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IDE A
曾經以為，深深地愛上某個人，對我來說，是絕不可能發生的事。
直到那一天，晴空泛著蒼茫的白，你的背影在視野中漸行漸遠。然後，仿佛是宿命降臨般，我終於開始相信，遇見你，是無法逃避的歸路。
還記得嗎？
那個夏天的事。
你的記憶中，唯一有我存在的，夏天。
第一回 Game Player（上）
芹生一夏轉學來的那天，就成為了黑主學院日間部話題的中心。
漂亮的女孩子總是很容易引人注目，尤其當她顯示出超乎常人的智慧以及能夠感染所有人的親和力的時候。明朗，健談，學業運動全能，幾乎每一個見過芹生一夏的人都會毫不吝嗇地用『完美』來形容她。
笑起來的時候就像天使一樣美好的女孩。
「呐，一夏。夜間部的學長們，你喜歡哪一個？」在黑主學院，日間部女生們的話題，總是圍繞著夜間部展開。
「夜間部？」一夏挑眉。
「誒？一夏不知道嗎？我們還以為你是為了夜間部的學長們才轉學來的呢……」
「這個的話……之前有聽理事長提到過，說是夜間部的學生都是非常優秀的精英。」
「不僅如此！」突然插話的，是鄰桌的川上景，「學長們，有著絕倫的美貌和優雅的氣質，簡直就是童話裏的王子殿下，特別是玖蘭學長……」
「誒……這樣啊，聽你這麼說，我也很想見見夜間部的學長們啊。」一夏若有所思。
究竟是何等的優秀，才能被整個學院的女生追捧。
很久以前她就知道，這個世界上並沒有童話。
王子總有一天會吻醒，因魔王的詛咒而昏迷的公主。
然後兩個人一起回到，開著滿園玫瑰的古堡，從此過上幸福美滿的生活。
都是無稽之談啊。
※
傍晚，黑主學院夜間部的宿舍大門前再度沸騰了。女孩子們興奮卻略帶羞澀地推擠著，目光始終注視著同一個方向。
芹生一夏隨著人潮一點一點被推上前沿，最後竟然意外地占到了一個絕佳的位置。
「大家，日間部的學習時間已經結束了，所以快點回宿舍去吧。」清朗的女聲自不遠處換來，但是似乎並沒有起到任何說服的效果。
「那個……是誰？」一夏扯了扯同行的川上，指著此刻正努力把人群向後推的褐發少女。
「是風紀委員。」川上回答。
「風紀委員……？」一夏默念，目光不由自主地定格在了褐發少女的身上。突然，一抹刺眼的銀從女孩身後閃過。一夏愣了愣，本能地轉向那抹銀色停下的地方。
「啊……零真是的，現在才來。」似乎是抱怨吧，褐發少女嘟起了嘴。
「笨蛋……你還真是一點用也沒有啊，優姬。」銀髮的少年歪著頭，漫不經心的回答，然後轉向四周觀察了幾眼。
「呐，川上，那個人也是風紀委員？」
「嗯。那個是錐生零。和黑主優姬一樣，擔任風紀委員。」川上回答，隨即歎道，「理事長的女兒就是好呢，什麼風紀委員嘛，根本就是借機和夜間部的學長們親近。」
「錐生零。」仿佛有誰撥動了腦中的那根弦，一直以來，早已被拋卻的自我在瞬間蘇醒，「錐生啊……」
一夏微微揚起嘴角。她笑得很淺很淡，然後輕輕垂下頭，不著痕跡地將笑意從唇邊抹去。
「啊！門開了。」
「玖蘭學長！」
「藍堂學長！」
「架院學院！」
「……」
人群頓時嘈雜起來，一夏尚未反應過來，已被新一輪的推擠波及，她踉蹌了幾步，才終於站穩。可惜夜間部的眾人早已經過她所站的位置，此刻，她所能勉強望見的，只是漸行漸遠的白色背影。
※
「那個……麻煩找一下芹生同學。」
課間的時候，陽光透過走廊的窗戶融融灑遍過道，也為來訪的少年染上一層淡淡的暖意。
「芹生，有人找。」
「來了。」
一夏放下筆，整了整桌上的習題集，起身朝門外走去。她的頭髮很長，又黑又亮，軟軟地垂到腰際，走動的時候會小幅度地劃出柔和的弧線。人們常說，頭髮軟的女孩子，心也很軟，無論何時，都不願傷害別人一分一毫。
「請問，是你找我嗎？」
「是，是的。」門口的少年轉過身，目光卻不敢直視一夏。「芹生同學……那個……」
「什麼？」
「芹生同學，請你和我交往吧！」
走廊裏，瞬間響起了此起彼伏的口哨聲和鼓掌聲。很顯然，從男生到來的那刻起，就有很多人在偷偷觀察著他們。事實上，這樣的事情並不稀奇。自開學以來，這已經是第四個來向一夏告白的男生了。
「請問，你的名字是？」一夏輕快地問。
「我是世良，一班的世良正人。」
「世良君麼。」一夏頷首，稍稍後退了一步，微笑道，「世良君，真的非常感謝你。」
「但是，對不起。我不能接受你的心意。」
又一陣歎息聲傳來。
第四個啊。來告白的男生中，每一個都遭到了拒絕。看熱鬧的學生們都很掃興，三三倆倆地回教室去了。
少年卻並不意外，反倒松了一口氣。這一回，他終於抬起頭來，直視著一夏白皙的臉龐，「芹生同學，果然很溫柔，所以請不要露出這樣悲傷的神情，被拒絕的事我一點也不在意啦。」
「對不起。」一夏重複道。她眉頭微鎖，眼中的光彩也比之前黯淡了不少。
上課的鈴聲，有些局促地響起。
「那麼，再見了，芹生同學。」少年揮了揮手，朝教室的方向跑去。
一夏卻仍舊站在原地，半晌，才轉身走進了教室。
※
「我說一夏……剛才來告白的世良君可是一班有名的高材生哦。」川上景趴在桌上，抬手搖了搖正向著窗外發呆的一夏。
「這樣啊……」
「喂，一夏，你為什麼看起來比被拒的人還難過啊。」
「因為……」
「因為什麼？」川上歎氣，「一夏你就是心太軟了，所以才會在這裏唉聲歎氣。喜歡就接受，不喜歡就拒絕，你沒有做錯啦。」
「謝謝你，川上。」一夏轉過頭，臉上的陰霾已消失不見。她聳了聳肩，略顯無奈地說，「希望不要再有人來告白了，我不會答應他們的。」
「誒？為什麼？難道……一夏有喜歡的人？」
「不，沒有。」
「那為什麼不接受別人的告白？上次的櫻田前輩可是很受女生的歡迎哦，還有這次的世良君，雖然是比不上夜間部的學長們啦，但是在日間部也是數一數二的哦！」
「這個嘛……」一夏單手支著頭，故弄玄虛地望著天花板說道，「秘密！」
「真是的！」川上景洩氣地閉上眼，「就知道你會這麼說。」
作為芹生一夏的鄰桌，川上景無疑是和她最熟的人。她所認識的一夏，很優秀，雖然是轉學生，卻和班級同學相處得很好。但是，是個怪人。並不是指她做過什麼奇怪的事，而是她本身的氣質就很怪異，與眾不同。她似乎永遠活在自己的世界中，明明就很開朗合群，卻給人身處兩個次元的感覺。
※
入夜。月華如練。
明淨如水的光芒透過樹葉的縫隙星星點點地散落在日之寮外的小路上，斑駁的小道映襯著靈動的清輝，較之日間更多出了幾分韻味。
芹生一夏斜靠在路邊的樹下，借著路燈的微光饒有興致地讀著手中的小說。墨色的長髮融於夜色，加之日間部純黑的校服，即使有人走過路邊，也很難注意到她。
但是，有一群人的夜視與常人不同。
「在看什麼？」伴著突如其來的男聲，一夏手中的書在瞬間被人抽走。「日間部的女生啊……長得還蠻可愛的。」
「啊。」詫異自喉間蹦出，一夏猛地抬頭，對上一團耀眼奪目的金色和桀驁張揚的暖橘。「你們是……？」
「你不認識我們。」藍堂詫異。
「嗯。因為我才轉學過來不久。」一夏略帶抱歉地點頭，「但是根據校服顏色的話，還是可以知道你們是夜間部的學長。」
說著，她躬身行禮，「學長，晚上好。」
「啊。」對於一夏的冷靜與禮貌，反倒讓藍堂不知該如何接話。他早已習慣了日間部女生瘋狂的追捧，所以一時間忘了回應一夏的問候。
一旁的架院卻覺得並沒有什麼特別，只問道，「你，為什麼會在這裏？」
日間部的學生，在這種時間應該被宿舍長嚴格管制著，不能離開宿舍才對。
「啊，這個啊。」一夏舒了口氣，解釋道，「因為室友好像在和男朋友打電話的樣子，所以我就出來看書了。」
「是麼。」終於恢復正常的藍堂拿起從一夏那兒搶來的書，飛快地瞥了一眼書名，「吸血鬼的小說啊，你喜歡吸血鬼？」
「誒？」一夏愣了愣，隨即答道，「不，討厭。」
「討厭？」藍堂不解，「那，為什麼會看關於吸血鬼的小說。」
「只是隨便看看罷了。」一夏回答，她仰起臉，淺褐色的瞳孔清澈見底，「人類討厭吸血鬼，不是再尋常不過的事嗎？」
「學長們覺得呢？」說話的同時，她的指尖緩緩移向頸間。那裏，躺著一條純銀打造的十字項鏈，月光下，清冷的色澤格外刺眼。
「你，是教徒？」
「算是吧。」
「原來如此。」藍堂隨意地拿著書，正欲向前，忽然被一陣濃烈的殺氣逼退了腳步。
「藍堂學長，架院學長，請不要再向前了。」不帶絲毫感情的聲音自樹後傳來，銀髮少年的身形在斑駁的樹影下有些模糊不清，血薔薇之槍卻凜冽逼人。
「錐生零，你還真是陰魂不散啊。還有，不要拿著那麼危險的東西。」
「這樣看學長們想要做什麼了。」錐生零向前幾步，擋在了一夏的身前。
「不用那麼緊張，錐生。我們並沒有打算對她做什麼，只是想把書還給她罷了。」架院拿起書，遞到錐生零的面前，然後向藍堂使了個眼色，一言不發地離開了。
※
留在原地的兩人，不約而同陷入沉默。
錐生零似乎沒有搭理一夏的意思，他仍舊沒有放開手中的槍，望著藍堂和架院離開的背影，手掌漸漸收攏。
「那個……錐生君。」
淩厲的目光讓一夏不由自主地後退了一步。
「你難道不知道，這個時間擅自離開宿舍是要被記過處分的？」
「抱歉，因為我剛轉學過來的關係……」一夏支吾了兩下，輕聲問道，「請問，可以把書還給我嗎，我下次一定會記住校規的。」
錐生零沉吟片刻，將書遞給了一夏。「轉校生，給你一個忠告。離剛才那些傢伙遠點。」
「錐生君？」一夏不解。面前的少年，似乎正壓抑著極大的憤怒與難以言喻的痛苦，他的眼中空無一物，語氣是顯而易見的厭惡。「錐生君在說什麼呢，這麼可怕的臉色。」
「你，不是討厭吸血鬼的麼？」
說到「吸血鬼」的時候，下降的音調似乎又加重了不少。
「錐生君聽到我和學長們說的話了嗎？」
一夏的吃驚不是沒有道理的。事實上，在錐生零說話之前，她根本沒有注意到自己不到一米的後方站著人，而這個人，他的存在感是那樣強大，以至於此刻她的目光根本無法從他身上移開。
「嗯。」
正是因為聽到了，才決定立刻現身。
不然，不知道那兩個吸血鬼會對你做什麼。
又一陣沉默。
「呐，錐生君……」一夏剛想說什麼，話未出口卻被錐生零打斷了。
「很晚了，你回宿舍去吧。」
冷漠的語氣。
「好。」一夏點頭，「那麼，再見。」
沒走幾步，卻又停下了腳步。
「呐，錐生君。可以再聽我說一句話嗎？」
笑容，靜靜綻放在她小巧的面龐。那是寂靜如夜的笑，涼薄，卻如泉水般自然而無聲地流淌。
一夏抬手，指了指眉心，「錐生君，總是皺著眉頭的話，會老得很快的。」
※
這是真話。
所以一夏斷定，錐生零到了中年的時候，絕對看起來就是個小老頭的模樣。
所以無論發生什麼事，她的笑容，從未褪色。
☆、SIDE A
對不起什麼的，真的說不出口。
固執地告訴自己，你並不是輕易就會被言語傷害到的人。
所以我沒有後悔過哦。
即使那樣殘酷地加罪於你。
因為。
只有這樣。
我才能感覺到你的存在。
感覺到……我們之間微薄的可能性。
第二回 Game Player (下)
每週二的料理課，是一夏最擅長的科目。
很小的時候，她就喜歡在廚房擺弄鍋碗瓢盆，雖然有被平底鍋絆倒而摔出一大塊淤青，也有被鍋鏟砸中過頭，甚至因為誤食別人送的奇怪調料而嘔吐不止，但是現在回想起來，自己的童年還真是幸福滿滿。
所以她最喜歡料理了，每當站在料理台前，她總會想起自己當年拿新鮮食材堆砌城堡，在母親無奈的笑容中圈地為王的情景。
「呐，一夏，這個蛋糕有秘方嗎？」川上景心滿意足地吃著才完工的巧克力蛋糕，提問的同時扔不忘向嘴裏填充。
「秘方……？這種東西，怎麼可能有嘛。」
「但是，一夏做的蛋糕特別好吃啊，第一口就感覺和店裏買的不一樣。」
「不一樣？」一夏眨了眨眼，「比不上店裏的味道是理所當然的啊，我其實也很少做蛋糕的。」
「不是啦不是啦。」川上景煞有其事地搖頭，「我是說，一夏做的比任何一家店裏買的都好吃！」
「真的？怎麼可能……」
「真的。」
「謝謝。」一夏提起制服裙擺，半開玩笑地屈膝微笑，「川上公主，能得到您的青睞是我的榮幸。」
「真是的，一夏！」川上景一愣，隨即不好意思地埋頭吃起蛋糕來。
「對了。」似乎想起了什麼，川上景扯了扯一夏，「一夏聽說過那個傳說嗎？那個魔女的秘藥。」
「魔女的秘藥？」
「嗯。據說只要在製作料理的時候心中一邊默念某人的名字一邊把藥加進料理中，給那個人吃了的話，他就會永生永世變成你的奴隸哦！」說著，川上景捧起蛋糕，眼中泛起一陣霧氣，極其認真的凝視著一夏，「一夏大人……我已經完全被你俘虜了。」
「喂喂，這算什麼啊……」一夏好氣又好笑地推開已經近在眼前的川上景，「安心啦，就算我有這種珍貴的秘藥也絕對不會浪費在你的身上！」
「一夏好過分……」
「真是對不起啊，我就是這麼過分……」
川上景一臉掃興，隨即悄悄湊到一夏耳邊道，「呐，一夏，說實話，如果真的有這種藥的存在的話，你想要用在誰的身上？」
「不知道。」
「騙人！」
「真的不知道。」一夏重複，然後瞟了川上景一眼，「但是我知道，你絕對想要用在玖蘭學長身上……」
「啊！」川上景大驚，飛快地捂住了一夏的嘴，「我發誓，我對玖蘭學長一點非分之想也沒有！」
「唔……你緊張什麼，這又不是什麼見不得人的事。」好不容易扯開川上景的手，一夏深深吸了一口氣，問道，「那麼，要做做看嗎？加上了秘藥的料理^_^」
「誒？一夏，難道你真的有……」
「是心意啦……心意！」打斷了川上景的揣測，一夏認真地點了點頭，「努力想著要讓對方幸福的心情，絕對可以通過料理來傳達的。」
「一夏……呼呼。」
「嗯？」
「一夏，果然有喜歡的人啊。」拍了拍一夏的肩，川上景的臉上清清楚楚地寫著『你被我看穿了』。
「這個啊……」一夏神秘一笑，鼓起腮幫『BUBU』了兩下，「猜測錯誤！」
但是似乎這招對川上景沒用。她沉思片刻，突然道，「一夏，你不會剛好是戀愛鈍感那一類的吧？」
「這是什麼？」
「就是說……明明喜歡某個人喜歡得要死但是偏偏自己沒有知覺，明明已經到達了暗戀的最高階段卻自以為是什麼兄弟情義之類的……」
「川上，我可不是笨蛋。」
話音未落，川上景突然洩氣了垂下了頭，「完了……這一類人最常見的回答就是『我可不是笨蛋』……」
※
六月的第二個星期日，是全年級的課外教學。
但是與其說為了學到什麼，倒不如把它看作憑空多出來的假期。
「博物館啊……無聊。」一路上，川上景都無精打采地靠在一夏身上，「而且這種時候，為什麼要讓風紀委員來帶隊啊！」
一想到錐生零那張兇惡的臉，川上景就感到不寒而慄。恰巧前者此刻正回頭掃視後方的隊伍，僅僅是視線的交錯，她就忍不住停住腳步，拽住了一夏。
「怎麼了？」一夏動了動，卻被川上景扯在原地。
「好可怕啊，那個錐生零。」川上景舒了口氣，小聲說道，「我們走慢點吧，離那個傢伙越遠越好。」
「但是……」眼見大部隊漸漸遠去，一夏無可奈何地歎了口氣，「錐生君又不是壞人。」
「但是真的很恐怖啊。」川上景強調，「那個人，頭上有雲。」
「雲？」
「沒錯。大片大片的烏雲，而且，還帶閃電的。」
「啊？」一夏苦笑不得。
「真的！」川上景剛想說什麼，卻被突如其來的男聲打斷。
「後面的，不要掉隊！」錐生零皺眉，快步走到一夏和川上身邊，「你們，在這裏說什麼呢，快點跟上。」
「！！！」川上景飛快閉上嘴，一言不發地躲到了一夏身後。
一夏微笑，輕快地回道，「錐生君……還真是喜歡皺眉啊。」
「是你？」
錐生零突然想起，面前的女孩正是幾周前遇到過的轉校生。現在的她，和當時一樣，像是在看著什麼有趣的事一般笑得明朗燦爛。
「你……」
「我是芹生一夏。」
女孩清澈的嗓音將他正欲脫口而出的責備話語打上了休止符。錐生零轉過身，不再直視一夏滿載笑意的視線，只淡淡說了句「快點跟上」便自顧自地向前走去。
「川上，走吧。」一夏目不轉睛地注視著錐生零的背影，一邊拉著川上景跟了上去。
川上景望著一夏的側臉，眼中依次閃過不解疑惑與了然，然後抬起手肘捅了捅一夏，「呐，一夏。我知道你的秘密了喲！」
※
完成集體參觀之後，是將近兩個小時的自由參觀時間。儘管大部分學生都在草草看過幾眼後三三倆倆地聚集在一起閒聊，但也有像一夏這樣的饒有興致地看完一個又一個展館仍然意猶未盡的人。
「一夏，這個有這麼好看嗎？」川上景指著玻璃展櫃裏的木樁，不解地問。
「也不是……」一夏漫不經心地回答，「呐，川上。這個介紹上寫著這根木樁曾經釘死過吸血鬼哦，你相信嗎？」
「相信什麼？」
「吸血鬼啊……」一夏虛了虛眼，「這個世界上，真的有吸血鬼的存在嗎？」
「嘛……應該沒有吧。」
「但是我覺得有呢。」一夏的聲音很輕，但在只有兩個人的展館裏卻格外清晰。她直起身，走向另一個展櫃，指著櫃中的展品笑道，「不過要殺死吸血鬼的話，果然還是銀彈更有效呢。」
兩人又在『吸血鬼館』中轉了一會兒，川上景顯然對這一類足以被成為不可思議之迷的東西興趣缺缺，一夏卻似乎樂在其中。
「一夏……接下來去哪個館？」
「這個嘛……」一夏沉思，突然，她似乎想起了什麼，瞳孔在瞬間微微睜大，「啊，抱歉，我突然想起還有事，先走一步了。」
川上景尚未反應過來，一夏已匆匆跑過拐角，消失在她的視線之外。
「喂，一夏。別把我一個人扔在這裏啊……一夏。」
※
幽暗的過道，彌漫著一股淡淡的血腥味。芹生一夏一手扶著牆，小心翼翼地看著腳下前進。這是博物館後門一條偏僻的小路，路的盡頭似乎通向一幢廢棄大樓。
「有人嗎……？」一夏試探性地出聲，但是沒有回答。
她定了定神，繼續向前走去。
突然，不遠處傳來接二連三的槍聲。一夏愣了愣，飛快地向著發出槍聲的地方跑去。直接告訴她，這個槍聲的主人是……
「啪啪啪啪——」局促的腳步聲傳來。
有人來了。黑主優姬和錐生零對望一眼，同時陷入沉默。面前的LEVEL E尚未解決，要是把不相關人的牽扯進來的話事情就鬧大了。而且現在這個時間的話，來者極有可能是學校的學生。
「怎麼辦，零？」優姬問。但話剛出口，就已看到一抹黑色的身影出現在廢棄大樓的入口處。
「這個是……」一夏猛地停下腳步。
空無一物的大樓裏，站著手持銀色長棍的黑主優姬，還有隨時準備扣響扳機的錐生零。他們的背後，此刻正毫無遮掩地面對著自己的，是一個面目猙獰的人。不，人類不是這樣的，人類不可能有那般土灰的臉色和鋒利如刃的指甲，那是一個怪物。
一個，吸血鬼。
饑餓的吸血鬼仿佛發現了一夏的存在般，忽然躍至半空，向一夏撲去。
「快閃開。」
「危險！」
「砰——砰——」
冷靜的男聲、焦急的女聲混雜著破空而出的槍聲充斥著一夏的耳膜。她微微向後退了一步，然後無力地癱坐在地，愣愣地看著撲向自己的黑影在半空化為灰燼。
「你沒事吧……？」優姬飛奔到一夏身邊，關切地詢問。
一夏轉過頭，努力將注意力集中在優姬的臉上。許久，才松了一口氣，「沒事。謝謝。」
「太好了。」優姬如釋重負，「能夠站起來嗎？」
「嗯。」一夏點頭，隨即單手撐地。誰知尚未站起，又軟軟地摔倒了地上。
剛想再試，手臂卻受到強大外力的拉扯，整個人被騰空拉了起來。
「芹生一夏，為什麼會在這裏？」錐生零面無表情拉著一夏，語氣卻是質問。
「我……聞到了血腥味。」一夏回答，將手臂從錐生零的掌控中抽出，「剛才的，是吸血鬼？」
「誒？你知道？」優姬驚訝。
「嗯。」一夏沉吟片刻，答道，「我小時候，也曾經被剛才那樣的吸血鬼襲擊過。」
「！」優姬和錐生零同時一怔。
「然後？」
「被一個親切的阿姨救了。」
「原來如此……」
「這個世界上，為什麼會有吸血鬼呢？」一夏側過頭，直視著錐生零紫色的眼眸，「我，最討厭吸血鬼了。」
「芹生同學……」優姬一愣。現在的一夏，和剛才完全不同。前一刻，她周身還環繞著柔軟的氣息，如今卻犀利無比。
明明還在微笑著，眼神卻……
對。就是這個眼神。零每次見到夜間部的學長們的時候，都是這個眼神。
充斥著厭惡與憎恨的眼神。
「芹生同學。」牽起一夏的手，優姬認真地說道，「雖然這個世界上確實有著許多可怕的吸血鬼，但是也有溫柔的吸血鬼存在哦。」
「溫柔的吸血鬼？」
「嗯。我很小的時候也差點被可怕的吸血鬼吃掉，那個時候救了我的就是一個溫柔的吸血鬼。」
「吸血鬼……有區別嗎？」
「是的。剛才攻擊芹生同學的是LEVEL E，也就是原本是人類的吸血鬼墮落之後的狀態，他們已經完全失去意識了所以才會胡亂攻擊。」
「LEVEL E……」一夏若有所思，許久問道，「黑主同學，真的相信有溫柔的吸血鬼嗎？」
「當然。我也相信，人類和吸血鬼，是可以和平共存的。」
「但我不相信。」
一夏突然笑了。她的表情不再茫然，而是堅定不移。她盯著錐生零看了好一會兒，才低頭拍去裙擺上的灰塵，轉而鬆開與優姬交握的手。
「黑主同學，同情那些曾經是人類的吸血鬼嗎？」
「為什麼呢？」
「人類和吸血鬼怎麼可能共存呢？」
「什麼溫柔的吸血鬼，都是開玩笑的吧。」
「還有那些曾是人類的吸血鬼，是最不應該存在的東西啊。」
停頓的間隙，她仰起頭，似求助一般望著一旁眉頭緊皺的錐生零。
「呐，錐生君和我的想法是一樣的吧？」
☆、SIDE B
想要我的血嗎？
可以哦。
因為是你，所以沒關係的。
如果我的血，可以稍稍滿足你的話，這能不能也算作是我們之間的……羈絆呢？
只要你的眼中能夠看到我。只要我在你心中真實存在的話。
對我而言，就沒有做不到的事吧。
第三回 Engine （上）
那一天，在一夏說完那些話之後，錐生零又再舉起槍，槍口對著她很久很久。
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突然這麼做，但是直覺在拉響警報，無需多言，他本能地感覺到這個叫芹生一夏的女孩很危險。
她的身上沒有吸血鬼的味道，那麼難道是協會派來的……？
但如果是獵人的話，協會又為什麼會派一個看起來這麼弱的女孩子來？
剛才，在LEVEL E向她發起攻擊的時候，她的恐懼與退縮絕不是假裝的，但那之後她恢復冷靜的速度也異於常人。她沒有暈倒，沒有哭泣，甚至沒有尖叫，即使過去曾經見過同類的吸血鬼，也絕不可能如此坦然地接受。
對於一夏的怪異，他不知用什麼理由來解釋，因而只是探究地舉起血薔薇之槍，將自己的困惑與懷疑寄託其上。
直到一夏平靜地抬起手，隨意地推開了距離自己額頭不到五公分的槍口。
「錐生君，那是對吸血鬼武器吧。博物館有介紹哦，對我可是沒用的。」她的笑容輕鬆明朗，仿佛剛才的一切都是一場虛幻的夢境。
錐生零收起槍，但沒有作任何回答。反倒是優姬提起了關鍵的事，「芹生同學，剛才的事希望你可以保密，不然可能會引起大家的恐慌。」
「嗯。我知道了。」一夏爽快地點頭，「而且，就算我說了，也不會有人相信吧。什麼吸血鬼，什麼LEVEL E，還有風紀委員隨身攜帶的危險武器。」
說著，她若無其事地瞟了錐生零一眼，他在聽到「危險武器」的時候表情有著明顯的不自然，但很快就板起臉遮掩了過去。
一夏突然覺得很有趣。但她只節制地彎了彎嘴角，就向兩人告別，獨自返回博物館去了。
※
接近六月末的時候，天氣已經很炎熱。日間部的女孩子們別出心裁地改良了校服的款式，使得原本略顯死板與保守的裙擺有了飛揚的活力，同時，也毫無意外地比之前短了幾公分。
一夏扯了扯川上景特地幫她改制的短裙，臉色很不好看。
「怎麼了，一夏？我怎麼覺得你最近走起路來比八十歲老太太還要慢，而且總覺得你是蹭，不是在走。」
「川上……你不覺得，今天的風有點大嗎？」一夏邁著小步，一邊小心翼翼按著隨時有可能給自己「驚喜」的裙擺。
「什麼嘛，我還以為是什麼原因呢！」川上景恍然大悟，隨即沖上前去，一掌拍掉一夏的手，然後拉起她朝夜間部宿舍所在的方向飛奔起來，「雖然淑女是好事，但是有時候也要懂得享受青春。青春，懂不懂！？」
由於夏季晝長夜短的關係，月之寮的門口聚集著比往常更多的女生。一夏和川上景趕到的時候，已經被裏三層外三層的人群擠出了競爭圈外。
「啊……怎麼這樣……」川上景洩氣地在人群外伸長脖子張望，她不是沒有想過突破重圍，但顯然打算紮根在原地的一夏大大拖了她的後腿。
「一夏，你怎麼一點積極性都沒有？」
「因為我對玖蘭學長一點興趣也沒有啊。」一夏坦白地回答，無所謂地擺了擺手，「你不用管我啦，儘管往裏面擠就好，我待會兒會自己回去。」
「真是的。」川上景歎氣，轉而向四周張望了幾眼，然後湊到一夏的身邊，「我說……那個錐生零在往這裏看哦。」
「誒？」一夏猛地抬頭，但是卻『不幸』地發現錐生零此刻正背對著他們，似乎在訓斥兩個試圖翻牆進入月之寮的女生。
「呼呼，一夏……你果然……」
「果然什麼？」
「我說，你有沒有發現，最近錐生一直在我們班門口晃悠？」
「有嗎？」
「連吃飯的時候都會經常看到他。」
「是嗎？」
「而且……在走廊裏擦肩而過的頻率也增高了！」
「川上，你……」
「所以！」打斷了一夏的發言，川上景自信滿滿地作出了總結陳詞，「一夏你並不是在單戀哦，相信我，那個傢伙一定對你有意思！」
「我都說了，我沒有在單戀錐生君。」一夏無奈地垂下頭。
一旁的川上景仍帶著一副『打死我也不信的表情』，以至於一夏只能默默地把解釋的話吞進肚子裏，一邊回想著自己是否真的注意錐生零太多。
其實，她並沒有刻意注意到他，只是他太過惹眼，以至於自己根本無法忽視他的存在。
首先是發色。標誌性的銀髮，即使在幾千人聚集的操場上，她仍能一眼就辨認出他的位置。其次是氣場。正如川上景所說，錐生零幾乎全身上下都寫著『閒人勿近』，而他周圍的磁場也時刻在提醒著別人『想討罵的話就來吧』如此的後果。再者大概就是他說話的口氣了吧，雖然他們說過的話總共加起來不超過十句，但他卻毫不吝嗇地將自己的不友善表露無遺。
是個非常不好接近的人啊。一夏時常這樣想。
所以她從未妄想，他會對自己抱有任何特殊的感情。更何況她很清楚，她比任何人都清楚，錐生零之所以會出現頻繁地出現在她周圍，是監視。
無論是什麼原因令他覺得自己是一個潛在的威脅，至少他靠近她的動機，絕不友好。
這樣的認知，曾一度讓一夏失落了很久。
※
轉眼間，已到了期末考試，大家多多少少都有些緊張起來，但在這個節骨眼上，黑主學院卻發生了一件讓所有學生感到不安的事。
「呐，聽說了嗎？剛才又有一個女生被送到保健室了。」
「真的嗎？難道和上次一樣……」
「嗯嗯。聽說是貧血的關係。但是果然還是……」
一夏安安靜靜地趴在課桌上，同學們的交談卻一句不落地聽了進去。這幾天，連續有好幾名女生因為貧血突然暈倒，雖然她們醒來之後都說不記得發生過任何異常的事，但據發現第一個暈倒女生的學生說，他在去保健室的路上，無意間發現那名女生的頸側，被頭發遮蓋住的地方有兩個不大的小孔，看上去就像……被牙齒啃咬而出的……洞。
一時間，教學樓內有怪物出現的謠言就這樣傳開了。
什麼怪物。
這毫無疑問，是吸血鬼所為。
一夏抬起頭，虛著眼望向窗外。晴空下，草木繁茂，順著風勢，揚起一片青蔥彩華。還真是怡人的午後啊，如果沒有那些亂七八糟的謠言的話。
「呐，錐生君，聽說學校裏有人被吸血鬼襲擊了？」待她在樹林中找到錐生零，已經是幾個小時之後的事了。後者此時正躺在樹幹上睡得迷迷糊糊，聽到突如其來的聲音未免感到驚訝。
錐生零坐起身，有些不耐煩地向下望去，對上的正是芹生一夏清澈的眼眸。她的雙手背在身後，仰著頭，笑得乾淨而純粹。
「你，為什麼在這裏？」
「當然是來請教錐生君問題的咯。我只是想知道，有學生被吸血鬼襲擊這件事，是不是真的？」
「這和你有什麼關係？」
一夏似乎並沒有想到他會反問。在她看來，錐生零如果不是直接回答就該是一言不發，因為他並不是像是會迂回套話的人，也不屑於做這種事。比起交涉，他或許更容易選擇武力解決。
一想到自己對他的評價竟然是如此惡質，一夏不由心虛地吐了吐舌頭。「錐生君，我只是不希望有人和我有相同的遭遇罷了。」
「那麼如果是真的，你會怎麼做？」說話間，錐生零從樹上一躍而下。他直直的注視著一夏，紫色的眼睛雖然漂亮，其中的溫度卻始終停留在零點以下。
「我……？」一夏的臉色突然有些尷尬，她慢慢垂下頭，顯得十分沮喪，「我或許……什麼都做不到。」
「這樣的話，就當作什麼都沒有發生過。」
錐生零突然覺得，自己之前對芹生一夏的戒心似乎過重了些。站在他面前的女孩，她並不無知，但卻難掩惶恐，儘管之前她的表現過於可疑，但她對於吸血鬼那表露無遺的恨卻似乎並不構成自己對她設防的理由。
「晚上，不要一個人離開寢室。」
沒有道別，卻隱約透著關心。
一夏站在原地，靜靜望著那人的背影越來越遠。許久，才突然感覺到自己心臟的跳動。「噗通——噗通——」。有規律，節奏卻並不尋常。她動了動唇，向著早已望不見人影的方向，輕輕地說，「好。」
※
儘管如此，臨近午夜的時候，一夏仍悄悄溜出了寢室。
事實上，她已經躺在床上輾轉反側很久了。室友輕柔的鼾聲似乎變成了一道魔障，反反復複刺激著她的大腦。一遍又一遍地數羊，把頭蒙進被子裏，都不見成效。她甚至想到，應該拿起窗臺上的花瓶把自己砸暈。
很久沒有失眠了。而她失眠的原因，僅僅是銀髮少年不冷不熱的一句話。
隨手披上外套，一夏躡手躡腳地走出寢室，關上門。沿著宿舍外的小道一路走過，原本她只想在月光下散散步，累了再回去睡覺，誰知這一走不知不覺間就來到了教學樓附近。
這個時間，夜間部的學長們還在上課吧。
強烈的好奇心驅使著她，讓她想要一窺夜間部的授課情景。
這是違反校規的行為，不行。這個時間應該乖乖回去寢室，才安全。要是被風紀委員抓住的話，絕對會被一頓臭罵。自己裏面還穿著睡衣啊，萬一被夜間部學長看到了，豈不是會被笑死？
但是打著種種退堂鼓的念頭，卻在她踏入底樓大廳的瞬間煙消雲散。
因為，她又聞到了……血腥味。
濃重的血腥味，自樓梯間傳來，感官的刺激在無限擴大，一夏情不自禁地向後退了一步，身體竟無法抑制地顫抖起來。
然後，她聽到了腳步聲。
身體的反應似乎先於大腦。她飛快地躲進了一旁的教室裏，透過門的縫隙，她看見一個挺拔的身影自樓梯上一步一步走了下來。那人穿著白色的夜間部制服，溫柔而專注地凝視著懷中的女孩。
是玖蘭樞。
一夏一眼就認出了他，同時也認出了被他抱著的黑主優姬。
她趕忙用雙手捂住嘴，盡可能地不讓自己發出詫異的聲音，但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錯覺，她竟然感到玖蘭樞在走出教學樓的瞬間無意地瞥向了自己。
只是淡淡的一瞥，卻讓她毛骨悚然，如同置身冰窖。
血腥味並沒有消除。一夏又躲了一會兒，直到確定玖蘭樞不會再折返，她才慢慢地從教室裏走了出來。不知受何原因驅使著，她漸漸靠近了樓梯。
拾級而上。
木質的階梯上，血跡斑斑。
鮮紅的血，落在已有些陳舊的地板上，變成了深褐。視線所及的地方，除了血跡，還是血跡。
一個轉角，兩個轉角。
終於，她在第三個轉角停了下來。
因為她見到了此刻正無力地靠牆而坐，目光渙散的少年。他的胸前，臉龐，乃至耀眼的銀色發絲上都被鮮血沾染，如同來自地獄的洗禮，使他所有的世界為黑暗籠罩。
一夏不再顫抖。
她緊緊握住頸間的十字架，用盡全身力氣。
「錐生君……」叫出這個名字的時候，她前所未有地鎮定。
視線，淡然地停留在染血的尖牙上。
「錐生君，原來也是吸血鬼啊……」
☆、SIDE B
之後才回想起來。
那個時候率先想到的，是殺死你。
零是吸血鬼，吸血鬼是不可饒恕的東西，所以零不可饒恕。
很簡單的邏輯吧。
所以說。
我對你的喜歡也不過如此罷了。
第四回 Engine （下）
一夏以為，自己會逃跑的。
尤其是當她的身體比大腦更早地做出決定，在右腳向後退了一步的瞬間，她以為，自己會轉身飛奔而去。
但事實上，她僅僅是從口袋中掏出手帕，然後一步一步走上前，慢慢擦拭起錐生零側臉的血跡。
她擦得很輕，生怕弄疼了他，但那樣刺目的顏色，卻是再大的力氣也無法完全抹去的。所以她反反復複地擦拭著，儘管面前的少年沒有任何反應。淡紫色的眼眸透明而空洞，他似乎看不到任何人，任何東西，甚至沒有注意到蹲在自己身邊的女孩。
一夏擦了好一會兒，卻只抹去了那些尚未乾枯的血跡。剩餘那些早已轉為暗褐色的血絲，此刻正猙獰地攀爬在錐生零蒼白的皮膚上，自頸項向上蔓延，黑暗中竟透出一絲妖異。
一夏眨了眨眼睛，淚水突然就浸滿面龐。
她開始無聲地哭泣，肩膀劇烈地顫抖著，似乎要將所有的恐懼都發洩出來，卻不敢驚擾任何人。片刻後，她抬手抹去淚水，推了推依舊陷在虛妄中無法自拔的錐生零。
「錐生君……」
或許是她叫喚的聲音太過柔軟，得到的回應只是樓道間細碎的回聲。
「錐生……零。」這一次，她加大了力道，卻依舊沒有得到回應。
正當她打算直接將錐生零搖醒的時候，後者卻突然轉過頭來，「你怎麼會在這裏？」
「呼……錐生君，終於……」一夏突然松了一口氣，腿一軟，跪在了木質地板上，「你要是再沒有反應的話，我可不保證不會用暴力的方法讓你清醒呢。」
錐生零轉過頭，有些意外地看著女孩皺眉撇嘴的模樣。她的臉上有著明顯的淚痕，眼睛還腫腫的，「你哭了？」
「誒？」一夏驚訝地遮住臉頰，「你看得出來嗎？」
「嗯。」突然，他想起了什麼，低頭，凝視著自己胸前與校服融為一體的暗色，「你，知道了？」
「什麼？」
「我……」
「嗯，知道了。」一夏打斷了錐生零的話，「錐生君的秘密，知道了。」
她的語氣輕快，不見絲毫嫌惡。在觸及錐生零不解的眼神後，又再苦惱地皺起了眉，「但是……我沒有可以用來交換的秘密啊。」
「真是傷腦筋啊……」說著，她抬手輕輕揉起自己的眉心，一邊碎碎念著「不能皺眉不能皺眉，不然就和錐生君一樣老得很快了……」
「你，為什麼不逃走？」
或許是沒有想到他會這樣追問吧，一夏呆了呆，隨即露出了『真難回答啊』的表情，「為什麼啊……其實，我是想要逃走的。」
一臉肯定的表情。
「一般來說，正常人遇到這種情況都會逃走吧。而我是個正常人啊……所以。」順理成章地點了點頭，「請問，我現在逃走可不可以？」
一臉見鬼的表情。但這次主體是錐生零。
「你，還真是不可思議啊。」錐生零抓了抓頭髮，扶著牆站了起來，「明明那麼害怕的樣子。」
「誒？」一夏的笑容僵在了臉上，「錐生君看出來，我很害怕嗎？」
「啊。不想讓人看出來的話，就不要一個勁地摸那個十字架。」
「對不起。」
突如其來的沉默，在兩人之間築起一道高牆。
「我先走了。」說著，錐生零越過一夏，向著下樓的方向走去。
「我……」一夏突然出聲。
漸漸融入黑暗中的背影，順著她的聲音停了下來。
「我害怕的東西是……吸血鬼。不是錐生君。」
寂靜仿佛持續了整夜，直到站在樓梯中央的人慢慢轉過身來。他的臉上依舊沒有表情，眼神卻一如往常的嚴厲。不濃不淡的責備，卻讓一夏感到溫暖不已，「我說你，為什麼喜歡一而再再而三地破壞校規呢。現在就給我回宿舍，不然記過處分。」
「！」一夏猛地睜大了眼，流動的光彩自眼底淡淡溢出，「我知道了，風紀委員。」
三兩步趕上漸行漸遠的錐生零，一股莫名的情緒似乎在瞬間將心房填得滿滿。明快，爽朗的感覺，從心底一直蔓延到全身。
「呐，錐生君，真的不需要我用秘密來交換嗎？」
「所以說，我剛才就想問，什麼叫『交換秘密』？」
「因為我知道了錐生君的秘密啊，所以難道不應該也告訴錐生君一個秘密嗎？不是有這種說法麼，保持雙方信任的最好方法就是互相握著對方的把柄！」
「……」
「但是我真的沒有什麼可以拿來交換的秘密啊><」
「……」
「錐生君，我絕對會保密的！」
「……」
「啊，但是。」一夏突然停下腳步的地方正是通往男女生宿舍的岔道。錐生零已經自顧自地向男生宿舍的方向走去，一夏卻在原地停滯不前，「那個，錐生君。」
「什麼？」
「學校裏的那些事件，我是指日間部女生暈倒的事件，是錐生君做的嗎？」
顫抖的聲音，仿佛是開啟魔盒的鑰匙。然後在打開的瞬間，一切都無法挽回。
「不是。」
「這樣。」仿佛有一塊懸在半空的大石終於安全落地，「那麼，晚安。」
說完，一夏轉身走向女生宿舍，卻被略帶沙啞的男聲打斷，「你相信？」
「當然。」一夏點頭，理所當然地笑了，「因為，我好像找不到不相信的理由啊。」
交叉的十指，靜靜貼合在距離心臟最近的地方。逐漸平緩的跳動，堅強而勇敢。一夏從來都不是無畏的，也從來不會無條件信奉別人的話，但如果對象是錐生零的話，她絞盡腦汁，真的找不到懷疑的理由。
「吸血鬼的事也好，這次的事件也好，似乎只要是關於錐生君的事，我就變得不像自己了呢。」
「果然，風紀委員的影響力，好大啊。」
※
雖然前一天晚上的經歷，對一夏來說更像是一場夢，但第二天睡醒之後，她對自己講的每一句話做的每一件事印象都格外深刻。
深刻到，整個早上她都把頭深深埋在被子裏，壓根沒臉去教室上課。
一夏從來不是川上景所以為的戀愛頓感。相反，她對於這種事，敏感得就好像一個天生的戀愛偵測儀。
完蛋了呢。昨晚似乎，對那個錐生零說了類似於表白的話呢，而且自己說的時候似乎腦子還很熱完全沒有意識到是怎麼一回事就脫口而出了。
還真是禍從口出啊。
中午的時候，一夏才調整好了心態起床梳洗。但與其說是調整，不如說她是抱著破罐子破摔的心理強迫振作。肚子餓得咕咕直叫，因此當她終於走進食堂的時候也是拉聳著腦袋，一臉沒精打采的樣子。
「請給我一份A套餐。」
正是午餐時間，食堂裏擠滿了人。如果說在此之前一夏仍對命運之神抱有疑問的話，那麼當她從看似半個人也塞不進的食堂大廳裏發現自己視線所及的唯一空位是在錐生零的對面的時候，她真的有一種被名為命運的雷光一下劈中的感覺。
「那個，錐生君……」
錐生零抬眸，上揚的目光在一夏看來很有……殺氣。
「錐生君沒有和黑主同學一起吃飯嗎？」
很有殺氣的目光似乎增添了一分……鄙視。
「那麼我可以坐在這裏嗎？」
「可以。」這次似乎不僅是眼神，連聲音都很有殺氣了。
「謝謝。」一夏忐忑不安地坐下，拿起筷子麻木地往嘴裏填充食物。
事實上，錐生零從未產生過一夏所想的任何情緒。對於食堂的偶遇，他只是有點意外，而一夏的問題更讓他摸不著頭腦。且不論他從未和優姬一起吃過午飯，一般人在看到空位的時候都會直接坐下而不是問別人『能不能夠』這樣的問題吧。
於是順理成章的沉默，卻被一夏曲解到了他自己無從想像的地步。
兩個人各自消滅自己盤中的食物，一夏始終埋著頭，生怕自己惹惱了面前的人。錐生零的氣場，給她一種正在生氣的感覺，因此她腦中唯一的念頭便是早早吃完打包走人。
但當她將整個盤子清空，猛一抬頭，卻正對上那雙神秘而冷淡的紫色眼眸。
他在看她。不知道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也不知持續了多久，而她竟然完全沒有注意到。
「你很能吃。」陳述句。
「什麼？」
「第一次看到吃飯效率這麼高的女孩子。」
「誒……？」
一夏的臉突然紅了。
「嚇了一跳。」
「……對不起。」
「為什麼道歉？」
「……」因為很難為情啊。
一夏正反復思考著該如何解釋，卻聽錐生零繼續說道。
「吃得多也不是壞事，優姬那個傢伙也很能吃。」
「哈……？」三秒的停滯，突然，一夏抑制不住地笑了起來，「哈哈哈哈……」
發自內心的笑聲。
只是簡簡單單的一句話，卻如同一泓清泉，將她整個早上的尷尬和後悔沖刷得乾乾淨淨。
自己還真是一個喜歡胡思亂想的人啊。明明就什麼都沒有發生，明明對他來說昨晚的記憶中自己只是極小的一部分，自己還一個人在這裏獨自煩惱。真是不值得啊。
「你笑什麼？」
「不，沒什麼。」一夏抬手，戳了戳自己的臉頰，努力將笑容維持在平常的模樣，「第一次聽到錐生君說這麼多話呢。嚇了一跳。」
「……」錐生零臉色微變。
「啊，我並不是說這樣有什麼不好，只是有點意外。」一夏趕忙解釋，邊說邊拼命擺手，「那個錐生君，不要皺眉呀，都說了這樣會……」
沒有說完的話，自然而然地消失在了唇邊。
一夏側過頭，遙遙地望向窗外。明媚的陽光灑在兩人共坐的桌角，搖晃的剪影也伴著她逐漸平復的心情慢慢收攏。
「錐生君，沒事的話就太好了。」
「怎麼說呢……雖然這麼說你可能會生氣，但是我對於自己發現了這樣的秘密，真的有一種『太好了』的感覺呢。」
「有一種，自己終於不再是一個人的感覺……啊，對不起，我說了很多奇怪的話。」無奈地敲了敲自己的頭，一夏拿起餐盤，起身道別。「那麼，我先走了。」
「等一下。」錐生零出聲。
「……還有事嗎？」
「今天放學之後，你到理事長辦公室來一下。」
一夏愣了愣，隨即綻開笑容，「好的！」
※
但是放學之後，一夏卻並未出現在理事長辦公室。她原本是在圖書館查資料的，卻因為前一天晚上的失眠不小心睡著在書架與書架的過道裏。待她醒來，早就過了閉館的時間。原本她想要到入口處按緊急求助的按鈕，卻意外地被兩個白色的身影堵在了本應空無一人的閱覽區。
「一條學長，支葵學長。」一夏疑惑地看著面前的人，下意識地後退，「學長們為什麼會在這裏，這個時間？」
「當然是來找你的。」一條微笑。女孩站得離他們很遠，卻仍在驚恐地後退。
「我不是故意要睡著的，如果妨礙了學長們的話，我馬上離開。」說著，一夏飛快地轉過身。
「芹生一夏。」明明是溫和的嗓音，卻讓她再無法向前一步，「不想承認也是沒用的哦。」
一條拓麻慢慢走上前，他的手上還捧著要來圖書館還的漫畫。「芹生同學，知道我們的真正身份吧。」
「誒？什麼身份？」
「樞要見你。」
原本就頗為勉強的笑容突然變得僵硬，一夏努力扯動嘴角，卻發現自己只能維持似笑非笑的難看表情。終於，她洩氣地搖了搖頭，神色是從未展現過的冷酷。
「我拒絕。」
「拒絕可不行哦，樞的命令是絕對的。」一條友好地向她點頭，又再向前走去。
「不要靠近我，吸血鬼。」刺耳的叫聲，全然不是平日那個淡然而溫暖的芹生一夏。強烈的恨意從她的身上彌散開來，一夏舉起手，將原本抱在懷中的精裝書本狠狠地砸向一條拓麻。
破空而來的紅色長鞭，夾雜著紙頁被劈碎的聲音。
始終站在一條身後表情茫然的支葵千裏，此刻正慢慢收攏指尖揮出的長鞭。
「魔鬼。」一夏咬牙，艱難地說著每一個音節。
一條卻似乎毫不在意。他抓了抓頭髮，對身後的人做了一個『暫停』的手勢，「支葵，把武器收起來，現在暫時還用不到。」
一觸即發的緊張，卻並沒有因此得到緩解。
一夏緊緊握著拳，力道大得幾乎掐斷原本就修剪得圓潤卻纖長的指甲。
她知道的，她一直知道。
這一天會到來。
因為從那一天開始，自己就一直被這種叫做命運的東西玩弄於股掌之間啊。
明明就用盡了全身力氣來逃跑，最後卻還是會回到原地。
一個人孤孤單單，誰都不在的地方。
☆、SIDE C
曾一度堅定地相信，我們被命運緊緊相連。
在誰都不能理解你我的時候，只有彼此才是對方唯一的依靠。
你是我的。
只是我的。
所以一定不要離開我哦。
第五回 Smiling Mask （上）
夜晚的月之寮，有一股躁動在彌漫。但無論大廳裏如何嘈雜，二樓深處的房間卻依舊如同與世隔絕的聖地，不受任何干擾。
玖蘭樞面向窗口而立，原就晦暗不明的神色因為角度的關係，無人能夠看清。他背後的書桌上，淩亂地散落著幾枚棋子，一旁的棋盤上有著一道深深的裂痕。
「所以，你做出了『仍需觀察』這樣的判斷嗎？」起伏有致的嗓音，將情緒掩藏得恰到好處。
「是的。」一條拓麻點頭，「樞，這件事你不用太操心。我們都知道，以她的能耐什麼都做不到。」
「我只是不希望，她和優姬太過接近……」
「你太敏感了。」
「或許吧。」玖蘭樞凝視著窗外，在得失間反復比較權衡，「一條，必要的時候記得處理乾淨。」
「放心。」
※
期末考試之後，是日間部女孩子們期盼已久的聖巧克力日。將自己的心意寄託於親手製作的巧克力，並將它送給喜歡的人，對任何一個女孩來說都是如同祭祀一般神聖而重要的事。
一夏想，自己是喜歡這個節日的。那些努力想要忘卻的事，在節日來臨的前夕，突然不再每日每夜如噩夢般糾纏著自己。這讓她稍稍松了口氣。
或許是早就預料到當天傍晚月之寮門前的盛況空前吧，林蔭道的兩旁提前搭起了寫有夜間部學生名字的拱形門欄並劃出了排隊區，因而當宿舍大門打開的時候，女孩們的呼聲雖然一浪高過一浪，秩序倒也算井然。
一夏始終站在人群的最後，她雙手環抱著書包，獨自靠在一棵不怎麼引人注目的大樹背後，安安靜靜地等待。
她可以聽到自己心跳加速的聲音，但卻一如往常的平靜。
只要等待就好了。
她這樣告訴自己。因為她很清楚自己想要什麼，想做什麼。也很清楚自己能夠做到，能夠站在那個人的面前，告訴他自己想說的每一句話。
『芹生一夏，你要加油。』
反復在心中默念著。
外界的喧囂於她而言只是空空蕩蕩的虛幻，正如她從未將自己深切地投入周圍的事物中。她就是她，不是任何人記憶中的她，也不是任何人想像中的她，她從來只為自己活著。
直到無法繼續生存。
※
很快，夜間部眾人的手中都拿滿了包裝各異的巧克力。成功送出巧克力的女孩子們興奮地相互擁抱著，沒能送出的則有些掃興地垂著頭。
一夏整了整校服，從口袋中掏出隨身攜帶的梳妝鏡，不緊不慢地梳理著自己被風吹亂的發絲。天色有些陰沉，大片大片的烏雲緩慢聚攏，先前尚且明朗的霞色，此刻已消失無蹤。原本聚集在一起的人群在夜間部眾人離開後三三倆倆地散去，偌大的廣場下只剩下幾個不甘心就此離開的日間部女生。
然後，在月之寮的圍牆下，一夏一眼就認出那個穿著黑色制服的挺拔身姿。
他板著臉，看起來心情很差的樣子。一旁的褐發少女反倒笑得如陽光一般，仿佛在頃刻間就能擊碎密佈的雲層。
一夏舒了口氣，快步向他們走去。
「錐生君。」
「是你？」錐生零轉過身，有些意外地對上女孩明亮的眼眸。
「是的。」一夏甜甜地應了一聲。她的眼睛亮如星辰，長長的睫毛微微上翹，只是眨眼的瞬間便好像能傳遞出千言萬語。
「我……有東西想要交給錐生君。」
「我？」冷酷而低沉的嗓音中，透出一抹不尋常的訝異。
「啊。」始終站在一旁的黑主優姬似乎意識到了什麼，笑著向兩人擺了擺手，「零，那我先回理事長家了，待會兒和芹生同學一起來吃飯吧。」
轉眼間，她已一路小跑消失在了兩人的視線中。
「錐生君和黑主同學的感情真好呢。」一夏望著優姬離開的方向，半眯著眼，「上次在博物館的時候也是，你們……一直在一起呢。」
「只是風紀委員的工作罷了。」錐生零沉默半晌，不冷不熱地回了一句，「還有，要交給我的東西是什麼？」
「呵呵。」一夏突然笑了起來，雙肩微微顫動，「當然是巧克力啊。」
說著，她打開書包，拿出一塊包裹著水藍色包裝紙的長方物體，不容置疑地塞到了錐生零手中。
「味道的話，我可是很有自信的。」雙手背在身後的少女，第一次露出了名為『羞澀』的神情，「就是不知道，錐生君是不是討厭甜食呢……？」
「為什麼給我？」手上的巧克力很輕，但在錐生零掂來卻有些沉重。從什麼時候開始，他已經不習慣接受別人的好意了呢？但是剛才，在一夏將包裝盒硬塞給他的時候，他卻沒有本能的拒絕。
「為什麼啊……這個很難解釋啊。」困惑漸漸爬上一夏的臉龐，她抿著唇，似乎正在思考如何表達自己的想法，「最近，大家都忙著製作巧克力吧，所以我就想，自己是不是也做做看比較好呢……」
「然後回過神來的時候，腦中就突然出現錐生君的臉了。」
褪去迷茫的臉龐，洋溢著溫柔卻讓人捉摸不透的笑容。非常有芹生一夏風格的笑容。
錐生零突然有一種錯覺，站在自己面前的女孩，似乎從未真實地出現過。如果用顏色來形容她的話，他所能想到的只有不染纖塵的純白。但是這樣的人，怎麼可能存在呢？
她乾淨得太過純粹。
純粹得太過可疑。
※
滴答。滴答。
起先只是細不可見的些許雨絲，眨眼間卻化作了淅淅瀝瀝綿延不斷的密雨。
或許是雨勢來得太過突然，直到發梢濕濕地貼在了額角，一夏才猛地反應過來。「啊，糟糕了，我沒有帶傘。」
「別發呆了。」說教的語氣，伴隨而來的卻是餘溫未散的男式制服。
「這個……？」一夏拉了拉蓋在自己頭頂的制服，突然不知道如何是好。大腦有一秒鐘的死機，下一刻她已被錐生零拉著在雨中奔跑起來。
「我們要去哪里？」從月之寮一路跑回日之寮的話，似乎太遠了點呢。
「先去理事長家避雨，就在附近。」言簡意賅的解釋，奔跑的速度絲毫未減。
「嗯。」輕不可聞的應答，一夏下意識地加快了步伐。不得不承認，錐生零扔衣服的水準真的有些差勁，而她尚未來得及調整已被他拖著跑去，因而此刻，大片衣擺正以極不規則的傾斜角度掛在她的面前。視線所及，一片黑暗。低頭，也只能看見地面上被他們踩碎的水花。一夏單手按著為自己擋雨的制服，不經意輕笑出聲。但她很快便節制地收斂，生怕被左前方的錐生零聽見。
兩人匆匆跑到屋簷下，錐生零飛快地鬆開了一夏的手腕，沒有絲毫猶豫。按響門鈴，很快便傳來了開門聲。
「啊，零變成落湯雞了。」拿著鍋鏟的優姬，自然而然地將視線轉移到錐生零身後那個臉完全被衣服蓋住的人身上，「這位是……」
「是我，黑主同學。」一夏冷靜地把制服從頭上掀開，有些不好意思地向優姬點了點頭。
「芹生同學……」不知為何，優姬突然有一種松了一口氣的感覺，「你們兩個沒事吧……都濕透了。」
「我沒事的。」一夏歪著頭，扯了扯自己仍然乾燥的長髮，「倒是錐生君比較慘……好像剛剛從河裏被撈上來呢。」
話音未落，一夏就被身旁的錐生零橫了一眼。
「我去洗澡。優姬，你借一套衣服給她吧。」
「沒問題。」優姬點頭，指了指二樓拐角處的房間，「芹生同學，那是我的房間，你挑自己喜歡的衣服就好，我去給你拿毛巾。」
「謝謝。」
事實上，一夏並沒有被怎麼淋濕，她只簡單地擦拭了幾下，換上了一條淡粉色的連衣裙。優姬在將毛巾交給她之後又回到廚房去了，因而當她換完衣服走出房間的時候，走廊和樓下的大廳裏都空無一人。
隔壁的房間，傳來斷斷續續的水聲。一夏正打算下樓，卻忽然聽見水聲中似乎傳來幾聲異樣的悶響。
確實……錐生君剛才進去洗澡了吧。
右手，下意識地搭在了門把手上。
「咚咚。」
「咚咚。」
「錐生君，你沒事吧？」
回答她的，只有水流嘩啦嘩啦的沖刷聲。
奇怪，太奇怪了。從剛才開始，就有一股莫名的恐懼感籠罩著她，一夏想，她知道發生了什麼，只是……她沒有勇氣再次面對。
嘴上說著什麼「不害怕」「不介意」的，用言語來表達，是再簡單不過的事。甚至於，產生了前所未有的「想要親近」的想法。但當現實來臨的時候，她卻發現自己不敢，不敢打開面前的這扇門。不敢面對那個人……血色的雙瞳。
「芹生一夏，你還真是沒用啊。」
「現在逃走的話，不就和以前一樣了麼。」
「為什麼想要否認呢……這樣的自己，是如此令人生厭。」
哢。
轉動的門把手，隨之而來的是升騰的白色霧氣。一夏小心翼翼地推開門，不由自主地眯起了眼。
「錐生君……？」
犀利的猩紅映入眼底。
背靠著牆的少年微微側過頭來。他仍然穿著剛才的衣服，右手緊緊拽著胸前的襯衣。瞳孔中閃過一絲迷茫，隨即變得清明。
「你……為什麼進來？」
淋浴房裏開到最大的水流，一陣一陣擊打著玻璃門板，幾乎要掩蓋住他斷續的話語，但一夏卻將每一個字聽得格外清晰。
「因為，我不想再逃走了。」她側身閃入門內，不著痕跡地關上門，不著痕跡地旋轉反鎖門扣。
「不要過來。」錐生零突然說道。他的聲音略顯沙啞，仿佛是在壓抑著即將破體而出對於血腥的渴望。
「對不起，只有這件事，我不能答應。」一夏眨了眨眼，一步一步走近他。彎腰，拾起掉落在地上的大浴巾，一氣呵成地將它包裹住了正欲側身閃避的少年。
骨節分明的手指，穿過銀色發絲。柔軟的觸感讓她感到一瞬間的不可思議。
「完全看不出來呢，錐生君的頭髮這麼軟。」
所以說，就算裝出兇神惡煞的模樣也是沒用的。只要稍稍對他有所瞭解，就可以輕而易舉地一眼識破被掩藏得蹩腳的溫柔。
「不好好洗個澡的話，會感冒的。」
自顧自地說著無關緊要的話，但她卻能切實地感受到，浴巾下少年的顫抖。粗重的呼吸聲，與雙肩越來越看的起伏。忍耐，從來不似想像般僅憑藉意志力便能達成。
「沒關係的，你做得到。」
第一次試圖碰觸他緊握成拳的手，鑽心的冰涼讓她不由一顫。
「不要拒絕我。」
是你喚醒了，我一直不願承認的自己。這是在遇見你的瞬間，就決定好了的。
「這個世界上，只有我才是你的夥伴。」
「因為我們是……」
※
時間，仿佛定格在了兩人交握的雙手中。
一夏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放開了錐生零的手，然後起身，關掉了嗡嗡作響的水龍頭。她也不知道從自己進入這間屋子後究竟過了多久。但顯然，錐生零已經逐漸平靜了下來，他的眼睛仍是紫水晶一般清澈的顏色，仿佛從來未曾被那刺目的鮮紅污染。
「已經平靜下來了麼？好厲害的自製力。」
在吸血鬼的本能爆發時，竟然只憑藉意志力便將其壓制，這並不是一般人可以輕易做到的事。或許，放縱自己，才是解決問題的最好辦法。
「錐生君，難道是因為不想傷害到我，才拼命克制的？」一夏蹲下身，無意間瞥到了洗手池下躺著的一個白色小盒。
「謝謝。」
輕輕握起小盒，握在掌心。一夏靜靜推退到門邊，將手背在了身後。
「錐生君，洗一下澡的話會舒服很多哦。」轉開反鎖著的門扣，「那麼我先下去了，黑主同學已經在等我們吃飯了吧。」
關門的聲音，輕不可聞。
錐生零愣了好一會兒，才撐起身，重新打開淋浴房的門。
水聲，薄霧，濕漉漉的瓷磚。
什麼都沒有改變，只是那個被少年遺忘了的白色小盒，被拿走了。
裝著血液碇劑的白色小盒。
☆、SIDE C
那個時候，我真的很幸福。
在你孤立無援，不知所措的時候。
有時候我會想，那些我所背負的可恥的罪，為何在會遇到你的瞬間就變得雲淡風輕，不再化身無止盡糾纏的夢魔，死死纏繞著我。
但我非但沒有因此變得輕鬆，反而更加痛苦。
離你越近，那份痛苦越加明晰。
因為你並非如我想像的那般……站在只有我的地方。
你被所有的人愛著。
而我卻還是我自己。
第六回 Smiling Mask （下）
一夏很愉快的，和優姬還有零一起吃了晚飯。理事長似乎有事外出了，因此三個人邊吃邊聊，直到把滿滿的餐盤清空，已經是兩個小時後的事了。一夏自告奮勇地做了飯後甜點，優姬吃得連連誇讚，就連一直都沒有發言的零也在最短的時間內吃了個乾乾淨淨。
話題，不自覺就轉到了即將到來的暑假。
「芹生同學，打算什麼時候回家？」期末考試後，學生們都陸陸續續開始整理行裝，如果不是萬眾期待的聖巧克力節，大部分人或許已經乘上了返鄉的客車。
「這個……」一夏的眼神閃了閃，「黑主同學，我聽說……宿舍那裏可以申請暑期留校的吧。」
「誒？芹生同學要留校？」
「嗯。」
「為什麼？」如果不是什麼特殊的原因，極少有人會選擇在暑期留校。
「因為……我已經沒有可以回去的家了。」一夏平靜地說。在接收到了優姬不可思議的眼神後，匆匆抬起頭，擺了擺手，「啊，黑主同學不要誤會。其實……我現在正在離家出走中。」
身旁停滯的空氣，似乎再度流動了起來。
一夏側過頭，略帶抱歉地向又再恢復到撲克臉的錐生零笑了笑，「對不起，剛才的話嚇到你們了吧。」
錐生零別過臉，狀似不經意地問，「離家出走，原因？」
一夏的笑容僵了僵，隨即歪著頭，故作神秘地說道，「秘?密！」
聲音的頻率是如同惡作劇得逞後那般俏皮的節奏，一下子擊碎了三人間稍顯沉重的氛圍。
能夠用如此輕鬆的語調說出來的話，那麼一定沒關係的。優姬稍稍放了心，突然靈光一閃，「那麼，芹生同學要不要住在我們家裏呢？」
「誒？」
「一個人過暑假的話絕對會寂寞的吧。理事長很好說話的，這段時間，芹生同學就住在這裏吧！」
「可以嗎……」一夏緩緩開口，轉而詢問一旁的錐生零。
可惜後者既沒有表示同意，也沒有表示反對，只是冷冷地站了起來，用眼角的餘光瞥向先前用來盛放甜品的空空如也盤子，半晌才對優姬說道，「你確定，現在客房裏還能住人？」
堆滿了名為『雜物』實為不明物體的傳說中的客房，錐生零幾次路過就曾聽見門後無法用人類的常識辨別的奇怪聲響。理事長和優姬都是不拘小節的人，因此除了自己的臥房和經常使用的書房外，這間宅子裏其他的房間，絕大部分情況下都處於『使用不能』的狀況下。
想到這兒，他的臉色漸漸呈現出青灰，然後有些無奈地看著一夏，「你，擅長打掃房間嗎？」
那樣的口氣，好像在命令新來的鐘點女僕。
一夏卻全然不介意，重重地點了點頭，高舉起手，「非常擅長！」
※
暑假第一天，一夏就睡到了日上三竿。或許是前一天晚上整理房間到太晚的關係，抑或是因為見到了那個人。
玖蘭樞。
暑假，無論對日間部或是夜間部來說都是同樣的。放假前的最後一天，來向優姬告別的玖蘭樞，毫無預兆地出現在了聽到門鈴聲後匆匆跑去開門的一夏面前。
如極寒之夜一般的眼神。僅僅是那掠過的輕淺目光，卻足以讓她筆直地站在原地，無法動彈。直到路過玄關的錐生零替她關上了門，並拍了拍了她的肩，一夏才發現讓自己的血液在瞬間凝結的那個男人早已視若無睹地繞過自己，柔聲與屋內的女孩說著什麼。
「這位是……優姬的朋友？」玖蘭樞微笑著，目光始終落在褐發女孩的身上。
「嗯。隔壁班的芹生同學。」優姬愉快地回答，「樞學長，芹生同學的料理非常好吃哦，下次有機會的話，請你一定要來試試。」
一夏站在距離玖蘭樞最遠的牆邊，深深向他鞠躬，「玖蘭學長，你好。我是芹生一夏。」
「芹生同學，為什麼不回家呢？」玖蘭樞問，意味深長地看向一夏。
「因為，一些事的關係。」一夏小聲回答，始終彎著腰，不曾抬起頭來。
「這麼長的假期……還是回家比較好。」冷漠的嗓音，卻給人一種春風拂面的感知，「留在這裏的話，會不習慣的吧。」
一夏頓了頓，交握在身前的雙手因為緊張微微顫抖，「勞您費心了。」
玖蘭樞不再說什麼，轉身向優姬囑咐了幾句便準備離開。走到門口的時候，又再回過頭來。視線，從一夏移向優姬，最終停在了錐生零的身上，「錐生君，你知道我什麼放過了你嗎？要好好保護她哦，我最珍視的女孩。」
※
待一夏漸漸從睡夢中轉醒，優姬已經在樓下敲著鍋底宣告午飯的完成。她飛快地洗漱，將因整夜翻滾而亂糟糟的長髮仔仔細細地梳理好，神采奕奕地走下樓去。
「早上好，黑主同學。還有錐生君。」
坐在桌邊的錐生零冷冷地板著臉，「已經過了說『早上好』的時間了。」
「啊，對不起。」一夏拉聳著腦袋，「作為補償，今天的晚飯就交給我吧！」
「太好了！」優姬興奮地笑了起來，轉而拿著鍋鏟敲了敲錐生零手邊的桌子，「但是零也沒資格說別人吧，明明才起來沒多久。」
「誒？」一夏微愣。
「芹生同學不知道吧，零雖然一直醒得很早，但是有著很罕見而且難纏的賴床癖啊。」
「啰嗦。」錐生零的臉，似乎板得更為……凜冽。
「原來如此。」一夏順勢作『恍然大悟』狀，「差一點就被你騙了。看不出來，錐生君也很會裝嘛……」
說話間，她已走到了錐生零身邊的位置，不容拒絕地坐下，拿起叉子叉走了他剛剛放進盤子裏的培根肉卷。「這個，就作為我剛才白被你訓的精神損失費吧。」
「太便宜他了。」優姬抱怨，「芹生同學，真是太好說話了。」
「優姬！」錐生零皺眉。
「我說零，不如待會兒陪我們一起去逛街吧。」無視錐生零的抗議，優姬提議，「芹生同學覺得怎麼樣，放假當然要去鎮上大出血對不對？」
一夏點頭，「說得也對。但是……讓錐生君跟著我們的話似乎有點……」
「提東西啦提東西。」優姬猛地打斷她，「零在這方面，還是很有用的！」
於是，午飯過後，三個人……不，應該說鬥志滿滿的優姬公主和一夏公主，帶著她們的專屬奴隸錐生零同學，踏上了漫漫血拼之路。
「這件好……這件也好呢……」
「啊，大墨鏡，好酷。但是戴起來的話，好像整張臉都沒有了……」
「這個……難道是兔女郎裝？芹生同學，真是……太適合你了！」
「下一件下一件……啊，零，你不要突然進來啊……&%¥*@！#&*%……」
「……」
「…………」
「………………………………」
三個小時後，變裝變到氣喘吁吁的優姬，懷著無論什麼都應該嘗試一下的心情的好奇寶寶一夏，以及提著大包小包即使占盡身高優勢卻依舊在人群中看不到臉的錐生零同學，終於決定在街心公園的長凳處稍事休息。
「啊……滿足滿足。」優姬一臉幸福地回憶著今天的成果，笑容不由浮上嘴角。
「我也是。」一夏坐在她身邊，轉了轉有些酸疼的脖子。
「哼。」終於放下了小山一般的購物袋的錐生零，雙手抱胸站在長凳邊，一個人獨自生著悶氣。
「呐，零。」優姬突然出聲，指了指不遠處樹下的移動販賣車，「冰激淩，我要巧克力口味的。」
錐生零頓了頓，一言不發地向販賣車走去。
「錐生君……」一夏眨了眨眼，笑道，「怎麼說呢，還真是任勞任怨啊……」
優姬點頭，「別看零這樣，其實是非常溫柔的。」
「我知道。」一直都知道。
正因為你是這樣的人，所以從那個時候開始，我就從來沒有忘記過你。
順著食道流淌入心澗的番茄湯，是你給予我最初的溫暖。
即使經年之後，你早就已經忘記了我，但我依舊感激，上天所賜的重逢之日的到來。如果我們不是以這樣的方式重逢，那就更好了。
我就能夠簡簡單單地告訴你，一直思念著你的心情。
※
冰激淩甜甜的香味，讓一夏有一瞬間的呆楞。她抬頭，看了看站在自己身前的銀髮少年，又垂眸看了看唇邊正因為天氣的炎熱而趨向融化的冰激淩蛋筒，思維似乎也被暑氣蒸發得一點不剩了。
「這個……是給我的？」
「當然。」回答的是一旁笑眯眯地舔著手中冰激淩的優姬。
「謝謝。」猶豫地接過，小小地舔了一口，「錐生君知道我喜歡香草的？」
「不知道。」錐生零靠在一旁的樹蔭下，臉上赫然寫著『順手買的，你愛吃不吃』。
一夏突然覺得很有趣，故意歪著頭道，「其實，我喜歡草莓味的。」
樹蔭打在他的臉上，晃動著看不見神情。但是一夏猜，此刻錐生零的臉上一定寫上了『不吃就扔掉』的大字，說不定額角還有十字路口。
忽然就松了口氣。
仿佛已經在夢境中練習過千萬遍，說出口的話語再自然不過。
「我喜歡哦。最喜歡了。」
無論是你，還是……
「香草的。」
之後的假期，一夏過得很充實。她包攬了大部分的家務，做得津津有味樂在其中。偶爾會和理事長一起在園子裏種花，和優姬一起看電視裏的肥皂劇，有空的時候也參與到叫錐生零起床的大業中來，然後在他怨恨的眼神中和優姬一樣，吐著舌頭唯恐天下不亂。
平靜得如童話一般的生活。
幾乎就要讓她忘記了，自己是這個家裏多出來的那一個。
幾乎就要忘記了……屬於她的時間始終以觸目驚心的速度在流動，從未因為幸福而停止。
正如她緊鎖在抽屜中的白色小盒，一點一點地變空，最後變得只剩外殼。
暑假快結束的時候，優姬拉著一夏再次到鎮上采買，當然，也不會忘了她們忠實的搬運工同學。原本只是再尋常不過的一天，那份安詳卻被傍晚時突然出現的LEVEL E的氣息硬生生地打破。
三人匆匆趕到的時候，偏僻的小巷中已躺著兩具猙獰不堪的屍體。而睜著血紅雙眼貪婪地望著他們的，是面目全非的怪物。似人，非人。
優姬拔出狩獵女神的同時，血薔薇的槍聲刺破長空。
「你退下。」錐生零側身，擋在一夏面前。他毫不留情地扣動扳機，無奈對方的速度之快，連他們都無法準確地辨別位置。
「啊……」哽在喉頭的呼救聲尚未發出，一夏已被扯出幾米，摁倒在了地上。
散發著腐爛氣味的怪物，張開嘴，似乎在說著什麼，聲音尖銳刺耳。然後，向著一夏白皙的脖頸傾身撲下……
「芹生同學……」
優姬的驚呼，伴著冰柱碎裂的響聲。前一刻，尚且活動自如的怪物，頃刻間便成為了滿地冰渣。
「還真是沒用啊，風紀委員。」站在小巷入口的金髮少年，頗為不屑地瞥了一眼驚魂未定的優姬和錐生零。
「藍堂學長，架院學長。為什麼會在這裏？」夜間部的學長們，明明應該還在度假中的。
「我們不出現的話，你們可就麻煩了。」藍堂冷哼，皺眉看著牆邊正努力撐坐起來的一夏。
「啊，芹生同學。」優姬猛地回過神，飛快地跑到一夏身邊，「你沒事吧……啊，手臂流了好多血，要趕快包紮才行。」
「沒關係的。」始終一言不發的架院曉突然說道，「放在那裏不管也沒關係的。」
「即使是最低等的存在，這點治癒能力還是有的。」
不明所以的話，卻讓一夏止不住地顫抖起來。她慢慢抬起手，將優姬的手從自己的臂上移開。
「學長們，是特地趕來『處理』我的嗎？」冷漠的語氣，仿佛在說著與自己毫不相干的事。
「你倒是很清楚。」一夏的冷靜，反而讓藍堂有些煩躁。
「之前一條學長就說過了，會『暫時』放過我。這樣的『暫時』，還真短呢。」
架院沉默，掌中瞬間燃起火焰，「隱藏得可真好呢，芹生一夏。如果你不搞出那一連串亂七八糟的事來，我們大概也不會注意到你的存在。」
「不過這也是沒辦法的事。畢竟從現在看來，墮落到LEVEL E也只是時間問題罷了……」
十二點的鐘聲，準時敲響。
轟然倒塌的，是她全部的夢境。
☆、SIDE D
這個世界上最討厭的人，就是自己。
明明什麼都做不到，只能如螻蟻一般苟且偷生，卻不願承認這種現實的自己。
明明早就猜到了結局，卻還天真地想要開始那段虛假幸福的自己。
明明討厭你討厭得不得了，卻還要裝出一副偽善者嘴臉的自己。
第七回 Memoriless (上)
當死亡近在咫尺，你還能坦然自若嗎？
一夏以為自己能夠做到的，就好像她一直以為很多事只要不去想，就可以當它從來沒有發生過。但她的「以為」，脆弱得不堪一擊。
冰涼的淚水淌過臉龐，順著頸部一直流進領口。她並不覺得眼睛酸澀，只是無法停止地流淚。仿佛是身體中埋藏的污穢，只能憑藉這樣的方式宣洩而出。
自己是怕死的，怕得不得了。
一想到自己也會如同剛才發狂的LEVEL E一般在頃刻間化為粉塵，最終連灰都不剩下，她就怕得止不住地顫抖。冷靜，漠然，那些粉飾的堅強，連同被斬斷的希望一起，在貴族的力量面前潰不成堤。
「十字架。」絲毫沒有溫度的觸感，讓一夏猛地向後縮了縮。藍堂的指尖停留在她頸間的肌膚，然後在瞬間扯斷了自始至終靜靜躺在那裏的十字項鏈，「你就是用這個來迷惑我們的吧。信仰基督的LEVEL D，把我們當傻瓜麼。」
「但是學長們也確實相信了，不是嗎？」一夏突然笑了，笑容中竟有幾分不同於往日的陰沉。
「英，不要和她廢話了。」架院曉沉聲，右手燃起火焰，「原本我們是打算等你自己靜靜墮落了再來收拾，但你在黑主學院惹的麻煩太大了，讓我們不得不提前動手。」
說著，架院抬手，似乎打算向一夏揮去。
「等等。」優姬突然出聲。她的臉上仍帶著迷惑，卻義無反顧地擋在一夏面前，「架院學長，請問你說的『麻煩』是指什麼？芹生同學，做了什麼？」
「直接問她本人不是更好？」
優姬回頭，推了推垂著頭的一夏，「芹生同學……」
「是我做的。」一夏抬頭，神色冷酷。她的眼中依舊流著淚，卻看不到一點悲傷。「是我做的哦，黑主同學。日間部女生貧血暈倒的事，其他人都可以不知道，但你們不是最清楚了嗎？是被吸了血的關係。」
「算起來，有六七個了吧。都是我做的。」
「那個時候還不知道錐生君也是吸血鬼，後來就想要不要嫁禍給他呢。可惜我還沒有行動，這件事就被壓下來了。」
「怎麼了，黑主同學？一臉難以置信的模樣。我早就說過了吧，這個世界上沒有溫柔的吸血鬼，原本是人類的吸血鬼是最不該存在的東西。根本沒有必要去同情他們啊，因為只有他們才是最扭曲的怪物，不是人類，也不是吸血鬼，什麼都不是。就像我一樣。」
嘴角的弧度微微變大。優姬從來沒有見過一夏這樣笑，應該說她從未想過笑容的溫度竟能與冰冷的淚水如此契合。一夏是幸福的，她的笑容這樣說道。但她怎麼可能幸福呢，明明有流不幹的淚啊。
「可以了哦，黑主同學。殺掉我也沒關係的，本來就是理所當然的事。還有錐生君也是。開槍的時候可不能猶豫呢。」
比起被貴族當作垃圾一樣的處理掉，或許由你動手才是我真正的願望。
優姬沒有動。錐生零也沒有。握槍的力道一點一點在加大，但他始終不曾舉起槍來。不是不忍，而是不能。或許在他的心中，從來沒有想過有一天，自己會將槍口對準那個叫芹生一夏的女孩，然後扣動扳機。
仿佛是本能一般，關於她的一切不斷在腦中重放。眼前掠過的，交錯重疊的畫面，她的每一個表情，每一個小動作，說的每一句話。在此刻最不該想起的所有，在與意志的抗衡中，遙遙領先。好像是中了無法解除的魔咒，他竟然依舊認為，她是美好得纖塵不染的女孩子，即使她親口說出那些殘忍的話語。
短暫的沉默被騰空而起的火焰劃破。隨之響起的，是果斷而犀利的槍聲。
直到銀質子彈在牆壁上鑽出一個淺淺的凹痕，進而落在地面上發出「叮」的響聲，錐生零才猛地回過神來。舉著槍的手臂有些僵硬，但他仍面不改色地走到一夏面前，「等到她無法再控制自己的時候，我會殺掉她。所以，還用不著學長們操心。」
「錐生零，你似乎沒有立場對我們說這樣的話。」架院皺眉，對於先前銀彈的威脅仍心有餘悸，「如果她再鬧事，感到麻煩的會是你們吧。」
「所以我說了到時候自然會了結她。」
「哼，真是可笑。」藍堂不屑地回道，「你以什麼樣的身份保證？吸血鬼獵人？還是說……只是對同類的庇護。」
同類。
一夏冷冷地笑了笑。說得也是，像自己這樣的，從來都是被夜之貴族們所不齒的異類，他們是管理者，她是被管理者，生與死都由不得自己選擇，最卑微最低下的族類，就算跪下懇求大概也不能博得他們的一絲同情。
「錐生零，如果你執意要維護她，就自己去向樞大人解釋吧。」似乎是不願再繼續浪費時間，藍堂甩下話，意味不明地看了看在場的三人，與架院一同離開了。
優姬舒了口氣，欲言又止。
「芹生同學，我們……」
「為什麼要這樣做呢？」怨責的語氣在空氣中顯得有些縹緲，一夏單手撐地，站起身來。她走得很穩，幾步後又蹲下，撿起了掉落在牆角的銀彈，緊緊握在掌心，「直接殺掉我的話，不是更容易嗎？」
錐生零不語，只是走到一夏身後，抓住她的胳膊，想要將她拉起來。卻在下一刻，被冷淡地揮開。
「真是糟透了，被你救了呢。」
早就決定好，不會讓你看到自己的醜態。沒想到最後，卻要靠你才能苟延殘喘。這大概就是她應得的懲罰。
「如果可以，真的不想欠你人情的。」
撇清與你之間的任何關係，然後就能毫不在意地宣告，喜歡你是自己的事，與你無關。
「錐生君，還真是討厭啊。」
討厭因為同情而溫柔對待我的你，討厭為了不值得的我而逞強的你，討厭在理事長家一臉平靜與幸福的你。最討厭的，是沒有我的存在你卻依舊被所有人愛著這樣的事實。
「呐，呐……」
你知道嗎？被那個吸血鬼咬的時候，我以為自己會死。那個時候，最先想到的就是你的臉。拉著我的手，說著「以後也會變得像爸爸媽媽一樣強大，所以沒關係」的你，說著「你和一縷，都由我來保護」的你，說著「什麼時候一定會再見面的吧」並擁抱我的你。
「你知道嗎……」
當我睜開眼的那一刻意識到自己還活著的時候，突然感到前所未有的慶倖。但那之後身體就漸漸變得奇怪，常常感到頭暈，眼前一片花白，走路的時候腳步虛浮，口乾舌燥，一杯一杯的喝水卻根本緩解不了半分乾渴。看過醫生，也說沒有任何異常。但我知道自己一定是有哪里不對勁，這種不祥感終成為糾纏不休的夢魘，直到有一天我在庭院裏吸幹了保養花草的女僕，看著幾分鐘前尚且健康熱情的人在自己的手中變成一具屍體。
「我很害怕啊……」
害怕繼承了吸血鬼獵人血統的你，總有一天會無情地將我抹殺。害怕再次見到你的時候，映照在你眼中的自己，是面目猙獰的可怖模樣，散發著腐爛的將死之味。也害怕自己活不到，與你相逢的那一天。
所以當我知道你也遭遇到如自己一般的不幸時，除卻訝異，更多的竟是喜悅。我們是被世界拋棄的人，只有彼此才是最值得信任的盟友。我終於不再是孤單一人，因為即使要下地獄，那裏也會有你的存在。果然這樣的我，是不可饒恕的吧。
呐，零。我不想死。
「不想死……」
這樣沒用的我，是否已經失去了喜歡你的資格？
※
狂風擊打著窗戶玻璃，屋外風雪飄搖。如同撕心裂肺的怒吼，在壁爐的火光中，忽而升騰忽而緩和。
面對面躺著的兩人，交握的雙手在被褥下十指相扣。他們蓋得很嚴實，也沒有翻來覆去的跡象，枕頭上的銀色，淡淡地散發出清冷卻柔和的光芒。
「零，今天風好大。爸爸和媽媽還沒有回來嗎？」
「別擔心，馬上就會回來了。一縷，再睡一會兒吧。」叫做的『零』的少年輕聲說道，伸出一只手，摸了摸另一個與他長得一模一樣的少年的頭，「冷嗎？再靠過來一點。」
「嗯。」一縷合上眼，又再向前靠了靠。
瑣碎的開門聲傳來，房門隨即被貫入的強風震得接連作響。說話聲斷斷續續地傳來，先是父親，然後是母親，錐生零皺了皺眉，張開雙手環抱一縷。
「零，睡了嗎？」母親的聲音從門縫中傳來。
「不，還沒有。」錐生零眨了眨眼，示意一縷躺著別動，自己從被窩裏鑽了出來。
「來幫一下忙好嗎？」母親略帶抱歉地說，她的聲音中透著顯而易見的疲憊。
「嗯。」小心翼翼地爬下床，錐生零穿起外套走出房間，「一縷，晚安。」
客廳的沙發上，坐著一個嬌小的女孩。她的頭髮剛到遮住脖子的長度，卻烏黑烏黑。圓圓的臉蛋白裏透紅，睫毛撲閃撲閃，像個可愛的洋娃娃。
「零，這個孩子和家人走散了，我們趕到的時候她差點被LEVEL E攻擊。今天就先讓她住在這裏，明天再送回家。」母親拍了拍他的肩，又再拿起桌上的長劍，「你先陪陪她。剛才回來的路上我們又感覺到了吸血鬼的氣息，現在就要趕過去。」說著，她向丈夫點了點頭，兩人默契地向門口走去，又在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
早就習以為常的錐生零抿了抿唇，極其自然地坐到女孩身邊。她穿著毛茸茸的白色外套，活像一只肥嘟嘟的小兔子。但他仍能清楚地感覺到，外衣下她從未停止的顫抖。
「沒關係的，已經沒事了。」盡可能地放柔聲音，錐生零有些忐忑地將手放在了女孩的肩上。
女孩的顫抖戛然而止。她慢慢抬起頭，轉過臉來看他。濃密的睫毛上，依舊掛著晶瑩的淚珠，一眨眼，落在了淚痕未幹的臉頰上。
「你是……誰？」
「錐生零。九歲。」零掏出手帕，遞給女孩，「你呢？」
「……夏。」女孩皺了皺眉，半天也只憋出幾個含糊不清的音節。
似乎，並不太擅長說話的樣子。錐生零暗想，又再問道，「年齡呢？」
自稱『夏』的女孩頓了頓，然後慢慢攤開右手手掌，又再伸出了左手的三根手指，舉到錐生零的面前。
「八歲？」
重重地點頭。
「那麼，請多指教，夏。」話音未落，女孩的手已落到自己的頭上。像是對待寵物一般，反復揉著自己的頭髮。
「零。好軟。好聽。」或許是剛剛哭過的關係，女孩的嗓音仍有些沙啞，卻透著一股悠揚與甜美。
錐生零愣了愣，才反應過來她大概是想說自己的名字很好聽，頭髮很柔軟。
「謝謝。你也是。」說著，錐生零抬手，摸了摸女孩如絲質一般的黑髮。
兩個人保持著詭異的姿勢，不約而同笑了起來。
「咕咕……」突如其來的響聲。女孩愣了愣，低頭看著自己的肚子。
「餓了嗎？我去找點東西給你吃。」
廚房裏響起燒水的聲音與鍋蓋的碰撞，夏靜靜地坐在沙發上歪著頭若有所思。直到一碗熱騰騰的蔬菜湯擺在她的面前，她才被那升騰而起的蒸氣迷花了眼。
「紅。」伸手，指著碗中躺著的半個大番茄。
「抱歉，似乎沒剩下什麼材料了呢。就拿這個充數了。」
端起碗，舀起半勺放進口中，皺眉。
「不喜歡嗎？」
喜歡，但是……
「燙。」
突然就松了一口氣。錐生零苦笑，覺得自己似乎是緊張過了頭。他拿過女孩手上的碗，盛起湯，吹了幾次，又送到她的唇邊，「喝吧。」
女孩猶豫了一下，湊上前去。
一個喂，一個喝。直到碗底朝天。其間，零也曾想過，自己是不是太習慣性地照顧別人了呢，就好像對一縷那樣，或許對方並不喜歡自己這麼做。但女孩自始至終都笑眯眯的樣子，又讓他放心不少。
「零。」
「怎麼了？」
搖頭，沒有回答。女孩只是笑，笑著看著自己手中的碗，笑著看著自己的手，笑意融融的眼中映照出自己淡紫色的雙瞳。
第二天，爸爸媽媽就把夏送走了。他站在門邊，向她道別。夏看到一縷的時候，眼神驚訝又欣喜，零當然知道他們相似得連父母都感到詫異，所以對她的反應感到很滿意，竊笑了很久。
「一定還會見面的。」他說。
只是那時的他無法預見未來。無法預見一年後的她，被無故捲入獵人協會與元老院的某次激鬥中，成為了一名純血種的食物。無法預見四年後的他，因為緋櫻閑的復仇失去雙親，失去自己的半身，也失去了作為人類的自己。
無法預見八年後，他們重逢的時刻，他已不是他，她亦不是她。
☆、SIDE D
仿佛做了一場夢。紀念我們如此短暫的相逢。
有時候也會想，如果沒有遇見你，我是不是會在命運的交叉路口走向一個完全不同的方向。如果早一些遇見你，我是不是還會像現在這樣喜歡你。如果晚一些遇見你，我是不是就根本不會離開你。
這樣想的時候，突然覺得自己很幸運。
你留給我的回憶足夠讓我牢牢地記住你，記住關於你的一點一滴，然後在時間的長河中沉澱得越發深刻。
或早或晚，或多或少，也許就會錯過了你。
第八回 Memoriless （下）
假期的最後幾天，一夏仍舊住在理事長家。誰都沒有提起幾天前的事，優姬沒有，零也沒有，就連理事長也只是在最初把一夏叫到書房裏談了幾句，之後便將她當作普通的學生那樣對待，沒有任何異常。
餐桌上的打鬧，甜點的爭奪。錐生零那不為人知的賴床癖，理事長愛裝可憐的惡趣味。如同暑假裏的每一天，燥熱卻平靜的暑期不曾因為藍堂和架院的出現改變分毫。
一夏比之前更為開朗，她會纏著優姬一起看重播了數遍的肥皂劇，抱著紙巾，在男女主角分離之時哭得天昏地暗，也會在閑來無事的時候挑戰錐生零的忍耐極限，後者大概算是個開不起玩笑的人吧，一夏卻樂於在老虎嘴上拔毛。
但這也只是表像罷了。
錐生零從夢中驚醒的時候，時針恰好指向兩點。他埋著頭，深呼吸了幾次，才漸漸平覆狂亂的心跳。
那個女人。夢中反反復複出現的，那個女人的身影。仿佛是在不停地向他證明，即使他變得再強，也無法逃出她的掌心。
有多久沒有夢到她了？
他只知道，在知曉了芹生一夏的秘密後，她又再成為了他夜夜的夢魘，就像是一種預示與警告。
緋櫻閑。
這個奪走了他一切的女人，在夢境中笑著告訴他，她要回來了。
又再躺下片刻，嗓子突然有些幹，錐生零起身，打算去廚房倒杯水喝。剛踏上樓梯，便聽到樓下傳來一聲一聲「叮叮」的輕響。清脆的，有規律的敲擊聲，如同悠揚的夜曲，穿過空曠的大廳滲入他的耳膜。就像是受到了蠱惑，腳步不由自主地向著發出聲音的地方而去。
穿著白色睡衣的女孩蹲在廚房一角，她背對著門口，長長的黑髮鋪散開來，落在廚房嫩粉色的瓷磚上，彎成巧妙的弧度。
低著頭，她的手中拿著一根細長的筷子，專心致志地敲擊著面前花花綠綠的玻璃杯。她似乎並沒有注意到身後有人，只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裏，一直敲一直敲，直到節奏有些淩亂，淩亂中透著不知所措，然後戛然而止。
錐生零側靠在門框邊，沒來由地停滯不前。喉嚨的微疼在脆生生的敲擊聲中漸漸平復，卻讓他的心慢慢收緊。仿佛被一雙手捏緊了心臟，險些就要忘記呼吸。突然覺得自己被困在了死時間裏，任何行動都被輕而易舉地否決，只能停留在原地。
女孩的背影像在訴說著什麼，但那個故事無人知曉。她始終蹲在角落裏，雙手抱膝，呼吸輕輕淺淺，似乎不想吵到任何人。一直過了很久，錐生零幾乎要以為她已經睡著的時候，她卻突然迷迷糊糊轉過身來。
半閉著的雙眸驀地睜大，像是受到了驚嚇。但她隨即扯了扯嘴角，向他柔柔一笑，「是你啊。」
是你啊。
不是平常所稱呼的「錐生君」，也不是生氣時連名帶姓地一起叫。
她只說了「是你啊」，就像在叫喚一個老熟人，一個即使閉起眼也能憑呼吸辨認的早已刻入靈魂深處的人。
仿佛站在了記憶的最初，那蒼茫一片的地方，彼方唯一的光芒與腦海中再熟悉不過的身影重疊。
呼之欲出的，是什麼。
錐生零直起身，卻仍站在原地沒有動。
他已無法去品味，一夏眼中細碎的意味不明的星星點點。
「怎麼了？」察覺到他的異樣，一夏小聲問。她的嗓音在靜默的空氣中飄散，顯得格外清澈，甚至有些寒冷。
「沒什麼。」錐生零搖頭，「我口渴，來倒杯水。」
「哦。」突然想起了什麼，一夏笑出聲來，「對不起啊。」
她指了指滿地被自己排列得雜亂無章的玻璃杯，有些調皮又無辜地眨了眨眼睛。
正想彎腰收拾，卻被一雙手搶了先。錐生零不緊不慢地將一個一個杯子撿起，疊在一塊兒，穩穩當當地托在手中，又整整齊齊地擺放進櫥櫃。
回頭，只見一夏站在自己的身後，手上拿著自己常用的馬克杯，盛滿水。
「給。」
「謝謝。」
飲水聲交錯著心跳，將兩個人的不安都沉澱下來。
錐生零放下杯子，發現一夏仍一動不動地注視著自己，「怎麼了？」
他難得沒有板著臉，而是有一絲不解與擔憂。一夏怔了怔，有什麼話似乎正要脫口而出。
突然就很想問。
埋藏在心裏很久很久的問題。
害怕問出來就不會被原諒，所以一直一直忍耐著，就要到極限。
但是此刻，他的神情是那樣溫柔，在這個靜謐的夜晚，仿佛在暗示著她，什麼都是可以問出口的。
「錐生君有想過嗎，即使變成了吸血鬼，或許也還能得到幸福。」
唇瓣的開口，自然得連她自己都不敢相信。但卻沒有勇氣聽他的答案。
匆匆說了一句「我先睡了」，一夏發瘋似地從錐生零面前沖過，飛快跑上樓梯，躲進自己的房間裏，蒙上被子，緊緊閉起雙眼，佯裝一切都不曾發生。
從心底為自己感到羞恥。
醜陋的，以血為食的自己，是不該存在於這個世界上的怪物。
傷害了同學，朋友，許許多多無辜的人。
卑微地生存在夜之貴族的監視下，隨時都可能化為灰燼。
明明就想過「還是死掉比較好」，也歇斯底里地想要否認自己不再是人類的事實。
明明就……破爛得一無是處了。
但是這樣的自己，卻還是想要得到幸福。
這個世界上，最不切實際的東西。
要用最昂貴的代價來交換，是身為罪人的自己根本支付不起的代價。
卻還是固執地想要，即使那樣的奢侈會讓自己遍體鱗傷。
※
漫長的假期過後，大家似乎都有些懶散。新學期的第一天，一夏早早地起床，卻花了很長很長時間打理自己，原本柔順的長髮有些乾枯，末梢的分叉陡然增多。臉色也不如之前紅潤，蒼白間是從未有過的黯淡。
一夏垂眸，緊緊捏著手中的水杯，修長的指尖泛著一起青色，圓潤的指甲也灰灰白白失了血色。輕輕落入水中的圓形顆粒，倏地就將純淨的水染成了鮮紅。
她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的身體狀況。
儘管從理事長那裏拿到了足夠的血液錠劑，卻無法阻止自己一點一點失去自製力的事實。
對於血液錠劑的依賴越來越強，讓她止不住地害怕。如果有一天，再也無法壓抑嗜血的欲望，那麼自己……會變成怎樣可怖的模樣？
其實早就到極限了。
拍了拍臉頰，微笑著拿起粉底和腮紅，一點一點往臉上抹，轉眼間又是平常神采奕奕的模樣。挑了一根淡金色的發帶，將長髮紮成一束，靈巧地打上蝴蝶結。
一夏看著鏡中的自己，滿意地點頭，拿起書包，關上了房門。
「優姬，早上好！」寬闊的廊下，學生們三三倆倆地聚在一起閒談。一夏一眼就看到了那個褐發的身影，輕快地拍了拍她的肩。
「芹生同學，早上好。」優姬的眼睛很亮，笑起來的時候似乎會說話。
「風紀委員，怎麼一大早就很忙的樣子？」
「也不是啦，今天夜間部有轉學生來，理事長讓我去一下他辦公室。」優姬頓了頓，避開了一夏的目光，「你也知道……夜間部是……」
一夏仍笑意融融，「知道知道，其實你不必介意我的，我沒關係的。」
「芹生同學……」
「我先回教室了。」打斷優姬的話，一夏匆匆揮了揮手，轉身一陣小跑離去。
厭惡與反感，也只是一瞬間的事。
夜間部什麼的，其實跟她一點關係也沒有。即使現在提起來，也只是想要低頭避過而已。就好像什麼都沒有發生，裝作自己還是原來的自己。
「一夏，早上好！」剛踏進教室，川上景就撲了過來。
「早上好，川上同學。」放下書包，一夏沒有立即扒開賴在她肩上的魔爪，「好久不見了。」
「是啊是啊，一夏我好想你。」川上景眨了眨眼，楚楚可憐地說道，「暑假你跑到哪里去了啊，我打了好幾次手機給你都沒有人接呢，一夏你是不是跟哪個壞男人跑了？」
「說什麼呢。」一夏苦笑，作出一副快要暈倒的樣子。
川上景突然賊賊地笑了笑，「嘿嘿，一夏，我聽說你暑假留校了吧……」
「是啊。」一眼就看穿了她的小心思，一夏故意板起臉說，「我知道你想說什麼，不過完全不是你想的那回事。」
「哼。」川上景不服地挑眉，「你說我想的是哪?回?事？」
「你自己清楚。」她才不回上當呢。
眼見一夏口風愈緊，川上忍不住使出了撒嬌大招，「好嘛好嘛，一夏你就行行好，滿足一下我的好奇心啦。」
「才不要。」一夏睜大眼，示威似的做了個大大的鬼臉。
「一夏……」川上景咬牙，「一個暑假不見，你壞了不少嘛……」
語畢，又作望天狀，「神啊，快快把我清純溫柔的一夏還來！！！」
「喂喂，別一副絕望得要死要活的模樣啊。」一夏無可奈何地搖頭，不慎又對上川上景閃滿淚花的雙眸，「好了啦，就稍稍滿足一下你的八卦少女心。」
「嗯嗯，一夏你最好了！！！」激動的熊抱。
「錐生君啊……」若有所思狀。
「嗯嗯。」
「誒？錐生君，有事嗎？」
川上景皺眉，「喂，一夏，不要妄圖岔開話題！」
抬手拍了拍川上的肩，一夏輕輕把她從自己的身上拉開，歪著頭不明所以地望著眼前的人，「錐生君？」
「騙人！」川上景僵了僵，飛速轉身，只見自己最畏懼人群排行榜的第一名此刻正冷著一張臉俯視著自己……身邊的一夏。
「出來一下。」言簡意賅的回答，並未得到對方的回應便轉身踏出教室。
一夏沒有應，卻在全班的注目禮下匆匆跟上那人的背影。
一直走到廊外的樹下，錐生零才停下腳步，他的臉色稍有緩和，卻還是不冷不熱的樣子。「這個，你忘在了理事長家沒有帶走。」
躺在掌心的白色小盒，不知怎的在陽光下竟有些刺眼。
一夏有些出神。
那原本是屬於他的盒子，被她帶走後就一直留在了身邊。為什麼沒有丟掉呢，無法痛快捨棄掉的是盒子還是人？
「這個月的份量。」錐生零不由分說地將盒子塞到了一夏手中。
「謝謝。」將盒子收進口袋，一夏突然手足無措起來。「錐生君其實不必親自來拿給我的，畢竟……」
只有我知道，你是多麼討厭這些東西。
一陣風吹來，樹葉颯颯作響。風聲中，悠悠然傳來隱約可聞的輕笑。
「呵呵，好有趣……」
錐生零警惕地抬頭，淩厲的目光掃過悠閒地坐在枝幹上的銀髮少女。
「你……」手，不由自主地握住懷中的血薔薇之槍，「紅瑪利亞。」
一夏顫了顫，在看到少女的瞬間沒來由地感到驚恐。她緊緊交握著雙手，試圖讓自己冷靜下來，反反復複的深呼吸卻無濟於事。
「錐生君，她是……？」
不確定的語氣，答案卻很明顯。
錐生零側身，擋在了一夏的面前。他沒有拔槍，警戒卻絲毫不曾鬆懈。
「夜間部的學生，為什麼會出現在這裏？」
銀髮少女微微一笑，似乎並不想回答他的問題，只自顧自地跳下樹來，說道，「好有趣，你們兩個。但是……」
看向錐生零的眼神是譴責，轉向一夏時卻變成了濃重的殺意。
心跳仿佛在瞬間停止了。
一夏不知道自己是哪兒來的勇氣，但當她回過神來的時候已向前數步站在了錐生零的前方。巧笑的少女距她不足五米，無形的壓迫感破空襲來，幾乎就要壓得她無法呼吸。
「吸血鬼さん，人類的世界一點也不好玩，所以請你離開吧。」
「現在這樣還敢自稱人類嗎？」紅瑪利亞不以為然，「算了，反正你馬上就要死了。」
一夏突然就覺得無法動彈，隨即感到有一雙手按在了自己肩上。
那雙手抓的很緊，她連骨頭都感到疼。但這樣的疼卻成功讓她恢復了理智，讓她漸漸地感到安心。
「呵，今天就放過你吧。」紅瑪利亞跳著向後退了幾步，歪著頭興趣盎然的模樣，「反正我今天只是來看看我的……」
目光，在錐生零的身上停留一秒，又若無其事地移開。
她轉身，倏然便不見蹤影，銀鈴般的笑聲卻始終徘徊耳畔，揮散不去。
「好可怕。」哽咽的話語聽起來有些幹澀。一夏低頭，單手蓋住臉龐，顫抖得更為厲害，「我果然，很害怕。」
害怕得連逃跑的力氣都沒有，竟然還裝出冷靜的樣子。
真是要被人笑死了。
無聲的哭泣讓錐生零有些不知所措，而她始終倔強地背對著他，更讓他不知道該說些什麼，甚至連手都不知該放向何處。
最終，停在了她的頭上。
柔軟的發絲，莫名地讓人留戀不已。
「那個人，也是夜間部的學生吧。」
「嗯，是插班生。」
「是錐生君認識的人？」
「不。大概……」
瞳孔慢慢收緊。
不可否認，他在紅瑪利亞的身上感覺到了那個女人的存在。
是錯覺嗎？還是……
突然就想起了之前的夢。
夢中的裂痕，隨著每一次呼吸擴大。
片片碎裂。
滿地的碎屑，一閃一閃的，就將塵封的過去全部喚醒。
☆、SIDE E
假使走到了盡頭。
那裏會有誰在等待？
一個人也該拿出勇氣來，反反復複地這樣對自己說著。信念，卻在看到你的瞬間崩塌。
我大概算是個壞孩子。不聰慧也不勇敢，做了壞事不敢承認，一個勁地逃跑直到被抓，對峙的時候還會狡辯，害怕了就把過錯推倒旁人的身上。
但你卻如此美好。
所以我能不能對你提一個過分的請求。
請求你對我。不離不棄。
第九回 Innocent（上）
她做了一個很長的夢。
夢到了許許多多小時候的事。第一次在大家面前唱歌，為了不跑調，練習得嗓子沙啞。第一次跟媽媽學料理，燒黑了鍋底卻還得意洋洋。第一次自己梳漂亮的髮型，扯得頭皮發痛，總算弄了個能出門的樣子。還有穿著白裙子在花田裏跳舞的事，游泳的時候怕穿泳衣的模樣被人嘲笑的事。
還有很多很多。
但記憶中最清晰的，仍是他溫暖的嗓音和淺淺的笑。
一夏從夢中醒來。
眼角的微涼讓她有些心驚。抬手抹去淚痕，一愣一愣地望著雪白的房頂。
已經很久沒有想起過去的事了，總覺得有些不詳的預感。
她小心翼翼地下床，盡可能地不發出一點聲響。室友的輕鼾平穩規律，一夏隨手拿了件外套便披著走出了宿舍。
就算再怎麼否認，她卻還是依賴著黑夜。自己越來越像個吸血鬼的事實，殺得她措手不及。快了吧，失去最後一點理智的那天的到來。
不知不覺就走到了男生宿舍樓下。
這個時間，他應該在熟睡吧。會不會被噩夢驚醒，會不會哪里不舒服，會不會像她一樣……徹夜難眠？
她遠遠地站在樹下，可以看見漆黑的窗戶，緊閉的窗簾仿佛將他們隔絕在兩個世界。即使向前走，他也仍在遙不可及的彼岸。
一夏搖了搖頭，轉身離開。
走著走著就到了教學樓前。現在已是後半夜，夜間部的課也告一段落，樓裏靜悄悄的，不見人影。
她沿著樓梯一層一層向上，漫無目的地，目光掃過每一層空寂的走廊。
忽然，有腳步聲傳來。
優雅的，淡然的腳步聲，漸漸逼近。一夏有些慌張，卻找不到地方躲藏。她四處望瞭望，正打算躲進一邊空關的教室裏，卻聽到一個不含一絲感情的聲音在咫尺間響起。
「又打算逃走嗎？」
身形猛地頓住。雙肩抑制不住地顫抖起來，她緊握著拳，深呼吸了幾次，才勉強轉過身來，「晚上好，玖蘭學長。」
玖蘭樞看著她，嗓音平靜無波，「你以為躲起來就能不讓我發現麼，白費力氣。」
心臟倏然收緊，一夏抬手按住胸口，眼神不自覺地對上玖蘭樞褐色的雙眸。他眼中的光芒異常柔和，卻是在凝視著懷中的女孩。
兩次了，每一次遇見他，他都是這樣看著優姬。連她都能感受到，那樣深沉而熾烈的感情。「玖蘭學長，優姬怎麼了？」
「與你無關。」與平日裏截然不同的冰冷，這才是真正的他。不是每天傍晚走出月之寮時和顏悅色的玖蘭樞，更不是優姬所認為的『溫柔的吸血鬼』。
因為她是那樣卑微，本就沒有資格與他說話。
他從她的身邊擦過，徑直走下樓去，卻也沒有趕她離開，仿佛她從來都不曾存在。
一夏愣了愣，隨即笑了起來。她慢慢轉過身，拾級而上。
玖蘭樞不會平白無故出現在這裏，一定有什麼事發生。不安在心間蔓延，她咬唇，加快了步伐。
走到四樓轉角的時候，就看到音樂教室裏傳來微弱的光。虛掩的門扉間，濃烈的血腥味飄散開來。一夏下意識地掩唇，瞳孔收縮。
心中的魔鬼，在叫囂。
高聲吵嚷著，要她推開那扇門。
心跳的頻率逐漸加快，一聲一聲地，擊打著心房。埋藏在體內的吸血本能在瞬間升騰，衝破了好不容易築起的高牆，呼之欲出。
她搖搖晃晃地扶著牆向前，還沒走到門邊，就聽到裏面傳來斷斷續續的說話聲。
模糊不清的男聲，柔軟清澈。明明就該是極其溫軟的嗓音，卻透著絲絲冰涼。
極大的反差，讓她不由怔在原地。
「你現在的樣子真是難看啊，零。」
「雖然很想看到你痛苦的樣子，但是，是不是讓你就這樣死掉會比較好呢？」
「零，恨我嗎？其實你應該比任何人都恨我吧。」
「只有你才是最瞭解我的人啊，我的零哥哥。」
血液仿佛凝固在彈指間。
一夏張了張嘴，卻發不出任何聲音，她幾乎就要沿著牆壁滑下，僅憑著最後一分意志力斜靠而立。
順著門縫望去，只見身著黑色日間部制服的銀髮少年趴在地上，他的身下一片猩紅，刺得她移不開眼。他的身邊站著一個同樣銀髮的少年，他帶著半截面具，手握長刀。
「一縷。」推開門，正對上少年抬起頭來，「你是一縷吧。」
「你認識我？」錐生一縷拔出刀，凜冽的鋒芒直指站在門邊的一夏。
「也對，我們只見過一面，所以你不認識我也是自然的。」努力壓制著嗜血的衝動，一夏慢慢向前走去。她走得很穩，面色如常，仿佛只是再普通不過的會面，仿佛躺在地上的身影不曾牽動她內心分毫，「你好，我是芹生一夏。」
錐生一縷沉默，他似乎在回憶著什麼，卻一無所獲，「我不記得你。」
「所以說我們只見過一面啊。」就在離開錐生家的那天早上，零向她道別的時候，「一縷，你為什麼會在這裏呢？」
「為什麼會拿刀……對著你的哥哥？」
「哥哥？」握刀的手緊了緊，一縷揚起嘴角，似笑非笑，「是啊，為什麼呢？」
「因為我討厭他啊，看到他的臉就討厭得恨不得他去死。」
幾乎可以聽見冰碎裂的聲音。
一夏的瞳孔微微放大，迷茫間似乎穿越億萬時空，她記得關於錐生零的每一個細節，包括他在提到一縷時幸福而堅強的表情。
怎麼可能會有「恨」呢？
被他那樣深愛著，保護著，傾盡全力地給予他力所能及的一切。
「為什麼這樣說？」責問的話語從她的口中說出，卻如同陽光下的種子，溫暖在發芽，「你不是這樣的人。」
「什麼都不知道的人給我閉嘴。」一縷突然提高了音量，「你以為你是誰？明明什麼都不了解，不是才見過我一面麼。」
「是，我什麼都不了解。」
但是直覺告訴我，你不是這樣的人。
這並不是盲目的自以為是，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但是你是他的弟弟，相信著他的自己從來不會對此表示懷疑。
彎下腰，撿起掉落在地的血薔薇之槍，冰冷的觸感讓她不禁一顫。透過皮膚傳來的蒼冷，交錯著早已侵蝕五感的腥甜，竟讓她漸漸恢復了理智。
原來自製力什麼的，還存在著。
一夏微笑，雙手舉起槍，對上一縷手中的銀光。「你是敵人嗎？」
「如果是呢？」
「那麼就請不要再靠近一步，不然我就要開槍了。」
「就憑你，做得到麼？」
呼吸一滯。
的確，與他相比，她弱得不堪一擊。但是她有絕不能放手的東西，無論發生什麼事都想要保護的人。有信念存在的話，她就會無所不能吧。
因為有他在，她才會活到現在。
聽起來或許像笑話一樣，但她確實能感到有不可思議的力量在體內發酵。人類真是神奇的生物，明明如此脆弱虛浮，卻還能為了守護什麼而堅忍不拔。
「我做得到。」拉下保險栓，食指輕觸扳機，「你可以試試看。」
輕不可聞的笑聲。
一縷低著頭，抑制不住地笑出聲來。他的笑聲聽不出任何愉悅，似嘲諷，又似探究，「我突然想起你來了。」
他收起刀，轉身準備離開，「原來是你啊，我突然就想起來了。」
那年冬天，在錐生家借宿過的女孩子。前一天晚上，因為她的關係，零第一次放下了熟睡中的自己。醒來的時候，被窩裏很冷，他下意識地伸出手摸索，卻找不到可以溫暖自己的那個人。
然後就見到了她。
只匆匆打了個照面，一句話都沒說就分別。因而不費任何力氣地就能夠遺忘。
但此刻他卻莫名想起了她。
說起來，她還是第一個在聽到零介紹自己的時候沒有露出那令人厭惡的同情神色的人。
『這是我的弟弟，錐生一縷。』
她睜大眼吃驚的樣子其實已經記不清了，但他仍深刻地記得，除卻詫異與欣喜，她的臉上沒有自己意料之中的討厭神情。
吸血鬼獵人家的雙生子，遭到了詛咒。
對此一無所知的她，對自己甜甜的笑過。
因為她將他當作了和零一樣的人。
「你會後悔的。」瞥了眼仍舊戒備甚深的少女，一縷頭也不回地向著門口走去。
一切都無需多言，因為她所走的，是一條無法回頭的路。
直到一縷的身影消失在門後，一夏才猛地松了口氣。腦中緊繃的弦倏然崩斷，握槍的手顫抖著分開，槍落地的響聲在寂靜中顯得突兀異常，刺耳不已。
呼吸漸漸粗重起來，先前強裝的鎮定在空氣中碎裂，化為塵煙。
一夏動了動，試圖向前走，卻在邁開步子的瞬間癱坐在地。手腳的疲軟讓她幾乎無力移動分毫，屬於錐生零的血腥味無時無刻不在刺激著她的嗅覺，天知道，她已經失去了靠近他的勇氣。
好一會兒，呼吸才漸漸平覆下來。一夏掏出隨身攜帶的白色小盒，倒了幾片血液錠劑在手中，仰著頭吞咽。不溶解開來吃的效果會差很多，因而她花了雙份的藥量才讓自己冷靜下來。
「錐生君，你沒事吧？」推了推自己腳邊的少年，嗓音在空曠的教室中回蕩。觸手可及的冰冷，像是要將她最後的溫暖吸盡。懸在半空的手頓了頓，卻還是將他翻轉過來，平躺在自己膝上。
胸前的傷口已然癒合，暗紅色的乾涸血跡卻觸目驚心。一夏移開眼，正想著要不要找理事長幫忙，卻聽到隱約的哼聲，隨即感到了些許動靜。
「醒了？」
錐生零慢慢睜開眼，模糊的視線中有一張熟悉的臉在放大。他先是一愣，然後彈起身，卻猛地撞上了俯視著他的一夏。
「好疼！」一夏揉著鼻樑，發出一聲低呼。
「抱歉。」錐生零撫額，似乎也撞得不輕，「你怎麼會……」
「路過。」一夏說，微微一笑，「錐生君每次狼狽的樣子，似乎都會被我看到呢。」
「確實。」錐生零沉默半晌，突然說道，「這個時間你又離開宿舍，這是違反……」
「違反校規的是吧。」一夏搶白，「風紀委員大人，這套說辭已經聽爛了啊。」
錐生零面色微僵，乾咳了兩聲。他彎腰撿起地上的槍，手卻在半空一滯，「你來的時候，遇到了誰？」
一夏面不改色，「誰都沒有遇到哦。」
「那為什麼……」
「為什麼動了你的槍？」她低著頭，聲音甜甜軟軟，擦過地上的猩紅，沒有一絲違和，「因為，我在想，如果殺死我的是這把槍就好了。」
反正這樣的事，總會發生的。
即使常感到恐慌，但這樣的現實卻深深印刻在腦中。原為人類的吸血鬼，最終都會墮落成LEVEL E，失去作為人的情感與理智，變成無可救藥的怪物。
剛才，當她握著血薔薇之槍的時候，掌心竄過一陣刺骨的疼痛。這是懲戒她的武器，排斥是必然的。
錐生零皺眉，紫色的眼中恍若蒙上一層灰紗，「你，不是怕死的麼。」
「是啊。」一夏輕快地回答，「與其一個人孤獨地死去，不如苟延殘喘著。」
雖然會被人看不起，卻總比粉身碎骨要好。死掉的話，就真的一無所有了。在離開這個世界的瞬間，仍然只有自己會傷心。這樣的悲哀，她承受不來。
但是……
一閃而過的想法，在心中滋長。
她突然笑開了，將手伸向錐生零握著的血薔薇之槍。指尖撫過槍管，牽引著他靜靜指向自己。
「零，陪我一起去死好不好。」
唯一一次叫了他的名字。
☆、SIDE E
絕對不會忘記。
曾經這樣愛過你的事情。
第十回 Innocent（下）
一直一直等著他的回答。
但等到的是沉默。
一夏突然笑開了。她彎下身，笑得前俯後仰，點點淚花溢出眼眶，幾乎就要笑岔了氣，「錐生君，你這是什麼表情啊。」
「怎麼一副活見鬼的樣子，難道是被我嚇到了？」
錐生零依舊沉默著。他握槍的手緊了緊，隨即把槍收回了上衣中。一夏的笑聲在空曠的音樂教室裏回蕩，在他聽來刺耳不已，他試圖將它趕出腦海卻仍敗下陣來。
心情突然就很煩躁。
「錐生君。喂，錐生君。」一夏抬手，在錐生零面前揮了揮。「你不會當真了吧，我是開玩笑的啊。」
「……」
「拜託你這是什麼眼神啊，真的是玩笑啦。」她不好意思地抓了抓頭，揪著一縷發絲在胸前，「你也知道我不是什麼好人啦，為了活下去可是什麼事都會做的，怎麼可能會想去死呢？」
「而且，就算要找墊背的也不會找你啊……」
「夠了。」錐生零猛地打斷了她的話。
一夏愣了愣，隨即釋然，「抱歉，我不該隨便開玩笑的。」
其實她很清楚，錐生零有多麼較真。他太敏感，也太容易受傷。看起來很堅強的模樣，卻是因為躲在自己所構築的象牙塔裏。他困住了自己，也不讓外人入內。
「回去吧。」錐生零轉身，自顧自地向門口走去，走了幾步又突然停下身來。
一夏始終站在原地，在他停滯的瞬間抬起頭來。她眨了眨眼，眼眶不知為何有些幹澀。連同她的心，亦緊緊揉成一團。
「你沒有隨便去死的權利。」錐生零如是說，右手撫上懷中的冰冷，「你不會有機會，拿到這把槍。」
幹澀的眼，倏然就落下淚來。
※
黑主學院的傳統舞會，對日間部的學生來說猶如盛宴。一年中唯一一次與夜間部合辦的活動，前期籌備就花了極大的功夫。少女們為漂亮的禮服苦惱，少年們亦為適合的領結費神。一夏站在落地鏡前，前前後後地觀察著每一個細節。轉了一圈又一圈，卻還是不滿地皺起了眉。
「一夏大人，求求你不要再轉了，我頭好暈。」川上景撫額，「你已經很美很美了，絕對光芒四射豔煞群芳，所以別再轉了啊。」
「真的？」一夏傾身，臉頰幾乎就要貼上鏡面，「我怎麼還是覺得怪怪的？」
「那是你吹毛求疵好不好。」川上景無奈地歎了口氣，「從來沒見你緊張成這個樣子，怎麼，難道要趁圓舞之夜對風紀委員實施愛的大表白？」
「胡，胡說什麼呢！」一夏語塞。
想要給他看，最好的自己。
即使被好友看穿，卻依舊抵死不認。但是心中的這份感情，卻從未如現在一般清晰明澈。她知道自己想要做什麼，她想要在這盛大的晚宴上，在自己最美的瞬間，向他告別。
這樣他就絕不會忘記自己。
無論經年之後她在何方。
華麗的舞曲在夜幕降臨之時奏響。一夏提著裙擺拾級而上，她心中惶惶，深怕踩斷了鞋跟。原以為自己早就足夠冷靜，卻還會因為那些最簡單的小事而不安。
踏入宴會大廳的瞬間就看到了他。
最普通的黑色制服，在燈光的映射下竟也襯得他格外瀟灑挺拔。風紀委員的袖標怎麼看都與舞會氣氛格格不入，卻讓她的心跳在瞬間加快。
不曾向任何人邀舞亦不曾受邀，他只在最初的時候和優姬說了幾句話，之後便一直靠在立柱旁，觀察著大廳內眾人的動向。
還真是死板的恪盡職守。
一夏端起餐桌上的雞尾酒，淺淺抿了一口。並不濃烈的酒味卻讓她猛地嗆了一下，一抹紅暈浮上面頰。拍了怕微微發燙的臉，她筆直向錐生零走去。
沒想到自己也有解酒壯膽的時候，真是太丟臉了。想著，她擋在了他視線延展的方向，「呐，錐生君，可以跟我跳舞嗎？」
錐生零的目光在她身上定了一會兒，隨即拿出先前應對其他女生的套話說道，「我很忙，不能跳舞。」
一夏洩氣地垮下了臉，「還真是沒創意的藉口啊。」
「什麼？」
「嘖嘖，錐生君，沒有人告訴過你嗎？」一夏鼓起嘴，搖了搖手指，「男生在舞會上對女生說『我很忙，不能跳舞』可是最拙劣排行榜第一名的無能藉口呢。」
原本緊張的情緒因為她的調笑而消散得無影無蹤。錐生零彎了彎嘴角，有些無可奈何地看著自己面前義正言辭的女孩，「那麼怎樣拒絕才好呢？」
「例如『你長得這麼難看我才不要跟你跳』啊，或者是『你今天的裙子真的很長我怕你會絆倒在我身上』啊，要不就是『我的腳已經被剛剛的人踩爛了』之類的。不過——」一夏停頓，話鋒一轉，「既然這些絕招都是我傳授給你的，當然對我無效啦！」
「錐生君……」她笑眯眯地向前一步，陰謀得逞一般地『呵呵』兩聲，「給你一個機會請我跳舞，算是彌補剛才的失禮啦。」
「你還真是……」錐生零一時不知該拿什麼話反駁，只得向自信滿滿的少女伸出手，「可以請你跳舞嗎？」
一夏揚起頭，「還真是沒誠意啊，風紀委員大人。」
錐生零僵了一下，「你不要得寸進……」
話音未落，掌心便觸及一片溫熱。
一夏的指尖很燙，不知是因為宴會的氣氛太過熱烈，還是因為酒精終於發揮了作用。錐生零原本冰涼的手掌隨著她的體溫漸漸回暖，他不由緊緊握住了她，引向舞池。
水藍色的禮服襯得她溫婉恬靜，裙擺的波紋隨著每一次起伏搖擺。乳白色的珍珠墜子靜靜躺在鎖骨間，銀鏈在五彩燈光下泛著細碎的光，與散落在頸間的發絲相映成趣。俏皮的，又略顯羞澀的眸光流轉在漆黑的瞳孔中，她垂著眼瞼，睫毛撲閃撲閃。
真正舞起來的時候，錐生零才感受到一夏的緊張與拘束。她的動作很漂亮，身體卻繃得筆直，臉上明明掛著毫不在意的笑容，卻根本不敢抬起眼來直視他。和先前邀舞時截然不同的表現，還真是讓人哭笑不得。
「芹生。」
「嗯？」一夏抬頭，卻在與錐生零目光相交的瞬間如受驚一般低下了頭，「什，什麼事？」
「已經第三曲了，還不夠麼？」
每一曲結束的時候，她都會固執地站在舞池中央。什麼都不說，卻也不肯移動分毫。用很大的力氣禁錮住他的手臂，扯著他陪自己等待下一曲音樂的開始。然後他們又隨著樂聲徜徉，在彼此的心跳聲中踩下每一個節拍。默契在無形中生成，仿佛是與身俱來的合襯。
錐生零對自己的縱容感到疑惑。他本可以強行甩開她的手，卻因為無法言喻的理由而停滯不前。明明是自己掌握著主導權，卻不自覺地配合著她的任性。
「不夠，遠遠不夠。」一夏埋著頭，有些僵硬地搖了搖。
「那麼，怎樣才夠呢？」
悠揚的舞曲滑過最後一度尾音。停在舞池正中的兩人不約而同放慢了呼吸，一夏用力拽著錐生零的手，不讓他放開自己。前所未有的固執，是平時的她從來不敢去做的事。
「直到世界的盡頭。」
即使走到盡頭，也不想站在看不到你的地方。
時間對我們來說，明明近在眼前卻無法碰觸。每個人都擁有的東西，卻成為她最大的奢侈。
「呵呵。」輕不可聞的笑聲。一夏猶豫片刻，才如同順口溜般地說道，「還真不像是我說的話呢。這種話說出口來，怎麼看都有一種厚顏無恥的感覺呢。」
「芹生一夏。」
「誒？」
「再跳一曲吧。」話音落，樂聲再度響起。錐生零不容拒絕地牽著一夏，引領她的每一次前進與後退。他什麼都沒有說，卻已將想說的一切傳達給她。
人群漸漸分散開來的時候，一夏輕聲說，「錐生君，我很高興。」
他點了點頭，靜靜等待。
「我一直沒有忘記哦，初次見到你的那天。」仿佛用了很大的決心與勇氣，才將好不容易組織好的語句說給他聽，「你一點也沒變，和我想像中的一模一樣。」
她突然停了下來，伸出手指在空中描摹勾勒，「知道嗎？我一直都有假設哦，再次見到你是在怎樣的情況下。」
「你會長得多高多帥，頭髮是長長的還是短短的，笑起來的時候眼鏡會眯成一條線麼，還是瞪得老大裝作若無其事。你的聲音，一定是改變了的，但該是和過去一樣溫暖柔和。」
「想了很多很多次啊，漸漸就能夠在腦中假想出一個完整的你。雖然，見到本人的時候發現差別還挺大的，吃了一驚呢。」
埋藏在心中許久的話，終於全都說給了他聽。
秒針的漫步似乎在提醒著她期限的到來。十二點鐘聲敲響的刹那，便是魔法解除的時刻。她沒有南瓜車、玻璃鞋，也找不到慈悲心腸的仙女，她的王子就站在面前，但她卻無法以公主之姿宣告他們的命中註定。
但卻還是不想放棄。
就這樣放棄的話，她就什麼都不是了。
「呐，錐生君。你知道嗎……」
「我，喜歡你哦。」
當——當——當——
表白遊戲到此結束。
一夏慢慢走到餐桌邊，她拿起先前未飲完的雞尾酒，輕輕搖晃。錐生零在原地愣了片刻，隨即跟著她走出舞池。他腦中的思緒有些混亂，卻無阻於回想起一夏所說的每一句話。她的背影很單薄，仿佛將自己隔絕在一個獨立的空間中，他只要靠近，她便後退。兩個人的距離，亙古不變。
「芹生。關於剛才那件事……」
「噓。」食指覆於唇上，一夏做了個噤聲的手勢，「什麼都別說了，我並沒有一定要你回答啊。如果覺得為難的話，忘記就好。」
「不，並不是這樣的。」
「是嗎？」一夏挑眉，「難道錐生君要說『其實我也喜歡你』這樣的話麼？這麼幸福狗血的回答我可是從來都沒有妄想得到過呢。你不是擅長說謊的人，所以只要沉默就好。」
錐生零怔怔地看著她，隨即說道，「謝謝你。」
「誒？」詫異填滿眼底，一夏執杯的手一顫，灑出的酒打濕了手腕，「這句也很狗血。」
錐生零被她的笑意感染，有些尷尬地別過臉，「我其實記得的。」
「停——」一夏抬手，打斷了他的話，「既然要感謝我的話，不如乾杯？」
不由分說地拿起另一杯酒遞到他面前，她舉杯，臉微紅。明明舞會中提供的飲料都是酒精度低得不能再低的偽果汁，她卻在不知不覺間頭腦發熱，旁若無人地做著自己想做的事。
「好吧，乾杯。」錐生零接過酒杯，與她輕碰。像說好了似的，兩人直視著對方的眼睛一點一點把杯中的酒飲盡。
舞會在夜色中畫下句點。
散場的清理持續了大約一個小時。錐生零負責監工，一夏則饒有興致地靠在廳外等候。他整場舞會的時間都屬於她，回想起來仍覺得不可思議。她低頭，愣愣地看著掌心，那裏似乎還留有他的溫度，涼涼的，卻讓人安心的溫度。
「怎麼辦呢，我有點不想和你說再見了呢。」
用一整夜的時間，記住你的全部。將那微薄的細節，全都印刻在腦海。即使閉上眼，也能清晰地感覺到你的存在。心裏有一個聲音在反復說著，謝謝你給了我一場美麗的夢。
翻了翻手袋，掏出隨身攜帶的白色小盒。打開蓋子，將全部的藥片倒在掌心。一夏猛地將它們塞進口中，艱難地吞咽，蒼白的臉龐皺成一團，好一會兒才舒展開來。她拿著梳妝鏡照了照，隨手掃起腮紅。夜色中，她的臉像只熟透的蘋果，從未有過的紅潤。有人說過，妝容是女孩子的戰袍，因為只要上了妝就不能再哭泣，哭花了的話會很難看。她要和誰爭鬥呢？她要用盡全力打敗的，是誰？
「久等了。」錐生零抄著手走出宴會大廳的時候，風剛好吹起一夏柔軟的長髮。她解開了原本高高梳起的髮髻，散落的發鋪滿肩頭、背脊，風過之後有幾縷覆在了面龐，淩亂卻慵懶。
那不是他所認識的芹生一夏，仿佛被不知名的靈魂附身。
「不，是我執意要留下來等的。給你添麻煩了。」她撥了撥發絲，淺笑間又恢復了平日的模樣。
「走吧。」
「好。」
中庭的噴泉即使在半夜依舊孜孜不倦，一夏走過水池邊，突然就跳上了一邊的臺階。她脫下高跟鞋，赤足踏入水中，漫過足踝的冰涼池水激得她渾身一顫，但她仍面不改色地向著噴泉中心走去。
「芹生，你在做什麼？」
「這是祭典哦。」一夏回眸，略顯沙啞的嗓音夾雜著水聲，模糊間透著琉璃般的旖旎，「最後的。」
錐生零突然有一種不好的預感，他想要上前攔住她，卻不知為何定在原地動彈不得，「芹生，夠了。回來。芹生一夏，你給我站住。」
恍若充耳不聞般，一夏繼續向前走著。她終於站到了噴泉的中心，包裹在四處飛散的水花間，她提起裙擺，向水池邊的男孩優雅地屈膝。
很高興遇到你，王子殿下。
很高興愛過你，王子殿下。
你會記住我的對吧，我的唯一的王子殿下。
站直身，一夏伸出手來，「呐，錐生君，一起來玩嗎？」
錐生零舒了口氣，合上眼，又緩緩睜開。他解開第一顆襯衫紐扣，正欲向前，卻突然感到被卸去了全身力氣，抬起的腳步虛浮縹緲，受不住向前傾斜的身體，他筆直倒入了寒冷徹骨的池水中。池水漫入他的口鼻，他下意識地想要用手撐地，卻根本無法挪動手臂。淒冷的寒氣滲入腦海，他不由自主地閉上了眼，卻在下一刻被人攬住手臂從水里拉了起來。
「抱歉，我沒想到藥效會現在發作。」一夏略帶歉意地笑了笑，隨即把他拉上了一旁的平地。
錐生零睜大眼，瞳孔因為詫異而漸漸收縮，他似乎想要說些什麼，話到喉頭卻發不出聲音來。
「錐生君還記得嗎，我曾經問過你，直接殺掉我的話不是更好嗎？」握著他的手，心中前所未有地安定，「那個時候，我是真的很想被你殺掉啊。」
「所以當我聽到你說『等到她無法再控制自己的時候，我會殺掉她』的時候，真的很高興。」
「但是，現在我改變主意了。」
因為對你的感情，早已和最初不同。如果說一開始曾產生過想要傷害你的卑劣而自私的想法的話，現在的我，已經無法再逼迫自己這樣去做。
那個時候曾想過，只要你被所有人誤解，被拋棄，那麼我就會成為你唯一的夥伴，這樣你就永遠無法離開我了。
這樣想的自己，是有罪的。
如果為了逃避，而選擇死在你的槍下，豈不是要讓你來替我背負這份不可饒恕的罪？
這對你太不公平，太殘忍，也是我絕不會去做的事。
因為想要保護你。所以。
「連讓你親手殺死我，都不忍心。」
抬手，抽出藏於外套中的血薔薇之槍，一夏將它緊握在胸前，鎮定地站起身。
起唇，一個音一個音地說給他聽，「さようなら。」
再見。
雖然我要去很遠很遠的地方，也不知道會不會再與你相見。但請相信，我的心情始終如一。
她的背影漸行漸遠，消失在茫茫夜色中。錐生零閉上眼，周圍的一切靜得好像死去了一般。閉眼上，卻揮之不去她的身影。想要用手捂住耳朵，她的嗓音卻越發清晰。
是的，我記住你了。
但是。是以不可原諒的方式。
You will never be forgiven
Though
You are innocent.
（全文完）
作者有話要說：
之前其實寫了一個大團圓結局，但是覺得有些牽強，所以被我廢棄了。
最後還是選擇了開放式結局，兩位主角俺誰都沒殺，感情交代得也比較明確。
有些地方寫得比較含蓄，大家如果一掃而過的話可能會看不明白。這是我向來寫文的風格，描述性文字比較多，每一句話都會推敲一下。於是廢話也很多ORZ
四月的最後一天終於放上大結局。這文拖了快三個月也終於完結了。可喜可賀！
謝謝大家一路的支持。
鞠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