少爺全宇宙最絕妙的主意嘎嘎嘎嘎……」
素覺得這只鳥人不是蠢笨,它應該是腦子有問題,嚴肅的、醫學意義上的,腦子有問題。
三只小鳥諱莫如深,目標是神威的原因決計不會是他們三人中只有神威比鳥人矮——雖然這是事實。素看了一眼兔子威,他正以兔子肉乎乎的臉露出不倫不類的詭異笑容。
素頓時心疼不已。她從小細心呵護(?)、半點兒都舍不得欺負(?),如今竟然讓一只傻鳥折辱,兔子能忍、夜兔不能忍吶。
「如果夜兔應該變成兔子,照這個邏輯,你是鳥,怎麼不上天呢?」
「誰說本少爺是鳥,本少爺是人,是人!是——」
子彈貫穿血肉,血液洇濕黑袍,鳥人的怒吼戛然而止。它難以置信地摸向胸口,那裡開了一個洞,換個角度還能看到,僅剩一半的心髒在抽搐著跳動。
素揮傘散去槍口的白煙,垂下眼淺淺一笑。
「你是鳥,應該上天,我送你一程。」
大毛、二毛和小明被嚇傻了,翅膀定格在半空忘了拍動,它們卻依然浮在空中,神奇地沒有落地。
鳥人頹然倒地,素沒有給三只小鳥反應的時間,下一刻倏地出手,一手一個抓住大毛和二毛。
「說吧,小明,怎樣讓神威恢復原狀。」
素溫柔地笑著,輕聲細語,仿佛在吐露最柔軟的心事,而非一語不合便要血濺三尺的宣戰布告。
大毛和二毛的生死只在素輕輕一握,小明顫抖著,黑豆般明亮的眼睛變得潮濕。
「不能、不能解除,如果7天後身體沒、沒有死亡,會自動恢復。」
「我相信你。」
素松開左手,放走一只,右手保留不動。她蹲下,兔子威立刻會意,跳進她左臂的臂彎。
「還是那個問題,為什麼是神威?」
小明縮了縮頭,它不能舍棄素手中的「鳥」質,但這個問題實在不能回答。它知道夜兔的名聲,也勸了少爺不要打他們的主意,現在說這些都太遲了,單看對方殺人見血的狠戾勁兒,一旦說出真相它們統統得上天。
小明糾結地原地轉圈兒,素想起上一句忘了加上「小明」,正要重新提問,忽聽「哢嚓」一聲,地面一震。
細碎的響聲逐漸擴大,地面開裂,風聲像是從萬丈深淵下逆卷而上,又在風箱中回蕩,變得更加深遠、綿長。
「山海獸,是山海獸動了,不要緊,山海獸動作緩慢……不對,有奇怪的聲音混在裡面,是停在這裡之前聽過的奇怪聲音。」
素皺眉。她一時判斷不出即將來臨的是什麼,但毫無疑問,情況不妙。
「是、是海潮。」
小明哭著開口,豆大的淚珠撲簌簌地往下掉。
「沒有少爺,我們都死定了。」
尚在素手中和已經飛回小明身邊的大毛、二毛絕望地望著天空。
素、素懷裡的兔子威,以及阿伏兔仰頭一望,同時變了臉色。
萬裡晴空只剩一半,取而代之的是遮天蔽日的水幕。汪洋大海倒懸天空,上衝的勢頭還在繼續高漲。海潮裹挾巨勢洶湧而來,要不了多久就會吞沒這個島,甚至掀翻這只山海獸,泯滅一切。
作者有話要說:
每次趕榜都像考試,考完頭暈眼花,當挺屍三天_(:3」∠)_
☆、S 25
好安靜。
千米高的海幕從天邊洶湧而來,轉瞬間便卷過頭頂,帶著毀滅一切的威勢鋪天蓋地重壓而下。本應伴隨的浩大聲勢卻並未如期而至,沒有暴虐的轟鳴聲,天空上的仿佛不過是一條小溪,潺潺流水歡快而靜謐,與林間穿梭的微風相映成趣。
「被阻擋了吶,聲音。」
素望著水幕,思緒游走間明白了什麼。
「現在不是解謎的時候吧大小姐!這種程度的海嘯砸下來,就算我們是夜兔也得死!」
「嗯,我知道。」
素淡淡地應下。她望著漫天的水,兀自笑了。
「這種程度的海嘯——請入鄉隨俗,阿伏兔先生。這種程度的海潮砸下來我們會死,那麼不讓它砸下來就好了。對吧,神威?」
趴在素臂彎裡的兔子威揚起耳朵,用額頭細軟綿密的絨毛蹭了蹭素的臉頰。素眉眼彎彎,心情正是愉快,毫不吝嗇地吻了吻兔子威粉色的耳朵。
「站到山尖的位置,在海水開始下壓的時候,從中劈出一個豁口,然後持續加力維持,令水流分流向兩側,就像河水遇到無法突破的山峰,只好退避改道。憑這只山海獸自己,或許不能在這場海潮中做那不可動搖的山,所以用我們的力量,讓它牢不可破。」
「原理我懂,大小姐,但你准備怎麼撕開那堵水牆,用拳頭?」
「哈哈哈,你在說什麼傻話,徒手打過去,人立刻就會被吞沒的,我又不會游泳。」
素說這句話的時候,語氣、風格都特別像神威,阿伏兔一時完全不想接話。素也沒有繼續向阿伏兔詳細說明,海水上漲的勢頭正在減弱,很快就會到達臨界開始下落,時間緊迫。
素的目光轉向了(可憐的)小明。
「我放了它,給我山海獸的骨頭。我知道你們有,最開始用來暗算我們的白色石子,就是山海獸的骨頭打磨而成的。我要這些樹大小的。」
周圍的樹木直徑半米左右,高度三、五米到十多米不等,小明點頭成交,翅膀一扇,幾十根白骨哢哢嚓嚓掉落,堆疊成一座小山。
「原來你自己就能用『魔法』,那就把這些骨頭直接扔到山頂去吧。」素松開手掌,放了被她捏得羽毛凌亂、不知是大毛還是二毛的小家伙,「我放過你們少爺一次,但是記住,7天後神威恢復原狀,沒有如果。」
阿伏兔眉頭一皺。怎麼聽大小姐這意思,那蠢鳥沒死?
大毛、二毛和小明靠在一起,黑豆似的眼睛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誰也不說話。
「你帶著神威,阿伏兔先生。」
阿伏兔會意,扛起神威的身體掛到肩上。
素渾不在意阿伏兔是否如小時候抓她一樣,把神威像個麻袋似的扛著,她正把兔子威舉到頭頂,抿起嘴唇,眼睛蘸滿漆黑的笑容。
「我的血在燃燒呢,神威。和你打盡管痛快,但抓不到死亡的邊緣,總歸欠了些火候。這次你虧大了,你就睜大眼睛看一看,飽飽眼福吧。」
素放低手臂抱近兔子威,閉上眼睛虔誠地吻了吻他的額頭,然後解開衣襟一顆扣子,把兔子威塞進懷裡。
阿伏兔看著腳尖點地衝向山頂的素,默默感嘆同樣的身體部位,人和兔子的待遇差距真大。他搖搖頭甩掉亂七八糟的念頭,迅速跟了上去。
登臨山頂,倒置的海水已經遮蔽整片天空,陰沉沉的空氣濕潤得能滴出水,唯獨缺少那振聾發聵的聲音,天地愈顯安靜。
「阿伏兔先生,你說你明白怎麼做。」
「啊啊,我知道。」
「那麼,我先動手,請你自己把握時機。」
海水傾天而下,素握著一根山海獸獸骨,五指捏碎骨頭深入其中,縱然只身渺若微塵,迎著巨浪的身影卻是不合時宜的桀驁。
阿伏兔受到了感染,竟冒出些搏擊巨浪的豪情。
「喂喂,熱血可不適合我。」阿伏兔自嘲地笑笑,抓起一根獸骨,「放心吧,大小姐你如果能扛下,沒道理大叔我會不如你吧?」
「如果阿伏兔先生是單純描述事實,我接受你的說法,並希望你過後接受我的挑戰,如果你是因為我的性別就認為我弱……」
素歪頭笑了笑,手中的獸骨如長槍一般擲出,化作一道白色的弧線撞上下沉的浪尖。獸骨頃刻炸裂,碎片被兩側卷起的海浪吞沒,消失的無影無蹤,仿佛從未出現過,只剩下那一點的海潮硬生生被逼停。
裂口開了。
素笑盈盈地看向阿伏兔,行動已經證明,特意再用語言強調什麼的,沒有那種必要。
阿伏兔也沒有閑暇真的聽素說話,海水的停滯僅僅一瞬,他在素的獸骨被撕碎的同時,已經補上了下一根。獸骨在海水重新開始洶湧之前抵達,將海潮被劈開的裂口維持下去,並進一步擴大。
然後素又接上,阿伏兔再接,循環重復。以猛烈撞擊的力道抵消後繼海水前進的力量,分流的海水避開下方的山海獸,衝擊轉向它的兩側,少量仍在範圍內的細小分流對山海獸不痛不癢,位於海潮撕裂口中央的它是最安全的。
一瞬緊接一瞬,體感時間極度拉長,真正過去的時間,卻不過幾個呼吸。
素用掉了最後一根獸骨。此時,海潮的最高峰尚未完全越過,失去阻擋的力量,海水立即傾瀉而下。
素眼睛一轉,右腳後撤半步,全身肌肉協調發力躍起,迎頭衝向海浪。
仿佛穿透了一層無形的「牆壁」,聲音忽然充滿整片小天地。自深海向上推動、使得海水倒懸千米的沉重擠壓聲;海浪前赴後繼的喧鬧跳躍聲;海潮一路前進摧枯拉朽的震蕩破壞聲、重落拍擊海面的轟鳴聲……各種震撼人心的聲音鑽入素的耳朵,素的全副心神卻只在拳頭上。
山海獸的骨頭硬度雖不及白瓷,但已經非常堅硬,能令那種硬度的骨頭一擊炸裂,海潮的力量果然不可小覷。素仿佛聽到了肌肉壓縮、收緊、擠壓到極限嘎吱作響的聲音,海水無止盡地劃過手臂,手臂迅速喪失了溫度和知覺。素強行扭轉肩胛,將力量轉至手臂、集中到拳上,對面的力量卻不可撼動,反而一點一點侵襲過來。
手臂的力量流失,跳躍上升的勢頭因海潮力量的阻擋受到遏制,即將開始下落,這樣下去只會潰敗。素在腦中飛快地計算,想到一種風險很高的方法。
素撤回手臂的力道,原本與之對峙的海潮霎時爆發,激射而出的水流正中素的右肩。短暫的空白麻木過後,劇烈的刺痛一閃而過,開啟綿密持續的痛楚。估計是肩胛骨斷裂,素當做沒感覺到,借著水流的力量在空中轉身,以旋轉的速度加持力度,抬腿踢中即將流動的海水。
借助海潮自身的力量,這一擊的效果前所未有的好,素不僅停住了前衝的海水,甚至將之逼退了一小截。素自己也沒料到,取得預期以上的收效,她不由笑了笑。
然而,素仍未擊穿海潮的最高峰。只有度過最高點,海潮的力量開始減弱,他們和腳下的山海獸才算徹底安全。
素覺得她還能揮起左手、踢出左腿,可維持她停留在空中的力量,已經消耗殆盡。素開始下墜,海水也開始下墜,而且更加凶猛、更加敏捷。
海水瞬間包圍上來,像是要報復被打擊得不得寸進之仇,冷冰冰地、氣勢洶洶地鑽向素的鼻子、耳朵。素嗆了口水,吐出一串氣泡。氣泡上升、破裂,素的目光追著它們,然後她看到碧波粼粼的水面。
原來,只剩下一點點,就可以擊穿了。
只剩下……一擊!
素起跳的時候阿伏兔便心道不好,只是來不及阻止,他也沒有其它更好的辦法。素的第一擊收效甚微,阿伏兔已經做好了上去替換素的准備,不想素來了個殺敵一千,自損八百。眼見情況不妙,阿伏兔立即跳起去抓下墜的素,卻始終比不過海水的速度,讓海水吞沒了素,以及她衣襟縫隙中的兔子威。
阿伏兔一邊腦內自動播放素的「哈哈哈,我又不會游泳」,一邊反應極快地揮拳迎擊下壓的海水,然後……
阿伏兔的拳頭還沒碰到海水,上方的海水層搶先一步炸開。海潮的力量仿佛倏忽被抽空,海水完全喪失前衝和下壓的勢頭,四散濺開。
近距離爆炸的海水將阿伏兔淋成了落湯雞。他才抹去臉上的水,眼前恰有白影一晃,讓他順手撈住。
突破倒懸的海潮,湛藍的天空和明媚的陽光重現身影,海水爆炸的水花在陽光下閃爍金燦燦的光芒,煞是漂亮。素一手撐傘,一手牢牢抱著從衣襟裡跌落的兔子威,一人一兔俱是濕透了向下滴水。
素看向雙手接住她的阿伏兔。她所有的心思都還沉浸在擊穿海潮的那一刻,於是下意識地對阿伏兔微笑,並本能地挪了挪傘,替阿伏兔遮去幾許陽光。
溫婉可人的笑容,貼心的小動作,素看阿伏兔這一眼……阿伏兔覺得他這是要完。
沒看到兔子威蔚藍的眼睛閃閃發亮,一動不動地盯著他嗎?
危急時刻能不計較這是公主抱嗎?大小姐受了傷他敢扛肩上?抱著是死,扛著也是死,干脆不接……那死得更徹底吧。
阿伏兔的心靈受到了嚴重傷害。
身為罪魁禍首,素真的只看了阿伏兔一眼,目光就轉回了海潮的裂口。最高峰已過,海水像折疊過的紙張,自最初的撕裂開始向下,平和的分流,山海獸充當中間穩固的裁紙刀。素目不轉睛地凝望裁開的海水,直到落回山頂、阿伏兔迅速放下她這個燙手山芋退得遠遠的,她才恍然回神。
素抱起兔子威與他平視,眼睛看著他眼神卻依然飄在遠方。
「剛才又有力量流動過來了,神威。但這一次,嗯……似乎不是強塞進來,而是我硬拽過來的,所以我支配它了。」
兔子威抬起右前腿,拍了拍素的臉頰。
「真的好嗎?如此輕易的獲得力量,就算是我也覺得不安吶。」
兔子威再次抬起左前腿,兩只一起捧住素的臉。
「嗯,你說厚積薄發,量變到質變嗎?也對,前幾天和你打完,我的確有些感悟。算啦,反正變強是好事,所以說你虧大了,海水包圍上來的時候還以為要死了,把它打爆的時候全身血液都通暢了。你怎麼偏偏這個時候變成小兔子了呢,可憐的小兔子,啊,你冷不冷啊小兔子?」
素把濕漉漉的兔子威裹進懷裡,全然忘了自己也渾身濕透。兔子威郁悶地用沒有利爪的前肢撓了素幾下,素被撓得癢癢,笑著躲過,然後痛快地放聲大笑。
阿伏兔不想知道素和兔子威如何達成溝通,他覺得素的情況應該叫做挖掘潛能,當然眼下這些都不重要。他必須提醒素,她即將樂極生悲。
「大小姐,神威不見了。」
素反射性地看向懷裡的兔子威,然後猛地環視四周。笑聲息止,異樣的安靜重新浮現。
素收斂心神,與苦著臉的阿伏兔對視一眼。
神威的身體,不見了。
作者有話要說:
看完305,一看見神威流血我就好開心啊哈哈哈哈哈哈哈
☆、S 26
素並沒有樂極生「悲」——她一怒之下,蕩平了整個山頭。
海潮沒有過境,夜兔過境也是一樣的,殊途同歸、殊途同歸。
兔子威趴在阿伏兔頭頂,百無聊賴地看素搞破壞發泄怒火,對自己的身體不見了這麼至關重要的事情,並不顯得有多著急。
素削完山頭心情仍不舒暢,右肩的傷也趁虛而入,一抽一抽地疼。看到兔子威老神在在的模樣,她又是生氣又是心疼,左手舉了傘槍口對准兔子威,咬牙切齒。
「很好,都非常好。不把那只鳥送上天,我跟你姓!」
兔子威猛地豎起耳朵,兩條前腿扒住槍口,蔚藍的眼睛閃閃發亮。
被壓歪的槍口指向了兔子威腳下的阿伏兔,阿伏兔立即舉手投降。
素怒極反笑,槍口挑起不分時機作怪的混蛋兔子,掛在空中甩了甩,惡狠狠地說:「跟你爹一個姓。」
兔子威耳朵一橫,眼睛一斜,歪了歪三瓣嘴,露出毫無疑問的不屑和諷刺。隨即他又想起什麼,伸出前腿晃了晃,一派氣定神閑看得素牙癢癢。
「我知道你妹也一個姓!」
阿伏兔對素和兔子威如何達成溝通不感興趣,真的。
盡管素非常想拎著耳朵把兔子威遠遠地扔出去,但這畢竟不是一只會「魔法」的魔法兔而僅僅是只普通的小白兔,萬一摔壞了可找不到人哭,素還是理智地壓下了遷怒的怒火。她把兔子威放還到阿伏兔頭頂,交待阿伏兔去周圍轉轉盡量尋找線索,她則趁這段時間處理肩膀的傷。
阿伏兔去四處查探了,但他臨走之前應兔子威(敲腦袋)的要求,把兔子威留了下來。
小兔子蹭到素腳邊蹲下,此刻安分得像一只真正的小白兔,仿佛與前一刻嘲諷星海坊主的壓根兒不是同一只兔子。
素看著小小一團、她一根手指就能弄死的柔弱小家伙,心裡的火先自消了一半。被所謂的「魔法」變成一只兔子,神威才是最大的受害者,為魔法所困失去對身體的感應更不應該責怪神威。她生氣他毫無緊張感,但這難道不是因為他相信她嗎?相信她一定會幫他找回身體,一定會讓他恢復原狀,所以他沒什麼好憂愁的。
素嘆了口氣,輕輕彈了彈兔子威的小腦袋。兔子威兩只耳朵間頑固翹起的呆毛左右搖晃,他抱住素的手,軟綿綿地咬了一口。
「原來你知道害怕的,啊?現在才擔心那只鳥拿你的身體亂用。一時半會兒倒不會有事,驟然失去一個心髒需要一段時間適應調整。我有點兒脫力,休息一會兒,看看阿伏兔先生能帶回什麼消息,再來制定計劃吧。」
素找了個陰影濃重的地方坐下,好在隨身攜帶的小包並沒有丟,她找出常備的止血藥和繃帶,脫下上衣放在上面。兔子威趴在素腿上,頭枕著素的小腿脛骨,看素不避諱他繼續脫去中衣。
夜兔向來生活質量低下,畢竟只要戰鬥質量高超,其它很多東西都可以最大限度讓步。體現在衣物穿著上,就是以不妨礙戰鬥為基准,為數不多的幾種簡單樣式,以及整件衣物單調的色彩。看阿伏兔就能知道,第七師團的標准配備便是黑披風外加一身黑衣,從另一種角度上講,也可以稱之為「制服」。神威個人比起對襟上衣更偏好斜襟長衫,況且為了突出素最喜歡的好看的臉,他也要和其他人區別開。他常用的是耐穿的黑色,白色的衣服也有幾件,素則是長年一身白。
神威認識素以來她就是如此。自家妹妹喜歡紅色,衣服幾乎都是紅色,夜兔中這種情況並不罕見,所以神威從未對素的穿著產生過什麼興趣。眼下無所事事,只能以兔子的視角眼巴巴地盯著素,神威看她傳統而寡淡無味的衣服,忽然很想給她換一身打扮。
吉原的風格……太花哨了,但樣式還不錯,用稍微簡單些的布料,裁剪合適的話,露出鎖骨、小臂和腳。素的腳很好看,小巧、圓潤,腳背繃起時會有飽滿而有力的弧線。
兔子威斜斜眼,遺憾地乜著素穿在腳上的靴子。雖然和第七師團配給的男式黑色圓頭皮靴不同,是雙前端以系帶裝飾的漂亮小皮靴,但它嚴實地包裹到素的小腿,他現在卻想看素的腳。
「神威,退開一點。」
素的指令打斷了神威的臆想,他扭過兔子頭,原來是素要動手清淤血了。
右肩胛處高高腫起,淤積的血液形成了暗紫紅色,將周圍的肌膚襯得慘白。素直接上手,剖開腫脹的皮膚擠出淤血。素用廢棄的繃帶拭去污血,未及上藥,鮮艷艷麗的新鮮血液越過肩胛骨,沿著胸前起伏態勢,向低處滑落。
兔子威的視線追著那滴血,看它落在素胸前裹著的層層白布上暈開,油然而生出一種使命感。為了素的身體健康,他得好好教育素,長期裹胸會產生不良影響,15歲的她處在非常重要的生長期,非常有必要科學穿衣。
「你干嘛?」
素疑惑的質問倏地在頭頂響起,兔子威一抬眼,正對上素眯起的眼睛和審視的視線。再看他自己,不知什麼時候已經爬到素懷裡,左前腿不僅按著暈開在白布上的血滴,更是伸向了流血的傷口,原本白茸茸的腳尖沾濕了血色,絨毛粘結在一起。
兔子威收回腳爪,伸出舌頭舔了舔上面的血跡。
素有一剎那恍惚,這場景……似曾相識。記憶深處,光線遮蔽的地方,粉嫩柔軟的舌頭流連著曳過干枯焦灼的皮膚,帶來些許清涼濕潤的治愈與更加灼燒的干渴。那似乎是真實的,又仿佛是為了與眼前的一幕重疊而生的錯覺。
兔子威嘗到素鮮血別樣的甜美,他本想要更多的。他湊了頭過去,卻發現素目光迷離不對焦。
這麼多年素都沒想起什麼,可見丟失的記憶丟的比較安全,可萬一真被她想起什麼,對現狀恐怕絕不算好。
她看見的,不知是半醒之時他舔舐她臉頰的曬傷,還是應該藏得更為深遠的、初次見面時他舔舐手臂的場景呢?是伴隨得到力量而曇花一現的怔忪,抑或……記憶真的想要被找回,所以閃現的頻率開始增加呢?
兔子威用沒有沾染血液的右前腿狠狠戳素的臉。素一竦,粉色的舌尖、焦枯的皮膚,連帶溫潤微涼的觸感,一下子化為齏粉。
素拎著耳朵把兔子威從傷口處拿開,放到趴著比較舒適的大腿上。
「我剛才想到什麼來著,被你一嚇全都忘光啦。」素佯作不善,「若是能幫你找回身體的關鍵點,我可不負責任。」
兔子威搖了搖耳朵,眼睛依舊盯著流血的傷口。
素的記憶是危險的東西,及時扼殺是他的責任,只是可惜了那溫暖的血,和他一樣熊熊燃燒著的素的血,真想直接嘗一口啊。
素被兔子威赤果果的眼神逗笑,撓了撓他的耳朵。
「耳朵用得還挺熟練的嘛,有沒有覺得比以前的耳朵好用,不想換回去了?好了好了別看了,這種程度的傷用舔的可不會好。」
為了斷絕兔子威的念想,素倒出藥粉拍了上去,稍微等血液凝固不再流出,用繃帶包扎起來,並多在胸腹上繞了幾圈,權作固定。
阿伏兔還沒回來,素摸摸兔子威的頭,穿上中衣躺下,外衣蓋在身上。
「我稍微睡一下,留你放哨。」
兔子威移步到素腦袋旁,也伸出腳爪摸了摸素的頭。素對他笑了笑,很快睡去。
兔子威安靜地趴著,聽素的呼吸變得綿長,注視著呼吸帶動鼻翼輕盈地翕動、白皙的肌膚也微弱的一起一伏。耳朵間的呆毛驀地一振,兔子威眼睛一亮,悄悄坐起。
四下查看,很好,沒有其它生物;支起耳朵仔細聽,嗯嗯,沒有阿伏兔靠近的腳步聲。兔子威小心翼翼地挪動腳步,左一小步右一小布,終於選好角度,重新趴下。
腳爪上的血色雖瑰麗,但粘結的絨毛難看煞風景,趕快在草地上蹭一蹭,唔蹭不干淨,藏起來藏起來。兔子威把兩條前腿藏到肚子下面,只伸出頭,乖巧的靠近。
素的嘴唇是棉花糖一般的粉色,葡萄一般晶瑩飽滿。兔子威舔了舔三瓣嘴,偷偷親了上去。
作者有話要說:
既然變成了兔子,總得有兔子的福利→v→
☆、S 27
阿伏兔沒找到什麼可用的線索,唯一的好消息要算他順道看了看,他們的飛船逃過了海潮的襲擊完好無損。他回來時素還在睡,兔子威示意讓素再多睡一會兒,並自然而然地把放哨的任務丟給他,自己鑽進素的臂彎下,也閉上了眼睛。
素前前後後共睡了一個多小時,醒來看見阿伏兔,意外地愣了一下。
她敢大大方方地在這片人生地不熟、又被「魔法」籠罩的詭譎環境中睡覺,可不是當真放心兔子威給她放哨,若換了神威還好說,兔子威沒有戰鬥力不是?她依仗的是多年下來磨練出的警覺,即使在沉睡中也不會錯漏近身的氣息。
夜兔經年累月地戰鬥,周身的殺伐之氣早已融入血液,如影隨影,甚至能夠作為判斷夜兔身份的標識。真要夜兔收斂殺氣,反而是件很困難的事情,千夏那種干淨陽光沒有陰霾的氣息完全是異類。夜兔喜歡征戰殺伐,同族之間相處絕不會刻意收斂氣息,在外行走以殺氣震懾弱小生物、招攬強勁敵手俱是司空見慣。
那麼,在這兩者的前提下:她留有警覺,阿伏兔浮動的氣息顯而易見,為何她卻毫無反應,竟直接略過阿伏兔繼續熟睡?若換成別人,她今天這毫無警覺夠她死太多次了。
難道在她的潛意識裡,阿伏兔是無害的?雖然阿伏兔的為人保證了他的安全系數,但一向只有武力值才是她的判斷標准,以她現在的水准要殺阿伏兔有困難,所以正常來講不應該啊……
素捏著下巴疑惑地思索,垂眼看看懷裡的兔子威,覺得更大可能是神威熟悉的氣息在身邊之故。
同為夜兔,阿伏兔和神威都明白素這一愣的緣故。
阿伏兔想了想,把鍋甩給見鬼的「魔法」。
「嘛,因為周圍的氣息混亂莫名其妙,大小姐你又受傷,一時弄不清也難免。對了,聲音也奇奇怪怪的不是嗎?」
「聲音已經沒問題了,我們發現神威的身體失蹤後不久,山上的聲音就恢復正常了。不用深究原因,我以後會注意的。」
素對好心安慰她的阿伏兔微微一笑。她更多是奇怪,真說沮喪也沒有多少,便是她實力不足不夠警惕她也能坦然接受,所幸掉以輕心的是這一次,以後她當提升實力,加倍小心。
糾結這個問題的真正答案毫無意義,素對自己的大意進行反省並鞭策自己多多戰鬥獲取力量後,立即把這個小插曲拋到了一邊,詢問阿伏兔這一趟的收獲。阿伏兔見素本人不甚在意,又想到神威總不會經常變脆弱無力的兔子,以後有神威在根本無需顧慮,便跟著素換了話題。
神威和阿伏兔的想法一樣,並比阿伏兔多想了一步。他暗自決定等身體復原,就給素當一回膝枕犒勞她,讓她安安穩穩地睡上一覺,最好做個關於他的好夢。
神威正在思考地點是選擇吉原的房頂,還是其它什麼地方比較好,忽感身體騰空,思緒老老實實回到毛茸茸的兔子身上。
素把兔子威抱在臂彎裡,溫柔地撫摸,指腹和掌心的熱度從頭頂緩緩滑過耳朵、後頸、脊背,乃至尾巴。兔子威舒服地伸伸腿,攤開來任由素揉捏。
「我這樣像不像仙人,阿伏兔先生?」
「啊?」
阿伏兔不明就裡。不是在說沒找到線索、正頭疼神威身體的事情嗎?這跳到哪一出上了?
「阿伏兔先生不知道嗎?是地球的傳說故事,月亮上有個美麗的仙子,仙子居住在清冷的宮殿裡,孤身一人,只有一只兔子陪伴。」
「月亮上只有『春雨』的月球基地吧。」
「沒有浪漫細胞呢,阿伏兔先生。傳說仙子是偷吃了靈藥,才孤零零地飛到了月亮,啊對了,人家的兔子會搗藥呢。」
素把兔子威抱到眼前,兔子威抖了抖呆毛,阿伏兔不知他傳達了什麼訊息,素嗤嗤笑了起來。
阿伏兔上下打量了素一番,席地而坐,腳邊扔著滿是血污的繃帶,身上傳來淡淡的血腥味,外衣懶散地披在肩上,從容地與兔子交流。
「你這不是仙子,是黑手黨吧大小姐。」
「真的?」
素眼睛亮亮地看向阿伏兔,阿伏兔這才想起這位大小姐的理想工作是能收保護費的黑手黨來著。
「所以,到底和現在的狀況有什麼關系?」
「沒什麼關系啊,想到了問一句。」
「……」
素笑眯眯地放下兔子威,右手就著盤坐的膝蓋支起臉頰,肩膀傷口一痛,她訕訕地換成左手。兔子威看著,乖巧地趴到素右手底下供她撫摸。
「硬要說有什麼關系的話,僅僅是服下一份靈藥,就令一屆人類飛升月亮不老不死,這可以稱之為『魔法』了吧?你說呢,小明?」
阿伏兔心頭一凜,反射性地就要對驀然出現在身側的氣息發動攻擊,又迅速反應壓制了。圓滾滾的小胖鳥被阿伏兔的殺氣驚得往旁邊飛了飛,最後小心地落在了阿伏兔肩上。
「阿伏兔先生不僅不是沒找到線索,相反,已經把所有的真相都帶回來了。」
看著素不緊不慢的笑臉,阿伏兔抓了抓頭發,有些沒脾氣。
「大叔我可不知道有這回事。別管其它的了,趕快把神威弄回來才是正經。」
「沒錯,我們的目標很明確,你呢小明,獨自找上敵人,想要談些什麼?」
小明低頭,黑豆般的眼睛看向兔子威。即使被塞進普通兔子的皮囊,從那雙蔚藍眼睛中傳來的凜冽殺氣依然令它膽寒。先前見識素的手段已經令它產生了動搖,在他們憑人身之力擋下海潮後,它終於下定決心。
它死,或是與少爺、大毛、二毛一道族滅,這個選擇題的答案顯而易見。
*
三羽一族也曾繁盛過。
那個時候的山海星還不像現在這般貧瘠,大陸沒有完全下沉,山海獸花個一、二十年,慢悠悠地從海中走上陸地,曬曬太陽再花一、二十年潛回海底,都是常有的事。
三羽一族是山海星上,比山海獸還要特殊的存在。它們獲得了星球的饋贈,掌握著堪稱「魔法」的神奇力量。憑借這種力量,不用揮動翅膀也可以飛越大海,盡管自身弱小也可擊敗猛獸,即使是足以淘汰山海獸的強大海潮之力,合族人之力,都可瞬間使其消彌。
只要不離開山海星,三羽一族的生活應該是永遠無憂無慮的。
然而,宇宙之悠久,從來就沒有什麼永遠。
三羽一族之所以名為「三羽」,來源於其獨特的繁殖方式。雌鳥產卵,一枚則為雄性,三枚則為雌性三胞胎,雄性生來四顆心髒,雌性出生時卻是沒有心髒的。三羽一族有「魔法」之力,沒有心髒的幼年雌鳥仍可存活一定時間,但無法長到成年,更無法繁衍後代。只有雄鳥將心髒分予雌鳥,雌鳥方可延續生命,雄鳥也可避免因四顆心髒消耗甚劇迅速衰老死亡。如此三羽一族方可長久延續。
三羽一族世世代代,都是一只雄鳥與三胞胎雌鳥結合,達到平衡與穩定。可不知從哪一代開始,雄鳥的出生率開始下降,沒有雄鳥分予心髒,大量雌鳥幼年夭折,僥幸找到雄鳥結合的雌鳥,繁育的下一代中雄鳥數量卻更加稀少,而雌鳥本身也開始出現廣泛性的繁育能力下降,雪上加霜。
一來二去,三羽一族人丁凋敝,無論族人如何齊心協力,用什麼辦法挽救,最終還是一代少過一代,終於走到了種族滅絕的邊緣。
「嗯,還挺可憐的。」
聽完小明的歷史普及,素客觀地評價了一句。她冷清的語調顯得事不關己,讓小明有些退縮。它原以為為了同伴衝少爺開槍、力戰海潮的人,不會這般不近人情。
小明踟躕之間,只聽它爪下踩著的大個子接著說:「是挺可憐的,若像夜兔一樣自相殘殺就算了,這種原因平白滅族,浪費了。」
「也不盡然哦,阿伏兔先生。這是獲犬魔法』的代價吧,就像我們懼怕太陽,那是我們獲取強大力量的代價,我是這麼認為的。」
阿伏兔對素的個人信念沒什麼意見,話題轉回三羽一族那只腦袋有問題的「少爺」身上。
「大小姐你之前說放過那只鳥人一次,是早就知道他心髒有異了嗎?」
「小明它們出現後我開始懷疑,打碎一顆心髒之後確認的。一開始我聽到三個多出的心跳聲,以為還有三個敵人藏在暗處,我數一二三,小明它們借機出現後,我聽著聲音不太對,干脆找機會試了試。它欺負神威,死了活該,沒死拉倒,大不了多殺幾次。你說呢,小明?」
小明反射性地一抖,夾緊翅膀站好。她叫它的名字的時候好像要吃了它,真的好可怕嗚嗚嗚。
素看著強裝鎮定的毛團,十分親切地笑了笑。
「讓我來猜一猜,三羽一族使用的『魔法』,是磁力吧。具體的使用方法和使用原理我不懂,但迄今為止的現像,撇開重力套用磁力的話,就能解釋的通了。」
小明僵住,震驚的模樣已經證明了素的猜測。
「三羽一族數量減少是不是完全的自然原因我不關心,但想來應該出現過這種現像?族人數量越是減少,個體的力量就越是增強。」
小明繼續受驚,下意識地點了點頭。
「很好,一切都解開了。」
素開心的合十手掌,目光柔和地投向兔子威。兔子威耳朵和呆毛一起晃了晃,也伸出前腿同素擊掌。
阿伏兔一手按著腦門兒一手抬起叫停:「等等,大小姐,難道你要說……阿爾塔納嗎?」
「不,我要說的是,我說過飛船沒問題,你們兩個不信。現在知道那是受磁力影響了,知道錯了嗎?」
「……」
嘲笑你的人變成了兔子在你腿上窩著呢大小姐,別欺負大叔人老實好嗎?
阿伏兔點點頭,說:「知道了。」
素滿足地說回正題:「正是阿爾塔納,各個星球俗稱不同的,星球之力。」
「既然是阿爾塔納,為什麼天道眾沒有出手?」
「大概是太稀薄吧,而且早早地開始衰弱,沒有開采的價值。畢竟關於阿爾塔納的戰爭所耗甚巨,開采的成本也巨大,天道眾有更好的目標,沒有必要在這個枯竭的星球上浪費心思。」
素雙手握拳,支起下頜。
「以阿爾塔納之力,選擇的化身不是強勁的霸主而是沒有『魔法』就活不下去的小鳥,這個星球的生命力本就脆弱,待阿爾塔納開始枯竭,三羽一族也只能一起邁向滅亡。僅存四人的現在,力量大部分集中在那只蠢鳥身上,卻也不過那種程度——我打碎它一顆心髒,於是海潮提前爆發。連星球都要死亡,生物短暫的生命,用來全力追逐熱愛之事物,才不至於死的時候追悔莫及吧。嘛,我只要與強者廝殺就滿足了,阿伏兔先生呢?要保住夜兔的延續,比滅絕夜兔困難多了。」
「呀,就算我是大叔,也不至於把這個當做人生理想,大叔只是希望大家動手的時候稍微和睦一點而已。」
「哈哈,阿伏兔先生奇怪的幽默感。算了,來說些關緊的事情。你想做什麼交易,說說看吧,小明。」
阿爾塔納和天道眾的事情,小明是第一次聽說。它聽得十分認真,沉浸在素關於追逐熱愛事物的話中,此刻被素點名,才恍然驚醒。
它從出生開始,就和兩個姐姐一起,接受族中長輩的輪流教導,直至長輩們全部離世,它們姐妹三個被交給少爺。那時開始三羽一族僅剩下它們四個,少爺說不能讓種族斷在它們手裡,一定要找到不僅它們能活下去、還要能繁衍後代、讓三羽一族活下去的方法。
後來,少爺想出的方法很大膽,很瘋狂,它認為可以憑「魔法」改造它們的身體,換成宇宙中常見的人形,或許可以打破桎梏。他抓了出於各種原因來到山海星的外來生物實驗,把自己弄得不倫不類,同時弄亂了腦袋。少爺瘋了,唯一剩下了它要變成人的執念。
小明和兩個姐姐早已接受了三羽一族將滅絕的現實,但憑著「魔法」,憑著這兩個夜兔所說的星球之力,它們還能存活很久。小明很遺憾它從來不知道自己熱愛什麼,它、不,她希望以後的日子裡,少爺和兩個姐姐能找到,並不再拘泥於三羽一族,陪著眷顧過所有族人的星球走到終點,死去的時候沒有遺憾。
小明小小的翅膀疊在胸前,垂下頭去。
「少爺碎掉的心髒算我的,請你放過少爺和我的兩個姐姐,我帶你拿回同伴的身體。」
作者有話要說:
發表預覽不能用,好幾章了,不能糾錯查漏補缺,好暴躁_(:3」∠)_
☆、S 28
「我拒絕。」
素淺笑著,斬釘截鐵。
「為什麼?」
「你看上去膽小老實,內裡挺精明的呢。也對,傻一點就不會找過來了。」
素依然笑著,沒有回答小明的疑問。
「我的條件對你沒有損失,如果你們自己找,等你們找到,說不定同伴已經——已經死了。」
「不,並不是『已經死了』,而是『已經被使用了』才對吧?」
素在「使用」二字上加了重音,一時間殺氣仿佛壓制不住,猛地激發出來。
被素一口說中唯一保留的秘密,小明本就驚懼不已,素的殺氣同時壓下,她險些從阿伏兔肩上掉下去。
「就算你不說,看你們少爺那人模鬼樣,難道還不好猜?你指望我對你們少爺的印像先入為主,認為三羽一族的雄鳥都長成那副模樣不成?人身結構的動物系生物多了去,但身體四肢的構造是統一的,鳥頭和人身從脖子處斷的那麼整齊,就是異常了。」
「只、只要及時阻止,少爺需要准備,一時不會動手換……用你們同伴的身體。」
「我明白你的意思,所以我拒絕啊。」素抿了抿嘴,對小明露出為難的表情,「你覺得幫助我們找回神威,我便可以放過它們三人,可是,神威無恙和放過你們少爺、大毛、二毛,我真的沒有損失,這個價值真的是平衡的嗎?」
「不如我們換一換,小明。假設你們少爺是個正常人,不,假設它已經變成人類好了,只有一顆心髒的人類。我打了他一槍,本來打算殺了他,陰差陽錯沒有殺死,你們想辦法救了它。然後我又出現說,我不殺他了,我們一筆勾銷吧,你覺得合情合理,肯點頭同意嗎?」
「這……」
小明露出些羞愧。
「事情發展到現在這一步,你提的條件,與其說是交易,不如說是請求比較貼切呢。我打碎你們少爺的心髒解除對峙,我與阿伏兔先生擊破海潮化解整個島的危機,你們少爺卻趁機偷走神威的身體,現在我們要打上你們的大本營了,你來跟我說和解,我不拒絕,對得起被你們少爺坑害如斯,變成兔子的神威嗎?」
阿伏兔無言地看著咄咄逼人的素,心中暗道,說得多麼冠冕堂皇、天花亂墜,其實只是誇下海口不殺了那只鳥人,就得跟神威姓而已吧。
阿伏兔猜得一點也不錯。夜兔的道德感、是非觀是以戰鬥、而非善惡為基礎評判,普遍而論的常理?當然是用來匡人的啊。
小明在混亂的思緒中勉強找出一點來反駁,但因羞赧和膽怯,自減了三分底氣。
「你只是、是虛張聲勢吧,我不相信沒有人帶領,你們能找到地方。」
「那我們拭目以待?啊對了,我有個問題來著。」
素摸著兔子威柔軟的下顎,不問小明是不是同意回答,徑直說下去。
「其實還是那個老問題,選擇性地攻擊神威和阿伏兔先生,是因為性別吧,最後為什麼選了神威?又為什麼要把他變成兔子?」
「因為三羽一族……體型嬌小,而且……長得好看。」
小明忐忑地偷看阿伏兔,只見阿伏兔轉過頭,咧開嘴對她強行微笑。她連忙站直站正,利索地回答另一個問題。
「變成兔子的情況也是第一次出現。以前少爺抓人的時候,他們都是連帶靈魂暈過去,這一次你同伴的精神太強,少爺的力量攔不住,為了得到身體只好把靈魂弄出去,應該是他就近落在兔子身上了。」
「也就是說,如果當時附近是小獅子,就會變成可愛的小獅子嗎?」
「應當是的。」
「唔,好可惜。」
素嘟了嘟嘴,抱起兔子威。
「以磁力干涉腦電波倒還好說,但是真的有靈魂這種東西存在麼,這種玄之又玄的事情,連『魔法』也不好解釋呢。靈魂,我們夜兔的靈魂,是血紅色的呢,還是熊熊燃燒的熾烈火焰呢。你被扔出身體的時候有什麼感覺嗎,神威?」
兔子威搖了搖頭。
「好吧。」
素不再在這個問題上流連,她把兔子威放到左肩上,一人一兔同時看向小明。
「我沒有要說的了,沒什麼問題的話,你可以回去了。」
小明傻了。把過程順著捋下來,好像沒有什麼不對,但怎麼感覺哪裡都不對呢?小明絞盡腦汁,實在想不出個所以然,暈乎乎地飛走了。
阿伏兔忍不住可憐了一下這個小毛球。
「這樣過河拆橋好嗎,大小姐?」
「哦?阿伏兔先生常年征戰,我以為必定心硬如鐵,原來也抵擋不了萌萌的小動物嗎?對了,阿伏兔先生喜歡小型犬來著。」
「不是那種事情吧大小姐。它們……是整個族群都有問題?」
「恐怕是的。但硬要說是問題的話,其實是我們這些心黑的人不好才對吧?」
阿伏兔看著笑眯眯地直言自己心黑的素,低聲嘆了一句:「原來還知道自己心黑。」
素笑容不減,道:「我聽得見哦,阿伏兔先生。」
從素找上春雨,通過這一段時間以來的相處,阿伏兔對素的性子也算有幾分了解,眼下果斷不接話茬兒。
素無所謂地笑了笑,繼續說下去。
「三羽一族得天獨厚,生活無憂無慮,天性單純也說得過去,或許阿爾塔納亦是看中了這一點呢。但因為對方純善就不忍心欺負,我看起來像那種好心人嗎?」
阿伏兔想回答「像」。
神威那張臉的話,尚有五五之數,他懶得裝的時候著實一看就不是好人。大小姐雖不乏夜兔慣有的殺氣,容貌、打扮卻一貫給人清爽利落的印像,或許有身為女性的因素在,只論「看」的話,她還真就像個好人。
其實這也合了神威和大小姐的性格。神威對感興趣的東西有極大耐心,看不上眼的就眼神都懶得甩一個,大小姐表面溫和,真正接觸起來卻是擋著一層無形的屏障。這兩個小鬼能混到一起不是易事,放在夜兔中更加難能可貴,所以十分珍惜對方,半點容不得別人動手。
阿伏兔能體會素對向神威下手的三羽少爺的怒火,而且他不是神威,沒有和素鬥嘴的愛好,所以默默地把素看起來像好人的話咽回肚子裡。
素沒有在意阿伏兔的走神,自顧自地繼續說著。
「縱然三羽一族一個個都過度誠實,也不會玩弄陰謀詭計,那只鳥人動的心思卻是邪門歪道。它不打神威的主意就不關我的事,至於現在,雖然我挺喜歡小明,可惜了。」
「動手歸動手,你照直了說,不怕刺激它們臨死反咬一口嗎?」
「它們根本不懂狗急跳牆,想不到下黑手吧?再說了,我只是拒絕了小明提出的交易內容,我明確說什麼了嗎?」
「……有道理。」
阿伏兔覺得他若是小明,一定會借「魔法」遮掩之便,偷偷留在原地聽大小姐接下來的話,至少聽到這裡才肯離開。大小姐說讓她回去,她一定是乖乖回去了,真想拉著她好好跟大小姐學學騙人。唉,跟小明一比連樸實的他都顯得心黑了,說好的夜兔動手不動口呢。
阿伏兔對心黑的郁悶寫在臉上,素莞爾一笑。
「夜兔不浪費口舌是為了抓緊時間打架,但打架不用動腦子的嗎?如果一味蠻力就可以,宇宙最強為何落在夜兔頭上?鳳仙老板、星海坊主先生和我師父三人,為何混的差距那麼大?適當動動腦筋,別拒絕思考,也別思考過頭,否則嘛,輕則心灰意冷,重則父子反目。」
素抬手拍了拍肩上的兔子威,兔子威隨性地動了動耳朵。
阿伏兔對素的事不太了解,神威的父子反目雖聽說過,但兩個小鬼的成長背景他才不想知道,於是敷衍地回答「是是是,大小姐說得對」。
「那麼,動過腦子的大小姐,我們接下來怎麼辦?」
「阿伏兔先生還記得我說過,山海獸從外部不好下手,需要內部突破嗎?山海獸體型巨大,體內組織結構的間隙便可容納高樓大廈。小明它們有了解外星球的手段,縱然它們會魔法,機器卻必定需要實打實的依托,所以它們在這只山海獸體內有寄身之處。鳥人少爺突然碎了一顆心髒需要休養,帶著神威的身體飛越海面移動到其它山海獸也上不現實,所以它們只能留在這裡。一會兒我們找一個背甲的縫隙進去,然後我會制造一場爆炸,趁著爆炸……」
「等等、等等大小姐,你要制造爆炸?怎麼做?」
「術業有專攻,阿伏兔先生不合時宜的好奇心。」
素不滿被打斷,小聲嘟囔著,從隨身的小包裡摸出一個棕色的小瓶,瓶身透明,裡面放著一顆子彈。
「師父不打架了之後,做傘又比較空閑,就窩在家裡搞研究,想制作威力強大的子彈,好把做傘人的歷史再革新一番。我一向認為傘是夜兔的工具,是輔助,以傘為槍更是輔助中的輔助,最不耐煩學這個。」
素把瓶子放進衣服口袋,接著制造爆炸往下說。阿伏兔聽得一知半解,只知道是威力比較大的子彈,見素不願多說,也就不再追問。
「鑒於磁力無孔不入,我們不會使用終究不好對抗,我會在爆炸中加入一些磁沙來干擾,先前閑逛時看見過幾種材料,可以碾碎充做磁沙使用。爆炸開始後,我去找神威,剩下的就交給你了,阿伏兔先生。」
阿伏兔很明白這個「剩下的」包括什麼,他還以為素更想親手送那只鳥人上天。
「那三只小的呢?」
「隨便。」
「抓來吃行嗎?」
「沒有心髒吶,阿伏兔先生不覺得吃著很可怕嗎?」
「那給它們裝上心髒?」
「對呀對呀,然後再吃,就沒有心理陰影了嘛。」
看著它們裝上心髒還敢吃,那才有心理陰影吧,口不對心的大小姐。
阿伏兔站起來,從素手中接過兔子威。
素利落地穿好外套,豎起兜帽,隔著衣服握住了口袋中的小瓶。
「師父留給我的最後一個了。神威啊神威,你欠師父一個人情,不用還了。」
☆、S 29
一切准備業已就緒。
素擰開傘柄,從槍膛中退出一顆子彈。
阿伏兔在一邊瞧著,素的傘和一般的結構不太一樣,槍膛短了有大約一掌的長度。想到素的「術業有專攻」,阿伏兔自覺收起了他「不合時宜的好奇心」。
素拆了那顆子彈倒空,重新裝填磨碎的磁沙,然後直接捏碎棕色的小瓶,拿出裡面小了一號的子彈封入中央。
這顆由素的師父研制、據說威力強大的子彈裝填上膛,阿伏兔覺得素是不是需要煞有介事地擺出pose以告慰師父的心血,也算渲染配合即將展現的強大威力。試想,爆炸的火光與烈焰背景中,少女窈窕的剪影該是何等英姿,從天而降拯救困於危厄的小白兔,啊不,神威。
一時竟有些不習慣,阿伏兔還在努力把腦海中的神威從毛茸茸的雪白兔子換回惹是生非臉,這邊素已簡單地舉起傘,也不瞄准,隨意地向前射擊,毫無拖泥帶水。
山海獸的背甲內部結構相似溶洞,初步的爆炸聲和經年累積而成的岩石破裂聲傳來,阿伏兔感覺素拍了他的肩膀,便收回跑歪的思緒看過去。巨大的轟響,分心後尚未完全集中的精神,阿伏兔看著素說話的口型,反應慢了一步。
熾熱的溫度裹挾猛烈的衝擊眨眼而至,阿伏兔轉身跟上已然跑遠的素,這下子不用對口型,他也明白素說的是:「跑!」
「不帶你這麼玩的大小姐!這不叫威力強大的子彈,這××活脫脫的火箭炮啊喂!就算不會死燒傷更難受啊啊啊啊——」
阿伏兔追著素的步伐跳下炸出的空洞,拖長的怒吼淹沒在接連不斷的爆炸聲中。
*
小明經歷素一番聽起來很有道理好像無法反駁的理論轟炸,實誠地按照素的指點飄回棲身之處,直接被大毛和二毛抓包。
出生之後便形影不離從未分開的三姐妹,突兀而顯眼的少了一只,大毛和二毛急得團團轉,繞著三羽少爺的頭飛了一圈又一圈。
回想起被素捏在手心,仿佛鋼鐵的牆壁從四周擠壓下來、血液停滯骨骼嘎吱作響的恐怖,大毛和二毛心有余悸。它們單獨也可以施展魔法,雖然威力要小上許多,但讓自己逃脫不成問題。然而那個時候,平日裡溫順乖巧、掀開就能躲藏進去的磁力線竟變得狂暴扭曲,甚至一度從它們眼睛裡消失,失去「魔法」的它們根本連夜兔一根手指也無法抗衡。
大毛和二毛不知道是不是它們的恐懼影響了同胞的妹妹,導致小明也短暫失去力量,以致被對方抓到。一想到妹妹可能也要嘗到那只夜兔魔爪的滋味,它們就心急如焚。
見到小明安然無恙地歸來,大毛和二毛驚喜不已,一左一右撲住小明,三顆球圓滾滾地撞在一起。
「你被他們抓住了?有沒有出事?」
「有沒有不舒服?『魔法』用不了嗎?」
小明連連搖頭,對於她的擅自行動令兩個姐姐驚慌感到愧疚。但姐姐們沒有詢問,她就沒有主動說明她離開去干了什麼。
「你去哪兒了?」
三羽少爺的眼睛如鷹一般銳利,小明垂下頭,不安地扭了扭翅膀。比起看穿她的行動,小明更相信少爺就是隨口一問,根本沒有意識即將得到怎樣嚴峻的回答,而目光銳利,怕是少爺又不知不覺地暴露融合的猛禽的本性了。
即使如此,小明還是老老實實地回答:「去找那兩個夜兔。」
一聽到與它抓來的夜兔有關,三羽少爺立即興致勃勃。
「你找他們干什麼?啊,本少爺知道了,你看上那具身體了是不是?」
「我找他們……談心髒的事情。」
籠統的回答算不上謊言,但小明仍然產生了背叛的羞恥。她下意識地不想說出以性命為籌碼的真相。
「他們肯拿出心髒?」
三羽少爺想當然地走錯了方向。小明搖頭否認。
「不肯也沒關系,兔子的心髒不匹配。對了對了,本少爺要把他們都變成兔子。」
混亂的邏輯反應在語言上,三羽少爺並無所覺,它抬抬手,拿出神威的身體。
「這具身體前所未有的好,本少爺決定不分解融合,直接使用。這裡有一顆心髒,本少爺還有三顆,一人一顆剛好夠用,嘎嘎嘎嘎。」
「少爺,如果沒有成功怎麼辦?」
「是啊少爺,這個夜兔身上已經出現過一次意外。」
大毛和二毛先一步提出了質疑。小明聽出兩個姐姐擔心的是強行占用後果難料,並非完全反對少爺下手,她想了想,把前去談判交易未果的事情原原本本說出來。
倒不是背叛的恥辱感壓垮了小明,而是眼下的狀況,僅僅勸說已經不夠了。她們三姐妹有服從少爺的使命,可以質疑、可以勸說、可以爭執,但一旦少爺做出決定,她們就會聽從。就像她一開始反對少爺捕捉夜兔,但少爺決定後她依然執行了。那時她對夜兔的認知停留在「據說很強」,對「魔法」的自信令她盲目。真正體會到夜兔毀滅性的強大,即使可能刺激少爺的瘋狂,她也只能用三羽提前族滅來威脅少爺。其實兩個姐姐親身體會,應該更加透徹才對,為什麼依然相信能用「魔法」與夜兔抗衡,小明不明白。
「……所以少爺,把同伴還給他們吧。我不要你的心髒,你們現在就逃走藏好,他們掀不開磁力線,你們還有一條生路。少爺可以再想別的辦法,如果真的沒辦法,有他們說的阿爾塔納,你們再活百年也沒有問題。不用拘泥於三羽,找到熱愛的事物,比我們立即死在他們手裡要有價值得多。」
「閉嘴!」三羽少爺果然發狂,「只要換上這具身體,我就完全化為人形,一定可以繼續延續三羽一族。三羽一族不會毀滅!」
「少爺,你換上這具身體,真的還屬於三羽嗎?你延續的,還是三羽一族嗎?」
「小明!」
小明的話無疑是對三羽少爺長久以來努力堅持的巨大諷刺,大毛和二毛嚴厲地喝止,卻已無法阻止三羽少爺的進一步癲狂。
「不——不——不——不!」
尖利的嘯聲貫穿整個洞穴,回音相互撞擊許久不散。受到三羽少爺情緒爆炸的影響,磁力線由平緩有序變得扭曲。
三羽少爺眼睛通紅,雙手抓住小明,死死捏緊。
「不!我們會活下去,你不會死,誰都不會缺少心髒,我們都不會死!三羽一族不會死!不會死!化成人形就可以解決問題,對,我們都要化成人,化成人化成人人人人人人人……」
三羽少爺反復念叨「不會死」和「化成人形」,這是它瘋了以後僅存的執念,以它剩余的神智,已經無法區分進化中化為人形和占用他人身體成為形像上的人類這兩個概念了。
小明沒有在素手中體驗兩個姐姐險被捏爆的恐懼,卻在自家少爺手上感同身受了一回。
好在三羽復讀機很快卡殼,它倏地放開小明,轉向另一邊神威的身體。
「夜兔都知道了,要趕在他們來之前動手。」
「少爺,你的身體還沒有恢復。」
「現在動手風險太大了。」
大毛和二毛瞪著小明,顧不上擔心她是否安好,連忙勸阻三羽少爺。
正如小明不能理解兩個姐姐的以蠡測海,它們也不能理解小明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的杞人憂天。然而三羽少爺已經魔怔,它揮揮手,扭曲的磁力線把大毛、二毛和小明一起束縛,並浮起神威的身體挪到一處平台上。
台子旁邊立著幾台大型機器,三羽少爺將線路的貼片與神威的身體連接,驅動機器顯示神威的身體狀況。這個流程它已做得十分熟練。
三羽少爺需要調整自己的波動盡量與神威的身體同步,這本就是一個需要精細感知的過程,可現下它焦慮急躁,更是增加了不少難度。就在波動忽長忽短接近同步時,爆炸聲由遠及近,雷鳴一般傳了過來。
*
「走這邊,阿伏兔先生。」
爆炸已被遠遠拋在身後,僅僅憑借震蕩的聲音,素連續調整著前進的方向。
阿伏兔支起耳朵分辨或沉悶或綿長的聲音,發現他能聽明白的是顯而易見,一邊是山海獸的背甲一邊是內部。
「這麼遠的距離,爆炸制造的磁力干擾恐怕要失效吧?」
「嗯,微乎其微。干擾磁場是盡力為之,有效最好,無效的話就臨場發揮嘍。有機器的聲音,要到了。」
和素的耳朵同時做出判斷,藏在素衣襟裡的兔子威呆毛一抖,探出了頭。
「感覺到身體了?那你來指路,我歇口氣。」
無暇顧及太多,素拎著耳朵拽出兔子威放到肩上。兔子威伸出前腿貼著素的臉給她指路。
目的地分明近在咫尺,卻忽然像到了嘴邊卻遺忘的話語,忽近忽遠,每每就要抓住,偏偏遺漏那一點靈光。
「不對,我們在以弧線繞開。」素驟然停下腳步,露出些趣味的表情,「借助我們的移動,以磁力干涉腦電波影響認知麼,好用法。可惜聲音是固定的呢,繞得有點兒遠,我們來開條直線吧。」
素歪著頭稍作判斷,出傘刺向斜前方的岩石。
「不好,少爺,他們發現了!」
被縛住不能驅動磁力,但不影響大毛、二毛和小明觀察磁力線的變化。作為實施者的三羽少爺也意識到它的把戲被識破,不由露出懊惱和狠戾的神色。要調整波動同步難度較大,若僅僅是改變身體的電流信號用以操縱,雖電流信號微弱,與之感應的磁力更加微弱,可憑它的力量則綽綽有余。
素和阿伏兔打穿通道,迎接他們的除了定在空中的三只小鳥、一臉神經質的三羽少爺,還有木偶一般、動作機械而僵硬的「神威」。
看著「神威」沉睡中安寧的神色和極不協調的姿勢動作,素眉毛一挑,嘴角勾出甜到發膩的笑容。
「哎呀,你變成敵人啦,怎麼辦啊,神威?」
兔子威折下耳朵,搖晃著呆毛抬爪戳了戳素的臉頰。
素眯起眼睛,笑容更顯愉快。她重新把兔子威放入懷中,低頭親了親他的腦袋。
「感謝盛情款待。」
阿伏兔抬手扶額,動作仍不夠及時,余光瞥見素一腳側踢,「神威」沙包一般飛了出去。
真是夜兔的好榜樣啊大小姐……
大叔他可沒有年輕人的熱情,踏實完成工作才是大叔的魅力。
戰鬥毫無懸念可言。即便身體是神威的,三羽少爺的操縱卻是畫虎不成反類犬。磁力線不能接納異物,若它肯放棄神威的身體逃走,素倒真的拿它沒辦法,可事情到了這個地步,它依然執拗地緊抓不放。自己不能醒悟,別人誰也救不了。
戰鬥的破壞令岩壁搖搖欲墜,終於坍塌。素一腳將三羽少爺踢給三只小鳥身邊的阿伏兔,自己撲到神威身上,替他遮住大塊砸落的岩石。
坍塌持續了不短的時間,連帶先前的爆炸一起刺痛了山海獸。山海獸發出一聲低吼,抖了抖身體。
自下而上的呼嘯震耳欲聾,震動令破碎的岩石重新滾動不停。素強忍著震得腦袋七暈八素的聲音,一手抱著掉出衣襟的兔子威,一手手臂撐著一整塊板狀的岩石,為保全神威的身體留出一塊三角形的空間。
小兔子也被震得頭暈眼花,軟綿綿地扒著素的手臂。素忽然想起,小明只說過七天後「魔法」失效,卻不知眼下這般,靈魂是否會自動回去。
震動的隆隆作響依然持續,又仿佛作為背景音漸漸遠了。
素低聲笑著,撓了撓小兔子額頭柔軟溫順的絨毛,細碎的笑聲中滿滿的歡快。
素揚手一扔,雪白的小兔子砸向倒在地上臉朝下的神威。
「裝什麼死,起來走了。」
作者有話要說:
上周打刀劍,這周裸奔一萬五,自作孽不可活哈哈哈哈哈……_(:3」∠)_
☆、S 30
「裝什麼死,起來走了。」
素歡快的呼喚沒有得到回應,神威倒在地上,沉寂得仿佛失去了生命體征。
精准砸在神威後腦勺上的小兔子睜著圓圓的眼睛,湖藍的瞳色中滿是懵懂。它轉動腦袋左右看了看,似乎是對突兀變換的環境感到不安、卻又震懾於四周無處可逃的凶悍氣息,膽怯地戰栗著,本能地連續在原地踱步,站起、趴下、挪動、臣服。
山海獸帶來的震蕩減弱,素發力推開岩石板,慢條斯理地拂去衣袖上的灰塵,然後輕快地鼓掌,聲音透著揶揄的笑意,誇獎道:「小兔子干得漂亮,把他的頭發踩得更亂一些吧,踩散了也沒關系,我拿來辮著練手。」
「……」
貼著地面的胸腔控制悠長的呼吸,帶動整個身體規律起伏,僅有一絲微不可覺的停頓漏了出來,暴露出神威果然在裝死的事實。
素嗤嗤一笑,不客氣地打擊道:「怎麼,剛回到自己身體裡不習慣?這麼快就沉不住氣了。」
昏迷演不下去,神威索興動了動手指,順著活動手臂的肌肉,舒展略有些僵硬的身體。不能用昏迷騙過素,好讓她毫無防備的靠近,神威心裡的小算盤卻依然懸著,他保持著俯臥的姿勢,背身抬起左手。
相比白皙柔軟的臉頰,手臂的線條要硬朗得多,然而此時,打鬥中散落的繃帶柔柔弱弱地墜著,手腕有氣無力的擺動兩下,飄搖的手如同飽受風雨摧殘的小花,彌漫著素再不握住、這只手立刻就要折斷的悲傷。
素抱著手臂,冷眼瞧著這只呼喚呵護的脆弱手臂堅韌地矗立,不為所動。
神威委屈地扭了扭脖子,露出半張沾染了塵土可憐兮兮的臉。
素一口氣噎住,挫敗地撇撇嘴,上前拿開恐懼之下頑強堅守神威腦後這塊陣地的小兔子,應了神威的意願握住他的手,拉他起來。
由於身體素質等原因,神威的正常體溫要比素高上一點兒,入手的並非溫熱而是些許涼意,素意外之余,反射性地握緊神威的手,想把溫暖傳遞過去。
神威就著素的牽引翻身坐了起來。臉朝下倒地的姿勢令他正面灰撲撲的,這下不用他明示暗示,素已主動撕下一片繃帶,一處一處替他拭去額頭、鼻尖、臉頰、下顎的髒污。
「你身體結構不勻稱前重後輕是不是,為什麼每次倒地都是正面!」
「你還記得我每次摔倒的情形,我真開心。」神威眨眨眼睛,真誠地望著素,「怕我摔破鼻子?如果留下傷痕的話,素是不是就不再喜歡我的臉了?好的,我以後會注意的。」
「……不是這種問題,正面倒地留下的破綻更大啊。」
「嗯嗯,我知道了。」
神威一副「就是這種問題」的臉,笑眯眯的看得素沒脾氣。
「每次摔正面都有合理原因啊,嗯,是巧合。再說了,這次是素把我打倒的,不能怪我吧?」
「你沒有同意我動手,是我自作主張的哦?」
「我只是表示要打隨意,沒有要求素一定要把我打倒在地,素可以把我吊起來嘛。」
「……怪我。」素看著神威變干淨的臉,微微一笑,「松手。」
素話音才起,就猛地發力打算甩開神威的手,誰知神威早有預謀,在素笑意初顯之時已看穿素的意圖,搶先一步用力一拽,穩穩地讓素跌進他的懷抱。
被神威設計著掉進他的陷阱,雙臂身體都牢牢陷住動彈不得,素在神威耳邊磨了磨牙,咬牙切齒地問:「我咬你耳朵好呢,還是咬你脖子好?」
「都可以哦,無論素咬哪裡,我都會當做溫柔的親吻接受的。所以讓我抱一會兒,嗯——稍微久的一會兒。」
神威的「稍微久」令素哭笑不得,她掃了一眼神威身後哆哆嗦嗦的小兔子,還是把下巴落在神威肩上,放任了他的擁抱。
結實的軀體不同於小兔子的軟綿,卻又不會堅硬到硌人;一如反映在手上的溫度,體溫也微微偏涼。素感受著神威用力汲取溫暖的緊擁,貼在她脖頸間的腦袋隨著呼吸微弱起伏,一縷頭發摩挲著滑下,似乎每一根發絲都訴說著滿滿的安心。
素試著抬起手臂,神威沒有阻止。雙手繞到神威背後輕輕撫摸,素驚訝地發現,個頭未及她高、在她心中當屬「嬌小可愛」的神威,如今有著寬闊的肩膀和堅實的脊背。
他們各自在宇宙闖蕩,三年的時間足以產生任何變化,然而神威對她的一片赤誠卻分毫未改。重逢以來尚不足半月,若不是神威無差別地接納她的一切,她也不至於時時忘卻三年的分別,仿佛他們從未分開過一樣,簡單地找回曾經的親密無間。他們之間從未生疏,向來不懂得客氣,而隱藏在心底的溫柔,神威比她做得更好。
「神威你啊,在我心裡一直是個小孩子,今天突然長大了呢。14歲的夜兔了,還撒嬌呢。」
素說「小孩子」時,神威的身體驟然變得僵硬,他聽素說完,才悶悶地反駁。
「在我心裡素才是小孩子。你嫌棄我14歲的話,就當我4歲好了。」
神威言語間,氣息不斷拂過素的脖子吹得她癢癢,她扳開神威的腦袋擺正,將擁抱換為由她主動。
「4歲的時候,我可不認識你。」
「是你不認識4歲的我才對吧?」
「我還以為你終於擺脫了兔子身在後怕呢,原來還有精神咬文嚼字?」
「怎麼會呢,我是裝作在後怕,趁機占你便宜。」
「嗯,沒關系哦,是我這個姐姐做得不夠格,我在反省了。」
「那麼就多抱我一會兒,多安慰我幾句吧。」
「乖。」
素輕柔地撫摸神威的頭發,神威收起先前的強勢,松散地攬著素的腰,下巴愜意地擱在素肩上,在素看不見的背後,露出意味深長的笑。
阿伏兔一腳踹開坍塌的岩石,入眼的便是抱著神威絮絮叨叨的素、以及神威詭秘的笑容。
一片溫情被阿伏兔的突然闖入打斷,素罕見地露出些羞澀,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神威淡淡地瞥了阿伏兔一眼,收斂笑容,既沒冒殺氣也沒出言諷刺。阿伏兔知道神威這是真起了殺心。得,妥妥的要遭報復,他擔心兩只小兔子,急急忙忙趕過來究竟圖什麼。
「那只蠢鳥死了?」
「死了,失去所有心髒,死的不能再死了。」
「有阿爾塔納庇護,也不一定哦?」
「是的,考慮到它們一族的特性,所以進一步……用了比較血腥的手法。」
「誒——我還想親自報仇呢,被你殺掉我不就沒有出場機會了嗎?阿伏兔也是,別看素一副乖寶寶的模樣,其實可喜歡血腥的手法了,照顧柔弱的女性感受什麼的,她才不需要哦。」
「喂喂,這出戲幾乎沒戲份的人少亂攀扯。長著乖寶寶臉的人是你妹妹,我屬於美麗動人的少女好嗎?陽光如此燦爛,我為什麼要喜歡血腥的手法?還有阿伏兔先生,我們很有必要進行一場嚴肅的戰鬥。」
「那個,不嚴肅的戰鬥就可以了,大小姐。但是你喜歡燦爛的陽光?」
「當然不喜歡啦,素是我的,要喜歡也是喜歡我。」
由神威和阿伏兔開頭,經過短暫的三人混戰,對話最終水到渠成般演變為神威和素的日常。
阿伏兔表示求看在大叔人厚道的份兒上,不要見血、只扣一半工資。
解決掉三羽「魔法」事件,素終於著手來到山海星的正事,收集材料,給神威做傘。阿伏兔並沒能發揮一開始被架上飛船的作用,他沒有燒火做法,改為負責燒火為素制作的簡易火爐提供足夠的溫度。當然這並不是說神威負責做飯,他的任務是游山玩水,打一打海裡的大型魚類,素會在燒制零件的間隙抽空把魚烤了。
這樣的日子過了整整一周。
神威和其它零件並排躺在素腳邊,有氣無力地表示再也不相信素說的「游山玩水」了。
「山海獸和重水,巍峨的山峰和廣袤的大海,無論從哪個角度都是『游山玩水』,我沒騙你。」
素打磨著手中的傘骨,眯起眼目測了一下是否豎直,又捏著兩端彎折。柔韌的薄片彎成U型,素滿意地松開一端,薄片飛快地彈起,打在神威額頭。
「我知道你嫌這裡的魚太弱打著沒勁,這一把做好我們就走。十把傘,夠你用一年了吧?」
「不知道呢,如果不夠怎麼辦吶?」
神威翻了個身,手肘撐地捧起臉,笑眯眯地望著素。
「不夠用的話,我再給你做——沒有這種好事。如果你飛快地糟蹋我的心血,我就再找一個有『魔法』的星球,提前准備好小獅子,把你玩夠一年再放。」
「又在說傻話了,不用變成小獅子,我也隨時恭候素來玩我呀。」
神威折起小腿在空中搖晃,頭頂的呆毛也隨之有節奏的擺動。素揚起下巴,居高臨下地睨著神威。
「阿伏兔先生,這個零件有問題,扔進火爐重造吧。」
嘴上說著「沒有這種好事」,拆掉火爐收拾東西回到飛船時,素交給神威的一捆新傘卻有十二把。神威開心地表示他要為素蒸米飯,抱著電飯鍋跑了。這趟旅程阿伏兔勞動最多,但平日裡的工作也是一樣的程度,他倒沒什麼所謂,啟動了飛船就呆在控制室裡專心駕駛。
飛船離開山海星的範圍,開啟平穩的宇宙航線後,阿伏兔意外地接到素送來的飯菜,沒過多久,素更是拽著衣領拖來神威,拎出了兩大壇酒。
沒錯,兩大壇酒。
「大小姐,醉駕是不好的。」
「讓飛船自動航行,你看,兩個小時以內沒有障礙。」
「兩個小時……你就酒醒了?」
「不啊。」素眯起眼睛,笑得特別甜美,臉頰上露出兩片薄薄的酒窩,「這一壇的話,我一個小時就醒了,阿伏兔先生怕醉駕,所以再等一個小時。話說回來誰會查啊,拿出你們宇宙第一犯罪集團的驕傲來好嗎,竟然害怕醉駕。」
「我只有身為夜兔的驕傲沒有春雨的。你和神威去喝吧,大叔會給喝醉的家伙蓋條毯子的。」
阿伏兔擺著手,突然意識到進門以後神威一言不發、任由素拖在手中,不對勁。
「神威,完全不行呢。」
素手腕一提,被她拽著衣領的神威轉了半圈,眼見就要歪倒,素連忙攔腰抱住,像人偶一樣把面色如常卻不省人事的神威抱進懷裡。
「不敢相信,這家伙竟然一杯倒哎,身為千杯不醉的我的小伙伴,竟然一杯倒!我一盞還沒喝完,他已經栽在桌子上了,害我受驚浪費了一盞酒,我從鳳仙老板那裡順來的佳釀呢。所以你陪我喝吧,阿伏兔先生。」
好吧,之前阿伏兔就隱隱約約覺得素活潑過了點,既然大方地說出酒是從鳳仙大人那裡拿的,果然是活潑過了點。神威一杯倒,這弱點……還好不易被敵人利用。阿伏兔有充分理由相信,不是素端的酒神威不會喝,即使真喝了,神威也不會在掐斷敵人脖子以前醉倒。不過這短短一段時間,神威也好、大小姐也好,被他知道的隱藏屬性是不是有點兒多?大叔不想知道太多,真的。
就在阿伏兔憂心被神威累計報復的同時,素席地而坐,讓神威靠在她身上枕著她大腿自己睡,變魔術一般掏出兩個酒盞。
「阿伏兔先生的毯子呢,給神威蓋上吧。啊,多拿一條出來,阿伏兔先生睡著後我也會幫你蓋的,禮尚往來。」
「哈哈……」
阿伏兔笑得十分勉強。看素喝醉的程度,阿伏兔估計以自己的酒量,把她喝倒然後繼續駕駛飛船應該沒問題,他放棄地抓了抓頭發,倒酒。
然後……
阿伏兔再醒來已經是第二天了。他扶著隱隱作痛的腦袋,只見坐在駕駛位上的素轉過來,雙眼亮晶晶地盯著他。
「阿伏兔先生你的酒量不錯,我們下次再找機會喝。」
「呵呵。」
阿伏兔暗自罵了一句,當然,他是罵自己傻。
千杯不醉的大小姐,這酒還是留給神威去享用吧。
阿伏兔看著依然熟睡的神威,內心生出一絲微妙的優越感。
「走到哪裡了,應該已經接近地……」
屏幕上顯示的星圖有些陌生,阿伏兔揉了揉眼睛,再看,一時靜寂。
「大小姐你走錯航線了啊啊啊啊啊——」
☆、番外一·戀愛三十題
作者有話要說:
之前說過的戀愛三十題,名為「戀愛」,好像混進了奇怪的氣氛= ̄ω ̄=
時間軸是亂的,第一人稱是第一卷的時間,其它的過去、現在、未來時間段都有
盡量避開了劇透,如果這樣還能看出什麼端倪,讓我稱贊一句你好機智
來,上正文╰(*°▽°*)╯
一·牽手
貨物輸送完畢後,升降架被拖開了一段距離。
我蹙了蹙眉,有點兒為難。
升降架到貨物艙這個距離,我跳不過去吶……
「再不走就要被發現了,你在猶豫什麼?」
神威催促著,好整以暇的笑容是赤果果的嘲笑,笑話我孱弱到這點兒距離都無法跨越。
如果我能對神威那張臉下得了手……我也打不過他,失意體前屈。
「我跳不過去。」
神威嘲笑都嘲笑過了,我又有什麼不敢承認的,正是因為我不甘心一直弱小,才和神威走到這裡的。
大概是我的硬氣——或者破罐子破摔——讓神威無奈,他裝作偷偷地撇嘴,然後伸出手,遞到我面前。
我覺得這只手上明晃晃地寫著「勉為其難拉你一把」。
我會變強的,強大到能夠折斷這只手。
我握住神威的手,微微一笑。
旅途開始。
二·親吻某處
神威喜歡親吻素的左臉——那裡有素壓上性命也要得到他認可的印記。
暴露在陽光下會現出淺淺暗色的疤痕,是為他刻下、獨屬於他的記號。
當然,一般情況下他能親到素就不錯了,沒條件挑挑揀揀。
三·玩游戲
「神威,我臉白嗎?」
「白啊,你應該是膚色最白的夜兔了吧,所以也是最怕曬的夜兔。」
「那,我美嗎?」
「嗯,貌美如花。你想說什麼?」
「我既白又美,為什麼不是歐洲人?」
四·約會
神威十歲。
「素,我們去約會吧。」
「好啊好啊,時間地點?」
神威十六歲。
「素,我們去約會吧。」
「約架可以,約會滾蛋。」
神威二十二歲。
「素,我們去約會吧。」
「出門左拐找高杉。」
五·接吻
神威不止一次地夢見他和素接吻。
不對,是和「素」。
銀月沙淡薄的冷光背景中,她將他撲倒在地,柔軟的手指摩挲過他的眼眶,劃過鼻梁,在他的嘴唇上稍作停留,最後覆蓋在平靜跳動的心髒上方。
是他的心跳先出現錯漏,還是她先吻下來的呢?飽滿的唇瓣上沾染著艷麗的血色,不由渴望吞吃入腹,小巧的舌頭伸過來,挑釁似的打轉。他的心跳他的呼吸他的神志盡數歸於她,他想沉迷下去。
然後,少女剖開他的胸膛,挖出心髒。
六·換穿對方的衣服
神威在我家蹭吃蹭喝蹭溫暖已然不是一天兩天,我不明白師父為什麼整個早飯期間都目光怪異的在我和神威身上逡巡。
就這個問題,我以嚴謹的探究精神詢問了神威。
神威眨了眨眼睛,甜甜一笑。
「你還記得我昨天穿的白色?」
「是哦,我忘了,所以呢?」
「你早上起床的時候穿了我的衣服,我只好穿你的了。」
七·cosplay
「你在做衣服嗎,素?」
「嗯,我要cos時雨。怎麼樣,我的底子還貼合形像吧?」
「你cos誰都好看,不過我建議武藏。」
「武藏?」
「裝束簡單,你用繃帶就能搞定了。」
八·逛街
我上街買菜,遠遠看見神威帶了個小女孩。
嘖,這下阿姨們的小點心要飛走了。
裝作不認識他好了。
九·和朋友消磨時間
「晉助你看,素折斷了我的傘。」
抽煙,不語。
「晉助,你看你看,素給我的錢。」
抽煙,不語。
「晉助晉助,你看,素給我的巴掌。」
磕煙鬥,好煩。
十·戴獸耳
「兔子。」
「獅子。」
「兔子。」
「獅子。」
「你們在爭什麼?」
「我和神威打賭,賭阿伏兔先生願意戴獅子耳朵的發卡還是兔子耳朵的。」
「老子都不戴啊摔!」
十一·穿娃娃裝
神威說,新的一年,送我一件新衣服。寬松的小裙子,泡泡袖,不顯胸平,不顯肚子肉。
我咬了他一口。
口感不錯。
十二·親熱
阿伏兔之所見。
十三·吃冰激凌
素抬起神威的下巴,湊上去舔掉了沾在他臉頰上開始融化的冰淇淋。
神威不敢相信素這麼主動,忐忑地觸摸素舌尖卷過的地方,慢慢紅了臉。
「素,我、我如果不小心把冰淇淋扣在臉上……」
素明媚一笑:「我就把你扔進水池裡。」
十四·性別轉換
「素,我要給你生孩子。」
十五·不同的著裝風格
「素,穿這件浴衣給我欣賞一下好不好?」
「不好。」
「那只穿木屐?」
「不要。」
「求你啦,求你了求你了!」
「……你去穿高杉的衣服,我就穿給你看。」
十六·晨起儀式
神威站在素的床前,合十手掌,默念一串詞語。
熟睡中的素似有所感,皺起眉頭裹緊被子。
神威雙手平舉,緩緩停在素的腰腹位置上方,深吸一口氣……
猛地一抓、一拽,掀掉被子。
「早上好,素。」
十七·摟抱
素睡著睡著,腰間突然多出沉甸甸的一團。
她翻了個身,把帶著夜半涼意的神威抱進懷裡。
這樣,應該能安心睡著了吧。
十八·一起做某事
今天的吉原可以見到天空。
吉原最高的那棟華麗建築在修繕,大型物料需直接以機械從地面垂下,於是才打開了天頂。
神威坐在一處陰涼僻靜的飛檐上,膝上睡著蜷成一團的素。
時間悄悄溜走,檐下漏出幾束陽光,神威撐開傘,遮在素身上。陽光一點點偏斜,傘一點點挪動,始終把素嚴密保護在陰影之中。
晴朗的天空,清爽的微風,佳人在臥,偷一縷閑。
十九·正裝
「素,我穿西裝好看嗎?」
「帥。」
「那你幫我打領帶。」
「我不會啊。」
「我教你。」
「以我辮頭發的水准,不怕我打成死結?」
「只要是素打的,打成蝴蝶結我也戴哦。」
二十·跳舞
在你的手心跳舞,直到迎來破滅。
二十一·做飯
神威討厭做飯,那會讓他想起母親和妹妹,想起昔日軟弱的自己。
素知道,所以從來沒提過要求。
其實素希望的話,他很樂意做給她吃的。
二十二·並肩戰鬥
阿伏兔表示針對兩只瘋魔兔,這個詞應拆分為「並肩」和「戰鬥」使用。
二十三·爭吵
神威以為11歲那年的分歧,會是他和素之間唯一的爭吵。
二十四·和好
同樣,他以為那會是他唯一一次退讓。
二十五·凝視彼此的眼睛
我喜歡神威的眼睛,清澈的蔚藍色毫無陰霾,訴說著對強者鮮血的渴望。
凝視他的眼睛,我能看到自己。
凝視我的眼睛,神威看到的,又會是什麼呢?
二十六·結婚
「素,你想要什麼樣的結婚對像?」
「成熟穩重,會照顧人,認真工作,責任心強。」
「聽起來這麼熟悉,是我的錯覺嗎?」
「嘛,其實都無所謂啦,我有想要結婚的對像。」
「誰!」
「時雨啊,我,要和時雨結婚。」
二十七·其中一人的生日
「素,你還記得我說過,我比你小366天嗎?」
「當然記得。你是想說地球上1年365天,我們的生日只相差一天嗎?」
「不對哦,地球上的某些年份1年是366天,我出生的那一年剛好就是,所以按照地球的時間,我們是同一天生日吶。」
「好巧,我們來……喝酒慶祝一下?」
二十八·做些滑稽的事情
神威趁素熟睡,給素扎了滿頭小辮兒。
素睡醒後直接出門了。
二十九·做些甜蜜的事情
素回來後,神威主動奉上畫筆,仰起頭方便素塗鴉。
素咬牙切齒下不去手,狠狠揉捏他的臉頰。
三十·做些熱辣的事情
「素,一直烤魚要吃吐了,我把那三只小鳥抓來吃好嗎?我之前看到它們了。」
「那麼小的鳥,身上都沒肉,我們三個人不好分,你想換個口味的話,吃兔子威吧。」
「那麼胖的鳥,身上還沒肉?我們一人一只,吃兔子威才不好分。素過分偏愛小明,我和兔子威會吃醋的。」
「兔子威你吃醋了嗎?你看它搖耳朵呢。」
「它哪裡會像我那樣機智地使用耳朵,所以給它換個名字嘛。」
「是哦,靈魂本體都不見了的說。但是你要養它嗎?一旦取了名字,就會產生意義了。」
「你不養嗎?」
「我?我傾向於吃了它哦。畢竟是被你靈魂附著過的小兔子,不知道會不會變得好吃一點?」
「啊,素你想嘗我的味道是麼,好吧好吧,我們來愉快地吃了它。」
☆、S 31
「放心啦,我沒有走錯航線。」
素歪過頭掩住耳朵,躲避阿伏兔的驚呼。她按下控制台上的幾個按鈕,調出一份航線圖,在屏幕上放大。
「從鳳仙老板那裡傳過來的航線圖,指向了一個黑不溜秋的星球,阿伏兔先生認識嗎?」
「不,沒見過。」
「一起傳過來的還有鳳仙老板的指令,說是他年事已高,擔任第七師團團長力有不逮,現在想把衣缽傳給徒弟。可他有兩個徒弟,也都很優秀,他不好取舍,於是他想出了一個不偏不倚的方法,挑選了一處試煉場,完成他的考驗的那一個,就會成為下一任第七師團團長。」
「這是鳳仙大人的原話?」
聽著怎麼這麼怪異呢。
「不,前面是我用邏輯進行的合理展開,在試煉場完成考驗的人會繼任第七師團團長,這一句是鳳仙老板的原話。」
「……」
哪裡有邏輯了?哪裡合理了?鳳仙大人是這麼有責任心的師傅嗎?
「老頭子要墮落在溫柔鄉裡,就讓他去腐朽吧。」
背後忽然有神威插話,素轉過椅子,關切道:「你還好嗎?」
「不好。」
神威垂著頭,腳步虛浮地飄到素身邊,抱住她掛到她身上。素莞爾,揉了揉神威的腦袋,調整坐姿讓神威趴得舒服點兒。
「這個地方是那個廢物提供的吧,鳳仙老板才沒有特意遴選地點的閑情逸致。」
「嗯,我查了一下,這片區域曾是『千鳥』的活躍地帶,想來千夏應該熟悉。搶占了地利,看來他很清楚自己的斤兩。」
「但他搞不清自己的定位,否則就不會惹人嫌地亂竄。」
「嘛,人家也是有追求的,雖然和你的不一樣,你也要尊重別人和你不一樣的權利。」
「素其實才不在意那種家伙,想說的是自己吧。」神威不滿的哼了兩聲,「那麼重要的事情我都讓給你決定了,還念念不忘。」
「那本來就是我自己的事情吧?」
素伸手就近在神威腰上掐了一下,手感硬邦邦的遠不如臉頰,她改道想去捏神威的臉,卻被神威提前一步,報復性地也掐了她的腰。
「素是我的,素的事就是我的事,我有權力決定。」
神威一邊大言不慚,一邊很是回味地又一次掐上素柔軟的腰肢。
素凌厲地拍掉神威的惡爪,獰笑道:「你還上癮了,當我不知道你酒已經醒了,根本就不難受是不是?」
「哦?」神威抬起頭,蔚藍的眼睛清澈明亮,又帶著幾分故意為之的委屈,「我怎麼不難受,我難受死了,素欺負我。」
「哈、哈、哈,這個笑話真好笑。」
早已被忽略到角落的阿伏兔麻木地表示,兩位大爺,能先說完第七師團團長這件正事再開打嗎?
悠閑愉快的航行時光是短暫的。
阿伏兔駕駛飛船抵達指定星球指定地點時,那裡已經停著一艘飛船。不同於神威因私事開出來的小型飛船,那是一艘宇宙戰艦。
千夏率領近百個夜兔,迎接了神威他們的到來。
「旅程還順利嗎,神威?想必你出馬,定是收獲頗豐。」
「當然,素給我烤了一只兔子呢。」
千夏向神威搭話時就沒有期待友好回應,但神威的回答也太不著邊際。
「……是嗎,大小姐的手藝一定很值得信賴。」
「怎麼傳開了啊,阿伏兔先生。」
素扶額,阿伏兔稱呼她「大小姐」她還算習慣,可從千夏口中聽到這個稱呼令她很是別扭。
千夏以為素是不好意思,微笑著打趣:「大小姐的稱號已經完全在第七師團傳開了,大家都很好奇,希望能一睹大小姐的風采。」
「哦,是嗎?」
神威倏地揚起嘴角,眯起眼睛笑容一片燦爛。
千夏頓了頓,不再談論素的話題。眾人聚集在這裡為的是第七師團的歸屬,神威的個人感情不在計較範圍。他想和神威搞好關系不假,卻沒打算將他辛辛苦苦經營的一切拱手讓給神威。不管神威是有底氣還是盲目自信,這般不配合不留余地,沒辦法正常交談他也只好作罷。
如果阿伏兔知道千夏心中的想法,又要愁眉苦臉了。他希望以盡量溫和、減少死亡的方式來進行這場考驗,千夏的誤會卻只會令衝突升級。
千夏認為已經到了明面上爭奪第七師團的時候,雙方都沒必要再遮遮掩掩。他不知道神威從來都沒遮掩過。
他以為神威覺得勝券在握,於是避而不談、故意用素搪塞話題。他不知道神威真不是故意的,神威本來就三句話不離素。神威會拿素的事情用於給人添堵?他太看得起自己。
千夏覺得神威從前的視而不見還能解釋為性格問題的話,近幾次同他交談則絕對是明晃晃的看不起他了。千夏不知道是因為素在旁邊,神威才肯勉強和他說上兩句話,至於看不起一事——他終於感覺對了,神威的確看不起他。
其實,如果千夏能近距離與有素陪伴的神威接觸一天,這些誤會大約就不會產生了。千夏在以前有限的接觸中,對神威的認知本就是片面的,素和神威在吉原停留的幾天中,他們只在鳳仙面前打過照面。千夏根本沒有機會正確認識現在的神威,第七師團爭奪戰就拉開了序幕。
千夏原本只想通過考驗摘取第七師團這顆碩果,他沒打算趕盡殺絕,甚至沒打算苛待神威。可神威若不留余地,面對神威的戰鬥力,他也只能壓上全部實力了。
不起眼的誤會即將導向截然不同的結果。
然而,誰又能說得清楚,這一切是不是盡在鳳仙掌握呢?
「鳳仙大人的命令下得緊急,讓你們途中改道,也沒能返航補給做准備,我們來的時候帶了充足的物資,一會兒你們去看一看,可以隨便拿需要的。」
千夏作出決定後也不再與神威浪費口舌,簡單交待過後,便換由部下為神威詳細介紹情況。
神威讓阿伏兔去搬物資,自己和素坐下解讀到手的信息。
這顆黑色的行星沒有名字。既沒有宇宙公認的命名,也沒有類似「狩獵場」那樣的俗稱。通體黑色是星球的地質原因,這個星球其實是一塊完整的黑色石頭。雖然體積巨大,它始終只是一塊光禿禿的石頭,沒有水源,沒有植被,幾乎萬物不存,除了一種生物。
這種生物外形酷似地球上的螞蟻,體型小到三、五釐米,大到三、五米不等,名為「玲瓏獸」。玲瓏獸只生存在特定岩石中,以酸性毒液腐蝕岩石作為食物。它們雖然外形似蟻類,卻有著一般魔獸都無法比擬的高超智商,然而這還不是「玲瓏」這個美麗名字的真正來源。
玲瓏獸的腦袋內部,以一定的幾率,會生出玲瓏珠。玲瓏珠處理過後光彩絢麗,是受到宇宙普遍追捧的昂貴寶石。
玲瓏獸聰明狡猾,有毒液傍身戰鬥力亦不俗,加之玲瓏珠出產率低,其價值在黑市也是高居前列,並連年攀升。
鳳仙出的考驗題目便是將最大的玲瓏珠交到他手上的人,即可從他手上繼承第七師團。
「我聽說玲瓏獸需要百萬立方米級的致密岩石體才能築巢,這顆行星的玲瓏珠資源若能合理開采,估計能換回與這顆星球等大的金子。千夏竟然舍得拿出來,我都替他心疼呢。」
素惋惜地「嘖」了一聲。
「你想要的話,我回頭把這顆行星送給你,用我們的名字命名。」
神威笑眯眯的說著,東西送得毫無壓力。
素設想了一下,名為「神威素星」或者「素神威星」的地方,黑色的石頭上光禿禿的只有裡面一個螞蟻窩,搓了搓手臂干脆地拒絕。
「千夏會拿出來,就代表玲瓏珠的開采是有問題的吧?否則有這些錢,他完全可以另立門戶,不用整天忍耐礙眼的你。」
「好過分啊,素。誰知到他是不是連螞蟻都踩不死,沒本事開采而已。」
「那些還是次要的,你注意到了吧?千夏的變化。」
「他一直自以為是地對我釋放憐憫呢,我到底哪裡看起來可憐了。」神威攤開手,不屑地笑了一聲,「我管他想干什麼,之前只能看素大展拳腳,現在機會送上門,我要玩到盡興。」
「你要自己進玲瓏獸的地下巢穴?」
「嗯。鳳仙老板說的是把『最大』的玲瓏珠『交到他手上』,所以尋找玲瓏珠的過程並不重要不是嗎?我一個人就夠了。」
「這點我懂,要靠碰運氣來尋找的話,我們三個人怎麼也比不上近百人的效率。因為我不屬於第七師團,你不想帶上我的話,好歹讓阿伏兔先生一起,萬一有突發情況,也好有個照應。畢竟除了鳳仙老板的考題,所有信息都是千夏給的,不能保證准確性。」
「放心啦,這裡又沒有兔子可變,一塊黑石頭上也不會有阿爾塔納流動,其它情況我能處理。況且我不想帶上素才不是第七師團的原因。」
神威握住素的雙手,擎到唇邊。
「螞蟻殺起來粘液很討厭,會弄髒的,你不用親自下去。我會把最美的玲瓏珠捧到你面前。」
作者有話要說:
鳳仙要玲瓏珠干什麼?以裝點吉原的名義送給日輪
☆、S 32
「喂喂,聽到了嗎?」
神威捏著一粒豆子大小的通訊器試音,素坐在他身邊,拿下耳朵裡同樣的豆子,搖了搖頭。
「誒?」神威露出驚奇的表情,然後笑眯眯地湊近,下巴抵著素的肩膀,聲音甜甜地跟素咬耳朵,「這下聽見了嗎?」
素抬手摸了摸神威的腦袋,順便在他臉上捏了一把,讓他到一邊去玩。
對面千夏陣營的夜兔們投來各式各樣的目光,阿伏兔埋頭干活,心裡小小地為那些同族們哀嘆。
出息,就這種程度,有什麼好圍觀的。
神威絲毫沒有被圍觀的自覺,素讓他把腦袋挪開,他就繼續挨近了些,勾手搭在素另一邊肩膀上,一副好兄弟不分你我何須計較的模樣。
「你說話我倒是能聽見,是我邊麥克風有問題還是你那個的耳機有問題?」
「不知道,這東西我第一次用,看著也不太好拆,找千夏換一套吧。」
「你不會修啊。」
神威語調帶著遺憾,臉上卻是「你終於不會修哈哈哈哈」的愉快笑容。
「傘毫無疑問我是會修的,槍的話,基本上也沒問題,憑感覺我能簡單修一下飛船,注意是憑感覺哦,真的是憑感覺哦,除此之外,我就只擅長修理人了。你有什麼指教?」
素眯起眼睛巧笑嫣然,神威對她刺過來的殺氣面不改色,豎起手指糾正道:「素擅長修理的明明只有我。」
素沒說話。
阿伏兔腹誹:為什麼要說得這麼驕傲,沒人會把被大小姐收拾當做一項榮譽和你搶好嗎。
「你才懶得修理我以外的人,對別人只算得上是殺意作祟的打架而已。而任勞任怨地讓素修理的也只有我、更只能是我。你說呢,素?」
神威的說法已經完全偷換了「修理」的概念,素卻出人(阿伏兔)意料地沒有反駁,而是點頭作出肯定。
「我不為你操心還能操心誰?喜歡惹事就喜歡惹事,我又沒有阻止你,扯什麼任勞任怨。說吧,想干什麼?」
神威被戳穿另有所圖也不見羞赧,眯起眼睛甜甜一笑,把自己手中的通訊器放進素手心,和她的交換。這樣一來,神威拿到的通訊器麥克風正常,可以將他的聲音傳入素的耳朵,素這邊卻無法做出回應。神威是想單方面將他的話語傳遞給素,一星半點兒也不讓素插手幫忙了。
「你呀,要單獨行動大鬧一場也就算了,話都不聽人說,怕我一路吐槽你嗎?」
素屈指敲了敲神威的額頭,他很乖地伏在素肩上,作逆來順受狀。
素好笑地搖了搖頭,莞爾道:「嘛,反正你從小就一肚子壞水,倒是不怕你拿不出鬼主意。左右禍害的人不是我,我無所謂嘍,你想讓我單單看著,我就只用看的好了。」
神威連連點頭贊同。
素放下神威換給她的通訊器,拿過神威手裡的,嵌進紐扣大小的攝像機中。她對著神威打開攝像機,與之關聯的電腦上立即顯示出神威放大的臉。
素伸手捏住神威軟軟的臉頰,說:「來,睜大眼睛,笑一個。」
神威依言照辦,素迅速截屏保存。見狀神威也不甘落後,握住素的手將攝像機拿遠,親親昵昵地和素頭挨頭,連截四五張圖片。
不遠處的千夏正在向傘中裝填彈藥,隨便抬頭一看,正望見神威和素玩得不亦樂乎。
又是這樣,一個兩個都是,一次又一次,究竟要多不把他當回事、要把他踩低到什麼地步才夠!
算了,何必計較這些,他會用結果來證明自己,也只有以勝利打他們一個響亮的耳光,才能證明他的努力。即使不善武力,他也是堂堂正正的夜兔。
千夏自顧自地發奮,神威和素的攝像機之爭則進行到了下一階段。
攝像機只有紐扣大小,背面帶著一個小夾子方便固定。素捏著攝像機在指尖轉了轉,視線掃過神威的衣領,辮子和呆毛,霎時有了主意。
素的眉眼一彎,神威就讀出了端倪,呆毛不堪重負似的折倒,戰栗地抖了抖。素還沒伸手,神威就「嗖」的一下抱頭跳開。
「你還說我!你才是從小一肚子壞水!」
事關他寶貝的頭發,而且是寶貝的頭發中最難能可貴、從來沒有被素的魔爪蹂(= =)躪得手過、自帶靈性、甚至能跟隨靈魂反應到兔子身上的那一縷,神威對素打得歪主意非常抗拒。
素撇撇嘴,「切」了一聲,然後攤開手面露無辜的微笑。
「我不明白你在說什麼。這機器不能像亞連·沃克的蒂姆恰比或者黑色教團的魔偶一樣,會飛行並自行選擇合適的角度拍攝,所以只有掛你身上嘍。為了方便你用麥克風,還是衣領處最合適,要不要我幫你戴上?」
「我才是不明白你在說什麼……」
神威對素的「引經據典」不感興趣,很顯然她是被揭穿之後在胡亂掩飾,但素說要親手幫他把攝像機戴到衣領,這個邀請對神威很有誘惑力。
神威在素騙他往槍口上撞、和素羞於陰謀被揭穿、稍作彌補以堵上他的嘴這兩者之間衡量了一番,繼續抱著頭,小心地踱回素身邊。
素抬手拭了拭眼角並不存在的眼淚,戚然道:「我自認為是個開明的長輩,沒有把你往傳統路子上教養,為什麼你把頭發當性命一樣寶貝,還比女孩子更甚?你不是說任勞任怨讓我修理的嗎?」
第一搬出神威無可奈何的年齡壓制,第二挑明神威討厭她記掛的男女之別,第三再次曲解「修理」的含義,素對自己的挑釁還算滿意,神威卻對她的激將毫不買賬,完全沒有放松警惕的意思。
「夜兔最古老的傳統也沒有要求女孩子要把頭發當做性命一樣寶貝。我姓神,還好不是黑發,正因為是男人更珍惜比女孩子還優秀的頭發,這樣會讓素感到為難嗎?」
神威表情平靜,沒有嬉笑的偽裝,沒有博取心軟的刻意示弱,仿佛最日常不過,卻是最異常不過。
素的心被狠狠撓了一爪,猛地揪成一團。她的腦海出現短暫的空白,回想不出她怎麼、她為什麼要把事情弄壞到這個地步。
神威厭惡自己的家族,准確的說、是厭惡自己的父親星海坊主。其中固然有當初「弒親」的因素在,但作為廝殺對像而論,星海坊主之於神威,更多地扮演著必須排除的障礙一角。神威對父親的厭惡終歸不能摒除母親的身影,除了彙錢就不懂照顧母親的那個男人,是毀掉母親的罪魁禍首。
素在背後全程見證了神威的「弒親」行動,對他這段過去也算了如指掌。比起母親喜歡的「神威」一名,偏向父親的「姓神」的說法,從根源上就不符合神威的情感。更何況「還好不是黑發」什麼的,明晃晃地指向神威厭惡的血緣,簡直就是讓他自己打自己的臉。
神威的平靜讓素的心髒每一次跳動都在疼痛。她沒弄明白為什麼自己那會兒缺根筋,竟粗心到大大咧咧地踩上神威的雷區,一時也不知該說些什麼挽回,咬著嘴唇不安地嚅嚅。
「我沒有非議你的意思,你喜歡就可以了,我沒有意見。嗯……你的頭發的確比女孩子還秀麗,哦我個人覺得秀麗比較貼切,你喜歡優秀這個詞還是用優秀……我、嗯,我……對——」
素要說「對不起」,神威一急,上手捂住她的嘴。
神威長呼一口氣,面部肌肉松動,駭人的平靜冰雪消融般散去。他空閑的手撓了撓腦袋,眉眼露出些生澀的笑意。
「嚇到你了嗎?呀,原來騙過你也不是特別困難的事情。我沒有生氣啦,怎麼會因為這種微不足道的事情生素的氣呢,啊不對,我無論如何都不會生素的氣呢。我只是覺得素用激將的樣子很可愛,心血來潮而已,素才是,不要生我的氣嘛。」
神威靦腆地認錯,手心壓在素的嘴唇上,暴露出心髒快速跳動的節奏。
素驚疑不定地拿開神威的手,想把受到驚嚇的委屈化作怒火給神威一記手刀,心中卻仍忐忑那驚人的平靜並非演技,眼下才是神威為了安撫她作出的另行演繹。
神威見她猶豫,找回平時的微笑,蔚藍的眼睛亮閃閃地眨了眨。
「素不生氣的話,就親我一下吧,就當是……誓約勝利之吻?」
素放心了,一把摔了神威的手,氣呼呼地走開。
神威笑著甩了甩手。他怎麼那麼蠢,堵嘴這種活計竟然用手。嗯,這可是壞毛病,得改。
神威沒有說謊,他並非生氣,不是為了安慰素說著好聽的。然而他也沒有完全說實話,他的心血來潮可不是覺得素的激將可愛——當然素假哭的傷心模樣是很可愛,那是另外一回事——他明白素話中的一二三,年齡的梗,青梅竹馬那麼多年,和「讀數少」一樣翻著花樣玩過太多遍,在「修理」的字眼上咬文嚼字,這些他都無所謂,唯有性別問題……
素的意圖不是開他太女孩子氣的玩笑,而是引出他曾重點向她強調過的、不因性別而區別對待一事,這點他懂。他的確不希望素拘泥於女性的身份,自己給自己套上干枯乏味的枷鎖,限制她的強大,可那是武力上啊!是武力!只要是能夠痛快戰鬥的強大對手,誰管是男是女。但不區別對待男女的武力值,和男女之間毫無區別可是大相徑庭好嗎!
先前被他「占便宜」,素像模像樣地修理他,他還沒覺察出什麼。後來素對兔子殼裡的他不加設防,勉強也可說素只拿他當兔子看。可一樁樁一件件積累下來,他的疑惑終於在這裡尋到突破口,答案卻令他心中冒出說不清楚的苦悶,直接導致他失言嚇壞了素。
素用把他當作女孩子區別對待來挑釁他,正反映出素心中沒有區分他們二人的意識。他本該歡喜素拿他當做她自己一樣對待,可一想到素對他的認知根本沒有打上「異性」、「男人」這些標簽,神威簡直想拎著耳朵把三年前灌輸素「無差別」思想的自己扔出去。
喜歡素?
神威搖頭,他對她的感情絕不是那種膚淺的東西。
那為什麼一明了緣由,就迫切地想要計較?
神威按捺著焦慮思考,擺正素的觀念,讓她認識到他們有所不同,然後又能怎麼樣嗎?
素是愉快地接受?或者落寞地疏遠?
「神威。」
神威沒有理出頭緒,他微笑著抬頭,素橫眉怒目,氣呼呼地回到他身前。
「你對黑發有意見?」
神威點頭。
「但我喜歡素的頭發。」
神威挽起素的一縷長發繞進手指間。
「我喜歡素的顏色。」
蔚藍的眼睛閃爍起異常明亮的光彩。
素准備好的冷言冷語統統夭折在肚子裡,她扁了扁嘴,最終重重地「哼」了一聲,撇開頭凌然道:「我不生氣了。」
神威的思緒飄搖太遠,一時沒反應過來素說她不生氣了代表著什麼。他點點頭,輕聲說:「嗯,不生氣了就好。」
素面露懷疑,目光在神威身上轉過一圈,選擇相信神威這是篤信她會妥協的表現。素抬手撥開神威額前的碎發,印下一吻。
「喏,你要的誓約勝利之吻。」
神威怔了怔,張開雙臂擁抱素,明朗地笑了起來。
他凝望素的背影從來只為一個目的,其它的,都不重要。
早在神威抱頭抵抗之時就溜走的阿伏兔遠遠觀望著,氣氛時而歡快時而沉重,一會兒吵架一會兒呆萌。他扯起嘴角笑了笑,啊,還好大叔跑得快。
作者有話要說:
我究竟扯什麼扯了一章_(:3」∠)_
我對神威家的事情是這樣理解的:星海坊主負責打怪掙錢,是主外、雖然也照顧家庭,但對家庭不夠細致的那種類型,看年輕時的星海坊主以及奉子成婚,星海坊主對家的心理准備可能不夠充分,表現在後來就是神威母親常年生病他依然以打怪掙錢為主,當然總得有人去掙錢,但是在幼年神威看來是很忽視母親的行為,他覺得母親的衰弱是星海坊主的錯。當然神威決定弒親還是因為骨子裡好鬥,所以年幼的神樂認為他才是毀掉他們家的罪魁禍首,經歷不同看法不同。其實都是夜兔,星海坊主為了家人也很努力了,而且人家知道自責。講真,夜兔們有遺憾,要怪就該怪自己要打架,有本事學人家小神樂抵抗本能啊
以上純屬個人看法,若被打臉……反正我也習慣了︿( ̄︶ ̄)︿
☆、S 33
玲瓏獸的巢穴深入黑色星體內部,因直接以岩體為食無需外出,故而星體表面並無明顯的洞口。千夏在神威的見證下,用儀器探測出一處岩層薄弱的地方,強行炸開一個入口,露出向下蜿蜒的幽暗洞穴。洞穴內的空氣不算新鮮,混合著硝煙的氣流散發出酸腐刺鼻的味道。千夏一行人紛紛戴上事先准備好的面罩。
神威扇了扇鼻子前端的空氣,本想問素要一卷藥水浸泡過的繃帶,又記起他自己跟素說要一個人玩到盡興,便打消了主意。千夏提供了美妙的舞台,一點兒也不借助素的力量,漂漂亮亮地表演給她看,才好讓素清晰地了解他這些年的長進呢。重逢以來的主要事跡只有打了一架和變成賣萌的小兔子,還沒能身體力行地告訴素,他也是個可靠的男人了。
素原本已經從隨身攜帶的小包裡摸出了一卷繃帶,卻不見神威回頭,確定他要嚴格意義上的單槍匹馬大鬧一場,她不由莞爾,把繃帶扔回包裡。
千夏人多,禮讓神威先走,神威坦然接受。盡管沒有聲音輸入,神威還是裝模作樣地從別在衣領的「紐扣」上連了一根耳機線。他回身對素揮揮手,指了指塞在耳朵裡的耳機,步伐輕快地走下洞口。
素和阿伏兔回到戰艦上接通信號。攝像機和通訊器使用的系統和信號都來自戰艦,雖然是千夏帶來的,但總歸是第七師團的東西,不需要太多講究。千夏留在外面的一半人馬也回到了戰艦上,千夏帶了人手不需要與他們實時通訊,他們一時無所事事,一個兩個便暗暗觀望素和阿伏兔,順便也眼巴巴地觀望小小的電腦屏幕上神威傳回的影像。
玲瓏獸形似蟻類,所築巢穴也與蟻穴類似,洞內彎彎繞繞縱橫交錯,且不僅僅限於近地表層,而是越向下越錯綜復雜。好在洞穴的道路還算寬敞,大約是方便體型巨大的玲瓏獸通行,神威走著十分順暢。
神威隨性地向前走,走著走著,走出岔口到達一個彙聚的結點時,幾乎同時地,千夏走了出來。
千夏的表情微微一變,顯然也沒想到這麼快就又遇見神威。他帶入地下洞穴的四五十號夜兔不知去了哪裡,此時都沒有跟在他身邊,神威動動手就能輕松滅了他。千夏沒停下來打招呼,前方只有彙聚的一條道路,他毫不猶豫地調轉方向,沿來路返回。
神威捏著下巴想了想,甩手跟了上去。
玲瓏獸在巢穴內的行動不需要借助光線,地下洞穴內也沒有什麼自行發光的物質,神威和千夏都帶著燈光照明,所以神威很快就追上了千夏。千夏縱然有心熄了燈光,這段路上卻沒有能讓他適時躲藏的岔口,況且實力差距擺在那裡,他的隱蔽能不能騙過神威還是兩說。
眼見神威不緊不慢地跟在後面,千夏只好停了下來。
「你不去找玲瓏獸,跟著我有什麼用?難道我看上去像運氣好、低頭就撿玲瓏珠的人嗎?」
千夏說著,從地上的碎岩石中撿了一塊趁手的,手指繃緊彈向神威。神威揮手接住,掌心一碾,指縫裡漏下一蓬粉末。
「你運氣好不好不重要,我覺得你腦袋不太好。」神威歪頭輕敲腦殼,聲音爽朗,「你特意單獨行動,不就是有陰謀?我好奇以你的水准能做到什麼不入流的程度,我主動給你提供施展陰謀的機會,還不好嗎?我這是光明正大地用陽謀哦,對吧,素?」
地面之上、戰艦之內的素「呵呵」兩聲,斜了斜眼。陽謀個鬼哦,單純是覺得跟蹤千夏能更快有架可打吧。
誠然,千夏撇開下屬單獨行動,的確是他計劃好的一環,應神威所言是「陰謀」也不為過。可他的計劃尚未實施,卻是先一步遇上神威,此時真有點兒有苦說不出,還更要小心不能暴露、破壞整個計劃。
千夏不想和神威多做糾纏,繼續前進,走到一處分岔的結點,立即停下休息。
千夏的模樣是打定了主意要等神威先離開,他人多勢眾,真要拼概率,他耗得起時間神威耗不起。
然而,神威比千夏還要氣定神閑。他在前方三個岔口悠閑地踱來踱去,不時選擇一條向前打探幾步。他仿佛在千夏身上放了監視器,每每等千夏以為他走遠了,正要起身行動,他就時機精准地重新返回,還很是無辜地笑著說「前面是死路呢」。
留在戰艦上的千夏部下們本是側面觀望,有一個膽子大的,慢慢挪騰到素和阿伏兔身後偷看屏幕,見素和阿伏兔都不予理會,他們一個兩個都聚了過去。起初他們還有偷看的自覺,一個一個貓著腰,把自己前面的人當做遮蔽物,最前面的是那個膽子大的不用管,等看到神威三番兩次拿千夏開涮,一個個不由怒目圓睜,殺氣直壓屏幕。
素把背後黑壓壓的人群當空氣,阿伏兔在背著素的一側對身後的同族擺了擺手。他覺得這些可憐的家伙再不趁早開溜,要鬧么蛾子的就不止屏幕裡面的神威了。
素忽然笑了,膝蓋疊起右手撐起臉頰,對倒著出現神威半張臉的屏幕說:「好啊。」
神威的步子頓了頓,在一個路口停了下來。他望著被黑暗吞沒的道路,眯起眼睛露出微笑。他捏著衣領上的紐扣攝像機倒轉向自己,柔聲問道:「素,我走這條路好嗎?」
素的「好啊」並沒有傳進神威耳朵,但神威知道素會說好。他還知道素會好整以暇地笑著,對他直覺感知到的危險充滿期待。
神威沒有再理會千夏,他仿佛不知道這裡還有一個人,徑自整理衣領擺正攝像機,大步邁出,很快就消失得無影無蹤。照明的燈光和曾有一人停留的氣息被黑暗不聲不響地蠶食,了無痕跡。
被神威拋在屏幕無法顯示的後方、終於得以自由行動的千夏看著神威消失的路口,猶豫片刻,最終走向另一條岔路。
神威的直覺對危險氣息一向靈敏,他跟著感覺走過幾個小的岔口,果然遇上了玲瓏獸。
高逾兩米的黑褐色生物幾乎就是一只大型的螞蟻,神威突然出現時,它正在吐出毒液腐蝕岩壁。進食被打斷,闖入的還是陌生生物,玲瓏獸憤怒地揚起頭,露出巨大的口器。
玲瓏獸的毒液蓄勢待發,已經可以看到即將沿著口器尖端激射而出的液滴。神威飛起一腳,像征性地用了三分力道,打算實驗玲瓏獸的外殼硬度及毒液以外的戰鬥能力,卻不料這一腳竟直接踢爆了玲瓏獸的頭部。
神威忙不迭地跳開,避免被破碎的腦袋沾染,至於已經弄髒的靴子,出去見素之前扔掉就是。他從仍在抽搐的玲瓏獸身上卸下一條腿,戳著黏糊糊的腦袋殘骸一番攪拌。這只玲瓏獸的腦袋直徑有半米以上,神威不講章法的一通亂打,還真就讓他瞎貓碰上死耗子,很快就撈了一顆豌豆大小的圓珠出來。
「這麼小……」
神威嫌棄地又卸玲瓏獸一條腿,來回劃拉那顆「豌豆」,直到在地上蹭干淨才撿起來。
這顆珠子不是完全規則的球體,通體清澈透明,在燈光下透射出五彩斑斕的絢麗光輝,灑在岩壁上映得岩壁如同琉璃。大約是未經處理的緣故,神威覺得它美則美矣,卻缺少幾分靈動,要作為位列整個宇宙榜單前三的寶石,目前的狀態還不夠看。
神威將珠子捏在指尖,變換著照明燈光的方向展示給素看。他問素喜不喜歡,末了隱隱得意地說:「素有沒有覺得玲瓏珠還不如我的眼睛漂亮?比起這種小玩意兒,素當然是更喜歡我的眼睛呢。」
素聽著神威像個不肯讓出糖果的小孩子一樣搶奪喜愛的話語,哧哧笑起來。這粒「豌豆」當然比不上神威的眼睛漂亮,她在驚訝神威的好運氣,注意力根本就沒放在玲瓏珠所謂的美貌上。
神威似乎聽到了素更喜歡他眼睛的保證,滿足地收起玲瓏珠,繼續前進。
隨著深入巢穴內部,神威接連找到了三只玲瓏獸,並以神奇的運氣一一從它們頭部挖出了玲瓏珠。
四顆珠子大小不一,最大的一顆有葡萄大小,最小的便是那顆豌豆,成色上倒是相錯無幾。神威回憶先後被他爆頭的幾只玲瓏獸,總結出一個規律。
「殼越硬的家伙,腦袋裡的玲瓏珠就越大,螞蟻本身的體型倒是其次。殼的硬度幾乎就是那些螞蟻的戰鬥力,所以也可以說戰鬥力越強,玲瓏珠就越大。這麼一來找最大的玲瓏珠就要去打最強的家伙,雖然省事是很好,可總覺得哪裡不對勁。你說呢,素?讓我預感等在前方伺機而動的,這不是這種程度的東西,而且這麼長時間過去,仍然不見千夏的動靜。嗯,下一步先做什麼好呢……」
神威上下拋動幾顆玲瓏珠,燈光時斷時續地穿過珠子,琉璃般的光影在岩壁上跳躍變幻。斑斕的色彩中倏忽閃滅一道白影,神威手中的玲瓏珠剩下三顆,那顆「豌豆」碎成了齏粉。
神威稍微收斂他的漫不經心,聲音染上些許鼓動自己的興奮。
「出來吧,我看到你了。」
神威一邊說著,一邊朝那抹白影藏身的角落靠近。
「白色的玲瓏獸,原來玲瓏獸是分顏色的嗎?或者是得了白化病的玲瓏獸?嘛,什麼東西都無所謂……」
「你才有白化病!年輕人,說話留點口德,要知道天理輪回,報應不爽,咳咳。」
一只巴掌大的玲瓏獸從角落走了出來,通體玉白,一條前腿拄了一根小小的拐杖頗有姿態,僅憑看也能知道和之前出現的不在一個等級。
神威驚奇地睜大眼睛。他說讓對方出來,其實也就是順口說說,並沒有期待對方真的能聽懂,不想這只玲瓏獸不僅能交流,神威覺得它若能長一綹胡須,這家伙還要扮作仙風道骨的白胡子老頭吧,一條腿拄拐杖一條腿捋胡須,還能剩下四條腿走路。
神威一時間想笑,卻不知該先笑「年輕人」,還是「天理輪回,報應不爽」。他想了想,露出另一種微笑。有這個白胡子老頭、哦不對,拄拐杖螞蟻帶路,叩擊他心髒的影子,也該從幕布後露出尾巴了吧。
————情人節小劇場————
情人節第一幕第一場
神威:「素,你知道今天在地球上是什麼日子嗎?」
素:「不知道。」
情人節第一幕第二場
神威:「素,你知道今天在地球上是情人節嗎?」
素:「不知道。」
神威:「你都知道地球的傳說故事裡月亮上住著仙人仙人有只會搗藥的兔子,卻不知道情人節嗎?」
素:「你有意見?」
情人節第一幕第三場
神威:「素,你知道今天是情人節嗎?不知道也沒關系我現在告訴你你不就知道了麼。」
素:「哦。」
神威:「今天是情人節哦。」
素:「哦。」
神威:「今天是情人節……」
素:「然後?。」
神威:「情人節……」
素:「節?。」
情人節第一幕第四場
神威:「素,今天是情人節呢。」
素:「情人節!我的時雨有情人節限定!」
巧克力第一幕第一場
神威:「啊!素,你在做巧克力嗎?」
素:「不是啊,我在cos做巧克力的時雨。」
巧克力第一幕第二場
神威:「素,你在做巧克力嗎?」
素:「不,不是巧克力,是散發巧克力味道的試劑。」
神威:「用……途呢?」
素:「吃巧克力會死。」
討要巧克力第二幕第一場
神威送給素一盒巧克力:「你的巧克力。」
素:「謝謝。」
神威伸出手:「我的巧克力呢?」
素晃了晃手中的巧克力:「我的巧克力。」
克服困難討要巧克力第二幕第二場
神威拿出一盒巧克力從素眼前晃過:「我的巧克力。」
素伸出手:「我的巧克力。」
神威乖乖交出巧克力:「你的巧克力。」
千辛萬苦討要巧克力第二幕第三場
神威:「素,兔子太孤單會死的,給我巧克力。」
素:「夜兔太孤單會死人的,巧克力沒有。」
比巧克力更好的第二幕第四場
神威蔚藍的眼睛水汪汪地盯著素:「素,我要巧克力。」
素:「巧克力被我吃掉了,沒辦法呢,給你一個巧克力味的吻吧。」
作者有話要說:
以下都是作者的碎碎念,全部忽略不影響正文
這是命運多舛的一章
從小看春晚是個習慣,雖然並沒有什麼可看的,我以為今年也和往年一樣,看看電視,吃吃東西,發發短信,沒想到除夕晚上爺爺病重,差點沒熬過年。我爺爺,應該說是我外公,同姓的爺爺在我爸很小的時候就去世了,所以我從小就這一個爺爺。爺爺最終沒熬過去,初四早上去世了。爺爺今年84,是個很開朗、很樸實的人,老一輩生活苦,跟不上現在的時代,但自有一套處世的道理。我也不小了,不是不能接受,但心裡還是非常非常舍不得,初九火化,然後就真的再也看不到了
大年初三的時候我第一次開車上高速,當時經過一個出入口,我剛剛開過那一段,准備變道就看了一眼後視鏡,覺得後面的景像好奇怪啊為什麼那輛車橫著,又掃一眼,那輛車剛好撞上隔離帶,如果我晚一兩秒經過那裡,會不會撞上我這個第一次上高速緊張的要死的人我也不知道
雖然喜歡怪力亂神,我們這個地球上的生命還是既脆弱又值得敬畏的,好好對待自己吧
我得離開椅子,鍛煉身體才行
借著這個地方亂七八糟地胡寫一通,感謝包容
☆、S 34
神威直覺幕布正在掀開一角,看向新登場的白色玲瓏獸的目光便帶上了不一樣的熱切,它拄著拐杖以年齡壓人也沒什麼大不了,神威不打算嘲諷它了。
神威吹掉手心裡「豌豆」玲瓏珠破碎的粉末,挑出形狀最不圓潤的一顆,蹲下來拿在白色玲瓏獸面前晃了晃。白色玲瓏獸拄著拐杖的腿激動地發顫,腦殼上筆尖點畫似的米白色眼珠微微泛紅,模樣十分垂涎。
先前神威拋著玲瓏珠玩,這只白色玲瓏獸就妄圖憑借速度快搶下一顆,他及時避開沒讓它得逞,卻在奪下空中玲瓏珠之時發力過猛,不甚捏碎了一顆。此時以玲瓏珠為餌,這只白色玲瓏獸依然貪婪不止,神威覺得這裡面一定有什麼很有趣的東西,值得一探究竟。
「喂,老頭兒,你想要嗎?」
「你這年輕人,怎生這般無禮!」
白色玲瓏獸拿拐杖指著神威,沒有白胡子可以氣得吹起,只好頭上兩根觸角豎得筆直,襯著微紅的眼睛好歹有幾分瞪眼睛的氣憤感。
「老夫年歲二百有余,子子孫孫不計其數,哪一個不尊稱老夫……」
「咦,我還以為你很想要呢,既然不是就算啦。你都兩百多歲的老不死了?看你之前搶東西的動作還很敏捷嘛,都不用你的子子孫孫出來幫你。啊,我之前殺掉的該不會就是你的子子孫孫,真不好意思呢,不如我好心一點,送你們去團聚如何?」
「咳咳,咳咳咳……」
白色的玲瓏獸一陣「老夫很虛弱老夫風一吹就倒」的咳嗽,然後像選擇性地刪除了前一個片段一般,拄著拐杖站得頗有姿態。
「老夫名為白樺,汝所持之物,正是老夫急需的藥材。」
「藥材?呀,果然還是白化病。不過你放心好了,我不歧視白化病。」
他只歧視弱者。玲瓏珠在神威手指間滴溜溜地打轉,他擺出憐憫的笑臉。
「都說了老夫才不是白化病!咳咳。」名為白樺的玲瓏獸連連咳嗽壓下情緒,用一對對稱的腿共同拄起拐杖,儼然「老夫是一只有故事的玲瓏獸」模樣,陷入遙遠的回憶,「這件事說來話長……」
神威不客氣地打斷道:「長話短說。」
在神威高超的截話頭技巧和准確的抓重點能力下,他從白樺口中還原出一個故事框架。
很久很久以前,這個星球上的玲瓏獸就已經滅絕了。
白樺也好,神威先前所殺的黑褐色「玲瓏獸」也好,它們都不是真正的玲瓏獸,而是玲瓏獸的共生族群。
宇宙中廣泛存在的說法是在玲瓏獸的腦袋內部,會以一定幾率生出玲瓏珠,這種說法實則存在偏差。真實情況是名為「瓏獸」的族群中,後代會以一定幾率產生高超的靈智,為加以區別作為亞種命名「靈瓏獸」,「玲瓏獸」只是因玲瓏珠而起的誤稱。
靈瓏獸天生腦內蘊育一顆明珠,其靈智與明珠是否有關尚未可知,那顆明珠的美麗卻是毋庸置疑。明珠美得蠱惑人心,將美麗據為己有的捕殺自然追逐而至。靈瓏獸的智慧是瓏獸一族的寶貴財富,每一只靈瓏獸都彌足珍貴,為了更好地保護它們,整個瓏獸族群做出了犧牲,以數量更多的瓏獸模糊了靈瓏獸的概念,這才有了宇宙中流傳的「玲瓏獸」版本。
靈瓏獸也好,玲瓏獸也罷,原本只是生物趨利避害、自然演化過程中的一朵小小浪花,白樺這一支瓏獸族群的異變與之無關,而需從它們的遷徙算起。
在更為久遠的過去,白樺的祖先並不是生活在這顆星球上,而是屬於一個龐大的瓏獸族群,盤踞在一顆古老而巨大的行星上。祖先們一代代繁衍生息,將巢穴所在的岩石體漸漸腐蝕一空,生存難以為繼。族內的靈瓏獸分散帶領族群在宇宙中遷徙,終於有一天,白樺的祖先們尋找到這個天然的樂園,整個星球都是可供生存的岩石體,沒有天敵,甚至連任何一種生存的競爭者都沒有,它們欣然安居下來。
然而,或許是這顆星球的黑色岩石中含有未知的物質,又或許是沒有天敵的安逸生活所致,族群正是一番欣欣向榮地擴展之時,後代出現了不同於靈瓏獸的另一種變異。它們初生時與普通瓏獸無異,成長之後才會暴露出毫無理智,它們僅有野獸瘋狂捕食的本能。它們的繁殖能力遠遠強於未變異的瓏獸,而且與以岩石為生的瓏獸不同,它們雜食,也就是說,它們會捕食自己的同類、自己原本的族群、甚至自己的親人。
靈瓏獸們意識到變異種的危害,召集族群痛下殺手,情況卻沒有好轉。新生的瓏獸無法甄別變異種,待到顯露端倪,父母不忍手刃親子反被吞食的事情時有發生。原本安樂和美的族群分裂成敵對殺戮的兩個陣營。
戰爭持續了很久,有理智的瓏獸們終究短於情感上的弱勢,勝利的天平漸漸倒向變異種一方。就在這個階段,事情出現了轉機。起因是一只變異種偶然吃掉了一只靈瓏獸,仿佛那顆玲瓏珠中真的蘊藏著智慧,這只變異種竟漸漸產生了神智,它開始懂得說話,懂得倫理,逐漸與普通瓏獸無異。
瓏獸們為此高興了一段時間,因為經年累月死去的靈瓏獸們,它們的玲瓏珠都供奉在神廟中,完全可以拿出來救治變異種。只要變異種恢復正常,逝世的靈瓏獸和新生變異種達到平衡,族群又可以恢復平靜。
願望是美好的,現實卻殘酷無比。變異種終歸是變異種,它們和原本的瓏獸已經不同,玲瓏珠可以令它們神智恢復正常,卻無法更改已經變異的基因。
變異種依然大量繁衍,後代依然無一例外的是變異種。靈瓏獸的數量本就稀少,完全無法達到平衡。變異種和瓏獸的戰爭不得不繼續,那些已經獲取玲瓏珠恢復理智的變異種兩面不討好,索性袖手旁觀。
一次次的打擊讓瓏獸們心灰意冷,它們藏起神廟中的玲瓏珠,集合全族的力量與變異種殊死一戰。變異種們取得了勝利。驟然獲得大量的瓏獸屍體,變異種們很是饕餮了一段時日。只有少數獲得玲瓏珠的變異種意識到,在變異種獨占這個巢穴之後,如果它們不能像本源的瓏獸那樣,單純以岩石為食物,雜食的它們就不得不面臨自相殘殺。
事情的發展果然和預料的一樣,甚至比預料的更加慘烈。變異種才將瓏獸覆滅沒幾十年,就因內部土崩瓦解而面臨滅絕。
此時最早因吞食靈瓏獸而開啟神智的那只變異種已到了風燭殘年,它臨死之前突發奇想,剖開自己的頭顱,想知道它的腦袋裡會不會也有玲瓏珠。它當然沒能堅持到自己攪爛自己的腦子,所以它無法得知第一個追尋氣味來吃它的變異種同族當真在它腦袋裡吃到了一顆珠子,並隨之也神智漸生。
這個意外像一把鑰匙,開啟了新的獵殺日常,而通過二次吞噬獲取玲瓏珠智慧的變異種所誕育的後代,出現了天生腦內蘊育明珠的個體。狀況初顯,並未傳承瓏獸歷史的變異種們一片糊塗,只覺得瓏獸一族的發展說不得也是這樣循環中前進,便重拾瓏獸身份,並感念玲瓏珠再造之恩,也算隨宇宙中的大流,自稱「玲瓏獸」。
這一支瓏獸族群的進化、變異走到這一步,時間是在數千年前。歷經變異的玲瓏獸們以為族中會產生新的靈瓏獸,它們一族的風波可以漸漸平息,實際上變異還遠遠沒有結束。
新個體腦中蘊育的並非與祖先同樣的玲瓏珠,只是類似玲瓏珠的假珠。變異種吞噬這種假珠獲取神智,非但效果不足、僅勉強能讓它們不淪落為野獸,時間上也極為有限,一顆假珠只能讓變異種獲取一年時間左右的神智。
真正的玲瓏珠至多經歷三到四次的疊加吞噬,作用會削弱到微乎其微,得到過智慧的變異種再也不想回歸蒙昧未開,只好不斷奪取假珠來維持神智。因是雜食,奪珠與進食並不衝突,而變異種繁衍極快,一時間同族之內的生存爭奪戰倒是僵持下來,漸漸地反而變成了生存的日常。
白樺講述的故事大體便是如此,神威只在它說出那些被當做玲瓏珠的東西是假珠時,遺憾地嘆了口氣,對其它部分沒有發表任何意見。
白樺眼熱地盯著一直被神威轉悠在指尖把玩的玲瓏珠假珠,問:「老夫把歷史由來都詳盡相告了,你也不需要這東西,不如就交給老夫。」
「誰說我不需要了?」
瓏獸內部翻來覆去的自相殘殺對神威來說無聊透頂,如果不是白樺的話中處處留著心眼兒,神威把解讀它的謊言和漏洞當做游戲來玩,怕是早就忍不住拍死它了。白樺故意流露對玲瓏珠假珠的渴望,裝作這就是它的目的,神威還有要利用它的地方,倒也不介意繼續和它虛與委蛇。
「就算是玲瓏獸括號偽和玲瓏珠括號偽,離開這裡又沒人知道,我說這就是玲瓏珠,一樣有人買賬,干嘛要給你。」
「咳咳,什麼玲瓏獸括號偽,老夫不都講清楚了嗎,萬變不離其宗,玲瓏獸就是玲瓏獸,老夫是玲瓏獸,不是什麼括號偽!」
「哈哈哈,你們算哪門子的萬變不離其宗,只不過是進化失敗。」神威甜甜地笑著,十分干脆地拆台,「或者你效仿先祖把腦袋剖開,裡面有真的玲瓏珠,我自然相信你是玲瓏獸。」
「哎呀你這年輕人怎生這般死板,此玲瓏獸非彼玲瓏獸,都是玲瓏獸,何必那麼較真。算了算了,老夫不欲與你爭執,你要說玲瓏獸括號偽,隨你就是了。」
白樺渾身上下散發出「老夫不與你一般見識」的氣息。
「其實我也懶得說玲瓏獸括號偽這麼麻煩呢,果然還是簡潔一些,直接叫做括號偽吧。」神威像發現新玩具一樣,開心地合十手掌,三顆玲瓏珠假珠鼓囊囊地合在手心,「我不討厭你呢,看在這個份上,你帶我去那個所謂的神廟,我就把這些都給你,這個交易如何?」
「真的?」白樺一喜,然後立即咳嗽兩聲,做出德高望重的姿態,「神廟僅存一小片遺跡,傳說中被隱藏的玲瓏珠並不在那裡,你去神廟干什麼?」
「要你管。」
神威再次笑眯眯地說著不客氣的話,引得白樺的仙風道骨範兒又露了餡。
「你這少年,老夫好心提點你……」
「閉嘴,你就說干不干。帶我去就把這三顆偽玲瓏珠給你,不帶我去還要你干嘛,現在就踩死你哦。」
一直蹲在地上方便和白樺說話的神威站起身,垂頭微笑,抬腳對白樺示威。
「咳咳,年輕人有衝勁是好事,是好事。你說的交易老夫不費力氣就有豐厚報酬,自然是心向往之,但這一路上可能會遇上諸多危險,老夫好好為你說道說道。」
「邊走邊說,簡潔一點,再上括號偽的歷史課就踩死你。」
神威整了整衣領,跟著習慣成自然般快速切換融入導游角色的白樺,向著洞穴深處進發。
「喂喂,這就跟著走了,有這麼輕信的嗎?」
阿伏兔忍不住拿下耳機,對素抱怨道。
「阿伏兔先生是在試探我嗎?認為我看不出問題?」
素同樣摘下耳機,對阿伏兔微笑。
白樺一出現,素就關閉了屏幕上的圖像顯示,聲音也改用耳機聽取,隔絕背後千夏部下的刺探。此時白樺的事情基本已見分曉,她和阿伏兔交談起來便沒有了太多顧慮。
「不是試探啊,大叔有試探你的必要嗎?大小姐你肯定明白神威打著什麼主意,就一點兒不擔心嗎?」
大叔很擔心啊,沒人看著神威,誰知到他會干出什麼驚天動地的事情來。
「不是試探,那麼是抱怨?阿伏兔先生不想自己開口,所以想聽我責怪神威嗎?」
「饒了我吧大小姐,大叔只是沒力氣說話。」
「好吧,看在阿伏兔先生這麼勞神的份上,我來批評神威吧。」
素誠懇地眨了眨眼,與神威如出一轍的神態看得阿伏兔一陣心塞。
「那只括號偽的歷史普及課程漏洞百出,既然聽出來了就早點拆穿它嘛,害得我都快睡著了。阿伏兔先生你想啊,括號偽說它們一支的祖先是在久遠的時間以前遷徙至此,既然它們能夠以『某種』方式進行宇宙層面的遷徙,為何卻無論怎樣生存艱難、甚至滅絕,都沒有想過再次遷徙走?
「姑且當做它們使用了消耗性的能量無法逃離好了,於是經歷變遷,『玲瓏獸』的本源被括號偽取代。可是啊,照那只括號偽所說,它只是想要神威手上的偽玲瓏珠的話,根本無需詳盡地講明自己族群的每一步演變歷程,更何況是毫無榮光可言的黑歷史。只要說出它們是括號偽,就可以直接引入替神威帶路這個結果了,科普那麼多難道是興趣使然?
「還有還有,阿伏兔先生有沒有覺得,玲瓏珠這東西,已及玲瓏珠的假珠、偽玲瓏珠,簡直就像是游戲道具呢。玲瓏珠是改造道具,一經改造終身受用,只是有一定的改造次數限制;偽玲瓏珠是加血道具,積累越多底氣越足,要千萬小心不能清零。雖然那只括號偽的話半真半假相互摻雜,這一點卻大約是真的。
「這些東西神威稍微一想就能明白,他明知那只括號偽心懷鬼胎還貿然跟上去,雖然自信能解決等在前方的陷阱是好事,但……好像沒什麼可但是的哦,括號偽的整體水准都好弱,真的沒辦法不自信。那只括號偽應該也是知道神威根本不相信它的,假裝相信它的說辭跟它走,利用完再一腳踢開、嗯說不定是一腳踢爆?嘛,總之明明白白感受著神威的殺意,還揣著明白裝糊塗,演的一套一套的,手中也有好用的底牌,才有恃無恐吧。雙方都知道對方不懷好意,也知道對方知道自己不懷好意,還那麼友好的演下去,好假啊,假的不想聽後續了的說。」
「……」
「你怎麼不說話,阿伏兔先生?」
「不知道從哪裡下嘴。」
你這是在批評神威?難道不應該叫做「強行解說」?大叔就是明白這些才覺得心累,因為這代表著神威會造成的災難等級在逐級攀升,大小姐你還在興致勃勃地解說給誰聽?
阿伏兔瞥了一眼背後黑壓壓的人群,以及人群中有人身上配備的通訊裝置,想戴個眼鏡把眼睛遮起來。他先前說什麼來著,逃跑的時機稍縱即逝,大小姐也要開始瘋魔了。
「為什麼一臉視死如歸的表情嘛,阿伏兔先生。我的分析不是處處表明神威的勝算嗎?不用那麼悲痛的。」
素站起來,美美地伸了個懶腰,然後像看到黑壓壓的人群才回想起自己把他們遺忘的一干二淨一樣,羞愧地輕敲腦袋,笑盈盈地合十手掌貼在右臉頰上。
「你們都站在這裡做什麼?哦,我知道了,神威和千夏下到黑黢黢的螞蟻洞裡去給鳳仙老板挖寶石,我們這麼多號人干等著的確很無聊呢。怎麼樣,要一起玩一場嗎?」
千夏的部下們面面相覷。第七師團近日的八卦都圍繞著這個忽然出現在神威身邊的少女。據說神威和她親密無間,據說鳳仙大人有招攬她的想法,據說——這個不是據說,是阿伏兔親口傳出了「大小姐」的稱呼。
雖然第七師團眾夜兔很有八卦再多來一點兒的希冀,奈何近距離接觸的機會實在不多,屬於千夏陣營的就更別提了。之前他們圍觀攝像機傳回的畫面,不見這位大小姐任何反應,聽她對神威說話也是溫溫柔柔,只當她性子軟綿。但後來她果斷關閉影像和聲音,又似乎顯示出她不是簡單依附於神威的柔弱少女。借著和阿伏兔對話,突如其來的解說顯然是為了傳進千夏耳中,或許大小姐她胸有丘壑呢?
素的表現虛虛實實飄忽不定,千夏的部下們一時也拿不定主意,倒依舊是最早來偷看攝像機畫面的那個大膽子夜兔,大著膽子開了口。
「大小姐想怎麼玩?」
「哎呀,都不問玩什麼就答應了嗎,成年之後的社會人就是爽快。」
等等,誰答應你了!
大膽子夜兔超想反悔,可身為已經成年的社會人,在同僚們的注視下,他實在做不出比不上敵對陣營一個未成年少女的事,只好硬著頭皮接話。
「大小姐有什麼想法,可以說出來大家聽聽。」
「嘛,不用這麼拘束,干等著無聊,我才想著要不要找點事情打發一下時間,如果諸位不方便就算了。阿伏兔先生又不參加,還不知道你們和我能不能玩到一起呢。」
「我參加。」
阿伏兔站起來,站到素身後。他真正想做的其實是找個地方把自己埋起來來著。
這下子場面看上去完全像兩方對壘,由不得千夏的部下們推拒了。近五十對二,況且本就是素的提議,大膽子夜兔再次詢問素想「玩」些什麼,怎麼個「玩」法。
場面基本上達到了預期,素眯起眼睛微微一笑,晃花了對面不少夜兔的眼。
「我們來賭、博吧。」
☆、S 35
賭、博。
部分養氣功夫不到家的夜兔頓時一口氣憋住,露出想扭曲卻不敢扭曲的怪異表情。
神威在地底下賣命前途未知,你在地面上跟敵人們愉快地玩耍這樣好嗎!
看著同僚們不淡定的騷動,阿伏兔挺想得意得扇扇風,促狹地揶揄一下他們「太單純了」,但是考慮到他們已經被動打上可憐的標簽,阿伏兔好心地收起了助紂為虐的念頭。畢竟,大小姐自己就能玩得他們團團轉了不是嗎?就算夜兔動手不動口,智商的差距仍是致命的。嘛,聰明人也不會選擇千夏就是了。
素捧著臉,露出好奇、不解和羞愧混雜的表情,儼然一副沒見過世面的乖寶寶模樣。她聲音惴惴地說:「我就擔心玩不到一起呢。我只是想著,打架、喝酒、賭博,前兩項你們都毫無勝算,只有賭博公平一點,因為我運氣平平,你們尚有一息勝算呢。」
素掰著手指一一數過打架、喝酒和賭博,然後扣下代表打架喝酒的食指和中指,孤零零地剩下代表賭博的無名指,有氣無力地強撐著。
眾夜兔群情激奮。
換了阿伏兔這麼說,因為他們之中的確沒有人打得過阿伏兔,他們也就老實認了。一個來路不明的小女孩,不過是借了神威和阿伏兔的勢,竟敢大言不慚,他們一定要讓她明白夜兔的生存之道,靠得可不是漂亮的臉蛋!
這個時候尚有人顧慮著千夏的部署。
千夏留一半人在地面並不是針對素和阿伏兔。神威人少還不合理利用一個人逞能雖然讓他意料之外,對他的計劃卻沒什麼妨礙,他依然留下了一半人手,也不算有什麼至關重要的任務,只是相互照應以備不時之需。這其中是否包含在他回來以前與素和阿伏兔激化衝突,千夏沒有說明。
有人聯系千夏希望得到指示,可反復嘗試,千夏那邊卻毫無動靜。
適時,素絞著手指慌張地解釋:「你們不要生氣,我沒有針對誰,我是說在場的諸位聯手,賭運總應該是好的。」
那就是說他們加起來都打不過她了?豈有此理,忍無可忍!
千夏沒有反應就當他是默認了,反正雙方早晚要對上,提前一步掐斷神威的退路也沒有壞處。他們這麼多人,還怕一個小女孩加一個阿伏兔?就是車輪戰耗也把他們耗死!
眾夜兔舉起傘,要打架的呼喊聲此起彼伏。
素為難地歪頭,道:「真的要動武嗎?比起倒下的人摞成小山,我還是更喜歡口袋裡的錢蹭蹭蹭漲起來的感覺呢。不然……你們一定要打架也行啦,能不能添個彩頭?大家都給自己標一個價,打輸了就連身價一起輸給對方。這樣打起來才有勁,不至於放水嘛。」
誰是嫌棄打著沒勁放水那一個不言而喻。
阿伏兔忽然想起他和素因小明而起的一番對話,大小姐承認自己心黑來著。這是要榨干他們的剩余價值啊。
於是阿伏兔站出來插話:「大小姐你可能不太清楚,第七師團的人外出執行任務很少帶錢,你要他們壓身價是壓不上去的,恐怕真壓上也拿不出錢。要欠著帶回第七師團那可就一團亂賬了。不過第七師團的人有春雨賬戶,可以內部互相轉賬,大小姐你不介意的話,大叔我就退出比鬥,專心用我的賬戶幫你轉錢。」
素眼睛一亮,暗中給阿伏兔比了個十分感謝的手勢。而阿伏兔在這個緊要關頭「激流勇退」,在對面眾夜兔眼中不免有些破財消災、花些小錢保存自身戰鬥力的意思,一個個都譏笑著起哄讓阿伏兔不要做縮頭烏龜。阿伏兔懶得再為這些自身難保的家伙哀嘆,隨手抓過對面一個看著呆愣的,兩人負責轉賬事宜。
素從隨身的小包裡摸出一張卡片夾在指尖,笑盈盈道:「神威給我的,春雨通用貨幣,好像有一百多萬的樣子,我壓個整數,一百萬吧。」
神威把自己的(工資)卡交給素時,告訴她愛怎麼花怎麼花。那時剛剛發生了在吉原的街上買東西吃沒有錢、讓跟蹤她的小姑娘付錢一事,素想了想也就接受了。即使現實背景中極大部分有神威根本用不上錢的因素,素還是為此感動了好一陣兒,覺得從小都是去她那裡蹭吃蹭喝蹭溫暖的弟弟如今長大,知道回饋她的含辛茹苦了。神威那會兒笑得特別燦爛,使勁勒著素的脖子,諄諄教導她用什麼錢啊,比起用錢交易直接搶不是更爽快?沒關系有他給她撐腰呢。
給了素錢隨便花的機會,又豪邁地保證萬事有他撐腰,神威那兩天特別希望素上街買買買,不然就惹點兒麻煩讓他表現一下。可素向來輕裝簡行,除了美食從不買買買,在鳳仙的地盤上也實在沒有麻煩敢惹上門,神威只好悻悻地放棄了這個樂趣。
那之後去山海星,然後轉戰這裡,素一直沒有機會真正把神威的錢拿出來用。如果神威知道素爽快地用他的錢壓了身價,一定會很高興吧。
可惜神威並不能遠遠感知素花他的錢帶給他的愉悅,事實上,他現在很是高興不起來。
白樺一路上帶著神威闖過種種危險地段,神威在幾次危急時刻拉了白樺一把幫它脫離險境,白樺和神威建立起非常重要的隊友情誼——表面上的。
潛藏在幕布後面的陰影連續刺痛神威的神經,感覺一時強過一時。站在一個分岔路口,神威不再需要白樺,也明白接下來該向何處前進。那種感覺十分類似幼時站在水布之前,穿過光怪陸離的幻像,峽谷裡會打人的「妖精」樹和沉睡在沙地上的白蛟便會顯露身影。
然而前方不是只需閉上眼睛的水布,身邊的也不是牽著他的手堅定前行、成為黑暗中唯一光亮的素。
白樺不斷催促神威要他跟上,走的卻是與神威的感知相悖的另一個方向。神威裝作跟上然後退回,沒多久就聽見白樺凄厲的慘叫。
神威計較地想,怎麼素遇上的是只會說真話、圓滾滾的可愛小胖鳥,換了自己就變成一切以騙人為目的的討厭螞蟻呢。
話雖如此,甩掉白樺走向他想去的地方,神威此時的心情還是愉快的。他找到一片建築,像溶洞一般、卻比溶洞精致千百倍、將岩石腐蝕雕刻而成的樓宇飛檐。這應該就是神廟了。神威進去參觀了一圈,殘破的岩石依稀有著雕琢成螞蟻石像的輪廓,經過久遠的時光,輕輕一刮就掉下一層粉末。
神威知道神廟這裡就是關鍵,卻始終找不出可以掀開幕布的破綻。他嘗試了閉上眼睛感知,依然沒有收獲。這處路障不同於水布,神威想了想,左右他也沒有別的辦法,干脆破壞一兩棟建築試試好了。
神威活動手臂,協調身體肌肉,准備起跳出拳——然後直直地栽倒下去。
倒地的時候神威想,素不喜歡他正面觸地來著。
神威伏在地面,渾身僵硬動彈不得。鼻腔緊貼地面,若有似無的奇詭氣息仿佛鑽入大腦和四肢。神威明白了,他中毒了。
用上毒(= =)藥的戰鬥是對戰鬥的褻瀆。
神威不開心。這個時候告訴他素如他所願地花錢,神威也不開心。
「嗒嗒嗒」的聲音由遠及近,清脆得仿佛輕盈的音樂。神威轉不動頭,但不用眼睛看他也知道,來的東西是白樺。
「年輕人,老夫不是告訴你要走那邊了嗎?看看、看看,這就是不聽老人言,吃虧在眼前啊。」
白樺用拐杖輕快地敲擊地面,聲音中滿滿的得意,以及憋屈壓抑許久之後的幸災樂禍。它走到神威耳朵旁邊,兩條腿並用掐住神威的耳廓。
「嗯,好嫩啊,老夫好久沒有吃過年輕人新鮮的血肉了,今天可要大飽口福。」
白樺發出一串尖銳高亢的笑聲,聲音在神廟中擴散,即將展開回蕩,白樺突然擊碎一根石柱,令聲音平息下來。
「老夫的獵物,怎能平白讓那些狡詐的家伙得了便宜。待老夫先行享用一半,那些家伙聞著味兒來了,也只剩下一半可以扯皮。」
白樺的聲音中幾乎可以滴下口水,它連忙咳咳兩聲,此時若有胡須,應當「老夫仙風道骨老夫怎麼可能吃人」模樣地捋上一捋。它拿拐杖敲打神威的臉頰,說一句打一下,語重心長痛心疾首。
「讓你威脅老夫,讓你辱罵老夫,讓你折磨老夫。年輕人,天理輪回報應不爽,所以你該當成為老夫的食糧。」
白樺扒開神威的頭發,張開大口,伸出一直掩藏的口器,直衝耳後柔軟平整的肌膚刺下去。「哢嚓」一聲響,白樺口部劇痛,它的嘴裡被一把塞進了大量石塊。它來不及反應,支撐身體的兩條後腿又是一陣劇痛,腹部被釘到地上,胸腔被緊緊箍住幾欲斷裂。
神威一手撐地,搖搖晃晃地坐起來,靠到神廟一塊石頭上。卸下白樺兩條腿只殺它個半死耗盡了他僅存的體力,雖然一把掐死最省功夫,但有一些事情還需要印證,只好讓它多苟延殘喘一會兒。
「你是靈瓏獸。」
神威說的是肯定句,白樺的驚愕證明了神威的肯定。
神威無聲地笑了。真好,這下子要交差的和答應素的,都有著落了。
☆、S 36
玲瓏獸是個奸詐狡猾的物種。
它們依存少數幾種岩石為生,一邊腐蝕岩體作為養料,一邊築巢擴張種族。待一處岩體腐蝕一空,它們就分散遷徙,尋找新的岩石棲息。它們的巢穴深深隱藏於岩體之中,其它生物貿然闖入,多半會被毒液揮發產生的瘴氣侵蝕,成為它們的盤中美食。
最初玲瓏獸是否雜食已不可考究,那是玲瓏珠出現以前的古老時代,那時的族群還叫做瓏獸。或許那個時代的瓏獸已經奸詐狡猾,采用各種各樣的陷阱手段獵捕其它生物,或許是從某只瓏獸的變異開始,瓏獸族群中出現的智慧超群的亞種,它們最先嘗到了鮮活的血肉遠勝岩石的美味。
變異的亞種很快成為整個族群的領導者,它們得意洋洋地為自己命名靈瓏獸,卻又苦於腦中天生明珠而引來的獵殺,於是它們用整個族群偽裝自己,令族群改頭換面成為玲瓏獸,誤導捕獵者玲瓏珠以幾率存在於全體種族,好讓捕獵者出現時無差別地獵殺,為自己掙得更多逃跑、或者反捕獵的時間。
前一個巢穴消耗殆盡,一部分玲瓏獸遷徙到這個黑色岩石星球後,它們在這裡安居下來。地處偏僻少有捕獵者知道,加之沒有天敵,它們的族群迅速繁衍壯大,然後出現新的變異種。原有族群和新的變異種之間的生存競爭激烈地進行,白樺的敘述幾乎沒有偏差。編造歷史的工作太過繁瑣,它只在真正的歷史上改動了一些細節,營造對它有利的局面。
比如,原有的玲瓏獸根本沒有滅絕,慣會用族群替自己擋槍的靈瓏獸自然更沒有滅絕。
黑色岩石星少有外人造訪,玲瓏獸只極其偶爾才能捕食路過或者誤入生物。它們長期嘴饞新鮮血肉,在發現變異種繁衍速度快後,立即就盯上了它們。靈瓏獸向族群洗腦:變異種的大量繁衍會搶占它們極其有限的生存資源,它們沒有理智只知道進食和繁殖,它們必須及早遏制變異種才不會讓家園迅速毀滅。
靈瓏獸教唆族群,玲瓏獸一方先發起了自相殘殺的戰爭。死去的族人?它們是為族群犧牲,將它們送入原本只供奉玲瓏珠的神廟——然後由靈瓏獸悄悄瓜分;死去的變異種?是它們造成了這一切,所有玲瓏獸都「恨」不得生啖其骨,誰也沒把它們當做昔日的親人。
變異種本無理智,玲瓏獸殺過來,它們便也殺回去,殺掉了玲瓏獸同樣用以果腹,於是有了變異種因吞噬玲瓏珠產生神智。白樺所言靈瓏獸們善良地拿出玲瓏珠救治變異種,那根本是子虛烏有。
白樺編造的歷史明晃晃地暴露著許多破綻。神威對細節的真相不感興趣,之前也要利用白樺帶路,所以沒有戳穿,但那不妨礙他從蛛絲馬跡判斷出一個結論。
白樺大量講述變異種的發展,刻意展現自己對變異種歷史了如指掌,不斷加強自己是變異種的事實感,唯獨沒有解釋它異常的白色,仿佛那只是因為神威見過的變異種有限、顏色本身不是需要特意說明的問題。
用改動的歷史、偏頗的真相極力掩蓋的,會是什麼呢?
神威沒把白樺當好人,也沒打算自己充當好人、善良地設想白樺有不得已的理由和苦衷。在他們互相知道對方心懷鬼胎還結伴而行的情況下,神威最直白地認為,白樺覺得它的秘密會讓他殺了它,即使失去它這個帶路人。
表面上神威要白樺帶路去神廟是為了尋找玲瓏珠,不再需要帶路人,不再需要前往神廟,只有他提前得到玲瓏珠。那麼,只有白樺是靈瓏獸一個解釋了。白樺腦內就蘊藏著無價之寶玲瓏珠,殺了它,神威就不需要多余的行動了。
事實上白樺的擔憂是多余的。神威很早就猜測它是靈瓏獸,但比起立即拿了玲瓏珠去找鳳仙交差,神威更樂意先找到藏在幕布後面的危險家伙戰鬥。他甚至覺得這只螞蟻冒死來騙他很有膽量,反正弱得沒有踩死的價值,作為嘉獎就放它一馬。
可惜白樺終歸貪心,並盲目信任神廟附近積累的瘴氣沒有生物可以抵抗。如果它不在誘騙神威救它未果、騙局已被拆穿之後還折返回來,如果它不光想著吃獨食,如果它不是把神威當做砧上魚肉待宰羔羊放松了警戒,至少它能保留性命,不至於被自己的腿釘穿腹部,勒斷胸部,緩慢地等死。
神威依然對細節的真相不感興趣,玲瓏獸進化失敗或是滅絕怎樣都好。體內的毒素仿佛凝固了他的血液,體能的產生和使用都變得十分艱難,他不會浪費在玲瓏獸的故事上。
神威的腦袋昏昏沉沉的不太清晰,開始亂七八糟閃現記憶的片段。銀月沙淡薄的冷光背景中,素被白蛟的鮮血染紅一半,肩膀上他戳出的血洞也在汨汨冒出液體;他去殺那個男人卻輸掉之後,額頭上淌下的血液阻礙了視野,痛覺麻木,唯有包裹他的溫熱血泊在一圈圈擴大……
神威想了想,抬動手腕就近劃破大腿放血,希望能降低毒素的侵蝕。
白樺看見神威的舉動,聲音刺耳地大笑起來。
「你嫌自己死得不夠快嗎?聞到血腥味,老夫的同伴立刻就會趕來,你還是要被咬得千瘡百孔、撕成碎片!」
神威沒搭理白樺,它看似「老夫死了有你墊背」的癲狂大笑自討沒趣,又立即換了面孔。
「你放了我,只要你幫我,我也幫你解毒。靈瓏獸都是吃人不吐骨頭的東西,我雖然是同伴,但受了重傷它們一定不會放過我。你等它們大發慈悲,不如相信我,你這麼厲害我再也不敢害你了。只要你救了我,我帶你去埋藏先輩們玲瓏珠的地方……」
情急之下,白樺「老夫」的自稱也不要了,一股腦兒地開出條件,極具諷刺性地將希望寄托在了神威身上。
神威微微一笑,一字一歇地說:「告訴我千夏的安排。」
白樺一愣,脫口而出:「千夏是誰?不認識。」
神威點了點頭,搖搖晃晃地站起來。
白樺的眼中爆發出熾熱的希望,小米粒般的眼睛變得通紅。
神威腳步虛浮地挪出半步,幾乎又要跌倒,他的身體卻傾斜著扭轉,帶動手臂向身後切出一條弧線。一只從神廟殘破的石縫中鑽出、悄無聲息地偷襲神威後背的玉白色靈瓏獸隨之身首分離。
大大小小的玉白色靈瓏獸從連通神廟的洞穴中爬出,小的不盈一拳,大的有半人之高。它們警惕地觀望著,既觀望作為獵物的神威,順便也觀望互為競爭對手的同胞。它們害怕神威中毒未深仍有余力、自己搶先試探風險太高,卻又怕自己動作慢了只剩下殘羹剩飯,一時間舉棋不定。
距離神威最近的兩只靈瓏獸爭搶著,扒走了神威腳邊身首異處的兩半屍體。它們立即哢嚓哢嚓地啃咬起來。
神威全程沒有阻攔的意思,這如同一個信號,靈瓏獸們紛紛吐露沾滿毒液的口器,縮小包圍圈步步逼近。
神威轉動肩頸,身體內部傳來微弱的脆響。他眯起眼睛微笑。以夜兔的身體適應這種毒素似乎不是特別困難的事情,但一時半會兒也擺脫不掉暈眩和軟弱無力。
「弱得連千夏都不如,真討厭呢。但是,這種程度都解決不了,還談什麼追上素。」
眼瞼微垂,收斂輕浮的笑,神威抬手掩下嘴角的殺意,蔚藍的眼睛波瀾不興。
地面上。
「阿伏兔先生,進賬的錢你留下一成。」
素同時達成「打倒的人摞成小山」和「口袋裡的錢蹭蹭蹭漲起來」兩項成就,簡單用藥粉處理了傷口,興致盎然地坐下跟阿伏兔分贓、啊不,分享勝利的果實。有賴阿伏兔提醒和幫忙才拿到這麼多錢,素覺得拿出一成給阿伏兔當做佣金和好處費是非常應該的。
阿伏兔的模樣有些驚訝,他煩惱似地抓了抓頭發,說:「大叔要你的錢干什麼?全都給你。大小姐你同時打那麼多人也不輕松,你的辛苦錢就好好收起來。」
千夏的部下一開始對素存了輕視之心,等素以「柔弱」的身板連續撂倒他們五個彪形大漢,他們才認真起來,但好歹還是一個一個打擂台。十五個人堆到一起初顯成效時,一群成年的社會人再也顧不上所謂的尊嚴。錢輸了還是小事,作為千夏陣營的後方力量被神威一方全滅,那可是有可能小命不保。身為夜兔,死在派系鬥爭中,簡直枉為夜兔。
剩下的二十多號人群起攻之,阿伏兔當時想插手幫忙,卻被素阻止。她笑盈盈地轉動手中的傘,讓阿伏兔別收漏任何一個人的錢,就迎面衝向那群氣勢洶洶的移動錢碼。
然後,一群人變成了一堆人。
一直兢兢業業沒有因為雙方敵對就耍詐、老老實實一筆筆從同伴賬戶上轉錢的少年老成的小伙子在素走向他時,異常憨厚地從自己賬戶上劃出一萬,主動躺到了人堆頂端。以防萬一,素還是補了一擊,溫柔地敲暈了他。
素得勝歸來,揮手一甩,再手腕一翻收起傘的時候,說了一句讓阿伏兔都覺得有點帥氣的話。
「這種程度都打不贏,我還說什麼追趕神威。」
阿伏兔腦內英姿颯爽的大小姐和眼前捂著心髒、因為他不要分成受到會心一擊的素形成了鮮明的落差。
「竟然分文不取全都給我,阿伏兔先生,你是好人!我為小時候捉弄你道歉。」
不用道歉,你以後別欺負大叔就行,大叔倒找你錢。被「大叔」深深傷害過一顆年輕青春心靈的阿伏兔險些脫口而出,他頓了又頓,才雲淡風輕地開口。
「根本算不上事兒,那時候你才七歲,我怎麼會計較呢。」
「謝謝你,阿伏兔先生,你是大好人。」
素其實半點兒沒有為什麼捉弄、以及怎麼捉弄阿伏兔的記憶,在春雨基地見面時,神威提了一句,後來她也忘了再問。素甜甜一笑,用「大好人」把話題糊弄過去。
料理完地面上的事情,素重新打開屏幕戴起耳機。屏幕一片漆黑,顯示神威那邊的攝像機已經損壞。麥克風存活下來,傳來神威睡著一般輕而細的呼吸。
素側耳聽著,一邊調出麥克風的錄音記錄,一邊告訴阿伏兔:「神威恐怕中毒了。」
從錄音記錄中了解到沒有特別懸念的危機,阿伏兔松了一口氣,並在心中默默感嘆大小姐和神威不愧青梅竹馬狼狽為奸,宣言都一個模式。
錄音的最後一句,先是一聲人體倒地的響動,隨即神威輕笑了兩聲,說:「素,這一次我是仰面躺倒的哦,我躺在滿地的玲瓏珠中間呢,嘛,勉強可以這麼說吧,哈哈。我要親手把玲瓏珠捧到你面前,所以不讓阿伏兔下來撿了,你再多等我一會兒好嗎?我稍微……」
後面是能與實時的聲音接續上的輕淺呼吸。阿伏兔指出以神威的身體素質,即使當時是輕度昏迷,這會兒也已演變成真正的睡眠,健康保證無需擔憂。
素搖了搖頭,表示她擔心的並非毒素。她敲著額頭略作思忖,從人堆中翻出一套通訊良好的設備,一半帶好一半交給阿伏兔,拿起照明燈,准備動身。
「阿伏兔先生,你留在這裡,如果千夏回來你看著周旋。我要去找神威。」
☆、S 37
千夏記事的時候,就已經生活在「千鳥」海賊團了。
千鳥海賊團的提督是個夜兔,原本收攏著一幫手下,主要做星際間的走私貿易。那兩年夜王鳳仙帶領眾多部下加入「春雨」,成立獨屬於夜兔的第七師團,一時之間風頭無二,春雨也因之更進一步完全壓過千鳥,他十分不服氣,隨之也開始大量吸收零散的夜兔佣兵。
千夏猜測有兩種可能,自己要麼是被當做「成長中的夜兔」讓人給帶進了千鳥,要麼父母至少其中一個屬於千鳥。事情的真相是怎樣,隨著他的長大變得無關緊要,他沒有父母、沒有兄弟姐妹不會帶來任何不便,在海賊團裡所謂的親情和同盟一樣靠不住。
有一個老得忘記故鄉在何方的狼人勉強算是照顧千夏的負責人。他步入暮年之後遺忘了很多事,唯獨星空上的航路圖,每一根線條都纖毫畢現地刻在他腦海中。只有看見星圖,他渾濁的眼睛才會出現光芒,星圖上的光點仿佛倒吸進他的眼睛,而他的眼睛裡面才是浩瀚宇宙。
老狼人掌握著幾條沒有記錄的航線,那是提督的秘密不方便公開標記,老狼人因此得以在千鳥安逸的生活。千夏雖然每天要干繁重的雜活,沾了老狼人的光,至少順利成長。老狼人曾經流露把他的知識傳給千夏的意思,千夏不想學。幼時的他一心想著自己是個夜兔,提督、夜王鳳仙、星海坊主那樣傳說級的人物才是夜兔正經的奮鬥目標。
但千夏沒有戰鬥的天分。無論他怎樣努力,戰鬥力始終連夜兔的及格線都達不到。他在其他夜兔、甚至非夜兔戰鬥人員的嘲笑中夜以繼日的磨練自己,然後在夜以繼日的失望中明白了一件事。他根本就不喜歡戰鬥。
老狼人面對星圖,眼睛會出現光芒,有人願意聽他講解,他會一改沉默寡言,指點星圖侃侃其談。千夏面對戰鬥時眼睛不會出現光芒,他願意想出幾十、幾百種方案交換利益解決,也不願意參與不講道理的打打殺殺。千夏一想起無聊的戰鬥就覺得頭疼。
雖然想通自己並不喜歡戰鬥,千夏仍然努力鍛煉自己,他仍記得自己是夜兔,而追逐強大應當是夜兔的本分。數倍於其他夜兔的努力,收到的回報卻微乎其微,殘酷的訓練同樣沒有任何快樂可言。掙扎在自己既不擅長也不喜歡的戰鬥上,千夏有好幾次都在想,不如早早地死在戰場上。
就在這時,千夏收獲了他眼中的光芒。
夜兔的小孩子一般十歲以後,才會漸漸走向戰場。在缺乏人情冷暖的千鳥海賊團,千夏更年幼之時已被派上前線,滿十歲不久,他收獲了「戰鬥力低微」這個聽著很委婉的廢物評定。因為他在戰鬥中的表現極其糟糕,他被踢出主力的第二師團,調派到了一條普通的奴隸貿易航線上。千夏去的第二個月,這條航線賺取的收入就翻了倍,原先存在的一些貿易衝突和糾紛千夏也一一解決。
千夏一下子就喜歡上和各種各樣的人打交道,不用一兵一卒,同樣能令對方心悅誠服。
千夏在貿易航線上如魚得水,為千鳥掙得不少利益。因此,他有機會見到了新上任的第二師團副團長、千鳥海賊團的大小姐、提督的女兒,鑽石姬。
千鳥內部的晚宴上,那位大小姐一個不高興,隨手就把惹到她的侍者砸進了牆壁裡。千夏看著年齡只稍長於他、身量卻遠不及他的嬌小大小姐,對她的暴力從心底滋生出深深的不甘。
千夏對經營一項事業的熱愛沒有消失,也依然覺得只知道戰鬥戰鬥戰鬥的家伙們愚蠢無聊,但揮舞一個彪形大漢嵌入牆壁的嬌小身影卻像一根刺,扎在他心頭越刺越深。
千鳥海賊團覆滅後,和千夏一起走貿易航線的部分海賊向他提議,他們不理會那些打打殺殺,繼續只把貿易做下去。千夏拒絕了,一來沒有戰鬥部隊的開辟,他們拿不到穩定的奴隸源,二來……他想去春雨,去第七師團。
千夏初到第七師團時,並沒有想過能得到夜王鳳仙的重用。鳳仙在見過他後要收他為徒,則讓他驚喜交加。鳳仙把第七師團的各項產業交給他打理,自己做甩手掌櫃一年中大半年待在地球,千夏才從如履薄冰中慢慢重拾信心,鳳仙需要的就是他不同於其他夜兔的才能吧,畢竟神威萬事不管。
如果說鑽石姬是女孩子,還讓千夏對自己的認識不夠清醒的話,神威的存在就無時無刻不提醒著千夏,什麼叫做夜兔的活法。
千夏第一次見到神威,就在鳳仙說收他為徒之後。鳳仙當之無愧「夜兔之王」的稱號,不怒自威的氣場鎮得他一身冷汗,面對鳳仙時的膽戰心驚,是他面對千鳥提督時完全沒有過的。他從鳳仙的會客廳出來,站在附近的走廊上回神。
然後神威走了過來。鳳仙說他已經有一個徒弟,是星海坊主的兒子,名叫神威,「一看見那個混小子你就能認出來」。
如鳳仙所說,千夏一眼就斷定甩著手歡快走近的那名少年便是神威。神威身上有和昔日的大小姐鑽石姬相似之處,他們實力強勁,因強勁而自信,因強勁而任性。而神威身上,還有更勝大小姐一層的殺氣。
千夏羨慕這個得天獨厚的少年,甚至微微有些嫉妒。在千鳥時曾有夜兔嘲笑他說,他就是長得清秀了一點點,就把戰鬥的天分全消耗了。眼前這個少年長相出眾,戰鬥力也一樣出眾吶。
盡管對戰鬥系的神威有些本能地排斥,千夏內心卻升起了幾分希望,夜王鳳仙都認可他的才能,鳳仙的弟子、他未來的師兄弟應該也可以接納他這樣的夜兔吧?
千夏希望神威與那些嘲笑他弱小的夜兔不同,而神威的做法也確實與那些嘲笑他弱小的夜兔不同——另一種意義上的與眾不同。
千夏微笑,禮儀周到地和神威打招呼,「你好」的話音未落,神威已經從他旁邊走了過去。繼續甩著手、繼續步伐歡快,一點兒沒有停頓或減速,神威把他當做空氣一樣熟視無睹。
神威開門時,終於回頭說了一句話,聲音甜甜的。
「咦,你在跟我說話嗎?你是新人?沒人告訴你,我不和弱者說話嗎?」
不是嘲笑,是鄙薄。
盡管在場的沒有其他人,千夏還是無地自容。他的不甘像一把巨錘,狠狠地將心頭的刺釘穿心髒。他不知道他怎麼保持著清醒,還聽見神威對鳳仙說「收他為徒?你已經老到腦袋生鏽了嗎,什麼時候讓我殺了你?」這種他想都不敢想的話。
第七師團的生活和千鳥有很多不同,不算上神威的存在,可以說千夏過得比之前十多年都好。幼時老狼人帶他識別星圖的畫面變得特別遙遠,遠得像抓不住的幻像,幾乎快要消散。
時間久了,千夏發現神威也沒那麼難應付。容貌再雋秀,腦袋裡只有戰鬥,難怪第七師團要落到他手裡。
在素出現之前,千夏都認為神威是不動腦子的,他任性到只動手不動腦。雖然素出現之後千夏發現神威不是不會動腦,只是他懶得動腦,千夏覺得也阻礙不了第七師團眾人追隨他的大局。至於人為加封「大小姐」稱號而非真正有出身的素,她跟本就是局外人,多她一個也無濟於事。
鳳仙讓他挑選試煉場地時,千夏有些意外,按理說這種關鍵時刻最要講究公允了不是嗎?但鳳仙說沒關系,千夏就應下了。他很小的時候跟隨老狼人走過幾趟,將一些重傷的俘虜和不方便販賣的奴隸送到一個地處偏僻的星球上。老狼人和上面玲瓏獸的變異種有些交情,他很快就有了方案。
如果神威誤以為假珠就是玲瓏珠,他就只拿真正的玲瓏珠回去交差,無論他多麼不甘,第七師團都需要突出的戰鬥力。如果神威找到真玲瓏珠,他就讓變異種幫忙困住神威為他爭取時間,以神威的實力自然性命無憂。
千夏忍氣吞聲顧全大局的計劃趕不上變化。先是開場前的爭執令千夏的決心動搖,他考慮著借機除掉神威。接著神威遇上和變異種分庭抗禮的玲瓏獸原族群,不僅沒打起來還結伴去了變異種探查不到的區域。然後他自己這邊也出了岔子,曾經交好的變異種首領將他們一行人引向巢穴深處,那裡信號不通、空氣沉悶,它們猛地撕破臉下殺手。還好千夏從未信任過所謂的同盟,還算有所防備,屬下的夜兔們一個個殺紅了眼才逃出陷阱。
變異種首領求饒時說出了藏在洞穴深處的秘密,同時告訴千夏,他原本讓它們盯著的目標在中毒的情況下屠盡了靈瓏獸,此時人在神廟前躺著。
千夏臉色陰沉,維持不住一向陽光的風度。他想了又想,令變異種將神威投向了那個藏著秘密的洞穴。
殘存的變異種千夏一個也沒有放過。他收起滿滿一袋玲瓏珠,想,就算是給神威報仇了。
洞穴的牆壁上,不久之前與設伏的變異種戰鬥時留下的血跡,此刻已變得烏黑發紫。空曠寂靜的洞穴中似乎回蕩著廝殺聲,以及,某種不同尋常的痛苦吼叫。
千夏帶著面罩,一步一步踏在碎砂石的道路上,心中生出不忍、恐懼和與之矛盾的雀躍混雜的感受。
小山包一樣填滿了整個洞穴盡頭的白色繭型生物終於出現在千夏視野,那是變異種的「蟻後」。第一個吞噬玲瓏珠產生神智、後又在垂死之時剖開腦袋的變異種,它的後代每一代都吞噬母體,竟進化成蟻後一般的存在。它產下的卵對夜兔算不上威脅,它自身的毒性卻百倍於普通變異種。
千夏不知道毒素能將神威腐蝕到什麼程度,他有些抗拒即將出現的畫面,卻又忍不住立即去尋找可能屬於神威的斷肢殘骸。
沒有!蟻後身前的地上空蕩蕩的,什麼都沒有!
難道是蟻後整個吞吃了嗎?
千夏急忙打量蟻後的腹部,期望找出一個人形。這一眼仔細查探,千夏發現了蟻後頭部附近一條極細的血線。
空氣中多出一聲嘆息。
千夏一驚,等他再次定下神,已經被踩著臉制伏在地面上。面罩掉落在一掌之近的地方,濃重的毒素混合著空氣灌滿他的呼吸。
素面容平淡地看著千夏,聲音也淡薄到了極致。
「十二歲和神威吵架過後,我就沒生過氣了。今天毒重祥瑞,宜生氣。」
作者有話要說:
千夏的計劃有這麼簡單嗎?是的就是這麼簡單,他根本不了解神威,只把神威當成任性的小孩
詳情分解,且看素下一章的嘴炮
☆、S 38
「我生氣的是神威。」
素踩著千夏的臉,鞋跟在上面擰了擰。
「不是你,別會錯意。你還不值得我動怒。」
千夏的表情瞬間變得猙獰。又一個!他曾經向大小姐鑽石姬表達為之效命奉獻忠誠的決心,卻被對方頭也不回地扔到牆上,輕飄飄地擲下一句「我不需要你這樣的部下」;神威不屑跟他說話,現在眼前這另一位「大小姐」也把他看做地上的污泥,若是踩髒了鞋子也只好自嘆不小心,連生氣的價值都沒有!
「就那麼希望別人看重你嗎?」
素繼續加重腳下的力道,硌人的鞋底花紋幾乎要穿透皮肉印上骨頭。
「我這個人有個愛好,踩人喜歡踩臉。雖然幻想過很多很多次,無比想把神威踩在腳下好好兒關照一番,但神威那張臉,我無論如何都舍不得下腳。機會難得,我想跟你多聊幾句,你接受現狀的話呢,就說上兩句;你不接受的話呢,就被動接受。你若認為我就是想多踩一會兒,讓你更多體驗毒入肺腑的感覺,我只能說我就是這麼想的,有本事你起來打我呀。」
千夏的臉上露出濃重的屈辱。
「哎呦,說中你的傷心事啦?你是不是覺得『變強』這個詞,你已經非常努力地嘗試過了,可沒有天分、你的努力得不到回報,你也束手無策。你是迫於無奈才另辟蹊徑,想證明即使不會戰鬥,夜兔也可以在其它價值上做出一番成就。」
「難道不對嗎!不是每個夜兔都像你們一樣為戰鬥而生。」
「不,我們不是為戰鬥而生,是我們選擇了生而戰鬥。不止是我和神威,阿伏兔先生、鳳仙老板、第七師團的人,以及像星海坊主先生那樣散落在宇宙各處的夜兔們,是夜兔遵從自己的血選擇了戰鬥這條道路。當然,你不選擇戰鬥也無可厚非,那你的人生,但你為自己的人生作下的決定,你就要自己為它負責,別指望別人為你買單。」
「你知道我什麼!身體素質的差距根本是鍛煉無法彌補的,我不喜歡戰鬥,剛好有其它擅長的事情,只因為是夜兔,這種活法就錯了嗎?」
「不會呢,你的話說得真的很對,身體素質的差距鍛煉無法彌補,不喜歡戰鬥也不是錯誤,我師父也不喜歡戰鬥。你表現在外的那一面,很多人不僅沒有看扁你,反而敬佩你追隨你不是嗎?如果討厭戰鬥是你的真實想法,你自然是沒有錯的。」
「你……」
千夏瞪視素的憎恨目光忽然移開,急切地辯駁被素毫不留情的截回。
「你不喜歡戰鬥不是性格喜好所致,而是不擅長、無法從戰鬥中得到快樂、得到認同、得到榮譽感,所以不喜歡。就像有些人孤僻是真喜歡獨處,有些人卻是不擅長與別人相處、害怕人際交往,於是隱藏內心的孤獨裝作孤僻。你並非真正厭惡以戰鬥的手段解決問題,你是因為自己弱小,害怕別人嘲笑,才想要與戰鬥無能的那種自己撇清關系。如果你真正放下戰鬥熱愛自己選擇的道路,又何須一而再、再而三地介意自己是個『應該』戰鬥的夜兔?
「對著自己的心,老實承認吧,看到其他人戰鬥的身姿,看到他們從戰場上浴血歸來,每一次你都羨慕不已,自己只能看著的不甘心要把心髒撕成碎片。我小時候被師父拘著不准打架的時候,看到其他孩子打鬧,整個人都像被架在火上烤一樣焦慮。從這一點上講,至少應該誇獎你抵抗血性的堅韌意志,即使它的出發點是你的懦弱。不限於夜兔,僅僅作為有智慧的生物,為自己鐘愛的事都不敢付出的懦弱。
「所以說你該明白神威為什麼討厭你的。渴望強大的夜兔比比皆是,只有你因為自己不夠強,偏要偽裝出一副志不在此的模樣。一開始就不要來到第七師團,忘掉自己的夜兔身份找個地方發展事業,這才叫戰鬥以外的另一種人生。一邊對戰鬥就是日常的第七師團熱心不已,一邊標榜自己的價值不在戰鬥更高於戰鬥,下面一句還需要我明說嗎?
「其實如果你只做到這個地步,我是無所謂的。你是不是夜兔的恥辱、會不會一出現就令空氣變得污濁、到底有多招神威厭惡,都與我無關。懦弱是合理存在的現像,沒有任何規定寫著懦弱虛偽的人就不可以繼續追求真正想要的東西。但我不是說了嗎,你要為自己的決定負責,別指望別人為你買單。
「想變強,因為可能性微弱而放棄努力,那麼就不要嫉妒別人因強大得到尊崇。神威不欠你什麼,不需要舍己為人做你的墊腳石,用他的一切證明你人生的對錯。你很羨慕神威吧,戰鬥力、出身、師傅的縱容,你是不是覺得他簡簡單單就擁有你求而不得的一切,你是不是很想成為神威?」
素用鞋跟踢了踢千夏的臉,他從最初的急於辯駁卻被踩著臉無法插話,到中間神色頹敗,此時因為毒素的擴散,已經完全沒有了說話動彈的力氣。素踢著他轉了個方向,讓他能夠看到平躺安放在一旁的神威。
「說實話,我認為你比之我和神威,最短板的並非戰鬥力。如果我是你,在已經搶占地利的前提下,絕不會設計一出玩笑一般的劇目。提前安排變異種引路,取代白樺、我說的是那只真靈瓏獸所做的一切,必要時自導自演一些陷阱盡可能博取神威的信任,很多事情就好辦得多。事到如今就不討論這些細節了,明明可以布下天羅地網讓神威防不勝防,你卻幾乎什麼都沒做,只寄希望於跟神威耗時間,你究竟在猶豫什麼?該說你心地善良呢,還是優柔寡斷?
「我想大約都不是吧。你那麼羨慕神威、那麼嫉妒神威,一定很想看他一敗塗地,看他從雲端跌落的狼狽,從此在你手底下看你的臉色、仰仗你的鼻息過活,這當然需要他活著。先不說神威就是輸了第七師團會不會就傷心頹唐,不得不說你的心挺大,自己毫無還手之力,卻自以為能利用神威。
「在你心裡,神威到底是什麼樣的人,你真的有明確的概念嗎?在我看來你根本就沒有正視過神威。你一邊不滿神威的態度,一邊和神威一樣不把對方看在眼裡,把神威當做任性妄為的傻瓜。神威有武力作保障,你有什麼?你不為自己的懦弱自卑,卻生出浮萍一樣的自負,是鳳仙老板給過你底氣嗎?你的潛意識裡難道從來沒有想過,鳳仙老板唯一的目的只有把你當做磨刀石,方便不聽話的神威乖乖接手第七師團。」
「是啊,我明白,呵……我都明白,第七師團……不可能交給我,我只是不想醒過來,故意不讓自己明白……全都是自欺欺人罷了。但有一點,你猜的不對……」放棄反駁多時的千夏第一次掙扎著開口澄清,「我,不想殺神威……他這樣的夜兔,應該……活下去。」
「然而現實是,你不僅要殺了神威,還希望他死得無比痛苦。你渴望神威那樣的人生,把神威當做標尺,為之不想他死的心或許有一點,這一點具體有多少,就只有你自己心裡清楚了。」
素挑了挑眉,提起神威被扔給蟻後一事,露出些怒容。她想和千夏說的已經說完,索性不再理會千夏,走到神威身邊,抬起腳在神威臉上比來比去。素終於沒能踩下去,挫敗地收腳,斂起衣衽就地取材,坐到神威身上。
「還要裝死多久?」
原本沉寂得仿佛失去生命體征的神威忽然眼皮一跳,可以看到閉合的眼瞼下,眼珠骨碌骨碌地轉了幾圈。他想不出什麼好主意,於是睜開眼,蔚藍的眼睛亮閃閃的,惴動著躲閃的心虛。
「素,你生氣啦。你別生氣了好不好,生氣會變老的,別生氣。」
這是想不出辦法,強行耍賴了。
「滾!」
素照著神威的頭頂就是一巴掌,呆毛有驚無險地躲了過去。
「你先起來我才能滾啊,哎呀,現在沒有力氣滾不動,等我康復了再補上行嗎?」
素氣得直笑,挽起左手的袖口,在手腕上一抹,一處新鮮的傷口再次湧出血液。血液在空氣中依然保持著亮麗的鮮紅,縱然空氣中毒素濃郁,也分毫未受侵蝕。
「喝!給我喝到能站起來為止!」
神威看到素的傷口眼睛一暗,呆毛也跟著垂下幾分。其實他醒過來本身,已經注解了素做的一切。
神威握住素氣勢洶洶橫在他嘴邊的手腕,細心舔去表層的血液,然後並不吮吸,略顯僵硬的舌尖繼續只在傷口表層流連。
「你又飲毒了。」
「這種程度的毒我一點兒事情沒有!」
神威不肯繼續喝她的血解毒,素也不做強求,她從神威手中拽走左手,整理好衣袖。
神威開始道歉。
「對不起,我說了要單干,卻提前掉以輕心,還不把毒素放在心上。我不應該因為你在就得意忘形的。下次再遇上這種情況,我一定第一次見到千夏就殺了他,反正那種廢物也沒有留到最後才打的價值。話說回來難得碰到觸動危機感的家伙,竟然沒有戰鬥力只是太有毒不能靠近,真令人失望。」
「你的自省我很不滿意,神威。如果我不在……」
「如果你不在,我絕不會在神廟前倒下。」
神威抬起手臂,抓住素的衣角,可憐兮兮地眨眨眼,然後露出一點點笑。素的目光幽幽地投過來,神威自信曉之以理動之以情已做足,安然與素對視。
素大怒。
「你的意思是怪我咯!我不該來找你,先是兔子又是中毒,一趟把你害慘了。我走就對了吧,我走!」
作者有話要說:
577裡的神威新屬性,小時候逞強之後站在雨裡哭那一幕,心疼
但要殺了神樂以激怒老爹神馬的,手動再見,一路走好,嘛,雖然父子打架應該是不會再繼續了
再次對星海坊主扔下老婆孩子表示不解,但這一話還是提升了不少好感度
既然是逞強,一個人偷偷的哭,果然還是沒對素哭過,頂多半夜跑去當抱枕吧
神樂說的對,神威根本沒長大
☆、S 39
神威懵懂地看著怒氣衝衝的素,一臉狀況外。
阿伏兔從通訊器中無死角收聽了所有情節,此刻恨不得遠程操控神威抱住素的大腿說不要走。
團長喂,不要和女人講道理懂不懂!
神威不懂。
和神威關系最親近、性別為女的三人:母親、妹妹、素,都不是「不要和我講道理,我說的就是道理」那種人,相反神威本人更有「我說的就是道理」這種素質。他一向在母親面前裝乖,母親無需、也沒有精力管教他,妹妹管不著他,從前的素則是「關我何事」的懶得管他。上一次因為素師父的事情鬧矛盾,兩人推心置腹的一談就解決了,神威料想他這次不過一時松懈,認個錯就揭過了,沒想到素會有這麼大反應。
雖然摸不著頭腦,神威還是憑借直覺避開繼續講道理的選項,拽了拽他一直抓在手中的素的衣角,嚴肅而痛惜地說:「我錯了。」
阿伏兔的心陡然懸到最高。
還好素沒有按照經典套路來上一句「你沒錯,你怎麼會錯呢」或者「你哪裡錯了」,也沒再繼續「追根究底此事怪她給了神威依仗,她走」的推論,令阿伏兔的心放回了肚子裡。
素嘆了口氣,使勁揉亂神威的頭發,從他身上挪開,背靠他坐到地面上。
「我在有什麼好得意忘形的啊,我又不是無所不能,能罩著你橫行霸道。如果不是剛好我不怕這些毒物,你即使不死也得進醫院監護半年。別跟我說正因為我不怕毒物,你見到是毒物才繼續大膽前進,我不想聽。」
「我不是期望素一定要幫到我什麼,素在我身邊這件事情本身,就足以令我得意忘形了呀。會有我們聯手解決不了的困境嗎?況且素不需要無所不能,會打架一條就夠了。至於貪功冒進,嗯,你不想聽,我就不重復了。」
「別以為你說些好聽的,我就會輕易原諒你。一想到你這麼亂來,我不在的時候或許已經有過很多次,你險些因為類似中毒的可笑理由死掉,我就想立刻殺了你。比起玲瓏珠和第七師團,當然是我的夙願重要得多。」
神威眨眨眼,機靈如他一點就透。
他一門心思撲在自己信誓旦旦要大顯身手替素捧回玲瓏珠、最後卻有賴素救了他這個方面,竟然忽略了最根本的。對啊,他怎麼忘了,上一次吵架到動手,他不也是這麼擔憂的嗎?害怕素的生命即將浪費在沒有價值的瑣事上,令他的一腔心血付諸東流,所以寧願在素壞掉以前扼殺。他上次抓狂,動手就見了血,相較之下素只是發個火,真溫柔。
「你在害怕失去我嗎,素?」
神威已經明了素生氣的,是他無端將自己置於死亡的風險中,可「害怕」一詞被他咬在舌尖,似乎因虛弱而軟綿綿的聲音將之渲染出另一個層面的意味。
素懊惱地白了神威一眼,痛恨自己不忍心教訓他,連生氣都讓著他,這麼快就交出了把柄。然而神威還算乖覺,大約怕引起素的怒火再度反彈,沒有揪著不放,主動繞過了這個問題。
「素,如果能讓你消氣的話,踩我的臉也可以哦。」
原本歪著頭和素說話的神威平平正正地躺好,一副歡迎素來踩的模樣。素即便真能踩得下腳,神威的「大方」也堵得她一口氣吐不出來。
「……你果然早就醒了。」
「也只是勉為其難聽了全過程而已啦。動靜那麼大還不醒,豈不是又要勞煩素訓斥我警覺不足。哎呀我不是說你制造的動靜大,都怪那邊的廢物腳步太重,我躺在地上震動特別強烈。對了對了,素,我們出去吧,和有些東西躺在同一個地面我會覺得難堪呢。動手都是浪費力氣,任其自生自滅好了。」
「其實你不這麼嘴賤,或許就沒有這趟麻煩。」
「哈哈哈你在說什麼天真的友好論啊。不會戰鬥就不要奢望夜兔的生活,無能卻不甘屈居人下,沒有那種好事吧?」
「好好好,你有理有據。」
「那素背我出去?我走不動。」
神威橫在地上,大有你不背我我就不走、就是這麼耍賴的氣勢。
「我說了不生氣了嗎?你團成球兒,我把你踢出去啊。」
「那我出去後,是先治中毒住內科,還是先治骨折住外科?」
「你在說什麼脆弱的笑話,骨折還需要住院治療?」
千夏看著素一邊和神威爭論不休,一邊伸出手拉神威起來,驀地對自己生出些荒唐之感。
他一直為得到夜兔的認可而努力,努力成為與眾不同的夜兔,可究竟怎樣活著才算夜兔?像神威、像他們這樣嗎?像大小姐那樣嗎?千鳥在大小姐手中分崩離析,她不僅不心痛,反而暢快得到解脫,像那樣的大小姐嗎?
千夏掙扎著翻過身,略去神威看向素。
千夏的神色並非死到臨頭卑微的祈求,而是有心願未了鄭重的托付,素願意聽一聽他想說什麼。
「你有遺言?」
看出素少許良善作祟的意圖,神威搶先出言詢問。他精神地問完立即繼續虛弱地伏在素肩上,要完全倚著素才能站立。
千夏對神威下殺手是不爭的事實,素對神威不放過最後一個機會惡心千夏報以充分的理解和支持。於是她沒有重復詢問,千夏說則說,不說則罷,雖然她有些好奇,卻不是非探聽不可。
千夏沒有介意,他的視線越過素和神威,飄向虛無的地方。
「如果見到大小姐,千鳥的鑽石姬,請幫我問問她,她是不是……」千夏忽然頓住,片刻的思考過後,他苦澀地笑了笑,說:「算了。」
素抽了抽嘴角,干巴巴地「呵呵」了幾聲。
「怎麼了,你羨慕人家『鑽石』的稱號嗎?」
「不,我有強迫症。」
「嚴不嚴重?強迫症很難治的。」
神威一本正經地表示他信了素的說辭,非常信。
素嘉獎地摸了摸神威的頭。
最終素還是如神威所願,背著他走。神威身體軟弱無力不是造假,雖然不至於到了站都站不住的地步,要走路卻是搖搖欲墜驚險連連,素還不如背著他走來的省心。
神威手臂環抱素的脖子,臉頰貼在素的腦後,頭頂的呆毛隨著素的步伐上下搖晃。他大半路程都用來考慮怎麼才能讓素消氣,暫時想不出好主意,只好先貢獻出玲瓏珠。
真正的玲瓏珠硬度極高,柔和的光芒仿佛由內而外發散而出,又像是將四周的光線吸納而入,流光溢彩美不勝收,遠非玲瓏珠假珠可以比擬。
由神威收獲,千夏半途劫去,現在歸於神威之手的玲瓏珠大大小小有百顆之數,鼓囊囊地填滿一個厚實的黑色遮光布袋。神威把它掛到素腰間,換來素一掌拍他的腦袋。
「老實一點別亂動,你比小時候重多了。」
神威想說「你肯定也比小時候重多了呀,難道你沒胖還和小時候一樣重嗎」,想了想沒敢說出口。他左臂掛著素的脖子,之前松開給素掛玲瓏珠布袋的右臂沒有放回原處,而是伸直了搭著的素肩,前端手掌上單獨托了一顆玲瓏珠。
「千夏說我不去找玲瓏獸,跟著他又沒有用,反問他看上去像運氣好到低頭就撿玲瓏珠的人嗎,你還記得嗎?」
「記得,我當時在想好機會,如果是我立刻殺了他。」
「我當時也有過那種想法啦,但是殺了他就看不到他准備的手段,而且也有這顆玲瓏珠的原因。」神威掂了掂手心的明珠,「他當時隨手撿了一塊石頭扔我,我用手碾的時候竟然從外層的岩石中捏到了這個。我考慮著,他有低頭就撿玲瓏珠的好運氣保佑,才憑借弱不禁風的力量爬到現在的地步,太不容易了,放過他一次好了。」
「如果你不要說得那麼幸災樂禍,我會相信你一點。」
「哎呀我哪有幸災樂禍,我不都沒拿這件事情刺激千夏,多麼貼心的臨死關懷,你都不誇獎我!」
「誇獎你什麼?當時就判斷出這顆是玲瓏珠,真聰明?還是在分別得到真珠和假珠之後依然跟白樺演戲,演得真好?」
「沒有啦沒有啦,我當時只是猜測,是猜測,啊哈哈哈哈。」
前後說辭出現矛盾,神威連忙打哈哈糊弄過去。素用鼻音發出一聲冷哼,沒和神威清算。
「這顆玲瓏珠屬於化石級別了,你喜歡嗎,素?」
素看了看神威當真捧到她面前的玲瓏珠,側頭看了一眼笑如春風拂面的神威,問:「你不介意這是千夏的運氣嗎?」
「不會啊,雖然是他先撿到,但是是他自己扔給我的,所以是我的運氣才對吧?即使千夏有些好運氣,可是也要斷在我這裡呀。」
素再次看向神威手心的玲瓏珠,經歷時光的打磨,它變得更為潤澤,光華更為內斂,也更為瑰麗。
「嗯,我很喜歡。」
「還有整整一袋都是素的,我只拿一顆最小的出來給鳳仙老板交差。」
神威毫不猶豫背棄師傅,通訊器另一端的阿伏兔捂著耳朵默念「我什麼都不知道我什麼都不知道我什麼都不知道……」
阿伏兔摘下通訊器裝聾作啞其實毫無意義,回到飛船上神威在他面前挑出最小的那顆玲瓏珠,和素完美分贓。
千夏在進入蟻後的毒穴去找神威之前,已經把他帶入地下洞穴的夜兔幸存者全部打發出來,他們清空了變異種,那附近對千夏沒有威脅,於是他們放心地聽從了命令。回到他們的宇宙戰艦上,阿伏兔悠閑地坐著,旁邊是堆成小山的同伴,頓時又是一片黑壓壓的群情激奮。
阿伏兔不想動手,卻沒人聽他解釋。阿伏兔認為等回了第七師團,很有必要讓這群不相信大小姐實力、叫嚷他敢做不敢當是個×××的兔崽子們陪素玩一場賭博。
一堆夜兔頂端的憨厚家伙及時醒來,客觀地解釋了一切。如果不是確定神威不玩間諜戰,阿伏兔都要懷疑這個名為雲業據他自稱還是少年的家伙是神威派遣的臥底,實在是……實力坑隊友。
看著「少年」下巴上已趨向濃密的胡須,「大叔」阿伏兔得到了極大的心理安慰。
阿伏兔好說歹說,才讓幸存的三十多位同胞和他一起坐下來等待最後的結果。素背著神威出現,說出千夏死在毒穴深處的消息後,他們躁動不安,一部分人想打倒素和阿伏兔,另一部分人則以救出千夏為先。
眾人干脆劃分兩撥,然而搜救千夏的人還沒帶好面罩出發,圍攻素和阿伏兔的人也還沒來得及動手,腳下先傳來了一波波震動,由微弱迅速加強。
素和阿伏兔交換眼神,素繼續背著神威,阿伏兔用披風卷走屬於他們的東西,三人迅速撤退。不多時,強烈的震動傳至地面,黑色的岩石星體大範圍開裂、塌陷。千夏的原部下們自顧不暇,只好也開始撤離。
小飛船的優點此時顯著體現,阿伏兔駕駛飛船離開岩石星的重力圈時,戰艦才堪堪起飛。
「地震?」
阿伏兔瞄了一眼「運氣好」的神威。
「不是地震,洞穴內多處共同發生了大規模爆炸,這個星球本已被玲瓏獸蛀蝕得千瘡百孔,在爆炸的作用下全面坍塌。這塊岩石星恐怕要毀滅。」
黑色岩石星果然分崩離析,為免被震蕩波及,阿伏兔遠遠地行駛到安全區域才停下來回望。戰艦同樣安全脫離,他們在停留了一段時間,沒有攻打過來,發來聯絡訊號告知他們返回第七師團便迅速離去。
被素要求臥床靜養的神威站在駕駛室外透明的窗前,看著破碎的星球殘骸沉默了短暫的時間。硬質玻璃窗映出他安靜的臉,然後他回頭對站在他身後沒有打擾他的素微笑。
「如果是你,你會選在什麼時機引爆?」
素搖了搖頭,沒有說話。
「為什麼會猶豫不決反復無常呢,我不太懂。還有那句話,他想問鑽石姬是不是怎麼樣,是不是記得他?過得好?還是是不是知道他喜歡她?」
「你關心?」
「不關心。」神威甜甜一笑,「一時的感慨和好奇,在素流露抓我回病床的意思時,就可以扔掉了。如果素肯陪我一起躺病床,我一定乖乖休息。」
素比劃著敲在神威後頸,神威配合地上演昏厥倒在素身上。素摸了摸神威的頭,在他耳邊低聲囑咐,輕柔的嗓音纏繞近乎嘆息的無奈。
「以後可別再大意了。」
素其實還想添上一句:對我,要加倍小心。
「我知道。」
神威想再重復一遍:我知道。
☆、S 40
素一夜暴富,很有花錢的欲望。
神威正愁找不到方法哄素開心,於是提出回去向鳳仙交差的路上,在一處貿易和旅游都很發達的星球短暫停留,休憩放松兩三天。
阿伏兔看了一下神威提議的地方,是個遠近聞名的購物天堂兼游樂場。雖然詫異神威會提出這麼正常的地方,阿伏兔還是舉手贊成。兩個小鬼怎麼放松他不管,大叔只想找個酒館「正常」地喝頓酒。
三人達成共識,愉快地中途改道。
下了飛船阿伏兔就和兩個小鬼分道揚鑣。
神威盡管處於行動無礙戰鬥無能的狀態,在這個和平的繁華地帶倒無需擔憂,他比素還積極,興致勃勃地拖著素殺向第一個目的地。
內衣店。
神威對素不健康的裹胸方式牽腸掛肚,趁著躺在病床上閑暇,翻閱各種網絡資料做足了功課,只等一個實踐的機會。
素對內衣這種東西比較陌生,屬於在別人身上見過但自己不用的範疇。面對內衣店甜美的粉色招牌,琳琅滿目的俏麗花樣,以及指點各種款式內衣向她普及科學知識的神威,素雖然說不上抗拒,可總覺得哪裡不太對。
素和眾多夜兔一樣,從小生活清苦,而她師父一個沒結過婚的中年大叔,不懂、也不方便教導她女性的生理心理問題。這幾年在外闖蕩,素在基本限度上了解了一些身為女性的常識,但精確到內衣什麼型號和款式最適合自己這種問題,素想都沒想過。她不懂,主觀上沒想弄懂,客觀上既沒時間、也沒金錢去弄懂。
在神威熱情地不假他人之手,親自用軟尺幫她測量上下圍的時候,素終於忍不住心中的怪異,疑惑地問:「你怎麼會知道這麼多?」
神威正捏著軟尺量到素胸口正中央,聞言眯起眼睛,笑盈盈地看著素。
「因為該知道的人不知道,只好由我替她操心了呀。」
素恍有所覺地「哦」了一聲。
「你不是說不喜歡你那個粘人又愛哭的妹妹嗎?難道這是作為兄長特殊的擔憂?還是說你有不可告人的企圖?」
神威等著聽素誇獎他「你這麼貼心為我考慮,我很感動」,等來的卻是一記對心靈的暴擊。他「呵呵呵呵」地笑了一連串,問:「如果我是那種變態,你要怎麼辦?」
素想也不想地回答:「只要對我沒有影響,你變態就變態吧,反正真要說你不變態,你也說不上有多正常。」
神威報復心極強地針鋒相對:「嘖,說著這種話的素才變態,才不正常。」
素想從令她眼花繚亂的內衣海洋中趕快脫身,神威想一口氣買上一打,像素給他做傘一樣,保證她至少一年份的換用,兩人都沒有就誰變態的問題繼續無意義的爭論、進而可能導致破壞性的後果,可喜可賀、可喜可賀。
不得不說神威願意用心的時候,成效是十分顯著的。他挑給素的內衣且不論樣式,至少款型都貼合素的身材。除了初時禁錮身體的不習慣,素表示沒有什麼其它不適。
神威立即又高興起來,按照他的眼光強烈推薦蕾絲混紗的各種花樣,朦朦朧朧若隱若現最能引人遐思。
素毫不猶豫地拒絕了他。
神威遺憾地說:「你真沒有時尚感。」
素白了神威一眼,滿臉「時尚感是什麼可以吃嗎」的不在乎,然後鄭重其事地雙手按住神威肩膀,語重心長地教育他:「我們一族的優良傳統就是這麼樸素,不要被喧鬧的繁華迷住了雙眼,來,回想起回歸自然、源自內心深處的祥和與寧靜。」
神威從肩上拿下素的雙手,情深意重地握住,說:「你買的話,我就去買西裝。」
素反手回握神威的手,斬釘截鐵道:「一言為定。」
神威的換裝秀結束之後,素才後知後覺地想起她應該先去買一部移動終端,俗稱手機,用以拍照留念。
神威這邊以前都是阿伏兔負責聯絡事宜,他本人幾乎用不上手機,素這麼一提他覺得很有道理,以後晚上睡覺之前可以和素互發晚安,於是欣然附議,和素一起買了同款。
常年一身白、傘是白色方才買的內衣也大體是白色的素,這次竟看中了黑色款,神威腦筋一轉,自己買了只白色。
手機附贈的數據信號只覆蓋這片商業區,其它的應用需要連入有基站支持的數據網絡後才能設置。賣手機的章魚大叔還沒將使用說明啰嗦完畢,兩個「沒見過世面」的孩子就一左一右分頭跑開,隔著人群遙相對望,快樂地通起了電話。章魚大叔望著對面電子屏幕上滾動播放的游樂園廣告,悠長地念了一聲:「青春啊……」
商業區內有幫客人送貨的服務,神威和素除了衣服沒買什麼大物件,找人送走衣服,手機裝進口袋繼續逛去了美食區。他們在美食區流連了一整個下午,其間素曾在酒館附近看到阿伏兔的身影,可惜素才想揮手呼喚大叔坐下來融洽地喝一杯,阿伏兔轉眼就消失在人群中,再也不見蹤影。素失望地一個人喝了三瓶酒,然後繼續和神威進軍游樂園。
兩個繼續沒見過世面的孩子挑著驚險刺激的項目玩了個遍,接著悠閑地逛過經典的鬼屋,最後和一大群人一起聚集在同樣經典的摩天輪下。
摩天輪作為游樂園的標志性建築,建造得十分高大宏偉,夜晚各色燈飾亮起,無論在游樂園中一角仰望摩天輪,抑或從摩天輪上俯瞰整個游樂園,俱是美輪美奐。游樂園全天開放,每日零時固定燃放焰火,許多人慕名而來,希望獲得自己的座艙上升至最高點那一刻、零時的焰火燃起的好運。
在游樂園中獲悉這段關於摩天輪盛名的介紹,素不自覺地就想試試神威的運氣。此時距離零時尚有兩個小時以上,素拉著神威登上摩天輪,決定先體驗一番,權作考察。
摩天輪平穩的轉動,座艙緩緩升高遠離地面。素趴在窗戶上對著遠去的地面縮小的景物感悟了好一會兒,回頭對神威說:「和飛船起飛沒什麼不同嘛。」
神威笑了笑,打趣道:「還不如飛船起飛吧?我記得你每次離開烙陽,都要深沉地看上很久。」
素一窘,上前撲打神威。
「我沒有裝深沉,我是好奇、是有感而發!」
「我沒有說你是裝作深沉啊。你可能是好奇、是有感而發,可能非常發自肺腑,是我分別不出,所以一概而論,只覺得你情感深沉,有什麼不對嗎?」
素再度窘迫,干脆也學起神威耍賴的招數,不作爭辯直接上手掐了過去。兩人瞬間打鬧成一團,若從摩天輪外望去,這個座艙的晃動都要比其它的劇烈一些。
座艙緩緩上升至高空,距離最高點只剩一個艙位。素一手拍上神威的肩膀,一手拇指指向身後的窗外,問:「你覺得會不會發生什麼?」
「我——」
素話音才落,神威一個字來不及說完,摩天輪整個一震,像是被卡住了轉軸,猛地停頓下來。緊接著,游樂園像個漏氣的氣球,由摩天輪向外,刷刷刷刷一層層切斷電源,繁華喧鬧如白晝的游樂園頓時陷入一片令人恐慌的黑暗。
被突如其來的驚嚇切斷的聲音漸漸復蘇,演變成此起彼伏的疑問和抗議。困在摩天輪上的游客同樣驚恐不安,許多離地面較高的座艙內響起了游客奮力拍打玻璃窗的聲音。
素的手還停在神威肩上沒有離開,她順手再一次拍了拍,說:「告訴我接下來是什麼驚喜?」
「我……」
神威的話再次被打斷在第一個字。
一枚焰火拖出長長的尾巴尖叫著升空,劃出一道耀眼的紅色光芒後,轟地在天空炸開,星星點點的火焰光芒散落,編織成一個既像太陽也像螃蟹的抽像記號——赫然是「春雨」。
神威:「……」。
素目光灼灼地審視神威。神威嘗試性地清了清嗓子,沒有出現被截斷的預兆,盡管如此他還是略去一再中槍的打頭字眼「我」,直取重點。
「不知道,與我無關。」
句中的「我」沒有遭受打擊,像是解除炸彈的按鈕,神威連忙松了一口氣。
「真的不是有人慶祝你成為第七師團團長的驚喜?沒什麼不敢承認的,你就是這麼好運。」
素強忍嘴角的笑意,以看熱鬧的態度大肆鼓勵神威。
游樂園外遠方的燈光黯淡地映襯出更加濃厚的夜色,神威也笑了笑,揉著喉嚨用清爽的聲音輕快地說道:「誰若是這樣替我慶祝,我回頭就弄死他。」
「唔,好可怕。」素抱著自己作顫抖狀,「那麼我們就是撞上春雨出外勤?你的運氣果然不是蓋的。」
「素,難道你沒有發覺……」神威略作停頓,斟酌了一下措辭,「你沒有發覺,這更像你的運氣嗎?招災惹禍意義上的。」
素:「……」
「沒什麼不敢承認的,你就是事故體質。這麼一說越想越有道理,我第一次遇險就在認識你之後,後面哪一次跌宕起伏沒有你的身影。素,自己的鍋,自己背。」
「如果沒有你我並不會招惹上這些事端,我頂多就是催化劑,這黑鍋我不背。」
兩人從來狼狽為奸,誰先惹的禍怎麼說得清楚?素磨磨牙,想趁神威無力反抗揍他一頓。
素才轉動了一下手腕,游樂園中就忽然亮起一處燈光。
摩天輪在「哢」地輕顫過後重新轉動,一個個座艙的游客或抓或趕,皆被強制帶走。
素和神威對視一眼,默契地向地面上全副武裝的匪徒舉手投降,跟隨人群前往那唯一燈光亮起的所在。
作者有話要說:
你們想要素是什麼size,B還是C?
☆、S 41
燈光亮起的地方在雲霄飛車的軌道下,有人就著軌道最低點,臨時搭建了一個高台。一只高大威猛的山羊人拿著話筒,站在高台上訓話,表示這裡已被他們春雨某某部隊占領,所有人都不要妄想抵抗,交出財物換一條命雲雲。
「冒牌貨。」
神威這麼告訴素。
「哦、你如何斷定?春雨組織那麼大,總有很多人你不認識。」
素對神威的判斷依據表示好奇。
「因為那只羊傻呀,如果這裡這麼容易攻占劫掠,春雨早就納入囊中了。」神威提供了聽起來很有道理的解釋之後,豎起手指補充強調,「如果他們真的是哪個角落裡不知名的小分隊,這種自殺行為也不會有上面的人在背後支持,我說他們是冒牌貨,他們就是冒牌貨。」
「有個新上任的位高權重的家伙窮極無聊,春雨的人知道嗎?」
「應該知道吧。」神威捏著下巴歪了歪頭,麻花辮從肩上垂落身後。他一臉欠揍的天真純樸,誠懇地說:「沒關系,不知道的人很快都會知道的。」
素摸了摸神威的腦袋,替他把辮子攏回肩上,同樣懇切道:「有好玩的記得叫上我。」
神威仗義的表示那還用說嗎我們倆誰跟誰,然後問素還要不要留在這裡觀摩,不如他們先走?
素想了想,點頭同意。
神威和素的竊竊私語早已引起旁邊匪徒的注意,他們打算光明正大堂而皇之離去的行徑還未招搖過市、引發受俘人群的騷亂,兩只山羊先端著槍對准了他們。
「老實點兒!抱頭蹲下,再有異常舉動等會兒就先用你們開刀!」
「哎呀別生氣,來來來,說起來都是本家,不要自己人鬧了笑話。」
神威抓著山羊頭上的角,友好握手一般用力搖了搖。
說是用力,以神威余毒未清的孱弱狀況,至多只能讓對方的山羊頭腦發暈,眼花兩下很快就能清醒。雖然沒有實質性的傷害,可顏面大損的山羊惱羞成怒,猛地甩掉神威的手,尖利的角就朝神威撞去。
神威被山羊甩開,踉蹌著後退一步,落進素懷裡。他眼睛驀地一亮,素卻已經松開攬住他的手臂,腳底一轉,一個回旋踢重重落在山羊臉上。
向前衝的山羊陡然折出九十度直角橫飛出去,在人群中砸出一條通道,和它搭檔的山羊見狀舉槍就要射擊,可眼前哪裡還有對方的影子。舉著槍的山羊小心翼翼地左右觀望,它忽生警覺,然而背後一冷的同時,已被一雙纖細的手扭斷了頸椎。
從第一只山羊被踢出去到第二只山羊被擰斷脖子,時間不過一個呼吸。第一只山羊不知道搭檔已經死亡,還想爬起來衝回去。它爬到一半,先前被人抓著搖晃的那支角突然傳來鑽心的劇痛,隨即強烈地失重感襲來,它被人狠狠踩到地上,斷裂的角扔在它的眼前。
「碰都不能碰的貴重的角,可千萬要收好呢。」
山羊看著踩在它臉上的陰沉女人,知道對方遠非自己可以戰勝,但他們不過區區兩人,豈能與它們全副武裝的隊伍抗衡?對,它可是春雨部隊的一員!
山羊重拾信心,它面色猙獰地開口威脅:「我可是春雨……」
「你是春雨?」素微微一笑,腳下傳來皮肉與鞋底摩擦的嘎吱作響聲,「你還是驅逐棲姬呢。」
「什麼?你在說什麼鬼話!瘋女人,快放開我,否則我們春雨不會放過啊——」
山羊發出凄厲的慘叫,它臉頰處的骨頭被硬生生踩碎了。
「我問你,你是驅逐棲姬嗎?」
「是是是,您說是什麼,我就是什麼,求求您饒了我。」
山羊心中暗罵自己倒霉,遇見個打不過的瘋子。
素觀察著山羊暗自扭曲的臉,稍微抬起腳。山羊一喜,就要從素的腳底爬起來,它動作到一半,素重新踩了下去。
「打倒驅逐棲姬會有Prinz Eugen掉落,告訴我,我打倒你,你給我Prinz Eugen嗎?」
「我、我沒有您要的東西,我真的沒有啊,您不相信,我把我所有的東西都拿出來給您看,您看上什麼都獻給您。」
「我想要Prinz Eugen,你不能給我Prinz Eugen,要你有什麼用?」
素說著,繼續去踩山羊的臉。
「給給給,我給我給,您要的P……總之我一定給您弄來!」
「你算什麼東西,能弄來重巡洋艦?不是靠自己1%的努力和99%的臉打撈得到,我才不要。」
「誒?我剛想說你要不要試試刷我的臉呢?你喜歡玩看臉又讀心的游戲啊,想不想換一換,來試試掌機?」
神威捏著自己的臉,強烈推薦。
山羊這才明白自己被拿來開涮,不由怒火中燒。然而燒也是白燒,它爬都爬不起來,怒火也只能跟著它屈服。
位於高台上的山羊頭領終於念完稿子上的搶劫宣言。它很早就注意到這邊的動靜,可它是有威嚴的頭領,怎麼會因為一點點小的異動就急急忙忙趕去處理呢?所以它繼續向劫持的游客們強調交錢贖命,從容不迫地將稿子念完,才姍姍來遲。
神威對長寬高幾乎都兩倍於他、仿佛自帶熊熊黑焰燃燒背景的壯實山羊頭領揮了揮手,老朋友一般熟稔地揮手打招呼:「喲,哪個師團的?」
山羊頭領本是趕來殺雞儆猴,這個開門見山的炸彈問得它一愣,黑焰的背景一下子縮了進去。它看神威閑庭信步般淡然處之,再看踩著自己部下殺氣比自己還滔天的素,不由地就心虛了幾分。
山羊頭領緩了好一會兒才整頓他的威嚴,高高地昂起頭顱仍作霸氣地回答:「第一師團。」
「呀,我好久沒去看你們團長,他最近好嗎?下雨的時候關節炎還發作嗎?」
「這……」
山羊頭領內心一陣陣發虛。它和部下們原本只是細枝末流的犯罪團伙,僅僅在自己的星球上活動。前一陣子它認識了一位春雨的干部,對方答應只要他們做出一筆成績,就介紹它們加入春雨第一師團。對方畫給它們的生活前景無比美好,怎能讓它們不動心?於是它們一合計,就把主意打到了這個遠近聞名的貿易星球。經過考察,它們決定先占領游樂園作為根據地,逐步擴張至商業區。誰也沒思考過出門在外會不會遇見「自己人」,遇上了又該怎麼辦。
山羊頭領不過與那位春雨的干部見過幾面,哪裡知道第一師團團長是誰,近況如何?它急中生智,露出懷疑和為難的表情,問:「不知閣下是?」
「第七師團,神威。」神威爽快地報上姓名,然後指著素介紹,「我家的——」
「阿伏兔。」
素瞥了神威一眼,冒用阿伏兔的名字搶斷。
身在某個角落的阿伏兔猛地打了個噴嚏。
神威在素警告的目光下訕訕地摸了摸鼻尖。他只是想嘗試一下對別人說這是「我家的素」,會是什麼感覺而已嘛。
神威和阿伏兔兩個名字在春雨,即便不是人盡皆知,至少也算得上大名鼎鼎。山羊首領是個長期固守自己老家的春雨預備役,它這完全是第一次聽說。它見神威說得十分自然不似作偽,不敢再繼續跟神威裝腔作勢,但它也不敢完全相信神威,它也說自己是第一師團的呢。
亮完身份當然不會再開打,可接下去該干嘛呢?邀請他們一起做這一票?山羊首領內心不願意讓出自己的果實。不如款待他們一頓,打發他們走?山羊首領覺得這個主意不錯。
「兩位是來這裡度假?」
高大威猛的山羊首領換上比哭還難看的笑臉,身後似乎出現大片大片肥美的山坡草場。
神威笑了笑,回答說是。
「我們等著零時的摩天輪和焰火,結果讓你們破壞了。」
「對不住對不住,等在下做完這一票,一定讓出整個游樂園,你們想玩多久玩多久。」
「啊沒關系沒關系。」神威大度地連連擺手,「我們要回去摩天輪的地方,你們別過來打擾就好了。」
神威的要求正中山羊首領下懷,既不分一杯羹又省了它一頓飯錢,它頓時歡喜地交待部下,無論發生什麼都堅決不准過去打擾。
素早已放過那只山羊,退到一邊看神威和山羊首領演對手戲。
四周被挾持的游客們最初對素和神威滿懷期望,不料他們卻和劫匪沆瀣一氣同流合污,此時一道道目光,有怨恨,有恐懼,也有絕望。
神威和山羊首領交談完畢,無視那群做背景板都嫌過分密集的弱小生物,走到素身邊牽起她的手。
「我們走吧。」
遠離人群之後,神威主動放開了素的手。
「我演得怎麼樣?像個普通的小人物嗎?」
「像個笑話,很冷的那種。」
「不管冷不冷,如果能逗素笑一笑,就算有價值了。」神威用手背輕輕貼了貼素的手背,聲音變得低落,「我希望素來這裡玩得開心,可是素全程都只是在陪我『玩』,那樣就沒有意義了。我不知道怎麼才能讓你消氣,以後都不會大意輕敵這種事,也沒辦法大言不慚地和你約定。」
素一時沒有回應,過了一會兒,她才主動握住神威的手。
「所以我生氣也沒有用是嗎?那我為什麼還要自己氣自己?我不能說我就從來沒有大意過,但是你這次,風險太高了。否則你今天就不會需要我出手,替你教訓那只山羊。」
「於是就把那只山羊當做我在教訓嗎哈哈哈?但我可以給你Prinz Eugen哦,無論是游戲裡,還是真正的重巡洋艦Prinz Eugen號。」
神威向前探出頭,蔚藍的眼睛在薄弱的光線下亮閃閃的,像個考試拿了滿分等待表揚的孩子。素頭一扭,別開臉故作氣憤。
「無論給我哪個我都不會開心的,向我炫耀你既有臉又有錢嗎?」
「那麼我怎麼做你才會開心,告訴我吧,素。」
神威換了只手與素交握,撒嬌似的抱住素的手臂,親昵地貼近。
素敲了敲神威的額頭,好笑地說:「我可不會當做你才六歲,不需要我告訴你,你也有所准備吧?和那只大山羊虛與委蛇只求脫身,你計劃了什麼?」
「咦,又被你發現啦?你就裝作不知道,多少保留一些驚喜嘛。」神威扁了扁嘴,把素的手臂抱得更緊一些,「那麼軟弱無力的我現在都靠你啦,我們到摩天輪上面去吧。」
素按照神威的要求,帶著他站上位於摩天輪最高點的座艙艙頂。一場意外的騷亂占用掉不少時間,此時距離零時也不過三五分鐘。素明白了神威的意圖。
兩人在吊著座艙的鋼纜旁一左一右、保持著平衡坐下。座艙輕微地擺動,神威晃起雙腿,令座艙擺動的幅度更大一些。
「小時候經常像這樣,我們一起坐在樓頂上,商量下一次要去什麼地方玩,什麼時間、怎麼溜出去。那時候我就很想要一個秋千,你坐在上面的時候,我可以把你搖飛到天上去。」
「……你那個時候比我矮這——麼多,能不能把我搖飛可難說。」素翻動手掌,比劃出大半個手掌長度的「這麼多」,然後繼續說下去,「說是商量出去玩,大多數時候都只有你自己去,我卻要被師父關在家裡。你出去玩也就罷了,每次我交待的材料你都不好好尋找,還嫌我做的傘不經打,可愁死我了。」
「所以你才絞盡腦汁,不斷磨練手藝,現在才有扎實的功底,不感謝我嗎?」
「謝謝你,把你推下去哦。」
「好過分。」
神威連忙抓住素,趁機牢牢抱緊了她的腰。
素白了神威一眼,問:「要不要坐到我懷裡,我抱著你?沒關系,姐姐我不介意。」
「我介意。」神威鄭重其事地盯著素,「我——」
焰火升空的呼哨聲壓過神威後面的話語,素的目光被接二連三炸開的盛大焰火吸引,沒有注意神威說了什麼。
焰火變換色彩與花樣,整整燃放了十分鐘。余煙漸漸散去時,素像只傲嬌的小貓,捂著耳朵意猶未盡。
神威看著素,忽然感到滿足。他咽下原本想說的話,素這樣就好。
「抵達這顆星球之前,我就把阿伏兔安排好了。游樂園的預定只有一分鐘,我把它翻了十倍。與其期待運氣,不如用自己的手創造。對吧?」
「可這難道不是用阿伏兔先生的手創造的嗎?」
素眨了眨眼,故作不解地問。
神威沒理會那個不合時宜出現的名字,他捧起素的臉,專注地凝視她的眼睛。
「素,我可以吻你嗎?」
素垂下眼淺淺一笑,湊近了些。
「不可以。」
神威迎頭吻了上去。
作者有話要說:
關於上一章的B、C問題,是作者的意見(B)和主角的意見(C)產生矛盾的結果,既然你們清一色支持神威,C就C吧→v→
忍不住用了艦娘的neta,誒嘿
☆、S 42
素發誓,她真不是故意推神威下去的。
耳朵捕捉到異常的機械聲,她一時分心,推開神威腦袋的動作就大了點兒。若是放在平時,這力氣大點兒也就大了,偏偏神威此時毫無抵抗之力,素的「輕輕」一推,直接讓他像個被扇飛的玩偶,從摩天輪的座艙上歪了下去。
素其實挺不想理會神威的,摔下去是他活該。即便柔弱無力,這個高度也摔不死一只夜兔。但是……畢竟沒讓神威得手,他又正是體弱,算了,還是拉他一把吧。
素傾身一跳,腳尖點著座艙的邊緣發力,俯衝追上自由落體的神威。神威還深陷在下一秒可以親吻素但這一秒他提前被打飛的巨大落差之中,看見素近身,反射性地捂臉,露出萬般委屈。素沒好氣地提著衣領把神威翻個個兒,讓他的一腔委屈去對飛快接近的地面傾訴。
座艙在反衝的作用力下猛地蕩起,吊住座艙的鋼索不堪重負地斷裂,以微小的拋物線墜落,沉重地砸在地上,濺起不少碎屑和灰塵。
因發力加速,素抓著神威先一步著地,她順勢在地上滾了兩圈,避開座艙墜落的範圍——當然,她是抱著神威一起滾的。
從客觀上講,到了這種時候,素還惦記著保護好神威,與地面的磕磕碰碰她墊著盡量不讓神威受撞,已經非常厚道了。她若存心報復,落地後把神威扔出去,讓他自己多滾幾圈,雖然重傷不到哪裡,但爬起來必然是一副灰頭土臉,恐怕神威自己都不好意思再湊上前。
然而現在,素躺在地上,自己灰頭土臉,墊著身上頭發都沒亂的神威,神威還很不厚道地來了一句:「這點兒高度你應該可以穩穩落地站住的。」
「閉嘴。」
素沒忘記造成她輕輕一推「扇」飛神威的起因,她一直提防著那個機械聲,才選擇了比較簡單的著陸方式。
「是飛船,看來是你說的幕後老板一方了。沒有直接看到飛船,大概也沒有發現我們,很好,趁這個時間去找阿伏兔先生吧。」
素松了一口氣,她熱愛戰鬥,渴望與強者戰鬥,但對單方面碾軋的體力勞動很不感冒,那對她沒有學習進步的價值,是完全沒有回報的消耗。比如占領游樂園的山羊群,她可以輕松團滅它們,但那只是徒勞而機械地重復屠殺的過程,不能讓她的戰鬥力得到一絲一毫提升,所以她懶得去做,能避就避。
素偷懶的想法雖好,神威卻沒那麼爽快地順從她。
「又要不明不白地糊弄過去嗎,然後當做什麼也沒有發生過?素,你的眼睛,還看著我嗎?」
神威左手撐地,右手撫上素的臉,身軀嚴密地將她籠罩。神威擺明了不會善罷甘休,素收心不再去聽周圍的聲音,也不去擺脫這樣受制於神威的姿勢,平靜、以至於冷淡地回望他的視線。
「發生過什麼應當鄭重其事的事情嗎?」
神威的臉有一瞬間的扭曲,但他飛快地收起惱羞成怒的狼狽,換上同平日別無二致的微笑。
「素,你是故意折辱我嗎?我對你的感情,你懷疑我的赤誠嗎?」
神威嘴上說著自己的赤誠,手按上素的心髒。
「我從未懷疑你的赤子之心,但你對我的感情?如果你特指『喜歡』的話,我感覺不到。」
素毫無芥蒂地說出一直被規避的「喜歡」字眼,眉頭都不皺地否定神威。她緩慢地抬手,手指滑過神威的臉,驟然掐住他的脖子,翻身和他調換了攻守的角色。跨坐在神威身上,素微揚著下巴,模樣仿佛對可憐的小白兔張開血盆大口的獅子般傲然。
「你一再要吻我,是想向我證明什麼,還是要向你自己證明?我再說一遍,你對我的感情是喜歡這種事,我感覺不到。」
「誒——」
從居高臨下顛倒為被俯視,神威的腦回路仿佛也顛倒了一次,他一步步的咄咄逼人改頭換面,像聽說「我家小狗走丟了」一樣事不關己而略帶驚奇地感嘆了一聲,然後嘟起嘴抱怨道:「有這種想法卻一直裝傻,裝作沒有知覺不加理會,我討厭這種狡猾。」
「哦,是麼。」
素隨便地應下,全然是你討厭是你的事別騷擾我就好的真、事不關己。
雖然神威明白這是素的秉性、無論嬉鬧的時候看起來多麼親切、該不關心的時候她一樣冷漠到令人心髒抽痛,雖然神威有點兒明白了素不是要糊弄過去當做什麼都沒有發生、而是在她心裡確實沒有發生什麼如她所言——「應當鄭重其事的事情」,雖然神威自己心底也承認他對素的感情從來不像喜歡、那是某種更加強烈的情緒,但是素的態度,就是讓他不愉快,非常的,不愉快。
所以神威睜大蔚藍的眼睛,委屈地笑了笑。
「不能不為了證明嗎?不為向你證明什麼東西,也不為向我自己搖擺不定的內心證明結論——你是這個意思吧?如果我是為了傳達給你呢?如果你感覺到我的喜歡,你會怎麼辦?」
「你的『喜歡』……嗎?比起你的『喜歡』,或許我感動於阿伏兔先生的照顧而來的『喜歡』還更有誠意一點兒。」
「你都說了只是『或許』。」
神威按照套路流利地挑刺,一句話說完才從腦子裡過濾出重點。他眨眨眼,再眨眨眼,忽然間仿佛有山海星上海潮那般盛大的畫面被抽離為靜止,內心平靜到不可思議,先前的惱怒也如同力量瓦解的海水,冰消雪融般回歸靜止的海面之下,不見了蹤影。
「你不是阿伏兔喜歡的類型呢,素。」
神威睜圓了眼睛,沒什麼表情的臉意外地顯得真誠。
「哎呀,竟然不是說要殺掉阿伏兔先生。」素抿起嘴唇,彎了眼角,「所以說你的『喜歡』只是『如果』的程度,或者該說你的『喜歡』,至少現在還不存在嗎?」
「難道素不能理解,我命名為『喜歡』的那種感情,並不是那麼庸俗的東西嗎?」
神威舉起手臂撫摸素的臉,素低頭看著他,彎了彎腰降低高度。
「像這樣蔑視庸俗的那種喜歡,遲早會被狠狠回報一記響亮的耳光呢,神威。」
神威甜甜地笑起來。
「只要由素來動手,我不介意呢。」
「你一廂情願的不介意,也要看我是不是嫌棄。」素拿開神威的手,俯身貼近神威,「別再說我是你的你自己決定就好那種話了,它不會動搖我任何決定,沒有意義的。」
一板一眼地聲明她的一切只屬於她自己,此刻的情形雖然與刻在記憶上的畫面有些許相似,神威卻不能將眼前的素與記憶中的重疊起來,即使用白蛟的血把眼前這個人染紅半邊,也一定無法重疊。他想要的,只屬於他的,如果語言無法傳達到更深的地方,的確沒有意義。
他能讓素重疊起來,但目前是否為時過早呢?
素吻下來的時候,神威蔚藍的眼睛依然專注地望著她,但嘴唇上傳來的柔軟觸感和輕柔力道終於將他的視線從距離海面遙遠的深壑中生拉硬拽上浮到海面。素說得沒錯,想要親吻的執著只是為了一個證明,這個止步於嘴唇相互觸碰的吻已經足夠證明結論。
「你看,你的心跳多麼平靜,臉也不紅,這是你教我的。」
素只離開神威很近的距離,像預防神威作弊一樣牢牢盯著他,她左手扣著神威的手腕,右手卡在神威脖子上,兩處脈搏傳來一樣平穩有力的震動,不見絲毫猝然急劇的起伏。
盡管心跳始終如一,神威卻如夢初醒般,慢慢從恍惚中露出淺淺的笑容。握在素手中的手掌變換手型,他隔空做出撫摸的動作,輕聲對素說:「你真熱情。」
素「嗖」地甩開神威的手,覺得她自己有臉紅的傾向。
「我教你的已經過時了呀,素。我們長大了,變強了,最關鍵的是,你變強了。我喜歡你,所以這一刻才更加冷靜呢。」
「神威……」素皺眉,心中突兀地冒出少許慌張,直覺告訴她前方危險,可眼下的狀況由不得她臨陣脫逃,「你在說什麼?」
「你不懂。」神威動作輕緩、幅度微小地搖了搖頭,將手覆上素的臉頰。他注視她的蔚藍眼睛中仿佛有光,聲音緩慢而有力地強調,「你不懂,但素明白的。」
盡管神威全無動手之力,裹挾著這句意味不明的話語而來的巨大殺意卻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令素——恐懼,恐懼、然後從血脈的每一份組成中反彈出「戰!戰!戰!」的歡呼雀躍。
素的瞳孔猛地收緊,有蟄伏在牢籠中的猛獸從睡夢中驚醒。僅僅一瞬,猛獸穿透被恐懼撬開的縫隙掃到驚醒「它」的生物並無威脅,立即又封閉了沉重的門扉閉眼睡去。
神威全副心神都集中在素身上,然而除卻瞳孔的急劇收縮和一點點的呼吸不穩,神威沒能抓到任何破綻。那一瞬間短得令他失望。
那一瞬間痛得令素險些失去意識。從另一端強制流入的力量仿佛一顆炸彈,塞入了本不能負荷的身體。因力量的流入而產生痛楚還是第一次,素一手按著幾欲裂開的腦袋,一手提著神威的衣領,把他從地上拽起來,猛地拉到眼前。
「哦?力量變強了。」
神威還想繼續嘗試一下煽風點火,這是難得的機會,他不想平白浪費。
「閉嘴!」素衝神威低吼,「我們說好不說這個,只把它當做一個秘密。」
「嗯……說什麼?我說了什麼嗎?」
神威眯著眼睛笑,歪歪頭裝作不懂。
「神威!」
素的表情寫著如果她能騰出一只手,她就會搶先「庸俗的喜歡」,作為憤怒給神威一記響亮的耳光,但神威一副沒骨頭她一松手他就倒回地上的模樣,素只好拽著他的衣領拼命搖晃。
在堅持的問題上,神威一向是很有骨氣的,即使被搖得七葷八素不得不倒回地上,他也依然沒有松口。素開始看見交錯的火紅與銀白色浮動的光影,她沒時間和神威耗下去,於是松開神威,伸出右手的小指。
「神威,和我約定,把它當做秘密不再觸碰。」
神威看著懸停在眼前微微晃動的手指,微笑著拒絕:「我不要。」
白瓷制成的傘尖貼著神威的耳朵釘進地面,柔韌的傘面輕盈地搖擺,暫停在神威臉側,風壓切割的細線漸漸滲出血珠。
素撐著傘站立起來,踉蹌了一步看起來痛苦不減,神威摸了摸耳朵,捻下幾綹斷發。
「臉我是無所謂啦,頭發很難長的,可以不要削頭發嗎,素?」
傘尖幾乎貼著神威的皮膚收回,勾起神威一小股酥麻的戰栗。素扶額的手已經遮去大半張臉,神威看不到她的表情,只聽她咬著牙開口,聲音壓抑地扔出一句,作為她的結論。
「你的喜歡,我見識到了。別來干涉我的喜歡,剩下的是我自己的事,不麻煩你了。」
素丟下神威,轉向游樂園進入交戰的區域,腳尖點地幾個起落迅速消失。神威抬頭望了一眼素離開的背影,撇撇嘴「切」了一聲,繼續挺屍倒地。
「不止是狡猾,太理智我更討厭啊。我的喜歡,難道會只有這種程度嗎?你不懂,我真的、真的、真的喜歡你啊,素。所以說這件事不可能和你約定的嘛。」
神威捂住臉,滾過半圈,蜷起身體。
「還要繼續等下去。可究竟要我等到什麼時候?沒關系,我可以繼續等下去。為了素,我會等的。」
手掌之下,神威蔚藍的眼睛暗自閃爍驚心動魄的瑰麗光彩。
「啊,等等,不准我干涉她的喜歡,說的是什麼?」
神威忽然從手掌下抬頭,樸實地茫然著,眨眨眼,再眨眨眼,呆愣了好一陣子。
「哦,阿伏兔嗎?阿伏兔阿伏兔……啊?阿伏……兔?」
作者有話要說:
打臉什麼的已經習慣了,習慣了,真的習慣了_(:3」∠)_
但被劇情嚇到這是第二次【上一次是疼卷光明正大地表示赤司就是雙重人格(教練,不用送他醫院嗎)
一看到現在的神威就不由產生愧疚和自我厭惡,讓他病錯了方向真對不起他,於是就卡文卡得狗帶了(神威表示不要甩鍋給他)
看到星海坊主自碎蛋蛋,我覺得已經不用我下黑手,神威都未來堪憂(вデ ̄、)
江華麻麻好美啊好美啊好美啊,我對不起你竟然轉移你兒子對你的愛
所以按照我原本的想法素在神威心裡占50%分量的話,默認把它修改成10%腫麼樣
以及就算被打臉,還是只能硬著頭皮按照設定情節寫下去了,如果有可能的話盡量朝劇情裡的說法扭轉,不過我已經不太認識神威了_(:3」∠)_
☆、S 43
焰火升上零時的夜空,寄托了阿伏兔誠心誠意的美好願望。
願宇宙和平,願兩只小兔子重歸於好、相親相愛更勝從前、全心全意注視對方眼裡再也容不下別人比如大叔他,願犧牲實現前一條目的熵值用於實現第二條目。
現實是,將這等宏大的願望寄托給焰火實在過於強焰火所難,抑或夜兔的大老爺們兒不適合許願這等纖細的活計,阿伏兔的美好願望落了空——令人悲傷的、痛心疾首地、徹底落了空。
神威見到四處找他的阿伏兔第一個照面,立即微笑著、親切地揮了揮小手,誠懇地請求道:「請你去死吧,阿伏兔。」
阿伏兔辛辛苦苦找到神威,但也只找到神威而不是卿卿我我膩在一起的兩只小兔子時,就估計神威重獲大小姐歡心的計劃出了變故,於是對神威讓他去死大度地一笑,左耳朵進右耳朵出,沒事,大叔習慣了。
然而,阿伏兔自我開解式的不以為意並沒有換來神威的體諒,神威露出顯而易見的嫌棄表情,告訴阿伏兔:「素說她喜歡你哦,阿伏兔。」
阿伏兔猛地向後退了一步。糟糕,他忽然就想起素小時候昂著頭,笑眯眯地對他說「我會記住你的,阿伏兔先生」的恐嚇模樣了。
「我、大叔我喜歡更成熟、更有韻味的類型啊哈哈哈哈……」
阿伏兔連連擺手,向神威表示他堅決沒有覬覦大小姐的意思。
「我跟素說了呀,她不是你喜歡的類型。素警告我別管呢。」
神威摸著被削掉的發梢,說得漫不經心。
神威越漫不經心,阿伏兔就越驚心。大小姐她,認真的?不、等等,素喜歡他?素為什麼會喜歡他?他只是個大叔而已,真的只是大叔的立場而已啊。
這邊阿伏兔驚心地想哭,那邊神威一臉「啊,今天晚上天氣不怎麼好呢」的模樣,愈發散漫,從發梢間摸出幾根斷裂的細碎發茬兒,吹蒲公英一樣鼓起臉頰一口氣吹走,然後感慨道:「我真不明白,素怎麼會喜歡你呢。」
阿伏兔估計緊接著就該他破破爛爛地落到地上與塵土為伍,盡管心中悲痛這飛來橫禍,臉上還是露出「是啊是啊大叔也不明白,大小姐其實是心情不好說著玩兒的吧」的無辜表情,並配合神威的不解連連點頭。
「不用那麼緊張啦。」神威干脆被阿伏兔的如臨大敵逗樂,笑著擺手,「素如果真的喜歡你,我也沒有辦法呀,她都不許我干涉。」
不不不,比起大小姐的喜歡,你這種仿佛真正無所謂的態度才更讓人緊張吧,剛才說要殺了他的親切去哪裡了。阿伏兔默默哀悼,沒敢直言。
「不說這個了,反正都是沒有意義的。去找素吧,這麼久應該足夠她穩定情緒了。」
下垂的呆毛重振旗鼓似的抖了抖,神威把辮子甩到身後,舒服地伸個懶腰,模樣已與平時無二。
阿伏兔更加一頭霧水。要搭配「素喜歡他」,神威最開始丟出了請他去死的話語才更符合神威的正常反應,他都做好了一系列被報復的心理建設,神威卻表示無所謂?即使確認了他的無辜,這樣三言兩語之間自說自話地振作起來,神威的表現無論怎麼看都很違和。還有那句「反正都是沒有意義的」,不在乎的語調聽起來有點兒別扭,神威是篤定了自己的勝算嗎?當然不是針對他的勝算,可正因為對手和目標都是素,混入情意不純粹比較武力的話,阿伏兔完全不看好神威的贏面。
不、等等!阿伏兔的思慮豁然停頓,對他而言,目前的危機還是大小姐說喜歡他吧?神威不來給他雪上加霜完全值得鼓掌歡呼,個中緣由還是閑得找抽的時候再作探究。
改變思路,阿伏兔的包袱頓時輕了一半,他跟上神威,去見這沉重包袱的另一半。
找到素的時候,眼前的畫面令阿伏兔心頭一凜,什麼捫心自問他沒有得罪大小姐、大小姐為何對他如此殘忍,什麼兩只小兔子為什麼要從相親相愛地看煙花延伸到煞風景的他,霎時拋到了腦後。
就著雲霄飛車軌道建立的高台支離破碎,前方空場上橫七豎八陳列了一地屍體,全副武裝的山羊、打著天道眾標記的衛隊成員、間或有普通游客,一個搭著一個,血流成河。素坐在軌道的鋼架下,腳邊小山一樣的山羊首領還沒死透,血色糊了一身,正痛苦地抽搐,原本為它的搶劫致辭而點亮的明燈,此時依然恪盡職守地發出熾烈的白光,囊括所有被血流侵染的地方。
神威一路向著最吵鬧的地方走,原來是在追驚恐的尖叫聲嗎?阿伏兔聽著前方逐漸遠離的喧鬧聲,心中對那些被嚇破了膽的逃出生天者產生了一星半點兒微弱的憐憫。神威已經預見素會制造一場屠殺,所以才說了「穩定情緒」。用這種方式穩定情緒,這兩只小兔子,還真是……夜兔中的夜兔。
手上的宇宙生命絕不比兩只小兔子少、畢竟年齡差距擺在那裡的阿伏兔心情復雜地看著素,她仿佛並未察覺有人走近,拿著染血的繃帶、魔怔一般反復擦拭潔白如新的傘面。
「素。」
神威輕聲呼喚,素恍若未聞,無動於衷。神威走進素五步的範圍,素猛然抬頭,如野獸炸毛一般,整個人進入戒備狀態,落在神威身上的目光充滿威脅,卻毫無理性,空洞無物。
神威握緊了拳頭,手背一再繃緊,就那樣與素對峙。氣勢上的爭奪令周圍的空氣也緊張到凝滯,就在阿伏兔考慮他是不是應該站到中間緩和一下氣氛的時候,神威松開手,抿了抿嘴,露出幾乎沒有弧度的淺笑。
「你太殘忍了,素。」
神威的聲音輕而低沉,阿伏兔驚訝「殘忍」的字樣之余,從中聽出了濃濃的不甘。素眼睫微顫,瞳孔似有微光躲閃的細小變化,阿伏兔仔細看去,卻依然僅存巨大的空洞。
神威向前走了一步,素機械地舉起傘對准他。神威無視素的威脅繼續向前,素手有輕顫,那是野獸本能中的恐懼,但她很快穩住,當神威靠近到一步之遙時,當真開了槍。
阿伏兔看到素開槍的動作邁腿,神威已壓著傘尖指向一旁,恰巧給了山羊首領一個痛快。以神威目前的身體狀態,他不可能在素開槍之後才做出行動反應,也就是說神威有所行動是在素開槍之前。阿伏兔以為眼下的境況,素對神威開槍就可以冠上一個「竟然」,神威竟然也相信著素會對他開槍嗎?失神的無理智,夜兔的本能雖然是類似的東西,但看看這一地的斷肢殘骸,要將素逼迫到死亡邊緣令她爆發本能,這種程度根本不可能吧?
阿伏兔心好累,夜兔一族的未來一個兩個都不給人省心。
神威仍然停留在中毒柔弱無力的狀態沒有回復,但他推開了素的傘,並把傘從素手中打飛。恐懼而又無計可施的虛張聲勢嗎?神威抓住素的雙肩,看著揚頭以空蕩蕩的眼睛迎上他、要殺要刮隨便的素,在給她一個結實的拳頭和給她一個結實的胸膛中選擇了後者,將素抱入懷中。
「為什麼要這麼殘忍對我,都走到這一步,卻怎麼都不肯相見嗎?」
神威抱著素,埋頭在她的肩胛。什麼都沒有改變,卻有難以言說的傷心平白傾瀉而出,連他的身影都變得苦澀。素僵硬地抬起手臂回抱神威,垂下頭放在神威肩上,像野獸撕咬過後互相舔舐傷口,松懈下來。
神威安撫素的溫柔撫摸直接變為一記力道不大卻落點精准的手刀,砍在素頸後,打暈了她。
沉重而難以言說的傷心情緒才剛剛傳遞到阿伏兔腳邊,尚未來得及摸到阿伏兔的披風,就被神威這一記手刀劈得粉碎。
大叔跟不上你們年輕人的節奏變化了好嗎?大叔聽不懂你在說什麼就算了,眼前這一切更看不懂,真的看不懂。
阿伏兔思來想去,生硬地開口打了個招呼:「團長。」
神威奇怪地瞥了阿伏兔一眼,打橫抱起素,繼續擰著眉頭、眼神難過地注視她。阿伏兔看看神威懷裡的素,再看看抱著素的神威,忽然想到,這種難過他或許是明白的,因為決定了什麼,因為要舍棄什麼。
飛船回歸預定的地球航線,素昏睡了一覺醒來,用無情的現實向阿伏兔證明了神威究竟在難過什麼。
「昨天的事,你忘得一干二淨了?」
神威說這句話的時候面帶微笑,過分冷靜到令阿伏兔打了個寒顫。
「我們去買了手機,後來吃東西、喝酒,難道我喝醉了?不應該吧。」
素按著隱隱作痛的額頭,一臉茫然。
「游樂園的事情,一點兒都不記得了嗎?」
「游樂園?」素搖頭,「抱歉,出了什麼事嗎?」
「沒有啊。」神威爽朗地給予否定,「沒什麼大不了的事情,春雨和天道眾出了點兒小亂子,你去添亂,我把你打暈了。」
神威以偏概全混淆是非的水准阿伏兔不是第一次見識,然而這般淋漓盡致的精彩發揮還是讓阿伏兔嘆為觀止。
團長,大叔想給你鼓掌喝彩。
阿伏兔看著神威藏在身後、在素看不見的地方攥得死死的手,認識到神威那個「殘忍」的評價並不為過。
替素處理好所有傷口,站在她床前對昨日的素最後一句不舍,神威是怎麼說來著?
「不想面對的就忘掉,完全不理會我會怎樣,很殘忍吶,素。」
作者有話要說:
上次更新後第二天本審神撈到了數珠丸,所以明天去撈不動吧╰(*°▽°*)╯
☆、S 44
「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
素拽著神威的衣領,一通排山倒海地猛搖,然後在神威無招勝有招的甜美笑容下,失意體前屈面朝儀器顯示屏上的數字跪倒。
「出什麼事了?」阿伏兔手拿一張清單,從旁邊屋子裡探出頭,看到令素跪服的那台儀器,不由扶額,「團長是男人,快十八歲才終於在身高上超過你,也不用太在意吧大小姐?」
「我才不在意身高那種東西……」
素的聲音悶悶不樂,幽幽地從身子底下傳出來,她繼續拒絕面對現實。
神威「哈哈哈哈」爽朗地一笑,豎起手指輕松愉快地道出真相:「素不是介意沒我高,她是介意比我矮,還比我胖。」
「よペイゆ!」素亮出尖牙利齒,惡狠狠地瞪視神威,「就你知道!你只是比我高一個基本單位,我也只比你重一個基本單位而已吧,我一定是重在胸部了,一定是的!」
素挪挪腿坐起來,雙手交疊傷神地撫著胸口。神威在素身旁蹲下,捏捏她的肩,戳戳她的腰,手掌覆上素的手背。
「嗯,我也是這麼想的哦。」
素冷哼一聲,神威在她因重量而生的驕傲和因重量而生的仇視轉化為對他凶神惡煞的打擊行動之前,搶先把素的關注對像從自己身上移走。
「阿伏兔也是這麼覺得吧?」
「啊?哦,當然,當然是這樣。」
聽到阿伏兔也贊同,素的不開心稍有緩解。神威遞上手拉她站起來,她拍打衣衫,抱怨道:「為什麼突然搞體檢?春雨是這種免費送福利的機構嗎?」
「賭上春雨犯罪集團的名號,不是。」
神威隨隨便便將春雨的名號賭了出去,然後扭頭看向阿伏兔。
「喂喂團長,我之前向你報告過了吧,根本就沒聽嗎?」
神威微笑不語,默認了他的確沒有聽阿伏兔的報告。
「春雨暗中控制的一顆星球上發生了叛亂,因為那顆星球環境特殊,要檢查體格之後才能決定派哪個師團過去。詳細的報告一定還在你桌子上,回去自己看。」
「奇怪,這種檢查對夜兔是沒有價值的吧?派第七師團不就好了。是想知道除非不得不動用第七師團,還有誰可以依靠嗎?我做了什麼令老家伙們忌憚的事情嗎?」
神威面露不解,阿伏兔沉默,這話茬兒他不接。素重新踩上檢測身高體重的儀器,腳下飄忽干擾儀器的准確測量,同樣不語。
神威在素身後加了一只腳,顯示屏上的數字一跳,素也跟著一跳,隨即發現神威的小動作,跳起來向他掐去。阿伏兔估計兩只小兔子還要在這裡玩很久,玩夠了也不會繼續其它無聊的體檢項目,只好繼續代替神威作為夜兔的代表,趕去進行下一項。
事實證明阿伏兔的預測全中,同時神威還附送上兩條:他回去後並沒有看報告,但他向提督打了個報告,順利接下了這趟平叛的任務。阿伏兔對這個結果絲毫不感到意外,唯一讓他稍微放心的是,素出現在了出航的飛船上。素對那顆星球產生興趣,至少說明她認真看了報告,會有所了解和准備。
自游樂園事件已經過去將近三年。素將關鍵時間段內的經歷忘得干淨,神威也仿佛沒有經歷過,只言片語都不曾提及,並認真告誡阿伏兔也不要說起。看著神威和素數年如一日的相處,不同於從前那般欣慰的一種違和籠罩在阿伏兔心底。阿伏兔說不出哪裡不對,只覺得兩只小兔子的深厚情誼不該有哪怕一處玻璃絲般一觸即碎的維系結點。而失去明言喜歡他的記憶,素依然於細微之處流露出對他的好感,阿伏兔雖困擾,可素沒有挑明,神威又視若罔聞,他只好小心翼翼地回避。
如同對鳳仙所言,素沒有加入第七師團,第七師團的任務她覺得有趣的時候就跟去,無聊的時候也會另行外出。神威對素的一切都有深不見底的耐心和包容。近三年的時間之中,驚險的場面遇見過不少,神威和素各自在危機中成長,然而重逢之初那樣的動蕩再也不曾重現。
目的地星球出現在視野之中,濃厚的雲霧層層包裹,形成完整而嚴密的一層殼子,阻擋外來探究的視線,以及——陽光。
素眯著眼睛打量據稱99.99%反射來自宇宙任何波段射線的特殊雲層,以防萬一,還是打上了防曬的繃帶。
「素,有沒有覺得……很壓迫?」
神威看看雲層,轉回來腦袋擱在素肩上,親昵地發問。
「你也這麼覺得?所以會遇上有趣的事情吧。」
素摸了摸神威的腦袋,對他笑了笑。
「嗯,素也這麼說,就值得我好好期待一番了呢。」
座位,言語,親昵程度,神威和素的每一次出行,都會令阿伏兔恍惚他們重逢後飛向地球時的場面。彼時的歡樂在阿伏兔記憶中依舊,眼前的場景卻一再蒙上不夠純粹真切的陰影。阿伏兔望著被神威稱為「壓迫」的雲層,這一次所謂夜兔的直覺帶給他的沉重感尤甚。
在阿伏兔弄清楚他不祥的預感是不是過度憂慮的心理暗示、會不會對夜兔一族出色的未來造成隱患之前,現實先帶給了阿伏兔一個沉重的打擊。
超重力行星落月,非獸人族不得入境。
哦當然,夜兔在宇宙種族劃分中不屬於獸人族、因而被拒絕入境並非打擊本身,阿伏兔的調查報告中就有關於落月這條外交政策的說明,第七師團來此平叛,雷厲風行強硬介入即可,不需要考慮入境問題。
然而素考慮了。素不僅考慮了,還做了詳細的調查,找出了一條具有高度實用性的捷徑——落月對獸人族的判斷以獸耳為標准,也就是說,一個獸耳發箍即可輕松混過入境手續。
這真是個沉重的玩笑啊大小姐。阿伏兔對朝著體重秤失意體前屈的素感同身受。
「我沒看到你准備啊?」
神威一手撐著臉頰,饒有興致。
「落月有人專做這門生意,不然我怎麼能確定戴個獸耳就行?位置在落月的一顆衛星上,順便能對落月做些更詳細的調查,飛船也需要整備吧?所以去吧去吧。」
素雙手捧著臉和神威面對面,積極地慫恿拍板做決定的神威。
「重中之重是戴獸耳吧?」神威一語戳穿素的意圖,他伸手捏了捏素的耳朵,甜甜地笑道:「好吧,我們入境玩一天再動手。」
作者有話要說:
收藏破千了!破千了破千了破千了!感謝大家╰(*°▽°*)╯
過渡的小短章,短出字數新低_(:3」∠)_
更文大法好,上次更完第二天第二把就撈到了不動
綜上所述,5月31日、6月1日、6月2日連更
☆、S 45
「唉——兔子耳朵只有一個啊。」
神威面對貨架上分門別類的獸耳發箍,拿下僅有的一個兔耳,語調充滿遺憾,臉上充滿與遺憾背道而馳的雀躍。他笑眯眯地把兔耳發箍遞給素。
「給你戴。」
素對神威的裝模作樣翻了個白眼,倒也沒有拒絕。曾被塞進小白兔的身體,神威對兔耳有陰影什麼的,可以體諒,可以體諒。
「總覺得你在想什麼嘲諷的事情,不過沒關系。」
神威對素的白眼笑容以對,臉上明晃晃的寫著「素戴兔耳就好」。
素撇撇嘴,假裝看不見神威閃閃發光的期待,晃到鏡子前,隨意拿兔耳發箍在頭頂比了比,隨意試了試,然後隨意地、真的非常隨意地戴著沒有再摘下。
發箍做得相當不錯,發卡的部分隱藏入發間,栩栩如生的兔耳假以亂真,豎在頭頂宛若天生,令素看起來還真有了兩分兔人族的模樣。神威跟在素身後,他打量鏡中的素,抬手摸了摸柔軟的兔耳,手指順著頭發滑到素的耳朵輕輕觸碰。
「這雙耳朵有點兒多余,用頭發擋起來如何?」
神威攏起素的頭發,替素挽了個松散的發髻,臉頰兩側垂下的部分恰好將耳朵遮去。臉還是那張纏著繃帶的臉,換了個發型,素的輪廓頓時變得柔軟,當真多出幾分小兔子的溫順乖巧。
素鼓起臉頰,小聲嘟囔說神威的爪子才多余,卻又不舍得真正拍掉神威的手,打散他手中的發髻。她怎麼也不能算笨拙,做傘時槍膛的精密部分都是手到擒來,但在編頭發一途上她完全不開竅,被神威甩出一個星系。
「末末,有沒有發夾?」
「嗯,有姐姐的發夾,我幫你拿。」
櫃台後鑽出一只小狐狸,毛色灰撲撲的,憨態可掬。它疊起小爪子對素抱拳鞠躬,一溜煙兒跑去店面後的房間拿發夾了。
既然決定就照神威挽的發髻固定,素就准備從神威手中接過發髻自己捏住。素碰了碰神威的手,他卻無動於衷。兩人還站在鏡子前,素從鏡中看向身後的神威,他不知何故,盯著手中的發髻出神,連她看他都沒有發覺。
素又仔細看了看神威,心頭忽然冒出些隱晦的緊張。神威微笑著,比平時稍淺,卻帶了點微妙的興奮;眼睛比平時睜得要大,似乎因出神模糊了焦距,蔚藍的瞳色顯得幽深。
原本被頭發遮蓋的脖頸產生悚然的涼意,素不自在地歪了歪頭,頭發牽動神威的手歪到一側,暴露出頸後更大的範圍。神威騰出一只手,從素耳後的肌膚沿著肌肉的流線劃過,停在被繃帶包裹著、頸側最脆弱的點上。
下一刻神威就切斷繃帶、剖開肌膚,手指引導皮肉下的鮮血汨汨流出。素有一瞬間完全被這種強烈的錯覺籠罩,然而那一瞬間,她並沒有做出行動。再下一刻,神威也沒有割開素的脖子,他依然忘我地盯著指尖,眉眼間幾乎是迷戀。
素的心跳不可抑制地慌亂,她抓住神威的手從身上拿開,再顧不上什麼漂亮的發髻,轉身退開一步。神威愣了愣,像平日舔舐指尖鮮血一樣,下意識地收手舔了舔手指。
「神威!」
素想給神威一巴掌幫他清醒清醒,自己又下不了手,摘下頭上的兔耳發箍就抽了過去。
神威的戰鬥本能幫他躲過來自兔耳的攻擊,然後他才如夢初醒,視線對焦落在素臉上。
「抱歉抱歉,素太漂亮,一不小心就看入迷了呢。」
神威舉起雙手投降,可憐兮兮地望著素,甚至配合地紅了臉。如果她不是半張臉上纏著繃帶,素覺得神威的話尚且有半分可信度。但神威既然用了托詞,他不想說,對於令她心悸的內幕,她也不打算盤根問底。
「唉——不相信我嗎?是真的啦,你摸我的臉,或者摸我的心跳,有小鹿亂撞哦。」
「別撲上來,離我遠一點!你的少女心惡心死了。」
「素其實是害羞了吧,離遠一點才好偷偷臉紅?」
「收起你的腦洞。」素拎起手中的兔耳想再抽過去,轉念一想順勢改口:「否則這對兔耳還是歸你。」
「我不要。」神威義正辭嚴地拒絕,「小兔子什麼的,一人一次才好。我的話……這個怎麼樣?是你喜歡的小獅子。」
神威拿起一圈雄獅鬃毛,比起發箍它更像一圈毛領子,神威拿它繞臉一周。
「你是獅子Йユдみ嗎?」
「那這個?」
「你cos勾狼嗎,連眼罩都戴上了。」
「那我戴這個好了。」神威拿起一對火紅的狐狸耳朵,「你很喜歡那只店員小狐狸的樣子。」
「嗯,好啊,你扮火狐狸意外地合適呢,和末末一樣可愛。」
素打量一番神威的扮相,拍手稱贊。
毫無疑問,神威其實是想聽到素否定的,素直白地承認只會令他更想教訓那只小狐狸。但他剛剛才差點惹出亂子,這會兒更宜老老實實,所以他只能怨念地看著毛色灰暗、一點——兒都不可愛的小狐狸遞上發夾,然後在小狐狸自告奮勇要幫素整理頭發時,跳出來無情地摧毀它的願望。
末末雖然年紀小,但經常幫姐姐看店,形形色(= =)色的人見過不少,對神威的孩子氣並不惱怒,它給素和神威介紹了許多落月的情況,因素告訴它他們是來游玩,還特別推薦了落月上的幾處景點和美味的特產。
「前面港口有前往落月的飛行器,很快就能直達入境口岸。審查很松懈的,用我家的發箍一定沒問題。」
小狐狸拍著胸脯自豪地誇贊自家商品,誇贊完了又不好意思地撓了撓臉上細密的絨毛。
「多謝你了,末末。這個送給你玩。」
小狐狸站直了才只到她腰際,素彎腰摸了摸末末的腦袋,付錢之余掏出一顆白色的骨珠。珠子正是當初山海星上,素從鳥人少爺那裡奪來的,盡管失去了「魔法」加持,卻仍留有干擾磁力的效果,以及——第七師團大部分人都認識,這是她時常拿著玩的東西。
末末驚喜地「啊」了一聲,靦腆地揉了揉臉頰,隨即又忐忑地對起了小爪子。
「姐姐說不可以隨便拿別人的東西。」
「沒關系,收下吧,這是禮物。替我向你姐姐問好。」
「謝、謝謝你,素……素素姐姐。」
收到禮物的小狐狸開心得耳朵尖兒打轉,害羞地叫了素一聲姐姐。素一顆心都要萌化了,如果不是神威眼疾手快拉住她,她大概就要失禮地撲上去,抱住小狐狸蹭一蹭了。
離開末末家的店鋪,一「狐」一「兔」出發前往港口。因為發箍上耳朵大小與長度的問題,並不顯得稍微大只一個基本單位的狐神威一臉燦爛的笑容——搭配上耳朵一起看,那笑容顯得有點兒險惡——一路牽著素的手,周身半徑五米內充斥著不准靠近的騰騰殺氣。
「嘖,對方只是個小孩子,擔心親愛的姐姐被其它小朋友搶走嗎?」
素聳肩,空閑的那只手給自己扇了扇風。落月的多顆衛星都藏在包裹落月的雲霧殼中,氣溫較高,她纏著繃帶更覺悶熱。
「又不是會咬人的小獅子,完全的獸形也是獸人族,這樣喜歡一個陌生人可不像你。你說呢,素、姐、姐。」
「難得肯叫我一聲姐姐,咬牙切齒可不行。像末末那樣叫得更甜美可愛一點,才好抓回我的心吶。」
素眨眨眼睛,認真的教導。
神威眉毛一挑,當真露出甜膩的笑,聲音軟軟糯糯地喊了一聲「素姐姐」。
素的手抖了抖,敗下陣來。
「好啦好啦,你和一只小狐狸較什麼勁,我只是覺得它很可愛而已。在其它星球見到可愛的小獅子我不也逗著玩嗎?末末雖然是狐人族,你也聽到它說的了,在狐人族中,完全獸形的它是最末等的,甚至被高等狐人族當做未開化的野獸。它才三歲就生長到少年期,一派貼近本性的天真和淳樸,所以不要想那麼多好嗎,神威?」
「不多想一點兒是不行的吧?說到底所謂的『叛亂分子』是哪些人,我們還不知道呢。」
神威笑了笑,他說得隨意,但結合他所說的內容,語調怎麼聽都有些意味深長。
「我不會妨礙你工作,無論明天是什麼樣的事實。」
素干脆利落地做出保證,保證內容完全在神威的預料之中。素接下來的話卻令神威怔了怔。她捏著垂在耳朵前的頭發,斟酌了用詞,緩緩說道:「怎麼說呢,我覺得從剛才開始,你的情緒就有點不對,咄咄逼人的,過於計較了。比起抓著末末的把柄,你的做法更應該是發揮長處(臉)來跟我撒嬌吧?」
「我也以為……你的情緒不太對,松懈過頭了。」
神威的話果然令素也是一愣,他們交換了一個眼神,素握緊神威的手。
「你有沒有一種不太正常的緊張感?本來現在的情形應當是愉快地玩耍,沒有需要緊張的對像,但我有種說不出根據的緊張,若隱若現抓不住尾巴。」
素的眼中流露出疑惑和真真切切的緊張感,神威不想幫素猜測她這份緊張會不會殘留自他先前的舉動,於是斬釘截鐵地斷言:「沒有。都說你松懈了,哪來的緊張?啊,因為你太松懈,才會對本該普通的程度感到緊張吧?」
「是這樣嗎?」
素半信半疑。
「是這樣,我完全不緊張。」雖然不緊張也是事實,但落月似乎真的有問題,過於誤導素、萬一令她遇上事端時產生錯誤判斷並不是神威的本意,他想了想,告訴素:「不緊張是不緊張,但我比平時稍微興奮。」
「所以說,我們的情緒無形中受到了未知又不可控的影響?」
如果情緒不受自己控制,行為也會隨之失控,這是件可怕的事情。素的關注點略過神威的「興奮」,著眼於「情緒」本身。
「我不確定,只是懷疑。」
神威不確定那一刻的興奮是不是僅僅源自他的本性,可不提游樂園事件,連稍微像樣的事情都沒有,僅僅看著素就失去耐心失去理性,不是他的風格。
素松開神威的手,抱起手臂望向雲霧深處,繃帶也掩藏不住逐漸擴大的笑容。
「原本我只想試試『沒有陽光』的傳聞,現在我開始期待了呢,叛亂。」
神威摸了摸頭上的狐狸耳朵,眯起眼睛微笑。
「兵來將擋水來土掩,我們是夜兔嘛。」
☆、S 46
落月上真的沒有「陽光」,神威親測。
飛行器靠近落月,白茫茫的雲霧中漏出錦緞般柔軟的白色光暈,隨著雲霧變幻,小魚一樣靈活地游走。素解開食指指尖的繃帶,想嘗試觸摸那些看上去溫潤而不灼熱的光團,以她的敏感程度,一瞬間的接觸就足夠判斷這種光線是否無害。盡管如此,神威還是擋下素的手,將素的指尖包裹進手心,自己另伸了手去試探。
暴露在光團下的白皙手掌堅持過3秒、7秒、12秒,乃至更久,每一刻時間都被體感拉長,神威的手安然無恙。
眼睜睜看著神威把手放在「陽光」下烤,素也被本能中的畏懼炙烤地焦躁不已。神威才一有收手的動作,她立即掙脫神威的阻攔,抓過他的手,像是要給燙傷降溫一般,將神威的手背貼到臉頰上。依然是正常的溫度,依然是正常的觸感,素這才松了一口氣。
「我沒事。」
神威淺淺一笑,手背貼合素的臉頰溫柔地摩挲。
明明怕成這副模樣,當年在「狩獵場」是怎麼決心扔下傘,用賭上性命的自殘來博取他的信任呢?那個時候他早一點兒認輸,素的臉就不會傷那麼重,不會留下疤痕,一旦靠近明亮的光線便暴露出左臉膚色的暗沉。但是不能沒有這片傷痕,這是素為他刻下的勛章,是銘記她選擇了他的碑文。
貼在素右臉的手靈巧轉動,扳過素的腦袋,神威羽毛般輕盈地親吻素的左臉。素猝不及防,反應過來時神威已笑著退開,她只好對著神威頭頂的呆毛扇了一巴掌風,不假辭色道:「又發什麼瘋!」
神威煞有介事地想了想,頭上狐狸耳朵一抖,說:「想看你為了我臉紅的樣子。」
素摸了摸狐狸耳朵,眯起眼睛抬高下巴豎直兔耳朵冷笑:「就算你這麼說,我也不會為了讓你臉紅親回去。」
「唉——」神威泄氣地趴倒,頭上再次傳來被撫摸的觸感。他聽到素的輕聲細語:「早就不會再痛了,別擔心。」
神威怔了怔。在他編造給素的認知中,她臉上的曬傷是和他一起出門狩獵、受傷之後無力躲避陽光所致,如果事實如此,他可能真的會內疚沒有保護好素吧。可如果事實如此,沒有白蛟前的生死一線,他還會不會對素一往無前?或許按照他們兩個不安分的性格,沒有白蛟也早晚要折騰一出大事件,所以他們始終會走到一起,成為對方的一部分。
神威抬起頭對素微笑,蔚藍的眼睛閃閃發亮。
抵達落月,輕松混過入境檢查,第一站,素拽著不情不願的神威去了服裝店。
「可以大白天的不用打傘、露臉露胳膊露腿誒,千載難逢的機會你還穿這身衣服四處溜達,不行不行。」
在素的堅持下,神威換了白襯衫、黑色的馬甲和西褲。其實素更推薦一件果綠色的短袖襯衫,說是與火紅的狐狸耳朵更搭配,神威堅決拒絕後,她才退而求其次,央求神威盡可能穿出黑手黨的風範。
「是誰曾經跟我說我們一族的優良傳統是樸素的?」
「那是兩碼事,看,還是很樸素啊。」
素上身換了件無袖寬松的背心,簡單裁剪的白色布料,下面是貼身的短褲,腳上一雙細帶涼鞋。她像是要把這些年裹在繃帶裡的苦悶一次性補個夠本,方便坦露的地方全都解放了出來。素抬起手臂轉了一圈展示給神威看,樸素確實樸素,然而從未曬過的肌膚白皙無暇,透出健康的粉嫩,腿部結實優美的線條,還有他一直喜歡的腳,神威不自然地揉了揉喉嚨,覺得他不太好。
「素,我已經過了十七歲、快要滿十八歲了。」
神威難得糾結於語言,想從側面委婉表達他的抗議,然而他表達抗議的側面側過了頭,素正咬著發夾想把試衣服時弄亂的頭發挽回去,聞言口齒不清地回答。
「我知道啊,我快十九歲,你當然快十八歲了。沒頭沒腦地說這個干嘛?」
神威估計素的心已經飛到了明媚的白晝之下,他再不約束她就要這個誘人的模樣走上繁華的街道惹人垂涎,這種事情他可不答應。
「素。」
神威坐在提供休息的沙發上,兩手交疊,手肘分別支在膝上。他的呼喚引來素的目光,然後他挑眉、攤手,動作飽含談不攏就鬧崩的示威,語調卻愜意輕快。
「你這樣,我會想推倒你。」
素手指一滑,長發散落下來。她放下手臂,給這個無趣的驚嚇豎了個中指。
神威正色道:「不是說笑,我是認真的。」
素抱起手臂俯視自稱認真的神威,也端正神色:「我說過我喜歡阿伏兔先生。」
「阿伏兔也說過你不是他喜歡的類型。我記得你『失戀』那天抱著我哭訴,我幫你打了一輪游戲,你就對著新掉落的女孩子說要和她結婚了。所以並不是什麼值得一提的程度上的喜歡,真的不是你搪塞我的借口嗎?更何況你喜歡阿伏兔和我想推倒你……有什麼衝突嗎?」
神威抿抿嘴,表示他的結論是沒有。
「就事論事,是沒有衝突。但你的話令我不太愉快。」素垂下眼,重新攏起頭發,淡漠地給出客觀的認可,「我明白你的考量,我有能力保護好自己,所以就此打住,不要再繼續這個話題。」
那些否定素對阿伏兔的喜歡的話語幾乎沒有經過思考脫口而出後,神威就有些後悔。素對阿伏兔那點兒說不上多上心的喜歡若有似無,稀薄到三人都當它不存在若無其事地相處。素或許不在意阿伏兔不喜歡她,但恐怕不能忍受他橫加嘲諷,輕視她對待「喜歡」本身的態度。可是在「喜歡」這件事上涉及到阿伏兔,神威一步也不想退讓。
果然,素的話一開頭,神威就知道壞了。他本設想到了這一步,素該失去跟他打太極的耐心,更加直白地詢問他的真實意圖,這下可好,別說他沒了退路,素都說明白他的考量,他連解釋的機會都沒有了。
神威心生懊惱。如果他另選衣服給素,素不見得會拒絕,本沒必要把場面弄得這麼僵硬。可是,他還是不願意放穿得清涼的素出去,素可是他的素啊……
神威面帶微笑,特別乖地坐著沒有繼續說話。
素覺得能從神威臉上教科書般標准的微笑中讀出他愁腸百結的自己也是活該。她換了條長度到膝蓋以下的褲子,回來摸摸神威的頭,安慰他:「都說了我明白你是關心我,看在你還算有幾分像黑手黨的份上,我沒有生氣。」
神威很高興素換了條稍長的褲子,但他對素不生氣半信半疑。
「你真的不生氣?我說阿伏兔的事也沒有生氣?」
神威不知道自己出於何種見鬼的心理,再次問及阿伏兔。
「阿伏兔先生的事情只要你別背後動手腳,我就不生氣哦,真的不生氣。」素勾起嘴角,露出詭譎的笑,笑完撇撇嘴,繼續說正經的:「況且眼下情況不明,不能隨便生氣呢。你也一樣,記得控制好自己的情緒。」
「哦。」
神威想說點什麼回應素,張開嘴又不知道能說什麼,只好呆呆地哦了一聲。他總有辦法讓素原諒他,可素這般輕易原諒他,他反而不知所措。
神威呆愣的樣子令素莞爾,她把發夾塞給神威,正了正頭上的兔耳。
「我弄不來,你幫我。」
隨手給素挽好發髻、離開服裝店乘上前往落月最繁華都市的低空飛行器,神威一直心不在焉。素倒是認真翻看旅游手冊,選定了末末推薦過的、手冊上介紹是古代遺跡的一處廣場作為目的地。
廣場上游客很多,一派熱鬧的景像。神威對參觀古文明毫無興趣,陪著素隨便逛了一圈,兩人找了個地方乘涼喝飲料。
「你有什麼看法?」
素用吸管攪動杯中的冰塊,挑出一塊咬住。神威瞄了一眼素雙唇之間融化了邊緣的冰塊,一手支著腦袋歪在桌子上,懶洋洋地回答:「我能有什麼看法,我對狐人族的進化史不感冒。」
素一口咬碎那塊冰,咽了下去。
「我問的是跟蹤我們那些人。」
「你說它們啊,你討厭的話,我去做掉它們?」
「不用。」素簡直不想和沒精打采智商下線的神威說話,可為了穩妥考慮,她忍了。「你就不好奇嗎,我們一路走來一片繁華和平,絲毫不見亂像。如果不是有人盯梢,我都要懷疑所謂的『叛亂』是誤報了。」
「這樣啊……嗯,對了,你說你有所期待。期待他們來挑釁?」
「不不,也沒有期待立刻就全面開戰,至少今天想要玩到盡興。」
「那就別管了。對方設了圈套,我們踏進來了,所以對方總會出招,無需我們替敵人著急。」神威連連擺手,展示他的智商沒有完全下線,「就算它們還有更大的陰謀,這是第七師團的工作,你喜歡就參與,不喜歡的不必理會。我只要你玩得開心就好。」
狐狸耳朵勾勒出風度翩翩的弧線,神威從自己的杯子裡挑出一粒冰塊遞到素嘴邊。素張嘴去咬,神威手腕一轉,冰塊掉轉方向,飛進他自己嘴裡。
素雖然懷疑落月異常的平靜,但神威和第七師團出手確實無需擔憂,跟蹤她和神威的人沒有動靜,她也就無視了。落月的特產是多種鮮美的菌類,明明是獸人族混居的星球,特產卻是菌類,無論這個現像合不合理,反正素和神威美美地飽餐了一頓。回程之前還有一點時間,兩人閑逛到了一處公園。
天空上的夜幕正在推進。
包裹在雲霧層中的落月夜幕降臨的方式與夜兔陰雨連綿的母星大相徑庭,並非陰暗的天空上重疊覆蓋一層層鉛灰,白日裡明亮活潑的乳白色雲霧層上,界限清晰地劃分出屬於紺藍色的區域,猶如時鐘盤上指針掃過,後方的時間便被夜幕統治。
公園裡有一個水池,裡面游動著金黃的小飛魚,不時躍出水面。素想要近距離觀察小飛魚、因而跳上水池的台階同時,夜幕降臨,公園的燈盞層層點亮,隱藏在水面之下的噴泉開啟,與絢麗的燈光交織成畫。
突如其來的變化把素看得一愣,她第一反應回頭望向神威,內心認定神威又觸發了什麼隱藏條件。然而神威落後素幾步,此時竟還站在白晝之下,素「哧哧」地笑了起來。
「這一次居然不刷你、改刷我的臉了嗎?」
「說不定刷的不是臉,是胳膊腿也未可知。」
神威看了看因不順口而沒有提到的腳,默默在心中補充:腳也好看,素全身上下都好看,刷哪裡都有可能。
素張開雙臂,沿著圓形的台階邊走邊轉圈,神威站著沒動看素轉圈。繞了一圈回到神威跟前,素蹲下觀察燈光、水光與噴泉的擾動下紛紛沉入池底的小飛魚。她沒回頭,勾手招呼神威上來。
素感覺到神威的手擦過她的手背移向肩膀,她以為神威怕她轉暈跌下去,正要笑話神威保護過度,肩膀上便猛地受到抵抗不過的巨大推力。
水撲面而來,素的腦袋陷入短暫的空白。
神威?把她推下了水?
作者有話要說:
在這個生賀的日子裡,神威把素推倒了→_→
☆、S 47
素一瞬間的大腦空白,令她錯失了回手抓住神威、不能穩定自己至少也要拖神威下水的機會。好在噴水池中水位較淺,素抬手就撐到了池底,翻身屈膝跌坐在水池中。水面將將沒及素的膝蓋,小飛魚們受驚逃竄,噴泉卻恪盡職守,變換花樣間歇有規律地從她頭頂澆下水柱。
素抹了一把臉上的水,摘下吸水後變沉、彎折垂下的兔耳,看向保持著推人姿勢沒動的神威。
「你是積蓄了一整天的不滿,伺機報復我嗎?」
她都這麼說了,神威依然無動於衷,素意識到情況不對,似曾相識的心悸卷土重來。
不知哪裡的燈光角度微妙地映亮神威的眼睛,反射出一點明亮凌厲的光,奪去原屬於蔚藍瞳色的熠熠光采,令之黯淡失色。
下一個動作神威要干什麼?撲上來撕碎她嗎?素抓起吸飽了水的兔耳砸了過去。
溢出的水滴在空中甩出一條弧線,素看到神威轉動眼球,那點懾人的亮光隨之消失。神威眼睛捕捉到飛向他的「武器」,人卻沒有躲閃,被兔耳砸個正著。
即便兔耳吸飽了水,砸到身上的力道對神威也應是不痛不癢,神威的身體卻晃了晃,頭頂呆毛一個激靈。
「素,你怎麼……」
神威的視線重新落在素身上,一臉狀況外,對他一眨眼素就狼狽地坐在水池裡感到不解。素揚揚下巴,指向仍懸停在空中沒有收回的罪魁禍「手」。
神威這才注意到自己嫌疑十足的伸著一只手,手臂的動作嫌疑十足的像是推人。而他距離水池台階、台階距離素跌坐的位置,一切證據都表明正是他推素下水。
「我干的?」
神威面露郁色。
「你真的不是故意報復我,再裝作一無所知逃脫我的追究嗎?」
素再次抹開臉上的水,拜噴泉不停澆水所賜,她現在渾身上下全部濕透了。
神威一臉哭笑不得的冤枉。
「好端端的我為什麼要報復你?我如果敢推你下水,必然有後招,或者有足夠狡辯的理由吧?」
「……說的也是。我沒有感覺到你的殺意,也沒有聽到異常聲音,所以才毫無防備。你怎麼解釋?」
「我不知道,我只是在看你轉圈,一直看著你,想起了你牽著我的手……就是一些小時候我們一起玩的事情。」
神威想起的是「狩獵場」的峽谷深處,素牽著蒙上眼睛陷入黑暗的他在「水布」中行走的事,這件事他不能對素明說。
素的心思不在這細枝末節上,她第三次拂去快要流入眼睛的水滴,沉聲道:「所以是落月的鍋,我就平白被你推下水遭罪咯?」
「對不起。」畢竟人是他推的,神威赧然撓頭,又驚覺用的正是推了素的那只手,連忙放下藏到身後,「你想我怎麼補償你?」
素勾勾手指招呼神威上前,同時明目張膽地掬起一捧水。
神威笑了笑,站上水池台階。沒等素想好潑衣服還是潑臉,他接著向前邁了一步。神威跳進水池,俯到素身邊,腿和手臂支撐沉入水中。噴泉不看臉堅守工作,不偏不倚地將擋在素身前的神威淋了個通透。
手捧中的水從指縫中漏了下去,素不自覺地收攏膝蓋,給她和神威之間騰出一點空隙。神威拒絕素的疏離,他貼身上前,距離素更加親密。
「這樣你滿意嗎?」
「嗯、嗯滿意了,已經滿意了。」
素輕推神威的肩膀,示意他站起來讓開。神威不讓,伸出一只手撫上素的臉頰,然後後移攬住她的脖頸。
神威將額頭抵上素的額頭,兩人幾乎挨近到眨一眨眼、眼睫都會相互觸碰的地步。素知道在神威貼過來、不,早在他俯身的時候她就該推開他,但那片蔚藍色之中有一個漩渦,她陷了進去,忘了掙脫。
「素。」
輕淺的呼喚因溫柔而格外旖旎,神威的緊張通過頸後的手指傳遞給素。素聽到他干澀的喉嚨中傳出渴求的話語。
「素,你不要喜歡阿伏兔好不好?」
眼淚忽然上湧,瞬間模糊視線,然後奪眶而出,和臉上殘留的水融為一體。素不明白自己為什麼要哭,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只感念於阿伏兔的關照、才會連神威一句乞求都經受不住,但現實才是一切,她跟本無法拒絕神威。
「好。」
神威對素的答案既感到驚喜,又有幾分胸有成竹,他側開幾分角度吻上素的嘴唇。素初時全身緊繃,而後也柔軟地回應了他。
離開落月,乃至從末末所在的那顆衛星返回第七師團的飛船,素和神威一句也沒有交談。素腦袋裡一團亂麻,不想說,也說不出什麼。神威或許比她好一點,或許也是一樣,總之誰都不發話。
這種微妙的緘默持續到第二天早上。
神威指揮第七師團的飛船直接登陸落月,仍是那個微笑著殺伐果斷的第七師團團長;素表示落月軟綿綿的「叛亂」她提不起勁,仍是那個我行我素的大小姐。一切照舊,好像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過,除了阿伏兔,甚至沒有人看出異常。
當然,看出異常的阿伏兔在旁敲側擊是否發生棘手的事情、被神威回以「再問就殺了你哦」之後,他果然沒再多問。
神威當天沒有回程,素並不擔心前方的戰況,也沒有前往控制室打聽動態,只窩在房間裡修傘。
神威才當上團長、她才在第七師團跟人混臉熟那段時間,第七師團的團員們對她這個會修傘做傘的漂亮小姑娘抱以極高的熱情,可團員們卻很快就不再上門。她一開始還納悶難道自己學藝不精,抓住好幾個人問,老實人雲業才吞吞吐吐說出實情,說她經手的傘雖然結實好用,但只要誰的傘經了她的手,團長必然要找個機會跟人「試傘」,最終傘毀人傷,無一幸免。
素記得她當即跟神威打了一架,對他踐踏她的勞動成果示以極大的憤慨。戰況異常激烈,最終以她的落敗、但她折斷了出自她手的神威的傘收場。她在病床上躺了一天,下了病床神威笑眯眯地伸手問她要新傘。之後她就妥協了,連阿伏兔的傘也沒給修過。
素打磨著神威用舊的傘骨,想起許多以往不曾在意的事情。
神威喜歡她嗎?他們的親密一直以來習以為常,可要說那是喜歡,素總覺得不夠真實,有什麼地方籠罩著謝絕窺探的黑色幕布。
那麼,她喜歡神威嗎?素很茫然,想來想去忽然連喜歡是怎樣一種心情也弄不清楚。她想從阿伏兔身上得到的,是類似於對師父那樣牢固的歸屬感,它聽起來不太關乎「喜歡」,但是對神威,素沒有任何訴求。
仿佛神威只要如今這樣就好,又仿佛神威無論怎樣都好,素從來沒考慮過未來他們會變成什麼樣。素毫無根據地明白,她的道路前方有一座山,山頂上存放著某個結果。在撥開迷霧登臨山頂之前,她既不會得知結果如何,更不能提前知曉這個結果因何而生。然而她不得到這個結果,她的道路就無法向前鋪設,一切都是空談。
那個時候她不僅沒能拒絕神威的吻,驅使她做出回應的,究竟是何等面目全非的自己呢?
素看著自己的手,沉下心感受心跳、脈搏,甚至血液的流動。平穩運作的身體機能聽上去聲音沉悶,遠不如激烈戰鬥時鼓點一般酣暢淋漓。構築這具身體骨骼的,是夜兔不滅的戰意,澆築這具身體血肉的,是夜兔追逐強大的意志,令她和神威走到一起的,是同一條追逐最強的道路。人生是需要各種點綴,卻絕不該因此徘徊止步不前。
想到這裡,素一刻也待不下去,換好平日的衣服,即使不會曬傷還是纏好繃帶,獨自開了一艘小型飛船,即刻前往落月的戰場。
素的出行是完全的臨時起意,她駕駛飛船飛到一半,卻早有人恭候多時。
「末末。」
接受對方飛船的通訊信號,看到小狐狸末末的時候,素發自內心地感到遺憾。單純的遺憾,沒有失望,沒有憤怒,因為從一開始就沒有過分的期待。
末末看到素,驚喜地叫了一聲「素素姐姐」,然後害羞地用小爪子撓撓耳朵。
「姐姐說想見見你。」
似是覺得傳話的內容不太禮貌,小狐狸不安地對起爪子,灰撲撲的模樣仍是憨態可掬。
「好啊,我也想見見你姐姐。」
素一口答應。她直覺落月上的種種不合理現像,能夠在末末的姐姐那裡得到答案。至於對方准備了什麼樣的武力來對付她,素現在絲毫不感到畏懼。
末末的飛船在前方領航,不斷深入雲霧更濃的地帶。降落的地點十分荒涼,空曠得寸草不生。
對方未帶一兵一卒,身著華服的狐女姿態雍容,與完全獸形的末末不同,除去頭頂一對雪白的耳朵,全然的人類身姿。她對素盈盈一笑,荒涼的大地上如有百花盛開。
素自我評價容貌不算差,但與對面的狐女比較依然相去甚遠。她的舉手投足都是風姿綽約,一顰一笑艷麗無雙。
末末一溜煙兒跑到狐女跟前,甜甜地叫了一聲「姐姐」。狐女在末末額頭落下一吻,小狐狸開心地捧著臉站到她身後。
「奴的名字是末月。」
名為末月的狐女手攏衣袖半遮面,向著素款款一拜。
「素。」
末月的行動和素的預期有很大出入,素一時拿不准她的目的,只好暫時觀望。
「聽到你親自對奴說出名字,奴好開心。」
末月面色微紅,羞澀地望著素,眼波瀲灩。
素覺得是不是有哪裡不對。
「三年前一睹你的風姿,奴再也忘不了你,奴的一顆心早已交付與你。」
「不、等等,你這種一見驚為天人的美人,我見過不可能沒有印像。」
這不是有哪裡不對,這好像哪裡都不對。
「你真的覺得奴很美嗎?」
末月歡喜地眼中含淚,失態地向前衝了一步,她似是害怕給素留下不好的印像,連忙端正身姿,撫平衣服,雙手相握滿懷希冀。
「請你留下來,與奴誕育子嗣吧。」
素心上一寒,難以置信地低頭。
灰撲撲的小爪子從身後穿透她的腹部,染上濃稠暗紅的血液。素昏迷前的最後一眼,看到抱她入懷的末月身後,七條曼妙起舞的尾巴。
作者有話要說:
我說實話,素是被嚇哭的
以及小飛魚們表示能不能別大搖大擺闖進別人家裡搞污染
☆、S 48
「素失蹤了?」神威捏著下巴,歪了頭作認真思考狀,「雖然失蹤好像是很嚴肅的事態,但因為是素,倒沒什麼大不了的吧?以素的能力不會有事——啊,在躲我嗎?」
神威呆毛振奮一抖,握拳敲擊手掌心,忽而燦爛的笑容幾欲閃花阿伏兔的眼睛。
阿伏兔先前就看出兩只小兔子之間發生了什麼不可告人的事情,神威放狠話不說他就沒再多問。如今看神威一臉蕩漾,果然是……不可告人。
「如果只是一時半刻不見大小姐人,是沒什麼可擔心的,但大小姐開出去的飛船棄在荒野上,人卻不見蹤影,閑得無聊浪費財物不是大小姐的作風。落月上的叛亂也好,留下白骨珠不見了的小狐狸也好,事情處處透著怪異。還是把大小姐找回來比較好吧?」
阿伏兔的憂慮不無道理,但神威全然沒放在心上,擺擺手留給阿伏兔一個背影。
「素想出去玩,就隨她去嘛。她是素啊,我、親愛的素。」
神威甜蜜愉快的尾音飄散在空中,身處落月未知角落的素打了個寒顫,從昏迷中醒來。
入眼是櫻花粉色的輕紗羅帳,身下是柔軟舒適的床鋪,素撐著手臂坐起來,發現一身衣服已被人換下,只著一件半袖中衣。她拉開衣襟,腹部的傷口果然經過仔細包扎,有賴夜兔強悍的恢復能力,此時幾乎已無痛感。
素一坐起,立即有一雙晶瑩纖細的手探入羅帳,扶住她的肩膀,挽住她的手臂。末月自覺地挨著素坐下,眼眸中波光流轉,欲借出懷抱給素倚靠。
素拂開末月的手,心情實在是……想不復雜都不行。除去幼時才認識神威那段時間,這麼多年來她第一次強烈地想把一張美人臉揍成豬頭。哪怕是見識那只真有病的鳥人少爺,素也沒有像現在這樣見鬼地、切身地體會到何謂「有病。」
末月眨眨眼,美人頓時眼中含淚,別有風情我見猶憐。
「奴對你的情意出自肺腑,你不相信奴,還是瞧不起奴也是女人?」
「不,你喜歡百合是你的事,但不要拖上我,尤其是別用背後捅爪子的方式拖上我。雖然這點兒傷和一次性失效程度的毒對我沒什麼傷害,但來自一個自稱喜歡我的陌生狐人族女性,我敬謝不敏。」
素明知當務之急是弄清楚末月的來歷和自己眼下的處境,卻不知為何,恍若不受控制一般接了末月的話。
「奴是無奈之舉。想要從那個男人手中消無聲息地帶你走,奴只好出此下策。你若是怪奴,奴都受著。」
「我揍你,你也受著不還手嗎?」
「你、你真的願意責怪奴,而不是對奴視而不見嗎?你在意奴的事情,奴好開心。」
末月捂住臉,少女心大作。
素想,如果她能做到不在意有人一邊跟她表白一邊背後捅她,她說不定真的會愛上這只腦回路奇妙的狐狸。
末月好似並未看到素無言以對的撲克臉,她輕輕撫平素衣服上的皺褶,眉目憂傷地哀求:「請先不要動手教訓奴,你願意聽一聽奴的故事嗎?」
比起動手教訓奴,難道你不想知道奴的事情?
素寧願聽末月采用這種低級威脅,而不是演戲故作姿態,硬要把她的陰謀詭計套到自己對她的意願上頭。所以素斷然拒絕。
「沒興趣,不聽。」
末月意外地一怔,反而收斂惹人垂憐的柔弱之姿,盈盈一笑,抱住素的腰肢嫵媚地纏了上去。
「這麼快就擺脫奴的小把戲,奴有些傷心呢。拿走了奴身體最寶貝的部分卻翻臉無情,奴……迫不及待想要見到我們的孩子了。有奴的美貌和你的力量,一定會是特別可愛的孩子。」
聽到「孩子」這個字眼,素腹部的傷口一陣抽痛。先不說以現階段的技術,狐人族和夜兔能不能跨越生殖隔離,一個狐女期待滿滿地拉著她一個夜兔、性別女要生孩子是怎麼回事?雖然神威不正經起來說話糟糕得多,但她從未像現在這樣,莫名的有幾分氣短,就像是……直覺告訴她末月不是開玩笑,她真的有可能貞操不保。素頭疼地扶額,這件事污不污暫且不提,要她生孩子?無論怎麼想都很可笑。
「我拿了你什麼?」
末月對素不解風情的冷靜和一本正經投以嗔怪的一瞥,然後伸出一條尾巴搭上素的大腿。
「末末,是奴最末的一根尾巴。」末月抬手以袖掩笑,面露憐愛,「奴用最小、最末長出的尾巴,混合你的血液,造出了末末。你感到很親切吧?不由自主地喜歡它對不對,甚至更不由自主地受到影響。奴的末末,不,是奴和你兩人的末末是個好孩子,所以奴與你真正孕育的孩子將會更加出色。」
末月再次跑題到孩子一說,這一遍素的心氣平和不少,於是也就有了心情追尋細枝末節。比如:既然可以用一根尾巴混合她的血液造出末末,是不是用同樣的方法造出孩子?需要她多少血量?又比如……
「你從何處取得我的血?」
「自然是三年前與你邂逅那個夜晚。或許對於身為夜兔的你,殺戮已是習以為常,可對奴卻是驚魂一夜、刻骨銘心呢。」
末月流露出珍而重之的追憶神色,素卻是絞盡腦汁也沒想出三年前左右的時間段裡發生過什麼符合末月描述的事件。
「如果奴當時沒有喬裝,你一定會記得奴吧?可事分兩面,如果奴當時沒有喬裝,或許已經沒有命在了。」
末月衣袖掩著嘴,討巧地笑了笑。素故作高深地「哼」了一聲,既不表態也不針對自己並無相關記憶做出說明。她等著末月說下去,趁機獲取更多線索。
「那天夜裡,你們撇下眾人離開,奴和其他游客一樣失落,以為自己難逃一劫。還好奴身處人群中央,劫匪的山羊們沒搜到奴這裡,天道眾的部隊已經趕到。雙方交戰,游客們四處逃竄,局面本就混亂,你竟忽然出現,無差別攻擊所有人,所過之處浮屍遍地血流成河。」
素忍不住皺眉。劫匪的山羊?她有印像聽神威說起過,說是春雨和天道眾之間出了點亂子,她因作妖的時機不當還被神威打暈。大概是當地的酒太烈,她對事情的具體經過沒有清晰的記憶,但她可沒聽過她的添亂是見人就殺流血漂櫓的程度。問題出在哪邊?是末月誇大事實,還是神威掩飾了真相?仔細想來,神威的說辭的確是簡明扼要,以至於……含糊不清。
末月沒有注意到素的異色,繼續她的講述,眼中顯出幾分激動和狂熱。
「奴是術士,肉體弱得一塌糊塗。你從奴眼前掠過,矯健、英武,蒼白的燈光下血花漫天飛舞,你便是戰神的化身,美麗不可方物。奴的目光再也無法從你身上移開,一邊希望你也能看到奴,一邊又害怕你看到奴,一個照面就了結奴的性命。奴的心情既甜蜜又惶恐,長出多年卻一如死物的最末的尾巴竟然在那時有了動靜。奴當即斷尾,以術法使尾巴接近你,與你擦身而過之時攝取你一滴血液。斷尾雖痛,還折損了奴的術法能力,但奴半分也不曾後悔,奴終於找到想要共續血脈之人。奴知道當時並非良機,便隨著人群一同逃離,之後這三年間,奴多方收集你的消息,了解所有關於你的事情,派人打入春雨內部,令落月先假意歸順而後叛出,一步一步詳細引導,終於將你帶來奴的身邊。」
這真是……槽點太多不知從何處下嘴。
末月聲聲動人,句句真情,可當真被一只美麗如斯的女狐狸愛上,素也不想感念對方的深情,只想回敬一張生無可戀臉作為配圖。
難怪落月一片安寧,難怪對神威防備甚深的春雨元老院此次大開綠燈,繞了一大圈,推波助瀾的幕後黑手在這裡,而目的竟然是她嗎?撇開神威成為主角什麼的,這份殊榮令她受寵若驚,到了真正驚恐的地步了。
素已經相信從末月口中還原的,才是游樂園那一夜的真實境況,神威為何對她有所保留?雖然她的所作所為有些過度,可說到底並不是動搖信念的程度,她不會不敢面對事實,神威更不會在意,相反他不喜歡她逃避的吧?能讓神威緘口不言的,答案呼之欲出。
一圈灰色的光芒忽然亮起,纏繞素的雙手手腕,流動密密麻麻的咒印。素的腦袋像是被一把刀猛地劈開,劇痛之余浮現零碎的畫面。墜地的摩天輪座艙、反射淡薄冷光的沙地上一抹白影、幽深的山谷之中火焰熊熊燃燒。
末月將素抱進懷裡溫柔地安撫,瞥向素腕間咒印的目光卻冷了下去。她把末末融進素體內本意是為了治療,沒想到竟挖出素記憶的斷層。素的身體不容有失,記憶雖不會遺傳,精神上的不穩定卻可能造成難以預料的後果。她只有一次機會,任何瑕疵都不能放過,必須杜絕一切風險。
末月在心中咒罵神威放任素的記憶斷層,口中卻是輕聲細語,哄素躺下休息。
「等你的傷養好了,奴帶你出去看看真正的落月,還有奴為你精心准備的禮物。」
*
神威坐在飛船的扶梯上,捧著臉無聊地遙望濃厚的雲霧層,長嘆一口氣。
「都兩天了,素怎麼還不回來。」
「讓你找人你不去,現在麻煩了。」
阿伏兔從艙內走出,臉色不大好看。
「欸——怎麼了?」
神威問得心不在焉,依然遙望雲層,希望看到素開著飛船現身。直到耳朵把阿伏兔的話過濾掉,他才後知後覺地被個別字眼從神游中叫醒。
「你說通訊怎麼了?」
「通訊失靈了。對外也好對落月也好,所有線路一起失靈了。」
「通訊失靈嗎?我記得素說落月的雲層有一項設定是反射射線吧,所以終於不再局限於陽光,開始擴展到其它波段了嗎?」
神威笑眯眯地和阿伏兔探討學術問題。
「喂喂,現在是說這些的時候嗎?大小姐還在落月……」
「嗯嗯,我知道我知道。」神威站起來伸個懶腰,「找到好玩的事情竟然不帶我,我只好自己找過去了呢。」
「沒有通訊定位航線,你打算怎麼找落月、找大小姐?」
「亂飛碰運氣?」神威一臉認真的建議,並一本正經地嫌棄道:「阿伏兔的臉會拉低運值。」
在阿伏兔發作之前,神威拿出素送給末末、又輾轉回到他手裡的那顆白骨珠,它正在不斷顫動,微弱地向一個方向偏移。
「是曾經附著『魔法』令它幸免呢,還是『魔法』互不兼容呢?」
神威輕快的語調並不包含真實的好奇,他再一次望向雲霧深處,蔚藍的眼睛裡是躍躍欲試的笑意。
「牽著這根無形的線,你會在盡頭等我吧,素。」
作者有話要說:
端午千裡迢迢跑去CP18,果然沒什麼BG的糧TUT
☆、S 49
「站起來!」
不滿三歲的幼小孩子摔倒在地,旁邊的父親既沒有心疼地抱起孩子,也沒有耐心地引導孩子自己堅強爬起,而是嚴厲地呵斥起來。地上碎石尖利的棱角劃破孩子嬌嫩的皮膚,孩子忍不住哭泣,卻被厲聲的呵斥嚇住,一時噤若寒蟬。
這裡是遠離城鎮的山谷,地處偏僻荒無人煙,充斥怒氣的回音在山谷中往來折返,最終被山谷吞沒。孩子戰戰兢兢地爬起,雙腿打顫尚未站穩,父親的掌風已至,一巴掌拍在孩子胸前。孩子倒飛出去,如同一只皮球,在碎石的地面上翻滾數圈才停歇。
「這麼簡單的動作都躲不過去,廢物沒有哭泣的資格,只有死路一條!站起來,繼續!」
孩子的衣服破破爛爛,身上多處見傷狼狽不堪,父親攻擊孩子的一招一式卻不見絲毫猶豫和放水。孩子畏懼爬起後又將到來的打擊,卻也同樣畏懼記憶中爬不起來的後果。從學會走路開始的殘酷訓練,孩子什麼也不懂,唯一能做的只有忍受,忍耐到生死一線、失去意識。
孩子並不知曉失去意識之後,面對死亡的威脅,流淌在身體中的本能會蘇醒,代為抵抗外來的打擊。而那只低聲嘶吼警戒一切的小小野獸,才是父親真正樂見的對像。
最初的幾次訓練,孩子並未表現出戰鬥的天賦,父親對此十分失望。他本人戰鬥力平平,也看不到任何提升變強的空間,遂將名為「強大」的希望寄托在了自己的孩子身上。真正擁有戰鬥天賦的人是否才一學會走路就能展現天賦尚未可知,可父親一心希冀,對孩子的訓練更是一天也不能拖延。
盡管孩子每每被打得遍體鱗傷昏迷不醒,父親始終不肯放棄,他抱著一線希望,意圖挖掘孩子骨子裡的潛能。孩子一次次的「失敗」不斷壓縮父親的希望,父親卻牢牢堅守自己的立場,不退反進,步步增加訓練強度。對父親而言,如果孩子不能爆發潛能,那麼在訓練中夭折就不足惜。
殘酷無情的折磨終於喚醒了孩子求生的本能。她的出現,只是為了活下去,僅僅是孩子想要活下去而已。她不是意識、不是思想、不是某種明確的存在,本該隨著危機的解除,重新蟄伏於肉體深層的每一個角落,為孩子把守死亡前的最後一步,可是她的出現,不可避免的成為了打開潘多拉魔盒的鑰匙。
父親對孩子的訓練變本加厲,他放棄了孩子本身,轉而將希望寄托於表現出驚人戰鬥能力的「本能」。父親想要孩子的「本能」上浮成為表層,為了訓練孩子的「本能」,每一次訓練初始,父親就迫不及待地對孩子猛下殺手。
她不是意識,無法抗拒更不會抗拒死亡關頭保護自己;她不是思想,不懂得考慮頻頻從潛藏的最深處上浮到最表層會導致什麼後果,等到她想要抗拒、開始思考的時候,一切都晚了。如同病變的細胞,單個雖然微不足道,但一次、兩次……過多次數的復制、加強之後,也能成為妨礙母體的「獨立個體」。作為孩子的「本能」,在經歷了過多次數、過於頻繁的上浮意識表層之後,她的存在性被加強,延伸出意思和思維,她從孩子的內在割裂,開始完善為獨立的「人格」。
一如她從孩子的一體中剝離的漫長演變,要令她完整脫變出另一重人格也將需要漫長的過程。她暫時還只是個混沌迷蒙的粗淺意識——就連孩子自身也還年幼不知事。
然而,盡管沒有對外界的認知,也沒有足以羅列解析的思維方式,但脫胎於本能的她還是先於本體明白,她的存在對「她自身」絕非益事。她壓抑、克制自己上浮意識表層,即便孩子的意識喪失,身體受她「本能」支配,她也盡最大可能封閉本能中屬於野獸的部分,僅令孩子陷入空白。
她是為了保護自身而誕生,成長卻會威脅自身。她抑制自己的成長,卻又不得不令自己成長。直到她有能力打破這扭曲的鎖鏈,孩子才能擺脫這場噩夢。
素流著淚醒來,映入眼簾的是同樣淚眼婆娑的末月。末月讓她枕在膝上,像個溫柔慈愛的母親,輕柔撫慰熟睡的孩子。素眼睛刺痛,眼淚沿著鬢角流入發間,她抬手伸向末月,輕而易舉便觸到末月的臉。素的手冰涼,末月回握素的手,她的手很溫暖。
「我像這樣將手伸向母親的時候,母親總是溫和地看著我,卻一次也沒有回應。你想知道自己看就好,為什麼要讓我記起來?」
「奴……」
窺探過素的記憶,末月此時沒有辯解的立場。
「我被父親打到昏迷,再醒來時母親也是這樣抱著我,憐惜地問我疼不疼,然後一勺一勺喂我喝藥。我一直以為那是治病的良藥,即使內髒絞痛傷口腐爛,也只以為是自己沒用,既無法應對父親的訓練,就連受傷恢復也格外困難。時至今日才明白那一碗碗都是毒,我是不是很可笑?」
「不,所有的一切都不怪你。你只是什麼都不懂的孩子,是那兩個人不配做你的父母。」
末月握著素發涼的手,想要將自己的堅定傳遞給素。
「孩子?是啊,除了如何逃避毆打什麼都不懂的5歲稚童,弒殺雙親,縱火燒山,毀掉一切有關過去的痕跡,再醒來仍是一張白紙。他們想要打造一個強者,想要我代替他們完成他們做不到的事情,種因得果。說到底這般涼薄的血緣,誰都不配擁有。」
素淺淺一笑,神色凄厲。
「動手的人不是你。」
「她不是我嗎?那麼弱小到自救都做不到、只能等著被拯救的我應該消失。搶下生機的人是她,有能力成為強者的人也是她,弱小的我卻一再從她那裡奪走力量化為己用。」
「你不要鑽牛角尖,她不能替代你,她始終是你的一部分。她是你自己掙扎求生而分離創造出的一部分,是你為了保護你自己封閉隔絕的一部分。她遠遠不是完整的人格,那些她所認為的意識、思想,其實仍然屬於你。她是『本能』,她所做的一切,依然是你本能的體現,未有超過。」
「所以弒親的人也依然是我。」
「你……」
末月氣急,幾條白絨絨的尾巴從衣擺下露出,張牙舞爪地亂竄。
「只在她出現時露出笑容的父親,微笑著喂我喝下毒(= =)藥的母親,親手殺了他們的自己,這些過去對現在的我沒有記憶的價值。讓我忘掉不好嗎?就像在師父身邊醒來時那樣,對父母充滿別樣的美好幻想。」
素不再流淚,閉上眼睛氣息下沉。
「不准逃!」末月猛地站起,素從她的膝上滑落到地板,她狠狠掐住素的肩膀,試圖將素叫醒,「不要再逃了,懦弱地逃跑更顯得你輸給她,面對它克服它……」
末月的聲音漸弱,沒用了,素已經沉睡,意識也再一次封閉了。
末月氣惱地扯了扯尾巴,令尾巴藏回衣擺之下。這已經是她第三次失敗了,面對陡然揭露的過去、殘忍無端的父母,素再三選擇退讓,重新將之遺忘。她的術法縱然能將遺落的記憶映像給素,但原有的記憶被「本能」剪下封存,如果不能奪回「原件」,有「本能」那團意識從中作梗,再嘗試多少次,只要素決心忘卻,結果終將失敗。
從本能中分裂出的不完整的第二重人格,她想要的竟不是一個完整的「自己」,一心只認定本體就是自身。素想要遺忘她就短暫地上浮,甚至不必上浮到最表層就已解決問題。素說著「讓我忘掉」而睡去的時候,或許有部分意識受到控制,她才能對遺忘那般篤定,然而那團意識不主動現身,末月就拿她毫無辦法。
眼下擺在末月面前的,只有兩個風險極高的選項:第一,她親自對素施加致死的術法,逼迫本能的「素」現身,交還記憶;第二,放那個惹人厭的男人進來,他曾經生拉硬拽叫醒「素」,提供給他一個機會,他一定不會放過。
前者的風險在於末月的肉身戰鬥力完全是渣,若真的迫使「素」現身,她很可能自身難保,況且要親手對素施加致死的術法,她心痛難安。而後者的風險在於神威的行動不受控制,一處不慎就是引狼入室。
末月抱起素走出房間,背陰、幽暗的山谷,碎石鋪地,完全按照素幼時的生活環境還原。走出山谷,石磚堆砌的房子高低錯落依山而建,山體與磚牆上布滿青苔,放眼望去一座青灰色的山城。末月的木屐「嗒嗒嗒」地敲在青石台階上,聲音清脆悅耳,在這座荒廢了百年的城中回蕩。
末月想起千年前,她從城中走過的光景。年長的狐狸們恭敬地躬身與她施禮,小狐狸們就沒有那麼多顧忌,一群一群地圍到她身邊,歡快的像小鳥一樣,嘰嘰喳喳叫她「末月大人」。它們爭先恐後地說著自己做了什麼值得誇贊的事情,她只好一一表揚過去。族人為她在山頂修葺了一座樓閣,她歡喜地住進去,每日推開窗便能看到滿山的狐狸。
可她的命太長了,昔日的長輩、朋友一個個離去,臨終前它們匍匐在她身前,親吻她的腳背,祈願末月大人天壽,為一族帶來繁榮。幾代之後她終於厭倦,封閉樓閣外出游歷,成為族人口中的傳說。兩百年前,狐狸們開始離開家鄉,搬去地面融入都市。最後一批狐狸臨走之前,在樓閣前祭拜了不知是否存在的傳說中的守護神,終於只剩下末月和一座孤城。
末月抱著素回到她的樓閣頂層,她推開窗戶,望著下方青灰色的城。最初的落月,是這個隱藏在地殼之下的天然斷裂帶,她的祖先在這裡誕生,她們一族創造整個落月地面上的繁榮,所以她的終點也想結束於此。
末月做出決定,放神威進來。
☆、S 50
神威的路忽然變得順暢。
在落月上繞來繞去都不得其門,轉眼間卻是仿佛有一個聲音在腦海中做出誘導和指引,神威連連發現線索,回到素失蹤的荒原上,抵達一處通向地下的入口。入口被巧妙地掩藏著,神威打手勢示意阿伏兔止步。
「你自己下去?」阿伏兔頗不放心。
「不知道素發生了什麼事情,如果有個萬一,我只好殺你滅口了。」
「呀,我相信以團長你的能力一定能把大小姐救出來,不對不對,是以大小姐的能力怎麼可能出事呢哈哈哈哈……」
神威心頭鼓蕩著甜美奇妙的預感,懶得再和阿伏兔浪費時間,一躍跳下入口。地下的道路蜿蜒曲折,走勢不斷下降,道路盡頭卻透出一點光亮。神威走出去,發現他站在一座與地殼相連的山巔上。
「別有洞天呢。」
舉目望去,森林、溪流,廣闊的洞穴中自成一脈小世界,唯有頭頂的光源不知從何而來,甚至看不出地殼的原貌,也像籠罩在落月外的雲霧層一樣空茫。神威向可以看見城的那座山走去,走到山腳,與外界晝夜分明的界線同樣,他一步跨進了完全迥異的場景。
地殼下的洞穴消失不見,只剩一座廢棄的游樂園。神威一眼就認出這是當初的游樂園,於是他先去了摩天輪。摩天輪下並沒有素的身影,摩天輪上最高點的座艙也安然無恙地掛在原處。縱然知道這大約只是幻影,神威還是跳上摩天輪,把位於頂端的座艙一腳踹下,才轉而找去雲霄飛車下的廣場。
神威遠遠地就看到了素。軌道的最低點,曾經搭起高台的地方,現如今安放著一個血紅的王座。素躺在王座上,安穩地沉睡。神威沒有貿然上前叫醒素,他站在血紅的王座之下想了想,把王座踹了個散架。
鋪在王座上的綢緞保護了素,她落在零散的支架上仍未醒來,一時之間像個睡在搖籃中的孩子。神威的視角從仰視轉換為俯視,他微微彎腰,手掌覆上素的臉。觸碰素的瞬間,有凌亂破碎的畫面傳進神威腦海,駁雜而不連貫的畫面一閃而過,神威暫時無暇理出頭緒,索性扔到一邊,目光則被素手腕間亮起的灰光吸引。
「果然存在干涉精神的力量嗎?結果你被玩壞了?」
神威一邊說著一邊拿手指戳素軟軟的臉頰,大有不把素戳醒不罷休的勢頭。或許是太過專注於臉頰凹陷、彈起、凹陷、彈起的循環,神威恍然醒悟之時,素一雙眼瞳漆黑如墨,正直直盯著他。
「啊,你醒啦。」
神威絲毫沒有被抓包的尷尬,微微一笑,正想屈指敲一敲素的腦袋,素機械一樣沒有起伏波動的面容和毫無波瀾的瞳孔卻連成一線,電光一閃直擊神威。神威的微笑僵在臉上,滲出幾分驚訝,隨即是狂喜。
「你……醒了?」
靠近素的手指微微發顫,神威小心翼翼地試探到。素仍是沒有表情,開口說話仿佛都無需牽動面部肌肉,聲音平淡成一條直線。
「神威。」
會說話的素令神威飛起的心髒失望地墜了回去。素坐起來,進一步抬手撫摸神威的臉,緩慢而輕柔的動作傳達出應當是眷戀的情緒,素開口依然平穩如直線,眼神卻陡然凝聚。
「請你去死。」
是先看到素變化的眼神,還是先聽到了「死」的發音呢?抑或是,他心底依然抱著希望,所以才有所戒備?神威歪著頭後退到安全距離,代替脖子被劃開的臉頰上一條血線淌下血來。素立在散架的王座上,伸出舌尖將手指上的血珠一一舔去。
「我心心念念等了你十二年,珍重的重逢一見面就請我去死,真無情啊。」
神威甜蜜地笑著,蔚藍的眼睛裡滿是停不下來的驚喜。素捂住一只眼睛,嘴角幾不可見地微撇,做了個大概是嘲諷的表情。
「養著我,為了殺。」
「你是想說我一直把你留在身邊是為了殺你,所以一見面就請我去死恰如其分嗎?嗯——雖然這麼說也沒錯啦,可是你想啊,那些從六歲開始讀書學習十二年只為斬掉一場考試的可憐孩子們,他們在得到一個結果時尚且有各種復雜的心情,我比他們努力多了,先讓我為夙願得償高興一會兒不行嗎?十二年了,我一直追逐你,就是為了再見到你之時,把死亡那一刻的感覺還給你。對於你,我同樣是十二年前的故人吶,開始廝殺之前,先懷念一下嘛。啊,可以擁抱嗎?我的喜悅和感動無可消解,我保證不動手。十二年前你要殺我、卻因毒箭倒在我懷裡之前,我就想擁抱你了。片刻就好,就當做是訣別前的遺贈。素,你牽著我的手走上這條路,我愛你,一直一直,我一直愛著你,可是你擋在我前面,把你的背影擊潰之前,我都無法繼續前進。」
素對神威以殺她開篇表白做結的痴狂言論無動於衷,僅僅冷淡地指出其中的謬誤。
「我,一直看著。」
「嗯?你是說雖然素意識不到你的存在,但你一直都能通過素的眼睛知曉外界嗎?你不是一直在沉睡,對哦,你掌握語言了。明明一直看著我,卻徹底冷漠地拒絕我呢。」
神威想作出憂傷的模樣,可混合他無法抑制而揚著笑容的嘴角,變成一張十分險惡的臉。
素露著的眼睛眨了眨,然後她保持先前掩於手掌下的眼睛緊閉,換手捂住這只眼睛。
神威估計素的意思是對他翻了個白眼,此刻的他根本不在意是否自說自話,他張開雙臂,誠懇地請求一個擁抱。
藏身於山頂樓閣上遠觀這一切的末月不由為之氣結。她想盡辦法無論怎麼嘗試都功敗垂成,連「素」的一只眼睛都沒見到,神威一來「素」干脆爽快地主動現身了,欺負狐狸啊!
末月這麼想倒是冤枉「素」了。「素」不願上浮意識表層是為自身考量,與面對的是夜兔還是狐狸無關。此次現身與神威相見,全然是知道單憑她封閉意識不能再躲過,與其被神威武力威逼到被迫自保,主動現身還能免去自身一場災禍。
「我是本能,存在,為了求生。十二年前意識薄弱,白蛟死後,你有殺氣。」
「素」將神威的求擁抱視而不見。從分裂出懵懂的意識至今她第一次與人交談,語言能力尚不完全。對於她的表述,神威放下手臂,面露不虞。
「你在為當年殺我的行為辯解嗎?如果你的存在更完善,如果我在白蛟死後停止與你的戰鬥,你就不會對我動手?你欲殺我並非刻意,我終究也逃過一劫,於是我最好輕輕放下,將這一頁揭過?你不是本能,你是膽怯、懦弱。素有夜兔的傲骨,你為了活下去,要摒棄這一切嗎!」
連聲的責難是神威爆發的怒火,他追尋了十二年的結果,決不允許逃避。
掩在手掌之下的眼睛從指縫中注視神威,神威能感受到「素」最後看了他一眼,無聲的嘆息之後,闔上了眼睛。他對「素」妄想逃避的憤怒霎時撲滅,仿佛從未出現過,消失得無影無蹤。神威意識到他弄錯了。
「素」放下手,雙眼閉合的面容如同再次陷入沉睡,淡薄到聲音也悠遠飄渺。
「我,不想你死。」
「素」按住心髒,雖然雙目緊閉,神威依然產生了被盯住的緊張。他下意識地反復在心底誦讀「素」的話,許多遍之後恍然,「素」說的「我」是指本體的素,是素,不想他死。
「你想殺我,我都知道。你對『我』很危險,我不希望你存在,至少,不在『我』身邊。但『我』不想你死,未意識我,潛意識仍能抗拒我殺你,否則,你墳頭能長草。現在,我或許已經殺不了你,我的存在,為了求生,為了守護。神威,你堅持不放,別無他法,我,請你去死。」
「素」反手執傘,睜開眼睛,漆黑的瞳色竟染成一對鮮艷的血紅。
銀月沙冷光映照出的血色終於不再是一抹幻影,「素」睜開雙眼、展露切膚殺意的同時,神威終於還是拋開「素」的話語帶給他心間的震撼衝擊,沉下心神,為抓到手中的廝殺而笑。十二年來的朝思暮想,終於在這一刻化為淋漓鮮血證明的現實。
第一擊的碰撞就打碎了末月構築的幻像,游樂園瞬間崩壞。末月十分悔恨引來神威,素的精神問題或許可以得到紓解,但素本人……不知道能否保得住。要不了多久戰鬥就會波及末月所在,她自身難保,此刻卻像被釘住了雙腳,逃脫的步子一步也難以邁出。
末月沒有欺騙素,經歷了漫長而枯燥的時光,見到素的那一刻,她被揮舞著生命的光芒感動。高於任何狐人族存在的天狐一族,她們延續的方式是將自身血肉精氣化為餌食,喂養母體誕育胎兒。生產胎兒之時便是母體喪命之日。末月喜歡素,喜歡到想要與素誕下孩子,她願意一條一條斷去尾巴,力量一點一點被素吃掉,結束她的宿命與素共赴黃泉。
然而,親眼見證神威與素異常慘烈的決鬥,再一次在素身上見到曾經點燃她的光芒,末月改變了想法。她要素活下去,即使要用她的死亡來挽救。
荒原之下開始傳出陣陣轟響、伴隨地面由弱到強的震動之初,阿伏兔就知道事情不妙。他衝入地下入口沒走幾步,道路全面坍塌,他只得返回地面。他自我開解擄走大小姐的敵人再強,還能強過兩只小兔子聯手?他是擔心兩只小兔子又做過火,毀了落月回春雨不好向上頭交代。阿伏兔不知道他的擔憂完全沒有必要,因為所謂的「敵人」從一開始就不存在,神威和素的敵人,只是素和神威。
在阿伏兔焦急的等待中,荒原中心的地面整體塌陷。上揚的塵土暫時遮蔽了地下的境況,只有一個模糊的影子踏著碎石由遠及近,步履緩慢地穿過飛揚的塵土帶,漸漸清晰。
站著的人是神威。
神威抱著血色染紅的素,臉上沒有勝利的笑容,也沒有後悔的心痛,而是一種空洞的茫然。他看到阿伏兔,招呼阿伏兔上前,將素交到阿伏兔懷裡。
「幫我抱一下,便宜你了。」
「喂喂,團長,發生什麼事——」
阿伏兔的疑問戛然而止。懷中的孩子雙膝以下不到一掌的地方整齊地再度彎折,一處斷裂的骨頭穿透血肉暴露在外,而這還不是最嚴重的。心跳、呼吸、所有能感受到的,素的生機,盡數斷絕了。
饒是阿伏兔也不敢相信眼前這一幕,他正待詢問,神威忽然露出淺淡的一點笑,伸手撫摸素閉合的眼睛。
「我不需要你了,沒有你的前方,我……」
神威一頭向前栽倒,阿伏兔驚魂未定再接驚(= =)變,抱著素撐住神威倒下的身體。
一柄白瓷的匕首插在神威背上,刃尖不知沒入身體幾分幾寸,位置,正是心髒。
作者有話要說:
啊,所有的鋪墊(?)終於結束了
再有一章後續一章番外,第二卷結束
第三卷,認真戀愛
☆、S 51
素醒的時候,身體像拆散了尚未重組一樣,沒有一處不痛。
她沒有力氣睜開眼睛,思緒在黑色的視界中徘徊。如何得以生還、為什麼還能再一次醒來?是另有原因,還是……神威最後一刻留手放她一條生路?至今為止不斷欺騙她的,她的記憶和神威二者,她努力至今的可笑和可悲……素什麼都不想去想,連同放空思緒在黑暗中踽踽獨行的是不是她「自己」,一並不作考慮。
素是誰?她是誰?迷失在失去的一切和重新得到的一切之中,如果說她的生還還有目的和意義,她只想找到真正的自己。
「你醒了?」
不知哪一刻,神威的聲音神清氣爽,突兀地鑽入素的耳朵。素不想看見神威,耳朵卻借此被喚醒,原本封閉而靜謐的空間被打破,接納外界細碎嘈雜的聲音:有細小的水珠濺落,毛巾簌簌抖動,衣物布料間的摩擦帶著濕氣濃重的沉悶。
「果然是醒了,我看到你耳朵動了呢,素。」
神威仿佛並未經過一場死鬥,聲音還是曾經的爽朗,話語一如過去一樣親昵。他還上手捏了捏素的耳垂,溫柔如舊。
素無法忍受這原封不動的一切,在神威一邊向「她」傾訴愛意、一邊破壞她之後,神威的觸碰只會令她難堪。
素轉頭,將耳朵從神威手中掙脫。
「咦?真的醒了?」神威反而驚訝道,「就怕你裝睡,早知道是這一次試探有用,我就早一點去洗澡了。」
神威嘟著嘴的聲音無辜而遺憾,仿佛誠懇地認為他早一刻洗澡素就會早一刻醒來。素知道神威不過是在引誘她睜開眼睛,如果她不加理會,神威只會玩出更多花樣,哪怕使她厭煩來達到目的,素此刻已然心中不耐,於是遂了神威的願,睜開眼睛看他。
漆黑的瞳孔中映出神威的身影,衣服穿得還算整齊,只有領口的兩顆扣子敞著沒系,散落在肩上的頭發向下滴水,他卻停止擦拭扔開手中的毛巾。
「我以為你會更生氣一點,醒來、嗯……先給我一巴掌之類的。」神威在床邊坐下,伸出右手拇指和食指卡住素的下頜骨,將她的頭轉回他的方向,「你太冷靜,我會傷心。」
素看了神威一眼,視線移開望向天花板。
「我沒有失望是黑色眼睛的你,不,如果是紅色眼睛的你,我才要失望呢。那些記憶,現在不需要再鎖起來了吧?你父母的倒是無所謂,忘掉我也不在意,白蛟的事和游樂園裡我說過的話,無論如何想要你明白。」
素重新閉上眼睛,神威的話她不想聽。
靜默片刻,神威再次開口,卻是換了個話題。
「你有機會殺了我的,雖然勝負已定,但你的傘柄中藏著匕首是件意外,我毫無防備。你已經刺破了我的心髒,為什麼停手?再向下送入一寸,我現在就不必被你討厭了。」
素眼睫微顫,卻堅持沒有做出回應。
「你的傘斷了,沒人能修。你的腿也接不好了,可以治療,不能完全復原,我為你准備好了輪椅。素,我做的一切,我不後悔。我曾經想過如果是你,我們可以一起走下去,是我太天真了。終究,最強這條路上,前方只能空無一物。」
神威俯身,頭發垂落在素臉側,發梢的水珠沿著素的臉頰滑下,如同真實的淚水,卻不知將落在誰心上。神威捧起素的臉,臉頰上的肌肉緊張而僵硬,素有所覺,不顧傷痛強硬地從神威手中偏轉腦袋的方向,避開神威的吻。
留給神威的是右半邊臉頰,而非曾經為他刻下傷痕的左側,親吻曾經由他仔細舔舐過的傷痕也被拒絕,神威沒有勉強素繼續下去的心情。素在他臂彎之內,他卻無法擁抱素,他選擇了將素推下獨木橋,一無所有的他不能再擁抱素。
從六歲開始決心殺掉的人,用一路走來的動搖加倍堅定的信念,明明結果還沒有達到他預期的那樣決絕,為什麼……心會痛呢?
神威忽然又想勉強素了。他扳著素的雙肩壓了下去,素又驚又怒,顧不上消極抵抗,眼中的憎惡與恥辱有形無力,她怒急攻心,一口血噴出,倒在床邊大口大口吐了起來。
黑色的污血帶有少許毒性,令神威臉上被濺到的皮膚被腐蝕地微微發燙。神威用衣袖擦掉臉上的血,看著嘔血的素,放過了已經錯失的機會。神威從床上退開,挽起素一縷黑發放在唇邊,卻沒有親吻就放開了。
「你不再是我的,我不要你了,素。」
素先前不願和神威說話,此時想狠狠地把「我從來不是你的,你有多遠滾多遠」砸到神威頭上,可根本無力開口。她看著神威出門,門鎖亮起封閉的紅光,氣力無以為繼,再次陷入昏迷。
盡管神威宣告要拋棄素,可除卻他本人不現身以外,既沒有直接把素當做垃圾扔進宇宙,也沒有在哪一個荒涼的星球停靠把素扔出飛船,反而好吃好喝好藥調養,房門鎖得嚴嚴實實不准素離開。送輪椅過來的阿伏兔一不小心說漏嘴,疑惑自家團長每天站在門外這是什麼抽風的監(→_→)禁play,看到素強撐著變形的雙腿攀上輪椅,又連忙閉嘴逃竄。
素在與牢籠一般無二的房間裡將養了一個月,拋開雙腿不談,身上其它的傷總算好了七七八八。武力剩下幾分都好,她的命還在,縱然失去雙腿,她也不會沉淪。壞掉的傘才斬斷她與師父最後一絲聯系,轉眼間她就像師父一樣坐上輪椅,然而她不會成為師父。弒殺雙親、艱難地從神威手下逃脫升天,甚至自身的存在都留有瑕疵,她依然頑強地活了下來,她依然是夜兔,要活出堂堂正正為禍宇宙的樣子。
「阿伏兔先生。」
「啊啊啊!」
陡然被應該關在房間的素攔路,阿伏兔嚇得連退三步。
嘗試著就素的問題詢問神威、意外得到神威大方承認之後,阿伏兔選擇了保持沉默。兩只小兔子背後的故事他不清楚,況且他們的人生選擇題都要靠自己,不是他一個外人能橫加干涉的。照顧素飲食用藥的人神威另有安排,所以自落月離開之後阿伏兔見到素僅有送輪椅那一次。
那一次的所見令阿伏兔產生了少許愧疚。他和素的交情不算淺薄,不僅互贈「親切」的稱呼,而且素曾對他表露心意。雖然他無法回應,但看到素的慘狀卻不施以援手、任由神威胡亂對待夜兔的未來,阿伏兔於心很不忍。如果素不堵他的路,阿伏兔也就是暗自不忍心罷了,但素找到了他,阿伏兔知道自己不得不幫忙了。
「大小姐,你怎麼出來的……」阿伏兔苦著一張臉,提前為自己被神威追殺的未來默哀。
「阿伏兔先生忘了嗎,我是能憑感覺修飛船的人,一個電子鎖豈能關住我。」
「說的也是。說吧,你想讓我怎麼做?」
「謝謝你,阿伏兔先生。」素面色平靜,唯有明亮的眼神顯露出她的誠懇,「請你送我去落月。」
目的地選擇落月令阿伏兔稍微訝異,但春雨對落月的「叛亂」仍有收尾的工作,前往落月的理由倒是十分便利。阿伏兔很快就安排好了飛船,避開神威帶素上船,整個過程順利到異常。
這份異常終於在飛船啟動前一刻有了答案。
「你要去哪兒?」
屏幕上神威笑眯眯地質問,輕快的語調極是尋常,尾音落下後漫長的一大片空白卻仿佛填滿了被丟下的空落和隱秘的乞求。
阿伏兔忽然明白素的出走如此順利全因神威無意阻攔,甚至自家團長拐彎抹角,想要大小姐留下又要推大小姐離開的糾結,阿伏兔也有幾分明了。如果囚禁持續下去,恐怕素會很快真正死在神威手裡。
阿伏兔知道神威問的不是他,卻要在神威暗藏「閃開或者死」的微笑中硬著頭皮回話。神威始終盯死了阿伏兔,最終也沒等到藏在黑色披風後那白色的衣角轉著輪椅出來。
「團長最後那副笑得快哭的表情,你應該看一眼。」
神威決然打碎屏幕結束無望的期盼,阿伏兔忍不住幫自家團長說好話。
「不用了。無非就是『我是愛你的,但我想殺了你的心是同等的』。」素抿嘴一笑,與神威的模樣相錯無幾,「既然同等,就抵消了吧。」
素頭也不回地離開,輪椅在荒原上留下粗淺的轍印,風一吹便消失無蹤。許久之後,素的身影都模糊成一個白點,一只灰撲撲的小狐狸探頭探腦從塌陷的廢墟中鑽出,嗅著殘存的氣息飛快地追了上去。
阿伏兔回到春雨時,神威躺在椅子上活脫脫一個廢人模樣。阿伏兔有心安慰,思來想去素一路從上船直到離開,無論哪一段拎出來都只能更打擊神威,只好轉移神威的注意力。
「元老院的命令,讓你帶人去吉原。」
「啊,可以把鳳仙老板殺掉了嗎?」
「先看情況啊喂!你不要故意引起爭端!」
「嗯嗯,我會先確認鳳仙老板的剩余價值。走吧走吧,現在就走,三個人就夠了,我、你,還有……抓上門外遇見的第一個人。」
神威套上披風,打開儲物櫃。一模一樣的傘僅僅剩下三把,他得省著用了。
「將你也舍棄掉,一無所有的我只有成為最強了。」
作者有話要說:
有點事情要忙,下次更新大約是17號
☆、番外二·BE三十題(慎)
作者有話要說:
注意:BE三十題!全程高能!
預告:下一章開始第三卷,會有兩個重要人物兼強力助攻登場,其中之一是神威的好基友總督高杉先生
說實話本章是喪心病狂之作,不影響正文,完全可以現在就點×了
為達成BE與正文設定有偏差,主要是神威愛並只愛「素」,各條目之間不完全統一
最近在忙,寫的比較匆忙,每一則都比較短,反正BE,寫那麼長干什麼_(:3」∠)_
一·我永遠得不到的你
素愛神威,神威愛「素」。
「素」一眼也不曾正視神威,神威一眼也不曾在注視素的時刻,看到素本人。
循環無解。
二·反目成仇
她的傘折斷,她做的傘折斷,她的雙腿折斷。
他得到所愛,他得不到所愛,他終不得所愛。
你毀了我的人生,我就毀了你。
三·終其一生的單戀
素不死,「素」無以為生;素死,「素」亦無以為生。
神威愛著死亡線背後的影子,無論生死觸之不及。
四·分手
素以為和神威「相」愛過。
原來,連說分手都沒有資格。
五·與愛無關
「我的感情,溫柔也好期望也好索求也好,所有的一切,一分一毫都不是給你的。對我來說,你只是她的容器而已。」
六·報復
神威愛「素」,素卻帶走了「素」。
想要令素痛苦,即使是手段下作的占有。
七·七年之癢
神威囚禁了素。第七年的時候殺了她。
再怎麼等下去,他愛的人也不會出現了。
八·錯過一世
「六歲那年就殺了我該多好。擁抱甜美而奇妙的死亡,我帶著『素』一起死去,素的一切與我再不相干。」
九·殺了你
「素」立在散架的王座上對神威說。
「我最後悔,我有機會,11歲的你離開前任何一秒,我沒有殺了你。你的愛,是對我存在意義的否定。」
十·一直都是騙局
「你說希望我變強,是假的?」
「是假的。」
「你說我是你的燈塔、追著我的背影,是假的?」
「是假的。」
「你說喜歡我,對我的感情一片赤誠,是假的?」
「是假的。」
「你說……」
「是假的,從你對我有記憶開始,一切都是假的。」
十一·抱歉,我不認識你
地面塌陷的廢墟之中,神威看著懷中的人昏迷復又轉醒。
素死去,「素」醒來,他只需要這種結果。
然而既不是素,也不是「素」。
白紙一樣的眼神,空無一物的記憶。
「你是誰?我……又是誰?」
十二·無愛亦無恨
神威想:如果「素」不愛他,恨他也是好的。
「素」對神威僅存唯一的執念:他的死亡。無關愛恨。
十三·永遠觸碰不到的戀人
「想握住你的雙手,想撫摸你的雙眼,想親吻你的嘴唇,想要觸碰你,而不是那具容器。」
十四·從未相遇
「為什麼我沒有死在父親的訓練或母親的毒(= =)藥之下呢?那樣我就不必與你相遇了。」
十五·無知傷害
「用忘卻來逃避的你,哪怕笑一下,都令我為『素』痛苦。」
十六·我們都老了
素曾經做過一個夢,夢裡她和神威都已白發蒼蒼。
只是個夢而已。
十七·如果當時……
如果那一天沒有幫師父推輪椅、沒有見到你該多好。
如果那一天我們一起被白蛟吞食該多好。
如果分別之後,宇宙茫茫再不相見該多好。
如果山海星上,你就變成兔子死掉該多好。
如果你中毒不治該多好。
如果……
十八·「比起你來說,他更重要」
素想了很久才告訴自己,神威比「素」重要。
十九·痴人說夢
「『素』,難道你不能看到我,不能愛我嗎?」
二十·玩笑而已
「我喜歡阿伏兔先生。」
「哦,是麼。」
「這麼冷靜,看出我在開玩笑了?」
「……嗯,當然。」
二十一·夢裡的圓滿結局
推門而入的少年幾乎與神威一個模子刻出來。
「父親、母親,我回來啦!」
二十二·厭倦
「無休無止地追逐一個影子,你不會厭倦嗎?」
「因為是她,所以不會。而你,我早就不厭其煩了。」
二十三·粉碎性自尊
「反過來,把我當做她的影子也沒關系,只要……」
「我拒絕。」
二十四·多余的人
孩子?不被歡迎、不受期待、不該存在。
二十五·相思相忘
素還愛著神威,素要忘了神威。否則,她要怎樣活下去呢?
二十六·生離死別
神威眼看著血紅的色彩在那雙眼睛中染黑。他要殺素,而「素」死去了。
二十七·到死都沒說出口的……
峽谷的太陽、劈開的海潮、從中毒中醒來。
在有限的幾個時刻,他曾愛過她。
二十八·「請回頭看看我」
「『素』,如果你只向著前方眺望,我會壞掉的。」
二十九·撕毀夢想
「你愛我體內的『素』是嗎?只要我還活著,絕不讓你見到她。」
三十·無愛者
神威深愛著「素」,和想殺死「素」的情感一樣強烈。
神威想殺死「素」,和深愛著「素」的情感一樣強烈。
☆、S 52
神威的手停在門上,正待發力之時,他又卸去力道,蜷回手指。
素在這扇門背後——盡管抵達這顆不知名的星球、一路找到這座山谷中的小木屋途中,神威已經做了太多次心理建設,可當真下一刻就要與素相見,神威仍是不由地緊張,如同近鄉情怯,在塵埃落定之前,刻意將這一刻的僵持拖延地更加漫長。
輪椅轉動的聲音在門後停下,神威恍然一驚,險些控制不住自己落荒而逃,全然一個干壞事被抓個現行的孩子。神威手忙腳亂地整理頭發、披風,露出笑臉迎接打開的木門。
素平淡無奇地出現在門後,看到衝她拼命揮手的神威,稍微愣了一下。神威很明確地意識到,那是單純意外此人會在此時現身此地的微小驚訝,並不因為他是神威而包含特殊深意,隨便換一個路人來也是一樣。
來此之前,神威曾憂慮素見到他第一眼,會動口讓他「滾」,還是動手讓他滾,答案揭曉,素的反應是毫無反應。拋棄曾經的交情倒是其次,連最後的切膚之仇都仿佛不曾經歷,令他像個陌生人一樣、遠遠站在一道無形的屏障之外,這可真是……干得漂亮,折磨他意義上的。
「素……」
「你還活著啊,我以為你早就死了。」
素的語氣像在說「好久不見」一樣熟稔,話語的內容卻化作一支利箭穿透神威的心髒。神威抹了一把嘴角看不見的血,弱弱地喚了一聲「素」。這一次素沒插話打斷,神威卻在弱氣的呼喚之後,不知道說什麼好了。素轉動輪椅退後,既無邀請、但同樣沒有阻止神威進屋,神威連忙跟上。
素回到桌邊,桌子上擺放著吃了一半的菜肴,她沒有繼續吃,拿起尚未使用的鋼叉在手中把玩。雖然憑著「自覺」進了屋,神威沒敢再接再厲、「自覺」到坐下來與素面對面,他在距離桌子一步以外的地方站定。
素沒有浪費自己的時間晾著神威,直截了當地問:「你是如何知道我的位置?」
「晉助告訴我的。對了,你可能不太清楚……」
「我知道,高杉晉助。那個男人有熱心助人這種設定嗎?」
素小幅度地嘖了下嘴。
「咦,你知道啊?但晉助可不是無償幫我呢。」
神威撓撓頭,很希望素主動詢問他交出了什麼代價。他的期待明明白白寫在臉上,素沒讓他如願。
「我,陸奧,辰馬,高杉晉助,你。這條線能夠成功串連起來,每個人都要付出代價才行。」素手腕一甩,叉子「嗖」地沒入一塊水果之中,她正眼看著神威,不留情面地下逐客令,「你可以走了。」
「別啊,我好不容易才找到你的。」神威擺出一張愁苦的臉,「花費了將近一年時間才被動地認識錯誤,之後我就一直在找你,找了整整三年。那句話不是說『最危險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我把我們去過的所有星球都跑了個遍,同時還要躲避春雨和天道眾殘黨的追殺,這麼辛苦有價值也好啊,可是你完全不按套路出牌,我完全找不到你呢。」
神威描述著近四年的辛酸,素冷淡地應了一聲:「哦。」
神威苦笑,轉了個方向靠在桌子上。
「我把你變成現在這副模樣,我知道要你輕易揭過太厚顏無恥,但我需要你的原諒,素,因為我……」
神威的話中斷,素抿了抿嘴,露出幾分嘲諷。
「我沒打算阻止你,不繼續說下去嗎?還是你的理由連你自己都說服不了,你根本說不出口。」
「不是那樣的,素。」神威捏著臉頰旁的發梢,接下來的話比較敏感,他心中忐忑,「我不後悔與你戰鬥,從來沒有後悔過。你是我必須跨越的高山,如果18歲的時候沒有戰勝你,我就不能在緊接下去的事件中改變,然後大概會壞掉吧。戰鬥的過程中我太粗暴,打斷了你的腿是我不好,如果像你對我那樣及時收手,嗯……總之,戰鬥本身對我的意義是不可或缺的,我不能後悔,否則我親手折斷你的未來,豈不令你受的傷害變成了虛妄嗎?素,我並不後悔,但我向你道歉。」
「我是夜兔,在公平的戰鬥中輸掉是我能力不足,技不如人沒什麼可怨恨的。只輸了一雙腿而不是整條命,我沒有任何不滿。我從未介意過這件事。如果不接受你的道歉會令你耿耿於懷,我接受也可以。現在,你可以走了。」
素面色平靜,說起失去雙腿、和神威決裂,也是心平氣和。她當真未將此事放在心上。
僅僅一個「技不如人」便將打斷雙腿這一頁掀過,輕松如斯本該對神威是一個巨大的好消息,可神威一星半點兒都輕松不起來。不介意雙腿之事,卻這般冷淡對待他,只能說明另一件事情,她介意地不得了,甚至……很難原諒他。
「你不恨我打斷你的雙腿,從未介意此事,因為你介意的從來不是此事,你恨我——」
「神威!」素提高音量蓋過神威的話,注視他的目光多了一抹厲色,「慎言。」
「我不想說惹你生厭的話,但你終於肯暴露一點心思了?」
神威離開桌子向著素靠近了一步,眉目間是欣喜和苦澀交織的復雜模樣。
「如果你聽不明白我的弦外之意,那麼我明確地告訴你,我不想看見你,現在、立刻離開我的山谷。」
「我來找你,不是為了聽你說輸給我心服口服。你急切地要趕我走,是撐不住表面的偽裝了嗎?」
神威繼續向素靠近,素轉動輪椅後退,他緊跟上去步步緊逼。神威一手定住輪椅的輪軸,一手想去握素的手,被素收手躲開。
「戰勝你之後,我整個人變得空蕩蕩的,連結我們的線斷開,你不再屬於我了。我當時很混亂,很多矛盾的想法掙扎、傾軋。我根本不需要你,你只是我從六歲起必須戰勝的目標,而我已經贏了;我們一路互相扶持,我必須將你從我的道路前方清除,否則我遲早會失去你;或許以你的能力,我可以不必失去你,而和你一起繼續走下去。這些想法都很頑固,我無法順利選擇其一做出決斷,而獨立在它們之外,自私的我另有一種認知:你是我的,和我需不需要你、要不要扔掉你、會不會失去你無關,從過去到未來,你一直都是我的,所以你不再屬於我是不行的,我想要你繼續屬於我。這個唯一清晰的念頭一冒出來,我滿腦袋只剩下這一種欲望。是我混蛋,逃避自己的困境,用不成熟的想法抱……」
「啪」地一聲,聲音清脆果決,素打了神威一耳光,力道之大令神威半個人歪向一旁。神威歪著頭沒動,額前的頭發遮擋住眼睛,落下一片陰翳。素喘著氣,慢慢平復一時的激動,她正要轉動輪椅遠離神威,卻倏地被神威抓住了左手。猝不及防的動作令素一個激靈,寒毛根根悚立,卻見神威在她腳邊半跪下來,握著她的手貼上他尚且完好的右半邊臉,抬起頭對她甜甜地笑。
「這只手癢不癢,要不要對稱地打一下?」
素猛地甩開神威的手,神色慍怒,還有幾分受辱的刺痛。
「如果你是來向我認錯,如果你還知道我的難堪,別碰我。」
神威的手僵在空中。片刻之後,他收手,向後退開。素依然神情不虞,而下一刻,她臉上的懊惱更添了無措和悔恨。
神威反應了一下才明白素應該是聽到了什麼動靜,帶來動靜的人或事物,則正是她不想讓他知道的,所以先前才一直急著趕他走。
一晃神的功夫,背後已有攻擊襲來,神威歪歪頭隨便避開那柔弱到不值一提的攻擊,抓住踢空後從肩上越過的一只細小腳踝,把偷襲他的小東西拎到眼前。
神威傻了,比從南天樓摔進宇宙的時候還要大腦空白,像岩漿從頭頂澆灌下去,直接將他燙熟了——倒掛在他手中、掙扎著要打他的幼小男孩,橘粉色的頭發蔚藍眼瞳,就連臉,也活脫脫是他小時候的模樣。
神威又驚又喜:「那一次……中獎了?」
素的怒氣隱忍不發。
「放開他。」
「啊,好好好。」
神威連忙平穩放下手中的孩子,小男孩隨即反撲,「啊嗚」一口咬住神威手腕。神威笑呵呵地摸了摸他的頭,任由他發力撕咬。
「修,不用理他,來。」
素頭痛地按住額角,對兒子招了招手,小小的一團立即松開神威,撲到素膝上。
「麻麻,壞人,修保護你。」
三歲的稚童咬字尚不清晰,聲音軟軟地,令人的心情也跟著變軟。
神威繼續沐浴在某種奇妙的光芒中,軟綿綿地說:「叫做『修』嗎?是個好名字。」
「我家一脈相承,都是單字。」
「隨便啊,跟你姓我沒意見。」
「你以為我需要你的意見嗎?」
素的話語陡然變得尖刻,將神威從一家三口其樂融融的幻覺中拽回他一手打造的修羅場。這個落差太大,神威悲痛地捂住心髒。
「你想知道的,已經得到了答案;我不想你知道的,你也得到了結果。你對我們的生活是多余的、破壞性的存在,所以你走,否則別怪我再一次請你去死。」
素抱起修放在膝上,轉過輪椅背對神威。
神威又一次苦笑:「我是帶了耐心來的,不找回你我不走,我也會阻止你離開。」
「是嗎?剛好我這幾年磨練最多的就是耐心了,你可以試試,看我究竟會不會心軟。」
素帶著修進入內室並關上了門,神威孤零零地站在外面,氣氛忽然冷卻。他嘆了口氣,盡管知道素耳朵好聽得見,還是為了鼓舞自己大聲開口。
「我們約定過:時間合適之後,我會來接你。你的安身之所只有我身邊,到那個時候,你跟我走,不拒絕。素,現在我來接你了,我會想盡辦法,令你履行約定。」
作者有話要說:
素醒來感覺身體散架,而神威在洗澡,神威說以為素醒來會給他一巴掌的環節,很有隱蔽□□233
避免想岔先說明,那不是素第一次醒,神威也沒有做犯罪的事
修的存在以後還會說明
☆、S 53
神威在素的木屋外扎了個帳篷,位於一棵古樹的陰影下,正對木屋房門。這個星球的「一天」較短,以地球為比較對像,大約只有18個小時。神威躺在帳篷裡發呆,從白天到入夜,又從夜晚到破曉,對面再無半點兒動靜。
兩顆太陽同時從山谷兩側升起,因山谷地形遮擋,陽光恰好在木屋周圍留出一片陰涼。山谷深處傳來幾聲鳥叫,如同古老的座鐘報時一般悠長。木屋的門在最後一聲鳥叫落下後打開一道縫隙,修探頭探腦、偷偷冒出小半個身體。
神威第一時間就發現了修,見他像只好奇卻膽小的幼貓,想來探看又不敢上前,於是笑著對他招了招手。修抓著門框藏身門後,再三打量神威,大約是神威的笑容足夠親切,他終於放下戒心,跑到神威跟前。
「父親。」
小孩子的聲音軟軟糯糯,當真像只小貓,在神威心上撓了一爪,令他倍感酸澀。然而過於字正腔圓的發音暴露出生疏和刻意,也讓神威感受到挫敗。他錯過素最艱難的時刻,錯過修的出生和成長,他錯過太多東西,他愧對這聲「父親」。
「你是個好孩子,修。」
「大家都這麼說的。」修滿足地接受了稱贊,神威不知道他口中的「大家」都是指誰,只見修勁頭十足,好奇地盯著他。
「父親,你為什麼要打斷麻麻的腿?麻麻用輪椅很不方便。」
這個問題直白地令神威有落淚的衝動,他該怎麼回答才能既不在兒子心裡留下壞印像,又對自己的行為作出不是辯解、歉意足夠誠懇的回答?畢竟這個回答可能會通過修傳進素耳朵裡,萬一被素誤解,越描越黑他就真要哭了。
「我們……」
「麻麻說你們打架,是你死……嗯,你死……」
神威正為難,修不懂他的吞吞吐吐,徑直說下去,卻卡在「你死我活」一詞上,忘了怎麼說。
神威會意地提醒:「你死我活。」
「嗯。」修認真地點頭,「麻麻說,如果不是她斷腿,就是父親死掉。為什麼是麻麻斷腿,不是父親死掉呢?這樣麻麻就不用坐輪椅了。」
修一板一眼地向神威捅刀,捅完猶不自知,掰著手指喃喃地計較「如果麻麻不坐輪椅,是不是不會經常抱他坐在懷裡」的問題。神威沒有心情理會他死掉哪來的修這個無意義的假設,他覺得素的教育好像有哪裡不對。
「你知道什麼是『死』嗎,修?」
「就是見不到啊,我以前見不到父親,以後見不到也沒關系,希望麻麻好起來。」
「你……是你麻麻的好孩子。」
神威明白哪裡不對了。修雖然叫著他「父親」,但意識中並沒有他在血緣上與素等同的概念。正如生硬的發音,素只教了修應該這麼稱呼他,卻沒讓修明白「父親」所代表的含義。他對修,就像一個名叫「父親」的陌生人,雖然眼下的確是比較陌生,可他必須掙回父親的地位和分量才行。
要在修心中樹立起形像,首先要知道他在修心中是怎麼樣的一個形像,於是神威問道:「你麻麻都怎麼和你說我的?」
「麻麻說父親在找死……不對,是走在一條找死的路上。」修努力回想素的原話,他拿手指戳著臉頰,在肉乎乎的臉上按出一個圓圓的窩,「麻麻還說從沒懂過父親,因為父親有病。」
真是精准而狠辣的描述。神威對第一句哭笑不得,第二句則令他心情猛地沉重。素說沒懂過他的時候,心中對他會是失望還是憎恨呢?至於說他有病,從前已經被說過很多次,他習慣了,嗯,真的習慣了。
「父親也有哪裡斷了嗎?」
修依次掃視神威的脖子、肩膀、胳膊等地方,純真的期待特別誠懇,神威頓時感到自己不斷一兩處骨頭意思一下很對不住。
「我好好的呀,為什麼這麼問?」
「因為麻麻有一次說她也有病。」修迷惑不解,他還不懂什麼是心病,只把有病和素的腿疾等同起來,「真的沒有哪裡斷掉嗎?」
看著修清澈蔚藍的眼睛睜得圓圓大大地望著他,神威對自己沒有斷手斷腳的罪惡感越發嚴重。他敞開懷抱對修保證:「真的沒有,不信你打一拳試試。」
修依言上前,小小的拳頭如同敲門一般,繞著神威敲打一整圈。他失望地發現神威果真沒斷哪裡,全身上下完好無損。
「可是麻麻說有病……咦,這是什麼?」
修在神威腰間敲到了不同於肌肉的硬邦邦的東西。
神威拿出一只扁長的盒子,神色放軟。
「裡面是我這幾年給你麻麻寫的信,因為寄不出去,每一封都收了起來,不知不覺攢了這麼多,還沒找到機會交給你麻麻。」神威念頭一轉,摸了摸修的頭,「不如你幫我轉交給她?」
「嗯,好。」因為是送給麻麻東西,修果斷答應了。他接過信匣看了看,期許地看向神威,「我可以看嗎?」
「不……只能看一封。」
神威在兒子亮晶晶的眼神中敗下陣來,他小時候素也是這樣才拿他沒轍的吧。神威打開信匣,拿出一沓信件,展成扇形讓修選一封來看。修隨便從中間抽出一封打開,一字一頓地念了出來。
「素,我、想、做……」
神威幾乎要跳起來,迅速果斷地從修手中搶走信紙,並一把捂住修的嘴。他猶豫再三才把這封也放進信匣,因為它和其它許多反思認錯的信一樣,皆是他寫信之時最強烈的感受,他希望素了解。能在眾多安全信件中一次抽中這唯一特殊的一封,這種運氣……不愧是他兒子。
修「嗚嗚」地掙脫神威的手,以孩童的天真質樸問道:「為什麼父親的信是豎著寫的?」
我不是豎著寫我那是一字一行,充分表達我極力忍耐的感官,你現在怎麼會懂。神威知道他說出來也只會令修繼續問讓他為難的問題,於是信口胡謅:「是習慣。」
「哦。」修點頭表示知道了,乖乖把信收好放回信匣中。神威逃過一劫松了口氣,修又抬頭,好奇地問:「最後一個字我認識,是『愛』,父親為什麼不讓我讀?」
「……怕你麻麻知道,不想理我也要來打死我。」
「麻麻看了會生氣嗎?那我不要給她了。」
「我不知道她本來會不會生氣,但你看過她一定會生氣。不如我先把自己弄到半死,素一定不屑殺沒有還手之力的我。」
兒子的天然太難以招架,神威半是放空,為修的解答趨向自言自語的碎碎念。
修聽不清神威說什麼,把信匣整理好放回神威懷裡完璧歸趙。他看上去還想換個話題問點兒別的,卻仿佛聽到有人叫他一樣,忽然看向帳篷外,然後輕快地跑出帳篷。神威恍惚自己貌似被兒子挖了個大坑,正思考怎麼從素那裡扭轉不利局面,只聽修一聲驚喜的歡呼,緊接著是他一邊拍響木門一邊呼喊「麻麻,小明來了」。
小明?小……明!神威這一次真正跳了起來。他所知道的唯一一個小明,山海星上被阿爾塔納眷顧的三羽一族最後一代殘存者、生活在磁力系統下、誠實過頭的小胖鳥,是那個小明嗎?
神威走出帳篷,眼前震撼的景像便是他也不由驚訝。山谷上方的天空中不知何時已消無聲息地出現一座浮空要塞,規模與曾經春雨的南天樓旗鼓相當,遮天蔽日,帶來強大的壓迫感,令整個山谷都為之靜寂。
一艘飛船從要塞中降落,停在木屋前的空地上,仿佛刻意又似乎只是無奈波及,降落的余波將神威的帳篷掀飛了出去。飛船的艙門開啟,一團銀白色的毛球飛出,果然正是三羽一族的那個小明。修歡快地衝上去把小明捧在手心,放到臉頰上蹭了蹭。
艙門後走出的第二個,也是神威的「熟人」。曼妙絕倫的身姿證明了神威的帳篷確然是遭受了有意的黑手,末月更美了,比從前美得更有靈動的活力。
末月故意在神威看得見的角度親了親修的臉蛋,然後邁著舞蹈一般愉快的步子走到神威面前,半掩著嘴柔媚地笑,說出和素同樣的開場白。
「你還活著啊,奴以為你早就死了。」
「你已經死了吧?從頭到腳、啊不對、是尾巴,散發著詐屍的臭味呢,老妖怪、狐狸精。」
神威也笑得燦爛,與末月針鋒相對的惡意笑容碰撞出隔絕他人的異常氣場。
當年在落月之時,神威只知末末,並未見過作為本體的末月本人,眼前的見面其實算得上兩人正經意義的初次會面。奈何當年素離開後不久,神威就收到一盤錄影帶,末月以術法記錄了素曾經忘卻的幼時記憶,以及素失蹤的幾天時間裡她對素所做的「各種各樣的事」。當時神威嗤笑末月的低級趣味,被神樂再教育之後,他不止一次反復觀看記錄中的影像,雖然不想承認,但父母也好、本該最親密的他也好,施加給素的都是痛苦。
「擋路了,讓開。」
冷淡的話語從旁邊砸了過來,素看也不看笑得甜美如花暗中互相較勁的神威和末月,轉著輪椅去了修和小明那邊。
盡管神威很想給素的出現加上一個「終於再一次出現在他面前」的後綴,但這個陣仗很顯然,素是為了讓他趕快滾蛋、抑或她親自離開從而擺脫他,她才不得不出現。
末月直接拋棄和神威氣場的比鬥,轉身就沒骨頭似的抱住素的肩頸趴到輪椅上。這樣的動作和姿勢也絲毫無損美人的風姿,反是別有一番韻味。
「難得的休假被人壞了心情,你看你,眼底都青了。奴另尋一處風景優美的地方,就奴和你,再帶上修去散心如何?有些事你別在意,當某人死干淨就好了。」
「是啊,難得的休假。」素抬頭望著天空中的要塞,神色悵然。但她立即堅定了表情,拍了拍末月的肩膀,「麻煩事很快會接二連三,立刻准備起來。」
神威疑心素在說到「麻煩事」時,視線稍微向他偏移了一下,但他不能肯定。直到素一個招呼也不打、一個眼神也沒留給他,帶著修進入飛船,他才感受到胸口綿延的鈍痛。素的絕情,是他自食惡果,從他們背道而馳的那一日起,就只剩痛苦在不斷累計。他早有認識,只是無法阻止痛苦的無孔不入。
神威呆怔地盯著飛船的艙門,不到萬不得已,他真的不想強闖素的飛船,迫使素履行約定又會惹她更討厭他。神威的體感時間有些漫長,卻不知為何艙門遲遲沒有關閉。他的心髒跳動節奏逐漸變快,修也好小明也好,哪怕末月也好,是不是有誰要出來,素有話要帶給他。
出現在艙門可見範圍內的,是半只輪子。
「欠著你一個約定令我不舒服,上來吧,我和你一起走。」
☆、S 54
「小明,幫我接陸奧。」
「好——」
飛船進入浮空要塞後,末月推著素來到一間會議室。反正沒有人擋著門阻止他,神威自覺地跟了進去。會議室中只有一塊嵌在牆上的電子顯示屏,既無相關設備,甚至連套桌椅也沒有,整間屋子空蕩蕩的。
聯想小明的能力,神威將視線投向站在素肩上的小胖鳥。七年時間的流逝並未在小明身上留下任何痕跡,她還是那麼圓潤,像個毛茸茸的球。神威想起曾經山海星上發生的事,他被塞入兔子的視角,仰視那時還比他本人高出一點兒、在兔子看來異常高大的素。做兔子威的那段時間,他短暫地將超越「素」的執念扔進了心底偏僻的角落,兔子威可是柔弱無力的呢,他只要享受素軟綿的懷抱和保護就好了。
神威一走神的功夫,素果然吩咐了小明。小明翅膀一揮,屏幕上開始出現混亂的信號流,幾秒種後,畫面驟然定格,屏幕上顯現出一張放大的扭曲面孔。
「很高興見到你被家暴,辰馬。」
素聲音涼涼的,不鹹不淡地問候到。
「哦哦哦,這不是……你是誰來著?」
阪本辰馬的臉離開屏幕,他一邊揉著後腦勺,一邊做出疑問的態勢。
「失憶?這個我有經驗,最好治不過了。你適合場景重現的小小刺激,我想想,美人蛛的深淵歡迎你。」
「哇,這種心狠手辣讓我想起一個人。她人長得漂亮,維修的能力非常棒,我們認識正是在一起飛船事故中,她憑感覺就修好了第一次上手的飛船,是不是特別出色啊哈哈哈哈……我記得她和陸奧有關聯,是什麼呢?是什麼……啊對了,她比陸奧高——」
阪本辰馬的臉倏地擴大,再一次貼上屏幕。
「就算你用第三人稱誇她,她也不會給你打九折。」
阪本辰馬的臉從屏幕上滑下,露出站在他身後的陸奧。後者在被拿來和素比較身高的第一時間,毫不手軟地給予阪本辰馬一擊,此刻繼續毫不手軟,拎起阪本辰馬的衣領將他拍到旁邊牆上。
素無動於衷地看著,然後附和陸奧:「沒錯,恭維我不如老實給錢,我動起手來就不是溫柔地嵌進牆裡了事了。你不用演給我看,陸奧,我很生氣,非常惱火。告訴我,你知情嗎?」
「我不知道。」陸奧歉意地低頭,「那個白痴擅自泄露你的消息,我代替他向你道歉。」
「你不知情就好。如果並非辰馬背著你、而是你親自出賣我,陸奧,我會傷心的。自從我修好辰馬玩壞的那艘飛船和你一見如故,至今將近十年了。我們分散在宇宙中難得見面,但一起收保護費的友誼固若金湯,這次也不該被一點兒浮渣動搖。所以今年的紅利讓給我2%,我就放過辰馬。」
素略帶傷感地訴說往事、煽動情誼時,神威心中頗有些唏噓。當年千夏求素幫忙帶話鑽石姬,素的表現其實已經暴露出零星苗頭,只是他並未放在心上。以前的他不在意素的生活中與他無關的部分,因為他只把素看作私有物,看作遲早要踏平的墊腳石。素在沒有他的時候經歷過什麼,她的朋友、她的心情,他都不曾關心。他在意的素,只有被他束縛的那一部分。說到底他還是自私地只在意著自己,把素氣走也無可辯駁。雖然有點兒對不住對面被拍來拍去的阪本辰馬,但他找到素,總算又抓住一點兒渺茫的機會,去真正了解素,把素帶回他的人生。他不會再做以前那個總是要素遷就他的混蛋,不會再做素口中的「浮渣」,素心軟放他上船,他要把握機會好好表現。
好好表現的第一步,素說的一切都是對的,素做的一切都是正當的。比如收保護費的友誼和分紅什麼的,全怪他孤陋寡聞。
「那個白痴的命一文不值,哦不對,按照奴隸貿易的市價值個十文。我算你免費,而且補貼你的來回路費,你把他帶走隨便處理。」
在保護費的分紅面前,陸奧果斷將阪本辰馬賣了出去。
「我好像聽見有人說我心狠手辣?你這樣辰馬會哭的。」
「不會哭,堂堂快援隊的船長,不可能因為這點兒小事而哭。」
從牆邊爬回來的阪本辰馬抱住陸奧的腰,墨鏡之下流出兩行清水。
「看你這麼可憐,減1個點,1%。」
「成交。」
陸奧照著阪本辰馬的頭敲下,就著阪本辰馬撲地的聲音與素達成協議。
「還有一件事……」
「還有!」
阪本辰馬頑強地爬起來,聞言哀號。
「不用那麼緊張,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辰馬的話,我最多再一次把你踹下美人蛛的深淵,不會做更過分的事情。」
素像是想起什麼愉快的事情一般露出笑容,屏幕上阪本辰馬的臉色寫著把他踹下美人蛛的深淵已經夠過分了,想像不出更過分的程度。這一次陸奧沒再把阪本辰馬掀飛,聽任他抱著她的大腿可憐兮兮發抖。
「你要高杉晉助的位置?」
「還是陸奧了解我。」素合十手掌拍了拍,「鑒於我讓高杉君的同伙上了船,位置就不必了,我需要聯系方式。你申請使用他船上的電磁波頻道就好,接不接通都沒關系,小明會捕捉頻道信號。高杉君的聯系方式,你一定有吧,辰馬。」
「當然。」
阪本辰馬大義凜然地拍著胸脯,爽快交出兄弟的聯系方式。
素讓小明記下信號,強調年末記得打錢給她,然後與陸奧道別。屏幕暗下的瞬間,可以看到陸奧掏槍開始與阪本辰馬上演快援隊的日常。素靠在椅背上閉眼小憩,轉過輪椅時,方才的輕松愉快已盡數收斂。
「你要晉助的聯系方式,我會雙手奉上,不用這麼麻煩的。」
神威眼巴巴地望著素。
「辰馬只做他認為正確的事情,絕不勉強他自己。他認為讓你找到我是正確的,而讓我找到高杉晉助亦是正確的。他的是非觀我不干涉,而我要做什麼、怎麼做,是我的事。陸奧小時候幾乎成為星海坊主的徒弟,我允許你確認鑽石姬其人,現在你出去。」
素直白地下了逐客令,神威撓了撓頭,微笑。
「你與晉助談判,不應該讓我缺席吧?我既是同伙,同時也是被交換抵押的代價,如果目標一致都是天道眾,不先客觀地聽聽我的說法嗎?」
神威以拋開私人恩怨的客觀立場建議,他擔心盡管如此素仍不願意聽,於是緊接著說下去。他開口之後,素倒是沒有打斷。
「晉助想完全摧毀天道眾的殘黨,但他的鬼兵隊加上我、阿伏兔以及第七師團幸存者,我們的力量不夠,所以晉助考慮著找人合作。我不知道他怎麼考慮到你的啦,老實說他告訴我你手下有一支部隊、而且你們和天道眾有衝突的時候我是不信的,但他能幫我找到你,你手下有沒有部隊都好說。因為幾年前的一些事情,我一直被天道眾和春雨追殺,晉助要求的代價是利用我作為誘餌,我答應了。聽晉助說,要天道眾貿然對你的勢力出手風險很大,所以用我釣出天道眾,然後我們聯合,將他們一網打盡。」
「如果沒有人刻意透露消息,能查到我,不簡單。」素一手支著下巴,沉思片刻,對聯手一事並不表態,而是朝神威甩了甩手,「你可以走了。」
「咦,為什麼還是要走?而且這句話聽起來真是耳熟呢哈哈哈哈。」
神威生硬地笑了幾聲,素蔑視他一眼,冷笑道:「誘餌沒資格知道內(= =)幕。不,你們不要弄錯了,想借助我等的力量,你和高杉晉助的鬼兵隊,你們都只是誘餌才對。」
「誘餌就誘餌,充當前鋒也可以啦,我……」
神威要說「我都不介意」,然而「我」之一字剛剛吐出,整座浮空要塞猛然一震,隨即大幅度歪向一側。
素坐在輪椅上行動不便,輪椅帶著她側滑向牆上撞去。站在素身邊的末月阻攔不及,反而將她自己摔了出去。神威無暇考慮那些有的沒的,腳尖一點衝到素與牆壁之間,一手抓住輪椅的扶手一手繞過椅背,將整個輪椅圈住使之穩定。
浮空要塞經歷十幾秒的晃動後恢復正常,神威松了一口氣,詢問幾乎就在懷裡的素:「有沒有撞傷哪裡?」
素目光冽冽,不自然地挪動身體,向遠離神威的角落坐了坐。神威知道他越線越得有點兒早,可他不想退開,其實他還想更靠近一些。
「奴不說話,就真當奴不存在嗎?」
顯化尖利指甲的獸爪從旁伸出,像一張網兜住神威的腦袋。飛在空中的小明見狀,也落在神威頭頂。末月的力道尚不足以將神威強行推開,但這個姿勢有點尷尬,神威站直身體向後退了一步。
末月恨恨地瞪了神威一眼,化回柔軟纖細的人手幫素撫平衣服。素下意識用手指繞著頭發,繞了好一會兒才收手。
「小明,什麼情況?」
「我們被天道眾和春雨的艦隊包圍了,要塞左舷受損,損傷度10%,不影響航行和戰鬥。」
「很好,我們去指揮室。」
素簡單交待小明幾句,讓小明先行傳達下去。她去轉動輪椅,手指觸碰到扶手,又縮了回來。末月及時上前推起輪椅,素抬手制止。
「你挖了人家祖墳麼?那群畏首畏尾的東西都敢正面進攻了。」
「出來宇宙混刀尖舔血的生活,還要留著祖墳,太不敬業了。」
素涼涼地諷刺,神威甜甜地微笑。素冷哼一聲,自己轉動輪椅。
「你跟著過來。」
素要神威一起去控制室,是讓神威見證天道眾和春雨的艦隊如何被摧毀。春雨曾經的要塞也有武裝,但這座浮空要塞兼顧普通航行,火力也要高出春雨要塞許多倍,這份力量的確不容小覷。
「素,對方的遠程炮火能量裝填超過90%了,擊穿左舷的就是那個。」
小明向素展示了一處坐標。
「使用主炮。」
「好。」
隨著小明清脆的聲音落下,要塞緩緩震動。所謂的「主炮」並沒有出現在畫面中,但神威能想像到一定是個不得了的東西。
「看『蒼藍』的時候,我特別喜歡她們的大招。」
素愜意地躺在船長的椅子上,講話對像「不明」地炫耀她的高級周邊。小明報告說准備完畢,她揚起手,手腕轉動,輕飄飄地揮下。
「Fire(開火)。」
爆炸的白光鋪滿控制室前方的畫面,素轉動輪椅直面神威,挑眉一笑。
「誘餌?我不需要。想摧毀天道眾,拿出更有說服力的價值來,或者,你從我面前消失,神威。」
☆、S 55
出手摧毀天道眾?可以,只要他從她面前消失。面對素這個兩難的威脅,神威撓撓頭,露出並非為難、而是難為情的模樣,靦腆地笑了笑。
「執著於毀滅天道眾的人是晉助不是我,雖說天道眾追殺我,但摧毀他們對我而言並不是第一優先的事情。晉助要求我的代價是成為釣出天道眾的誘餌,不包含要我扛起摧毀天道眾的責任,我有好好做個誘餌,但魚不上鉤不是誘餌的錯吧?所以你不出手我無所謂啊,應該為此交換代價的人不是我。天道眾可以不毀,我堅決不走。」
「……」
神威講的道理竟然很有邏輯,素的目光刀子一般銳利,割在神威臉上,神威笑得更靦腆了。
「你出去。」
「說得老師啞口無言惱羞成怒出去罰站的段子主角是小明才對,你說不過我可以打我呀,我保證不還手,別趕我走嘛。」
「……」
素不想說話,末月無言以對,只有做鳥誠實的小明認真糾正。
「我不是說得老師啞口無言惱羞成怒出去罰站的那個小明。」
「我知道我知道,你是大毛、二毛和小明那個小明。」
小明還想說話,素撓了撓她的翅膀讓她別理會神威。素給末月一個眼神,末月站到素手邊,親近地握住她的手。末月像主人對待客人一樣,對神威露出「招待不周還請見諒」的歉意笑容,可高高揚起的唇角和眼角卻彰顯著她滿滿的得意,是「孩子是你的又如何,陪伴在她身邊的人是我」那種得意。地板上打開一條通道,帶著末月、素和素肩上的小明下降一層,離開了控制室。
跟著跳下去不是難事,但死纏爛打的策略不適合應用於現狀,神威知道自己目前在素心中的地位經受不住一點兒風浪,於是眼睜睜看著素上演「你不走,我走」。
通道封閉,地板恢復如常,神威衝地板吐了吐舌頭,走正門離開控制室。素和晉助算賬、啊不、談判不想讓他旁聽,其實無論她說他什麼壞話,他都會坦然接受的。事關摧毀天道眾,晉助應該不會放過這個難得的機會,他一定會在談判上盡力爭取。晉助辦事他放心,所以要不了多久就能在這座浮空要塞上見到晉助了吧。晉助一來,麻煩的事情就可以甩手不管,眼下他的第一優先事項,只有把素追回來,其它的都不重要。
即將得到一員超強的助力,神威心情放松,哼起輕快的調子前往船塢。素「忘了」安排他的食宿,末月自然也「沒想起來」,左右晉助抵達也不過三兩天的事情,他就暫且在船塢打地鋪好了。
現實是殘酷的,除了很快能在浮空要塞上與高杉晉助見面,神威輕松愉快的小算盤完全落空,就連他預計的兩三天時間,也屬低估了浮空要塞的黑科技——他的地鋪還沒打,鬼兵隊的飛船已停入要塞內的船塢。
神威看著走下飛船的高杉,歡快地揮手打招呼:「喲,晉助,你來得真快。我從你那裡離開後一路偷渡飛船,因為繞了點兒路,找到素的時候足足過去半個月呢,這個路程你半天就解決,難道你其實一直跟在我後面?你是想看戲?這個我拒絕……」
高杉借著腳踩木屐的優勢,從上向下蔑視神威。當然,即使沒有木屐加成,他眼睛上揚的角度看上去仍是十足的蔑視。神威話沒說完,高杉揮手便是一刀,迎頭劈下。
「啊,好險好險。」神威側身閃過,順勢踩住高杉的刀刃,「看你的臉色那麼黑,談判被素坑了嗎?你不是第一個被坑的啦,來來,心態放端正,不要遷怒我。」
高杉揮刀將神威的腳掀飛。
「我看你可憐,好心賣你情報,你不僅前哨打不好,竟讓我給你收拾殘局。愚蠢至此,先死一遍再來切腹認罪。」
「就算是我也沒辦法死兩遍,素下手這麼黑,都把你氣瘋了嗎,晉助?」神威無辜地睜大眼睛,連續閃避高杉的攻擊,「在這裡打起來素會生氣,我們的決鬥已經結束了,我現在沒有要和你打的想法,你不能先告訴我談判結果嗎?它將決定我能不能光明正大地留下,對我很重要呢。」
「談判?哼。」
高杉這一刀忽然節奏加快,堪堪從神威臉旁劃過,神威寶貝地摸了摸頭發,還好,沒傷著。
高杉回刀入鞘,留在飛船上避免被波及的武市變平太抓住時機站了出來。
「談判還沒有進行喔,神威大人。那位素大人只是要求晉助大人來領走神威大人,另外她有一句話要帶給你:『約定已經兩清,你趁早滾蛋』。我們也還沒有弄清狀況、不知道神威大人你做了什麼事情惹怒對方,這座要塞已經空間跳躍到可視的坐標範圍內了。我們等待空間跳躍的余波平息,立即就趕來了。」
「誒——這樣啊,這是公報私仇吧,啊不對不對,這個詞用得不好,我和素怎麼會有仇呢。」
神威摸著下巴轉移話題,企圖混淆他的存在給高杉的計劃帶來的負面影響。
高杉的手還未從刀柄上移開,神威覺得他有重新拔刀的衝動。
「雖說晉助你認為我能順利追回素、從而有利於你的談判,但是我這邊不順利的情況你一定有考慮在內吧?」
神威用十足的信任說著火上澆油的話,高杉面色不善,陰郁地開口。
「我相信你才交給你,沒想到你這麼沒用,追個女人而已。」
「嘛,這方面我的確不如你,我承認。」
神威示弱地說著「我不如你」,整個人卻透出一種別樣的自豪,畢竟話題不是打架而是「追女人」,高杉的女人緣嘛……嗯,至少他有兒子,高杉沒有。
一邊想著自家兒子超可愛,一邊隨意在船塢內掃視一圈,神威還真的發現了修的身影。他藏在遠處的一間電梯後面,小小地露出半個腦袋,正好奇地向他們這邊張望,恰巧與神威對上視線。神威驚喜地衝修招手,修看看他,又看看陌生的高杉,不肯出來。
神威胡亂拍拍高杉的肩膀,叮囑他「在素面前可別說追個女人而已的話」,便丟下高杉跑去修那邊。高杉一行只見神威開心地跑開,然後又開心地跑回來,懷中多了一個縮小版的他。
神威抱著修舉到高杉面前,無比驕傲:「晉助你快看,我兒子。」
「……」
詫異的沉默在高杉和他身後的武市半平太、來島又子及河上萬齊之間流轉,高杉的臉色更黑了。
「人都追不上還能有兒子,兒子都有了還連人都追不上,無用至極。」
這一刀插得又准又狠,神威但笑不語。修對接二連三的沉默不解其意,他從神威手中跳下地面,看了看高杉,小手抱成拳頭禮貌地一拜,自我介紹道:「叔叔好,我叫修,今年三歲。」
盡管長了神威那張欠揍的臉,可小孩子自帶的軟糯和修的彬彬有禮卻令他與父親大相徑庭的可愛。高杉不由想起自己在松陽老師門下的時光,老師無私地教導每一個去上課的孩子,即使是修這般尚不知事的幼童也一視同仁。
高杉蹲下來,摸了摸修的頭,從懷裡拿出一本影印的吉田松陽編纂的文集送給修。
「這是我的老師教導我用的,我把它送給你。」
「老師?那是什麼?」
修好奇地盯著手中的書冊,不解地發問。
「老師……是最溫柔的人,也是最強大的人。」
高杉自嘲地笑了笑,松陽老師許多年前就死了,虛不是松陽老師,而天道眾的存在是對老師的褻瀆。虛在四年前的大戰中死亡,剩下的天道眾殘黨,他勢必要摧毀,一點兒渣滓也不留。
「最溫柔、最強大的人,像我麻麻一樣嗎?」修抱住書冊,目光閃閃、期待地望著高杉。高杉再次摸摸修的腦袋,不忍心讓他失望:「大概是吧。」
修立即高興起來,想和高杉說些什麼,要塞內卻響起了尋找他的廣播。
「修,你去哪兒了?聽到後回你的房間。」
修聽著廣播害羞地笑了笑,抱著書冊向高杉道謝,然後禮貌地向包括神威在內的每一個人道別。
修小跑著離開後,高杉拿出煙管,填上煙絲抽了一口。
「你兒子不像你,挺好。」
高杉以為神威會裝模作樣地反駁一句「我兒子哪裡不像我了?」,可事實上,神威只是淡淡地笑了笑,輕描淡寫地說:「嘛,像我的話,的確不太好呢。」
然後神威原形畢露,嫌棄地向旁邊站開。
「素不喜歡煙味,你離我遠點兒。」
「……」
為什麼不在他抽煙之前說?
「對了晉助,素看不慣衣衫不整的人,你最好整理一下,不,最好換身正裝。」
「……神威。」
「啊?」
「你老婆說得對,你趁早滾吧。」
既然允許鬼兵隊的飛船進入要塞,素沒有不近人情地拒絕與高杉會面。末月出面接洽,安排了一場談判的機會。高杉從神威口中和其他渠道認知過兩個版本的素,見到坐在輪椅上的素本人,他立即將那些不靠譜的形像統統清除,開始憑自己獲取的信息判斷素的為人。素倒是只打量了高杉一眼,沒有流露過多好奇。將神威的因素排除在外,冷靜理智地坐上談判桌,素握有絕對的主動權,故而輕松自在。
素帶著末月,高杉帶著武市變平太、來島又子和河上萬齊,雙方第一個共識便是將神威關在了議事廳的門外,任由神威可憐兮兮地敲門也無動於衷。高杉陳述了他合作的訴求和可以交換的利益,素向他闡明了她至今未對天道眾殘黨出手、因為付出高於回報的事實數據。雖然談判的結果高杉未能如願,但他看到了在未來仍有合作的可能,於是暫且退讓。
議事廳大門打開時,等候在外的人多了一個修,父子倆正互相翻巴掌玩兒。高杉懶得問,就算素要求他把神威帶走,神威肯定是不會走的,他索性當做沒看見神威走了過去。
然而高杉走出議事廳不到十步,只聽背後傳來明朗果斷的聲音,素說:「高杉君,請留步。你的合作方案,我答應了。」
突如其來的變化令高杉驚詫,轉身看見修撲在素膝上,他又恍惚明白了其中的關竅。果然,素緊接著客氣地請求。
「這孩子喜歡你,希望你能留下來做他的老師。如果你願意指點這孩子些許,天道眾的殘黨可由我等一力掃清。不知高杉君意下如何?」
老師……嗎?高杉幾不可見地笑了笑。
「合作還是按照方案來,合作期間我會留在這裡。」
「好,一言為定。修,你自己選的老師,不管你想學什麼,都要認真、聽從老師的教導,知道嗎?」
「我知道了,麻麻。」
修來到高杉面前,再次抱起拳頭鄭重一拜:「晉助老師。」
高杉怔了一下,雙手扶起修。
「『老師』之名沉重如山,你叫我一聲老師,我自當背負。」
☆、S 56
修親近高杉,喜歡高杉說著「老師」時溫和儒雅的氣息,希望高杉也能做他的「老師」。
因為修這個小小的願望,素答應與高杉聯手摧毀天道眾。有失敗的談判在前,高杉大概清楚素要為這場戰爭賠進多少錢,好在素賠的只是錢,拿下天道眾的地盤將來還能賺回來,對高杉卻是幫了大忙。雙方就聯手的細節進行了詳細的探討確認。素這邊由末月做戰術指揮,小明負責全艦隊之間的聯絡,鬼兵隊方面則由武市變平太指揮。
「你這位大將不坐鎮後方嗎?」素聽完鬼兵隊的部署,詢問高杉。
「真不巧,我喜歡身先士卒。你也是大將,又為何不鎮守要塞?」
「我不擅長戰術指揮,術業有專攻,各取所長就好。」
「你的專長是……武力?」
不怪高杉質疑素,雖然一個夜兔擅長武力沒什麼奇怪,但素的情況上了戰場……高杉不由看了一眼她的輪椅。
「就算坐在輪椅上,我也是這個要塞內最強的人。」
素淡淡地笑了笑,笑容中有著絕對的自信。
素所指的要塞內,是他們到來之前的統計,還是把他和神威也包含在內?這個問題高杉只留在腦海裡轉了轉沒有明說。即便素比他強也沒什麼,他不在意這種事,至於神威……這兩只夜兔間的問題根本不在乎誰強誰弱吧?說到底,他們還是兩個稚嫩的小鬼罷了。
當下誰是這座要塞內最強的人並不重要,若是不以個人武力、單以殺傷力計算,或許揮揮翅膀就能令敵方艦隊癱瘓的小明才是最強也不一定。高杉沒有接話,素順勢跳過了這個話題。
浮空要塞需要檢修,素和高杉雙方都需要更加充分的戰前准備,於是要塞載著一行人回歸大本營。航行需要一段時間,末月為高杉眾人安排了房間休息。神威在末月刀尖一般寒光凜凜的瞪視和素的無視下,乖覺地跟著高杉走了。
只剩下末月和素兩人,末月在素腳邊蹲下,握起素的手。
「以前我們沒有對天道眾和春雨的殘黨動手,只是沒有必要大動干戈,既然你答應了,順便除掉他們也不麻煩。素,不用你出手,奴會處理好的。」
「不用擔心我,春雨和天道眾而已,我不至於把這點兒事情放在心上。」
「所以神威的事,你還是上心了。」
「……」素從末月手中抽回了手,「末月,不要玩文字游戲。」
「是不是文字游戲你自己心裡最清楚,素,手術在即,你不能再繼續把神威留在身邊。手術會影響你的情緒穩定,正常狀態下的你接受手術都曾經失控,而你的心現在因為神威一團亂吧?推遲手術,一切交由奴來處理,就像從前的那麼多次一樣,奴會摘下勝利的果實捧到你面前。」
末月抓著輪椅的扶手,因用力而指節泛白,在她不容拒絕的期望之中,素緩緩搖了搖頭。
「末月,我們都死過一次,也都為了重獲新生,付出了空前的艱辛。你舍棄八條尾巴,傾盡所有的力量救我,破而後立重新長出九條尾巴後,依然全心全意地幫我,你的擔憂我都明白。我想恢復健康,想重新站起來,但我不想因此逃避曾經折斷的傷口。如果只是神威的存在就令我退卻,即使重新站起來,疼痛卻會永遠刻進骨頭中。不斬盡心中的邪念,輸的人依然是我。請照常進行手術,成功也好失敗也好,無論哪一邊,我都選擇面對。」
素微微一笑,摸了摸末月尖尖的耳朵。
「已經到了敷藥的時間,走吧,畢竟要脫到只剩內衣,換別人來我會含羞。」
末月咬咬牙,縱然心中仍惴動著不安,終是默認了素的決定。
「晉助,素的組織是什麼,告訴我吧?」
要塞進行空間跳躍後,航行的路線令神威產生了似曾相識之感,他反坐在椅子上趴著椅背,身體前傾壓得椅子兩條腿懸空,一邊搖晃一邊詢問高杉。
高杉拿下煙管磕了磕煙灰,慵懶的開口:「用一用你生鏽的腦袋,你能猜出來。」
「就算要我猜,也要給一點情報提示吧,漫無邊際的聯想怎麼行。」
聯手成功高杉心情不錯,盡管神威沒有發揮正向作用淨添亂了,但看在他是修父親的份上,高杉還是開始講解。
「近兩年迅速擴張,與天道眾和春雨殘黨產生利益衝突的組織數量不少,敢於又有實力正面交鋒的組織卻不多。最初我選擇素她們,是那個整天啊哈哈哈的笨蛋推薦,她們與快援隊有貿易往來,而夜兔陸奧是組織四個創始人之一,持有10%的股權。陸奧告訴我組織首領是一名叫做素的女性夜兔,這個名字不正是另一個蠢貨經常念叨的嗎?至於那個蠢貨你,卻對這個組織毫不知情,是你的心上人從來沒跟你提過她的宏偉願望,還是你的腦袋裡全是鐵鏽?」
高杉對神威投以憐憫的一瞥,寓意「你追老婆的前景一片黯淡」。
「她們的組織性質是……」
「自稱黑手黨,名為『月』。」
神威抱頭在椅背上撞了又撞。
「風頭正盛的『月』,我沒聽說過她們是黑手黨啊,啊不對,好像是有收保護費的傳聞,正是素的理想職業。可是我被追殺的時候,『月』曾施以援手,素怎麼可能會救我呢?我第一個就把『月』排除了。難道是下面的人隨便救的和素無關嗎……」
「……」
神威做下的事究竟有多過分,才能自暴自棄地堅信素一定更樂見他去死呢?這背後的故事,高杉不好奇,一點兒也不好奇。
「『月』啊,真是懶惰,名字都不認真想一個。」
神威一副快要吐血的狀態,腳步沉重地挪到舷窗前,果然,包裹落月的雲霧層已隱約在望。他盯著漸漸迫近的濃重雲霧,胸中也仿佛被雲霧填堵,越來越沉悶。
當年素讓阿伏兔幫忙送她離開,目的地正是落月。他斷定素只是將落月當做中轉站不會久留,他還相信素會遠離這個撕碎美夢只余淋漓鮮血的地方,原來,畏懼著落月留下的傷口,遠遠躲開從而麻痹痛苦的人,是他自己。
「你在害怕嗎?」
末月的聲音那麼甜,甜到毫無疑問裡面裹著毒(= =)藥,神威回頭看向款款而來的末月,擺出笑臉故作輕松。
「彼時的我已經輸了,輸得一敗塗地,所以我知道我對家人的做法是錯的。可是素不一樣呢。」
神威話說一半戛然而止,留下一半給末月抓狂。末月終究是活了太久的狐狸,對神威的惱恨絲毫沒有流露於臉上,她極有涵養地露出笑容。
「是麼,那麼奴可要期待你的表現了。」
要塞穿過雲霧層,舷窗外的景像豁然開朗,暌違已久的落月出現在神威視野,和四年前完全變了個畫風。環繞在落月同步軌道上所建的堡壘幾乎覆蓋半個落月,這座浮空要塞只是一塊拼圖,恰好可以嵌入一處缺口。
末月優雅地拎起裙角,蜻蜓點水般微小地施以一禮。
「黑手黨『月』參謀長末月,代首領,歡迎諸位光臨。」
「……」
神威什麼也不想說,末月很滿意他的無言以對,施施然轉身,打出邀請的手勢。
「財務官已備下豐盛的筵席款待諸位,奴為諸位引路,相信會給諸位帶來驚喜。」
末月說「驚喜」的時候,目光意味深長地落在神威臉上。神威皮笑肉不笑地扯了扯嘴角。
「呵呵,我真期待。」
因為末月的惡意而滿懷「期待」,神威見到月的財務官其人時,反而覺得這個「驚喜」還不夠勁爆,差了一點點針鋒相對難以收場的味道。
千夏和18歲時的模樣沒太大變化,換上襯衫類的制服溫文爾雅,完全看不出是個夜兔。他等候在堡壘和要塞的連接處與末月交接,向高杉等人致意,也普通地和神威打招呼,既不刻意拉近關系也無刻意回避,心態非常平和。
「你看起來過得不錯。」
神威從前沒把千夏看進眼裡,現在也不認為能成為朋友。千夏還活著、並活出了價值,這於他不過是驚訝地「哦」一聲就可以揭過的事。只是千夏為素工作,這個立場……有點兒微妙。
「要多謝素找到我、給我工作的機會,我人生唯一的遺憾只剩下陸奧大小姐根本不記得我。」
千夏同樣沒有敘舊的意思,只對他曾經「臨死」前的請求做了一個交代。
一路無話。千夏主持筵席,陪眾人用餐結束,他表示還有工作等待處理,末月已經在前來的路上,請眾人休息片刻稍作等候。客隨主便,高杉沒有異議。千夏臨出門離開,神威卻忽然叫住了他。
「末月既然過來,素的病情穩定了?」
「暫時穩住了,但以目前的狀況硬要接受手術還是太勉強了。」千夏嘆了口氣,抬頭對上神威陰晴不定的臉,驚覺:「你詐我!」
神威倏地一笑,說:「末月反復出現離開我就在懷疑了,能不能詳細向我說明呢?」
千夏果斷道:「不能。」
「那我去找小明好了。」
「小明只會告訴你素不讓她說。」
「沒關系,我還有修。」
「難道修不會問為什麼你要打斷素的腿、導致素現在的凄慘嗎?」
「你好煩啊,這也不行那也不行,要你在這裡多管閑事。」
「因為你的做法行不通,你帶給素的,除了哭泣什麼也沒有。你問問你自己,對於現狀你能做到什麼?你什麼也改變不了。」
「素……還肯為了我哭嗎?」神威捂住臉,聲音近乎喃喃自語,「我不知道我能做什麼,但我需要做些什麼去改變,如果不知道做什麼就什麼也不做,才是真的什麼也改變不了。」
神威松開手,又是一張笑臉,他身影一閃,一把將千夏按倒在地。
「有什麼能交出來的,都交出來吧。」
千夏果斷交出他的身份識別卡,並老實交代:「醫療部在6層。」
神威放開他迅速不見了人影。高杉全程看戲,此刻悠然地吸了口煙,道:「你為何幫神威?」
千夏從地上爬起來,並不整理髒亂的衣服,反而松了松領口,讓神威掐在他脖子上的痕跡暴露地更加顯眼——至少要做個樣子給末月看。
「你為何斷言我在幫他、而不是陷害?撞上此時的素大小姐,結果還很難說。」
「有道理。」高杉繼續悠然地磕了磕煙管,篤定地說:「我猜,結果不會好。」
☆、S 57
小美人魚向巫婆換來雙腿,每走一步都像走在刀尖上,會是什麼感覺呢?
神威找到素的時候,她正扶著牆上的欄杆,彎著腰、身體劇烈顫動著,一寸一寸艱難地向前騰挪。疼痛令她不住地流汗,薄薄的T恤和短褲濕透了貼在身上猶不足夠,汗液滴落地面,在所行之路上留下潮濕的痕跡。
神威想,以人類肉體的脆弱程度,小美人魚一定很痛,可是小美人魚還能笑著與王子跳舞,所以素一定更痛吧。不是素比不上小美人魚的忍耐,而是素的痛,憑借遠勝人類的夜兔的身體強度,也難以負擔。
好痛啊,為什麼他的心髒只被劃破一層皮膜,而不是一層一層剖開呢?那樣,是不是抵得上素的痛呢?神威按住胸口,心髒的跳動有種遲鈍的扭曲,令他失去哪怕再向前一步的力氣。
逃走吧,趁著素還沒有發現他,快逃,不逃的話,只會令他在她面前更加蒼白無力。耳畔仿佛有甜美的聲音誘惑他退卻,並給予沉重地釘在地面的雙腳後撤的力量,神威看著素搖搖欲墜的背影,不知怎的回想起素打他那一巴掌。不願在他面前流露一絲軟弱的素,說著只輸了一雙腿而非性命並無怨言的素,在背後獨自咽下了多少磨難呢?
「素。」
神威輕聲叫了素的名字。他不知道自己更希望素原諒他還是責難他,他斬斷退路拒絕逃走,此刻只希望扶住素的手臂做她的支撐。
被疼痛麻痹感官的素並未察覺神威的到來,更不知道神威已在她身後做了一番激烈的思想鬥爭,她驀地聽到神威的聲音,受這突如其來的驚嚇,控制不住身體顫動的幅度,雙腿一扭歪倒在牆上。
「素……」
「別過來!」
神威急切上前,卻在觸碰到素之前被素厲聲喝止。他的手腳仿佛優先接受了素的指令,一下子就僵停原地。素撐著欄搖搖晃晃,足用了一分鐘才強撐起下滑的身體。有權限放神威進來這裡的人數量有限,稍微一想就能鎖定千夏,素什麼都沒問,也沒有轉身面對神威的余力,只低沉地開口:「你出去。」
「素,你這是……手術前的准備?」
「日常而已。」意外的,素開口回答了神威的問題,可答案卻顯得不那麼友好,素的聲音也像壓抑著一只欲掙脫籠子的猛獸,「不保持使用,不保持疼痛的刺激,腿會壞死。」
「有什麼……我能做的嗎?」
神威的喉嚨干澀得發疼,他努力克制自己落荒而逃的衝動,自嘲地想大不了素說他能做的就是滾出去,他再滾。
「你能做的?你什麼都不需要做。為了生下修,我拖著兩條壞掉的腿一步一步走過冰天雪地,爬也爬到了醫院。那個時候你怎麼不來問我,有什麼你能做的?現在已經不用了,不,再也不用了。」
猛獸衝破束縛,素說到後面,已然變成了低聲的咆哮。她反常的激動情緒令近來習慣了冷處理的神威心中驚異,但他隨即釋然。素僅僅是站立就疼痛難忍,換了誰在莫大的痛苦之中,都難以保持正常的心緒,更遑論還有他這個「刺激」在側。或許讓素將情緒發泄出來、尤其是對他發泄也是好的,壓在心裡容易悶出精神問題,尤其這個人還是二重人格的素。
直到這時,神威才想起他似乎早就應該關心的、「素」的問題。「素」的事,其實也沒什麼重要。
「你一直對生孩子嗤之以鼻,為什麼選擇留下修?」
「我是想打了他的,一到落月就准備動手,趁月份還小沒成人形早些了斷,被末月和陸奧強行制止才沒成功而已。你聽到這個答案是不是很憤怒?」
素靠在牆上,用盡力氣笑了笑,滿是譏諷。
神威搖了搖頭,說:「你不想要就該打掉,總好過你每天看著他,想起我痛苦。素,你把與我有關的過去都收集到身邊,不痛嗎?」
「換了你,一定不會心痛吧。」素似乎有些支撐不住,身體順著牆面緩慢下滑,「我就是為了痛啊。不痛的話,腿會壞掉;不痛的話,心也會壞掉;不痛的話,我會忘了恨你……」
素的聲音漸弱,神威豎起耳朵才聽到她說「恨」,因而忘了分辯換了他,他的心一樣會痛。
素終於支撐不住跌坐在地,她干脆松開了欄杆,不打算再站起來。她蜷縮著身體更顯單薄,神威想上前,卻又顧慮素的心情不敢上前。
「素,你恨我對你趁虛而入,對嗎?我向你解釋過,當時我只有一個念頭,想要維持『你是我的』這個概念,我根本就不清醒,沒有理智作出判斷,在你還沒有完全清醒的時候對你下手。可如果我們都清醒,會有比今天更好的局面嗎?以我當時的混蛋程度,我覺得我不會對你做出什麼好事情來,畢竟我當年真心認為我愛著『素』,愛著你的一部分卻不是你的那個人。你先別生氣聽我說,素,時間久了,現在我已經明白,我對『素』的執念的的確確只是執念,她是你的一部分,是你的影子,和我朝夕相處的人從來都是你,為什麼我會天真地認為我打敗她,我就再也不需要你了呢?我過去做了很多可笑的事情,但黑歷史這種東西人人都有,所以,能不能稍微原諒我一點呢,哪怕百分之一也好,然後讓我為你做些什麼。」
神威以溫和沉穩、最有信服力的聲音娓娓說完,中途不見素打斷,心中燃起一丟丟希望。然而他等了又等,始終不見素做出反應,神威心頭一凜,冒出不妙的預感,一個箭步上前,抱住素的肩膀將她轉向他。果然,早在不知何時,素就已經陷入昏迷。
神威就近踹開一間病房,把素抱到床上躺好。後續的治療他無能無力,只好去找末月。末月顯然已經從千夏處得知神威「搶」了他的身份識別卡,就在前來途中。兩人在電梯口撞上,末月雙眼冒火,恨不得露出狐狸牙生吃了神威,卻只是咬牙切齒吐出一個「滾」。
發話讓他滾的人是末月而非素,神威當然沒有乖乖滾蛋,好在修追著末月而來,他抱著修站在病房外,倒也不顯得突兀或多余。末月在路上已經通知醫療部隊時刻准備以防萬一,此刻人員設備迅速到位,開始診療急救。神威看著這個陣仗,有些茫然。
「需要做到這麼誇張的程度嗎?素的身體絕對沒有這麼差。」
「你知道個屁!」人比花嬌的末月忍不住說了有損形像的話,「除了腿素的身體一點兒毛病都沒有,腿的毛病還是她自己瞎××折騰。如果只是身體問題,你們夜兔會囿於殘疾一蹶不振嗎?還不是你×××搞出來的精神病!」
「……」末月的話雖不中聽,卻是不折不扣的事實,神威覺得打臉打得有點疼,「說素有精神病不好吧,素只是二重人格而已。」
「呸,她若仍是二重人格治起來還簡單得多,為了你這個夜兔渣把自己折磨成人模鬼樣,她沒神經病,你有嗎?」
末月盛怒之下吐露了不少信息,神威恍若沒有聽見,微微一笑,以面包人人有份不用爭搶的態度安慰末月:「小病而已,都有都有。」
末月拒絕再讓一個患有深井冰的夜兔渣站在病房外污染素的治療環境,將神威趕出了6樓。找到一處樓梯坐下,神威收起對末月的敷衍態度,回想這短短一會兒收到的不少衝擊性事實。
素的二重人格或者融合恢復、或者惡化為了更加難以處理的問題,所以她在疼痛的刺激之下,才會在他面前情緒失控,說出那些話嗎?倒是他最後的話,希望能夠安撫素的心情,不知道她有沒有聽到哪怕一句呢?和四年前的那時一樣,分明狼狽地躺在病床上,素的模樣卻總是平靜而深沉,反而令他變成更狼狽的那個。
啊啊,好想擁抱素,只有抱著素的溫暖,方能驅散他失去一切的膽怯。
神威屈膝抱臂,深深地埋下頭。
*
神威像座石像一樣,已經在床邊站了很久。他的身體都有些僵硬,於是他換了個姿勢,挨著床沿坐了下來。
經過整整一天的急救和為期三天的重症監護後,素的命終於保住了,折斷的雙腿雖然無法再完好無損地接回去,等素醒來,想要換用義肢不過是一個簡單的手術。從病房出來五天了,素還在昏睡,醫生檢查的時候說,她差不過快要醒來了。
神威抬手,用手背貼上素的左臉。素的皮膚發涼,溫度低於他手背的熱度,神威卻仿佛感覺到了陽光的灼熱,從曾經干枯開裂的傷口處發散而出,燙得他倏地收手。神威俯身,不認輸地捧起素的臉。陽光的灼燙終歸只是幻覺,素微微發涼的臉在神威的手中溫暖起來。
神威還是覺得不夠,有一個巨大的空洞,怎麼填也填補不上。他捧著素的臉抬高,同時將身體壓得更低,終於使他和素貼近到鼻尖與鼻尖幾乎觸碰的距離。不夠,依然不夠,即使將素的手與他銬在一起,即使整夜整夜躺在素身邊,怎樣都無法滿足。
「你是我的。」
死亡也好,未來也罷,素的一切,都是他的。只有這樣想,沉重得透不過氣的心會有一絲輕松。所以,素是他的,除此之外別無他法。
「你是我的。」
神威一遍一遍向自己申明,卻始終保持著與素的一線之差,遲遲沒有逾越。直到腦後有力量壓下,神威猝不及防,嘴唇淺淺地貼上素的嘴唇。
素消無聲息地醒來,一雙眼眸如上好的墨玉,漆黑中蘊了一泓水光,盈盈地注視神威。視線觸碰,素眉眼一彎,挑起萬千風情。神威因驚詫而愣怔,素雙臂環過他的肩頸,抱著他壓向自己,雙唇微啟吐出舌尖,緩慢而仔細地舔舐神威的嘴唇。
神威很不好,不想好,也好不了了。
「素,沒有你攻我的道理。」
神威推開素,把她狠狠按回床上,柔軟的床鋪隨之下陷。素不說話,只看著神威淺淺地笑。
「是麼,是這個你啊,既不是素,也不是『素』,所以,是連接素和『素』的部分嗎?我無所謂呢,對我而言都是這具身體裡的你,所以都是我的。」
素依然不說話,雙手捧住神威的臉閉上眼睛。
「你也不知道以後要怎麼辦嗎?什麼都不要想,先做完再說?」
神威低頭吻素,動手解開她的衣扣,露出傷痕未愈的身體。
「吃了你能不能填滿我呢,素?如果做完我沒有殺你,等你醒來,建議你先給我一巴掌。」
素依然閉著眼睛,她搖了搖頭,微笑,同時流下眼淚。
作者有話要說:
趁夜深人靜……
☆、S 58
作者有話要說:
上一章*後的部分寫得不太清楚,似乎讓小伙伴們誤會了啊_(:3」∠)_
以及,神威的病神樂已經治好了,但素的病神威還沒治好……
「父親。」
修清脆的呼喚打斷了神威的回憶,將他從當年和素纏綿那一夜帶回了現實。神威看了一眼面帶好奇、天真地望著他的兒子,不由心虛地斜開視線。這孩子,來的有些血腥暴力啊。
「你麻麻沒事了?」
「嗯,末月阿姨說精神狀況已經穩定了。手術前後麻麻總是心情不好,特別容易發病。有一次她在手術中掀了整個醫院,後來賠了好多錢呢。」
你的重點落在賠錢上這樣好嗎?
神威摸了摸修的腦袋,心疼他小小年紀,說著素發病的事竟習以為常。他作為父親,從前不知道修的存在,不曾給過他一分一秒的關愛,連遙遠的思念也一刻未曾有過;而素這個母親,從她輕易為修改變主意、答應與晉助聯手可以看出她對修很好,但神威隱約能感覺到一層隔閡,比起對兒子的愛,素更像是在理性地盡一份責任,名為「母親」的責任書裡條款分明地羅列,只需要按部就班地執行。攤上他們這麼一對有病的父母,這孩子的未來真是堪憂。
想來想去,竟然真的是交給晉助比較令人放心。神威投向修的目光充滿憂慮。
修脆生生地問:「父親,你怎麼了?」
神威當然不會說出「有病」的顧慮,他故作輕松地聳肩,甜甜一笑道:「我沒事,我很好。」
修眨了眨蔚藍的大眼睛,半信半疑。
「真的很好嗎?」
「嗯嗯,非常好噢。」
神威拍拍手臂,努力向兒子傳達爸爸我很強壯,可以讓你坐在肩上轉體翻騰1800度。哪知修詢問確認的意圖並不在於陪神威玩耍,認定神威狀況「很好」,他撅起嘴變得不開心。
「父親很好,還欺負一身傷的麻麻,我討厭你。」
空氣中似乎響起一聲清爽的「撲哧」,神威捂住心髒,彎腰埋頭臂下膝間。不疼,他才不疼呢,被刀子捅得多了,他一點兒都不疼。
此時辯解喊冤已經太遲,誰讓神威自己拍著手臂保證他「很好」呢?從某個長遠時刻看,他欺負素也算事實,神威忍著暗傷將冤枉吞進肚子。
「對不起哦,都怪我,修教父親怎麼改,不要討厭我好嗎?」
修把頭搖得像個撥浪鼓,然後語出驚人:「麻麻不肯討厭你,我代替麻麻討厭你。」
神威一怔,素「不肯」討厭他,那她……
「修,素有沒有跟你說過,她是怎麼看待我的?你告訴我,我好想方設法哄你麻麻開心。」
神威循循善誘,以圖從修口中打探虛實。修干脆直白地給出了神威想要的答案,可答案卻又不是神威「想要」的。
「麻麻恨你啊,有一次手術後,麻麻抱著我哭,說『神威,我恨你』啊。」
本該慘烈的場景由修輕描淡寫地說出,神威搞不清自家兒子究竟是單純還是可怕。他按住鈍刀割肉般絞扭的心髒,埋頭小聲呻(= =)吟:「修,我好難過。」
雖然神威只是單方面傾倒一下心中的苦悶,可修若是給予關懷和安慰,他一定能在零下三十一度酷寒的艱難中更快站起來,但是——
修認認真真地敬上:「活該。」
神威手一滑,從胸口掐到了肋間。喂喂這誰家的小孩,嘴怎麼這麼毒。神威在驟降零下六十二度的冰刀中倒在冰天雪地裡。
修接著清清脆脆地補充:「晉助老師也說父親活該。」
喂喂這誰家的合作伙伴,淨不教小孩子學好。
神威在心中罵著高杉,便聽木屐的「嗒嗒」聲,踏著樓梯不緊不慢地行下。神威抬頭與高杉一個眼神交錯,神威微笑,高杉亦抄著手,露出高深莫測的笑。
「你怎麼從六樓下來?」
「關心合作伙伴,是我應該做的。」
「那你下來干什麼?」
「還用問?當然是看你笑話。」
「勞你『教育』修,真是多謝啊。」
「好說,不客氣。」
眼神的交鋒高杉完勝,他帶來素已清醒,正在找修的消息。修一聽到素醒了,急忙禮貌地向神威和高杉道別,沿著樓梯向上跑去。高杉不著急走,等著神威開口向他求助。
看穿高杉湊熱鬧的心態,神威不介意滿足他的得意。
「你在素身上發現了什麼,教教我吧,晉助老師。」
高杉對神威的「晉助老師」露出顯而易見的嫌棄,他留下一句話,向著五樓離開。
「剔除『夜兔』和『戰鬥』,你老婆的屬性普通又單純。」
「哈……」
神威撐著腦袋冥思苦想,反復拆分咀嚼高杉話中的意味,始終覺得他只說了一通廢話。如果剔除夜兔和戰鬥,他還是普通又單純的少年呢。神威明白高杉不會無緣無故說這種不著邊際的廢話,可他具體想說明什麼?就不能說得更明白一點兒嗎?
直到夜幕的線滑過,樓梯通道內驟然陷入黑暗,神威才站起來伸個懶腰,看了一眼依稀散出光亮的樓上,下樓回到他的房間。躺在床上閉上眼睛,修說素「不肯」討厭他、又說素恨他、高杉說素「普通而單純」,以及近來種種紛紛浮上腦海,夾雜著久遠之前的記憶,在神威腦內形成一場紛亂混沌的風暴。
半睡半醒間,神威似乎在暴風雪般飛快旋轉飛舞的記憶中看到了一條閃爍微光的線索。他意識到如果不趕快抓住它,一覺醒來又會只剩下散亂一地的迷茫,於是拼命回憶、拼命伸手去抓取。神威終於要將那條線索抓進手中,串連了素折磨她自己的痛苦、修捅他的一刀又一刀、高杉煞有介事的「建議」的線索——
「啪!」
神威臉上一痛,一個激靈清醒地不能更清醒,閃爍著微光的重要線索、混沌的記憶風暴,紛紛在眼前這只白皙的手掌之下碾成碎渣。
素憑借雙膝支撐跨坐在神威身上,此時一手揪著神威衣領,另一只手高高揚起正要再來一巴掌,見神威醒來,她收了手。
「你教唆了修什麼?」
「教唆修?沒有啊,我問了他幾個關於你的問題,只有他為了你連續戳我痛處,我哪有機會教唆他。」
「你沒有,修為什麼到我面前替你說好話?你求高杉晉助教唆修嗎?」
「晉助我請不動好嗎?素,你需要和修交流,明白他的想法,而不是把他放在你預想的框架裡。」
「不需要你教我怎麼帶孩子!」
神威猝不及防地又挨了一巴掌。
從一片腦內混亂中被打醒,緊接著嚴厲的質問當頭一棒,神威都無暇為素主動現身驚喜,先被她打懵了。然而定下神,有微涼的觸感落在臉上;眼睛適應黑暗的光線,看到素不斷落下的眼淚。一滴滴眼淚像是大塊大塊的冰雪,凍僵了神威的身體四肢。
「不夠嗎,神威?撕碎我還不夠嗎?你沒有對孩子的期待,不能當做沒有修的出生嗎?你就一定要摧毀我所有希望,讓我變成地上的爛泥才滿足嗎?我生修的時候,因為維持身體的藥物導致早產,那一天陸奧和末月都不在,我走了一半爬了一半,到醫院時筋疲力盡。沒有力氣生產,受寒血崩,我差一點兒死在手術台上。我不歡迎這個孩子,但我為他搭上了命,是他的哭聲將我從死亡手裡搶奪回來。我恨修是你的孩子,恨他來歷不光彩,可我愛我的孩子。你要搶走他嗎?」
素泣不成聲,眼淚打濕神威的臉,一反前一刻,給予了神威滾燙的力量。他抬手擦拭素眼角的淚痕,沒有直接回答素。
「素,你在手術台上流失生命接近死亡的時候,是怎麼想的呢?」
素怔了一怔,猛地揮開神威的手。
「我恨你,我不想死在產台上,不想把命浪費在毫無價值的死法上。我是夜兔,骨頭為了戰鬥而塑造,血液為了戰鬥而沸騰,哪怕死於與你那場戰鬥,也不想死於難產,不想因為生下你的孩子而死。神威,愛她是你的自由,我不干涉,可是你對我橫加干涉,完完全全毀了我。」
素說到「愛她」地時候,聲音有著壓抑不下的顫抖,到「毀了我」,才回歸聲調的穩定。神威腦中的碎片兀地連成一線,為什麼素做不到討厭他卻能恨他,為什麼要強迫她自己疼痛,為什麼晉助說素「普通又單純」……一切的一切,都指向唯一合理的答案。
「素,你愛我嗎?」
他愛素,愛眼前這個、不愛要殺他那個,被神樂教育糾正之後,神威已明明白白確認了自己的心意。朝夕相處的素、狼狽為奸的素、聯起手來無堅不摧的素,他愛著的,只會是眼前這個人。可神威不確定素的心意,即使在他對她下手時主動迎合,當時掌握主導的是不是這個素,神威不能肯定。他想挽回他們之間的感情,哪怕將從前的關系定義為一,從現在的零回到一,然後由他一個一個將「一」累積,總有機會成為十的戀人。
神威當然希望素對他有過超越一的感情,但他不敢過分期望,現實卻砸給他一份大獎,告訴他他想要的十從來都在。神威忽然很想笑,名為「愛」的感情著實可怕,他們曾經唾手可得卻視而不見,扔掉之後又遍體鱗傷地追趕。
神威的問題戳中素的痛腳,令她臉色變得陰沉。素的反應再次證實了神威的推斷,她愛他,多麼美妙的事情,神威的心軟軟的,輕飄飄的,他伸手將素抱進懷裡。
「我也愛你呀,素。」
素第三次打了神威耳光。
「我知道。」
神威捂著一直被打的左臉,沒敢直接反駁「不你根本不知道。」
「素,以前是我太天真,我對她的執念的的確確只是執念,她是你的一部分,是你的影子,和我朝夕相處的人從來都是你,我打敗她,和我需要你是兩碼事。」
神威終於將白日裡素昏迷錯過的話傳達給她,見素悵然有所思的神色,稍微放松。
然後素抿了嘴角冷冷一笑。
「神威,因為是你,我一句都不信。」
☆、S 59
信用值刷負了怎麼辦?
嗯……死一次從頭再來?
他可沒有讀檔的能力,素也不是藍發女僕呢。但如果僅僅是「死」一次——神威從枕頭下摸出白瓷的匕首,抖落包裹的布條,捏著刃尖遞給素。
將他和素連結纏繞在一起的線,說是由白蛟所締結也不為過。因為素暴露本能,因為他險些命喪她手,他才拾起、並主動推動了幫素變強的約定。用白蛟的鱗片研磨得到銀月沙,用銀月沙燒制白瓷制傘,再用傘中的匕首斬斷糾纏不清的線。當年空前慘烈的戰鬥尾聲,他以為他贏了、渾然不知白瓷的匕首從背後抵達心髒之時,素是有機會斬斷的,然而她沒有。所以他把機會重新捧到素面前,如果能夠斬斷從過去延伸卻阻擋未來的死結,「死」一次又何妨。即使素刺穿他的心髒,他也一定將死踩在腳下,然後親自締結新的紐帶。
匕首的刃尖對准神威的心髒,素遲遲沒有接手。神威將匕首向上遞近三分。
「我愛的是你,是我眼前這個你,不是其他什麼。你有一分一毫不相信我,盡管刺下來,我認。」
素依然沒有接,相反,她垂下淚痕猶在的眼睛,懨懨道:「你眼前這個我,就是我了嗎?」
這句話藏了沉重的意味,神威一時不能分辨,只反射性地脫口問道:「你說什麼?」
「沒什麼。」素轉開頭,用力眨了眨眼睛,顯然不願意就這個問題多說,「把它拿開,我已經不做傘、不修傘,也不再握傘了,昔日的傘柄早該化為塵埃。」
素松開神威的衣領,手撐起床沿打算離開。視死如歸的決心付諸東流,神威蓄了滿身的力氣無處可用,一口氣哽在胸中悶得難受,他反過來抓住素的胳膊,不放她走。
素回頭看了神威一眼,沒說話,卻也沒有掙脫。這一眼古井無波,如同向深海之中追尋月亮的倒影,神威啞口無言。如果素已然先入為主地站在否定的立場,無論他說什麼都沒用吧?不,還有破綻,如果素真的拒絕他的一切,只要抹掉他存在的痕跡,像她一開始表現出來的那樣,心態平和淡然處之才對,她不會停下來等他說話,不會放任他在她周圍晃悠,更不會失控到找他理論。是的,素還在意。素還在意,他還有機會。
「素,我——」
「滴滴滴——」
神威不甘認輸的爭取被忽然尖叫的警報打壓回去,滿腔忐忑的希望慘死在喉嚨裡。
警報後跟著簡潔的通知,天道眾和春雨的艦隊突襲,已經借助阿爾塔納的力量轟開雲霧層的天然防御,向著堡壘包圍而來。
素和神威同時嫌棄地「嘖」了一聲。
神威說:「來得真快。」
素說:「來的真慢。」
素這種不滿是代表有預謀了。神威暗自撇撇嘴,然後抬起頭對素微笑,誇獎道:「你和晉助料事如神呢。」
素明著撇了撇嘴,說:「天道眾要對勢力擴張難以控制的月下手,已經秘密准備很久了,而同樣是排除目標的高杉和你加入月的陣營,當然要立即行動一網打盡。」
「嗯?所以月也早已准備好要對天道眾和春雨殘黨動手了?既然都是順風車,一開始你為什麼拒絕和晉助聯手?鬼兵隊的勢力雖然不如月,但在天道眾的問題上,晉助肯賣力呢。」
「我不喜歡和人聯手。」素終於坐回輪椅上,一邊調整輪椅一邊捅刀,「我對聯手有陰影,你最明白了。」
「好吧,這鍋我背。」被素壓了許久的神威才想坐起來,聞言重重倒了回去,「於是,真的完全是為了修才聯手了?」
神威的疑問瞬間繃緊素的那根弦,她堪堪平復的冷靜再次變得凌厲。
「你見不得我對修好是嗎?一定要我恨他,解釋為陰謀論才滿意嗎?」
「素。」神威無奈地擺手,「你不用擔心,即使你真的恨修對修不好,我也不會把他從你身邊帶走。我死纏爛打才留下來,你趕我我也不走啊。你就不能這麼想,我是嫉妒那個小家伙,多多少少抱著一點點期待,希望你也有心為了我而同意聯手呢。素,相信我吧,我愛你,這是我來找你的唯一理由。」
素垂下眼,掩去凌厲,也掩去其它的情緒。這一次她沒有斬釘截鐵地說「我不相信」,但神威看她的臉色,明白她更多是不想和「講不通」的他理論。
警報依然響個不停,同時持續報告最新戰況,堡壘上一處船塢被敵人入侵。素調出地圖掃了一眼,不慌不忙地向中心控制室方向走。神威自覺跟上,他很想幫素推輪椅,可惜手在碰到輪椅之前就被素冷漠的目光打了回去。
「明明做好了陷阱,為什麼戰況卻勢均力敵?」
「那個區域損毀很嚴重呢,哎呀,線路也被切斷了。」
「我過去幫幫忙?你可以隨意差遣我的,素。」
「和我說句話嘛,素。」
神威(單方面)熱烈地和素討論戰況,很想奉獻自己的價值發光發熱。
回應神威的是越轉越快的輪椅。
「莫非……那個區域你不想要了?拿來坑害天道眾,回頭還能改改裝修,裝備新的黑科技?」神威摸著下巴大膽猜測,「比如造一艘Prinz Eugen嵌進去,嗯,這個輪廓很合適呢。」
素倏地停下,回頭直勾勾盯著神威,盯得神威直發毛。
「嗯……難道你至今還沒收集到Prinz Eugen?好好好我閉嘴。」
「我預定的Prinz Eugen號宇宙艦,上周建造完成,現在在送貨前來的途中。」
「……祝賀你。」
神威想哭給素看,他的存在好像還不如曬船更能引起素的興趣。果然——
「去找高杉,別跟著我。」
「好。」神威滿口答應,卻繼續跟在素身後,半點兒要走的跡像都沒有。素瞪他,他義正辭嚴道:「我有預感,跟著你能最快找到晉助。」
「……」
繼續爭論只會徒勞無功,耽誤時間浪費精力,素轉頭就走。神威知道這是默許了,開心地跟上。
尚未到達中心控制室,小明忽然從磁力線中飛出,一頭撞進素懷裡。
「不好了不好了!修在被入侵的D區失去聯系了。」
素一驚,臉色大變,當即調轉方向,開啟輪椅的自動功能飛快前進。
「詳細說明情況,小明。」
「你走之後,修原本要回房間睡覺,但他擔心你去找……」小明瞄了一眼緊跟其後的神威,「麻煩,後來也跟去了。他是去找你,我就沒有追蹤,前方開戰我一查,他竟然在D區。我沒來得及感應他,D區線路就遭到篡改,對方帶有干擾設備,我進不去。」
聽聞修不是被對方抓走,素松了一口氣。
「我知道了。修這邊我來處理,你去通知末月,其他事都交給她了。」
「修不會有事吧?」
「放心,不會。修去D區只會去一個地方,那裡很偏僻,一時半刻不會遭到清掃。修聽到爆炸會好好藏著,我去帶他回來。」
小明無條件相信素的話,飛入磁力線去找末月了。神威同樣相信素關於修安全的判斷,但開口仍有幾分淡淡的尷尬:「修,是聽到我們的對話了吧,聽到你說他出身不光彩,才會跑出去吧?」
「嗯,只有這個可能。」
「素,我們……」
「你不要弄錯了。修對他自己的身世一清二楚,他問我他是不是末月的尾巴變出來的,我就如實告訴他了。」
「啊?」
且不論教育方法是否得當,這種猛料告訴小孩子好嗎?
「既然他知道……」
「知道歸知道,難受歸難受。朝你心上捅刀,你還要蜷成團哀號,何況修只是個孩子。」
你知道他是個孩子還不溫柔點兒教育?
「聽你的說法,修難過地躲起來,這不是第一次了。」
「……他不止一次問我要父親,我給不了。」
沉重的話語,令素窩在輪椅中的身影也顯得沉重,那位「給不了」的父親沉默了。
「修躲在D區我封存游戲機的房間,和末月商定計劃時還沒有這麼多狀況,我想順便把游戲葬送掉才選了D區。偏偏今夜幾件事撞在了一起,我大意了。」
「嗯……你也別太自責,要怪就怪天道眾的人行動太慢。」
「本來就是他們行動太慢,換做是我,根本不會放浮空要塞回到落月,動用阿爾塔納之力,第一個照面干淨利落地轟成渣。」
「前提是沒有小明吧……」
接近D區,四周遭受破壞的程度逐漸加深,並不時出現天道眾的雜兵。神威走在了前方清掃路障,沒有遇到稱得上的阻礙,他們順利接到了修。
「麻麻——」
門外不時傳來的爆炸令修受了驚,他一見到素,立即躲進她懷裡。素輕拍他的腦袋和後背安撫,然後將修交給神威。
「你帶修回去。」
「你呢?」疑問出口的同時,神威已經明白素想干什麼,「你要繼續前進,去解決天道眾的人?」
答案是肯定的,素轉著輪椅越過下一道閘門,向著D區深處前進。
神威看看修,再看看素越過的閘門,蹲下來鄭重其事地按住修的肩膀,問他:「你想回去和小明玩,還是去看你麻麻打架?」
對一個夜兔、即便是幼小如修的夜兔,這個提問實質上也更偏向一種誘導。
修雙眼亮晶晶地、期盼地注視神威,怯怯地問:「真的可以去看麻麻打架嗎?麻麻會不會生氣?」
「你麻麻生氣我扛著。」
神威拍拍胸脯保證,把修抱到他肩上坐好,一大一小相貌極為相似的兩只夜兔追著輪椅的轍印向前。
素既沒有帶傘,也沒有帶上白瓷的匕首,神威好奇著行動不便的她用什麼充當武器,只見向著人多熱鬧的走廊上,出現了切口十分工整的屍體。極薄極鋒利的刀刃?不,應該是絲線、韌度極好的弦一類的東西——美人蛛,神威想起素和陸奧用於坑害阪本辰馬的生物。
聽到素的聲音,轉過路口,眼前出現一個個懸掛半空、尚未死透的敵人。血液仿佛憑空滑出方向各異的直線,落下後蛛絲仍纖塵不染,神威換了多個角度,都無法從視覺上捕捉蛛絲的行跡。
和素之間還有一段距離,因為帶著修,神威停了下來。素的對面聚集了不少敵人,為首的是兩名天道眾的干部和一名春雨的干部,神威對他們只有薄弱的印像,果然殘黨就是殘黨,他們如今都是主力了。
「讓我來告訴你們,你們所犯下的致命錯誤吧。」
素向著對面的敵人傲然開口,對神威的到來沒有給出任何一點微小的反應。神威不由詫異,素好像……沒有注意到他和修的出現?以她的聽力,不應該啊。
無論素有沒有注意到,她繼續說了下去:「第一,你們自以為摸清了月的底細,無謀地闖入落月;第二,握有阿爾塔納的武器便目空一切,不將我等月之眾人、高杉晉助的鬼兵隊、春雨曾經的第七師團長放在眼裡——」
春雨第七師團團長,從素口中聽到了非常久遠的頭銜呢。神威心生感觸,同時確認素的確忽略了身後的他和修。
「第三,驚嚇了我的孩子。」
坐在神威肩上的修扭動兩下,緊緊抱住他。
「第四,選擇了最壞的時機。」
嗯,剛和他吵了架心情很糟?神威的思路正待拓展,懸掛半空的屍體紛紛落地,蛛絲三兩下甩淨沾染的血液,無聲無形地收回。素左手橫向揮出,手指像操縱提線木偶般靈巧地飛舞,然後——她站了起來。
沒有絲毫勉強,沒有絲毫痛苦,素從輪椅上站了起來,與常人無異,甚至動作靈活敏捷,舉手投足皆蓄著不同尋常的力量。神威看著奇跡般上演的一幕,目瞪口呆。
「你們選擇了最壞的時機,手術前無所顧忌的我,是最強的。」
素微微一笑,眼底一片血色。
☆、S 60
わホゆ。
挺拔的身姿,輕盈的步伐,素步履穩健地向前,壓倒性的強大無可阻擋。踏過屍山留下血海,在累累白骨之巔開出的睥睨一切的花朵,堅韌卻纖細地搖曳,有著絢爛到極致的美。
神威的視線追逐著素的背影,除此以外全部當做背景忽略。曾幾何時,他拼命想打碎立於他前方的這道身影,真正打碎之後,卻如水中撈月,兩手空空;如今他拼命想將這個人抓回懷裡,最先抓到的,仍是幾乎被光芒模糊的背影。一切好像回到了六歲,時間仿佛不曾真正從那一刻離開過,他只要睜大雙眼對素甜甜一笑,一切迎刃而解。
最後一個敵人毫無懸念地倒下,素動動手指,甩下血跡的蛛絲在空中劃出部分軌跡,纏繞回素的手腕。素向著輪椅轉回,一轉身,與神威來不及收斂的目光撞個正著,眼瞳中漸漸消退的血色霎時紅得更加熾烈。
神威把修從肩上抱下來,讓他走出一個走廊,躲到拐角背後去。修看著素,不安地抓住神威的衣角,帶著懼意懇求:「你們不要打架。」
「不會的。」神威回給兒子一個燦爛的笑臉,保證道:「我們不會打起來。」
素閉上眼睛,用右手掩住,頓了頓對修說:「我們不打架,你先到前面去,我和你父親說幾句話,一會兒就過去。」
修半信半疑,視線在微笑的神威和掩面的素之間反復來回,終是被父母平和的表像騙過,乖乖離開。
確認修走遠,素放下手,睜開眼,眼底仍是血紅。
神威攤了攤手,笑道:「這算是默契吧,素。畢竟單方面你打我不能叫打架,叫家暴才——」
「對」字尚未出口,干干淨淨的白色鞋底已驟然放大近至眼前,不偏不倚踩中神威正臉。神威高舉雙手投降。
「你心心念念想踩我的臉,祝賀你心願達成哦。」
聞言,素立即放下腳,故意像踩到髒東西一樣,用力在地面蹭了蹭鞋底。
神威的鼻子蜿蜒著流下了鮮血,他微微一笑,輕快道:「你多踩一會兒也沒關系。你站在我面前,雙腿靈活如常,用來踐踏我我也感到開心。啊,是不是腳抬太高不方便?我躺下來給你踩。」
神威說著就要躺平,素皺了眉,以不耐煩的語氣說:「夠了,少自說自話地親密。你不就是想知道我怎麼站起來的嗎?當年末月要我截肢換裝義肢,但義肢根本比不上身為夜兔的我自身的雙腿好用,我要末月改造我的雙腿,找來最適合作為人工神經元的美人蛛蛛絲植入,用手代替大腦下達指令操縱雙腿。」
素勾了勾左手小指,她飛起一腳踢中神威膝蓋。
素輕到撓癢的一踢簡直像在向他撒嬌,神威愉快地微笑。
「所以這段時間提起的『手術』,就是針對你雙腿的改造了?手術太困難需要分階段進行,還需要幾次?手術完成後,你是不是就能正常站立行走了?」
「手術只剩下最後一次,至於術後能不能站起來……」素倏爾一笑,瞳中的血色仿佛要滿溢而出,紅得異常妖艷,「比起那種小事,你不是該關心『我』嗎?有著這雙眼睛的『我』,她並不是現在和你說話的這種性格。」
素捧起神威的臉湊近,讓眼中的血紅更加清晰地呈現在神威眼前。神威大著膽子一伸手,攬住素的腰抱她入懷,後退一步靠在了牆上。
「你希望我關心,我就關心一下。『素』和你合而為一了?」
「算不算合而為一呢?」素的笑容添了點嘲諷,「單憑一只左手操縱雙腿,這樣精細而復雜的操作會占據大量精力,導致無暇分神戰鬥。但我擁有不止一個意識,一個主導操作,一個主導戰鬥,分工明確,合作愉快。可是從什麼時候,『我』只剩下了一個呢?意識只剩下一個,卻依然可以分割自己同時進行操作和戰鬥,為什麼會出現這種狀況?主導意識的是我嗎?為什麼眼睛是屬於她的血紅色?究竟何為『我』,何為『她』?這個意識是『我』,還是『她』?抑或既不是我也不是她,而是又一個悄無聲息出現的家伙?將這個意識命名為『我』的,是什麼?我,這個存在究竟是誰,你知道嗎?你說你愛著你面前的我,在你面前這個人,是誰呢,神威?」
「你要把我繞暈了,素。」
素笑著,笑容卻裹著毒,神威心下明白,只怕一個回答不慎,就點爆素失去理智。
末月說素有精神疾病,就是指這個了吧,在接受自己的二重人格後,人格重新融合統一,反而對自我的存在產生質疑。可是這個問題要他回答著實有些強人所難吧?他又沒有人格分裂的經驗,況且「我是誰」的哲學難題,為戰鬥而生的夜兔就不要深究太過了。
「素。」神威握住臉頰上素冰涼的手,組織語言小心地開口:「存在於我面前這個人是你,一直都是你。對我來說,你就是你,浮於表層的意識也好、藏於深層的意識也好,都是你的一部分,它們共同組成了你。當年對你的本能宣揚愛意,那是我的錯覺。和經由末月與我的雙重折磨才得知一切的你不同,我從一開始就了解你的兩面,我曾想把她當做和你不同的另一個人,那段經歷卻鮮明地告訴我,她只是你的本能。素,她是為保證你的生存而分裂出的一部分,在你強大到不再需要她的保護之時,她回歸你自身。如果本能的她真的從你之中完全獨立出去,彼時與我約定想要變強的你,對戰鬥與強者的渴望又從何而來?」
「你想說……我一直都是從前那個我,分裂的人格就像一滴水掰成兩滴,放回一起還是原來那滴水?」
素盯著神威,眼底的血色開始模糊消退。
「也不是說你完全沒變化,我們都在成長嘛。你不生氣的話,我用破鏡重圓形容好嗎?原本完整一面鏡子,內部暗藏了破綻,終於有一天破綻擴大到分裂開,鏡子裂成兩塊。將兩塊鏡子重新拼回原先的一塊,分裂過的經歷當然被保留,但鏡子當然也是原來的鏡子啊。」
神威一語雙關,既比喻素的自我,又暗喻了他和素的關系。素閉上眼面露疲憊,雙手離開神威的臉,神威卻舍不得松開素的手,放她離開懷抱。
「我不喜歡這個形容。」
素再度睜開眼睛,眼瞳恢復漆黑,這個狀態下操縱雙腿比較吃力,但她仍然固執地甩開神威,走回輪椅上坐下。
「叫修過來推我回去,你帶修來危險的地方,又說了令我厭煩的話,我不想看見你,有多遠滾多遠。」
「對不起,惹你生氣了。」神威來到輪椅前,在素腳邊蹲下,和煦地微笑,「你很累了吧?睡一會兒吧,我和修都會陪著你的。」
「你?我會睡不好、睡著也要做噩夢……」
素抗拒神威罔顧她的拒絕,卻無法抗拒身體疲勞的侵襲,歪頭睡了過去。神威意料之中地笑了笑,抱起素將輪椅踢到一邊。
「我們是夜兔,在心有戒備的對像面前睡著?素,你若做噩夢,我奉陪到底。」
*
「你是不是傻,啊?有病不吃藥,智商兩百五?對付幾個小毛賊放大招,你讓真正對上敵方大將受傷住院的高杉情何以堪?」
素半躺半坐在病床上,床體抬高到倚靠著舒適的角度,順勢方便末月點著額頭罵她。神威抱著修坐在旁邊床上,全程笑臉陪著素挨罵。
「你是不是自暴自棄,想著與其被這個男人逼瘋,干脆不要再繼續無意義的堅持,放任自流自己瘋了一了百了?還是覺得修有父親有老師,有不止一個兩個的依靠,你不如死了把身體讓出來,讓這個男人得償所願?奴說過多少次了,這個男人、呸、這丟渣滓連你一根指頭都比不上,你要有自覺,你是天上的明月,奴這般身心具美的狐狸都只能在地面苦苦仰望,這只醜兔子必須自慚形穢自盡以謝明月。你為什麼不這麼想,與其被這個男人逼瘋,干脆在他對你微笑之前,殺了他落個清淨?」
末月的說辭真是優美地令神威動容,素歪著頭閉目養神不做回應,於是神威松開捂住修耳朵的手,舉手發言。
「你這麼說我倒沒有異議啦,但是素會不好意思的。」
「不好意思就紅個臉吱一聲,讓奴知道你還有羞恥心,知道自己有病該治。」
素並沒有「吱」一聲表態,當然臉也沒紅,白白浪費了末月和神威留出的寂靜。
末月近來一直保持著抓狂的狀態,此時正待再次爆發,素忽然開口,徑直定下結論。
「神威,我聽了你的說辭,我還沒有認可。末月,盡快准備手術。你們都出去,讓我一個人靜一靜。」
被素冷靜而嚴厲地驅趕,神威和末月只好繳械投降。
素說「還沒有認可」,下意識的說法透露出她理解神威看法的可行性,故而神威心態輕松,末月卻在離開病房範圍後,一爪子揮到了神威臉上。
神威沒躲開。不是他躲不開,而是末月無聲哭泣的滿臉淚水令他驚異,顧不上躲開。
「為什麼是你,讓素不懼死亡愛著的人,為什麼是你?」
作者有話要說:
我的貓病危,差點兒就去喵星了,心好痛
☆、S 61
手術完成後,素一直沒有醒來。身體機能恢復正常,人卻長睡不醒。神威終於理解了末月痛哭的意義。
「睡得毫無生氣的素,我還是第一次見。當年即使重傷瀕死,卻能感覺到素掙扎著要活下來的求生欲。仿佛死去一般的沉睡,讓我想起睡美人的故事了。」
「你暗示奴允許你吻醒素嗎?痴心妄想。」
「如果真能那麼簡單就把素叫醒,想來你也不會拒絕。」
神威和末月站在病房外,一起透過窗戶探視,順便進行不友好的交談。醫學上能做的已經做到極致,素不願意醒,僅剩的手段唯有末月以術法入侵她的精神。有著連續三次喚醒素記憶失敗的經歷,末月輕易不想控制素的精神,只是眼下處境嚴峻,由不得末月不動用粗暴的手段。
「素目前的精神世界是一座迷宮,她想認知自我,卻找不到自己的定位。她的症結可能藏在迷宮任何一個角落,你必須找出症結,不干擾不傷害,在她察覺不到的角度解決。一旦讓她覺察到,迷宮會崩壞重構,只能從頭再來。一次兩次無礙,次數多了,奴不能保證對素沒有傷害。」
「你試了幾次?」
「一次。」
「好,我也試一次。具體做法,你說得太模糊我沒聽明白,再說明地更詳細些。」
「關於思想、夢境的那部有名的電影看過嗎?」
「沒有。」
神威的果斷仿佛回答的是「看過」,末月一爪子扣在他腦殼上。
「奴幫你腦內播放,看清重點。」
「真是便捷的能力,但我更想用眼睛研究。」神威一邊抗議末月灌輸進他大腦的信息流,一邊迅速抓准重點,「所以,你想讓我……更改素的想法,幫她定義一種對自我的認知?太危險了。」
「你有比奴更好的辦法?」
「沒有,不,又好像有呢。」
「是什麼?」事關素的安危,末月沒計較神威折騰人的說法。
「如果素的精神是一座迷宮,把迷宮拆掉如何?」
「奴懇請你找到解開迷宮的路。」
末月對認真考慮著拆毀迷宮的神威怒目而視,神威淡淡地回以微笑,他認為拆掉迷宮這主意不賴。
「你只可能落在兩個地方,迷宮入口或者出口,二者相對而言,所以都算入口。奴的入口是素在落月初次見到奴,奴為捕獲她而傷害她的場景,奴選擇不傷害她,以邀請她做客的方式進入地下,直到奴提出幫她恢復幼時記憶都安然無恙,不知在哪個環節露出破綻,忽然被扔了出來。所以你的入口應當是素與你的初見。」
「素和我的初見,有點麻煩呢……」對神威而言,他和素的初見不存在疑問,他還清楚地記得一眼看見他,素整個人倏地一亮的模樣,但因白蛟之戰失憶後來又恢復,素記憶中有棱有角印像深刻的初見有兩次,「我更傾向我的入口在面對白蛟的戰場上呢。」
神威把隔著半米空位的病床推近與素的床合並,握住素的手躺下。末月瞪了一眼緊握的手,沒說什麼,兩手分別放在神威和素的額頭上。
「集中精神,開始了。」
淅淅瀝瀝的雨聲,卻不是陰雲密布的母星,神威一眼認出他和素戰鬥留下的地面塌陷的廢墟。素坐在輪椅上,深深望著腳下的廢墟,膝上蜷著一只灰撲撲的小狐狸。
呈現在神威眼前的記憶片段既不是預期的入口,也沒有退而求其次出現他們的戰鬥,甚至連迷宮都不是,這是素離開他之後,她全新的起點。
「喂喂,是末月坑我還是素坑我?」
神威自嘲。他明白為了素,末月不會對他動手腳,可如果說素的精神對他做出了反應……嗯,似乎該高興才是,至少素做出了反應。
這段記憶神威完全是局外人,所以他一路旁觀看了下去。素帶著失去尾巴的末月離開落月,找到陸奧,找到小明,四人聯手創立自稱黑手黨以收保護費起家的「月」,月一步一步發展壯大,整個過程枯燥到無聊。神威沒看出任何端倪,這一面的素是他最陌生的,不同於他一湊臉就沒轍、對他無限包容的素,他看到了素新的一面,甚至是認識了另一個全新的素。
莫非,素已經在向他表達某種意義?表面雖然沉睡不醒,精神的問題,連擅長控制精神的末月也不能准確判定,素認知自我的過程,似乎沒他們想像的那麼糟。
神威才一思考,睜眼就回到了現實。末月一臉你敢告訴奴你無功而返奴的爪子就不客氣的臉色,神威把她從視野中刪除,翻身抱住素。
「我什麼都沒找到。」
神威說得輕描淡寫,末月亮出了磨得尖尖亮亮的指甲。
「素已經告訴我們『她很好,不必憂心』了。」
「什麼意思?」
「你沒有感受到嗎?素在傳達我們需要更多地認識她,嗯,那句話怎麼說來著?以發展的眼光看問題,素在重新認知自己,希望我們也重新認識她。」
「奴只體會到這是你為自己無功而返還抱著素不放找的爛俗借口。」
神威抬眼給了末月一個惹人發怒的憐憫眼神,把頭埋到素懷裡。
「我回到素身邊一時不適應,又怕她不要我心情緊張,才忽略了她是素,強大到我苦苦追逐她的背影十二年、又四年之後的如今也唯恐不能並肩的素。你呢,老妖怪?你不相信素的頑強,是你不夠了解她。啊、對了,我來回答你的問題吧,你我都加劇了素的二重人格和自我懷疑,但我能回應她的自我認知,你不能,所以素愛我。」
末月語塞。這個問題她本就無力辯駁,更何況神威所說有理有據。
「難道你認真思考起來了?我說著玩的,只是賴在素懷裡不肯走的借口,倒是前面那句,要重新認識素那句,是認真的。」
末月忍無可忍,把不做抵抗的神威從素懷裡扒出來,拖出病房。
*
「素不醒,拍賣會怎麼辦?我們滅掉天道眾的當口,如果沒有素出面震懾一舉取得不可動搖的優勢,很容易被心懷不軌的人群起攻之。」
「讓陸奧坐在輪椅上裝成素。」
「會、會露餡兒吧。」
「那個……你們開會能不能放我走?我要回去陪著素。」
「你應該說『你們在說什麼有沒有哪裡我能幫的上忙?』,素有修陪著,不需要你這電燈泡。」
神威微笑不語。月的高層會議,前方說話的分別是看著賬目心不在焉的千夏、賭氣的末月、擔憂的小明,說他是電燈泡的也是千夏。雖然神威不清楚素作為月的首領出席所謂的拍賣會就能起到什麼震懾作用,但這三個的目的其實很明顯,就是想讓他去嘍?
「我去行了吧?」
「可以是可以……」拐彎抹角逼神威主動承擔的千夏露出勉為其難接受、猶有些嫌棄的表情,「就是你的懸賞有點麻煩。」
「那是什麼?」
神威繼續微笑。
「月在黑道發布過對你的懸賞,生死不限,報酬相當可觀。現在撤銷,到拍賣會開始也不會這麼快流傳開,你出現在拍賣會上可能引起騷動。」
「你很希望我引起騷動。」
神威笑眯眯地給出陳述句,千夏義正辭嚴的否認。
「我沒有,是你的錯覺。」
「你們一邊數次從天道眾手下助我脫困,一邊對我發布懸賞,錢多得沒處燒不如給我,我可以自投羅網。」
「從天道眾手下救你是素的個人行為,發布懸賞經過了月的最高會議。」
「在會議上提出、並拍板決定的人難道是你?」
「是素。」
「你解釋得真清楚,一粒銀月沙那麼大的問題也沒有,非常感謝。」
「不客氣。」
末月一手一只茶砸到兩個假惺惺的夜兔頭上。
「說起拍賣會,你們不是收保護費的嗎?不要學某旅團那一套了吧。」
「我是商人。」
千夏正了正領結,端正地說。
「哦。」神威事不關己地喝茶,「拍賣什麼?」
「玲瓏珠。」
神威在千夏緊迫的目光下緩緩咽下茶水,再次微笑。
「我要求分成。」
千夏不慌不忙,穩坐釣魚台。
「決定權在素,你去問她。」
「好的,我現在就去。」神威開心地一推桌面,帶有轉輪的座椅立刻遠離了會議長桌, 「只要把挑釁的人都打趴下就OK了吧?簡單的事別搞那麼復雜。商量好了時間地點通知我,我回去找素了。」
話音未落,會議室大門重重關閉,神威消失在門後。
末月嘆了口氣,揚起愁色點綴依然美麗不可方物的臉。
「准備好披荊斬棘殺滅惡龍前去吻醒公主的人啊,這玫瑰色的願望,奴真不忍心看它落空呢。你說呢,素?」
作者有話要說:
之前夢見素懷孕的時候,親眼看著神威和別人結婚了,醒來心情十分沉痛,自己被自己虐到了_(:3」∠)_
☆、S 62
坐在輪椅上的日子裡,我時常思考:戰鬥、或者描述為時至今日我的人生,它是正確的嗎?
幼時我對師父的生存方式嗤之以鼻,如今我也帶著個孩子坐了輪椅,除開修是親生的這點不足論道的變量,我比師父的境況也好不到哪裡。仔細計較,為戰而生、為戰而死的夜兔,有幾個真正因戰鬥獲得人生的圓滿、心靈的慰藉呢?曾經屹立於夜兔頂端的夜王鳳仙和星海坊主,一個死在心上人懷裡,一個心上人死在懷裡,此前此後人生的空洞,難道還能用戰鬥填滿嗎?師父摒棄戰鬥,千夏更將「夜兔之血」棄之腦後,專心做傘專心經商,他們不曾獲得內心的安寧,不曾感到快樂嗎?夜兔又如何,終究是受感情和思考共同支配的生物,不是只憑計算公式便可劃出行為規範的戰鬥機器。
可是,我能毫不猶豫地斷言,我不曾從戰鬥中獲得滿足嗎?七歲以前,我使盡渾身解數想從師父的管束中掙脫,趴在窗台上偷看鄰居家幾個小鬼打鬧也能看得津津有味,七歲以後……
嘖,不過是神威,有什麼不敢提及的,和他打打鬧鬧的童年時光的確是我度過的最快樂的日子,不必考慮所言所行是不是會對未來產生致命的威脅,也只有那段時光可以無憂無慮地任性。我不能否認彼時熱衷戰鬥的熱血沸騰,就像我不能否認我喜歡神威那個混蛋,討厭的事實,也是事實。
選擇戰鬥,選擇神威,是正確?是錯誤?
七歲搭上神威的小船揚帆起航,痛恨自己弱小一心渴望變強,每一分每一秒,心髒都在歡呼雀躍,決計不會認為自己的決定有一星半點瑕疵的錯謬,如果我沒有被神威打殘,至今也和神威親密得好似一人吧?但我們目標一致,在同一條道路上朝著唯一的勝利賽跑,縱然你追我趕的中途惺惺相惜,必然的結果到來之時終究要倒下一個。我敗,是如今境地,我勝,神威同樣非死即殘。眼看我「寵愛」多年的家伙在我手中凋落,我真的會開心自己的勝利,毫不質疑拱衛這勝利的殘酷嗎?
唯有這一點,我和神威是不同的,所以我沒能將匕首捅進神威心髒,所以有了修,所以神威是個混蛋。當然,神威是個混蛋的論據廣泛而不限於此。
人生的選擇,在面臨選擇的當下,誰又敢篤定自己的正確呢?不過是在當時的境況中,選擇心之所騖,然後拼命努力,去證明自己的選擇沒錯——如果思考這些的真正是我,如果我對神威僅限於戰友與敵人,或許我能夠相信這個判斷,相信即使有差錯、努力糾正努力改變仍然有用。
然而,進行著思考的,是我嗎?「我」這個稱謂,該定義給什麼?
忘卻父母被師父帶回家、保留記憶中的空白和神威一起長大,直到正式和神威翻臉、由本能而生的她再也無法繼續隱藏,那段時間存在於「素」這具容器中的人格,如果能夠選擇,我希望那才是「我」。然而從本能衍生出的人格是切實存在的,沒有那一部分,「素」根本不可能活下來。她不是個完整的人格,戰鬥以外的事情幾乎都不懂,可她卻能封鎖「我」對她的窺探,同時又共享外界的一切,她是能夠進行思考的個體。
神威對「素」的一言一行,皆因她而起,他對當時掌控意識的「我」有幾分出於真心尚不可知,至少他對她的用心良苦真得毋庸置疑。我喜歡神威,那麼,她呢?在「我」還蒙在鼓裡時已然暗中觀察一切,她也喜歡神威嗎?作為我的一部分喜歡,或者獨立的喜歡?
淺層的「我」與深處的她,如今只剩下正在思考這個我,再也無法向她尋求答案。「我」所遭受欺騙的憤怒,盡數保留在我的情緒之中,觸碰起來依然生疼,那麼她的那一份呢?應當也繼續存在於「素」的某一部分,繼續默默地維持「素」的存在吧?如果她也喜歡神威,從來都掌控著記憶、不存在欺騙一說,她更加深入地感受到神威的心,一定比我更加輕易原諒神威。設身處地理解神威、為神威開脫、想原諒神威的念頭,如果是她替神威留下的通行證,我不能放行。
我是誰?我將去往何方?呵,真是窮凶極惡的終極難題。
*
神威抵達的時候,拍賣會場已經一片混亂。略過放眼望去敵我難分的亂鬥,神威一眼鎖定了聚攏的光束照耀下美輪美奐的玲瓏珠。
「再怎麼說也不會把我送你這顆拿出來,懷有這種想法是我太僥幸嗎,素?」
神威對著空氣自嘲,表情卻是輕松愉快的晴朗,隨手將不由分說拿著武器衝向他的兩個異形人種打趴在地。
「連我都不認識?我是神威哦,看清楚,真的是神威。」
身處神威登場的入口附近的各形各色生物們最先發現動靜,他們暫時停下相互之間混亂的打鬥,交換確認「正是神威本人」的眼神,然後齊齊撲向神威。
「病房被封閉我就知道你一定是醒了,即便如此千夏還打發我來拍賣會場,自然有陰謀。但這種等級,來一萬只也沒有意義,你的目的是什麼呢,素?我要滿足你才行啊。」
第一批襲擊者撲地,「神威在此」的消息已如落入油鍋中的水滴,將拍賣會場炸開了鍋。勇者們前僕後繼,對神威卻是毫無意義,單純的體力消耗而已。
「希望我感受穿過重重磨難才能見到你的珍貴,可惜這群人水准太低?」神威捏著發梢思考,跳到猛衝上來的一只巨獸頭頂,玲瓏珠的光華再次映入眼中,「嗯,這些家伙為什麼打起來,千夏為什麼通知我遲到的時間,他們為什麼一致轉來打我……所以,是門票嗎?用我送你的玲瓏珠代表唯一一個可以見你的席位,其實你在對我表達信任嗎,素?」
神威捧著臉歡快地笑,開出一條直線直取玲瓏珠。
「素,我這就來。」
檢測裝置掃描過玲瓏珠,打開大門。神威跟著指示方向的箭頭走,發現他從改裝成拍賣會場的船塢走到了另一個空曠的船塢。
空蕩蕩的船塢中,小小一架輪椅停在正中,閉著眼睛窩在裡面、面容像是在熟睡的素,看起來有幾分單薄和脆弱,令神威想抱起她哄一哄。然而都是錯覺,縱然大病初愈後的蒼白尚未消退,他若真敢上前,只怕立即就要被嵌進牆壁裡。
「你來了。」
素的聲音又輕又淺,是不需要任何情緒的熟稔,又隱約帶著招待多年敵人兼朋友的雲淡風輕。神威清晰地認識到素變了,是放下包袱善待自己的改變,神威感動得想哭。
素睜開眼,打個呵欠伸伸懶腰,一手支頭懶散地歪在輪椅上。
「你留下的一沓信我都看過了,讓末月拿去燒了。」
這意思是,往事不要再提?神威不敢確定,但只管乖乖地對素點頭。素瞄了一眼乖巧得就差跪坐下來受教的神威,坐直了身體。
「來打一場吧,神威。」
「不打。」
神威不假思索地回答。他就覺得氣氛涼涼的,即使是素的要求,他也堅決不分手!做個了結這種flag他退避三舍。
「哦,那你滾吧。」
「……我打。」
比起flag,立flag的機會都沒有可怎麼辦。
素重新歪了回去。
「不用為難,你贏不了。」
素這個贏不了,神威心有靈犀地懂了。
「你也贏不了,那我們動手的意義是什麼?」
素沒有立即回答,整理語言,停了停才開口。
「首先向你道歉,神威。我自己都沒有認清自己,不該強求你區分,不該質問你『我是誰』。我是誰,只能問我自己才對。」
「素……」
神威心情沉重,雖然為素想通感到欣慰,但分手的陰影更為強烈地籠罩下來了。
「我仍然不能斷言我的意識狀態,除此之外,我疑惑戰鬥至今的意義,如今的我,該不該憎惡戰鬥,該以怎樣的面貌面對未來,我想確認。我有預感,與你戰鬥一定能給我答案。」
「得到你要的答案之後,我呢?」
素坦言的緣由令神威意料之外又情理之中,於是他大著膽子進行了一步小小的試探。
素面露疑問,沒明白神威問的哪個方面。
神威忽然想起,阿伏兔多次嘆息他那麼會撒嬌賣萌,怎麼就不會抱抱大小姐的大腿,他現在很有實踐的衝動。
「你有了答案,是不是又說一遍『你可以走了』,把我棄如敝屣。」
素一口氣噎住,看看神威可憐的模樣,被逗樂了。
有多久沒見過素愉快的笑容了?神威記憶裡能追溯到的上一次,是他和素被落月的白天黑夜隔開,素站在水池的台階上暢快地笑。然後他吻了素,然後一步步成了現在的模樣。想想自己都覺得被棄如敝屣真活該。
神威的憂郁顯然進一步愉悅了素,她眯起眼睛,微笑將聲音也渲染得飄來飄去。
「我說不准,要等我獲得答案,我才能下判斷。根據喜歡你的人是誰的不同,可能和陸奧對辰馬一個待遇,也可能……嗯,你自己猜?」
神威先想起陸奧要把阪本辰馬當奴隸賣了,回味素的話,驀地意識到他弄錯了重點。素心存疑惑的不是愛不愛他,而是愛他的人格是不是她。素對她是誰抱有質疑,這對他根本不是問題,就像生氣的素和開心的素都是素,本能的素和日常的素也都是素。眼前的現實同樣無比清晰地印證著,素仍是素,用不太恰當的形容,病好了,比病中更有素的風采了。神威開始覺得打一場是個好主意了,如今的素達到了怎樣的高度,他早就手癢了。
「你說我贏不了,如果我贏了,可以自己要求待遇嗎?」
「好。」素一口答應,「有條件刺激你能更好發揮,那我贏了,你就消失吧。」
神威才見明朗的神色重現愁苦,問:「怎麼個消失法兒?」
「打起來收不住手,你就消失了。」
素快樂地合十手掌,從輪椅背後抽出一根烏黑的手杖,撐著手杖緩緩站起來。
「我還沒有完全康復,所以先讓你消耗了部分體力,降到和我同一起跑線。既然賭約有了,我想還差一步。」
素拄著手杖向神威走,神威乖覺地快步走近,走到素面前等她發話。
素伸出手,揚起小指。
「做個約定,我們以殺死對方為目的進行戰鬥。」
神威皺了皺眉,見素神色堅決不容更改,伸出手與她勾住小指。他心中明白,一旦打起來真只有這條路可走,沒有殺了對方的心,一絲松解自己就結束了。
「我們只會死在對方手裡。」
素繼續說道。
神威點頭,代替素說出最後一句,然後按下大拇指蓋章。
「不要死了。」
作者有話要說:
斷更的這些日子裡,我在思考,我自己的人生都過不好,還想書寫別人的人生,真嘲諷
中望月的毒,所以想寫些有張力的東西,但做不到收放自如,人家是有病吃藥,我這是無病□□,唉
☆、S 63
一、阿伏兔
阿伏兔在素和神威決鬥結束第三天抵達了落月。
先一步已經在和小明的通信中了解了情況,阿伏兔有點可惜錯過了這場終於不必留下心理陰影的頂尖戰鬥。四年前的事件過後,他和神威一樣,沒有再踏足過落月,見到落月同步軌道上的堡壘不由驚嘆,見到堡壘中間空缺的大洞和散落在周圍宇宙空間中的碎塊,更加嘆為觀止。
打架就打架,拆房子可不是好習慣。
對此素撇撇嘴,「切」了一聲之後憂郁地表示「我需要一塊區域停放我的Prinz Eugen」。
阿伏兔對因傷裹著繃帶坐著輪椅的大小姐親自招待他倍感受寵若驚,當然也深深感受到了來自土豪·現在時對土豪·過去時的非惡意嘲諷。他暗自為無常的人生心酸了一秒,然後問起了遲遲不見人影的神威。
素挽了挽耳邊的頭發,手撐著腦袋歪過頭,轉移了視線。
阿伏兔一下子就感受到了不可描述的氛圍。
似乎看到了名為「夜兔的未來」的曙光。
二、夜兔的未來
原來夜兔的未來已經三歲了,阿伏兔像高舉小獅子辛巴一樣舉起修,內心熱淚盈眶。隨即又陷入深深地憂慮,這株珍稀的小苗,千萬不能被兩個已經長殘的前·未來給帶壞了,這可怎麼是好。
什麼?沒給大小姐和神威帶,高杉才是老師?雖然是那個高杉,卻莫名其妙地感到放心,太好了。
修看著臉色陰晴變幻的阿伏兔,睜大眼睛脆生生道:「阿伏兔爺爺,放我下去。」
「……」
黃金年齡36歲,榮登修的排行中輩分最高,阿伏兔,想哭。
三、千夏
千夏在被拆毀的船塢各個角落一共設置的128處攝像器,基本完整地錄下了素和神威的戰鬥全過程。
千夏表示:「制成藍光一定會大賣。」
末月表示:「單獨幫奴做一張,把神威處理掉,價錢隨你開。」
小明表示:「頭暈眼花看不懂,但還是收藏一張。」
神威表示:「給我來一沓。」
素表示:「記得付版權費。」
高杉毫不關心,對這個和諧的組織沒有任何表示。
四、小明
「小明,這些年素是怎麼罵我的?」
「素說不許告訴你。」
「素有沒有思念過我?」
「素說不許告訴你。」
「素有沒有喝醉的時候,把修當成我胡言亂語?」
「素說不許告訴你。」
……
「小明,謝謝你。」
「我什麼都沒說,為什麼要謝我?」
「感謝你做鳥誠實而已,別放在心上。」
「哦,不客氣。」
今天也度過了誠實的一天,小明安然入睡。
五、末月
末月從素和神威互換戒指的噩夢中驚醒,心有余悸地撲到素懷裡,一張美麗不可方物的臉哭得梨花帶雨。
「你們在一起不會幸福的。」
素溫柔地撫摸末月絨絨的耳朵,甜甜地笑道:「我知道,神威也知道,大家都知道,所以我們不會在一起。」
「真的?」末月驚喜地握住素的手,「那我們……」
素繼續甜甜地笑:「我們在一起也不會幸福呀。」
六、「素」
喜歡他?沒有那種事,我愛自己,「我」自己。
七、如果這樣寫……
(素殺掉白蛟,再次將目標定格神威)
神威笑了,他終於抬起了手臂,能夠給素一個擁抱。
素從神威胸前挪開右手,並指為刀,在他明朗的笑容前遲疑了片刻,然後——剖開心髒。
神威,卒。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