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大唐兩條龍(1)
秋風蕭瑟。
李凝蹲在草叢裡解手。
李澈站在不遠處替她望風。
這是兩兄妹來到隋朝的第一天,在這之前,李凝是個獨得專寵的貴妃,李澈是個年輕貌美的侯爺,更早之前,李凝是個歌女,李澈是個琴師。
李老爹是個元京城裡的雜技人,打了半輩子光棍,兩兄妹是他從同一條河邊撿來的,撿到李澈的時候是春天,河水清澈,就起名李澈,撿到李凝的時候是三年後的冬天,河水上凍,總不能叫李凍,於是李老爹花了半輩子的文化素養,給女兒起了個名字叫李凝。
兩兄妹年紀相差三歲,長相卻如同日月相輝映,好看得讓人無法懷疑血緣關系。
李澈十歲,李凝七歲的那年,李老爹路邊賣藝被縱馬的貴人撞死了,李澈就帶著妹妹賣藝為生,他精通各種音律,學倒是沒能正經學上幾天,但就仿佛天生的一樣,李凝則是歌喉動人,兄妹兩人都在坊市裡謀生,辛苦的日子沒過幾年,天子微服行街,循著琴聲樂曲而來,一眼就見到了高台上唱歌的李凝。
對李凝而言,那是個普通的黃昏。
有個普普通通的年輕貴人問她要不要跟他走。
她那時候總想吃一份對面酒樓裡的香雞,鬼使神差地點了點頭。
隨後就是天子獨寵,羨煞六宮,連帶著李澈也被封了錦安侯位,成為元京新貴。
但好景不長。
第二年李凝難產死了。
李澈當時嘔了一口血,同年跟著染了風寒去了。
下葬那天,半個元京的姑娘哭著來為他送行。
時人哀曰:李妃傾城去,李郎不復歸。
不復歸的李郎在河邊醒了。
邊上睡著他難產死去甚至沒來得及見最後一面的妹妹。
十三四歲,小荷才露尖尖角,正是待字閨中年紀,元京城裡稍有余錢的人家都不會讓女兒這麼早出嫁,可他的妹妹已經死在了產床上。
李澈抱著李凝哭了一場,才發覺有什麼不對勁。
天光大亮,正是清晨,河水冰涼,他身上穿著面君時才套著的全副公侯行頭,妹妹身上則是皇後才有資格穿的鳳服。
他記得,妹妹死後,天子不顧皇後在世,嫡子三個,一意孤行立了剛出生的小皇子為儲君,只為讓妹妹以皇後之禮下葬。
生前獨寵,死後哀榮。
李澈嘆了一口氣。
李凝醒來的時候就沒李澈想得那麼多,她嘔了一下,吐出一顆圓溜溜鴿子蛋大小的含珠,隨即咳得驚天動地,淚花飛濺。
咳完見著李澈還挺高興,「哥,我都好久沒看到你了!」
然後左右看看,沒找到自己那比皇後寢殿還奢華三分的殿宇,倒發覺身在野外,四下無人煙。
李澈解釋了一下目前的情況,又說了他的推測。
他起初確實以為這裡是地下陰間,但在附近走了一圈才發現這裡是山上,天上有飛鳥,地上有野草,完完全全就是個荒郊野外。
世上玄奇之事多如牛毛,他平常跟那些貴人們也沒什麼好聊的,就愛窩在府邸裡看些志怪話本,故而接受能力極強。
李凝的接受能力比他還強。
對一個豆蔻未開的小姑娘而言,再寵再愛,也不過是讓她住得好了一點,吃得多了一點,比起自由自在的市井生活,整天悶在宮裡的日子才是噩夢。
尤其天子天賦異稟又活爛。
她看天子就跟看個定期來打她的人沒什麼區別。
李澈一個字都沒跟李凝提小皇子,李凝也就以為自己難產之後,小皇子也跟著死了。
說實話,能從宮裡出來,她還挺開心的,她差點以為要一輩子待在皇宮裡面了。
李澈把身上的佩飾連帶著李凝的釵環首飾都取了下來,將帶有太過明顯紋飾的全都扔了,最後留下的只剩一套白玉環佩和兩個花型釵環,還有一串東珠手鏈,身上的衣裳自然是不能要了,好在死人下葬,不管外面穿得有多漂亮,內裡的斂衣也是輕薄柔軟而無明顯特征的。
至少如果不是穿在李澈身上,以他一年前的眼界,只會以為是身普普通通的衣裳。
就是有點冷。
李凝下葬時是百花時節,李澈死時是冬日,這裡的時節卻差不多深秋了。
李凝一直都很乖,哪怕頭發被拆了個干淨,身上的首飾被全扔到了河裡,但李澈要她把鳳服脫下的時候,她有些磨蹭。
鳳服是她見過的最好看的衣服了,比龍袍漂亮得多,繡紋從上到下精美非凡,可是哪怕她又哭又鬧,天子也不肯讓皇後把鳳服借給她穿幾日,好不容易能穿在身上,她不大舍得脫。
李澈哄道:「要是穿著這個出去,外面的人會砍了我們的頭,乖一點,皇後的衣服也就只是一件衣服而已。」
李凝也只是有那麼一點舍不得,聽了李澈的話,她還是背過身去把外袍脫下,又解了幾件繡紋奢華的內衫,脫到最後兩件的時候,李凝從一件內衫的袖袋裡摸出了個四四方方的小東西。
是塊白玉鳳印,底下四方印文,刻的什麼她不認得。
李澈拿了過去,看了半晌,也給扔進了河裡。
李凝問他,「那是什麼東西?是陛下給我的?」
李澈說道:「要人命的東西。」
李凝就不再問了,乖乖地把衣裳一起遞給了李澈,李澈原本想生火把衣裳燒了,但沒有火折子,最後只能在河邊挖了一個坑,把衣裳全都埋了下去。
一同埋掉的還有過往。
李澈當真不想再去趟元京城裡的渾水了,何況已經下葬的人回來,就算天子再如何寵愛李凝,也堵不住天下悠悠之口。
變賣掉剩下的首飾,足夠他和妹妹找個沒人認識他們的地方安安穩穩過上一輩子了。
李澈打算得特別好,奈何天公不作美。
他帶著李凝沿著河岸走了一天,愣是沒見著人煙。
李凝確實挨過幾年苦日子,但她的苦是對應進宮後的奢華日子來比的,她從小就長得好看,街頭巷尾的小郎君總喜歡追著她送吃送喝,雖然進宮之前沒真正吃過什麼好東西,但真要說起來,她到底沒餓過肚子,更別提還是餓著肚子走一天的路。
李澈也沒好到哪裡去。
他從小身體就比同齡人要弱一些,後來做了琴師,最苦不過手指頭彈出血,十六七歲的少年郎正是長身體的時候,他只過了一年王侯日子,之後纏綿病榻,如今醒過來,身體卻也沒比生病之前好多少。
臨入夜的時候,李凝有些不想走了,不光是腿軟,頭還暈,她記得天子秋獵的時候,不一會兒就能打來成堆的獵物,還徒手捉兔子給她玩,那時候她玩了一會兒兔子隨手放了,現在卻很想把兔子要回來。
李澈氣喘了一會兒,拍了拍自己瘦削的肩膀,對李凝說道:「我再背著你走一會兒吧,一定要趕在我們還有力氣的時候走出去,不然會餓死在這裡的。」
李凝搖搖頭,假如說這話的是天子,她二話不說就上去了,但李澈……白天他只背了她兩刻鐘不到,就搖搖晃晃得像要倒地了,她實在不敢再讓他背。
說話間有只野兔飛躍而過,李凝和李澈均被那只兔子吸引了視線。
然後一起撲了個空。
李凝趴在地上,極為失望地嘆了一口氣,她現在一點都不覺得天子可怕了,至少他會捉兔子,不會像李澈一樣把她餓死。
下一刻,一根箭矢穿兔腹而過。
不遠處的樹林裡傳來腳步聲,李澈從地上起身,有些警惕地朝著來人看去。
來人是個長相普通的灰衣青年,身後背著箭筒,手上一把短弓,很明顯兔子是他射下的。
李凝背對著樹林,且眼裡全是兔子,一把握住箭矢,把兔子抓進手裡,高高興興地說道:「我們有兔子吃了!」
李澈當然也想吃兔子,他摸了摸身上,才想起東西全在李凝那裡,連忙對她道:「兔子是他打的,我們身上沒有銀兩,把那根花釵給他。」
李凝回頭看了一眼,發覺那灰衣青年比李澈高,比李澈壯,頓時老實了,摸出一根花釵來,把箭矢連帶兔子背到身後,將花釵遞到灰衣青年面前。
灰衣青年說了一句什麼話,李凝沒聽清楚,還想湊近了聽,就見林子裡又走出幾個人來,為首的一個年輕貴人似乎正與旁人說話,一邊說一邊走,說的大概是方言,她聽不懂。
那年輕貴人不經意一別視線,正好落進了李凝好奇的眸子裡。
年輕貴人的聲音斷了。
李凝判斷他應當是這伙人的主子,那個灰衣青年之所以不收她的花釵,大約就是因為不好擅自做主。
她眨了眨眼睛,走過去把手裡的花釵遞到那年輕貴人的面前。
年輕貴人不接,怔怔地看著她。
李凝晃了晃手裡的花釵,說道:「我拿這個跟你們換兔子好不好?」
年輕貴人沒說話,也沒動。
李凝見這群人都站著不動,踮起腳小心地把花釵插在那年輕貴人的頭上,又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確認他真的傻掉了,連忙收回手,抓著兔子就走。
作者有話要說:
頭上插著花釵的李世民:???
——
本文閱讀注意事項:
1.一個世界一輩子,下輩子仍然有CP,喜歡全文1v1的親可以斟酌一下,不喜可叉。
2.全文不虐,全糖無刀。
3.無耽美,不骨科。
第2章 大唐兩條龍(2)
淺水原一戰大捷,唐軍順勢攻城大破薛軍,薛仁杲投降,唐軍入主秦州。
連日來的辛苦終有回報,李世民的心情其實遠比看上去要好。
秦州定,隴西安,此役過後唐軍再無西顧之憂,這份功勞誰也沒法從他手裡搶走。
事實上李世民對功勞這兩個字是有些看不上的,他一直認為如今天下群雄割據,江湖紛亂,李唐雖然建國稱帝,但並不能算贏家,如王世充宋缺之流一日不死,李唐對外的壓力就遠比內部的紛爭重要得多。
故而雖然一場大勝令他心情頗好,但他也不像手底下的那些將領一樣大肆慶功,只辦了一場慶功宴犒賞將士,歡飲之後,便隨他們折騰,自己則是帶著些護衛出城打獵。
可惜秦州城外多荒原,除了些山雞野兔,沒什麼值得獵的大物件,天色漸晚,他是三軍主帥,不好在外過夜,他帶著人從林子裡出來准備取馬回城。
然後就見到了一只俏生生的小狐妖站在林子外面,好奇地朝他看過來。
李世民愣住了。
他雖然及冠才一年,但見過的美人著實不少,不說府內青梅竹馬的長孫氏,表妹楊氏,他妹妹李秀寧便是個天下少有的美人,他亦對宋閥小姐宋玉致有意,那也是個絕色的佳人,更難得外剛內柔,性情可愛,兼有才華。
然而這小狐妖只是瞥了他一眼,就將他心裡藏著的美人們全挖出來摔在地上踩了個爛碎。
什麼青梅竹馬,什麼表哥表妹,什麼心頭明月,全都碎在那雙清凌凌的烏瞳裡。
他甚至懷疑自己可能是在做夢,就像昔年楚襄王夢神女,神女再美,夢醒也無蹤。
故而他硬生生地站在原地盯著那小狐妖看,怕這夢醒得太快,只想能看幾眼就看幾眼,記到心裡去,等醒過來能將這美人入畫。
他看啊看啊,看啊看啊。
一直看到了那只小狐妖和長得同樣妖孽驚人的男狐妖一起拿著兔子走到了河邊。
小狐妖把兔子遞給男狐妖,眼裡滿滿都是期待之色,男狐妖接過兔子,蹲在河邊試圖把兔皮撕下,然而沿著箭傷撕了半天,也只撕了一點點的口子。
小狐妖接過去,撕了半天也沒撕動,氣得把兔子丟在地上。
李世民喉嚨動了動,想說什麼,卻又怕自己一說話,就把這場光怪陸離的幻夢給驚醒了。
還是一名護衛先反應過來,問道:「秦王殿下,那兩人來歷不明,是不是一並拿下?」
李世民被他的話驚了一跳。
隨即頭上沒插穩的花釵掉了下來,他下意識地伸手去接,冰涼涼的花釵入手,又是一驚。
兩下一驚人還沒醒,李世民用指腹摩挲了一下花釵的尖端,輕微的痛感傳來,他這才明白不是夢。
然而若不是夢,那兩只還在撕兔皮的狐妖又是怎麼回事?
李世民張了張口,對那護衛道:「去把他們……不,還是我過去。」
他這麼說著,也就這麼走過去了,只是動作放得尤其輕,有些像是捕獵前怕打草驚蛇的小心翼翼。
李凝在宮裡的時候沒事干,總喜歡折騰個指甲,今天染了粉花,明天染了金花,故而指甲留得特別長,剛才撕兔子皮的時候有些急,撕了半天沒撕掉皮不說,指甲還斷了三根,有兩根是齊根斷,還有一根斷進了肉裡。
手很疼,然而更讓她難過的是兔子撕不開皮,或者說就算撕開了皮,她跟李澈也不會生火,也許只能生吃。
就在這個時候,一雙帶著繭子的大手把兔子接了過去,也不知道是怎麼弄的,小小的兔子在那雙手裡轉了幾下,頓時一圈兔皮就和兔肉分離開去。
李凝看向那雙手的主人,正是先前的那個年輕貴人。
她眨了眨眼睛,得寸進尺地問他,「你可不可以再借我們一個火折子?」
年輕貴人說了句什麼,仍然是她聽不懂的話,但動作她是懂的,捏著一只後腿把兔子接過來。
李澈連忙向這個好心的陌生人道謝,他已經發覺這人和他們言語不通,想了想,做了一個吹火折子的動作,對著陌生人連連拱手請求。
然而陌生人連一眼都沒有看他。
李凝也跟著李澈學,撅著嘴吹火折子,又指兔子,一連吹了三四根不存在的火折子,那年輕貴人才像是聽懂了,對身後的護衛招了招手,說了一句什麼。
片刻之後,幾只洗淨的獵物堆在火堆旁,李凝和李澈並排坐著,兩雙相似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火上烤著的兔子看。
烤兔子的護衛被盯得脊背上直發毛。
李世民心潮澎湃,坐立難安,一會兒看看一只烤兔哄來的大小狐妖,一會兒又莫名走遠了一些,繞到樹後去看小狐妖好看的側臉。
明知小狐妖聽不懂他們的話,他還是下意識地放低了聲音,對近衛說道:「那位姑娘當真是人?人怎麼會長成那個樣子?」
近衛要比李世民冷靜得多,美人傾城,李世民是因為即將到手而激動難安,他們多看兩眼都可能要賠上性命,當然冷靜。
近衛同樣壓低聲音說道:「應當是人,只是不知為何出現在秦州荒郊……」
李世民只是要個安心,並不真是擔心撞上妖孽。
他畢竟是個連前朝公主的表妹都敢收進府裡做側妃的人。
兔子烤熟之後香氣四溢,李凝小心地拿著一只兔腿吃,倒是李澈比她斯文一些,一點點撕著吃。
護衛原本還准備多烤一點的,但李凝吃了兩個兔腿就飽了,李澈把剩下的肉都吃了,雖然沒有十分飽,但再烤個什麼也只能吃一點點,故而連忙攔住了那護衛。
雖然語言不相通,但在荒野見到了人煙,且不是一副風塵僕僕的樣子,就說明離有人居住的地方不遠,李澈找了一根細細的木棍,在地上畫了一條河,又點了點河邊,拿著木棍朝著河邊向前劃,然後就眼巴巴地盯著李世民看。
李世民幾乎立刻就懂了他的意思,這是在問路。
明知這兩人聽不懂,但他還是笑了笑,說道:「此地是秦州,前幾日被唐軍一戰而下,再向西就是戎狄的地盤了。」
李澈確實沒聽懂,但他看見李世民笑了,於是也回了個笑,只當自己沒有比劃清楚,作為一直被盯著看的李凝則是本能地不太喜歡這個給了他們吃喝的人,覺得這人眼神怪壞的。
兩兄妹誰也沒有多想。
畢竟李凝進宮太早,雖之前也遇到過些想買下他們兄妹的貴主,但元京是天子之地,不願意也沒人強求,後來李凝進宮,李澈封侯,能見到的人就更少了,就像李凝知道自己好看,但也只以為自己比皇後好看,自打她進宮就沒見過其他的妃嬪。
言語不通著實是件要命的事情。
以李世民的身份,還真做不出沒征得女方同意的情況下就動手的事情來,他這會兒年輕,也有些門閥子弟的傲氣在,帶著李凝和李澈兩人來到停馬的地方,幾乎沒怎麼猶豫就讓李凝和李澈同乘一匹,跟他們回城。
李澈作為一個琴師……他還真會騎馬。
騎馬是封侯之後學會的,天子好游獵,他閑著沒事學了,卻不會騎快馬,也沒帶過人,但小心一些也能騎。
他就算心再大,也不敢把自家妹妹送到別人的懷裡。
李世民和一干護衛騎著馬跑了一段才發覺少了人,一回頭就見李澈抱著李凝一副小心翼翼的樣子,正催著馬走,馬很給面子地走著,走得還很平穩。
說實話,兩張美人臉在月下交相輝映的樣子極為動人。
李世民立刻就原諒了李澈慢吞吞的動作,並找出了解釋,馬背顛簸,萬一把他的小狐妖摔了呢?的確是平穩些走好。
如此一耽擱,回城的時候已經是半夜了。
李世民拿下秦州之後就住進了薛舉建的行宮內,但行宮建得簡陋,很多地方都沒建成,能住的也就那幾間,李世民讓人收拾了兩個干淨漂亮的宮殿出來,把原先住著的,他安排進去的薛舉的兩個女兒和一個年輕妃嬪趕了出來,隨意找了個地方安置。
至於原先的打算?他原先對這些庸脂俗粉有過打算嗎?
李凝是住過皇宮的人,壓根沒看出來薛舉建的這是皇宮,連李澈也覺得只是大一點的宅院罷了,雖然言語不通,但李澈還是向熱心的陌生人李世民拱手道謝。
李凝沒那麼多禮節,她對著天子都難得給個好臉,這會兒因為肚子不餓了,有地方能睡了,心裡高興,便給了李世民一個甜甜的笑。
眼見得這個年輕貴人又中了邪似的不動了,李凝拉了拉李澈的手,讓他去睡覺,自己也搖搖擺擺地進了宮殿裡。
李世民不由自主地盯著那個小小的背影看,直到人進去了,再也看不見了,才回了神。
他忽然有些能夠理解宋師道為什麼為了個死去的傅君婥至今不肯娶妻。
見過人間傾城色,此山之後更無山。
第3章 大唐兩條龍(3)
李凝一覺睡得很是安穩。
盡管腳上走出了幾個血泡,身上也有不知什麼時候劃破的細小傷口,連帶著那根斷進肉裡的指甲也時不時發疼,但經過了一整天的奔波,能有一張床睡覺,對她來說已經足夠了。
自從進宮,所有人都把她當瓷娃娃嬌養著,但她其實還真沒有看上去那麼嬌氣。
嬌氣是對別人的,不是用來折騰自己的。
因為半夜才睡,故而李凝直到第二天中午才醒,侍女送來幾套和她身量差不多的衣裳,都是原先住在這處宮殿裡的薛九小姐的。
李凝瞥了一眼,問道:「有沒有顏色好看點的衣服?」
自然,她說的話侍女是聽不懂的。
她嘆了一口氣,隨手指了一套金紅相間的衫裙,上衫白底金紋,下裙紅底繡牡丹,不長不短的衣擺垂到腳面,讓她有些不太適應。
但比起別的要多素有多素的衣裳,這一套也算好了。
李凝喜歡艷麗的花色,盡管她穿什麼顏色都只是人襯衣裳。
侍女低頭斂目,替她將披散的墨發梳理成垂鬟的發式。
說實話,比起那些繁復精美的發式來,垂鬟顯得平庸許多,簡簡單單的一個結鬟在發頂,再垂掛一條燕兒尾在胸前,是平民少女最常梳的發式,尤其不襯金紅牡丹裙,但偏偏李凝眉眼如畫,原先長發披散時就美得驚人,如今結鬟配上燕兒尾,更多三分艷色。
侍妝的丫鬟拿著黛筆停了許久,才有些犯難地對梳發的侍女說道:「姐姐,這怎麼畫呢?」
李凝不知道她們說什麼,但也認識胭脂水粉,她好奇地擺弄了幾個漂亮的水粉盒子,等那黛筆要畫上眉頭的時候抬手讓了讓,示意不必。
她上過妝,但上妝之後並不漂亮,黛筆描眉會描粗,口脂抹唇會抹暗,鉛粉上臉只會抹得一層死白,遠不如她本身的凝雪似的肌膚,皇後說這是因為年紀小的緣故,等再過幾年就要像她一樣塗脂抹粉了。
這話也許旁人聽了膈應,但李凝還遠不到要擔心容貌的年紀,聽過只當耳旁風。
更了衣,梳了發,洗漱過後被服侍著出了殿門,李凝忽然反應過來,現在並不是在皇宮裡了,她住的是生人的地方,穿的旁人的衣裳,偏偏還有侍從前後侍奉著,這讓她感覺有些熟悉。
一年多以前,她剛進宮的時候也是先換了衣裳,再戴了首飾,被帶去洗得干干淨淨的……
李凝下意識地停住了步子,問早上給她梳發的侍女,「你們要帶我去哪裡?」
她知道這些人聽不懂,連說帶比劃。
侍女說了什麼她沒聽懂,給她比劃她也看不懂。
李凝嘆了一口氣,也不為難侍女,擺了擺手,示意她們繼續帶路。
也許她可以往好的地方想一想,昨天晚上那個人救了她和哥哥,雖然看起來不像個好人,但沒准人家面惡心善呢?
就算真是個壞人,她站在這裡吵鬧也沒有用。
李凝跟著侍女來到一處庭院內,大約原先也是種了些花草的,但如今已至深秋,花枯草敗,庭院裡的風景並不好看。
一個赤膊的青年正在庭院內練槍。
青年動作太快,李凝看了一會兒才認出這人正是昨晚的那個人。
李凝索然無味。
槍法再好,對她來說也沒有意思,不到餓得只能吃兔子的時候,她是不會覺得武夫有什麼好的。
李凝站著看累了,就坐到了不遠處的棋桌前等著。
李世民昨晚一夜沒睡。
睜眼閉眼都是那只城外帶回來的小狐妖。
他也知道那是個人,還是個年紀不大的小姑娘,但每當想到那張臉,總覺得叫她狐妖比人更貼切。
天亮的時候,如果不是連問了近衛好幾遍,確認他昨天當真帶了個姑娘回城,他幾乎要以為昨天夜裡發生的一切都是他的臆想。
他本想一早就讓人把那個小姑娘帶來讓他好好看看,等聽到她還沒睡醒的消息,又舍不得把人叫醒,渾身有股奇怪的熱潮難以壓下,又非欲求,讓他只能用練武來轉移注意。
然而他槍出得再快,氣轉得再圓融,還是在那道金紅相間宛如牡丹仙子般的身影出現在視線裡的時候停滯了一瞬。
昨天晚上不是夢。
這是李世民的第一想法。
她今天比昨天更美了。
這是李世民的第二個念頭。
事實也正是如此。
夜出妖邪,他昨天見到李凝正是日落月出,夜色彌漫之時,李凝又是一身素白內襯斂衣,綰發的首飾全被李澈拆下,面容如雪,長發如墨,雖則也美,卻在月光映照下顯出一種妖異的美,說是狐妖並不為過。
但如今秋陽高照,素白斂衣換成艷彩衫裙,墨發梳起,裙擺如蝶,怎麼看都是光彩照人的牡丹花,朝他走過來一步,就把枯敗的庭院映照得燦爛了一步。
李世民下意識地繃緊了身上的肌肉,明明已經練了一個早上,但被她看了一眼之後,立刻就覺得腳也不酸了,手也有力了,槍法更加炫目,雖然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練了個什麼東西。
李凝等了好一會兒,雖然明知道這會兒已經不是在宮裡任由她發脾氣的時候,但她還是覺得有些生氣了。
有什麼話叫她來趕緊說了就是,何必這樣晾著她呢?
不怪李凝有這樣的想法,她剛進宮還沒什麼名分的時候,曾經被皇後叫過去一次,那時皇後也是這樣,端著杯茶閉著眼睛聽人鼓樂,就讓她在一旁站著,什麼話也不跟她說,她張嘴想問就被罵沒規矩,想走也被人摁著,最後站了整整一個下午,直到天子批完奏折想起她來。
後來皇後解釋說叫她來是給她說說宮裡的規矩。
在李凝短短的十四年人生裡,皇後可稱得上第二討厭的人了。
第一討厭的是天子。
現在李世民有幸即將成為第三個了。
渾然不覺自己即將成為第三個的李世民練了一會兒不知道是什麼槍法的槍法,直到內力震蕩才停了下來,一轉眼就見李凝坐在石桌旁半趴著,下巴枕在胳膊上,只露出一雙美得驚人的明眸,一眨不眨地看著他。
李世民一滯。
李凝連忙說道:「你先別呆,告訴我讓我來做什麼?」
她一句話說完才反應過來這裡的人聽不懂元京官話,也不知道是多偏遠的地方,只好嘆了一口氣,也懶得比劃了,就那麼半趴著盯著李世民看。
別說,這個人個子高高的,眉眼也算俊朗,除了赤著上身露出的精壯身形令她討厭之外,還算是個順眼的人。
李世民有了昨晚的經驗,這一次也就沒呆多久,但目光總停在李凝的臉上,只覺得她長得沒有一塊地方不符合他的心意,就連左眼下一點不吉的淚痣都長進了他心裡似的。
李凝看了李世民一會兒,手指點了點自己,說道:「李凝,李凝。」
兩個詞重復了一遍,復又指指自己。
李世民將那兩個詞念了一遍,雖則覺得頭一個字很像李字的發音,但他下意識地避開了這一想法,說出了官話音譯:「凝音……」
只是把這兩個詞含在嘴邊,就有一種說不出的滿足之感。
他彎了彎眼睛,也不管做起來多不規矩,指了指自己,說道:「李世民。」
李凝咕噥了一下,這三個字在她聽來,就是「寧吃皮」。
這是人名?人怎麼會起怎麼奇怪的名字?
李世民渾然不知自己已經成了寧吃皮,和美人互換姓名之後,他也找回了幾分門閥子弟的矜持,微微笑著對李凝說道:「過幾日大軍就要回城,外面不太平,你這幾日可以在行宮裡好好玩玩,等到了長安……」
明知她聽不懂,李世民還是沒有把話說完。
父皇春秋鼎盛,當年就是睡了隋煬帝妃為人逼迫才不得已起兵造反,剛稱帝就選了十幾個民間秀女充入後宮,李家有鮮卑血統,並非純正漢人,對倫理看得很輕,凝音生得如此容貌,又非他正室元妃,難保父皇不會起意,拿自己的女人去賭父子之情是最愚蠢的事情。
李凝確實沒聽懂,她和李世民雞同鴨講了一會兒就厭煩了,從石凳上起身,對他擺了擺手,就循著昨天的路去找李澈了。
李澈剛起。
比起李凝的待遇,他就簡單得多了,既沒有侍從伺候,也沒有漂亮衣裳,只得到一套中號的士卒兵服,個頭雖然合適,但腰身空空,褲管蕩蕩,穿在身上松松垮垮的。
即便如此,也帶出了三分不羈的美感。
李凝身後的侍女禁不住紅了臉頰,李凝對此卻是沒什麼感覺的。
看了同一張臉十幾年了,能有感覺就怪了。
李澈昨夜並沒有睡好。
他的眼裡還帶著幾分青黑之色,總覺得自己忽略了什麼,一顆心懸著不上不下,輾轉半夜,到清晨才睡著,聽見有人送衣裳來驚醒了,也就沒再睡。
李凝把剛才見了李世民的事情和他說了,李澈想了想,問道:「他有沒有說我們不能離開?」
李凝搖頭,她又聽不懂。
李澈便拍板道:「那就好,無緣無故給你這麼貴的衣裳,還派這麼多人伺候,肯定有圖謀,這裡不能再待了,我們今天就走。」
第4章 大唐兩條龍(4)
李澈想得很對,奈何想得太晚。
李世民其實並沒有派人把守,也沒明確說過不允許他們離開,但他的態度已經說明了一切。
別說是秦王親自從城外帶回來的美人,就是已經被從宮殿裡趕出來的兩位薛小姐也沒人敢放走,有的事並不是上面的人不說,底下的人就想不到的。
李澈聽不懂那些鎮守行宮的護衛們說的話,但他有眼睛會看,也認得那些明晃晃的刀槍。
他的心頓時涼了半截。
住這樣一個大宅院的人定然不會貪圖他們身上那一點首飾,此地偏遠,連元京官話都沒人聽懂,更不可能是天子派人尋來,想來想去,也唯有那個最壞的解釋成了真。
昨夜遇見的那個陌生將軍,圖的是他妹妹的人。
李澈把自己的猜測說給了李凝聽,他的眉頭緊鎖,除了暴露身份,一時卻想不出什麼好法子來。
李凝撥弄著手上的東珠手串,低著頭說道:「我不想……」
她的聲音很小,李澈卻聽得很清楚,鼻頭就是一酸,差點落下淚來。
世人只道李妃一朝進宮占盡皇恩,妒他年紀輕輕封侯立爵,但若是有得選,別人他不知道,他是不願意把妹妹送進宮裡去的。
什麼皇恩浩蕩,六宮爭羨,不過是讓一個懵懂少女去獨自面對一個對她抱有欲望的男人和一群抱著惡意的女人。
李凝的聲音停了一下,忽而笑了笑,對李澈說道:「實在沒有法子的話,跟他就跟他吧,我看他相貌堂堂,也不算壞了……我想出宮已經很久了。」
李澈握了握拳,說道:「我知道,不到萬不得已我們不回元京城,別說喪氣話,一定能找到機會出去的,現在首先要做的事情,是學會他們的方言。」
李凝眨了眨眼睛,不是很抱希望。
她從小語遲,到了五歲才學會說話,後來認的字都是賣藝之余隨意跟李澈學的,進了宮之後又專門的女師教她琴棋詩文,個個看她就像看一頭豬,她到如今字還認不全。
皇後說她空有皮囊,天子說她笨得可愛,唯有李澈這個傻哥哥,一心一意地覺得她聰明得很。
李澈回到寢殿,便找人比劃著要了紙筆,寫下一篇圓頭圓腦的字,約有百十來個,都是常見字,他對著侍女指了指第一個字,示意她讀出來。
侍女呆呆地搖頭。
那上面的圖形奇形怪狀,古意盎然,但每個圖形之間都似有某種特定規律,顯然是用來和人溝通的字,但她一個都認不得。
李澈有些怔愣。
這裡究竟是什麼地方?不光說一口奇奇怪怪的話,連一千年前就已經大行於世的銅書都不認得?
難道是野人國?
李澈寫下的銅書很快被呈到了李世民那裡。
李世民作為一個見多識廣的門閥子弟……他也不認得。
好在他麾下有更見多識廣的裴寂和房玄齡。
裴寂將那篇圓頭字反反復復看了好幾遍,才依依不舍地遞給房玄齡,口中只道:「自秦統一文字,六國文字已經湮滅多時,此篇雖不是裴某認知中的任何一國文字,但便於書寫,有規律之美,甚至不亞於漢書,至少也該是曾經流通過的文字。」
房玄齡仔細辨別之後,說道:「和楚鼎銘文最像,但簡略許多,其中甚至有幾個原封未動,楚國崇巫,這應當是一種不對外流通的巫字。」
李世民驚道:「何為巫字?」
房玄齡捋了一把清須,笑道:「古時巫者自稱上通天地,下通人鬼,卻從不和凡人溝通,巫者內部之間自有一套語言和文字,稱為巫言和巫字,巫言便是最早的咒語,巫字經過代代流傳,就成了如今的符文,但符文傳世極少,大多是從墓葬出土而來,加之巫者自秦漢之後便不再現世,巫言絕跡,便再也沒人能懂巫字的含義了。」
裴寂也道:「秦州乃伏羲女媧誕生之地,又是黃帝故裡,殿下得來些許巫字不足為奇,不知可否讓裴某抄寫一份,留做觀瞻。」
裴寂當然不是見字心喜,他是覺得李世民派人去盜挖了墓葬,就像昔年曹孟德派人偷挖漢墓籌措軍資,在替他圓話遮掩。
李世民壓根就沒聽清裴寂說了什麼,隨意點點頭,臉色沉重起來,聽了房玄齡的話,他想起那自稱凝音的絕代佳人,又想到那個隨行的妖異少年,一時之間只覺得頭暈目眩。
巫是什麼?在愚民眼中是騙子,但他出身極高,生來便知道一些旁人不知道的事情,至少他李家的先祖藏書之中便記載得很清楚,上古大巫有呼風喚雨,移山填海之能,偶有部落得之,尊為神人。
秦漢之前的時代,便是大巫的時代,哪一方供奉的巫者更強,哪一方便能要風得風,要雨得雨,傳聞中天下至寶和氏璧便是一位大巫的法器。
甚至夏朝開國帝王大禹,他本身就是一位可操控風雨的大巫。
到手的天仙美人忽然成了得立刻供著的神像,是個人都無法接受。
好在他這個人天生意志力遠超常人,即便經受如此打擊,也還是很快反應過來,對房玄齡道:「實不相瞞先生,世民昨夜在秦州城外遇到了一位相貌極美的少女,她和一個妖異俊麗的少年同行,我見兩人身無武功,就將他們帶了回來,這兩人之間交流無礙,但說的話無人能聽懂,我本以為他們說的是別地方言,就沒有在意,但這篇巫字,是那少年剛才令人交給我的。「
房玄齡當然不會覺得自家殿下帶個美貌女子回來有什麼不對,就事論事,他眉頭一皺,發覺此事並不簡單。
裴寂也是個飽學之士,聞言便道:「古書之中巫字便是由兩人起舞的景像創造而來,單單是位姑娘也就罷了,竟還是一對少年少女……」
李世民受到的打擊已經足夠大,反倒平靜了下來,問道:「可是有什麼說法?」
裴寂道:「自然,巫者在男曰覡,在女曰巫,巫從不同行,上古時但凡一方部落有了巫,便不會收容其他的巫,更有巫從不見其他巫者,見面則必要殺死其中一個,唯有一種情況才會有兩巫同行。」
房玄齡嘆了一口氣,說道:「裴兄說得沒錯,華胥氏生男為伏羲,生女為女媧,兩巫並行,必是兄妹。」
李世民躁動的內心徹底冷靜了下來。
他問道:「可有辨別巫者的方法?畢竟他兄妹二人長得那般模樣,想出此等辦法保護自身,或是雖身為巫,但巫術並不如上古巫者那般精通也有可能。」
到了這會兒,李世民已經沒什麼綺念了,之所以要辨別李凝和李澈究竟是否是巫,是因為他已經有了其他的打算。
房玄齡和裴寂也是這麼想的。
畢竟若是真能呼風喚雨,就算再沒別的本領,戰場之上,也是占盡天時了。
李世民派人去請李凝和李澈過來。
房玄齡和裴寂則是繼續研究起那篇「巫字」來。
被請到行宮正殿的李澈此時已經冷靜了下來,他雖只是個剛滿十七的少年,這一生的經歷卻也是大部分平民百姓不能比擬的,他連天子都不怕,更別說怕一個不知道什麼小地方的將軍。
李凝和李澈走在一起,雖然已經明白自己的處境,但她還是很難升起什麼不安的情緒。
這也許是一種本能反應,畢竟她從來沒有遇見過舍得傷害她的男人。
房玄齡起初被這疑似巫者的兄妹二人容色所攝,停頓片刻才醒覺過來,他這個人擅長觀察細節,仔細看去,發覺兩人行走不分先後,顯然地位平等,兄長面如白玉,手和露出的脖頸處也同一色的白皙,掌心手背並不粗糙,唯有十指尖一點薄繭,妹妹並不像尋常絕色女子那般自矜容貌而顯得傲氣,周身透著一股養尊處優的氣息。
這兩人即便不是巫者,也不是尋常人家能養出來的。
房玄齡和裴寂對視一眼,裴寂展平「巫字」,對著李澈招了招手,指著上面的第一個字,點了一下,又點了一下。
李澈看明白了,這是要他自己讀出來。
他目露懷疑之色,看了看叫他們兄妹過來的李世民。
李世民雖則還是忍不住將目光落在李凝的身上,但已經不像先前那麼無所顧忌,見李澈看過來,還微微抬手做了一個請的姿勢。
李澈只好把那篇銅書讀了一遍。
事實上他滿肚子的疑問,侍女不認識字正常,這兩名一看就地位不低的中年人也不認識就很奇怪了。
房玄齡天生博聞強識,他看似隨意地站在一邊,實則將李澈的每一個發音都對應銅書上的文字記了下來,雖然他既不懂李澈的語言,又看不懂銅書,但兩下一對應,他立即判斷出李澈並沒有在裝神弄鬼,那上面每一個重復的字詞都是一樣的發音,句讀分明,有和他所認識的銘文對上的字,發音也近於一些珍藏古籍的注釋音,故而他的發音和「巫字」是對得上的。
李澈讀完,眉頭擰得很深,看了李世民一眼。
也不知道是因為本身就居心不良,還是聽了房玄齡和裴寂的話先入為主,李世民只覺得這妖異俊麗的少年朝他瞥來的一眼中帶了說不出的警告和冷意,似乎要將他整個人穿透。
第5章 大唐兩條龍(5)
莫名其妙被叫過去,莫名其妙讀了些字,又莫名其妙被放了回來。
這是李澈對這段經歷最開始的想法。
李凝倒是比他想得多一些,但也只是奇怪李世民看她的眼神和先前有些不一樣,至於具體有什麼地方不一樣,她卻是想不明白的。
想不明白的事情就不去想。
回去的時候,李澈拉住了李凝,他已經發覺了不對勁,並不想在這個時候和李凝分開。
仗著旁人聽不懂他們的話,李澈回憶了一下剛才的細節,斟酌著對李凝說道:「你注意到那個正廳外面掛著的匾了嗎?」
李凝點了點頭,說道:「不認識的字。」
李澈臉色凝重地說道:「我也一樣。」
李凝驚了一下,倘若她說有什麼字不認得,那必然是她自己沒學過,但李澈不一樣,除了精通各種樂器之外,他經常自己填詞作曲,也喜歡看書,她不知道自家哥哥算不算有文采,可總不會連匾額上的字都認不得。
李澈又道:「之前我就有些奇怪,那個帶我們回來的將軍器宇不凡,應當出身不錯,不可能沒學過官話,剛才見到那兩個中年男人,他們兩個人各有口音,但總體來說,發音近似於那個將軍的語言,我總有一種感覺……」
剩下的話他沒有說出來,但李凝已經聽懂了。
她的眉頭先是一擰,隨即又松開了,只道:「也就是說元京城回不去了,這也好。」
除了先前那句下意識的「我不想」之外,她竟是沒再說出任何想離開的話,仿佛並不擔心自己的處境似的。
李澈知道她是不想讓自己擔心。
阿凝從小就很懂事。
但李澈並不欣賞這份懂事,只覺心疼。
他沉思良久,對李凝說道:「剛才我們見到的那兩個人有些古怪,那個長須男子一直在觀察我,我讀完銅書之後,也是他點了頭,那個將軍的態度才有了變化。」
李凝眨了眨眼睛。
李澈冷靜地說道:「要麼是把我們誤會成了什麼人,要麼以為我們的來歷不同尋常,這其中的關鍵點,在銅書上。」
前者有些麻煩,因為身份隨時可能被拆穿,後者更麻煩,假如他的猜測成真,別說來歷,就是戶籍他們都沒有。
李凝說道:「可銅書有什麼重要的?大夏立國以來一直在用,只憑這個就能讓他們放我們走?」
李澈也有些不解,但他還是說道:「一件事既然發生,肯定有解決的辦法,那個將軍和他身邊的人既然對銅書感興趣,短時間之內應該不會對你下手,只是現在無法用銅書矯音學習他們的語言,只能想個法子讓他們從頭教我們。」
然而李澈沒想到的是,接下來的日子,無論他怎麼比劃,明示暗示,整個行宮之內連半個肯教他說話的人都沒有。
這一切源頭都在於房玄齡那句「巫不同人言」。
李世民雖然很想能和李凝交流,但他也明白事有輕重,假如這兩人真是巫,他命人教他們凡人言語,這是一種侮辱的行為。
以李澈的天賦,足足十來天的時間,也就悄悄學會了「更衣」「洗漱」「吃飯」等幾個常用的詞。
離和人正常溝通還有很長一段距離。
更讓他心煩的是這幾天他住的行宮外面來了一個年紀不大的姑娘,也不知道什麼原因,天天堵在門外叫喊,李凝那邊也是一樣的情況,他們都聽不懂這裡人說話,更不知道這兩個堵門叫喊的女子是在喊什麼,看神情她們也像是不大情願的模樣,但就是日夜不停地叫著,幾乎隔一會兒就要喊幾嗓子,很是煩人。
李凝夜裡睡不好,白天也沒法補覺,侍女更不管,她對比了一下自己和門外女子的體格,最終遺憾放棄了和人動手。
為了躲清靜,李凝一早就來了李澈住的地方,他門外的那個女子雖然也叫喊,但人看著斯文一些,嗓門也小,偶爾李澈對她說幾句誰也聽不懂的話,她就會低頭不吭聲一會兒,實在好對付得多了。
李澈告訴李凝,他從門外的那個女子叫喊的話裡學會了一些字,他判斷這兩個女子是原先住在這裡的人,只是地方被那個寧吃皮將軍占了去,她們沒法去找寧吃皮,只能來找他們。
李凝聽得有些懷疑,但還是點點頭。
這幾天她和李澈也見了寧吃皮幾次,隨著見得越多,能讓李澈分析的細節也越多,李澈推測這些人似乎把他們當成有某種特殊能力的人,類似於大夏的祈雨人,禹師。
李凝驚喜之余又很是擔心,驚喜的是倘若真被當成了祈雨人和禹師一類的人物,安全是可以保證了,擔心的是她雖然見過幾次祈雨會,但連祈雨詞都不會背,何況她和李澈又祈不來雨,這是很容易被拆穿的。
李澈比她更擔心,但他沒有在李凝面前表現出來,只是故作輕松地笑道:「想來這裡的人也沒見過真正的祈雨人,求雨只在春夏,我們還有時間,總不會等到他們來趕鴨子上架。」
李凝被安慰得好過了一些,正想問李澈記不記得請祈雨詞,就聽外面一陣激烈的吵鬧聲傳來,過了一會兒,一個穿著大紅衣衫的少女一頭衝了進來,起初見到坐著的李澈,她怔愣了一下,但立刻就反應過來,叫嚷了幾下,閉著眼睛一巴掌朝著李澈打來。
李澈再文弱也不至於讓一個小姑娘打了,他偏頭閃躲過去,讓那紅衣少女撲了個空,隨即站起身來,一把將李凝護在身後。
紅衣少女咬牙,又是一腳朝著他踹過去,但這一腳卻沒落在李澈身上,少女猝不及防腳下一滑,整個人向後倒過去,睜著眼睛不動了。
李澈有些呆愣地看著地上的少女,不知為何覺得這一幕有些詭異。
他忽然反應過來,讓李凝不要靠近,自己走上前幾步,小心地探了探紅衣少女的鼻息。
死了。
莫名其妙衝進來打人,踢人反摔了一跤,自己後腦勺磕到地上死了……
李澈心頭一顫,面上多了幾分沉重之意。
這是他這輩子見過的第二個死人。
第一個是李老爹,被馬撞死的屍體要比眼前這個可怖得多,第一次他滿心惶恐和悲痛,第二次卻只覺荒唐。
一個活生生的人,怎麼就能死得這麼輕易?
李凝更是被嚇住了,拉著李澈的衣袖,手指都捏紫了。
李澈把她抱進懷裡,沒說話,輕輕地拍著她的後背。
一場鬧劇由兩個士卒進來把屍體抬走告終,至死李澈也不知道這個死在他和妹妹面前的少女是什麼人。
侍候李凝的侍女卻是知道的。
來李凝宮殿門口叫喊的女子是薛九小姐,死的也是薛九小姐,隋末群雄之一薛舉的女兒,薛舉死後薛軍由兒子薛仁杲繼承,薛仁杲被唐軍大敗,投降之後直接做了俘虜,父子二人的妻妾兒女並親眷人等大多也一並送往長安,李世民從俘虜中挑了薛舉的一個年輕妾妃周氏,又在薛仁杲的妹妹裡挑了兩個姿色上佳又未出閣的伺候自己,正是薛六小姐和薛九小姐。
父死兄降,對於兩位薛小姐來說不亞於天塌地陷,但能伺候李閥二公子,比起前路不知的姨娘姐妹,她們也算有了歸宿,日後跟著回到長安,再生個一兒半女,日子也就好過了。
故而兩位薛小姐一開始雖然難過,但其實心裡是沒什麼抵觸情緒的。
李世民占了秦州十五日,期間忙得腳不沾地,剛有心做點什麼的時候,就在城外遇到了李凝兄妹。
當日薛九小姐翻出金紅牡丹裙原本是聽了吩咐准備侍寢的,但衣裳還沒來得及上身,人就被連帶著床鋪一起趕到了周氏居住的偏殿內,替人騰了地方。
但這不是薛九小姐帶著姐姐一起在李凝兄妹宮殿門前叫罵的理由。
這是房玄齡出的主意,意在試探「巫」的深淺。
可惜試探了幾天直到長安派來的駐軍都到了,大軍要回程了,也沒試探出個所以然來。
李世民躁動的心情又回來了一點。
今次薛九小姐直接闖門進來動手也是他指使的,只是他對李凝那張臉蛋實在憐惜,再三提醒薛九小姐不可真傷了佳人。
薛九小姐沒傷著人,卻賠上了命。
李世民收到消息便驚出了一身冷汗。
雖然殿內殿外的人都說是意外,但意外早不發生晚不發生偏偏在鬧事之後發生,這難道還不能說明問題?退一步講,就算真是意外,他也不敢冒那個險再試一把。
他是真的沒想到那對兄妹長得美若天仙,心腸卻冷硬如鐵,僅僅是個試探的挑釁,就要了一條人命,又或者這是對他的警告?
李凝和李澈嚇壞了。
嚴格來說,嚇壞的只有李凝一個,李澈只是被驚嚇到了。
即便薛九小姐受人指使在李凝門外罵了好幾天,李凝至多也只是覺得她煩,起過打她的想法,但絕沒有想過殺人。
李澈抱了李凝很久,久到胳膊發麻也沒有動彈,他輕聲哄道:「不關你的事,這只是一場意外,人都會死,或早或晚,也時常有意外發生,不是所有人都能壽終正寢。」
李凝過了很久才小聲地說道:「我知道。」
但害怕的情緒並不會減少。
中午的時候,李凝沒有吃飯,只喝了點水,李澈同樣也沒有胃口。
他告訴妹妹是意外,但其實心裡並不覺得,單單從表面上來說,那個將軍對阿凝有意,派了不少人去伺候,那兩個原本住在這裡的姑娘沒了住處,來他這個沒人伺候的地方叫罵也就算了,到阿凝那裡去便沒人管?
問題回到原點,那個將軍既然把他們當成祈雨人禹師一類的人物,便不可能放任抑或是指使這兩個女子到他們面前來吵鬧,吵鬧不成又動手,唯一的解釋就是他在懷疑他們的身份,想以此試探。
李澈希望是自己想多了,但他明白,希望終究只能是希望。
祈雨人並沒有祈雨之外的能力,甚至因為受到先祖寵愛,身體要比平常人弱得多,越是優秀的祈雨人,就會越早死去。
要麼是這裡的祈雨人有特殊能力,要麼那個寧吃皮將軍是把他們當成了禹師。
李澈的心沉了下去。
禹師,引風雷御敵,馭百獸為屬,一人可戰百萬兵,大夏強蓋四鄰,也不過擁有二十來位禹師,而且想要驗證是不是禹師,讓他抬手招一道雷霆就是,比起祈雨人,這根本無法濫竽充數。
祈雨人和禹師乃天生神人,出生之時便會有天像顯出征兆,祈雨人生時風雲不動,有仙樂不知何處而起,響徹十日,禹師生來伴隨雷霆,百獸循聲而來,鳥雀棲息,走獸跪伏,蛇蟲聚攏。
李澈幼時也做過白日夢,買過禹師書,但從沒見什麼百獸來朝或是隨手招來風雷,他自己其實也清楚,他和妹妹都是被撿回去的,雖則不知生時是個什麼境況,但用膝蓋想都知道,誰家生了祈雨人或者禹師會扔掉?
李澈眉頭蹙起,深深地嘆了一口氣。
與其想這些不切實際的東西,倒不如該好好想想如何脫困,他決不想再眼睜睜看著妹妹為人所欺。
作者有話要說:
小時候……
李澈:六方神明,聽我敬告,雷霆速來!雷霆速來!
六方神明一號:他一個祈雨人喊什麼呢?
六方神明二號:好像是要雷。
六方神明三號:不關我們事,散了吧散了吧。
李凝:下雨下雨快下雨!
雷霆一號:這雷還打不打?
雷霆二號:人家要雨啊,走吧走吧。
第6章 大唐兩條龍(6)
又過了兩日,洛陽那邊發來請柬,長白第一高手王薄請來才女尚秀芳在洛陽表演,大宴賓客,第二件事便是兩大域外高手將在王薄主持下決一死戰,其中一人正是「曲勒飛鷹」曲傲,據傳此人功力可與域外第一高手畢玄媲美。
李世民對江湖上的事情一向看重,他雖然收攏了不少文臣武將,本身也可算是江湖一流高手,但放在宋缺那一級別的人面前仍不夠看,故而他一直希望能夠招攬更多的江湖高手,昔日錯過寇仲徐子陵,眼見這兩人在江湖上逐漸成名,李世民心中並非沒有悔意,只是他太過傲氣,不肯承認。
這一趟洛陽之行是必去的。
更何況江湖上早有傳言,「散人」寧道奇三年前從慈航靜齋借走天下至寶和氏璧,如今到了還寶的時候,慈航靜齋傳人師妃暄將會在洛陽取回和氏璧,為和氏璧遴選一位新主。
李世民並不覺得一塊和氏璧有什麼重要,隋末群雄也不會因為誰得到和氏璧就對誰俯首稱臣,和氏璧的真正意義在於慈航靜齋以及慈航靜齋身後的白道,當年楊堅稱帝,背後也有白道的影子。
比起去洛陽赴宴另帶撞撞運氣,回長安受些可有可無的褒獎也顯得沒那麼重要了。
房玄齡也是這麼想的,此外,他更提出讓李世民帶上李凝李澈兄妹。
李世民有些不願,江湖上最藏不住的兩樣東西,一是武功,二是美色,即便知道那天下絕色的美人不能為他所有,也不代表他就能大大方方地把美人帶出來任由旁人窺視。
房玄齡則全然不知自家殿下那一點少年心思,只道:「和氏璧乃是神異之玉,不少古籍中都有曾為巫者法器的記載,此番慈航靜齋意欲借和氏璧為她們選定的君王造勢,倘若選的是殿下也就罷了,要是選了旁人,這兩位巫者或許便能派上用場。」
房玄齡話沒說透,和聰明的主公說話,點得太透就失了體統。
李世民終究還是點了點頭。
李凝和李澈被安排在了同一輛馬車裡。
先前不知道他們是兄妹時,李世民對李澈的態度類似一個美貌女子面對一個比她美貌十倍的女子,能保持淡然無視已經很不錯,確認了他們之間的兄妹關系,盡管他已經告誡自己許多遍,但還是忍不住殷勤了幾分。
顛簸的馬車廂裡,李凝靠著李澈的肩膀,有些害怕,又忍不住猜測,「他們要把我們送去哪裡?難道是送人?」
李澈搖搖頭,說道:「如果是送人,不需要那個姓寧的親自護送,我看他輕裝簡從,倒像是急著去什麼地方。」
李凝小聲地說道:「什麼時候我們能想去哪裡就去哪裡就好了。」
李澈想說什麼,又覺得嗓子澀得厲害,過了好一會兒,才輕聲說道:「會有這一天的。」
洛陽是王世充的地盤,李世民這次出發去洛陽只在路上帶了千余騎兵,等到了洛陽城下,便命騎兵在城外四十裡處扎營,只帶著百余親衛並一輛載著李凝李澈兄妹的馬車進了城。
隋煬帝死後,天下群雄並起,烽煙處處,但洛陽城內仍是一片繁華景像。
自秦州到洛陽的一路上,李澈已經越發確認了這裡並不是大夏,世道紛亂,匪盜橫行,餓殍千裡,第一次見時,著實把他嚇得好幾日都沒吃得下東西。
他畢竟是個從生下來就活在太平盛世裡的人。
李澈並沒有對李凝遮掩這些事情,既然已經來到這裡,就遲早要面對這裡的世道。
李凝除了一開始怕得哭了一場以外,適應得比李澈還要快一些。
馬車在城內行了一會兒,在一處頗為氣派的府門前停下,這處府邸是李建成在洛陽購置的私宅,內裡布置得美輪美奐,李世民也是進去了之後才知道這宅院裡還養著兩個李建成幸過的美姬。
李世民把兩人一並收了。
虱子多了不癢,他和李建成之間早成水火之勢,不差這一兩件。
李世民把李凝安置在後院的一處竹樓,讓李澈住到邊上的院子裡,離他的居所有些遠。
眼不見心不熱。
王薄的夜宴在十日之後。
李世民並不打算帶上李凝李澈兄妹,一來美人招眼,二來他並不確定師妃暄會否出席夜宴,倘若她來了,身上又帶著和氏璧,引起了巫者注意,到時難道還要他開罪白道去強搶和氏璧嗎?
說到底帶這對兄妹來洛陽,只是一步後棋。
李凝穿著一身不怎麼合身的素白衣裳站在二樓的欄杆處。
衣裳是那兩名美姬的。
先前在行宮裡的時候,因為隨時要走,加上薛九小姐的衣裳還算合身,李世民也就沒想起來派人給她制衣,後來一路上風塵僕僕,到了地方薛九小姐的衣裳已經不好再穿了,只能穿別人的,侍女為她量了身,新制的衣裳卻也要過上幾天才能有。
李凝已經不大在意這個了。
李澈來的時候,李凝剛從二樓下來,便見他一副興奮之色,說道:「我剛才出去了一趟!」
這些日子李澈已經學了不少這裡的語言,他也會教李凝說,李凝剛到勉強能聽懂的地步,自己說是咬不准音的,李澈卻已經能說得很流利了,甚至還悄悄認了一些字。
但兩個人心照不宣地從未和周遭的人說過話。
李澈說的是大夏的語言,李凝愣了一下,問道:「你出去了?沒人攔你嗎?」
李澈點了點頭,說道:「我起初也只是懷疑,但現在已經能確定了,我剛才出去的時候,沒有人攔著我。」
他摸了摸身上,摸出一條厚實的花布,說道:「來,把臉遮住,我先帶你出去看看,要是他們連你也不攔,我們就直接離開這裡。」
李凝起初有些驚喜,只是忽然想起了什麼,怔了怔,說道:「一路上都在打仗,離開這裡,我們去哪裡?」
李澈替她把花布蒙上臉,遮得嚴嚴實實的,只露出一雙眼睛來,這才說道:「之前我聽李世民和他那個親衛李靖說起過,洛陽城外我們經過的那一座山裡是個佛院,叫淨念禪院,和我們那裡的武館很像,裡面的和尚都很厲害,沒人敢打他們的主意,山下住著的是和尚俗家的親眷,我們出了洛陽,我就去當和尚,你住在山下,我會好好學武保護你的。」
李凝沒想到在她只顧得上害怕的時候李澈已經想了這麼多,她一時有些哽咽起來,說道:「可是和尚要剃掉頭發的……」
李澈笑了,說道:「我一個男人要那麼多頭發做什麼,剃了就剃了吧,比起這個,我更擔心人家不肯收我呢。」
李凝搖搖頭,說道:「哥哥長得好看。」
李澈愣是沒想明白這裡頭的因果關系,卻還是笑了笑,拉著李凝出了竹樓。
出府邸的時候,李澈有些緊張地握著李凝的手,李凝也下意識地屏住了呼吸。
守在門口的親衛只是看了他們一眼,就放了行。
直到氣派的府門再也看不見了,李凝和李澈慢吞吞的腳步才停了下來。
李凝有些不敢置信地說道:「我們出來了?真的出來了?」
李澈也高興,說道:「我也沒想到真的出來了,一定是我們裝得太成功,他們不敢得罪我們,而且那個姓李的得了新美人,看不上你了。」
他這話說得直白,李凝卻沒什麼不高興的意思,她現在開心極了。
李澈這人細心,出來之前就讓李凝收拾好了首飾,都是他們從大夏帶來的,其他的除了一身衣服,他們就什麼都沒有拿,甚至還留下了一根純金的花釵,和之前的那個是配套。
按照李澈的說法,李世民這個人雖然居心不良,但這幾個月確實多虧他照顧,不然他們初來乍到人生地不熟,很可能早就死在了盜匪堆裡。
如此一來,他們就只剩下一條東珠手串和一套白玉環佩了。
好在這兩樣東西很值錢。
其實李凝身上還有一件價值連城的珍寶,正是她當日從口中吐出來的含珠,那顆含珠名為定顏珠,產量稀少,置於死者口中可保存屍身千年不腐,容貌宛若生人,假如李凝不是以皇後之禮下葬,甚至沒有資格使用。
但這個看上去實在很像是盜墓挖來的東西,至少李凝是不准備拿去典當的。
洛陽城的布局和大夏皇城的區別很大,李澈帶著李凝走了許久都沒有找到典鋪,一時又有些懷疑自己記錯了字形,正巧前面有一行三人經過,李澈便伸出手拍了其中一人的肩膀,問道:「幾位大哥,你們可知道這城中當鋪在什麼地方?」
被他拍了肩膀的那人轉過臉來,李澈只覺眼前一亮,這人相貌帶有強烈的異域風格,面龐生得極白,卻不帶一絲女兒氣,竟是個極為英俊的異域男子。
異域男子連帶他的兩個同伴也是一驚。
跋鋒寒的目光落在李澈臉龐上,若不是確認身後來的這道氣息並無殺意,且慢得驚人,他早已將人震飛出去,卻不想一回頭,卻對上了一張迄今為止他所見過的最美的一張臉。
美得讓他心頭一熱,隨即拔涼。
是個男的。
第7章 大唐兩條龍(7)
跋鋒寒來到中原已有一些時日,意外和寇仲徐子陵二人相識,就此同行,三人出生入死結下兄弟情義,此番一起來洛陽便是因為寇仲意欲聯合王世充壯大自身勢力。
當然,聯合只是聽上去好聽一些,其實和投靠也差不多,寇仲起意加入爭奪天下的時機太晚,如今他建立的雙龍幫勢力在隋末群雄的浪潮之中只能算一條雜魚,旁人對他的看重大部分還是看在他和徐子陵那一身傳承自四大奇書之一的《長生訣》內的武功。
比起寇仲,徐子陵和跋鋒寒就簡單得多,一個是來幫兄弟的,一個是為了磨煉自身武道才選擇和自己天賦武功差不多的人同路而行。
寇仲這個人頗有幾分英雄氣概,外表卻很是輕浮,此時見跋鋒寒滿臉失望之色不加掩蓋,不由得笑了笑,抬手搭在跋鋒寒肩上,對著李澈說道:「朋友,我們也是剛來洛陽,不清楚這些,看你們的樣子很急,正好我們兄弟三人是經商的,你們想典當什麼?」
李澈打量了幾眼這一伙自稱經商的人,目光落在他們灰撲撲的布衣上,寇仲連忙笑道:「出門在外財不露白,朋友要是不放心,盡可跟我們去下榻的地方瞧瞧哩。」
徐子陵奇怪地瞥了寇仲一眼,不明白他揪著路人弄什麼鬼。
李澈搖了搖頭,說道:「不勞煩幾位,我還是去問問別人吧。」
他拉著李凝就要離開,寇仲卻從跋鋒寒的肩膀上一撤,臉色正經地對李澈說道:「如今遭災的富戶多,許多好東西都典不出價,與其你去當鋪過一道手,我再去高價從那邊收,不如我們自己做這筆生意,我看你們要典的應該是首飾細軟,正好我們做的就是這一行。」
李澈沒做過生意,但覺得這人說得確實有些道理,不由有些猶豫。
李凝小聲地對李澈說道:「我們早點出城去吧,在這裡不踏實。」
寇仲臉上的笑越發真誠起來,當真像個和氣的生意人。
李澈仍舊有些防備他們,便道:「我們找個地方再談,去人多的地方。」
寇仲立刻就道:「我們正要去吃飯哩!」
兩下說定了,寇仲三人在前面帶路,李澈拉著李凝的手離他們略有一段距離,走在後面。
跋鋒寒壓低聲音,不解地問寇仲道:「你何時准備經商了?」
寇仲嘆一口氣,說道:「老跋啊,你究竟是怎麼討那麼多女孩子喜歡的?美人在前,你視而不見啊。」
跋鋒寒說道:「那小兄弟的確長得美,可你什麼時候喜歡男人了?」
寇仲搖搖頭,神神秘秘地說道:「別扯,我說的是那個臉上蒙著花布的女人,我敢跟你們打賭,她長得一定很美。」
徐子陵失笑,「你又知道?」
跋鋒寒也好奇地看向寇仲。
寇仲得意洋洋地笑了,說道:「那個小兄弟自己長成那個樣子,出門都不知道遮臉,卻把身邊帶著的女人遮得嚴嚴實實,這說明什麼?更何況醜人可生不出那樣漂亮的眼睛。」
徐子陵無奈地說道:「是你自己說來洛陽辦正事,現在不忙了?提前說好,我可沒有銀子。」
跋鋒寒卻道:「我包袱裡還有三百兩黃金,我跟你打這個賭。」
寇仲笑嘻嘻地說道:「賭就賭,陵少不給銀子,到時候可別看我的美人。」
跋鋒寒奇道:「花的是我的錢,人倒成你的人了?」
寇仲理直氣壯地說道:「我從前就說兄弟同心,女人也可以同娶,陵少一直不同意,今天我把話再說一遍,兄弟的女人就是我的女人,我的女人也……」
話沒說完,就被徐子陵一肘子搗在胸口。
前面的幾人嬉嬉笑笑,雖聽不清在說什麼,卻也能感覺到那種輕松自在的相處氣氛,李澈的心情也緩和了幾分,壓低聲音對李凝說道:「看樣子不像是壞人。」
李凝點了點頭,說道:「哥哥的玉佩留著吧,我要這個也沒什麼用。」
她把那一串流光溢彩的珠串從手腕上取了下來。
李澈卻道:「我用不著。」
李澈不肯接,李凝就只好把珠串戴了回去。
不多時酒樓就到了,寇仲要了一個雅間,點了十來樣酒菜,徐子陵點了兩樣,跋鋒寒也要了一壺酒。
李澈什麼都沒要,寇仲給他倒酒也不喝,從懷裡取出一套花鳥白玉環佩,環佩本身質地瑩潤,別無雜色,雕樣是少見的喜鵲銜桃枝,極為精美,玉繩下墜三對雌雄玉鴛鴦,喜鵲銜環,鴛鴦成對,即便是寇仲這樣沒什麼鑒賞水准的也能看出這是難得的美玉。
花的畢竟是跋鋒寒的錢,寇仲叫價叫得很是大方,開口便道:「一百兩黃金。」
這套花鳥環佩是別人送的生辰禮,具體是誰送的李澈已經忘了,他也不知道價格,想了想,說道:「成交吧。」
價值千金的雪澗玉就這麼在兩個不識貨的人手裡完成了一道十倍賤賣的交易。
跋鋒寒從包袱裡取出二十塊金餅。
李澈皺起眉,問道:「沒有金票嗎?這要怎麼帶走?」
寇仲奇怪地問道:「什麼是金票?」
李澈忽而反應過來,這裡並不是大夏,相應的,由大夏朝廷發行的金銀銅票在這裡也是沒有的,便不再多說,拿起一塊金餅,比劃了一下,發覺這樣直接揣進懷裡不光容易丟,而且會發出碰撞聲,但凡有些經驗的人都能知道他們攜帶了金銀。
寇仲眼珠子一轉,指了指李凝,說道:「拿那塊布把金餅疊著包起來不就好了?」
李澈不知他頗費了一番周折就是為了看看自家妹妹蒙在花布底下的臉,他搖了搖頭,說道:「找個伙計讓他出去買塊布就是。」
說實話,李澈沒想那麼多,讓李凝蒙著臉出來,只是在路上發覺稍有姿色的女子很容易被盜匪盯上,洛陽雖然看著繁華安定,但畢竟世道不同,先前經歷了一遭李世民的事情,好不容易逃出來,他警惕得就像個兔子。
寇仲越發覺得有趣,隨手打發了一個伙計出去買布,喝了一口酒,和氣地問道:「小兄弟和這位姑娘怎麼稱呼?哪裡人?來洛陽做什麼?」
李澈笑了笑,說道:「萍水相逢,日後大約也沒什麼再見的機會,何必通名呢?」
寇仲嘆了一口氣,說道:「天大地大,萍水相逢也算很有緣分了。」
說是這麼說,他卻沒有再多問下去。
李澈一口酒菜也沒有動,李凝坐在他邊上,眼睛卻忍不住地朝著滿桌的菜上看,從一早出來,她連一口水都沒有喝過。
徐子陵是個細心的人,他並不在意寇仲和跋鋒寒打的賭,說到底他和寇仲從揚州老家一路出來,見過的美人多不勝數,遠了不說,他剛和寇仲見過艷蓋洛陽的董淑妮,只論美貌甚至不比婠婠差多少,他也沒有半分心動。
見李凝這幅模樣,徐子陵便笑了笑,說道:「想吃就吃吧,大不了我們不看你就是。」
李凝眨了眨眼睛,小聲地說道:「我沒事,我不餓。」
說話間那伙計抱著一疊細麻布回來了,麻布這東西不值錢,寇仲瞥了他一眼,也沒什麼計較的心思。
李澈把金餅包好,打成一個包袱,二十塊金餅足有十斤重,跋鋒寒背著三十斤的黃金跟沒背一個樣,他提在手裡卻覺得分量很重,便自己拿著,不讓李凝幫忙。
眼見兩人起身告辭,跋鋒寒端著酒杯一副看好戲的樣子,寇仲忽然伸出手攔在李澈面前,笑嘻嘻地說道:「小兄弟,你先前怕我們是壞人不肯喝酒,現在銀貨兩訖,怎麼酒也不喝就走了?」
李澈擰起眉頭,說道:「既然已經銀貨兩訖,為什麼還要喝酒?」
寇仲似模似樣地嘆了一口氣,說道:「好吧,我跟你說實話,我不懂玉,怕你的玉是假貨,正等行家來鑒,小兄弟你這樣急著走,實在讓我心裡很沒底啊。」
李澈聽了,倒有些理解了,哪怕在大夏,一百兩黃金也不是個小數目。
原本要走的人就這麼又坐了回去。
寇仲打發了一個伙計讓他去找個不存在的「寇先生」,然後笑著給李澈倒了一杯酒,又讓人給李凝上了一壺梅汁,親自端過去,口中說道:「你們再等等,再等等……」
說著手忽然一抖,一壺梅汁就這麼灑了大半壺在李凝蒙著花布的臉上。
寇仲演技極真,啊呀一聲,連忙伸出手作勢要給李凝擦臉,手還沒伸到那張濕透的花布上,李澈臉色一黑,抬手推開寇仲,怒道:「男女授受不親,讓開!」
那張花布原本就悶,濕了水越發透不過氣,李凝自己抬手解開了腦後的布結,李澈見她半張臉都是褐色的梅汁,便用袖子給她擦。
被推開的寇仲原本在笑,笑著笑著忽然發覺雅間裡出奇安靜,再一看,自斟自飲的徐子陵把酒水斟到了袖子上還在斟,仿佛忽然可以用袖子喝酒了,跋鋒寒白皙的臉龐上浮現出一片潮紅,竟是難得失態。
他下意識地回頭一看。
後來他恨不得自己此生都沒回過頭。
美人如刀,刀下多少英雄。
第8章 大唐兩條龍(8)
李澈給李凝擦干淨臉,順手用指腹在妹妹那張凝脂雪玉般的小臉上抹了一記,發覺是真的擦干淨了,這才收回手。
花布已然濕透,他也就沒再讓李凝遮掩,又見妹妹眼巴巴地看著自己,只好便道:「他們還要等人來,想吃就吃點吧。」
李凝之前解開花布時其實是有些生氣的,眉頭要蹙不蹙,眼裡帶著幾分惱意,生生瞪了一眼寇仲的後腦勺,偏是這樣也動人,寇仲沒能瞧見,他回頭的時候,李凝收回了視線,臉頰朝著李澈側過去,一副乖乖的樣子。
聽了李澈的話,她頓時開心起來,又見請客的三人都看著自己,便禮節性地笑了一下,拿起筷子。
寇仲第一個反應過來,連忙對著李凝施禮道:「剛才手誤了一下,傷著小姐了沒有?實在萬分抱歉!」
李凝已經餓了,只想他入座,便道:「沒事,你、你坐下吧。」
寇仲只覺得這道先前聽來沒什麼奇特甚至有些結巴的聲音都聽酥了他兩只耳朵,雙腿立刻一軟,坐回座位上。
說實話,寇仲一直覺得自己是個很容易為女子心動的人,但他同時又清醒得很,不管是門閥貴女還是江湖美人,甚至青樓裡賣笑的姑娘,在他這裡都是一樣的,心動是真,他卻不會再像昔年剛從揚州出來時的那個傻小子,傻傻付出一顆真心出去。
他又同樣是一個很聰明的人,他對大多數的女人輕浮乃至動手動腳,只是因為她們對他有所求,他采擷得理直氣壯,但他又和大部分忽然得勢的人不同,即便已經有橫行的資本,他卻還留著幾分為人的底線。
但現在他忽然就明白了,有時候底線這種事也是分人的。
至少他現在滿腦子都是強搶民女的惡霸念頭。
徐子陵正在擰袖子。
他這個人欲望淡薄,對美人並沒有太多執著,他最向往的是知音女子,美色天生,縱然驚艷了他的眼,卻不能打動他的心。
桌底下忽然有人踹了他一腳。
徐子陵抬起頭,瞥了一眼寇仲,見寇仲雙眼晶亮朝他打眼色。
說得惡心點,寇仲這個人吧,他一撅屁股,徐子陵就知道他拉什麼形狀的屎,當即明白了他的意思,雖然無奈,但還是對著李澈和李凝兄妹二人舉了一下手裡的酒杯,溫和地說道:「小兄弟和姑娘看著不像普通人家出身,如今世道亂成這樣,出了洛陽到處都在打仗,不知兩位今後有什麼打算?」
和輕浮的寇仲不同,徐子陵是個讓人一眼望去便如春風拂面的人,李澈的語氣緩和了一些,說道:「聽聞如今江湖上有不少教人習武的門派,我和妹妹正要去撞撞運氣。」
一聽妹妹兩個字,原本隱隱有些排斥李澈的寇仲整個人都亮了一點。
跋鋒寒也覺得嗓子癢,咳了兩聲,難得多話道:「小兄弟,不是我說,習武最好的年歲在八歲到十五歲之間,過了這個時間很難學出成效來,就像口音,從小學的口音到大,再如何矯正也遲了。」
李澈還沒說完,李凝卻眨了眨眼睛,用不大熟練的話說道:「我哥哥,剛學的、洛陽音。」
別說寇仲就是過了十七歲才學的武,哪怕他也是八歲習武,這會兒美人發話,他也是立刻就道:「就是,老跋,你別忘了,我跟子陵都是過了十五歲才開始入門,現如今走到哪裡也不算無名小卒了吧?」
他存心有幾分炫耀的意思,話出口卻有些反應過來,自己都禁不住笑了。
跋鋒寒一時無語,寇仲和徐子陵二人的天賦悟性與運氣是尋常人能比的嗎?
徐子陵看了一眼寇仲,又對李澈笑了笑,說道:「小兄弟不要理他,不過老跋說得確實有理,過了十五歲,習武確實遲了,與其一頭撞上南牆頭破血流,倒不如一開始好好想清楚。」
李澈想得很清楚,他並不是要拜入江湖門派,而是要去做和尚,能夠練成武功當然好,要是練不成,大不了他就多做幾年和尚,庇護妹妹嫁得良人。
他們說話,李凝吃菜。
說實話,李凝吃東西的樣子並不文雅,能一口吃下的絕不分兩口,帶著些嬰肥的臉頰鼓起來,卻不折損絲毫美色,反倒讓人覺得一派天然嬌態。
至少寇仲看上去很想親自喂一喂的樣子。
徐子陵那邊正給李澈講到武學入門,寇仲那邊已經吹噓起來了:「這家店的吃食有什麼好的?等有機會讓你嘗嘗仲少的手藝,我最擅長的是清風飯和玉井飯,子陵會做團油飯,清風飯要到夏天才好吃……」
李凝本以為自己已經聽懂這裡大部分的話了,但遇到寇仲一張嘴叭叭的還是感覺頭疼,尤其他說得又快又急,只好埋頭吃飯,偶爾應和幾聲「嗯」。
伙計來報說沒找到「寇先生」的時候,桌上的菜都涼了。
李澈也謝過了徐子陵的好意,帶著李凝起身告辭道:「兩位傅兄,跋兄留步,我們兄妹會在洛陽城外待一段時間,倘若玉佩有任何問題,可以來找我。」
寇仲和徐子陵化名傅仲和傅陵,這麼一會兒的工夫,徐子陵和跋鋒寒兩人已經和李澈聊得頗為投緣,一口一個兄弟叫著了。
跋鋒寒把酒杯裡半天沒喝上一口的酒干了,對徐子陵道:「你看我說什麼來著?沒見著人之前張口兄弟同心,閉口女人同娶,你現在再問問他,肯不肯跟我們分利。」
徐子陵失笑道:「李家妹子有殊色不假,跋兄的紅顏知己卻比他摸過的女人還要多,看在他這回真心的份上,饒他吧。」
跋鋒寒是個豁達人,也不是真要和寇仲相爭,三人笑鬧了一番,寇仲忽而說道:「所以你們現在能理解我想要爭奪天下的心思了?倘若我和子陵還是揚州街頭的混混,別說李家妹子那樣的天仙美人,哪怕春風樓裡的紅姑都不會正眼瞧我一眼。」
這話說來便沉重了幾分。
自古英雄不問出處,只因前事落魄,不堪言說。
徐子陵看了寇仲一眼。
寇仲正等他發表看法,卻聽他慢悠悠地說道:「等等,李家妹子何時正眼瞧你了?」
寇仲一噎。
跋鋒寒則是哈哈大笑。
淨念禪院位於洛陽城外南郊,寺廟建築多達百間,正中建有演武廣場,寺內僧人大多在廣場練武,演武廣場向後有七座大殿供奉佛像,香火繚繞,與其說是禪院,不如說是佛城。
不愧是傅兄口中的武林聖地。
李澈帶著李凝走到禪院門口的台階下,還未來得及上前表明來意,就有僧人上前一禮,對他們道:「今日禪院有貴客到,不受香火,請兩位施主明日再來吧。」
李澈啊了一聲,卻不想如此不巧,但他還是抱著一點希望說道:「大師,聽聞淨念禪院教習武課,我們兄妹二人父母雙亡,相依為命,只想學些武藝傍身,在下誠心來剃度,不知可否通融一二。」
他見僧人面上露出為難之色,連忙說道:「束脩不是問題。」
僧人看了看他,又看了看被藍布蒙著臉只露出一雙眉眼,卻也能窺見幾分美態的李凝,不由嘆道:「也是可憐,罷了,禪院不收束脩,你們跟我來吧。」
李澈愣了愣,問道:「女子也可拜入禪院習武?」
僧人失笑,說道:「我淨念禪宗立宗以來便不曾收過女子,但武道又豈有男女之別?當年天僧地尼本為同門師兄妹,雙雙遁入空門之後分創淨念禪宗與慈航靜齋,倘若女檀越願意,寺內會派專門的僧人將女檀越送至帝踏峰慈航靜齋修行。」
李澈一聽慈航靜齋就皺起了眉,說道:「那不是尼姑庵嗎?我妹妹年紀輕輕……」
話還沒說完,他輕咳了一聲。
僧人卻不見怪,慈和地說道:「慈航靜齋不同於一般佛門,也收容可憐女子教習武藝,齋內女子大多帶發修行,倘若到了年紀想要嫁人也可還俗,唯有落發的門人才是真正的修行人,世人因此詬病靜齋清譽,屬實也有幾分無奈。」
李澈知道自己失禮了,歉意地對僧人一禮,又道:「但我妹妹身體不好,我怕她吃不了苦。」
僧人略有些古怪地看了他一眼。
以他接引這麼多年的眼力,一眼就看出這對兄妹裡身體不好,可能吃不了苦的其實是這個做哥哥的才對。
但他並沒有說出來。
年輕人長得好看,即便是和尚也覺得順眼,對順眼的人順著點來總是沒有錯的。
李凝聽得半懂不懂,李澈等僧人走到前面一些了,壓低聲音給她講了一遍剛才的話。
李凝有些怔怔地眨了一下眼睛。
然後又眨了一下。
她拉住了李澈的袖子,說道:「我要去。」
李澈說道:「這不是胡鬧的事情,要吃很多苦,你要想清楚了,而且有我在呢……」
李凝沒讓他把話說完,她說道:「我要去,我要學武,我不想再被人欺負。」
說這話的時候,李凝的眼睛很亮,在夕陽的映照下顯出一種奪人的光彩。
李澈只覺得心疼。
第9章 大唐兩條龍(9)
淨念禪院乃是武林兩大聖地之一,僧眾上千,然而近些年願意來剃度的人卻不多,寺內大多是些上了年紀的老和尚和小沙彌,年輕一些的也少有身強體壯的,多是為了混口飯吃的難民,畢竟世道紛亂,於普通人來說是災禍,對青壯而言卻是機遇。
各地起義軍都在征兵,只要敢殺人,披上一身皮,就能過上吃香喝辣的日子,有些武功根基的更是不得了,沒本事的占個山頭稱大王,有本事的便也能算得上一方霸主,淨念禪院先前也是有不少青年和尚的,但近幾年已經跑了大半,李澈和李凝跟著僧人的一路上,見到的幾乎都是老和尚。
李澈有些安心了,等僧人把他帶到一處禪房外時,便開口問道:「大師,不知我們要在這裡待上多久?」
僧人笑道:「明日晚些時候,今日寺內主事的師兄都在正殿,總不好夜裡折騰,這四周都是空房,你們可以放心住些時日。」
李澈連忙向僧人道了謝,並道:「晚輩姓李名澈,還未請教大師法號?」
僧人道:「貧僧了塵。」
李澈覺得這法號當真有些禪意,了塵了塵,應是了卻塵緣之意。
不料了塵卻嘆道:「當年師父給我取了這個法號,我一直以為是讓我勿念塵緣往事,後來才知道,師父是讓我專心掃灰塵,我從入寺起就在了塵,如今都五十年啦!」
李澈忍不住抿唇一笑。
了塵也笑了,說道:「這才是嘛,年輕人就該多多地笑,往後做了和尚,天天念經習武,沒個消遣,再不會開導自己,還不憋出個閉口禪?」
李澈明白過來,這是在點撥自己,連忙向了塵道謝。
了塵擺了擺手,慢悠悠地背著手離開了。
李凝見四下確實清淨,又悶得慌,連忙把臉上的藍布解開,由於布料粗糙,她的臉上都被印上了藍色的染料,恰巧禪房外靠著竹林的一側有井,李澈給她打了一盆水洗臉。
李凝洗臉洗到一半,突發奇想道:「哥,你說我以後出門不蒙布,在臉上塗泥灰染料好不好?蒙著布又憋悶又容易摘掉,塗了泥灰看上去黑漆漆的,會不會好一點?不過要是一直塗著泥灰,會不會把臉真的塗黑了?」
李澈禁不住笑,「怎麼會讓你一直遮遮掩掩,外面那些盜匪見了年輕女人就搶,哪裡管長得什麼樣子,我要你蒙著臉,是怕在城中出事,往後你要是能有自保的能力,出去當然不用蒙著臉。」
話說到頭便是沉默。
美貌不是過錯,弱小也不是過錯,可弱小之人擁有美貌便是天大的過錯,哪怕是在太平盛世,他也沒能保護好自家妹妹,如今這樣的世道,想要活下去,有尊嚴地活下去,又會是一件多麼艱難的事情。
李澈天生喜愛音律,然而來到此間之後,他一次樂器都沒有碰過,因他深知音律只能娛人娛己,強權之下,音律救不了性命。
李凝沉默不久,就笑出了聲,只道:「這話我們說說就好,說出去丟死人了,我又不是天仙。」
李澈摸了摸她的頭,說道:「丟什麼人?我妹妹好看,不怕人說。」
李凝把頭靠在李澈懷裡,抽了一下鼻子,說道:「我情願不好看,當個母夜叉,誰欺負我,我打死他。」
李澈忍不住笑了笑,揉她的腦袋,「胡說。」
大約漂亮的人軟綿綿地說狠話很容易被人誤解為撒嬌,李澈也沒有信,只有李凝自己知道她是認真的。
臨入夜的時候有小沙彌過來送飯,禪院簡素,沒什麼肉食,只有饅頭鹹菜和清水,李凝額外多了一枚煮熟的雞卵,還不及細問,小沙彌就紅著臉跑了。
大夏也有佛教,是從別國傳來,大夏本土大多信仰由禹祖傳下的巫道,佛教由於講究今生苦來世報,今生孽來世償,難以融入一向信奉血統至上,貴胄天生的大夏,幾乎只在下層百姓之中流傳,但在此間世界,卻擁有和禹師祈雨人一般的超然地位。
比如佛田不上農稅,香油錢不上商稅,免徭役等等。
太平世道尚有這麼多特權,亂世裡儼然就是一支私軍,據說淨念禪院之內人人習武,武功可達江湖二流高手的武僧足有兩百,另有四大護寺金剛,個個武功高強,禪主了空更是一位深不可測的武林巨擘。
了空禪主單看長相還是一位年輕和尚,至多不超過四十歲模樣,一身黃色僧袍越發顯出面龐俊秀,唯有一雙眼睛極為透徹睿智,顯出與外表不符的年紀氣度。
他微微垂目,伸手打開檀木香盒,只見盒中躺著一方純白無瑕的玉璽,四方一塊,上有五龍交纏,下有一角缺失,由黃金補全,正是和氏璧。
一身素白衣裙的師妃暄立於大殿正中,姿態謙恭,只道:「和氏璧對外人來說不過是一件像征,正如當年慈航靜齋以和氏璧授楊堅,隋朝開國之後楊堅便又著人將和氏璧送歸一樣,和氏璧真正的作用在於能夠輔助佛道之人的禪修,家師囑托妃暄來請禪主幫忙護持和氏璧,今日在此妃暄代表慈航靜齋與淨念禪院立下十年之約,待此間事了,和氏璧奉與禪院十年。」
了空沒有說話,合上檀木盒,微微頷首。
這便是同意了。
淨念禪院與慈航靜齋乃是同源而生,關系親近,師妃暄來時也沒想過被拒絕的可能,這會兒倒也不意外,淡淡地笑了笑,說道:「如此晚輩便先走一步,待尋得明主,再來取寶。」
了空看了她一眼,目光之中便透出些許情緒來。
這是習武到了一種極為玄奧的層次才有的意志外放,正如此刻師妃暄明顯地感受到了空禪主的挽留之意。
師妃暄也不推辭,只道:「那就叨擾禪主一晚。」
收下和氏璧,且立下十年之約,禪院裡有資格到大殿見證的主事和尚都挺高興,知客僧主通覺連忙上前,道:「院中空禪房不多,僧人聚居,只有南角有一處清淨地方,四面都無人居住,偶爾接待外客,師姑娘跟貧僧來吧。」
師妃暄向他行了一個佛家的禮節,請他帶路。
李澈在禪房裡間找到了一架廢棄的瑤琴,琴身老舊,一角被老鼠啃壞了,弦也斷了兩根,隨琴找到的還有一盒備用的弦,他本想當沒看見,然而終究是習慣使然,等他回過神來的時候,已經在修琴了。
李澈用過的琴有好有壞,禪房裡的這架琴本身材料不錯,看得出來曾經被人精心保養過,但終究廢棄太久。
說是修琴,其實也就是把斷掉的弦換成備用的舊弦,內裡損壞的地方稍微修整,再擦洗干淨髒污的琴面,好在琴雖然破,內裡卻還算完整,不曾開裂,換了弦也還能用。
起初只是修好之後試試音色,不知怎的就慢慢彈起了琴曲,風穿竹林,將悠揚的琴聲傳開。
不遠處的竹林外,師妃暄步子一頓,知客僧主也愣了一下,問隨同的知客僧,「南角什麼時候有人居住的?」
知客僧也有些懵,不確定地說道:「昨天打掃的時候還沒人住的,今天又封了門,也許是了塵師叔帶進來的人?」
知客僧主簡直不知道該怎麼說自己這個不著調的師兄好,面對師妃暄只覺得失禮,連忙說道:「都是貧僧沒說清楚,師姑娘可隨貧僧去後山淨心院內暫住。」
師妃暄說道:「即便有客也只住一間,這裡空房不少,妃暄擇一間住下就是,請大師早些歇息吧。」
知客僧主連忙說道:「禪院招待不周,還請師姑娘不要見怪。」
師妃暄又行一道佛禮。
知客僧主帶著弟子離開了。
少了人聲,竹林對面的琴聲越發空靈縹緲起來,師妃暄原本確實是想隨意挑一間空房睡下的,這會兒卻不免蓮步輕移,循著琴聲而去。
琴聲盡頭是人影。
明月朗照,少年青衫墨發,一把瑤琴橫膝,白玉般的手指在琴弦上宛若紛飛的蝶,琴聲如清泉作響。
曲似天上曲,人如畫中人。
師妃暄一時之間竟有些怔愣。
李澈琴曲過半,忽而似有所覺,微微抬起頭來,正見竹林邊上立著一道素白身影,嚇得琴聲戛然而止。
月下遇美人,簡直像話本裡寫的情節一樣,然而美人一身白衣,面無表情,李澈不知道她是從什麼時候來的,也不知道為什麼這人沒有腳步聲,更不知道這美人是人是鬼。
要是人還好,要真是鬼,能跑到寺廟裡的鬼該有多凶?
李澈有些害怕,他抱著琴站起身來,警惕地看著悄無聲息出現的白衣美人,干巴巴地開口道:「你、你……」
師妃暄看著他,忽而一笑,宛若雪山初融,她道:「你害怕我?」
李澈呆了一下,搖了搖頭,老實地說道:「剛才害怕,現在不怕了,你應該是個人。」
鬼笑起來哪有這麼燦爛又好看。
師妃暄一怔,隨即又是一笑。
比剛才的還好看。
第10章 大唐兩條龍(10)
師妃暄入世還不到一年,見過的人也不算多,但每每見到她的人總要為之驚艷贊嘆良久,難得遇到一個對她態度平常的,反倒覺得輕松。
換了旁人她大約還要懷疑是不是引她注意的手段,但落在眼前這個少年身上,便覺得很是理所當然。
李澈其實沒有見過多少美人,以前在坊市裡謀生,難得見幾個年輕姑娘,後來封侯得爵,見的姑娘倒是多了,但他對那些姑娘的印像幾乎都是追在車駕後的一個個烏黑腦袋,能擠到他視線範圍內的……多是妹妹向往的那種強壯女子。
但他實在對美貌這種東西不甚敏感,明知眼前的姑娘是個美人,他也很難像常人那樣殷勤起來。
幾句話解釋清楚誤會,他便道:「是我打擾姑娘安寢了,姑娘去睡吧,我不彈了。」
師妃暄說道:「是我打擾了公子才是,清夜起琴興,豈有不盡興之理,何況能伴著如此絕妙琴音入眠,也是一件樂事。」
李澈搖搖頭,說道:「我剛才入了迷,不知不覺就彈起來了,多虧姑娘提醒,我妹妹在隔壁睡下了,還不知道有沒有打擾她。」
師妃暄笑了一聲。
李澈疑惑地看向她,就聽白衣飄飄的姑娘悠然說道:「我是在笑,公子如此容貌,妹妹一定也是個大美人,這一夜妃暄大約也可做個好夢了。」
直到美人飄然而去,李澈才反應過來,他是被調戲了,還連帶著妹妹一起被調戲了。
他無奈地嘆了一口氣。
果然姑娘這種生物,不論是在大夏還是大隋,都是一樣的。
李凝清晨的時候就起床了。
不管在什麼地方睡下,她總能睡得十分安穩,相比之下李澈其實比她嬌氣得多,但凡離開他熟悉的環境,往往就要失眠好幾天。
李澈還沒睡醒,李凝當這附近沒人來,披散著頭發打著哈欠,端著空空的木盆去井邊打水洗漱。
淨念禪院的水桶比一般的水桶要重很多,一次打能裝滿木盆的半桶水對李凝來說有些重了,打到一半轉不動了她才反應過來,連忙要松手,就在這個時候,一只白皙的手按在了繩索上,輕輕松松地將井裡的水桶提了上來。
李凝眨了眨眼睛,看向幫她提了水桶的姑娘。
只看身姿就覺得飄逸不凡,再一看,長相竟也美麗異常,更有一種難以言喻的不凡氣質。
李凝剛要說話,反應過來,又換了這裡的話,結結巴巴地說道:「多、多謝、謝姐姐。」
那姑娘笑道:「我不叫謝姐姐,我姓師,師妃暄,你可以叫我師姐姐。」
李凝聽懂了,也笑了笑,說道:「師姐姐,我、我是李凝,你可以叫我、叫我阿凝。」
師妃暄夜裡見過李澈,只覺得是夜有奇遇,撞見瑤琴化仙,今早一起見了李凝,方知昨夜不是一場迷離幻夢。
李凝只覺丟人,連忙告了罪進房洗漱更衣,照了兩遍鏡子才走了出來。
師妃暄坐在竹林邊上的石桌前,石桌上擺放著一把不知從哪裡找來的破舊瑤琴。
李凝越看師妃暄,越覺得她美得驚人,出於一點少女的小心思,她有些不想靠近,卻不防師妃暄笑了笑,抬手招她過去。
李凝挪到石桌前,坐在師妃暄對面。
她看了一眼師妃暄,又看了一眼,眼裡藏不住驚艷之色。
師妃暄輕輕撥弄了一下琴弦,語氣裡是對男人從未有過的溫柔之意,「怎麼呆呆的?」
李凝小聲地說道:「師姐姐好看。」
師妃暄眨了眨眼睛,顯出一點少女的嬌態來,她忽而笑了笑,說道:「我現在還好看嗎?」
李凝不知道她是什麼意思,還以為自己理解錯了意思,有些拘謹地看了師妃暄一眼,卻怔了一下,呆呆地看著忽然平庸了許多的師妃暄。
師妃暄又是一眨眼睛,變回了那個絕色的佳人。
李凝結結巴巴地問道:「這、這是怎麼,怎麼回事呢?」
師妃暄說道:「這是慈航靜齋的心法,江湖四大奇書各有奇異,但武道原理總是相似,武功越高,外表看上去越美,但若武功高出於我,見到的便是剛才阿凝姑娘見到的模樣,而在我眼裡,阿凝姑娘的容顏卻要比姑娘自己眼裡美上十倍。」
李凝半懂不懂,卻還是被師妃暄眼裡的贊嘆驚艷給羞得臉頰泛紅了。
師妃暄又道:「這並非是誇贊,而是事實,阿凝姑娘有所不知,對習武之人來說,每突破一重關卡,對待事物的認知便會天翻地覆一層,如我數年前突破先天,只覺先時眼前如同蒙了一層灰霧,之後武功越進,越覺得眼中所見光彩極盛,對於我們這等習武之人而言,武功越高,世界越是清晰,美醜越是分明,有一絲一毫缺陷都會在習武之人的眼裡無限放大,相應的,天生的美貌也會變得極為鮮明,故而姑娘在我眼中美貌十倍,在比我武功更高的人眼裡,可能會是百倍千倍。」
師妃暄大約發覺了李凝語言上的困難,說得很慢,李凝聽懂了。
她起初還有些害羞喜悅,但越聽到後面,越是渾身發冷,等師妃暄說完,她的臉色已經白得像紙。
師妃暄見她這幅驚懼模樣,本就軟下的心更軟了幾分,她輕輕拍撫了一下李凝的手,說道:「從見到阿凝姑娘第一眼起,我就在想要如何開口,畢竟外人看來慈航靜齋是清修之地,以往下山嫁人的弟子也多有遭受非議的,但如今這個世道,能庇護得了姑娘的,唯有我慈航靜齋。」
李凝慢慢地說道:「我、我原本,就想、想去慈航靜齋。」
師妃暄有些意外,但又想起這裡是淨念禪院,也明白過來,她笑了笑,說道:「那倒是我平白又嚇了阿凝一場。」
李凝連忙搖搖頭,說道:「總不能、不能連怎麼、死的,都不知道。」
師妃暄越發覺得李凝合她心意,她自小就被當成下一代齋主教養,責任心極重,想了想,笑道:「既然如此,那就說定了,待我洛陽事了,就來帶你回慈航靜齋。」
李凝並不問她去洛陽有什麼事情,只是乖乖地點頭。
師妃暄走後,快到中午的時候李澈才起床,李凝把先前師妃暄說過的話跟他說了一遍,眼裡帶著動人的光彩,「師姐姐說最短一個月,最遲三個月,就會來帶我走,她還說我的根骨很好,很適合學武。」
李澈摸了摸鼻子,到那個時候,他大約已經是個光頭和尚了。
昨天帶他們進來的了塵和尚在中午的時候又來了一趟,替李澈錄了個名,至於剃度,則要再過上幾日,據說禪院裡的武僧除了各處輪值的人手,幾乎都聚集到了演武廣場上,守衛小銅殿。
至於到底要守衛什麼東西,了塵沒有說,李澈也不在意,比起這個,他望了望天,總覺得要下雨了。
天色灰暗,烏雲密布,卻詭異地沒有一絲雨前風,李澈把瑤琴拿回屋裡,原本是想放回原處的,但不知不覺手又按上了琴弦。
天陰欲雨,風雲不動,有瑤琴仙樂不知從何處傳來,飛鳥羽翼開合的簌簌聲響在小銅殿頂一掠而過。
和氏璧周遭的氣機忽然變得柔和起來,與先前近乎暴戾的躁動相比,宛如風雨後,天初晴。
了空睜開了雙眼,復又閉上,他知道自己剛從和氏璧的影響中脫離出來,一個無心的眼神,足以要人性命。
和氏璧引動天道,雖可助禪道中人修行佛法,卻也令人如履薄冰。
武功越高,越容易被和氏璧影響。
即便眼睛看不見,他也能感受到被自己引動的和氏璧力量正在蔓延出去,不多時便將覆蓋整個演武廣場,和氏璧氣機詭異難測,如今溫柔如泉,下一刻便可能催人入魔。
了空近乎無聲地嘆了一口氣,抬手收攏好和氏璧,自小銅殿頂飛掠而出,朝著最無人煙的禪院南角而去。
越近南角,那道平復了和氏璧暴戾氣機的琴聲越近。
越近,越能感覺到和氏璧在隱隱應和這道琴聲。
了空立在禪房門口,靜靜地聽完了一整首琴曲,袖中的和氏璧慢慢收斂力量,最終停在了只能影響方寸之間的地步。
李澈放開瑤琴,朝窗外看了一眼,忽然想起了什麼,叫道:「要下雨了,阿凝,快跟我去收衣服!」
也不知是不是他烏鴉嘴,幾乎是話音才落,便有雨水敲在屋檐瓦片上,發出輕響。
收的當然不是他們的衣服,南角由於長期無人居住,地方又空曠,時常被僧人們用來晾曬衣物,李凝和李澈的禪房外面掛了不少正在晾曬的僧衣。
李凝在屋內應了一聲。
了空恰在此時睜眼,掠到窗前,想窺一眼彈琴之人是何模樣,以他的武功,足以在裡面的人不曾察覺的時候離開。
提著裙角的李凝就那麼不早不晚地跑了出來,一抬頭,撞進了空仍帶三分天道余韻的眸子裡。
雲層中雷霆響徹,忽有狂風四起,席卷八方。
第11章 大唐兩條龍(11)
了空原本不該察覺不到隔壁禪房內還有一道氣息。
只是和氏璧的力量扭曲了他的感知,人在風眼,自然無法察覺颶風之外的動蕩。
第一眼見到那宛如仙靈的少女時,了空心頭就是一沉,這時機來得太過恰巧,他還未能從天道的影響中完全脫離出來,所見景像無不扭曲了他原本對天地的認知,恰在此時遇到一個大約本就美貌絕倫的少女,簡直可算得上災難。
了空很快便冷靜了下來。
佛有八十一劫,情劫最難渡,佛有八十一難,情難最可怖。
好在他已經不再年輕了。
李凝怔怔地看著立在窗前的陌生和尚,只覺得從未見過那麼有魅力的雙眼,仿佛晴日見深潭,幽深中帶著無盡的光彩,只是看他一眼,就有一種飛蛾撲火的衝動。
她腦子嗡嗡作響,眼裡似乎只能容得下那雙眼睛,再無其他。
了空輕輕嘆氣,開口便是一道溫柔寬厚的聲音,「閉上眼,什麼都不要想。」
李凝不知眼前的和尚輕飄飄一句話便破了修行多年的閉口禪,只覺得這道聲音有一種說不出的動聽,下意識地閉上了眼睛。
隨即被一指點在眉心,頓時失去了意識。
了空穩穩地將她扶住。
李澈推門出來的時候,剛好見到這一幕,他瞪圓眼睛,立刻就要衝上來,口中道:「你是什麼人,快放開我妹妹!」
了空等李澈扶住了李凝,這才後退了一步,輕輕嘆道:「此事說來有些慚愧。」
雨下了兩個時辰。
雨滴敲在屋檐的瓦片上,禪房外掛著的僧衣已經沒有一處干的地方,了空和他七十歲的師兄了塵一起被趕了出來,兩人站在廊下。
了塵的花白胡子都差點揪禿了,了空也沒好到哪裡去,年輕俊秀的臉龐上多了幾個紅印,身上的僧衣被扯掉了兩個結,看著有些狼狽。
一個是白道龍頭淨念禪院的禪主,一個是隱世多年的四大聖僧之一,任何一個拿出去都不比寧道奇遜色,卻被一個十六七歲的少年人撕扯成這個樣子。
了塵摸著自己被揪禿的下巴,瞅了瞅連累自己的師弟,只覺得怎麼看怎麼糟心。
他問道:「你怎麼就那麼恰好在那個關頭讓人家見到你的眼睛?待在小銅殿身上長虱子怎麼著?」
了空道:「是我命中該遇這一劫。」
卻並不解釋其他。
了塵只覺得一光頭的熱汗,不由得嘆道:「現在好了,閉口禪破了,色心也起了,你都五十歲的人了,還真能去和人家小女孩,小女孩……」
他說著都替自家師弟害臊。
了空低聲道:「只是破了閉口禪,並沒有起色心。」
了塵一噎,說道:「那你現在打算怎麼辦?」
了空道:「我誤借天道之力影響了那位女檀越的心智,雖是陰差陽錯,卻不能因此推卸責任,倘若那位女檀越就此失去心智,我只能辭去淨念禪院禪主之職,照顧她一生一世。」
如果發生的不是這樣的事情,這個認錯的態度其實很不錯了。
了塵嘆了一口氣,說道:「那是個很靈氣的小姑娘,生得又美,失去心智確實十分可惜,但要照顧她,也不必辭去禪主之職,你要是走了,誰又能擔得起淨念禪院的擔子?」
了空道:「我意已決。」
了塵便不再勸他,又安慰道:「你也不要太悲觀,興許再過幾年,她自己也就好了。」
了空也這麼想過,但可能性很低,一個毫無武功的普通人很難經受得住天道的影響,若是性格堅毅的江湖一流高手,尚有幾分可能。
李澈在屋內聽見他們說話,只覺得滿心悲憤,忍不住抄起茶盞朝著門口砸去。
茶盞砸上門板,碎了一地。
外間兩個和尚的說話聲也停了。
李凝從昏昏沉沉中醒來,只覺得腦子裡亂哄哄的,過往的記憶有大半混雜在一起,前因搭別的後果,頭疼得厲害,一眼見到李澈,啞著嗓子叫了他一聲。
李澈連忙給她倒水,問道:「阿凝,你感覺還好嗎?有沒有什麼不一樣……」
李凝喝了兩口水,搖了搖頭,說道:「我沒事。」
她習慣對李澈說沒事。
李澈自然也是不信的,那個和尚說了一大堆話,話裡話外都是妹妹醒來可能會失心瘋,他差點嚇得要提刀砍人,如今這個眉頭緊鎖的模樣比他預想的要好一些,但並不像沒事的樣子。
腦子亂哄哄的感覺過去之後,就是一陣一陣的頭疼,疼得十分厲害,李凝原本不想在李澈面前表現出來,但她臉色忽然蒼白起來,額頭冒出冷汗,盡管低著頭不吭聲,也立刻被李澈察覺出來。
李澈咬牙,對著外面叫道:「你們……進來!」
了空推開門走了進來。
說來奇怪,只是看了他一眼,李凝就覺得頭疼好了不少,她怔怔地看著走進來的和尚,只覺得從來沒見過這麼好看的和尚。
了塵看了自家師弟和床榻上的李凝一眼,更覺得糟心了。
雖然如今這世道夫妻結發大多也都是十三四歲,但人家小姑娘十三四歲,也該配個十六七歲的夫君啊,他師弟給人家做爹都嫌老。
李凝卻不覺得,她覺得自己現在好極了。
見到這個分明還很陌生的和尚,除了頭不再疼,更有一種從未有過的眷戀之感。
李凝確實比了空預想的要好得多,除了對他生情之外,她的心智幾乎和正常人沒有什麼區別。
小姑娘痴望了他一會兒,反應過來,還害羞起來。
了空有些頭疼。
正面被天道之力衝撞,能保持心智不失著實是不幸中的大幸,唯一不幸的怕就是對他生情這一樁後遺症了。
倘若他心境不曾有裂縫,他自然不覺得有什麼,但他同被天道之力影響,本就略微動情,如今還要面對一個對他生了情的動情之人,當真是……難以言說。
假如可以,他願意拿自己惹禍的雙眼去換事情不曾發生。
了空在禪房呆了一個時辰。
李澈用看采花賊的眼神在一旁盯著他。
直到天色漸晚,了空才起身告辭。
李凝起初雖然略有失望,但並沒有感覺到不對勁,直到又過了一會兒,疼痛席卷而來,這一次比先前還要疼。
一夜暴雨,一夜驚雷。
第12章 大唐兩條龍(12)
晨起雨聲稍歇,雷鳴也停了,寇仲徐子陵和跋鋒寒用內氣蒸干身上衣物,卻不免覺得自己聞起來怪餿的。
他們一行三人來到淨念禪院,正是准備盜取和氏璧。
更准確點來說,是寇仲要來盜和氏璧,徐子陵和跋鋒寒不過是為兄弟義氣和他一道。
盜這個字說起來不好聽,但寇仲認為和氏璧本就無主,慈航靜齋拳頭大,故而得之,如今那幫婆娘准備用一塊破石頭遴選天下共主,還大張旗鼓請來各路高手造勢,難道還要怪隋末群雄不肯配合?
見過臉大的,還沒見過這麼臉大的。
寇仲此來一是昨日聽徐子陵說,師妃暄已經見過李世民,並對他很有幾分欣賞,他立刻明白自己想得到師妃暄的支持無異於做白日夢,他把這事回去和王世充一說,王世充也很支持他盜取和氏璧。
寇仲明面上說等盜取和氏璧就回來交給王世充,但心裡已經做好了其他打算。
徐子陵武功要比寇仲高出一線,對和氏璧有一種隱隱約約的感知,他們兩人借長生訣的心法,能在武功數倍於他們的敵人面前隱匿自身氣息,跋鋒寒也有獨門秘術,故而三人借此藏身山頂,俯瞰淨念禪院,卻在昨天白日的時候親眼見到滿院武僧肅立廣場,又見禪主了空攜和氏璧而出的場景,立刻判斷自己一行三人加起來也不夠這大和尚揍。
說起來心酸,但打不過已經成了寇仲徐子陵闖蕩江湖以來的常態,借著長生訣,他們無數次在敵人手下逃出生天,這次應也不會例外。
江湖從來就是一個撐死膽大,餓死膽小的地方。
寇仲決定趁夜下手,和氏璧不能在人身上待太久,大和尚用和氏璧來練禪功也不至於練到夜裡不去睡覺,到時候大和尚一走,在那幾百號武僧並四大金剛手底下逃生,他們有六成把握。
結果他們眼睜睜地看著那個大和尚靜坐在小銅殿裡,整整一夜不曾離開。
到了清晨,了空又將和氏璧帶在身上,去了偏僻的南角。
寇仲忍不住罵道:「這賊禿和尚晚上不睡覺,白天到處走,還把和氏璧帶著,也不怕走火入魔!」
徐子陵眉頭緊鎖,說道:「本來我還不是很確定,昨天了空進入南角之後,和氏璧的氣息就消失了,剛才也一樣,淨念禪院南角一定有什麼東西能夠壓制和氏璧,所以了空才會一直將和氏璧帶在身上。」
跋鋒寒說道:「那我們要到什麼時候才有機會下手?」
寇仲哼道:「我看那邊沒一個僧人過去,可見平時是個禁地,保不准那大和尚就在裡面金屋藏嬌,白日宣淫……」
徐子陵習慣了寇仲的口花花,並不在意,就連寇仲本人也不是真這麼覺得,只是他習慣了。
三人商議了一會兒,還是決定再耐心等待兩天。
這麼一等,就在第三天的中午等來了師妃暄。
當日師妃暄女扮男裝考較李世民的時候,徐子陵全程不曾見到她的正臉,如今猝不及防見到佳人面容,徐子陵只覺名不虛傳。
倒是寇仲和跋鋒寒伸著脖子看了一眼,略有失望地齊齊嘆了一口氣。
前幾日他們在王薄的夜宴上見到了名動天下的絕色美人兼才女尚秀芳,旁人驚艷難言之時,也是他們兩個齊齊嘆氣,這口氣嘆得就很靈性,當場得罪了一二三四五六七個尚大家的裙下之臣。
寇仲覺得這真不能怪他和老跋,他見過的美人不少,本就對美人這種存在有了些許抗性,又在不久前見過李家妹子那樣的天仙絕色,他和老跋都覺得尚秀芳既然能夠名傳天下,那麼只論美色,就算比不過無名的李家妹子,也不該差到哪裡去才是。
結果何止差到哪裡去。
如今見到師妃暄,雖未有見到尚秀芳時的大失所望,卻也很難升起什麼驚艷的情緒了。
甚至武功比徐子陵和寇仲都要高出一線的跋鋒寒還隱隱約約覺得有些違和之感。
師妃暄來淨念禪院是要取和氏璧。
她在這三日裡以高明輕功游走於來到洛陽的隋末群雄之間,心中已經有了最適合的人選,並於昨夜放出風聲,要在兩日之後的洛陽天橋當眾贈璧。
和氏璧對外人的效用僅止於此,故而若有前來盜璧之人,必定會在這最後兩夜之間下手,淨念禪院雖答應替慈航靜齋護寶,她卻不能不出現。
見過完好無損的和氏璧,師妃暄心頭一松,含笑對了空說道:「又要叨擾禪主兩日了,寺中南角清淨,我也住過一回,這次就仍住在那裡吧。」
了空眉頭微揚,開口道:「這幾日禪院一直在下雨,妃暄不如去後山淨心院暫住。」
他與梵清惠同輩,雖年紀比梵清惠小了十多歲,但武功還在她之上,故而用長輩的語氣和師妃暄說話並無不妥。
師妃暄愣了一下,一時也不知道該震驚了空禪主破了閉口禪,還是驚訝那句「禪院一直在下雨」。
洛陽城中晴空萬裡,進山時也還好好的,入寺之後卻突然暴雨如注,她本以為是天氣有變,並未在意,但聽禪主所言,竟是這幾日一直只有淨念禪院內有雨?
了空卻不解釋,抬了抬手。
縱有千般疑問,師妃暄也還是順勢起身告辭。
了空仍舊將和氏璧帶在身上,在師妃暄走後,獨自一人去了禪院南角。
前兩日都有了塵陪伴,他也有些習慣了,故而這次就沒帶上了塵。
一步踏入南角,不僅和氏璧的氣機收斂起來,連帶著驚雷暴雨都稍有減緩,了空抬頭望向天際,不由得微嘆一口氣。
事情他已有猜測。
甚至還會按著雷鳴的輕重程度選擇過來的時機,雷聲一旦密集起來,即便是夜半三更,他也只能冒雨而來,在廊下站上一夜。
了空進門的時候,李澈已經起了,他這幾天其實並沒有睡好,但為了李凝,還是每天早早地起來等著了空上門,生怕在自己沒看到的時候,妹妹被和尚欺負了。
李澈掛著兩道黑眼圈,面色很憔悴,但看著卻仍舊有一種憔悴的美感。
了空半垂著眸子,跟在他身後進了李凝的房間。
李凝的臉色仍然很蒼白,卻比先前要好得多了,見到了空,她的眸子立刻有了光彩,她似乎也明白這樣不好,連忙又垂下頭,過了一會兒,又忍不住悄悄地抬起眼。
了空說道:「不必拘謹,姑娘受天道之力影響,與本心無關,隨意一些,或許還能好得更快。」
李澈聽見這話,冷冷地哼了一聲。
李凝松了一口氣,忍不住抿唇一笑,說道:「是、是我,給大師,添麻煩了。」
了空微微搖頭,卻也跟著一笑,說道:「像姑娘這樣意志堅定的女子十分少見,少則半年,多則一年,姑娘應當就可恢復如初。」
李凝聽了有些高興,卻不知是高興自己可以恢復,還是被誇贊意志堅定了。
了空存心想讓她心情放松,又道:「到時我傳姑娘一門輕功,一門借力心法,只需稍學些拳腳,日後姑娘行走江湖也有了自保之力,方算我結清因果。」
李凝說道:「明明、是我……給大師,添麻煩。」
李澈瞥了空一眼,說道:「這和尚說得沒錯,佛家講究因果循環,他險些害你痴傻一生,如今能好是你運氣,就這樣還要被耽誤一年青春,不讓他還了這份因果,你也是在難為他。」
李凝有些為難地看了看了空,見他面上並無不悅之色,知道李澈說的大約是真的,只好點了點頭。
李澈本是為剃度而來,出了這種事,別說剃度,就是淨念禪院他都不想住下去了,但李凝的後遺症十分嚴重,幾乎到了半日不見人就頭疼欲裂的地步,想走也走不了。
李澈最後拿出十塊金餅,折合五十兩黃金交給寺內知客僧主,便算是租住了。
雖然從前沒有過租住在淨念禪院的例子,但禪主同意了,知客僧主自然沒有別的話說。
李澈這幾天心情不好,外面又一直在下雨,他的心情就更不好了。
大夏多干旱,祈雨人的地位有時還要高過禹師,但李澈就是很不喜歡下雨的天氣,可老天爺就像是要和他作對,他心情越是不好,外面的雨下得就越大。
他只是在窗前站了一會兒,一回頭就見那個賊和尚伸手給自家妹妹搭脈,他連忙上前想掰開那只手,了空卻已經不緊不慢地將手收了回去。
李凝眨了一下光彩燦爛的眼眸,說道:「我說、我已經,好多了吧?」
了空微微一怔,抿著唇點了點頭。
李凝又笑道:「如果、不是、了塵大師說,我還真……不敢、不敢相信大師,已經五十歲了。」
了空輕咳了一聲,視線從李凝含笑生花的面容上移開,聲音微微有些發飄,「並不是……五十歲。」
李凝又眨了一下眼。
了空輕聲說道:「我師兄習慣計整歲,我今年四十六歲,生辰還沒過。」
李凝忍不住輕輕一笑,滿室生輝。
李澈看了一眼手邊的瑤琴,忽然覺得下雨天,琴和賊和尚的頭更配。
第13章 大唐兩條龍(13)
寇仲徐子陵和跋鋒寒三人在山頂守了多日也沒有找到適合下手的時機。
和氏璧那樣一件能引動持有之人周身氣機,帶在身上久了會導致走火入魔的異寶,那個大和尚揣著跟玩似的,算來算去,那日徐子陵在酒館遇到師妃暄,竟然算是最好的下手機會。
寇仲不甘心。
徐子陵思慮許久,沉吟著說道:「或許我們可以放棄在淨念禪院下手,師妃暄總要將和氏璧交給李世民,待到那個時候,和氏璧在李世民手裡失竊,這怕也算不得天命所歸了。」
寇仲早就想過,當下搖頭道:「慈航靜齋那幫臭婆娘想出這樣的法子替人造勢,必然會在眾目睽睽之下將和氏璧交給李小子,就算我們之後偷來的是真貨,他們也有一百個法子封鎖消息,慈航靜齋和我們說的話誰更可信?」
這是一個不需要問的問題。
跋鋒寒說道:「這麼說來,我們豈不是一點機會都沒有?」
寇仲咬牙,說道:「誰說沒有?淨念禪院的賊禿可以替師妃暄護寶,卻不能代她將和氏璧送給李小子。」
這便是准備搶師妃暄了。
徐子陵覺得有些過於冒險了,但他什麼都沒有說。
一世人,兩兄弟,性命其次。
跋鋒寒本就是為生死歷練而來,故而也不覺得寇仲的決定有問題。
三人有志一同,決定等和氏璧離開淨念禪院再下手。
兩日之後,了空將和氏璧交給師妃暄。
師妃暄對和氏璧並不陌生,說到底和氏璧雖然被出借給寧道奇三年,但在這之前,作為慈航靜齋的歷代供奉的至寶,她比齋中任何一個弟子都要熟悉。
她如今不過雙十年華,卻擁有一身絕強武功,甚至只差一步就能修煉到慈航劍典裡傳說中的劍心通明境界,離不開和氏璧的輔助。
但和氏璧的氣機極不穩定,就算每次練功都有師父在一旁護持,她也還是受過幾次暗傷,甚至有一次差點走火入魔,故而她比任何人都清楚和氏璧的特性。
寧道奇隱有天下第一人之勢,卻也被和氏璧所傷。
但這次入手,她立刻發覺和氏璧有什麼地方不一樣了。
柔和,寧靜,宛如春風的氣機將她整個人包裹。
師妃暄有些震驚。
以她如今的心境,絕少出現這種情緒,但這實在不容她不驚訝,和氏璧詭異多變,她在慈航靜齋近二十年都沒遇過幾次它「心情」好的時候。
師妃暄對了空行了一個佛禮,感慨道:「禪主佛法高深,妃暄佩服。」
了空搖搖頭,卻沒再說什麼,只道:「寺內武僧隨行一百,我與四位護法僧和妃暄同去,必不令和氏璧有失。」
師妃暄沒有意外,倘若十年之約只為了讓淨念禪院護持和氏璧幾日,那才奇怪。
李凝和李澈隨行。
這也是件沒有辦法的事情。
李澈起初不知道淨念禪院裡的和尚要出去做什麼,了空向他簡單解釋了一下和氏璧的事情,並沒有談及和氏璧未來的主人,他本身就不關心這種世俗之事。
原本只帶上李凝也就可以了,但李澈根本不可能讓這個和尚和妹妹同時離開他的視線,故而也要一起去。
臨行的時候,李澈翻出一塊不透風的厚實布料來,要把李凝的臉蒙起來。
李凝不覺得遮掩容貌有什麼不好,但她是真的不喜歡蒙著頭臉喘不過氣來的感覺,情緒隨之低落下來,連可以進城玩的喜悅也少了一些。
了空忽然開口道:「不用。」
李澈正給李凝系腦後的布結,奇怪地問道:「你說什麼不用?」
了空道:「不用蒙面。」
李澈反應過來,眼前這個大和尚雖然在他面前任打任罵從不吭聲,但那是因為他做賊心虛,就不算淨念禪院的實力,大和尚本身也算是江湖絕頂高手了。
他想了想,半點不心虛地說道:「行吧,那就聽你的。」
李凝取下蒙臉的布料,心情再度愉悅起來,忍不住微微側了一下視線,看了一眼了空,又連忙低下頭,嘴角卻是輕輕上揚的。
眸光流轉,笑靨生花。
了空只看了一眼,便不再看她。
淨念禪院都是剃度的和尚,李凝不好走在他們中間,更不能跟在了空身邊,只能和李澈一起與師妃暄同行在前。
師妃暄有些驚訝李澈還沒剃度,再聽他說如今是租住在淨念禪院的,更加驚訝。
李澈沒有說別的,一副理所當然的態度,師妃暄也不好刨根問底,只是笑道:「可惜未見公子落發的模樣,想來一定別有風味。」
李凝搖搖頭,說道:「他小時候燒火燒禿過,一整年都禿著腦門,醜醜的。」
李澈不在意這個,只道:「男兒生當立世,別說少幾根頭發,就是醜如羅剎又算得了什麼。」
師妃暄更覺有意思,一般而言,越是美人越在意自身形像,李澈一副絕佳面容,卻渾似毫不在意一樣。
雖然不知帶上這對沒有武功的兄妹有什麼用意,但師妃暄沒有多問,一路上與李凝說話,偶爾帶上李澈幾句,倒也愜意。
左邊美人如花,右邊如花美人,自然愜意。
尾隨在不遠處的寇仲三人就不怎麼愜意了,尤其是寇仲。
眼睜睜看著一見傾心的美人出現在盯了幾天的對手身邊,這種滋味簡直難以言喻,尤其他親眼見到李家兄妹從淨念禪院的南角出來,幾天之前他還口花花過,說賊和尚在裡面金屋藏嬌。
跋鋒寒奇怪道:「他們怎麼會和師妃暄在一起,還有說有笑的?」
徐子陵道:「我也正奇怪,可惜聽不見他們在說什麼。」
寇仲說道:「先不管這個,我們跟上去,今夜務必要在李小子手裡搶到和氏璧,我們看准時機出手,我和老跋動手吸引他們注意,陵少拿了和氏璧下水,我們會跟上,潛個幾天再上來,我就不信還有比咱們氣更長的。」
跋鋒寒十分嫌棄地說道:「我不要你給我渡氣。」
寇仲笑嘻嘻地說道:「你給我銀子我也不干呢,當然是我們陵少來,不過他還沒親過女人,只怕不樂意。」
徐子陵深深地嘆了一口氣。
洛陽天橋上已經聚集了大批人馬,連早已退出天下之爭的嶺南宋閥都來了人。宋師道與宋玉致立在一處,兄妹二人都是一副好容貌,看上去宛如鶴立雞群。
李世民帶的隨從不算多,李靖立在他身後,略有防備地看著周圍的人。
此外還有王世充,竇建德等一系列的起義軍頭領,戰場上你死我活,明面上談笑風生。
幾乎是師妃暄才剛出現,整個洛陽天橋便為之一靜。
許許多多的視線落在了師妃暄身上,又忍不住偏移到她的左右,尤其是前一刻還和宋師道談笑自若的李世民。
李凝兄妹離開之後,李世民過得並不算好。
雖然出去喝悶酒撞上了師妃暄,一番對話令他頗有勝出希望,但心情不好就是不好,人在的時候就算動不了,也還有幾分安慰在,人沒了,就像把他的心也一起掏走了。
一日不見,如隔三月。
今夜再見佳人,李世民才發覺自己對凝音的感情並不是只想占有那麼膚淺,假如凝音肯給他一個機會,他可以遣散後院只娶她一人,如今可做秦王妃,他必會為她打下江山,讓她做大唐的皇後。
李凝沒看見李世民。
看她的人太多了,令她很不適應,雖然李澈第一時間將她護在了身後,落在她身上的視線卻沒有絲毫減少。
遠遠近近都是人,擋得住這個,擋不住那個。
就在這時,師妃暄向前一步,一道無形之氣立刻在空氣中氤氳起來,如水汽般的白霧將她身後的李凝和李澈籠罩起來,令人再也無法窺探白霧後的人影。
她本身便是如同洛水仙子般的美人,如今露了這一手,越發顯得深不可測,令許多別有用心的人打了退堂鼓。
白霧籠罩了李凝和李澈,連外界的聲音都像是隔了一層,不仔細聽根本聽不清楚外面的人在說什麼,卻能看得清眼前方寸之間的路,李凝有些新奇,她伸出手探了一下白霧的邊緣處,發覺白霧內裡微熱,而手伸出去的地方卻帶著些涼意,很是奇特。
她就這麼把手伸出去,縮回來,伸出去,又縮回來。
李澈忍不住笑道:「你不要鬧了。」
李凝眨了眨眼睛,說道:「很好玩的,要是我也把武功練得像師姐姐一樣厲害,一定天天玩這個。」
李澈說道:「師姑娘說過,這次離開洛陽就要回去了,可是……」
李凝也想起了自己暫時不能離開淨念禪院,情緒不由有些低落下來。
但她轉念一想,覺得自己還有一年半載的時間可以和了空大師朝夕相處,又不由得臉頰飛紅,眼波如水。
李澈的心情頓時變壞。
白霧外,晴夜忽來飛雨,烏雲遮蓋明月。
李世民伸出去的手停滯在了半空。
原本就很不服氣的眾人也驚住了,暴雨頃刻而下,落在和氏璧上,寶璽微微泛起白光。
作者有話要說:
下章覺醒。
小劇場:
李凝:大師,我已經好了。
了空:我已經還俗了。
第14章 大唐兩條龍(14)
和氏璧的光芒起初並不明顯。
然而就算大部分人被突如其來的暴雨吸引了注意力,也還是一直有人在盯著和氏璧,當即發覺了異常。
其實感受最深的要屬持有和氏璧的師妃暄與離和氏璧最近的李世民。
李世民之所以在離和氏璧僅僅一步之遙的時候停頓,並不是因為下雨,而是因為他感受到了和氏璧對他的抗拒。
說起來太玄乎,但事實便是如此,和氏璧的氣機陡然之間由柔和轉為充滿冷意的抗拒,又帶著一股隱隱的暴戾之氣,仿佛下一刻就會徹底爆發。
李世民本身也可算江湖一流高手,自然不敢拿性命去賭,氣氛一時變得十分凝滯。
和氏璧的寶光越來越亮,照亮了師妃暄的面容,也刺得她雙手冰寒,失去知覺,宛如手已經長在了別人身上。
師妃暄對和氏璧的特性十分了解,自然明白一塊玉石並沒有遴選天下共主的靈性,見李世民遲疑不動,立即便道:「秦王,還不接璽!」
如今天下群雄並起,但像李淵這樣頭年起兵,次年建國,只占了一塊地盤就敢自封皇帝的人不多,李世民這個秦王之所以能得承認,是因為他本身勢力極強,又有征戰數年的實績,就算如此,稱他二公子的也比稱秦王的要多,師妃暄這麼稱呼李世民,一是明面上李世民是李唐代表,二便是給李世民一個面子。
像李唐太子李建成,出了唐國範圍,太子名號便也只是個笑話。
李世民聽了這話,咬牙將手伸向和氏璧。
下一刻,周身寶光燦爛的和氏璧陡然掙脫開檀木香盒,向天際飛掠而去。
眾人俱驚。
靜了半晌,人群中不知是誰叫嚷道:「和氏璧有靈,要自己擇主!」
這話一出,頓時在洛陽天橋上炸開了鍋,還有人高聲大笑,說道:「慈航靜齋竊據和氏璧多年,口口聲聲代天擇主,才選了楊堅,隋朝二世而亡!」
李世民猛然轉過身。
暴雨也難蓋去他身上的憤怒和氣勢,他揚聲說道:「和氏璧不過死物一件!慈航靜齋從未親口言說代天擇主!昔年秦皇刻玉璽,自稱受命於天,秦也二世而亡!今日我不得和氏璧承認,不代表我李唐不得江山!諸君又豈知我父不能王天下?我兄不能繼天下?都是頂天立地的漢子,何必做婦人狀!口舌之爭毫無意義,我與諸君來日戰場相見罷!」
他壓抑著怒氣,對師妃暄道:「今日出此變故,與慈航靜齋無關,仙子且去。」
師妃暄抬頭望了一眼天際,和氏璧早已不知去向,她也未料到會有如此驚變,知道此事已經不是她所能解決,李世民素來沉穩,如今口出狂言,卻是在為了慈航靜齋遮掩。
師妃暄並不覺得自己的眼光會有錯,今日唯一的變故只是和氏璧而已。
但慈航靜齋以和氏璧為天下共主造勢,如今和氏璧當眾不見,實在令人有口無言。
她輕聲嘆了一口氣,向李世民微微一禮,散了白霧,帶著李凝和李澈就要離開。
這時忽有人笑道:「師仙子且慢,不知仙子身後的這位姑娘是慈航靜齋哪一輩的弟子?既已露面,怎麼不留下芳名再走?他日名傳天下,總不好說是位無名佳人吧?」
師妃暄眉頭微皺,剛要說話,李澈就一步上前,盯著那人說道:「你娘也露過面,可否告知你娘的芳名?他日名傳天下,也好讓人知道,是哪位奇女子生下一頭會說人話的豬。」
那人怒喝道:「你放肆!我乃洛陽王氏嫡長公子,賤民膽敢辱及我母,信不信我殺你?」
李澈冷笑道:「你放屁!」
王玄應活了二十多年,從來沒被人如此羞辱過,當即紅了眼睛,拔出劍來,要殺李澈泄憤。
了空握緊禪杖,目光落在王玄應的頭上。
李世民還沒能從李澈居然會說官話這件事上反應過來,卻也立刻上前幾步,想要攔下王玄應,但就在這時,毫無征兆之下,一道雷光自上而下,正劈在李澈與王玄應之間。
王玄應手裡的劍當即被雷劈斷,整個人抽搐幾下,那條握劍的手臂還僵直著,就那麼一聲不吭倒在了雨水裡。
李澈下意識地後退了好幾步。
王家的僕役根本顧不得別的,王玄應要是死了,他們也得陪葬,連忙上前查探。
隨即一個個都癱軟在地,哭喊出聲。
王世充的長子,橫行洛陽的王玄應死了。
眾人都是一驚。
連李世民也被駭得後退一步,心中後怕,倘若他當時再向前兩步攔王玄應的劍,只怕這時已經和王玄應同赴黃泉。
李凝嚇得不輕,臉色白得像紙一樣,拉住了李澈的衣袖,搖搖晃晃像是下一刻就要倒在兄長懷裡。
李世民只看了一眼就心疼了,連後怕的情緒都消失不見,只恨自己不能和李澈這個只知道扶人的呆頭鵝交換一下位置,將佳人好好抱在懷裡柔聲安慰。
李澈呆看了倒地的王玄應一會兒,忽然壓低聲音對李凝用大夏語言說道:「阿凝,你說剛才的雷,會不會是……」
李凝明白他的意思,說道:「我在宮裡見過長驍侯引天雷,和這個很像。」
長驍侯是皇後的弟弟,和李凝同年,生時萬獸來朝,百日雷霆,有大夏第一天才禹師之名,旁人引動天雷要結印念訣,他抬手就是一道天雷,天賦極為出色,皇後之所以能在不怎麼受寵的情況下被立為皇後,便和這個弟弟有莫大的關聯。
李凝這麼說,李澈反倒有些不確定了,長驍侯的威名太盛,他不覺得自己是能和他媲美的絕世天才,更何況他剛才完全沒有引天雷的意願,多少禹師死於別國刺客偷襲,要是連意願都沒有,天雷難道還能自動護他不成。
長驍侯也沒那麼大臉。
李澈嘆了一口氣,但還是打定主意等回去之後背著人結印念訣試一試,不試白不試。
一場因和氏璧而生的變故以王玄應之死告終。
雖然沒能拿到和氏璧,但親眼見著李世民丟人丟份,寇仲的心情還是挺不錯的,唯一有些不高興的就是王玄應死了。
他跟王玄應半點交情也沒有,更不是為了王世充白發人送黑發人難過,而是王世充極為寵愛王玄應,必然會把基業交給他,在王世充這麼個精明人手底下撈好處容易,還是從王玄應這頭會說人話的豬身上撈好處容易,誰都清楚。
寇仲深深地嘆了一口氣。
雪上加霜的是離開洛陽天橋之後,他收到了宋玉致的口信,她要見他。
以前宋玉致吸引他的是美色和家世。
現在只剩下家世了。
寇仲唉聲嘆氣地出去了,徐子陵和跋鋒寒面面相覷,不知為何都有一種想打他的衝動。
回去的路上,雷雨稍歇。
嚴格來說,稍歇的只有雨,夜空中雷光不斷閃現,很是刺眼,再加上雷鳴之聲此起彼伏,吵得李澈腦門疼。
李澈撐著一把從淨念禪院帶出來的傘,給自己和李凝擋雨。
他本不想帶的,但是這些天一直下雨,帶著把傘是為以防萬一。
師妃暄根本不需要這個,雨水還沒落在她身上,就被蒸干了,淺白的水汽縈繞周身,使得她看上去朦朧如仙。
李凝從小就害怕打雷,雨天路又滑,只能緊緊地抓著李澈的衣袖,李澈一只手打著傘,被扯得搖搖晃晃還遮蓋視線,不多時兩人身上就被雨水淋得濕透。
好幾次李澈差點被她帶得摔倒。
師妃暄剛准備開口,就聽不遠處的了空說道:「兩位檀越不懂武功,身體又弱,不好在雨中久待,我先帶他們回去。」
李澈還想問怎麼先回去,隨即眼前一花,整個人被了空揪起來拎在手裡。
提著兩個人,了空臉不紅氣不喘,交代了幾句,隨即腳步一踏,宛若閑庭信步夜空中,速度卻極快,不多時就消失在了眾人的視線裡。
師妃暄感嘆道:「禪主的踏金蓮大約可算是當世第一輕功了。」
武僧主道:「禪主久不願出世,當年四大聖僧追殺石之軒,就是欠在那一步輕功上,若有禪主在,怎麼也不會讓他逃了。」
提到石之軒,師妃暄卻是想到了別的地方,當年石之軒藏身淨念禪院偷習佛經,正好也是住在禪院的南角,邪王嗜音律,那架瑤琴應是他當年遺落之物,就是不知邪王的琴聲,可有李公子的動人?
李公子抱著樹吐了半晌,很有一種把琴砸在和尚頭上的衝動。
李凝也有些暈,但更多的是興奮,除了隨天子乘坐過一次浮雲畫舫,在天上待了半夜,她還從未有過這樣奇妙的感受。
了空見她喜歡,便道:「過些日子等你身體好點,我就將這門踏金蓮教給你……你們。」
最後的兩個字顯然是強行加上的。
李澈很想有骨氣一點,說他不要,但想到剛才宛如凌空飛行的經歷,他還是知趣地閉上了嘴。
李凝連連點頭。
了空走後,李澈站在院子裡結印,口中念念有詞。
李凝也期待地看著他。
念了十來遍天雷訣,天上成片的雷雲就是沒有一道肯給李澈面子。
李澈嘆了一口氣。
就在這時,李凝清脆的聲音傳來:「以吾之名,敬啟雷部,法旨宣威,法旨宣威……底下是什麼來著?」
她話音剛落,一道天雷猛然擊在院中,距離李凝只有一步之遙。
李凝嚇得後退幾步,臉色蒼白且柔弱。
第15章 大唐兩條龍(15)
李澈覺得自己的嗓子干得很厲害。
過了好半晌,他才干巴巴地說道:「乾坤無極,風雷受命,應吾敕令。」
李凝有點不敢念了。
李澈卻猛然驚醒過來,大聲道:「念!怎麼不念?」
李凝深吸了一口氣,學著李澈先前的樣子雙手結印,開口念道:「乾坤無極,風雷受命,應吾……」
李澈剛想說天雷訣要從頭念起,但李凝敕令二字還未說出口,又是一道天雷劈在院中,照亮了兩張美得驚人的蒼白臉龐。
雷光隱沒,雷聲方才入耳,李凝仍有些不敢相信,她抬起頭望向天空中的雷雲,又看了看院中似笑似哭的李澈。
李凝遲疑著說道:「我怎麼會是禹師呢?禹師不都是男子?」
李澈只覺得雨打在臉上打得生疼,心中情緒萬千卻又不知該如何開口,過了好一會兒,他才啞聲說道:「是啊,就是因為這個,誰也不會想到你竟然是禹師,倘若一早就知道,也不會,也不會……」
即便已經離開了那個世界,他也還是覺得意難平。
大夏雖有禹師二十,但其中引天雷能次次成功的禹師不到一掌之數,多數還是馭獸厲害,禹師之中雖無明確分類,但擅雷法的禹師確實地位更高。
倘若一早知道,自家妹妹就算比不得長驍侯,也不至於豆蔻未開之年便去做了什麼天子寵妃,小小年紀死在產床上。
李澈意難平,李凝倒是沒什麼感覺的。
無父無母,兄妹二人相依為命,想要吃飽穿暖尚且艱難,不出去賣藝就斷了生計,她連字都認不全,更沒人教過她婦人之道,喜怒哀樂出自本心,更不覺得自己進過宮就比旁人有什麼見不得人的地方,就算在皇宮裡待得並不開心,她也還是會偶爾想起皇宮裡的軟糕點心。
老爹說過,想得少的人活得長,雖然她活得並不長,但現在這個情況,也算又活了一回。
李澈也不是存心要在開心的時候煞風景,不多時就緩過來了,雖然對自己依舊沒什麼用這一點有點遺憾,但他還是打心底裡開心,又道:「看樣子剛才劈死那個人的雷也是你放的,你說,你會不會也像長驍侯那樣,根本不用念訣就能引天雷?」
提起死人,李凝有些驚恐,她從小連只雞都沒殺過,聞言連忙搖搖頭,說道:「可我當時也沒有那個念頭,只是,只是……」
她看了一眼李澈,小聲地說道:「只是很害怕你躲不開,特別害怕。」
李澈思忖道:「阿凝,你以前有過這麼害怕的時候嗎?」
李凝搖頭,過了一會兒又點點頭,看著她忽然沉默下來的樣子,李澈忽然想起那一天,老爹的屍體被人抬回來的時候,外面下了很大的雨,雷霆在元京城上方交織成雷雲,轟隆隆響了十幾日。
那時他悲傷過度,過了小半年才聽人提起,說那天是長驍侯生辰,故引雷雨而賀。
他站在院中抬起眼望著夜空中的雷雲,此情此景,何其相似。
李澈便不再說話,伸出雙臂把李凝抱進懷裡,輕輕拍著她的後背,語帶笑意道:「好了,不提過去的事了,現在我妹妹是禹師,不管走到哪裡,誰都欺負不了我們,等把頭疼的事情解決了,我們就離開這裡,走遍天下!」
李凝起初乖乖地聽著,聽到最後忽然怔愣了一下,說道:「不去慈航靜齋了嗎?」
李澈奇怪地說道:「你已經是禹師了,為什麼還要去那裡?你今日沒見那些人的態度嗎?當著師姑娘的面都那般肆無忌憚讓人報閨名,可見慈航靜齋的名聲並不像這和尚廟裡說得那麼好,去了也是白白壞你名聲。」
李凝看了他一眼,小聲地說道:「我以為你喜歡師姐姐的。」
李澈沒弄清楚這裡面的邏輯鏈。
但他還是認認真真地說道:「先不說我不喜歡她,就算我真的喜歡她,也不會拿你的名聲去討人家歡心,慈航靜齋或許不像我懷疑的那麼差,但我們何必冒這個險呢?」
李凝又問了一遍:「你真的不喜歡師姐姐?」
李澈只好又回答了一遍,「我真的不喜歡師姑娘。」
李凝安心了。
其實知道自己是個禹師之後,她立刻就不想去慈航靜齋了,如果沒得選,她就算是累死了也要學武,但現在有得選了,何必要和自己過不去呢?
聽說習武之人一天練武八個時辰。
李澈回房之後,李凝又悄悄地溜了出來,走得稍遠了一些,在南角一處空禪房前不遠處停下,她這會兒已經忘了手印是怎麼結的了,於是只好小聲地對著夜空背天雷訣。
她有點害怕那兩道雷是巧合,這會兒暴雨驟停,霽月當空,禹師不是祈雨人,引天雷基本上都是晴天霹靂,這才能試出真假。
李凝才剛開口念了一句,忽然發覺自己想不起來下面的了。
夜空也並沒有什麼變化。
這倒是不能怪她,天雷訣的發音和大夏流通上千年的語言並不相同,是一種更為古老的語言,相傳禹祖當年留下真言八百,白日飛升而去,天雷訣是八百真言中比較復雜的那一類。
李凝想了半晌,也只想起最後兩個鏗鏘有力的音節,她試探著朝天開口道:「敕令?」
一道細雷並不威風地擊在不遠處。
李凝忽然反應過來了什麼,聲音也大了一點,「敕令。」
這一次的雷更加粗,更加迅捷。
李凝大聲地叫道:「敕令!」
隨即一道和先前劈死王玄應的雷相差無幾的雷光呼嘯而下。
李凝這時才真真切切的感覺到自己真的成了禹師。
一種莫名的熱意湧上心房,手腳熱得不像話,她幾乎是下意識地在禪院內走來走去,走來走去,直到天色微亮,才飄飄地回房躺下了。
這一躺就是三天。
李澈差點沒給她氣笑了,禹師也是人,禹師也會得病,剛淋了雨不知道洗個熱水澡早點睡覺,還在外面吹了一夜的風!
李凝病得昏昏沉沉,但總覺得有什麼地方不一樣了,見到了空,才恍然發覺。
她的頭不疼了。
她睜大眼睛看著了空,只覺得從未有過的清淡和順眼,對比先前的那種痴迷之感竟有種入了魔的詭異。
李凝只有一個腦袋露在被褥外面,臉色蒼白得像是大夏質地最上乘的雪濺玉,墨發散在一側,黑白分明中卻透著桃花般的艷色,她一眨不眨地看著了空,忽然笑眼一彎,如同新月成雙。
她說道:「大師,我已、已經好了。」
了空微微頓了一下,點了點頭,說道:「等姑娘病好,貧僧教姑娘踏金蓮,還有一門不曾起名的借力功夫,都是貧僧自創。」
李凝有些奇怪地問道:「大師,怎麼、自稱起……貧僧,來了?」
了空便道:「那……我還是我。」
李凝沒聽明白,但還是點了點頭,笑眼彎彎地對了空說道:「大師一定要、要說話算話呀,我一直,想試試、自己在天上飛……是什麼、什麼感覺呢!」
了空嘴角也跟著彎了彎,說道:「好。」
了空在時,李澈一直坐在窗前彈那架破舊瑤琴,彈得要多難聽有多難聽,了空走後,他彈得倒是好聽起來了,只可惜連一首曲子都沒彈完,就走到李凝床前,伸出兩根指頭,狠狠地捏了捏她的一邊臉頰。
李凝被捏得很是茫然。
李澈惡狠狠地說道:「既然已經好了,以後不許對那和尚笑,你知不知道,壞人修行要天打雷劈的!」
李凝搖搖頭,說道:「我怎麼會壞了大師的修行呢?」
何況她是禹師,天打雷劈也不會劈她啊。
李澈也想起了這茬,氣勢頓時一滯,但還是維持著凶惡的表情,說道:「那個和尚勉強可以算個好人,但我總覺得他對你的態度不對,和尚也是男人,男人就不能信!還有,我們不是說好了病好了就走嗎?你怎麼還要人家功法?」
李凝眨了眨眼睛,說道:「連你也不能信?」
李澈說道:「只能信我一個,所以我說的話你都要聽。」
李凝有些不開心地說道:「可我就是想要輕功,大師都說了,他的輕功不像其他輕功一樣要練得很辛苦,而且大師願意給我的,我為什麼不能要?」
李澈擰著眉頭說道:「這次是他對不起我們在先,你差點就傻了,拿他兩門武功也不算什麼,但是以後如果再有這樣的事情,不能再拿別人的東西。」
李凝小聲地說道:「送的也不要?」
李澈伸手捏住了她的兩邊臉頰,認認真真地說道:「沒人會無緣無故白送我們東西,再想要的東西,你哪怕去偷去搶,也比收別人白送的要好。」
李凝從小無師自通,會從各種無緣無故的小郎君手裡收白送的吃食,故而不是很理解李澈的話,但她還是點了點頭。
以前的哥哥不知道,可以算了,以後她一定不收無緣無故白送的東西了。
有緣有故的話可以收。
作者有話要說:
哥哥:無緣無故白送的東西不能收。
作者:胡說,我天天無緣無故收讀者小天使白送的留言。
第16章 大唐兩條龍(16)
病了三天,又休養了十來日,期間師妃暄來道別,李澈先前已經和她說過不准備讓李凝去慈航靜齋的事情,謊稱找到了一位願意撫養他們的叔父,雖然遺憾,師妃暄也還是沒有強求。
這其實也是常事了,有得選擇的情況下,很少會有女子願意投身江湖,勉強勸說來的也大多無法堅持。
師妃暄走後,李凝的身體也養好了,了空如約教她和李澈踏金蓮。
李澈太過要臉,起初並不肯學,倒是了空幾次見他只站在一旁觀看,尋了個私下的機會和他長談了一番,第二天李澈有些別扭地跟著一起學。
踏金蓮是了空三十歲後自創的輕功,那時他初入宗師之境,對佛法與武道的認知也進一步加強,在一次參禪時以佛蓮心法為基礎,創出獨門輕功踏金蓮,運功時如同常人行路,卻有道家縮地成寸之觀感,宛若步步生蓮花。
了空一直認為步步生蓮乃是肅穆端莊之景,從前所能想像的也是佛祖行走於法天之上,所過之處蓮花叢生。
直到一道倩影搖搖晃晃撞進眼裡,才知步步生蓮也可用來形容美人。
起初了空還會下意識別開視線,念佛自省,後來也習慣了,不再試圖逃避。
佛本非教人斷情絕愛,出家也非棄家,即便是佛也有偏愛的信徒,他只是格外,格外偏愛了眾生中的一個。
踏金蓮這門輕功確實極為簡單,李凝練了小半個月,便能偶爾雙腳離地幾次,蹦個幾丈遠了。
李澈學得比她快,但明明哪個步驟都沒錯,甚至有時幾步踏出能追上了空的速度,但不知為何就是極為短暫,最多的時候也不過踏出十來步,就力竭而停。
了空找不出原因,倒是了塵看過幾次後,頗有些遺憾地說李澈大約和武功無緣。
李澈有些懵,不明白自己怎麼就練不了武了,了塵便伸出手,渡他一道真氣。
真氣才入經脈,立即便有一種從未體驗過的熱流蔓延而去,但隨即沉入丹田時,熱流便像一陣風似的散了。
了空這時也明白了,看了看李澈,不無嘆息地說道:「原來是天生碎關元。」
了塵點點頭,對李澈說道:「習武乃強身健體之事,按理誰都可練,不過分個上下高低,可你和別人不一樣,關元乃氣海之所,真氣彙聚之地,你卻是天生畸形的碎關元,氣海不能存儲真氣,別說強身健體,就是稍有勞累也會折損壽元,好生將養,或許能活得久一點。」
李澈聽懂了,如果是個正常人聽到這話,大約不會相信,但他從小身體不好,後來更是一場風寒就要了性命,胎裡帶下些病症來再正常不過。
他深吸了一口氣,看了看滿臉擔憂的李凝,嘴角扯起笑意來,揉了揉她的頭發,「好了,我又不是死了,只是沒法練武功而已,十幾年都過來了,難道現在還不能過了?」
李凝重重地點頭,用大夏語說道:「我會保護……」
話沒說完,頭就被按進了李澈的懷裡。
李澈抱著她深深地嘆了一口氣。
他不願意聽那樣的話,那會讓他覺得自己是個廢物。
李凝學完踏金蓮和那門同樣簡單至極的借力功夫的時候,已經是來年開春。
兄妹二人都大了一歲,李凝十五,李澈十八。
大夏歷法和隋朝歷法不同,李澈只能以季節大致分辨時間,腊月那天,他帶著李凝去了一趟洛陽城中,給她買了一身漂亮的成衣,取了幾天前就請人打的一整套金首飾,就算是過了今年的生辰。
十五及笄,正是佳期。
這一年中寇仲來過不少次,更表明了身份,李澈起初很高興多了個朋友,但後來王世充勢力進一步擴張,寇仲另起爐灶,在梁都豎旗,占地數百裡,將雙龍幫建成少帥軍,准備天下爭雄,來得就少了。
後來聽說宋閥的大小姐成了寇少帥的紅顏知己,寇少帥孤身赴磨刀堂對戰宋閥閥主,天刀宋缺,一戰結果如何無人知,只知他深得宋缺歡心,後來宋閥為少帥軍提供了大量物資。
李澈原本很清楚寇仲對自家妹妹的心意,在他看來,寇仲外表輕浮,內裡沉穩,很有幾分英雄氣概,他看著又是一副十分真心的樣子,年紀也不算大,是個很合適的妹婿人選,然而經此一事後,他沒讓自家妹妹拿天雷轟他已經算顧念幾分昔日朋友之義。
李凝一點都不傷心。
她和寇仲相處的時候,大部分都是他在說話,除了偶爾會說些笑話逗她笑之外,寇仲這個人給她的感覺並不算好。
野心勃勃,一廂情願,自說自話。
這樣的男人,說一百個笑話磨破了嘴皮,她也不喜歡。
李世民自從和氏璧失蹤之後就沒再來過洛陽,信倒是寄了不少,但沒一封傳到李凝手裡,都被李澈偷摸燒了個干淨。
寇仲不是個東西,李世民更不是,他府裡賢妻美妾十幾個,兒子都有了,有什麼資格追求阿凝?
以前是沒得選,現在有得選,他一點都不想讓妹妹嫁給那種三妻四妾的男人。
李澈背地裡操碎了心,李凝倒是沒什麼感覺的,她對情愛沒什麼向往,對男人更缺少欣賞,如果一定要給出個標准線,那大概就是像了空大師那樣的人。
可惜了空大師並不喜歡她。
從洛陽城中回來,李澈收到了嶺南青山書院的函書,請他秋季之前攜函至書院錄名。
習武是條死路,李澈並未消沉,他天生腦子比別人靈光,讀書也是一樣,大夏初開國時官員世襲,幾代之後厲帝改革,屠殺庸官無數,創下舉賢制度。
又過幾代,舉賢制度也漸漸被世家把持,官員派系林立,此時又出一位文帝,花了四十年時間將舉賢制度消磨成文舉制度,以文試舉官,後來遭遇世家反彈,幾代內亂後由乾帝改之,將文舉制度改為四官制度,上官以世家文試決,次官以勛貴文試決,中官以世官文試決,下官以平民文試決。
四官之間並非相隔天塹,上官不賢可貶,下官若賢可升,既可遴選人才,又能使世家安定,故而四官制沿用至今已有三百多年。
倘若不是老爹去世得早,李澈原本也是准備讀書入仕的。
如今是亂世,李澈也沒那麼長遠的眼光想到亂世之後去,他只是想多讀點書,往後多幾條路走。
李凝和李澈一起收拾東西。
禪院雖好,卻不能住一輩子,但住了一年,怎麼說也有了些感情。
李澈收拾到那架瑤琴時有些猶豫,不知該不該帶走,他先前問過了塵,了塵說那是一個姓石的江湖人留下的東西,那人偷竊了禪院高深佛法練成魔功,留下這一架瑤琴也抵不了債,如果李澈喜歡可以帶走。
李澈到底還是沒有把琴帶走。
臨行的那天,了塵來送他們,了空卻沒有來。
只是轉托了塵告訴李凝,那門無名的借力功法,他准備起名無念法。
李凝沒聽懂,只是點點頭,有些失望。
李澈這一年中也看過不少佛經,聞言便道:「看來了空大師的佛法又進益了。」
了塵說道:「走吧走吧,別錯過了宿頭,慧清慧明都是常年走南闖北的,也有幾手功夫,送你們到了嶺南還會再待一陣子,想回來了,記得提前寫信。」
李凝這才反應過來了空是真的不會來了。
她嘆了一口氣,跟著李澈上了馬車。
直到馬車行過二十裡,李凝的情緒才好了一些。
外面的慧清慧明都是禪院的武僧,這次不算是專程送他們去嶺南,至於他們要去做什麼,李澈倒是沒有問。
洛陽離嶺南兩千裡路,馬車要走上好幾個月,想來不耽擱的話,應當剛好能在秋季之前趕上書院錄名。
李澈大部分的時間都在讀書,李凝悶得很,在馬車裡也坐不住,一天裡大部分的時間都在練習輕功。
世道亂得很,路上匪患兵痞也多,不過大多都是有驚無險,兩個武僧的功夫在禪院裡也算一等高手,倒是有一回撞上了個隨從極多的突厥人,險些出事,那時正是白天,一場雷雨過後,倒下一地焦屍。
李凝第一次知道引天雷還可以和下餃子一樣,同時打個幾十道。
第一次殺人的時候,李凝是沒什麼感覺的,那時候她緊張李澈的情緒把殺人的惡心感蓋過去了,第二次卻是滿地焦黑屍體,甚至還能聞見焦糊味。
李凝嚇得好幾天沒有睡著。
李澈也嚇得跟兩個同樣睡不著的武僧學了幾篇佛經念,不光自己念,也念給李凝聽,後來不知是佛經起了效果,還是李凝自己想通了,她漸漸地又恢復了正常睡眠,看上去也和之前沒什麼區別。
到了嶺南地界,顯然安定許多,兩個武僧和李家兄妹道別,李澈當天自己去了一趟青山書院錄名,過了兩天,在離書院不遠的地方買了一個帶院子的宅子住下。
也算是在這個新的地方安家落戶了。
作者有話要說:
評論日報:
昨天十個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兩個啊啊啊啊啊,剩下的基本上都是有緣有故給大大留言,還有幾條關於劇情的猜測,然後就全是誇我,誇我,誇我【明示】
挑幾條有意思的放上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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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大唐兩條龍(17)
嶺南是宋閥地界,當年楊堅建隋,平定四方,唯有嶺南久攻不下,最後由慈航靜齋齋主梵清惠出面,令宋閥閥主宋缺向隋朝稱臣,才算了結。
然而稱臣只是明面上,宋閥二十年間聽調不聽宣,大軍厲兵秣馬,百姓休養生息,隋煬帝數次派遣大軍南征,也無結果,如今隋煬帝崩,天下大亂,唯有嶺南百姓安居樂業,嶺南大軍盤踞一方,已是隋末群雄中最有勝算的一家。
李澈聽慧清提起宋閥舊事的時候就很是不理解,為什麼宋閥不肯自己出手,反倒要去支援寇仲,大把大把的物資填補給少帥軍,還曾想過會不會是掩人耳目之計,然而慧清頓了頓,只說這也是當年梵齋主和宋缺約定的一部分。
李澈通過聽來的八卦腦補出了一個完整的故事鏈,他猜測宋缺當年應該是和梵清惠有一段情,而梵清惠對隋朝開國皇帝楊堅苦戀已久,在兩人之中毫不猶豫地選擇了楊堅,率領慈航靜齋幫助楊堅稱帝,而宋缺求而不得,大受情傷,故而心灰意冷,向楊堅稱臣,此後一心沉迷武道,再也不管天下紛爭。
這次之所以支持寇仲,大約也是因為楊堅已死,隋朝已亡,又重燃了他的鬥志,他答應了梵清惠不再出手,但並不甘心,於是准備自己扶持個人去爭奪天下。
真是一段又凄美又無奈的故事。
他把這個故事講給李凝聽完,李凝也很感動,覺得宋閥閥主真是一個重情重義的好男兒。
直到聽說宋缺人到中年娶了個有名的醜女,生下一女四男,而江湖上則流言紛紛,說宋閥主娶醜女為妻是對梵齋主舊情未忘。
妻子貌醜,便不會被梵齋主誤會移情別戀。
李凝立刻不感動了,不光不感動,還晴天打了三個響雷。
李澈已然習慣自家妹妹心情一不好就打雷,習慣了之後,他還覺得這雷聲挺親切的。
世家門閥離普通人太遠,故事聽聽就罷,比起這個,李凝更在意的是家裡缺個僕役的事情。
兄妹兩人住在一起,說實話有沒有僕役都是一樣的,洗衣做飯這些活計也不到一定要雇人來做的地步,然而李澈每天早起就要去書院讀書,中午在書院對付一頓,直到晚上才回來,根本趕不上買菜的時間,李凝則是一出去買菜就會被人盯著看,市井裡的混混口頭上調笑幾句也不到天打雷劈的程度,如此幾次之後,她就有些不大願意出門了。
按照李澈的意思,最好是雇個勤快的婆子,李凝則更想要個同齡的丫鬟,最後李澈向李凝妥協,然而第二天他請了假在城中轉了一大圈,也沒找到雇人的司行。
後來還是一個家境不錯的同窗告訴他,這年頭沒有專門雇人的地方,世家門閥只用家生子,也就是僕役的兒女,一代一代生下來給主家做事,略有些閑錢的人家會從人販那裡買賣交易,多是些流民。
李澈聽懂了,這裡沒有雇佣買賣,只有奴隸交易。
大夏奴隸制由來已久,多是兩國交戰從別國那裡擄掠來的俘虜,因為都是殺過人的成年青壯,雖然價格低廉,但幾乎沒有平民百姓願意買賣,多是下了戰場就被買去挖礦做工,他只聽說過,還沒見過。
李澈對奴隸制沒什麼抵觸,聽說這裡的奴隸有男有女,便決定去買一個回家。
人口買賣在城中西市,因為李凝想要個說得上話的同齡人,這個年紀的女奴就要貴上不少,李澈本身對長相不大在意,卻也不准備買個歪瓜裂棗,上次玉佩換的金子還有不少,臨離開洛陽時,李凝又把從大夏帶來的珠串當了,故而他們手頭上頗為寬裕,買了個宅子之外還有不少余錢,李澈就准備買個好一點的丫鬟。
然而到了西市,李澈才發覺這裡所謂的人口買賣和他想像之中實在差了太多。
男男女女赤身縮在囚牢內,僅有脖子上掛著編號牌,每當有人來挑選,就會有人拿著木棍伸進欄杆內,命他們站起來供人挑選。
李澈所想像的奴隸交易並不是這個樣子的。
而熱心的陪著他來挑選的同窗卻是一副興致勃勃的樣子,還熟門熟路地叫了個相熟的人伢子,問他有沒有上等的貨色。
李澈呆呆地被拉到了上等貨色的買賣地點。
說實話,如果不是先看到了那宛如牲口買賣一樣的可怕情景,眼前的模樣才更接近李澈所想像的奴隸交易。
這裡待售的奴隸穿著整潔的衣物,打理得干干淨淨,有些相貌姣好的年輕少女面上甚至還帶著些笑容,讓他的心稍稍被安慰了一點。
同窗林契這時卻道:「別被她們的樣子蒙騙了,面上笑得甜,心裡還指不定怎麼想的,她們笑得好看,只是為了在西市被賣出去,不然過些天就要有妓寨來收人了。」
李澈瞥了他這個同窗一眼。
林契連忙撇清關系,說道:「你別誤會,我只跟著別人看過幾回,從來沒買過,我娘說了,這些人看著干淨,其實髒得很,越是漂亮越髒,不過你是買丫鬟,也不是做別的。」
林契其實相貌還算周正,就是笑起來總有一種狗腿的氣息,他倒也不是故意的,只是天生喜愛美人,李澈雖然是個男人,性格還偏冷,但美人又不分性別,能多看幾眼都是賺了。
李澈其實已經想走了。
但就在這個時候,不遠處的高台上忽然一陣亂哄哄的,李澈就多看了一眼。
一個穿著淺黃衣裳的女子和眾人一起被趕到了台上,一眼望去,卻似乎只能看見那一個人的容顏。
林契也跟著看了一眼,隨即就驚呆了,拉拉李澈的衣袖,說道:「那可真是個大美人啊,怎麼落到這樣的地步?也不知道作價幾何?唉,我從來攢不下錢的,只能看看了。」
李澈問林契道:「那個高台是做什麼的?上面的人怎麼賣?」
台上的只能看兩眼,身邊的能看三年,林契收回視線,連忙說道:「那邊都是各地送來的好貨,上到門閥族親,下到流民賤籍,只要符合標准,都可以上去拍賣,我看看……」
他過去看了兩眼,回來不無可惜地說道:「原來是位父母雙亡的隋官小姐,被匪盜賣過來的,實在是可惜了。」
李澈眉頭蹙起,但世道如此,能保全自身已經不錯,他嘆了一口氣,指了指高台上一個相貌清秀的少女,對人伢子說道:「就那個吧,勞煩替我問個價,十兩銀子之內就要了。」
人伢子點頭哈腰地去了。
回來的時候卻帶著兩名女子,其中一個是李澈先前指的那個,另外一個,卻是那名長相極美,穿著淺黃衣裳的女子。
人伢子笑眯眯地說道:「我們伢行也是正經做生意的,買賣人也要經過本人同意才可,公子指的這個是婉婉姑娘的丫鬟,她不肯離開婉婉姑娘,正好啊,這位婉婉姑娘身世可憐,剛來一天,她一眼就看中了公子,公子一對兒買回去,也好夜半添香,侍候筆墨啊。」
李澈看了一眼那位婉婉姑娘,不由得蹙起眉頭道:「我不要人侍候筆墨,只要個買菜做飯洗衣裳的丫鬟,這個不肯,換別的就是,而且這位姑娘的身價……」
人伢子連忙說道:「不貴不貴,主僕一起,只要一百兩銀子!」
李澈毫無憐香惜玉的心思,只道:「林兄說,普通的丫鬟五兩銀子,順眼些的十兩銀子之內,我就這個預算。」
林契吞了吞口水,拉了李澈一把,說道:「李兄,這筆買賣可以做啊,你要是不想買,我買啊!」
婉婉姑娘抬頭看了林契一眼,卻是垂著頭躲到了那個丫鬟的身後。
人伢子看了婉婉姑娘一眼,連忙勸說李澈道:「公子,十兩銀子那是普通貨色的均價,您看看這位婉婉姑娘如花似玉,不光帶得出去,也……」
李澈並不想平白帶個大小姐回去,聞言搖搖頭,剛要說話,就聽那位婉婉姑娘低聲說道:「我也會洗衣做飯,打理家事,公子若不喜歡奴家碰筆墨,奴家一定不碰。」
李澈頓了頓,說道:「你認識字?」
婉婉姑娘柔聲細語道:「略略讀過一些書,會寫幾筆字,通些琴棋。」
李澈最後還是花了一百兩銀子買下了主僕二人,不為別的,他白日裡在書院讀書,李凝一個人在家孤孤單單的,就算找個丫鬟跟她說話也不是長久之計,找個人來教她認字讀書,這筆買賣值當。
李澈買了人,又去東市轉了一圈,買了兩大箱子書,他一個人搬一箱,毫無憐惜之意地任由身後兩個弱女子吃力地搬另外一箱。
兩大箱子書都是給李凝的。
此時李凝尚不知噩夢即將來臨,秋高氣爽,她正鋪著個涼席,坐在院子裡的銀杏樹下剝豆子。
一大筐豆子,剝一會兒站起來蹦幾下,再坐回去剝,不一會兒又去玩水,玩完再剝,別人一兩個時辰就能完事,她一剝剝了一下午。
不遠處的高樓上站著個人,就這麼看她剝了一下午的豆子。
作者有話要說:
評論日報:
【晨光熹微:終於換地圖了,開心,莫名同情大和尚,不過莫得感情的我更想看下一段桃花,所以,大和尚對不起了,再見吧!】
【木頭:趁著大家都看不見,大大你說,我是不是你最疼愛的崽】
【尋暖:那位說電母的,哥哥是雨師啊,和風神搭配的雨師】
【萬事隨心:哥哥啥時候發現自己能下雨hhh妹妹完全沒有戀愛這根弦嘛這才是正常十幾歲小姑娘啊!】
【相忘回首已成川:嶺南我記得是宋閥的地盤吧?】
【kk:看文這麼多年了空這種年上+禁欲型永遠是我的絕對領域啊嗷!球給大師加戲!】
【今天也要做一只好貓妖:李哥哥:不瞞你說,作為一個文人,我筆落驚風雨!】
【皎遼:哥哥讀書當官為妹妹尋良家夫婿啦~~~妹妹和了空無緣分了?盲猜還有後續。】
【落花音:寇仲果然大豬蹄子,還是了空大師好!】
【和光同塵:美人妹妹我也可以!】
第18章 大唐兩條龍(18)
李澈當初買下的宅子並不算大,前後兩排屋之間夾著個不大不小的院子,前後屋各有三間房,那自稱祝婉婉的少女與丫鬟清兒住進了背光潮濕的後排屋裡。
李凝沒想到雇丫鬟成了替她雇女先生,只是看著那兩大箱子書,她就覺得眼淚都要掉下來了,李澈對祝婉婉說道:「這是舍妹李凝,祝姑娘可以叫她阿凝,家裡沒什麼重活計,她也不是什麼大小姐,除了出門買菜,其他的你們商量著做就可以,但有一點,我要她每天認二十個大字,不光要認得,還要會寫,我回家會檢查。」
祝婉婉有些驚訝,李凝這下眼淚是真的掉下來了,楚楚可憐地看著李澈,小聲說道:「這裡的字難得很,筆劃那麼多,我每天學五個好不好?」
她這些天學會的話不少,不太復雜的對話已經能夠說得很流暢了。
李澈一點不為所動,只道:「二十個字只是最基本的,等你把字認全了,往後要記要背的東西還多著呢。」
李凝有些生氣了,說道:「那你不如把我的頭砍下來,跟你的換一換好了,我就是很笨,學不會的。」
李澈搖搖頭,語氣緩和了一點,說道:「我會讓祝姑娘從最簡單的字開始教你,不會很難,如果從一開始就懈怠,那做什麼事情都是不成的。」
李凝捂著耳朵不肯聽。
祝婉婉褪去了一開始的驚訝,溫柔地對李凝笑了笑,用標准的洛陽正音對她說道:「阿凝姑娘,認字真的不難的,我小時候學了兩年,還要做別的事情,也學得很快哩。」
李凝仍舊捂著耳朵搖頭,人和人能是一樣的嗎?李澈剛來這裡不到一年,已經能和那些學了十幾年的書院學生做同窗,她才剛剛學會這裡的官話而已,別說是這裡復雜得不得了的方形字,就是大夏略為簡單的銅書,她也沒能認識太多,一天要她學二十個,簡直就跟要她命沒區別。
李澈無奈地嘆了一口氣,說道:「好吧,一天認十個字,不能再少了,鬧也沒用,今天可以不算,從明天開始。」
李凝放開一只手,豎著耳朵說道:「從後天開始,祝姑娘和清兒姑娘剛來,明天你要帶她們出去買東西,好讓她們安置下來。」
祝婉婉抬起頭,看了一眼李澈,又慌忙低下頭。
但李澈根本不覺得這要求合理,他說道:「菜市口向東就有坊市,這是你們提前預支的月錢,家裡吃的用的都有,還缺什麼應該都是你們女孩兒的東西,我去不合適,明天你們自己去買,路上當心點。」
他掏出兩貫錢放在桌上。
李凝的計策沒有得逞,整個人顯得蔫蔫的,但還是回房抱了兩身干淨衣裳,給祝婉婉和清兒一人一身換洗。
換上素淡衣裳的祝婉婉看起來還是很美,李凝忽然又高興了,拉著祝婉婉跟她說話。
祝婉婉人如其名,是個溫婉的女子,李凝跟她說什麼,她都溫柔地應和著,沒多久李凝就祝姐姐祝姐姐地叫著了。
難得有個同齡人陪伴,李凝睡得有些晚,第二天起得就遲了,她醒來的時候李澈已經出門去書院了,外間傳來飯菜的香氣,她急急忙忙地穿衣洗漱出房門,正見清兒端著一盤菜從下廚出來,祝婉婉則在洗衣服,還很細心地把李澈的衣服和她的分開,用兩個木盆來裝。
李凝難得有些不大好意思起來。
她和李澈從小相依為命,家裡的活計也都是看著做,有時她洗衣裳李澈做飯,有時李澈洗衣裳她做飯,但做得都不算好,衣裳也就罷了,多洗幾次總會干淨的,但做飯這種事情,大約真的要靠天賦,她做飯只是勉強能把東西做熟,李澈也沒有好到哪裡去。
說實話,自從搬來這裡,她還是第一次聞見這麼香的飯菜香味。
清兒把手裡的菜端上桌,對著李凝靦腆地笑了笑,就鑽回下廚去了,祝婉婉則是見李凝有些手足無措的樣子,便笑道:「阿凝姑娘去洗手准備吃飯吧,待會兒等我晾好衣裳,就來教你認字。」
李凝原本輕快的腳步忽然變得沉重起來。
她沉重地去洗了手,沉重地坐上了桌,沉重地吃了一口菜,頓時就不沉重了,高高興興地吃了一大碗白飯配菜。
飯後什麼活計都沒有了,清兒在院子裡舂米,李凝在屋裡寫字。
她其實也會寫幾個銅書字,但就是因為這個,想把字寫得四四方方,反而不如沒學過的人來得簡單,尤其祝婉婉說她握筆的姿勢不對,矯正過後,她寫得更別扭了。
十個字不多,是大寫的壹貳三肆伍陸柒捌玖拾,李凝看著就和看天書沒什麼兩樣,光是個壹字就學了好一會兒。
晚上李澈回家的時候,李凝都要哭了,才抖著手寫了七個字,還有兩個字寫錯了筆劃。
但李澈並沒有說什麼,只是拍拍她的頭,讓她明天繼續。
李凝夜裡做夢都是這十來個字在眼前飛舞。
如此過了幾天,李凝會寫三十來個字了,除了有的較為復雜的字寫過又忘,忘過又寫,效率也算不錯了。
李澈於是給祝婉婉每個月又加了兩錢銀作為獎勵。
於是現在祝婉婉的月錢漲到每個月一兩三錢了,比清兒多了四錢銀子。
領到月錢的祝婉婉露出一個格外甜美的笑容。
李澈完全沒有欣賞的意思,低頭檢查了一遍李凝新寫的大字,提筆把錯字的地方圈出來,這是需要罰抄十遍的。
夜風輕拂,明月朗照。
一道黑影靜靜地立在院中,倘若不注意去看,大約會覺得這道影子宛如長在地上似的,渾然天成。
祝婉婉披著件衣裳,赤足來到院中,夜色下的她仿佛披了一層月光,朦朧如夜,卻比白日裡的素淡更透出一種詭艷之色,分明美得驚人,卻不由令人心生涼意。
黑影啞聲說道:「嶺南似乎並不是陰癸派的地方。」
祝婉婉柔聲說道:「一年前揚州匆匆一別,楊兄還是這麼令人生厭。」
楊虛彥抬起頭,露出一張陰沉沉的俊臉,他低聲說道:「婠婠,如果你的目的是李姑娘,那你要失算了,秦王命我……」
婠婠好看的眉頭微微揚起,說道:「若是你楊兄的面子,我或可看在你我師尊往日的交情上網開一面,可秦王是個什麼東西,也敢和我陰癸派搶人?」
楊虛彥並不生氣,他這樣的人無論投在誰門下,都難有忠心,無非是場利益交換,他看了婠婠一眼,說道:「我不願和人廢話,動手罷。」
婠婠卻咯咯嬌笑道:「我也不願與影子刺客交手,憑我能傷你十下,你不過受些輕傷,可你只要挨著我一點,我就要丟了性命,這種買賣誰也不肯做的。」
楊虛彥冷聲說道:「那還不滾?」
婠婠眨了眨眼睛,聲音裡帶著誘惑的意味,「楊兄,打打殺殺多無趣,我們不妨有商有量,做筆交易如何?」
楊虛彥幻魔身法隨即一動,手中妖異劍光密密如網,婠婠面上仍舊笑著,身影飄然向後以天魔帶御敵,兩人都存心不想驚動旁人,故而一來一往之間雖殺機四伏,卻不曾發出半點聲響。
楊虛彥名為影子刺客,就決定了他的武功從來不是正面對敵,如毒蛇環伺,比陰癸派的天魔功更陰狠三分,饒是以婠婠的實力,也被他牽制如同掌中傀儡,婠婠見勢不妙,立即退後數丈,向後掠走,臨消失在楊虛彥的視線前,卻忽而一笑,聲音柔媚入骨,「楊兄出身尊貴,又這般好武功,卻要認昔日臣子為主,如此美人也舍得雙手奉上,還真是叫人刮目相看哩。」
楊虛彥腳步一頓。
就是這一個怔愣,婠婠便趁機逃離了。
楊虛彥沒有再追,長劍歸鞘,抬手一道暗器擊中從另一方向試圖逃離的清兒,明明只是一顆豆粒大小的鐵珠,卻在觸及清兒肌膚的片刻毒性蔓延至全身。
清兒吐出一口毒血,手腳抽搐了幾下,隨即不動了。
楊虛彥熟練地處理了一下血跡,提起清兒的一只腳,將人拖了出去。
李澈早起出門的時候並未發現異樣,只當二人還在睡,他還不急不慢地自己煮了一鍋粥,就著小菜喝了兩碗,這才帶上書簍去書院上課。
發覺祝婉婉和清兒不見了的是李凝。
李凝有些不知所措起來。
李澈晚上回來得知此事,皺了皺眉,只道:「怪我沒告訴你,她們不是我雇的人,是買來的,也罷,存心想逃跑的人是攔不住的,你沒事就好。」
李凝聽了李澈的解釋,才知道這裡竟然是可以買賣良家女子的,不由得有些後怕起來。
李澈拍了拍她的頭,說道:「家裡有沒有丟什麼東西?」
李凝搖搖頭,說道:「值錢的東西都在我房裡,我醒了就發現她們離開了。」
李澈也就點了點頭,說道:「明天我去外面問問,看能不能雇個勤快點的婆子,以後我來教你認字,人跑了就跑了,就當是做了一場善事吧。」
李凝乖巧地點了點頭,嗯了一聲。
屋外夜色如水,影子刺客躺在屋頂上,一雙陰沉沉的眸子裡倒映明月。
作者有話要說:
評論日報:
【貓爪山竹:這個一定是綰綰啊】
【凝卿:誰這麼好耐性可以看一下午剝豆子】
【我要甜甜甜:人在家中坐,書從街上來。】
【千萬:大家開盤看妹妹的人是誰嗎?我猜那個看妹妹剝豆子的是侯希白( ̄▽ ̄)】
【燦然一笑:唔,那啥大小姐的莫名感覺好奇怪】
【禁欲個鬼啊 :這個人是宋師道還是宋缺呀】
【舅舅基妙冒險中:所以,現在的評論區,唯一的好處就是想對作者怎麼勾引騷氣就怎麼搞,完全不考慮臉皮問題】
【豆包豆餅 :雖然我很愛妹妹,可是也疼愛哥哥,這樣老媽子一樣不通人情的哥哥真是可口,想盤他。妹妹就讓她當個為讀書發愁的學習少女吧,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顏如玉,讓外面那些大狗流口水吧!】
【陳水:主角原來生活的時代比一般封建王朝好太多。有雇佣制,而且這麼貌美的兄妹,在市井中安然長大。】
【無言的cat :那麼問題來了,這會兒在這裡能在高樓上有這個眼力和內力看得見美人的是哪個小伙砸_(:3」∠)_】
【第二人稱:我就不一樣了!我兩個美人都可以!(我是苻堅嗎)】
第19章 大唐兩條龍(19)
自從上次洛陽一別,李世民就發覺自己很難再對別的女人起心思,男人便是如此,越是得不到,越想要。
李家兄妹離開淨念禪院沒多久,李世民就收到了消息,在洛陽到嶺南的一路上,他前後派去策府高手數十個,卻無一人歸來。
即便美色蒙眼,李世民也冷靜得很,知道要麼就是房玄齡的猜測成真,那對兄妹當真有些常人不能抗衡的手段,要麼就是有高手坐鎮,他私心裡其實更希望是後一種,這時他的心思已經很淡了,只是仍有些不甘心罷了。
李世民手下高手不多,楊虛彥沒來之前,第一高手是紅拂女,楊虛彥來了之後,便穩坐首席之位,然而他並不信任楊虛彥,看似委以重任,實則能用就用,不能用便罷。
派他來劫人也是一樣,他能把人帶回來是好事,帶不回來死在外頭,他也不心疼。
楊虛彥心裡清楚得很,但他並不在意。
他於十天前來到嶺南,只花了一天就找到了人,然後踩了兩天的點。
他站在能夠將宅院一覽無余的高樓上觀察許久,確認了那對兄妹除了長相異於常人之外,並沒有其他異於常人的地方,刺客的直覺告訴他,周圍並沒有高手潛伏。
就在他准備下手的時候,婠婠出現了,出於謹慎,他又隱匿了幾日,發覺除了婠婠之外,陰癸派並未再派其他人過來,這才出手。
婠婠的武功真論起來並不比他差,只是他更精通殺人之術,婠婠惜命,不敢與他一搏。
惜命的人通常死得更快。
同為魔門新秀,他師從邪王石之軒,學的是補天閣的殺手之道,而陰癸派名為魔門第一大派,卻更精於魅惑暗殺,挑撥人心之術,往往依靠美色手段,不需出手便能鬧得血雨腥風,宛如慈航靜齋的魔門翻版,說實話,不管是陰癸派還是慈航靜齋,楊虛彥都不大能瞧得起她們。
然而人心詭異,若真能操縱人心,殺人術又如何相比?
饒是楊虛彥自認冷靜,也被婠婠擊中軟肋。
想要的太多,人就會變得迷茫,所圖的太大,再不曾達成目標之前,注定要經歷一番苦悶。
李凝也很苦悶。
吸取了上次的教訓,李澈並沒有再去買人回來,而是在附近打聽了一圈,雇來一個三十上下的婦人錢氏,因為家離得近,不需要住宿,反倒令人放心許多,那錢氏性子爽利,做事認真,手腳勤快,雖然也不識字,卻知道看著李凝練字,但凡偷一會兒懶,她必定會等李澈回來的時候告狀,李澈對她十分滿意。
李凝只有在端起碗吃飯的時候才會滿意一點。
楊虛彥每日隱匿在暗處,每次想要出手的時候,都忍不住告訴自己,再等一等,飯點前想等那李姑娘開開心心地吃完飯,吃完飯想讓她消消食,消完食又忍不住想看她可憐兮兮地練字,到了晚上,又總想讓她睡個好覺。
這一推遲,就推遲到了入冬。
一入冬,楊虛彥又忍不住擰起眉頭,想著長安距離嶺南幾千裡路,李姑娘看著柔柔弱弱,他又不會照顧人,很可能會死在路上。
入冬沒幾日,李澈從書院回來的時候,懷裡抱了一只黃毛小貓,一路咪咪嗚嗚地叫個不停。
李凝又驚又喜,問李澈道:「這貓是哪來的?」
李澈說道:「書院裡先生家的母貓生了,一共六只,先生懶得養,幾個同窗爭著要,我也抱了一只。」
小黃貓只有兩個巴掌大,全身都是黃茸茸的,只有四個爪子是白的,爪墊粉粉的,不住撲騰著,縮在李澈懷裡不肯下來,一聲接著一聲地叫,李凝都怕它把嗓子叫啞了。
下廚還給李澈溫著肉粥,李凝一見貓,立刻就不管李澈了,給小貓盛了一小碟肉粥,小貓咪咪叫著被放在了桌上,叫了一會兒就知道聞著香去舔肉粥。
李凝忍不住小聲地叫道:「好乖!」
李澈奇怪地說道:「先生明明交代小貓不吃熱食,它怎麼吃得這麼歡?」
李凝搖搖頭,她以前又沒養過貓,見小貓吃得香甜,蔥白手指還忍不住輕輕地順了一把小貓黃茸茸的軟毛。
家裡多了一只小貓,日子確實有趣多了,李凝每次練字的時候,小貓就會縮在她腿上,有時候字寫完了,李凝還舍不得動彈。
小黃貓長得也很快,不過一個多月的時間,身子就圓乎了一圈,抱在手裡沉甸甸的。
李澈給小黃貓起了個名字,叫鎮紙,因為這貓不愛動彈,經常一睡就是幾個時辰,真的能當鎮紙用。
一開始的時候,楊虛彥是准備找個機會弄死那只貓的。
他沒什麼惡癖,只是貓比人靈敏得多,他擅長隱匿,即便和目標同處一室,他也不會讓人發現自己的蹤跡,但貓和人不同,即便只是一只小貓,也能輕而易舉地發現他近乎無聲的腳步,稍微動彈一下,貓就會很警惕地朝他的方向看來。
然而他實在很少有機會能下手。
別人家養貓大多是為了捕鼠,李凝卻把貓當成鳥雀養,成日裡抱著親著,那貓也乖覺,從來不離開屋子,連院子都很少去。
但若一個刺客存心想要殺生,總能找到時機。
無人的偏房內,楊虛彥和小黃貓狹路相逢。
楊虛彥的黑眸裡倒映出貓影,貓的豎瞳裡倒映出楊虛彥。
在小黃貓即將叫出聲的前一刻,楊虛彥伸出手,掐住了貓脖子。
李凝和李澈正在外間吃晚飯,就在這時,李凝忽然喵喵叫了幾聲,聲音柔軟而嬌氣,一點也不像個貓,倒像是撒嬌。
楊虛彥掐著貓的手一頓,手背上落下幾道血痕。
李澈道:「作什麼怪?」
李凝說道:「什麼作怪,我在叫鎮紙呢,喵,喵?」
楊虛彥手裡的鎮紙小貓奮力掙扎了起來,試圖回喵。
李凝沒喚來貓,又喵了幾聲,楊虛彥冷冷地看著手裡圓乎乎的小黃貓,半晌,掌心一松。
小黃貓立刻竄了出去。
嶺南的冬天不算太冷,往年在元京,光是冬天燒炭火都是好大一筆開銷,但在嶺南,一床棉被就能過冬。
冬日裡按說是李澈的生辰,但李澈不喜歡過生辰,一是浪費,二是連他自己都不知道生辰是哪天,又不是姑娘家,沒必要走這一場儀式。
但今年不同,大夏十八成丁,正如這裡二十及冠,是個大日子,李凝一定要給他做這個生辰,李澈無法,只好答應下來。
在大夏未滿十八不得飲酒,所以男子十八歲的生辰要請許多人來熱熱鬧鬧地喝酒,李澈在書院也有一季的時間了,認識的朋友卻沒幾個,除了林契,也只有兩個關系較為親近的同窗,索性就都請了過來。
然後就沒有然後了。
三人以林契為首,但凡在書院見到李澈,立刻上去點頭哈腰,滿臉堆笑,沒多久整個書院都知道了,李澈家裡有個正當嫁齡的妹子,宛如西施在世,王嬙再生。
說實話,這種傳言容易誇大,能進青山書院讀書的沒幾個人雲亦雲的蠢貨,然而李澈那張臉擺在那裡,哪怕他家裡的妹子和他只有三分相似,也必然是世間少有的美人。
對李澈點頭哈腰的人更多了。
李澈一點都不開心。
自家妹子剛及笄,他並不急著找妹婿,論身家地位,把此間英雄挨個篩,也篩不出比上一個糟心妹夫更強的,論人品學識,能入他眼的人不多,還都有家室,更別提李凝還是一團孩子氣,一提婚嫁就蔫蔫的,顯然對男人已經有了陰影。
李澈並不想逼迫她,他從來也不覺得女子到了年紀就一定要嫁人,好婚事從來不怕晚,更何況就算自家妹子一輩子不嫁人,難道他還養不起了?
對著半個書院點頭哈腰的同窗,李澈只覺得糟心。
更糟心的是有些同窗已經不滿足於騷擾未來大舅哥,而是聘請媒人上門說親,而經過媒人一張嘴,李凝的名聲傳遍了附近州府,有一回李澈回來得晚了,被什麼東西絆了一下,才知道是自家被踩斷的門檻。
李澈更覺得糟心了,盤算著等開春之後換個地方住。
楊虛彥比他還糟心。
書生慕美人名聲,至多寫兩首酸詩托個媒人上門,少有被拒絕了之後還沒皮沒臉的,畢竟真正見過李凝面的也只有李澈那天請回家喝酒的三個同窗,但江湖人就不一樣了,世道越亂,越是有人無法無天,明面上的媒人只要打發了就好,背地裡想來偷香竊玉的,只能用另一種法子打發。
楊虛彥面無表情地收回還不曾沾血的劍。
兩具屍體同時倒地,發出輕微悶響。
這是他守在這裡起,殺的第五十三和五十四個人。
殺人容易拋屍難。
從第十個起,楊虛彥就不把人往城外荒地裡扔了,而是直接拖遠了棄屍,導致李凝每天晚上都提心吊膽,生怕李澈命不好撞見那連環殺人作案的惡徒。
之前的死者總查不出身份,直到後來青山書院也死了兩個學生。
青山書院的學生人人自危,李澈得以每天傍晚提前放課,然後……李凝每天要學的字從十個增加到了二十個。
作者有話要說:
評論日報:
【溫硯浮生:噗哈哈那個說讓外面大狗子流口水的姑娘也太可愛了吧好形像啊,男的真的很像大狗子】
【我不好吃:就算互聯網並非法外之地 我也兩個都可以!嘻嘻嘻哦嘻嘻】
【浮雲一舟:兩兄妹我都要!!!一雌復一雄,雙飛入我床!!!】
【禁欲個鬼啊:一雌復一雄,雙飛入紫宮。小孩子才做選擇,我全都要】
【尋暖:我知道啦,這就是大大上篇裡留下的寶藏男孩們!!!這個單元男主肯定是能屈能伸的楊虛彥小哥哥】
【豆包豆餅:咋說呢,感覺外面的情況就像在刮台風,妹妹哥哥就像是台風眼,都是為了妹妹在搞事,然鵝這兩一點沒得感覺,腦補一下就是周圍都在胸口碎大石了,他倆或許還能為了好吃的飯菜多吞一碗大米飯】
【賀蘭尋:想不到凝妹子居然是學渣】
【路人甲:嗚嗚嗚,兄妹兩個一定要相依為命一輩子,沒人配得上他們!!!】
第20章 大唐兩條龍(20)
嶺南的冬天不僅不冷,而且短得很,年關剛過沒多久,李凝就換上了薄衣。
楊虛彥那天鬼使神差地隱匿在暗處看她換了好幾件衣裳,最後歡歡喜喜地穿上了顏色最鮮艷的紅衣。
佳人紅衣,艷色無雙。
楊虛彥其實一直很不能理解李世民一個頗有些心計手段的年輕雄主為什麼對一個女人如此割舍不下,連折了那麼多高手都不肯放棄,但現在楊虛彥忽然就懂了。
就像慈航靜齋,表面上冠冕堂皇,做的是陰癸派那一套,卻總有無數俊傑為之折腰,他從前覺得可笑,但如今忽然發現,英雄最難過情關,能輕過的情關,只能是美人還不夠美。
倘若昔年的梵清惠碧秀心有李姑娘一半的美,折了天刀,惑了邪王,大約也是可以理解的了。
至少如今,他的那些陰暗的算計想法,已被磨滅了大半。
美人在閨閣,能窺見的也就楊虛彥一個,換上春衫的李澈卻是處處可見的風景,李家兄妹搬來嶺南也沒有多久,李澈的名聲卻是很響了,嶺南民風開放,多的是適齡少女大膽求愛,有些家裡兄弟在青山書院讀書的,更是能把情詩塞進李澈的書簍裡。
對比給妹妹擇婿的糟心,面對追求自己的少女,李澈就要寬容得多了。
但他仍然不打算考慮。
在大夏,男子成婚的年歲一般在二十歲向後,一是他還沒到考慮婚事的年紀,二是他一直覺得婚事應當慎重,單單只靠容貌維系的喜愛很難長久,他不在意未來的妻子容貌如何,但若她只是慕他容貌而選擇和他成婚,總有一天他會變老變醜,到時她又當如何自處呢?
那些塞進書簍裡的情詩,李澈一封都沒有回應。
同窗林契很是羨慕,羨慕得都要流口水,不住地跟李澈感嘆,「上次是周氏的三小姐,上上次是宋閥的旁支小姐,這次更了不得,是獨尊堡解家的小姐,咱們宋閥四小姐的小姑子,李兄,你真一個都不動心啊?」
李澈吹開火折,把書簍裡兩封信函一起燒掉,說道:「其他人也就罷了,這三位小姐不可能委身嫁我,倘若我循著信真去了什麼地方,八成的可能是落進別人的陷阱。」
林契沒想到還有這一茬,不過仔細想想也確實有這個可能,李澈這小半年的時間在書院裡可謂是出盡了風頭,他本就聰明,學什麼東西都是一通百通,更可氣的是還有過目不忘之能,不是所有人都像他一樣對待長得好看的人無條件討好,也不是所有的人都見過李澈家裡的妹子,意圖做人家妹夫,更多的是嫉妒。
見林契一副恍然大悟又隱帶幾分同情的臉色,李澈忍不住笑了笑,他不大喜歡和人打交道,但也許是林契好糊弄的樣子和自家妹子有些相似,他倒是還能忍受,以至於和他做了半年的朋友。
其實還有話,李澈並沒有說出來,情信全是假的不大可能,那些什麼周小姐宋小姐解小姐,裡面至少也有一兩個是真的,只是他先前說得也很明白,這些貴女不可能委身嫁他,那麼如果信還是真的,她們做的是什麼打算,就很明顯了。
李澈遇事從來喜歡往壞處想,但事實證明越壞的事越有可能發生。
比如解小姐的信就是真的。
說來實在是件湊巧的事,宋閥閥主宋缺和獨尊堡主解暉是結拜兄弟,幾年前宋閥四小姐宋玉華與獨尊堡少堡主解文龍成婚,兩家正式結為聯盟,後來宋缺轉而支持寇仲,使得宋玉華陷入一個尷尬的境地,按理在這樣的情況下,解大小姐不可能踏入嶺南地界。
然而解大小姐自小受盡寵愛,做事隨心所欲,宋玉華和獨尊堡關系尷尬,故而新年的時候回了宋閥過年,解大小姐和兄長的愛妾起了衝突,不想這一次兄長竟然站在了愛妾那邊,叱責她刁蠻任性,解大小姐一怒之下離家出走,走到半途發覺無處可去,就奔著宋閥而來。
來到嶺南的第一天,解大小姐騎馬進城,偏偏就是那麼巧,剛好撞見了拎著條魚回家的李澈。
皎如天上月,美若畫中仙。
解大小姐從前一直認為有過幾面之緣,為她畫了一副小相的多情公子侯希白是當世第一美男,還曾因為他的多情暗自神傷,又遮遮掩掩,不肯讓人知道自己鐘情於一個游戲花叢的浪子,更不肯讓侯希白知道自己的心意。
直到絕色當面,淪陷只要一眼。
解大小姐立刻忘了侯希白是哪個牌面的人物,一雙美眸裡全然倒映著那個好看的像是仙人下凡的美公子,只覺得他身後的夕陽都是漫天神佛為他描的光彩。
她下意識地忽略了李澈稍顯瘦削的身形,素樸的衣裳,還有手裡拎著的魚。
解大小姐只花了一天的時間說服自己,第二天就命人把示愛信塞進了李澈的書簍,送信的還是宋閥的人手,是她剛來宋閥,大嫂送來給她護身的護衛。
這些護衛不光負責守衛解大小姐的人身安全,更負責看著她不讓她鬧出事來,然而護衛隊長實在不知道,堂堂獨尊堡大小姐不顧顏面命人去給一個書院的窮學子送情信算不算鬧事。
第二天宋玉華就知道了這事,只覺得頭疼,即便和夫君的關系有些微妙,她也還是派人打聽了前因後果,給獨尊堡去了一封信。
解大小姐全然不知後果,頭一天派人送去的信沒有結果,第二天她又寫了一封,這一次不比上次直白,花了大量的篇幅去描寫自己的一見鐘情,她檢查了好幾遍,看得自己都要掉眼淚了,才把信交給護衛送出去。
仍舊是石沉大海。
除了信封上一個落款,李澈壓根就沒看。
第三天的傍晚,李澈仍舊提了一條魚回家。
鎮紙從前還肯吃些剩菜白飯,但它越長大就越是認清了自己在家裡的地位,於是再也不肯委屈自己,小小的一只貓,每天都要吃下一整條魚才夠數。
李澈起初不准備合作,然而鎮紙很明白這個家是誰在做主,但凡餓了肚子,就去蹭李凝撒嬌,李凝就抱著它向李澈撒嬌,最後的最後,妥協的總是李澈。
魚攤的販魚大娘如今已經會特意每天早上留一尾鮮魚養在盆裡,等李澈傍晚來買了。
提著魚的李澈就這麼被一個騎在馬上,紅衣獵獵的少女攔住了。
李澈抬起頭,看向那個臉也紅得和衣裳一個色的少女,輕輕地眨了眨眼睛,「這位姑娘,有何見教?」
解大小姐准備好的一肚子話立刻噎在了喉嚨裡,紅著臉支支吾吾半晌,只憋出了句:「我、我叫解嬌……」
李澈立刻想起那接連兩日的示愛信上飛揚的落款,他不疾不徐地說道:「解小姐。」
解嬌的臉立刻比先前還紅,紅得幾乎像是一層薄薄的肌膚下面全是血,她干干巴巴地說道:「我給你、你寫了信……可是你沒回我。」
李澈點點頭,說道:「解小姐的意思我明白了,能否容我考慮幾日。」
他微微蹙起眉,臉上露出些許為難之色。
說實話,這個表情侯希白也有過,但那時解嬌只是稍有些不好意思,仍維持了表面上的閨秀風範,然而同樣的表情放在李澈的臉上,解嬌立刻就呆了,反應過來他在等自己回話,又連忙磕磕巴巴地說道:「好、好的……」
她讓開了路。
李澈提著魚走了。
解嬌呆呆地看著他的背影,過了一會兒,紅著臉抱著馬脖頸回去了。
李澈回到家就松了一口氣。
他從前並沒有過這樣的經歷,至多是被圍追堵截,因為那時人太多,擠擠挨挨的,誰說了什麼話都不大能聽得清楚,反倒不需要面對這樣的問題。
他一到家,鎮紙就衝上來蹭他的腿,親熱得像是上輩子沒見過人似的。
李澈知道這份熱情是衝著魚去的。
李凝接過魚,見又是殺好處理干淨的,不由得笑了,說道:「這裡的人總是這麼熱心,買條魚都要替我們弄得干干淨淨的。」
李澈輕咳一聲,想起那個一條草繩串了活魚嘴就能扔給客人的販魚大娘。
楊虛彥坐在房梁上,聽見鎮紙越發黏黏糊糊的撒嬌叫聲,漫不經心地瞥了一眼鑽進李凝裙底的小黃貓,眉頭忽然一挑。
作者有話要說:
下章小貓割蛋~
評論日報:
【腦洞俠:大豬蹄子彥還挺知道疼人】
【應枕鸝聲:楊虛彥莫名其妙就當了保鏢哈哈哈哈】
【白時玖:大哥!不是,大哥,你清醒一點啊!!你是個殺手啊!你還記得你是來干嘛的嗎?!你現在已經變成了一個保鏢了你知道嗎?
震驚!冷酷殺手驚變霸道保鏢為哪般?愛情這個小妖精竟有如此魔力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PS:妹妹的那聲喵!我也可以了!!】
【浮雲一舟:美色迷人眼啊!!!現在是嶺南第一大舅哥,將來就是全天下人夢想的大舅哥了】
【皎遼:偷窺狂升級為變態護衛犬!真香啦~】
【阿妙:哦吼,影子刺客變成了校花的貼身高手。看到貓貓被掐著脖子還掙扎著要回喵我的心都化了……】
【豆包豆餅:我要告訴可憐可愛的虛彥,這種等呀等呀等到過年的心情就是養成心態,對面這樣美貌的蘿莉,難不住虛彥相當怪蜀黍的心啊。這一對真別說還挺萌。另外幫妹妹祈禱一下,希望虛彥天賦異稟但活好吧,我覺得這可能是妹妹擇偶最重要最重要最重要的條件了,畢竟妹妹也不想每天辛辛苦苦的練完字,上床睡個覺還要被打……】
【神之皮實:看著情深,卻深情在這幅皮相】
第21章 大唐兩條龍(21)
開春不久,李澈看中了一個新宅,雇人收拾了幾日,把舊宅出手,帶著李凝搬了進去。
說來湊巧,那新宅離楊虛彥幾次拋屍的地方不遠,主人家手裡又有些閑錢,怕晦氣才肯賣,要價也不算貴,李澈是不大相信晦不晦氣這種事的,近來沒什麼案子發生,城中都估摸著那犯下連環凶殺案的惡徒已經走了,連書院都傳出話來,等再過幾天就要恢復正常課程。
新宅前後兩進的院子,還帶一個二層閣樓,剛好可以給李凝住,這年月不太平,高樓可以防窺探,一般二般的毛賊很難翻得上去。
唯一讓李凝有些不滿意的地方就是閣樓竟然沒有樓梯,據說這也是為了安全考慮,每次上下都要搭梯子,平時梯子是拿走的,防止外人上去,但這也讓她下不來了。
李澈於是又雇了幾個工人來蓋樓梯,李凝好奇地站在不遠處看,全然沒有注意到幾個工人帶著凶光的貪婪眼神。
樓梯蓋好的當夜,一伙在嶺南流竄作案多時的悍匪死得齊齊整整,連帶一副血淋淋的貓蛋蛋,被扔在菜市邊上。
紅拂女來時,楊虛彥正坐在閣樓頂上擦劍,往日總是陰沉沉的面容上帶了一絲罕見的凶戾,看得人心頭打突。
邊上躺著只生死不知的小黃貓。
紅拂女也是江湖上少有的好手,她波瀾不驚地走了出來,楊虛彥微微抬起頭,擦劍的手忽而一頓,啞聲道:「秦王讓你來的?」
紅拂女謹慎地看了看他,說道:「我來嶺南另有要事,只是事發突然,想請你出手。」
楊虛彥說道:「什麼事?」
紅拂女道:「和氏璧在宋閥出現,宋缺有意將和氏璧贈予寇仲,我原本只是在追查和氏璧的下落,但消息來得突然,來不及傳回長安,我一個人無法同時對付寇仲徐子陵和跋鋒寒,只能來找你。」
聽到和氏璧三個字,楊虛彥的眼神微微一動,但他想了想,還是搖頭,說道:「這三人之中任何兩個都不是我的對手,但你能對付了誰?」
紅拂女聽見這明顯帶有輕蔑的話語也沒有生氣,只是道:「所以我才來找你。」
楊虛彥忽然抬起眼睛,眼神如利劍般掃向紅拂女。
紅拂女笑了,說道:「我原本還覺得有些冒險了,但見到堂堂的影子刺客也是這般反應,想來在寇仲心中,那位傾倒洛陽的李姑娘應當是值一塊和氏璧的。」
楊虛彥說道:「你如此行事,不怕秦王找你麻煩?」
紅拂女奇道:「對秦王來說,和氏璧與美人孰輕孰重?」
寇仲是個實打實的泥腿子出身,就是得了和氏璧也沒幾個人會服他,和氏璧對他來說作用並不大,但李世民出身四大門閥之一的李閥,又得慈航靜齋看重,若能重得和氏璧,必然能夠成功造勢,以大義之名起兵征戰,和氏璧對任何人都不如對李世民來得重要。
楊虛彥也明白這個道理。
說到底他對李世民並無忠誠,也不是真心要替他做事,他來嶺南之前做的打算也並不是替李世民掠美,而是打算將人送給李淵。
然而這種想法已經不知道被他忘在腦後多久了。
楊虛彥沉默許久,說道:「過了今晚,你來動手。」
紅拂女點了點頭,如來時一般悄無聲息地離開了。
楊虛彥無聲無息掠上閣樓二層李凝的閨閣,隔著一道門,以他先天高手的武功,立刻就聽見了裡面淺淺的呼吸聲。
李凝正在睡覺。
窗戶輕微地開合一下,隨即床邊就多了一道高大的人影。
楊虛彥靜靜地看著李凝的睡顏。
夜色朦朧,月色如水,像是蒙了一層輕紗,將睡著的美人襯托得靜謐而美好,然而楊虛彥知道,那雙閉著的眼眸張開時,會比現在美上十倍,像是他突破先天時的那個星夜,不經意抬起頭看見的璀璨星河。
美貌於外,總能讓人有探究其他的欲望。
他知道她不是很聰明,學幾個字都要反反復復地背,反反復復地寫,她很喜歡照鏡子,沒人的時候會對著鏡子說一些他聽不懂的話,只看臉色,大約是在誇贊自己的容貌,她看著柔柔弱弱,卻不嬌氣,做事勤快得很,明明長得一副天仙容貌,卻像個普普通通的小戶女子,每日歡歡喜喜過著樸素又簡單的日子。
殺手總是向往平凡。
可血液裡流淌著的東西又令他不甘於平凡。
楊虛彥微不可見地嘆了一口氣。
天快亮的時候,蹭著隔壁宅院裡養著的公雞叫聲,李澈准時起床了。
他出門買了豆漿面餅路上吃,又給李凝買了一包白糖糕和豆漿一起放在桌上,這才提起書簍出門。
然而這份白糖糕和豆漿並沒有落進李凝的肚子裡。
李凝打著哈欠下閣樓的時候,紅拂女正坐在桌邊吃完最後一塊白糖糕,又喝了一口豆漿。
李凝立刻就不困了,看向紅拂女的背影,驚訝地說道:「這位姑娘,你是……」
紅拂女轉過身來,露出一張格外蒼白的美麗面容,對李凝挑了一下眉,語氣溫柔得說道:「早就聽聞李姑娘美貌冠絕天下,今日一見,果真名不虛傳。」
李凝奇怪地道:「這是什麼時候的事情,我怎麼沒有聽說過?」
紅拂女還真沒想到她關心的是這個,不由一噎,隨即笑了,好脾氣地解釋道:「當日和氏璧莫名失蹤,原本是件震動江湖的大事,可那日在洛陽現身的各路豪傑們口口相傳的卻是一位跟在師仙子身後的佳人,據說王玄應便是因為言語褻瀆,被一位藏在暗處的大宗師出手要了性命。」
李凝吶吶地說道:「可他是被雷劈死的啊。」
紅拂女緩緩地靠近李凝,面上笑容更艷,說道:「李姑娘不是江湖中人,不知道也是情有可原,到了大宗師的境界,一舉一動近乎天道,昔年散人寧道奇突破大宗師,渭水為之停流十日,引動風雷只是尋常,世人皆傳那日的大宗師很有可能就是他哩。」
紅拂女話音剛落,就要出手,然而她五指成爪還未按上李凝脖頸,就被一柄無聲無息的劍格開,楊虛彥不知何時出現在了李凝身側,他的劍甚至不曾出鞘,只用劍鞘橫在李凝脖頸上。
李凝眨了眨眼睛,側眼看向楊虛彥,又看了看緩緩收回手的紅拂女。
她問道:「你們抓我做什麼?」
楊虛彥不說話,紅拂女後退一步,態度仍然溫柔,說道:「我們並沒有要傷害姑娘的意思,只是想請姑娘和我們走一趟。」
李凝盯著她看,說道:「你既然說我有大宗師保護,莫非你們加起來比大宗師還要厲害?」
紅拂女尚不知自己已經站在鬼門關前,她溫溫柔柔地說道:「當日在洛陽,或許是有一位大宗師在暗地裡保護姑娘,姑娘從洛陽到嶺南的一路上折了好幾個策府高手,想來那位大宗師應該也在,然而姑娘如今在嶺南安居一年有余,卻不見那位大宗師出現,顯然……」
李凝搖了搖頭,說道:「不,在的。」
她停頓了一下,抬起頭看了一眼天際,伸手指了指,說道:「你看。」
紅拂女並不相信她,嘴角的笑容剛剛浮現一絲,就被身側一道驚雷嚇得連退數十步。
楊虛彥一頓,看向李凝。
來嶺南一年有余,李凝從未再引動過天雷,一是日子十分平靜,二是李澈在大夏的時候不知道從哪兒聽來的傳聞,說禹師動不動打雷傷身體,平日裡不允許李凝打雷。
楊虛彥隱匿多時,從未發覺過不對勁。
紅拂女的臉色比起先前蒼白了許多,她下意識地環顧四周,卻不知道那位大宗師隱匿在何處。
李凝看向楊虛彥,對他說道:「路上死的人可以不管,但這裡是我家,我不想有人死在我家裡,你們走吧。」
紅拂女驚疑不定地看了李凝一眼,但發覺那位大宗師確實只是警告,立刻頭也不回地踏著輕功離開了。
楊虛彥收回劍。
李凝立刻朝邊上走了幾步,和他拉開距離,星辰般的眸子裡帶著全然的警惕與冷意。
楊虛彥不是紅拂女,能被一個虛無縹緲的大宗師嚇退,他很清楚李凝沒有武功,是個再普通不過的普通人,甚至於站在他面前時渾身上下都是破綻,以他的幻魔身法,足以在有了防備的情況下,雷霆未落之時掠她在懷。
然而他沒有動。
李凝瞪起眼睛,說道:「你走不走?你再不走,就要被劈死了。」
楊虛彥沉默了一下,啞聲說道:「我以後不會再來了。」
李凝不知道這個陰沉沉的黑衣青年眼裡帶著什麼樣的情愫,只是聽見他的回答,感覺滿意了,嘴角輕揚了幾分,看著他幾步掠過,消失在視線裡。
桌上紅拂女喝剩的半碗豆漿還是熱的。
李凝喵喵叫了幾聲,沒找到鎮紙,只當它是被生人嚇到了,躲了起來,自己下廚煮了一鍋粥,配著鹹菜吃了早飯。
作者有話要說:
本篇世界快要結束啦,本世界無CP,下個世界寫點啥好呢,文案上順序不分先後~
評論日報:
【玉在川:那個說深情在皮相的姐妹也太狠了吧,我磕糖磕到姨母笑突然感覺心透涼????】
【奧黛爾:哥哥意外的很通透呀,思想深度蠻深的,不是草包,是,是真正的有內涵的人,皮相更美,古巷更美】
【糧倉滿:作話評論的最後一句,突然讓人清醒的感覺!】
【五十六個猹猹:有一首歌是這麼唱的:我願做一只小羊 坐在她身旁 我願她拿著細細的皮鞭 不斷輕輕打在我身上。所以影子殺手你怎麼看,狗頭.jpg】
【白時玖:艸,解小姐真的是好真實一顏狗了,見了哥哥就轉眼忘了侯希白長啥樣了,(這要是見了妹妹是不是就忘了哥哥了×)
鎮紙小心啊!要小心上回那個捉你的男人,鑽妹妹裙底被逮到了吧,不小心被看見的後果就是你蛋蛋要沒了,太慘了哈哈哈哈哈哈】
【風疏海:活好或許邪王師徒都可以,但是是一對渣男啊】
【尋暖:不錯,愛的不是別的,就是皮相而已。君不聞李夫人有言,以色侍人,能得幾時好。又有言,紅顏未老恩先斷。說明,再美再好,也擋不住男人看膩美人皮】
【販魚鹹子:怎樣,貓貓可以鑽裙底,羨慕嗎】
第22章 大唐兩條龍(22)
李澈回來的時候仍舊提了一條魚。
一到家就看到李凝對著貓抽抽噎噎地哭,再一看,原來是鎮紙……被人閹掉了。
鎮紙叫都沒叫一聲,攤在地上宛如一條鹹魚。
李凝哭著把早上的事情對李澈說了,又抽噎道:「肯定是那兩個人干的,好好的一只貓變成這個樣子了,我不知道該給它用什麼藥……」
李澈的眉頭擰了擰,把魚放下,湊過去看了看,沉聲說道:「傷口不大,用簡單的金瘡藥就可以,我來吧。」
李凝接過魚,很是不忍心地說道:「真的不會有事嗎?我剛才找到它的時候,它都沒力氣叫了。」
李澈伸手摸了一把貓頭,見鎮紙反應得挺快,便點了點頭,說道:「我看過了,不會有事的。」
李凝被安撫了,洗了洗魚,擦著眼淚去燉魚湯。
鎮紙沒有吃。
李凝擔心了一夜,好在第二天的傍晚,即便仍舊很沒精神,鎮紙也還是強撐著吃了小半碗剃去魚骨的魚肉。
然後它就漸漸地養好了。
這段時間那位解小姐每天都會攔在李澈回家的路上,只是她太容易害羞了,每次都說不了幾句話,忽然有一天解小姐沒再出現,李澈起初當她是自己放棄了,後來才從書院薛先生那裡知道她是被兄長給帶回家了。
薛先生單字翊,四十來歲年紀,昔年做過宋閥大公子宋傳白的授業恩師,後來不知怎麼離開了宋閥,入了青山書院做講師,但大約仍在宋閥內有些關系,對李澈說這話時額外注意了一下他的神情,見他面上無一絲異樣,不由得笑了,說道:「珍珠雖貴,落在平民之手便會引來災禍,黃金雖好,稚兒抱行鬧市中,非罪也罪。」
李澈點頭,說道:「先生所言有理。」
薛翊卻道:「道理人人都會說,難得的是肯聽。」
李澈又點點頭。
薛翊看他一副恭謹模樣,不由得嘆了一口氣,說道:「你也在我門下讀了一年的書,我觀你聰慧有余,銳氣不足,往後出了書院,怕是很難有個好前程,你自己是怎麼打算的?」
李澈並不在意先生對他的評價,他認真地想了想,說道:「世道太亂,今日這家起,明日那家倒,學生無意拿身家性命做賭注,離開書院之後,也許開個私塾教教學生,也許找個管賬差事做,或要等到天下太平,再做其他打算。」
薛翊並不意外,李澈姿容無雙,性格卻再平和不過,穩重得不像個少年人,做出這樣的打算很正常。
人都有自己的偏好,做先生的也有,薛翊教了六七年的書,最憐惜李澈這等有才華又沉穩的學生,也幫過不少學生的忙,此時便略一沉吟,道:「過幾日你跟我去一個地方,穿得簡素些,為師替你謀個安生差事。」
李澈有些驚訝,但立刻反應了過來,連忙對薛翊行禮。
薛翊擺擺手,放他回去上課。
回家之後,李澈就把事情和李凝說了,李凝想了想,說道:「你也沒幾件好衣服,為什麼先生要格外交代你穿得素一點?」
李澈嘆道:「大約是人好看,把衣服也襯得貴重了一些。」
李凝笑得眼淚都流出來了,還是替李澈翻箱倒櫃,找出一身舊舊的寬袍長衫,李澈把外衫系上,只覺得松垮,再一看連胸口都敞了一線,露出鎖骨來,他道:「這樣會不會太失禮了?」
李凝搖搖頭,說道:「先生的意思不就是讓你穿得窮酸一點嗎?這樣正好,又窮又酸的。」
李澈也不是太在意外表的人,無所謂地點了點頭。
四日後和薛翊約好的李澈穿著「又窮又酸」的寬袍舊衣去了薛家。
薛翊的三個女兒聽說李澈要來,在內院牆頭露出三個腦袋,伸著脖子張望。
連薛翊也被晃了一下眼。
青山書院的學生有統一的服色,外白內青,連頭豬都能襯出幾分容色來,然而只要李澈一站在人堆裡,立刻就像是仙鶴進雞群,薛翊自問看慣了也有幾分抗性,不想今日一身舊袍寬袖魏晉長衫,將平日裡的仙氣全化成了名士風流,饒是薛翊也呆立半晌。
仙氣對姑娘家殺傷力極大,魏晉風流卻是男人的浪漫。
薛翊對李澈說話的語氣都變了,原本是准備讓他步行隨同的,最後變成了同車而行。
薛翊要帶李澈去的是宋閥。
嚴格來說,是宋閥大公子宋傳白的住處。
薛翊離開宋閥之後便很少來大公子這裡,但府裡上上下下的僕役都認得他,不多時宋傳白親自出門相迎,見到李澈微微一驚,問薛翊道:「先生,這位是?」
薛翊笑道:「是個書院學生,帶他來認認人,見見世面。」
宋傳白也笑了笑,誇贊了幾句,便帶著薛翊和李澈進了正廳。
正廳內坐了十來個人,看著都是一副文人謀士的打扮,見薛翊進來,個個都和他招呼寒暄。
薛翊在左下落座,原本作為學生,李澈應當站在邊上,但也許是他看著實在很有些氣度,即便知道這不過是個普通學生,宋傳白也還是讓人帶著李澈去了末席坐下。
李澈並不拘謹,但對誤入這樣的集會也頗覺有些意思,一邊喝著茶,一邊認真地聽。
聽了差不多個小半個時辰,李澈聽明白了。
宋閥乃天下四大閥之一,偏安嶺南,極為富庶,按理比起李閥也不差什麼,但當年宋缺和慈航靜齋齋主梵清惠立下誓約,發誓不爭天下,宋閥就此陷入了一個尷尬的局面。
宋缺生有四子兩女,洛陽那次和宋玉致在一起的是幼子宋師道,為人稚弱,而宋傳白是長子,少時就有吞吐天下之志,十五歲便上過戰陣領過兵,打退過隋煬帝的南征軍,後來麾下羽翼漸豐,文臣武將百十人,比李世民人才濟濟的策府還要早上十來年,隋煬帝死後,他有意接管嶺南軍趁勢起兵,然而宋缺聞聽此事,令宋傳白赴磨刀堂與他一戰,言稱唯有擊敗他,宋閥易主,才能令他毀去前約。
宋傳白那時只是少年,更無力擊敗天刀宋缺,然而還是咬牙應戰,結果被打成重傷,宋缺將他麾下眾人盡數遣走,此後仍舊醉心武道。
薛翊就是那個時候被遣走的,宋傳白這些年來仍舊不肯放棄希望,然而他手中無權,帳下無兵,連昔年那些投效的人才也都陸陸續續離開,唯有零星十數人仍肯跟隨他。
宋傳白和眾人討論的是兩日之後,宋缺就要將得來的和氏璧送與寇仲,還要和他聯姻的事情。
宋傳白不是宋師道,和宋玉致也沒什麼感情,他冷靜地對眾人說道:「寇仲那人有幾分本事,玉致一心要嫁給他,我父更為他提供了整整兩年的物資,聯姻如無意外必定能成,和氏璧也必會落在他手上,我擔心的是聯姻之後,他或許會借著姻親之利插手嶺南軍。」
說起來有些匪夷所思,然而寇仲無恥也不是一天兩天,如果不是無恥,又怎麼可能腆著一張臉吊著宋閥貴女兩年時間,白拿宋閥兩年物資,大肆擴張少帥軍。
薛翊眉頭深鎖,過了一會兒,見眾人都不開口,便問道:「大公子,閥主那裡仍不肯松口?」
宋傳白自嘲地一扯嘴角,說道:「寇仲至少能全須全尾出磨刀堂,我卻連父親兩刀都抵不住,他眼裡怎麼會有我?」
又有人道:「寇仲即便和宋閥聯姻,他也是外來之人,閥主他……」
這便是沒什麼意義的牢騷了。
李澈喝了半天茶,吃了兩個果子,還沒聽到正題,正要拿第三個果子的時候,宋傳白忽然嘆道:「這麼多年了,我庸庸碌碌一事無成,只知抱怨,連我自己都沒想過我會變成這樣。」
李澈摸向果子的手一頓,抬起頭認真地看了看宋傳白,就在這時,宋傳白似有所感,正好和李澈對上了視線。
李澈連忙坐直了身子,宋傳白卻還是沒有說話,李澈覺得尷尬,頓了一下,輕咳一聲,開口說道:「宋閥也是宋家祖上歷代打下的基業,祖上可以,大公子也可以,大公子也說了自己這麼多年來一事無成,閥主自然覺得寇仲比大公子好,倘若大公子另起爐灶干出一番事業來,閥主肯定會回心轉意的。」
正廳裡一時寂靜無言。
李澈以為自己說錯了話,不由得臉上一熱,他摸了摸鼻子,這時倒覺得有些局促起來了,聲音也小了很多,「也、也不是真就白手起家,閥主既然不問事務,大公子可以盡量收買閥中有權勢之人,再命親信在嶺南各地秘密征兵,在嶺南軍中如有親信之人,更可以煽動軍營,能帶走多少人就帶走多少人,同時遣人截斷宋閥與少帥軍之間的補給線,借著宋閥身份兩下先糊弄著,必要之時可使離間之計,讓寇仲以為宋閥不願再為他輸送物資,讓宋閥以為寇仲不滿物資數目,趁此機會能帶走多少物資就帶走多少,然後,然後……」
宋缺總不能因為一點物資就把兒子打死了。
李澈越說越小聲,偏偏整個正廳裡所有人都在看他,令他越發坐立難安。
直到他的聲音越發聽不見了,宋傳白霍然起身,幾步上前,一把握住了李澈的手,目光熾熱地看著他,一字一句道:「聽先生一席話,勝讀十年書,此為瞞天過海之計!先生大才!」
李澈被按在上座的時候還有些懵,看著薛翊,不明白自己怎麼就成了先生了。
然而薛翊薛先生也是一副極為興奮的模樣。
作者有話要說:
下個世界就決定是說英雄了!蘇夢枕走起!
評論日報:
【貓耳:上一章還有人羨慕貓嗎?蛋被割了羨慕嗎?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猜作湘君:哈哈哈哈哈哈生活終於對可憐的小貓貓出手了哈哈哈哈哈】
【豆包豆餅:我覺得文案的順序就挺好的,畢竟這是一個慢慢感悟人生感悟人間大愛?的過程,就算哥妹倆以後有cp,我也希望是由外而內發自真心的喜愛,多弄幾個無cp的世界,讓他倆似有若無的感受到愛的美好,再漸漸過度到有愛的階段,這個愛可以是志同道合的友愛,也可以是勝似親人的疼愛,也可以是三人必有我師的教導之愛,更可以是生死相許的情愛。愛有無數種,還是希望哥妹倆重獲一次都能感受一遍。我覺得下一個世界的蘇樓主應該和哥哥很有話說,可以是老師也可以是摯友,畢竟哥哥身體也不咋地強,妹妹要當學習少女,哥哥就當習武少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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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未竭:唉,有時候就在想,對於小世界的人來說,愛上注定要離開的人究竟是幸運還是不幸……只是他們因皮相而喜歡,不了解性情沒有過相處,是情深還是對於夢中神女的追捧……】
【LIBRA:可憐的鎮紙,沒有打麻藥就被割了蛋蛋,痛暈過去了,它還是只處男喵啊!】
【岫玉:這對就是你在看風景,而我在看你,當我們真正相遇,便是分離。瑪德好虐,我好喜歡】
第23章 大唐兩條龍(23)
宋傳白是個很有行動力的人。
雖然李澈不明白他這麼多年沒人提醒的時候怎麼不行動,但他確實是行動起來了。
兒子挖老子牆腳本就要比外人來得容易,何況宋傳白還有早年埋下的人手,宋閥如今主事的人雖然是宋缺,但宋缺過問的事情卻不多,只要穩住了宋缺的弟弟地劍宋智,暫時瞞上幾個月還是做得到的。
宋傳白和手底下的謀士商議許久,最後敲定了起事地點。
物資人手可以從嶺南挖,地盤可以搞寇仲的。
這一點是薛翊提出來的,隋煬帝死後天下大亂,到處起義,經過這些年的戰亂,能弄出些規模的大多把自己的地盤經營得固若金湯,唯一崛起在數年之間的勢力就是少帥軍,寇仲這人野心很大,又有宋閥物資支持,不用擔心後勤,故而每打下一個地方,就立刻征兵擴軍,很少休整,然後又去打別的地方。
這種情況下,他打下的每一塊地皮都是不安定的,只是寇仲的地盤背靠宋閥,難有勢力插得進腳。
李澈從頭到尾也只是提出了個大致的設想,看著討論得熱火朝天的謀士們,他總覺有種揮之不去的詭異之感。
究竟是大夏人太精,還是這裡的人太傻?
等到眾人說完,宋傳白又看向了李澈,眼裡熾熱不減,李澈猶豫了一下,說道:「宋二爺這些年來將宋閥經營得如日中天,要他沒有任何怨言支持另外的勢力不大可能,大公子有沒有想過拉攏二爺呢?」
宋傳白一怔,隨即苦笑道:「先生不知,我二叔自小便對父親十分敬愛,而且早年和寇仲有過交情,物資一事就是他親手督辦,我但凡透露出一點意思,他必要告我的狀。」
李澈想了想,說道:「交情是交情,人情是人情,大公子可否收買一兩個宋二爺身邊的人?一定要是親信屬下。」
宋傳白起初有些猶豫,但忽然又下了決心似的,對李澈長長一禮,道:「全聽先生的。」
李先生不大受用,不僅不受用,還覺得怪難受的。
從宋閥回來,薛翊一路上都在和李澈說話,直到馬車停在薛家門口,還拉著李澈又談了一會兒,這才下車,又派車夫送李澈回家。
李澈婉拒了薛翊的好意,馬車進不了菜市場,他還要去買菜。
於是薛翊讓車夫送李澈去了菜市場。
賣魚的大娘仍舊給李澈留了一條鮮魚現殺,李澈又轉了轉,買了塊肥瘦適中的羊肉,一把青菜和兩個蒜,蒜是賣菜人送的。
對李澈來說,比常人略微好看些的臉最大的作用也就是這個了。
大夏人愛吃牛羊,然而這裡的牛卻是很少殺的,豬肉價賤也不好吃,李澈買得最多的還是羊肉。
晚上的羊肉是他做的,白灼蘸醬配面餅。
李凝一邊吃餅,一邊問他,「今天的差事怎麼樣了?」
李澈覺得不大好說,只道:「先生原本想讓我去做管賬的差事,但那家主人像是有別的想法,不過差事肯定是穩了。」
李凝也只當是和管賬差不多的差事,沒再多問。
李澈在青山書院的課業是三年,如今已經過了一年半,平日裡也還是去書院讀書,只是近來經常會被馬車接走,有時候過個一兩個時辰還回來,有時候干脆就消失個一兩天,李凝有兩次睡得好好的聽見了敲門聲,李澈大半夜出去,往往第二天晚上才回來。
李凝知道他是去辦差事了,然而這家的主人不把人當成人用,李澈身體本來就不好,勞累了這些天,衣裳更寬了,身形更加瘦削,眼下兩片青黑,看著就像隨時會倒下一樣。
過了一段時間,李凝實在是忍不下去了,李澈再一次出去了三天,回來大睡了一場,他醒了之後,就見李凝嚴肅著一張臉坐在床邊。
李澈問道:「我睡了多久?」
李凝把冷掉的粥拿給他,說道:「一整天了。」
都入了夏,李澈並不嫌粥冷,一口氣喝了大半碗,這才覺得自己好點了,端著粥慢慢地喝。
李凝等他喝完,把碗拿到一邊,又嚴肅地坐了回去,對他說道:「你到底在做什麼差事?怎麼能把人累成這樣?還沒日沒夜的。」
李澈想了想,說道:「就是陪著他們喝茶說話,有時候也出去跟人喝茶說話,不是很累。」
李凝不相信,指著李澈的臉,「你照照鏡子,都瘦成什麼樣子了?還有什麼差事就是跟人說話?總不是陪姑娘吧?」
李凝原本只是順口一說,但說完立刻就反應過來了,越想越覺得像,臉上露出狐疑神色。
「怎麼會是陪姑娘?都是男人。」李澈失笑,說道:「不是你想的那樣,我一時也解釋不清楚,一定要說的話,就像是門客之類。」
李凝不信地說道:「我只聽說門客清閑,不遇事情能被主人家養一輩子,怎麼到你就天天要出去?聽著一點都不正經。」
李澈想了想,說道:「可能現在,就是遇到事情了吧。」
李凝不是很明白,然而比她不明白的人更多。
自從那日之後,宋傳白就開始行動起來了,他原先的那些舊部有幾個很是忠心耿耿,當年被宋缺遣散之後輾轉又入了嶺南軍,一直和宋傳白有聯系,然而先前宋傳白一直覺得對比十幾萬的嶺南軍,他的那些舊部加起來也只能調動一兩萬的人手,一點都不在意。
如今既要自立,一兩萬的精銳加上即將征來的新兵,他已經比大多數的起義軍首領要來得穩妥了。
李澈提出的設想裡,最難施行的是截取寇仲的物資。
當年王玄應身死,令王世充不得不另立次子王玄恕,這人和寇仲交好,後來少帥軍背靠宋閥另起爐灶,但仍和王世充結盟,共同對抗李密,如今李密有意擴充地盤,整軍欲與王世充一戰。
寇仲就正處在支援與否的節骨眼上。
短期來看,王世充倒台,少帥軍可趁此機會吞食一些李密吃剩的殘羹冷飯,進一步擴大地盤,但從長遠考慮,李密攻下王世充之後,地盤擴大,只需稍稍休養生息,已成勢頭的李閥和鄰近的新生勢力少帥軍,先吃哪個就很明顯。
宋傳白也知道寇仲應當會選擇支援王世充,因為最近寇仲那邊要的物資更多了。
宋傳白想吃下這批物資,帶人另起爐灶,如何吃下這批物資就是個問題,是從宋閥那裡拿,還是從寇仲那裡拿,也是個問題。
後來聽李澈的,在物資出了宋閥,沒到寇仲手裡的時候拿。
那天晚些時候,宋智手下親信許大海在運送物資時被宋傳白派出的人馬埋伏,許大海便是先前李澈所說的需要收買的親信,隨即大批士卒連帶物資一起被送往他處,許大海則是帶著一批宋傳白的親信人手回到宋閥,繼續運送物資。
一來一往,瞞上瞞下,整整兩個月的時間,寇仲只零零星星收到過幾次摻了沙土的軍糧,他是個聰明人,但聰明人也容易想多,心下懷疑是不是因為那日收下了和氏璧,卻提出大業未成,要晚兩年和宋玉致成婚的事情惹惱了宋閥,但他又覺得宋缺當日表現正常,不大可能在這些事情上克扣他,更有可能是宋智自作主張。
但他收到消息的時候已經帶著大批人馬離開地盤去洛陽相幫王世充,無法親身問詢,只能寄書一封,請跋鋒寒送至宋閥。
宋智收到信的時候,宋傳白已經在各地收攏了近三萬新兵,連帶著一萬五千精銳嶺南軍,帶著大批物資一起攻下了寇仲數百裡地盤,占鄭州為基,正准備攻寇仲老巢梁都。
宋智整個人都懵了。
宋閥與寇仲結盟兩年,為他提供了整整兩年的物資,大批的金銀糧食撒出去,絕無可能只為了要他三瓜兩棗的地盤,寇仲大約也對宋閥很是放心,雖然留了人手駐守老巢,但從未防備過宋閥背後捅刀,竟就被宋傳白輕輕松松捅了個對穿。
宋缺一是答應過梵清惠宋閥不會爭奪天下,二是和寇仲立過盟約,全力支持少帥軍。
宋傳白不聲不響十余年,一朝動作起來,就把宋缺坑了個裡外不是人。
宋智只覺得腦殼疼。
寇仲收到消息的時候也懵了,少帥軍與王世充的人馬聯合起來,和李密一戰打得如火如荼,他就是把自己分成八瓣也沒法在這個時候回去,可他要再不回去,梁都都要丟了!
梁都一丟,不管此戰是勝是敗,少帥軍都得不了好。
王世充戰時受了重傷,聞聽此事卻還是強撐著來安撫寇仲,並允諾打下李密之後將瓦崗軍的地盤送給他,寇仲明面上答應,背地裡已然轉過無數心思。
唯一什麼都沒有想的也就是風暴中心的李澈了。
他在宋傳白離開宋閥之後兩天賣掉了新買的宅子,把家裡的銀兩散錢全部換成了金餅,買了一輛馬車,帶著李凝有條不紊地離開了宋閥。
去鄭州,宋傳白的地盤。
作者有話要說:
評論日報:
【我要甜甜甜:青青子衿俏書生,魏晉風流真名士。】
【江溯:薛家的三個菇涼在內院牆頭撐著看哥哥的樣子,突然想到了三只柴犬在洞洞裡露臉,噗哈哈哈好像啊】
【不看原著只愛同人:哎,哥哥多好啊,外面的都是大豬蹄子】
【Zoey:哥哥:窮酸?我的臉不同意】
【胖萍:這之後的天下應該換了吧,不是李而是宋了。】
【豆包豆餅:宋缺是個大豬蹄子……當年看雙龍只覺得熱血奔騰,現在回頭再一品,實則邏輯不嚴謹,唯主角論了。在一個草包都想爭當英雄的世界裡非要摻和點情愛,為了點上乘武功就要斷情絕愛,感覺內功心法就是洗腦包,武功練多了腦子都練壞了。也算是古早傑克蘇影視劇了……】
【清明團子:鎮紙,坐擁天下第一美貌的兄妹,卻是個公公貓】
【猜作湘君:鎮紙:生無可戀,莫挨老子,不行,我親親小姑娘還在等我,扶我起來,我還能吃】
【妖言:蘇夢枕!!!樓主!!!夢枕紅袖第一刀!!!樓主就應該和仙女在一起!!!】
第24章 大唐兩條龍(24)
李凝抱著鎮紙在馬車裡顛簸了一路,到地方的時候,臉色蒼白得嚇人。
李澈的臉色更不好,他先前就忙了兩個月,身體正是虛弱的時候,又急急忙忙地趕路趕了十幾天,生怕後頭有追兵,路上遇埋伏,提心吊膽,看著就瘦了一大圈。
薛翊是第一批跟著宋傳白離開的人,這會兒正好來接李澈,見他一副弱不禁風的樣子,連忙命人去扶他,又見李凝,更是驚訝。
李澈下來的時候只是有些搖晃,緩了口氣卻又要吐,嘔了一陣子,用帕子擦了擦嘴角,才虛弱地說道:「有勞先生了,舍妹一路顛簸,需要休息,我換身衣服洗漱一下,就跟先生去見大公子。」
薛翊看了看雖有些嬌弱,但站得穩穩當當的李凝,又看了看吐得扶著樹,幾乎站不直腰的李澈,很懷疑他說反了。
然而李澈確實強撐著去洗漱換衣,薛翊連忙讓身邊的童子扶他,道:「大公子不是那等不近人情的主公,你好好保重身體比什麼都重要,大公子那裡我去回了就是,你好生歇著吧。」
李澈確實有些支撐不住了,聞言很是感激地對薛翊行了一禮,薛翊又道:「你我雖有一段師生情分,但如今同在大公子麾下做事,再如此多禮就不像了,你還未及冠,不曾取字,往後我就叫你阿澈吧。」
李澈連忙說道:「是。」
薛翊走了。
李澈一覺就睡到了夜裡,李凝醒得早些,但她不大想吃東西,原本准備給鎮紙熬魚湯,然而鎮紙一到新家就竄進了床底,怎麼叫也叫不出來,下廚又有好幾個人忙來忙去,就是不讓她動手,最後是廚娘熬的湯。
宋傳白打下鄭州也有十來天了,跟來的文臣武將皆得了好處,唯有李澈慢人一步,但宋傳白並沒有忘記他,這間府邸就是宋傳白親自圈給李澈住的,安排的人手也是他從宋閥帶來的人,個個忠心,整個府邸的人加起來有半百之數。
李凝覺得很不適應。
普通人家過日子至多請一兩個僕婦,學字雖然很辛苦,但她也不是什麼都不干,下廚做幾個菜熬個湯,洗洗衣服擇擇菜,她覺得這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然而僕人一多,連掃地的都有六七個,別說干活,就是喝個茶都有人泡,簡直是把人當成豬養。
這讓她想起皇宮裡的日子,只覺透不過氣。
李澈適應得倒是很好。
一覺醒來就有熱騰騰的魚片粥喝,一路都有僕役向他行禮,口稱公子,出了房間是庭院,出了庭院是花園,花園之外是外院,地方又大又漂亮。
和當初的錦安侯府差不多大。
錦安錦安,錦繡安樂,同是侯爵,可和長驍怎麼比?
當初他搬進侯府並不情願,但凡有些許享受,就有難言的心疼愧疚與屈辱之感湧上心頭,更何況無論在家在外,總有人有意無意提醒他,他的一切都是靠妹妹得來的,而他的妹妹還在皇宮裡艱難渡日。
但凡有些良心的人都不會習慣。
然而如今不同,靠自己掙來的東西,用起來感覺是不一樣的。
李澈只在家緩了一夜,第二天一早就出去了,李凝醒來時,鎮紙正睡在她頸窩,發出小小的呼嚕聲。
外間有丫鬟守夜,聽見李凝穿衣的動靜,連忙就有人來要服侍她穿,李凝連忙搖搖頭,輕聲說道:「我房裡不要人伺候,你們出去吧。」
兩個丫鬟對視一眼,恭恭敬敬地出去了。
宋傳白送人過來的時候沒有想太多,只覺得李澈沒有合用的人手,雇外面的人又容易良莠不齊,他送來的人卻有自己的想法,尤其是丫鬟,昨日傍晚初見李澈就有不少人起了心思,尤其是自恃美貌的,怎麼想都覺得自家大公子把她們送來別有用意,昨天夜裡,幾個看上去柔柔弱弱的美貌丫鬟光是為了伺候李澈更衣就吵過幾架撕過頭發。
而李凝這裡,來的都是有些自知之明的人,而這種人通常都很聰明。
比如剛才出去的兩個丫鬟都覺得這肯定是大公子看上的人。
宋傳白就沒有想這麼多,他滿心滿眼都是李澈,李澈一到,他就抓著他的手不放,解釋了一通近來的情況。
李澈從前沒有過當人謀士的經驗,聽完宋傳白的話,又聽了薛翊的補充,覺得實在沒什麼需要指正的地方了,一切都在正軌上,薛翊和其他的幾個謀士只是手生時間有些久,一旦有正事做,幾個人一商量就把事情辦得妥妥當當的,但宋傳白的眼神太過熾熱,熾熱得像是他不說點什麼,這手就不肯松開似的。
李澈認真地想了想,說道:「戰事方面薛先生說的很對,我們的確沒什麼時間了,一定要在寇仲回援之前打下梁都,這樣進可攻退可守,寇仲想要拿回地盤不是件容易的事情,此外,宋閥主那裡需要做好萬全准備,倘若大公子不能對宋閥主動之以情曉之以理,薛先生也無法說服宋閥主,最後仍舊像當年一樣結果,那一切就都完了。」
宋傳白也很清楚這一點。
李澈又道:「天下至親無非手足與夫妻,宋二爺如不肯幫忙轉圜,夫人那裡……」
宋傳白苦笑道:「我爹曾親口對寇仲說過,他娶醜妻是為了不讓女色耽誤他的武道,我娘溫婉賢淑,奉他如奉天神,無非長相不如人意,便要在小輩面前被如此羞辱,即便我娘去求他,他又怎麼會把她放在眼裡?何況為人子女,我又何忍讓她為我去受委屈?」
李澈一驚,實在沒想到名震天下的宋缺竟然是這樣的人。
宋傳白點到即止,並沒有再多說什麼,李澈琢磨了一下,說道:「為今之計,只有讓宋閥有口難言,與我們扯不清干系了。」
臨到中午的時候,軍中戰旗全部換回嶺南旗,少帥軍的俘虜被壓上刑場,不肯投降的全部斬首,當日午時,大部分俘虜跪地投降,剩下的數千人一起被處死,血漫菜市,屍橫如山,首級用麻繩掛在城頭上,高高低低,遠遠望去,全然一副人間煉獄景像。
這年頭戰亂不休,大多數的起義軍都是今天換這家旗明天披那家皮,除了戰損,很少有殺俘的事情。
一旦開了這個口子,宋閥就算是殺了宋傳白,也沒法和寇仲再保持盟友關系,寇仲以民心起家,絕無可能為此壓上老本。
這是一步臭棋,用聲譽換生機,然而這也是一步好棋,最好的結果是宋閥被逼無奈支持宋傳白,最壞的結果也是宋閥和寇仲鬧翻,令宋閥不能再無底洞似的倒貼寇仲,就算宋傳白被收回兵權,再過幾年天下更亂,嶺南遲早被拉入戰局。
提議是李澈提議的,事情是薛翊督辦的,李澈只在宋傳白那裡喝了半盞茶,吃了兩個新鮮的果子,薛翊四十來歲的人了,當天卻是腿軟著被人扶回了家宅。
三個女兒昨日聽聞李澈要到了,最小的十歲,最大的十六,個個張著脖子在家裡等,就盼著自家爹爹能把人帶回來讓她們飽眼福,見只有薛翊一個人回來,三張俏麗的小臉上滿是失望之色。
薛翊緩了很久才緩過氣來,對自家三個女兒嘆道:「你們想嫁什麼樣的郎君爹都可以替你們籌謀,但李澈這個人,若成事一人之下,萬人之上,若不能成,屍骨無存啊。」
三個女兒一時都被驚住了。
李澈剛吃完晚飯。
宋閥的廚子做菜極為講究,即便一時半會兒很難找到好食材,一桌菜也做得極為豐盛漂亮,李凝平日裡飯量不大,也吃了一碗半。
李澈仍舊是一個淺口碗,一口菜一口飯,還喝了一盞茶。
李凝問道:「那個大公子一早上就把你叫去,做什麼了?」
李澈想了想,說道:「沒什麼大事,一點麻煩,我現在才知原來大公子的處境那麼艱難,先生真的害苦了我。」
「宋閥那麼大的家業,就算爹不疼娘不愛,也比我們過得好,有什麼艱難的。」李凝小聲地哼了一聲,說道:「我看你就比別人難多了,成日裡把自己累得像條狗,你看看,鎮紙臉上的肉都比你要多。」
李澈原本是想笑的,然而看了看李凝腳邊的鎮紙,一低眼就對上一顆圓乎乎的貓頭,他驚道:「我還沒注意呢,它的臉怎麼圓成這樣了?」
貓難道不都是那種尖尖臉瘦巴巴的樣子?
李凝卻喜歡極了鎮紙的樣子,費力地把它抱了起來,捏了捏它的臉頰,笑眼如彎月,道:「連只貓的日子都比你過得舒心。」
李澈搖搖頭,說道:「我明明什麼都沒有做,只是趕路太累了,歇幾天就好。」
李凝見他說得認真,倒也相信了幾分,只是還沒等心落回去,外頭有人通傳,說是大公子派人來,要請先生過去一趟。
李澈走了。
李凝揪揪鎮紙的貓臉,嘆了口氣,眉尖微蹙,宛若西子捧心,動人至極。
作者有話要說:
評論日報:
【如是:誰都配不上仙女,只有哥哥才可以】
【荼靡:你們激起了我看原著的好奇心,蘇夢枕真有那麼好?】
【禁欲個鬼啊:迫不及待想睡樓主】
【大橘為重:什麼時候讓李凝談個甜甜的戀愛 要器大活好啊 不要像夏帝器大有什麼用 活不好毀全部啊】
【淡淡藥香:哥哥:管你們腥風血雨,與我有何關系,我就喝了喝茶,聊了聊天而已,什麼都沒有干~】
【阿檸:好看的人穿塑料雨衣就像穿高定,哥哥穿不合身的寬袍子也如魏晉名士,很合理!】
【大大今天更新了嗎 :宋缺真的是…從宋缺開始,一家祖傳備胎,爹拿嶺南去成就梵清慧,女兒倒貼嶺南去幫寇仲,如果不是李家不可能把大小姐嫁給寇仲的話估計送了資源還是白搭,人家心裡還住著那個白月光,說得好聽叫深情,說的不好聽就是熱臉貼冷屁股,感動了自己,幸福了別人】
【再改名就是狗 :哈哈哈,有人說三姑娘像狗那個,很有畫面感了】
【山茶與貓:預感到鎮紙喵以後胖成豬的樣子了,誰讓它是個橘喵呢!!!】
第25章 大唐兩條龍(25)
藏身暗處的人忍不住發出一聲嘆息。
李凝驚訝地順著聲音來處看去,來人卻不像個賊,一身錦衣華服,玉冠束發,胡須蓄在唇上,濃黑而文雅,顯出一種成熟男人的魅力,很有幾分風流意態,看上去就是很討姑娘家喜歡的那種男人。
然而一眼瞥見他手裡的折扇,李凝頓時就擰起了眉毛。
折扇半開半合,每一頁上都畫著個姿態動人的女子,拿著這麼不正經的東西,這人也必定是個登徒浪子。
李凝問他,「你是什麼人?怎麼闖進別人家裡?」
她問話時,夜空中已有雷雲聚攏。
侯希白一無所覺,目光灼灼地看著李凝,忽然躬身一禮,道:「在下侯希白,是江湖中一閑散之人,平生嗜愛丹青,畫過美人無數,此來是慕姑娘名聲,別無他念,只想以丹青繪出姑娘傾倒洛陽的風姿,但如今一見,希白才知區區洛陽不算什麼,姑娘之美,實可艷冠天下。」
驚艷過後,他的態度竟有幾分恭敬起來了,又是一禮。
李凝眨了眨眼睛,問道:「你是江湖人,為什麼如此多禮?」
侯希白連忙說道:「明月當空,世人安敢不仰頭望之。」
雷雲不知何時悄悄地散去,明月再度朗照,而口稱仰望明月的男人,一雙眼睛裡只有美人容顏,根本沒發現天上的那輪月隱沒過。
李凝有一點高興。
她知道自己長得好看,但很少有人當著她的面這樣直白地誇贊過她,她不喜歡那些貪婪覬覦的目光,這個自稱侯希白的男人卻和旁人不同,他看著她時又不像在看她,那是一種她從未見過的,單純欣賞的目光。
知道他的目的只是作幾幅畫,李凝猶豫了沒多久就同意了,但她又想了想,說道:「你可以替我畫畫,但是畫我要自己留下,你不許把我的畫拿給別人看,更不許把我畫在扇子上。」
侯希白面對美人的時候很少會說不字,何況是面對李凝,他毫不猶豫地點了點頭,又道:「此外,在下畫美人時總要先相處一番,再判定人何時入畫最美,姑娘可有什麼想去的地方,未了的心願,但凡希白做得到,定為姑娘達成。」
他這麼一說,李凝倒有些猶豫起來了,不是猶豫要提什麼條件,而是覺得自己大約有些草率了,哪家女孩會和陌生男子去什麼想去的地方,請人完成她的心願?同理可得,能說出這話的男人,也必不是什麼正經人。
李凝後退了一步,搖了搖頭,說道:「你要畫就現在畫,畫完以後不許再來。」
侯希白有些怔愣,但他又道:「姑娘之美已超越希白的畫境,原本希白是想和姑娘多相處一段時間再下筆,或可突破,但若姑娘不願……」
他說著,竟有一種難言的失落之感,令他說不出接下來的話。
李凝警惕地看著他,說道:「你要走了嗎?」
侯希白分明是失落著的,但見她口中說著「你要走了嗎」,語氣卻是一副「你快走了吧」的模樣,仍忍不住抿唇而笑。
不忍讓佳人提心吊膽,侯希白低嘆一聲,說道:「希白明日就走,只望他日畫境進益時,姑娘能容我一二時辰,使後人也能得見天仙。」
李凝被誇得有些害羞起來,但仍舊十分警惕。
侯希白卻沒有拖沓,身影宛若蝴蝶紛飛,不多時就消失在了夜色裡。
李凝這才松了一口氣。
李澈回來的時候已經是半夜,李凝強撐著沒有睡,就是想和他好好談談,畢竟像這樣沒日沒夜的做事,很容易把身體熬壞,比起這個,旁的那些什麼都不重要。
然而李澈回來的時候臉色白得像紙,腿也在發軟,令她立刻就忘記了要說的話,連忙上前扶他,問道:「你這是做什麼去了?怎麼路都不會走了?發生什麼事情了?」
李澈仿佛這會兒才有了些活氣似的,他用冷冰冰的手緊緊地握住了李凝的手,張口似乎想說什麼,但最終只是化成了一句「沒事」。
李凝信他才有鬼。
然而李澈不想說的事情,她從來也沒有問出來過,只好先讓人把他扶回房,原本她是想給他倒杯茶的,然而才一轉身,就有丫鬟捧了茶盞來端給李澈喝。
李澈擺了擺手,說道:「我沒事。」
李凝嘆了一口氣,讓丫鬟出去,坐在李澈床邊,輕輕地拍了拍李澈的手,說道:「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我只想你知道,不管發生什麼事,我都會在你身邊。」
李澈看著她,相似的眼中映照出相似的臉龐,少女說這話時雙眸直視著他,就仿佛在說一句天經地義的話。
李澈閉上眼睛,輕聲說道:「這是你說的,我記住了。」
然後李凝就被趕回去睡覺了。
李澈這次回來之後在家裡足足歇了三天的時間,之後也很少像先前那樣早出晚歸,甚至還有閑心管李凝讀書的事情,離開洛陽已經快兩年了,李凝學會的字不少,已經能夠磕磕巴巴地看完一整本書,只是學習之路對她來說仍舊漫長,李澈從薛翊那裡得了一套給三位薛小姐開蒙的全注解版四書,每天盯著李凝背記。
學了小半個月的四書,李凝只覺得自己頭發都要白了,黑眼圈都要起了,臉上都要生皺紋了。
這小半個月的時間,寇仲的親信下屬高占道率剩余少帥軍人馬死守梁都,眼見梁都久攻不下,再拖下去不僅寇仲那邊可能回援,宋閥來興師問罪的人也要到了。
拿下梁都與拿不下梁都,到時與宋閥在談判桌上的籌碼是不一樣的,梁都是寇仲老巢,不僅軍糧物資大多積在那裡,單是梁都本身就是一塊難得的寶地,梁都四面開闊,攻打不易,然而一旦攻下來,少帥軍想撤難撤,想打難打,只會像平地上的靶子。
假如宋傳白能借此將寇仲的全部地盤吃下,饒是宋缺再一意孤行,也做不出殺了宋傳白拱手讓地盤的事來。
李澈想得很好,宋傳白也是這麼想的,故而梁都之戰打得尤為慘烈,雙方戰損嚴重,但宋傳白有殘兵收編,最後整合起來仍舊不算傷筋動骨,少帥軍中連帶著主將高占道在內的將領二十七名,不願投降歸編的士卒六百三十四人於當日割首示眾。
打下梁都之後,鄭州的慶功宴開了三天三夜。
宋傳白喜悅之余也安下心來,只覺得爭霸就在眼下。
然而宋缺有他自己的想法。
宋智收到寇仲的信那天,宋缺也同樣收到了一封來自慈航靜齋的信,寄信的是多年未見的梵清惠,信中對過往情誼並無敘述,只是將宋傳白的行徑如實記下,其他只有一句話,問宋缺當年承諾可還在否。
宋缺看著那封清雋淡雅的信件,不知怎的就想起了當年初見時,那個淡如清蓮的少女。
那是他這一生唯一愛過的人。
宋缺並不准備殺宋傳白,那畢竟是他的嫡長子,即便是梵清惠的信,也只讓他微微挑了一下眉,宋智來報時,他毫無顧忌地表明態度,「我會去一趟鄭州把傳白帶回宋閥,至於寇仲,他還需要宋閥的物資,不可能為了這個計較。」
宋智有些嘆息地說道:「自從上次出了磨刀堂,傳白就一直很消沉,如今突然起事,一月不到攻下寇仲大半地盤,已證明了他的能力。」
宋缺不置可否。
宋智又道:「寇仲雖有霸主氣像,但絕無可能受宋閥操縱,若是趁此機會……」
宋缺道:「你是否已經忘記,十年前我說過的話?」
宋智頓時一凜。
十年前宋傳白重傷,宋缺將他麾下眾人盡數遣散,曾有一個謀士不服,宋缺便道,但凡他不曾敗給宋傳白,宋閥便只有一個當家人。
宋缺隔日就啟程了。
然而當他到達鄭州的時候,卻已聽聞宋傳白打下了梁都,鄭州人去樓空。
更讓他驚訝的是,鄭州城牆上掛著密密麻麻的人頭,稍作打聽,才知如今處處都有傳言,說宋閥反水滅了寇仲,每打下一地不降便殺,手段殘忍,甚至令投降的戰俘親手屠戮不肯投降的戰俘,據說如此便是誓要將少帥軍殘余勢力消滅干淨。
宋缺眸子冰寒,以他的頭腦,哪裡看不出這是一出歹毒的明謀。
宋傳白能騙的唯有愚民百姓,明眼人一看便知是計,然而無論對於需要民心的寇仲,還是從血緣上就和宋傳白扯不開關系的宋閥,誰都沒法跳出這個毒計。
宋缺倒是可以殺了宋傳白,再把地盤人馬拱手送還給寇仲,然而那些被收編的殘兵手裡已沾了昔日同袍的血,即便寇仲敢要,他們也不敢回,甚至於寇仲若要打回來,衝在戰陣前列的一定是這些人,而宋閥如果真的這麼對待宋傳白,嶺南人會如何看待宋閥?天下人會如何看待宋閥?
對於宋閥來說,除了支持宋傳白,再無第二條路可走。
宋缺仍舊戴上鬥笠,朝著梁都去。
作者有話要說:
評論日報:
【給我一杯福靈劑:哈哈哈圓圓的貓頭那是橘貓吧哈哈哈哈,身為古代人的大哥還不曉得大橘為重啊哈哈哈,不過你現在已經感受到了:D】
【今天也要做一只好貓妖:鎮紙再胖下去怕不是要變成鎮關西】
【蒙蒙/:宋家人說句實話,做備胎也是他們自找的,一個願打一個願挨】
【淡淡藥香:哥哥:大公子真的是過的艱苦處境艱難,妹妹很嬌弱舟車勞頓要好好歇歇,我?我沒什麼呀,我只是有一點點累,給口茶就好。。。
PS:哈哈哈,哥哥真的是操碎了老媽子的心,他什麼時候才能發現自己才是最弱最艱難的。。。哈哈哈】
【killua826:哥哥的頭腦很厲害,以後會有談笑間檣櫓灰飛煙滅吧】
【清明團子:突然感覺哥哥好狠,這一定是我的錯覺,哥哥明明是個柔弱的病美人啊】
【十年燈:感覺妹妹長的好看卻是鄰家妹妹的那種樸實性格,哥哥像柔弱的病美人卻又智多似妖的那種,冷眼旁觀世人,一計可定天下。我好吃哥哥的人設啊嗚嗚嗚】
【不看原著只愛同人:突然頓悟作者把有趣評論貼出來,像單機游戲連上網有論壇了一樣【遲鈍.jpg 】】
【花開兩枝 :而且後來寇仲把一半天下送給李家了,相當於宋家白除了力,真的是賠了夫人又折兵,啥都沒撈到】
【蘇所:橘貓只有三個月是貓,三個月後就變成橘豬了…我假如每天有兩大美人可以吸,吃好喝好,絕對膨脹得比它還快,另,樓主真的好吃,我原以為這是個病弱溫柔的好人,但他隱隱又會露出袖中鋒芒,陰謀陽謀都顯得坦蕩,完美滿足我心中對病弱君子的幻想!】
第26章 大唐兩條龍(完)+黃
李澈是在宋傳白的大軍徹底攻下梁都之後才從鄭州出發的,和薛翊一道。
梁都在太平世道時也算得上一個交通開闊的富庶之地,寇仲自從打下梁都之後,就把它當成未來的都城在經營,正如洛陽之於王世充,長安之於李閥,故而他這兩年從宋閥得來的物資除去花費掉的,剩下的有十分之七八都積在梁都。
當初高占道死守梁都時就曾打算將這些物資付之一炬,然而梁都之內早有暗線,最後直到梁都攻破,物資也都還好好的,宋傳白為此大開慶功宴,然而李澈來了之後,氣都來不及喘一口,就急匆匆地來見宋傳白,要他安排心腹人手將高占道准備的火油煤石仍舊堆到糧倉兵庫處,做好玉石俱焚的准備。
宋傳白驚道:「先生,這可是能夠支撐數十萬大軍一年消耗的物資啊!」
薛翊想了想,說道:「阿澈可是在提防閥主?」
李澈點了點頭,對宋傳白說道:「宋閥已傳出消息,閥主動身親來梁都,這必定是來興師問罪,如今雖然宋閥和我們脫不開干系,但閥主如若對大公子無半點情念,就算他日爭霸天下,此時也可殺大公子泄憤,故而這批物資可以是一枚小小籌碼,萬一……那就玉石俱焚。」
宋傳白從喜悅中清醒過來,坐在首位之上,竟一時有些茫然起來。
虎毒不食子,然而他如今確實很懷疑宋缺會殺他。
薛翊覺得這計策太過冒險,萬一真的激怒了閥主,後果可不好挽回,然而他只勸了兩句,上首的宋傳白便閉上了眼睛,一只手捂著半張臉,抬手道:「就這麼辦吧。」
慶功宴停在半途,宋傳白和滿座謀士開了個會,李澈把要說的都說完了,提前要走,宋傳白便道:「又是家人在等?」
和大夏語不同,嶺南語裡的家和佳並不同音,李澈也沒誤會,只是點了點頭,說道:「讓公子見笑了,舍妹年幼任性,我不回家她會一直等,有幾次等到天亮才睡,她身體又不好,我實在不能離開太久。」
宋傳白笑了笑,略有感慨地說道:「我有三個弟弟兩個妹妹,與我都不親厚,手足之情,當真是從未體會過。」
李澈直覺這話不好接,只岔開話題道:「並非只有血緣才是手足,我和妹妹都是被人收養,雖容貌近似,但親不親生並不一定,然她待我真心,我也真心待她,血脈相連與否倒不那麼重要了。」
宋傳白卻沒有注意別的,而是問道:「竟與先生相似?那必是一位絕色佳人了。」
李澈一頓,說道:「只是略漂亮些,任性得很。」
薛翊連忙開口道:「阿澈的妹妹我也見過,美則美矣,還是一團孩子氣……」
宋傳白失笑,道:「你們想到哪裡去了,我只是聽說先生的家眷以往在嶺南就足不出戶,到了鄭州更不出門,如今看來,應當是位顏如舜英的美人,先生怕招惹是非罷了,我只是想說,如今傳白坐擁千裡之地,已足夠庇護先生一家了。」
李澈一怔。
宋傳白輕輕地拍了拍他的手,說道:「天下亂世,人各不易,今日傳白立誓,若我不死,必定讓先生見到一個清明治世,令老弱有依,婦孺安生,世道太平。」
李澈低聲應了一句。
宋傳白也壓低了聲音,含笑對他說道:「先生安心,再美的美人也入不了我眼,我與夫人伉儷十五年,絕無二心。」
李澈眨了眨眼睛。
隔日李凝得知李澈要帶她出去玩的消息,幾乎有些懷疑自己的耳朵。
從到嶺南起,她就很少出過門了,起初是嫌看她的人多,後來是真的怕惹麻煩,李凝在李澈面前總是十分乖巧,從未說過想要出門一類的話,故而這兩年多以來,除了趕路,她還當真就沒出過一次門。
李澈把昨日宋傳白的話給李凝講了一遍。
他面上沒什麼表情,然而李凝就是知道,他是被宋傳白打動了。
她撇了撇嘴,小聲地說道:「一點小事而已,也值當你這個樣子,我又不是很想出去。」
李澈道:「不是小事。」
李凝只當他是在為宋傳白辯解,然而她嘴上不說,心裡頭還是挺高興的,讓丫鬟去准備顏色最鮮艷,料子最漂亮的衣裳。
李澈看著她蹦蹦跳跳的背影,輕輕地嘆了一口氣。
無論宋傳白出於什麼目的,都成功了,他最想要的從來不是功名利祿,只是護一人在亂世裡安生。
即便能夠出門,李澈也不打算把李凝帶到那些人多的地方去,梁都內有運河橫貫,水景極多,寇仲占下梁都之後建少帥府而居,如今是宋傳白每日統籌工作的地方,距離少帥府不遠有個蓮湖,上建水榭亭台,極為風雅,如今正是夏期,湖面遍開蓮花,因為離少帥府近,平日裡不許旁人進出,唯有幾個謀士愛好風雅,時常去游湖。
李澈還是第一次去。
李凝站在水榭上看蓮花,忽然想起了什麼似的,對李澈道:「我記得你都好久沒彈過琴了,可惜這裡沒有琴。」
李澈笑了,說道:「我讓人去家裡拿。」
李凝啊了一聲,說道:「好遠呢,太麻煩別人了吧?」
李澈搖了搖頭,「親兵除了護衛之責,也身兼他職,跑個腿也怎麼會是麻煩,那些武官的親兵還要負責替人刷馬打掃營房,跟著我已經很清閑。」
被他點到親兵滿臉通紅,結結巴巴地應了一聲,扭頭就去了。
李凝只好隨他去。
湖面上風大,比在家裡清涼,風裡帶著一絲絲蓮花的香氣,李凝出了水榭又上亭台,忽而回身一笑,對李澈道:「哥,你還記得紅蓮曲是怎麼彈的嗎?」
李澈點了點頭。
親兵取來琴後,他就在亭子裡彈起了紅蓮曲。
李凝站在他身前,起初是輕輕地哼唱,後來越唱越大聲,婉轉清揚的歌聲伴隨著宛如仙樂的琴聲傳至蓮湖之上。
蓮葉復蓮葉,蓮花復蓮花,
清水浮蓮葉,撥葉采蓮去。
清風撥蓮露,沾我身上衣。
蓮葉如層雲,蓮花似紅霞。
這首《紅蓮曲》是用大夏語唱的,旁人根本聽不懂,然而少女的歌聲極為動人,帶著一股天真爛漫的氣息,與悠揚的琴聲一同蔓延而來,令人不自覺停下腳步。
李凝已經許久不唱歌了,方才也沒有開嗓,總覺得不好聽,唱了一遍就不肯唱了,李澈倒是有些舍不得手邊的琴,於是歌聲停後,響起的只有琴聲了。
只是琴才彈到一半,少帥府那邊卻有人來通傳,說是大公子有要事。
李凝有些不大高興,但還是擺了擺手,對李澈說道:「你去吧,早點回來,我在這裡等你,我們說好一起回家的。」
李澈點了點頭。
跟在李澈身邊的都是親兵,李澈並沒有讓人留下來,這蓮湖算是少帥府的後院,外間有重兵把守,不可能有人進來。
李凝等人都走了之後,才有些氣鼓鼓地踢了一塊石子下蓮湖。
這時忽有一道低沉的男聲道:「為何如此生氣?」
李凝驚訝地回過身來,一個戴著鬥笠背著刀的男人微微抬起頭來,露出一張英俊得毫無瑕疵的臉龐,然而比他那張臉更為動人的是他的眼睛,宛若深潭一般,就連下巴上那些胡茬都透著一種驚心動魄的男性魅力。
李凝倒不覺得他長得有什麼特別,只當他是少帥府裡的人,又見模樣沉穩,心裡沒什麼防備,只收斂了一些怒色,起身行禮道:「多謝先生關心,我沒什麼事。」
那男子看了她一會兒,說道:「如此美貌,不該蹙眉生怒,有時像你這樣的美人一滴眼淚,就能要天下生靈塗炭。」
李凝瞪起眼睛看著他,說道:「你這個人好沒道理,我高興生氣都是我自己的事情,你憑什麼這麼說我?難道我連高興都不能高興,生氣都不能生氣?我生下來是為了做個木頭?」
男子嘆道:「便是你這樣對我說話,我也只覺得有道理。」
李凝怒道:「明明就是我有道理。」
男子仍舊是輕輕地嘆了一口氣,轉身就要離去。
李凝反倒叫住他,說道:「你對我說那樣無禮的話,難道想這麼一走了之?」
男子回過身來,道:「是我的錯,我不該那樣說你。」
李凝嘴角一翹,抬抬手道:「這還像話,你走吧。」
那人靜靜地看著李凝笑,直看到李凝疑惑地收斂了笑意,他垂下視線,按了按鬥笠,毫不猶豫地轉身離開了。
宋傳白叫李澈過去,正是為了剛收到的消息。
有探子見到宋缺出現在梁都附近,身後背著那把名震天下的天刀。
還沒商量出個對策,外面便有人屁滾尿流地跑來通報,說閥主到了。
少帥府一下子寂靜無聲。
李澈抬頭看去,正見一個高大的身影出現在門外,不過幾步便到了大廳正中,鬥笠一抬,一雙黑沉眸子和宋傳白對上。
宋傳白啞聲說道:「父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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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
宋傳白手底下的人幾乎都見過宋缺,唯有李澈不認得。
宋缺人到中年方娶一妻,宋傳白是他長子,年近三十,宋缺也有六十了,然而父子對面,倒是宋缺更有銳氣。
片刻之後,宋缺獨坐首位,宋傳白跪在下面,眾人都跟著宋傳白一起跪。
說實話,如果不是因為宋缺武功高強,在座的沒一個打得過他,父孤身一人來到兒子大軍前興師問罪,就算宋傳白沒那個弒父的狠心與膽量,也不至於威風成這樣。
宋缺瞥了一眼底下,對宋傳白道:「我兒蟄伏數載,一朝自起爐灶,好大的氣魄,若你不打著宋閥的名聲,掠盟友地盤,吞自家物資,我也不至於來這一趟。」
宋傳白沉聲說道:「父親姓宋,我也姓宋,宋閥為何不能有我一份?宋閥是宋家歷代先祖打下的宋閥,不是父親一個人的宋閥。」
宋缺道:「你如今仍在記恨我?」
宋傳白搖了搖頭,說道:「天下之爭,豈有感情兒戲,父親願為一個女人拱手將天下相讓,我卻做不出為了反抗父親帶累宋閥的事,值此大爭之世,群雄並起,連王世充寇仲竇建德那等匪盜農夫都可一爭天下,雜姓李閥更是如日中天,我宋閥乃漢人正統,煌煌士族,憑什麼要落於人後?」
宋缺這才正眼看了宋傳白一眼,但他又道:「昔日曾有人言,自古亂世一統,從來都是由北統南,南地富庶,故人偏安,北地蒼茫,佳兵可用,你有何話說?」
宋傳白不用問都知道是誰說的這話,他深吸一口氣,道:「軍事實力從來都是北強南弱,然而這是既定事實,而非必然走向,父親接管宋閥以來勵精圖治,南地早已不是當初的南地,嶺南軍雖人數不多,但皆為精兵,打下千裡之地只花三月不到!倘若父親當年便聽了慈航靜齋的勸告,又為何守南而治,抵御北兵?」
宋缺沉默了一會兒,說道:「誰提出的殺俘換旗之事?」
李澈抬起頭,看向宋缺。
宋缺剛才在蓮湖見過他一次,此時眉頭略微一挑,卻是對宋傳白道:「我兒有鴻鵠之志,事已到此,我今日就將閥主之位傳你,在此之前,你需親手殺了此人。」
他抬手指向李澈。
宋傳白一驚,道:「父親?」
李澈也驚住了,「閥主為何要殺我?」
宋缺起身,將身後的刀擲給宋傳白,道:「此人心如毒蠍,不可用。」
宋傳白看了一眼李澈,又看了看宋缺,沉聲說道:「娘教過我,事有所為,事有不為,此事我不能為。」
宋缺問他,「即便我今日就走,日後宋閥與你再無干系,你是生是死,再不關宋閥事?」
宋傳白笑了笑,說道:「已經比我想像得要好。」
李澈起初是驚愕,只是還沒到懼意上湧,宋傳白便表明了態度,他這會兒也安下了心來,對宋缺說道:「殺俘換旗不是為了強按宋閥支持我們,只是怕閥主奪地盤還寇仲,令數萬大軍白白斷頭流血,我們不是寇仲,占千裡之地都要靠別人救濟。」
這話說得不大客氣,宋缺卻不惱怒,反而道:「說說看。」
李澈壓根不想跟他說話,宋傳白卻對他點了點頭,李澈便道:「梁都交通開闊,前有運河,後有良田,本就不該是定都之地,閥主沒來之前,我們已經商議好在梁都附近城池選取合適之地定都,然後鏟除地方豪強,將田地收歸,招攬流民分地耕種,軍中青壯半日下地,半日操練,精兵輪換三日一耕,不出兩年,不僅能夠從流民中補充兵力,種出的糧食也足夠消耗,到時只要不三線開戰,不管對上什麼樣的對手,我們都打得起消耗戰。」
宋缺道:「倘若南北對峙,又當如何?」
李澈想了想,說道:「北邊王世充李密與李閥還有大大小小的勢力正在混戰,等再過兩年,應該能打得只剩一家,但並不是南北對峙,而是三分天下。」
宋缺蹙眉,問道:「何來三家?」
李澈奇怪地看他一眼,說道:「北地一家,大公子一家,宋閥一家。」
旁邊的薛翊差點沒有笑出聲來,以他察言觀色的水准,早已看出宋缺的動搖,如今只是個考較。
果然宋缺也道:「不算三家,倘若只有南北對峙,該當如何?」
李澈更奇怪了,「能有如何,打就是。」
宋缺笑了,笑完就走了,連那把名震天下的天刀都沒有帶。
數月之後,宋閥分撥七萬大軍壓上戰線,滌蕩寇仲全部地盤,物資輸送線重開,徹底宣布加入天下戰局。
一年後王世充傷重不愈,被寇仲聯合李密吞並。
後李密被寇仲擊敗。
五年後宋傳白掃平中原,與李世民合兵一道剿滅寇仲,城破當日徐子陵跋鋒寒護著寇仲在萬軍陣中殺出一條路,自此三人再無消息。
天下終成南北對峙之局。
據聞慈航靜齋傳人師妃暄兩度入宋閥,第一次未見到宋缺,第二次未見到宋傳白。
散人寧道奇應慈航靜齋之請,向宋缺下戰書,宋缺應戰,雖敗半招,但只辭去了宋閥閥主之位,宋閥仍未退出天下爭鬥。
南北之戰歷時十年,宋軍大破長安。
重病兩年的李澈剛好撐到了長安城破的那一天。
李凝坐在他床邊,用帕子擦了擦他額上的冷汗,她未曾嫁人,梳著簡單的發式,一張素顏,卻美得如妖似仙,那畫遍天下美人的多情公子侯希白一年來一趟,每一年都說她又變美了,令他無從下筆。
李凝只覺得他再拖延下去,都要拖到她老了。
李澈早上的時候精神好了一些,喝了小半碗白粥,這會兒又有些不成了,他躺在床上,對李凝嘆道:「你說我一個從不肯勞累的人,怎麼命就這麼短?」
李凝哭著哭著都差點被他逗笑了。
李澈輕輕地摸了摸她的頭發,說道:「我不想死啊。」
李凝的眼淚又掉了下來。
李澈看上去精神好了一點,輕輕地嘆了一口氣,說道:「雖然覺得怪老套的,但是,以後我不在,你要好好照顧自己,那些江湖人各有手段,寧願錯殺了,也別把自己置身險地,我兩輩子都沒能好好地看看這大好河山,你要替我去看。」
他說著,氣息漸漸微弱起來,李凝連忙握住了他的手,哭著說道:「好,我答應你。」
李澈看著她,眼裡漸漸沒了光彩。
李凝伏在他床前,哭得幾乎沒了聲息。
宋氏皇朝啟元初年,梁都侯李澈病逝,謚文,追封開國郡公,史稱李文公。
李凝請侯希白為自己留下了一張畫像,於同年病逝。
宋朝立國四百余年,朝代末期政治混亂,天下重歸亂局,時有英主起事,但太能打仗,導致創業未半而花光預算,又因打下的地盤多是當年宋國功臣埋骨之地,故效當年曹公派人盜墓斂財,挖至李文公墓時,忽有天雷降世,暴雨連綿十日衝垮墓地,不僅陪葬品不翼而飛,連帶著棺槨都消失不見。
暴雨十日,唯留下玉盒一方,英主派人撬開之後,卻發現裡面只有一卷雪山冰蠶絲織成的畫卷,一卷展開,便愛上了畫中人。
……
皇家園林金明池每年三月初一至四月初八春季之時向汴京百姓開放,一月間水戲歌舞不絕,絲竹之聲日夜不歇,可謂盛極之景。
李凝朦朦朧朧睜開雙眼時,只聽一片驚呼「醒了」,她輕輕地眨了一下眼睛。
離她最近的是個穿白衣的男子,面貌英俊漂亮,嘴角竟仿佛天生上揚著的,見李凝醒來,他輕聲笑道:「姑娘大越是看水戲入了迷,落水也沒聲息,多虧了我這三弟耳目靈便。」
李凝有些呆傻地啊了一聲,看了看那白衣男子,目光又落到周遭的人群上,一時不知身在何方。
她明明是准備動身游歷時驟然吐血暈迷,病榻纏綿數月就沒了性命,就算她沒死,也該醒在臥榻,怎麼會被拋到水邊,又被人救了上來?
大約是她的樣子有些可憐,那白衣男子便關心道:「姑娘可還記得家在何處?」
李凝點點頭,輕聲道了句謝,從那男子懷中掙脫出來,發覺身上衣服潮濕也不在意,只是才走出幾步,就吸引了許多視線,她擰起眉頭,想走出人群,卻又一時不知這裡是什麼地方。
她回過頭,看向救了她的白衣男子一行,輕聲問道:「請問,這裡離梁都有多遠?」
白衣男子還沒來得及說話,就聽他身邊一個紅衣少女道:「你傻啦?汴京就是梁都,梁都就是汴京,你還記得你家在哪兒嗎?」
李凝從未聽過汴京的說法,猶豫了一下,又問道:「那不知清平巷怎麼走?」
紅衣少女撓了撓臉頰,似乎沒聽過清平巷的說法,白衣男子想了想,說道:「我也在汴京住了有些時日了,從沒聽過清平巷。」
明明梁都侯府就在清平巷不遠。
李凝有些茫然地四顧,忽然發覺周遭的人穿戴也和以往見的不同,亂世多流民,少有富庶人家,幾乎都是破衣爛衫,然而這裡的百姓卻是衣冠整齊,連打補丁的都少見。
她後退半步,忽然低頭看了看身上的裝束,又呆呆地看了看自己的雙手。
衣裳是她在大夏時一次落水穿的鵝黃裙裳,五指也比先前略有細短,尤其是手腕上還戴著一雙雪澗玉的鐲子,她分明記得這雙鐲子被她摔碎了一個,鐲子從來成雙,沒了一個,另一個她就漸漸不戴了。
可這裡說的又不是大夏的語言!
第27章 黃昏細雨紅袖刀(2)
李凝一時有些不知如何是好。
仍舊是那白衣男子關心道:「姑娘家中可還有什麼人嗎?」
李凝下意識地答道:「我有一個兄長, 他今年三十、不, 也可能是十六七……」
她說著, 忽而想到李澈死在她眼前的場景, 臉色一白,連那白衣男子一行問了她什麼話也沒聽見,呆立原地。
紅衣少女伸手在李凝眼前揮了揮,奇怪地說道:「大白菜, 你說她長得這麼好看, 人怎麼是個傻子?像受了什麼刺激一樣, 說話顛三倒四的。」
白愁飛只覺這話有歧義,蹙眉看了一眼周遭圍觀的人群,沉聲說道:「莫要胡說,這位姑娘衣料稀罕,首飾貴重, 應當是官宦人家出身, 可能是和家人走散了,春時易病, 我們先找個地方讓她歇一歇,換身衣服。」
紅衣少女溫柔出身江湖世家, 一貫想什麼說什麼,這會兒不大高興了, 便道:「我看她就是個傻子。」
說是這麼說, 溫柔還是推開白愁飛, 拉著李凝的手帶她朝著人群外走, 有誰盯著看就一眼瞪過去,不多時四人便到了一處客店前。
李凝這會兒有些醒過神來了,連聲說道:「請姑娘放開我,我要回家了。」
溫柔仍舊抓著她的手腕,搖搖頭說道:「你既然記得家在哪裡,干什麼要這麼折騰我們?何況你傻得有鼻子有眼的,又長得這麼好看,汴京城壞人很多的,在你沒找到家人之前,可不能離了我們。」
李凝知道她是好意,實在推不過,只好跟著她去換了衣服。
說來也是巧合,她當年在大夏皇宮少有素樸的裝扮,那日是在浮雲畫舫上,穿得比較簡單便於行動,也沒什麼明顯標識。
溫柔去買了一套成衣來給李凝換,她喜歡紅色,買的也是紅衣,只是成衣的料子畢竟要差一些,即便是特意買了成衣鋪裡最貴的衣裳,和她身上紅得似火的霞雲緞也不能比。
白愁飛和那個一直沒說話的年輕人沒有跟進客店裡,溫柔倒是一點都不避諱,坐在桌邊撐著頭看她換衣裳。
李凝被她灼灼的目光看得有些不好意思,背過身去,卻聽溫柔發出一聲毫不掩飾的贊嘆之聲,「我從來沒見過像你這樣漂亮的人。」
李凝連忙裹上中衣,這才自在了些,小聲地說道:「姑娘也是很漂亮的。」
溫柔頓時笑出了十分的真心,她笑眯眯地說道:「雖然知道是假話,但從你這樣的美人嘴裡說出來,我還是很受用的。」
李凝把衣裳穿好,這才有機會見到了鏡子,這裡的鏡子不比大夏纖毫畢現的銀光鏡,卻也照得清楚,李凝發覺自己面相確實變得稚氣了許多,像她十三四歲的模樣。
溫柔又抓住了她的手腕,不忘把換下來的衣裳團成一團讓李凝自己一只手抱著,就這麼把人拉出了客店。
李凝急忙把內裡穿的小衣裹在裙裳裡面,出了客店才剛剛裹好,她有些不大自在地掙扎了幾下,知道溫柔說不通,便把目光落在一看就在這三人中很有話語權的白愁飛身上。
她還沒開口,溫柔就嚷道:「你別看他呀,是小石頭救你上來的,他只是點了幾指頭讓你把水吐出來。」
李凝眨了眨眼睛,朝著那個被稱為小石頭的年輕人看去,見他生得頗有幾分俠氣,身上的衣裳確實要比那個穿白衣的男子濕一些,連忙對他行禮,道:「多謝少俠救我,還有這位公子。」
年輕人有些無措地摸了摸後腦勺,紅著臉道:「我叫王小石。」
白愁飛微微笑了一下,剛要開口,就聽溫柔說道:「我叫溫柔,就是溫柔的那個溫柔,他叫白愁飛,我叫他大白菜。」
李凝點了點頭,溫柔的態度十分明顯,便是不想她與那個姓白的公子說話,她猶豫了一下,輕聲說道:「我姓李,剛才是一時糊塗了,我要回家了,幾位救命之恩,來日定上門拜謝。」
她又行了一禮,溫柔看了看她,納悶地說道:「你怎麼只報個姓,我連你叫什麼都不知道,還有你真的記得家在哪裡?汴京城裡勢力很多的,你要是迷了路走到別的地方去,當心叫人拐了去甜水……哎!你長得這麼好看,又姓李,該不會是近來當紅的李師……」
她話還沒說完,白愁飛就打斷她道:「成日裡嘴上不把門,那也是胡說的?」
李凝不知什麼是「甜水」,也不知什麼是「李師」,抿唇笑了一下,說道:「我叫李凝,凝神靜氣的凝,我在梁都住了快十年了,真的認識路,我家就在那個方向。」
她指完,白愁飛和王小石都是一怔,只有溫柔完全不過腦,嚷道:「那邊是小甜水巷!」
李凝原本只是想讓溫柔松手,好讓她抽身離開,這會兒被嚷得一愣,不知甜水巷是個什麼巷,落在白愁飛和王小石眼裡便成了不知所措,王小石一把拉過溫柔,白愁飛則是笑了笑,說道:「李姑娘一定是記錯了,這樣,姑娘先跟我們回金風細雨樓,樓內的情報極廣,一定能幫姑娘找到家人的。」
李凝原本並不想跟著陌生人走,哪怕這三人看著十分和善,但聽到白愁飛說可以替她找到家人,不由得猶豫了起來。
她望了白愁飛一眼,又看了看忽然打鬧起來的王小石和溫柔,終究還是輕輕地點了一下頭。
白愁飛只覺那一眼帶著無盡的愁緒與哀傷,幾乎要望進他的心裡去,他心中立刻升起一股憐惜之情。
王小石也有些臉熱,他腳步落在後面,一巴掌拍在自己臉頰上,努力讓自己的視線落在溫柔大大咧咧的背影上。
路上,溫柔半帶幾分驕傲地給李凝講起了她師兄的金風細雨樓。
可惜她講得實在不甚清楚,一會兒什麼金風細雨樓,一會兒什麼小寒山,一會兒又說起自己的星星刀法,說著又生起氣來,說刀被弄斷了。
李凝聽得雲裡霧裡,好在有白愁飛時不時講解和補充,才算了解了一些事情。
金風細雨樓是汴京兩大勢力之一,前幾天剛剛打得另一勢力六分半堂土崩瓦解,若將天下英雄分十成,金風細雨樓便要占七成,白愁飛與王小石自數日前來到汴京,一來便參與了金風細雨樓與六分半堂的混戰,立下赫赫功勞,並與金風細雨樓主蘇夢枕結拜為兄弟,如今白愁飛已做了副樓主。
李凝有些奇怪,不過又一想,江湖勢力畢竟松散,若功勞足夠,實力又可服人,那一來就做了副樓主,應也沒有什麼。
溫柔說著說著,又有些沮喪起來,小聲地對李凝說道:「不過近來樓子裡氣氛壓抑得很,你就跟我一起住,沒事千萬不要到處走。」
李凝連忙點點頭。
金風細雨樓不在汴京城內,白愁飛與王小石之所以帶著溫柔出來,是為了讓她散散心,當日六分半堂與金風細雨樓樓決戰,蘇夢枕重傷強撐,雖殺了六分半堂老總雷損,自己卻也因強行催動內力引發腿上毒傷,如今昏迷不醒,眼看著傷腿就要保不住,溫柔平日裡愛說愛笑,這幾天不是第一次因為說話大聲,不經意笑鬧被樓中兄弟怒目而視了。
出了汴京城,便到天泉山,金風細雨樓就建在天泉山中,出乎李凝對江湖勢力的固有印像,金風細雨樓乃是一座極為宏偉的建築,樓前屹立著一座高聳的玉峰塔,塔下有一泉,據說有天下第一泉的稱號。
金風細雨樓分四樓一塔,四樓分別為白樓,青樓,紅樓,黃樓,一塔指的是樓主所居的玉塔,白樓是金風細雨樓的情報重地,白樓樓主楊無邪兼任金風細雨樓大總管一職,青樓為發號施令之地,是金風細雨樓的樞紐,紅樓是藏兵之地,地位僅次於白樓,黃樓則是戰後宴飲娛樂之所,並不重要。
白愁飛要帶李凝去的地方是白樓。
楊無邪不在。
楊無邪當然不在。
從來到金風細雨樓的第一天起,蘇夢枕就給了白愁飛進出白樓之權,如今他又是副樓主,在金風細雨樓人心惶惶之際,誰又有心思去管他帶一個不通武功的弱女子來白樓。
白樓所藏情報極廣,當初白愁飛與王小石名聲絲毫不顯,白樓裡卻將他們的生平記載得一清二楚,白愁飛自問做事干淨,竟也被白樓記下了大半經歷,他多次出入過白樓,故而也有了些經驗,對李凝介紹道:「一樓是朝中官員勛爵的記載,多是些陰私醜事,二樓是一些江湖人士的資料,三樓往上是各地略有名聲的奇人異事,這裡分列地域,有人名總綱,你家姓李,住在汴京,要找家人應是這一本。」
他把一冊極厚的書取出,交給李凝。
李凝連忙道謝,書頁翻開,第一眼就見到了當先一個人名。
李澈。
她連忙指著這個人名對白愁飛道:「他、他和我哥哥同名!我能看看他的情報嗎?」
白愁飛眉頭一跳。
第28章 袖黃昏細雨紅袖刀(3)
李凝見他不語, 有些不安, 撇去初見那兩個字的驚喜,她其實已經有了找不到人的心理准備, 她親眼看著李澈死去,下葬,之所以說要找人, 無非是還抱著些不切實際的幻想。
果然就聽白愁飛猶豫著說道:「如果是同一個人的話, 其實不必找情報了。」
李凝咬著下唇看他。
白愁飛斟酌著說道:「在汴京城, 最不能惹的有兩個年輕人,一個是神通小侯爺方應看, 一個是三司使李澈,此人十五歲高中狀元,入仕至今僅有十年, 卻深得官家看重, 官運亨通, 一路高升至三司使, 又稱計相, 連丞相傅宗書在他面前都要退一射之地。」
李凝擰起眉頭, 從這些頭銜根本分辨不出來,只好又問道:「他長相性格如何?我哥哥和我長得有三分像, 很聰明,沒什麼脾氣, 對人很好, 他有一手好琴藝, 總是笑眯眯的……」
說著說著,她鼻頭一酸,用袖子擦了擦眼淚,小聲地道:「可我找不到他了。」
白愁飛起初以為是,但聽著又覺不像了,輕聲嘆道:「那位李計相深居簡出,容貌如何我不清楚,只是他性情絕不像姑娘說的那樣,當年金兵入侵,他以兩萬老弱宋兵為血食誘金兵入伏,將士有刀不許舉,只能一路南逃,邊民被屠戮一空,千裡遍布屍骸,金人一路高歌一路屠城,最後被伏兵一擊而潰,李計相雖奪回燕雲十六州名震天下,罵名卻也勝過蔡京傅宗書。」
李凝抽噎了幾聲,搖了搖頭,說道:「這肯定不是我哥哥。」
她拿著書頁還要往後翻,只是翻了幾頁才發覺那麼多李姓的人,竟然沒再有一個和李澈重名的。
白愁飛道:「官做到這個地步,為尊者諱,原本叫這個名字的人要改,想取這個名字的人要避,自然沒有第二個,不說汴京沒有第二個,整個大宋也不會有第二個了。」
李凝原本不想在別人面前哭的,只是悲從中來,咬唇良久,眼淚還是忍不住簌簌地落。
白愁飛又道:「也許姑娘的兄長近些年改了名字,汴京說大不大,說小不小,想找總能找到的。」
李凝抽噎著點點頭。
白愁飛微微笑道:「在沒找到家人之前,姑娘就和溫柔住在一起吧,她性情天真可愛,雖有時惱人了些,但心地是很好的,我會派遣樓裡兄弟替姑娘找尋家人,一有消息就通知姑娘。」
李凝連忙說道:「這實在是麻煩白公子了。」
她說著,從手腕上摘下那雙雪澗玉的鐲子,又從脖頸間取下一掛流光溢彩的寶石瓔珞,交到白愁飛手上,低聲說道:「我沒什麼能給的,有勞白公子把這些換成錢財,也好酬謝他們。」
白愁飛起初並不想收,但見李凝一雙剛剛哭過的眼眸裡滿是堅決之色,更有一種水洗過的碧潤光彩,拒絕的話就說不出口了。
很少有人能拒絕李凝的請求。
溫柔是一個。
溫柔把床鋪收拾出來,一定要和李凝一起睡,不管李凝怎麼表示為難,她都當成害羞,拉著她坐到床邊,把她按著。
李凝無奈,只好妥協道:「就今天一晚,我已經把隔壁房間都收拾好了。」
溫柔笑眯眯地說道:「好好,就一晚。」
她跑到梳妝鏡前隨意地擦掉了口脂,一邊更衣一邊又津津有味地看著李凝換衣裳,李凝一開始當她是怕她一個人睡害怕,然而燭火剛熄,溫柔故作不經意的聲音就響了起來。
「妹妹,你覺得大白菜和小石頭哪個更好啊?一定要在他們兩個人裡選一個,你選哪個?」
李凝睜著眼睛躺在床上,說道:「都不選。」
溫柔驚訝地嚷道:「你有喜歡的人了?」
李凝奇怪道:「還沒有,不過我能看出來,王少俠對姐姐有意,白公子雖然嘴上不說,看姑娘的眼神也很……」
她想了想,沒想出個確切的形容詞。
溫柔捂在被窩裡都笑出了聲,卻還是強撐著哼道:「誰稀罕他們喜歡嗎?還有你看錯了,大白菜喜歡純姊,我在他眼裡只是個瘋丫頭。」
起初還帶著幾分口不對心,說到後來,聲音卻低了下去。
李凝輕輕地拍了拍她的背,不知不覺睡著了。
隔日一早,溫柔就不見了人影,李凝沒有衣裳可換,又不好動溫柔的,還是穿了昨日的那一身成衣,她不大認識路,也就沒有離開房間。
溫柔直到晚上才回來,臉上帶著幾分難受之色,小聲地對李凝說道:「師兄後天就要截腿了。」
李凝昨日就聽過溫柔的師兄,也就是這金風細雨樓之主蘇夢枕的事跡,也知道他腿上中了毒,若不截腿就要沒命,雖有人把肢體完整看得比性命重要,但對從小就百病纏身,更同時中了十幾種毒的蘇夢枕來說,殘去一肢,大約也不算什麼了。
李凝安慰溫柔道:「事情既然已經發生了,只能想開一些,往好處想想,至少蘇樓主還活著,人活著就有希望。」
溫柔點了點頭,小聲地說道:「大白菜也是這麼跟我說的,可是我還是覺得難受,我小時候和師兄見面不多,但那時候他雖然也生著病,卻比現在有活氣多了,我剛才看到他了,又瘦又可怕,就像個活著的骷髏一樣……」
她越說,越露出難受的神情,李凝一時竟有些分不清她是為了師兄即將殘疾而難過,還是被嚇到了。
李凝把自己莫名的想法拋開,給溫柔倒了一杯茶,溫柔喝了一口,見是冷的,就隨手放在了一邊,又對李凝說道:「妹妹,你知道嗎?原來師兄的毒傷是有解的,天底下只有兩顆解藥,一顆在皇宮,一顆在三司,皇宮裡守衛森嚴沒有法子,三司防守就更嚴密了,多少江湖義士要殺那個三司使,都是有來無回,前些日子皇帝竟然還派四大名捕輪流去護衛三司,如果沒有解也就算了,偏偏是有解的……我說了要去給師兄偷解藥嘛,結果他們還罵我添亂!」
李凝想了想,說道:「可既然三司防守如此嚴密,姑娘去了也是白白……」
溫柔把新制的刀咣當一聲扔在桌上,生氣道:「可我的刀法不在師兄之下,江湖上少有人能打得過我,我肯定能從三司把解藥拿回來,就算偷不成,我還可以殺出一條血路!」
李凝信以為真,但還是說道:「太危險了,萬一暴露,不僅累及姑娘和家人,金風細雨樓怕也要出事,蘇樓主大約也不想這樣。」
溫柔怒道:「說來說去還不是不相信我!」
李凝只覺得和她溝通十分困難,不由得輕聲嘆了一口氣。
溫柔本來很是生氣,一見她蹙眉嘆氣,心都忍不住蹦跳了幾下,她忽然一拍大腿,對李凝道:「我想到個法子!」
李凝還沒來得及問是什麼好法子,就被溫柔拉著手腕一路拉到了一處高塔前,高塔前的護衛只是看了她一眼,目光就落在了李凝身上,起初仍是一怔,但隨即還是盤問道:「溫姑娘,這位是什麼人?來玉塔做什麼?」
溫柔一把推開他,嚷道:「這是我救師兄的法子!」
護衛們面面相覷,但見李凝氣息短促,身無武功,又是樓主的師妹帶來的人,還是放了行。
李凝被溫柔拽了一路,進了玉塔竟還有兩層樓梯,不由得面頰緋紅,氣喘吁吁,上了三樓,溫柔便拉著李凝一頭擠進了蘇夢枕的臥房。
臥房裡站了十來個人,都是金風細雨樓的高層,個個面帶哀色,有個瘦削人影躺在床上,微微抬頭,似乎正在說什麼。
李凝的目光落在床榻上的那個人臉上,第一反應便是難怪溫柔害怕,這人當真瘦得見骨相,然而也不能算難看,至少眼睛十分明亮。
一進臥房,所有人便都朝溫柔和李凝看來,溫柔大約沒什麼感覺,但李凝直覺這些眼神並不和善。
溫柔也不和這些對她不善的人說話,只拉著李凝到離病床最近的白愁飛王小石身邊,有些不安地對蘇夢枕點了點頭,才壓抑著小聲而得意地說道:「我想到一個救師兄的法子!想進三司很難,可如果是他們請我們進去呢?我聽說總有人給那個三司使送女人,到時候找幾個人裝扮一下,假裝把李妹妹送進去,我就扮成丫鬟,等偷到解藥,我再把她帶出來!」
白愁飛斷然拒絕:「不可!三司是什麼地方,豈是你說去就去,說走就走的?」
王小石一貫偏袒溫柔,這會兒也尷尬地摸了摸鼻子,說道:「溫柔,你就別添亂了。」
溫柔生氣道:「你們總說我添亂添亂,可解藥明明就有,你們一個兩個都要眼睜睜看著師兄,師兄……」
病床上的蘇夢枕微微瞥了她一眼。
溫柔肩膀一顫,話竟有些說不出口了。
蘇夢枕低咳幾聲,目光落在李凝的面上,又淡淡收回,道:「只是一條腿罷了。」
他說這話時,面上的神情近乎麻木,然而他忽然又笑了,他輕聲說道:「沒了腿的蘇夢枕,也是蘇夢枕。」
李凝只覺得他的眼睛好看。
第29章 黃昏細雨紅袖刀(24)
從玉塔出來時, 溫柔顯得有些垂頭喪氣。
李凝腳步落後了他們一些, 見溫柔回過頭,還下意識地後退了一步, 這時她身後忽有個人說道:「當心。」
一只手扶住了她的肩膀,令她後退的腳步停下,李凝回過頭看去, 見是個相貌英朗, 額頭上一顆黑痣的青年, 從距離來看,應當是她後退的時候差點撞到他。
李凝連忙說道:「抱歉, 我不是故意的。」
青年微微一怔,隨即搖搖頭,輕聲嘆道:「不關姑娘的事, 是我走路沒注意。」
他瞥了一眼白愁飛王小石與溫柔一行人, 略點了點頭, 就朝著白樓的方向去了。
溫柔嘀咕道:「整個金風細雨樓, 就他最討厭。」
白愁飛說道:「那就是白樓樓主, 金風細雨樓大總管楊無邪, 他從少年時就跟著大哥,更有過目不忘之能, 白樓是他這些年來的心血,他本人就是一部江湖字典, 在樓子裡很有威望, 只是有些不待見我們。」
王小石從來沒注意到這個, 他撓了撓頭,說道:「楊總管還是很和氣的啊。」
溫柔哼了一聲,說道:「你以為誰都像你這麼傻?妹妹,你要相信我,金風細雨樓裡最壞的就是他,仗著師兄的寵信,我看都快把金風細雨樓弄成他的一言堂了,大白菜一個副樓主,卻處處要看他臉色,你要離他遠一點。」
可江湖勢力,難道不是輩分說話?
李凝經過剛才的事,已經對溫柔有了些防備,她頓了頓,輕聲說道:「我明天要走了,應該會在城裡租住個宅院,等定了地方,我會請人來告知白公子,托白公子的事情,希望白公子不要忘記。」
她說著,低頭一禮,就要繞過溫柔走開。
溫柔渾然不知發生了什麼事,伸手又要去拉李凝手腕,李凝這一次有了防備,後退了兩步,手背到身後,擰著眉看向溫柔。
溫柔驚道:「妹妹,你怎麼了?我只是提醒你一句,我……」
李凝看了看面露不解之色的白愁飛,和緊張地來回看的王小石,輕聲嘆了一口氣,說道:「溫姑娘,我的性命是王少俠救的,找人也是白公子幫的忙,你和我實在沒什麼交情,可你剛才一張口,就是要把我送到別人府裡去,全然不曾問過我的意見,你這個朋友,我實在不敢相交。」
白愁飛一驚,看向溫柔。
溫柔卻委屈道:「你怎麼能這麼想我?我明明說過是假裝,我會保護你的安全啊!難道我為了要害你進去,連帶著搭上自己嗎?」
李凝說道:「可你又憑什麼替我做決定呢?」
溫柔還要嚷嚷,白愁飛便道:「錯了就是錯了,還不快向李姑娘道歉。」
王小石有些為難,拍了拍溫柔的後背,但還是說道:「我還以為是你和李姑娘商量好的,你這次真的過分了。」
溫柔並不服氣,一把推開王小石,氣惱道:「反正我就是做什麼都不對,你們都偏著她,我不管了!我再也不管了!我要回家!」
她說著,幾步踏出,輕功飛掠,人就跑遠了。
王小石只來得及對李凝說一句抱歉,就追著溫柔去了,怕她真的要回家。
李凝眉頭仍舊蹙著,白愁飛對她說道:「溫柔本性不壞,但她是嶺南『老字號』溫家的大小姐,從小就被寵慣了,她不一定有什麼壞心,但做事總是欠缺考慮,這次是她做得過分,姑娘不要放在心上,不論是大哥還是……我,都不會任她胡鬧的。」
李凝點了點頭,但第二天一早還是起床收拾了東西,穿回那身洗干淨的鵝黃裙裳,把溫柔替她買的成衣留在了房間裡,想了想,摘下兩只紅寶耳環,放在衣裳上面,算是衣裳的花費。
金風細雨樓這些日子外緊內松,她當日是被白愁飛帶回來的,也做過出入記錄,故而出去時沒什麼人阻攔。
走出金風細雨樓時,她身上也只剩下兩根簪子,一雙纏臂金,和一塊落水前拿在手裡盤玩的九龍佩。
李凝把簪子取下,任由一頭墨發順順滑滑地披散下來,纏臂金早在出門前就摘了下來,她看了看,發覺兩根簪子都沒什麼明顯標記,看著也光亮如新,纏臂金上更是只有一些精細花紋,放下心來,她順手把九龍佩從懷中摸出來,扔進了天泉山下的「天下第一泉」裡。
也是重踏回汴京的路,李凝才發覺這裡的汴京實在和梁都沒什麼區別,道路水路都在同一位置,令她下意識地走上了回家的路途。
然而離那更名換姓的小甜水巷不遠時,李凝一抬頭就看到了那兩層小樓裡倚著欄杆招攬客人的女子。
梁都裡非達官顯貴不能居的清平巷,竟成了……這種地方。
李凝一轉身就要離開,卻忽有個人攔住了她的去路,一伸手就要來撥她頭發,她連忙後退兩步,喝道:「你做什麼?」
那人是個頗為肥胖的年輕人,身後跟著十來個侍從,嘿嘿笑道:「小娘子別怕,我看你身段風流,說話也好聽,想看看你長得什麼樣子,你要是漂亮啊,就不用在小甜水巷討生活了,跟著我走,嘿嘿!你這輩子就不用愁了。」
李凝看了看邊上,見有人指指點點,卻都離得很遠不敢上前,她擰起眉,對那胖子道:「我不是小甜水巷的娘子,你讓開,不然的話,不要怪我不客氣。」
這年頭江湖人多,胖子當真被嚇了一跳,然而這時他身側一個瘦高的中年人卻開口道:「小衙內安心,這個丫頭氣息虛浮,雙手細滑,不可能學過武。」
他不僅說著,還猛然上前,一抬手就削去了李凝幾道長發,露出一張雖有稚氣,卻仍舊美得驚人的臉龐。
中年人呆了呆,卻被胖子一把推開,胖子呆看了李凝半晌,一伸手就要去摸她的臉,李凝擰著眉頭後退一步,明明是正午,天氣晴朗,此時天空卻有大片大片的雷雲開始聚攏。
李凝最後說道:「我不想因為幾句話殺人,但你如果一定要找死,可以試試。」
胖子饞得就快流口水了,根本沒聽清李凝說什麼,見她後退,連讓下人幫忙都不要,擺擺手就自己撲了上去。
李凝有輕功底子,只是閃身一避就掠出好幾步遠,胖子沒能掌握好身體平衡,當即向前撲了一跤。
晴空一道雷霆劈在胖子身後。
胖子一呆。
李凝也呆了呆,她還從未遇過雷沒劈准的事,不確定是不是這個胖子運氣比旁人要好,這時胖子見她有輕功,又被雷霆嚇了一跳,猶猶豫豫地站在原地。
李凝見他不動了,也松了口氣,一轉身就要掠走。
然而就在這時,那瘦高中年人忽然從袖中飛出數道銀光,撲簌簌正中李凝後心。
李凝還沒來得及反應,立刻眼前一花,軟軟地倒在了地上。
瘦高中年人笑著捋了捋山羊胡,說道:「果然是個半吊子,但衙內也要小心受用,最好就是用我這軟骨散,雖少些趣味,但安全得很。」
耳畔傳來細微的說話聲,但她已經不能分辨了,李凝腦子裡昏昏沉沉的,卻又掙扎著想要起身,眼見那胖子越走越近,李凝忽然有了一種十分奇異的感覺。
絲絲縷縷的風忽然變得密集起來。
遠遠近近的鳥雀與走獸同時看向同一個方向。
起初是風,隨即是烏雲,然而漫天的雷光在雲中時隱時現,卻不曾有半點雷鳴之聲,除了剛才的晴空響雷,再無第二聲。
李凝的眼前落下了一只小小的鳥雀,她輕輕地眨了一下眼睛,鳥雀竟也對她眨了一下眼睛。
就在這時,一團黑壓壓的遠看像是烏雲的東西猛然聚攏而來,近看卻是一大群飛鳥!領頭的是只腳上帶著一只黃金爪環的黑鷹,那黑鷹神駿異常,當先一步從半空中俯衝而下,一喙下去,就將瘦高中年人的左眼啄了出來,血淋淋地一口吞下。
瘦高中年人只是江湖二流高手,那黑鷹的速度極為驚人,在他疼痛尚未席卷,還沒反應過來的時候,黑鷹又是一啄,直接啄穿了他的鼻梁。
胖子也被數只猛禽圍攻,不多時慘嚎連連,被啄走許多血肉,下人想來幫忙,也被飛鳥群圍著拼命啄。
走獸不比飛禽,來得稍晚,離得最近的一匹紅鬃烈馬一騎當先,連帶著背上拼命勒韁繩的主人,一頭撞向被黑鷹啄得半死的瘦高中年人,隨即人立而起,兩只前蹄狠狠朝著瘦高中年人胸口踩下,當場將人踩死。
隨即有數只猛犬衝上來,發了瘋似的撕咬起胖子來,黑鷹唳叫一聲,扭頭衝向胖子,雙爪一合,抓進胖子肩膀肉裡,對著他的臉狠狠地再度啄出一只眼睛來,一口吞了。
李凝倒在地上,一時無法聚攏精神引動天雷,然而她已經聽見了那些人的慘叫聲。
她昏昏沉沉地閉上了眼睛。
胖子倒地之後,飛鳥簌簌落地,落在李凝身側,那幾只咬死了人的猛犬也乖乖地蹲坐在不遠處,先前那踩死人的紅鬃烈馬和幾匹陸陸續續趕來的馬聚在一起,不管主人怎麼拉都巋然不動,全然沒有了往日的忠心。
禹師,引風雷御敵,馭百獸為屬,一人可戰百萬兵。
第30章 黃黃昏細雨紅袖刀(5)
這場汴京異變說大不大, 說小不小, 瞞不過有心人,但在汴京傳不出風聲。格格黨#小@說
掃尾的是三司。
數日前三司使李澈遇刺, 矛頭直指江湖,官家令神侯府四大名捕護衛三司,無論有什麼大案發生, 都要保證三司內有兩個人, 倘若再次出事, 便要問罪神侯府。
這實在是件再冤不過的事情,然而聖心如此, 即便再不情願,神侯府也還是盡到了護衛之責,只是難免有些缺斤少兩, 比如無情大捕頭就從未出現在三司, 冷血性情直白單純, 不喜的人從不給好臉色, 他不對著三司使拔劍就算不錯, 也不能放他來得罪人, 戚少商這個昔日的連雲寨大當家更不可能來,剩下的唯有追命和鐵手。
追命已經不知道多久沒喝過酒了, 旁人是越喝越醉,他卻是越醉越有精神, 不喝酒連和人動手都沒力氣, 然而三司禁酒, 不論有什麼理由,喝酒就得換人。
換人不是問題,問題是沒人換。
比起追命,鐵手想得就比較多了,宋國積弱,當年金人欲與宋國聯合抗遼,朝中主戰派多,唯有一人提出抗金滅遼之策,還被官家采納,雖然過程血腥,但如今殘金與疲遼打得不可開交,宋國收回燕雲十六州,疆域北推,一切都在向著好的方面發展。
撇去別的不說,在三司的日子確實要比在神侯府舒心。
追命從前只覺得神侯府雖好,但面對奸人也得被處處為難,每次隨同世叔面見天子,從來得不到什麼好臉色,但在三司,追命和鐵手從未見過有人能為難三司使,隨同金殿時,更不止一次地見過蔡京傅宗書童貫那等奸臣忍氣吞聲的模樣。
世叔不止一次地說過,官家用人只看喜惡,從前是蔡京,之後是李澈,如今蔡京地位雖高,無非是用來掣肘李澈,一個靠寵信為官的臣子,落到了用來掣肘他人的地步,正說明聖心不同以往。
諸葛神侯對李澈這個年輕人的觀感也很復雜,但終究不曾說過他一句惡言。
三司最講效率,除卻喪葬大事,不得遲到早退,三司使本人更是以身作則,明明有御賜府邸,吃睡都在三司,追命還和其他護衛們開過盤,賭三司使什麼時候壞他自己立的規矩。
然後三司使就收到了一封消息,當日早退,隨即回家,第二天遲到……不,根本是連上朝都沒去。
追命和鐵手護衛三司也有好幾天了,還沒見過他回家,又因為官家說的是護衛三司而非護衛三司使本人,故而三司使早退的時候,追命是留在三司裡的,跟著三司使早退和回家的是鐵手,追命直到晚上才見到鐵手。
眼看著三司使進衙辦差了,追命攬著鐵手的肩膀,問道:「快跟我說說,昨天發生什麼事了?」
鐵手瞥了他一眼,說道:「李大人的妹妹找到了。」
追命有些驚訝地說道:「就是找了十年的那個?找著了?怎麼找著的?」
鐵手想起昨日的嚴令,頓了頓,說道:「說是當年失散之後被人收養,因為長相肖似,三司耳目找到人之後即刻就送過來了,是真的。」
之所以添上最後一句,是因為這些年來冒名的人實在是太多了。
追命滿足了好奇心,也就不問了。
鐵手猶豫了一下,還是說道:「那位李小娘子相貌極美,你要是見了,不可失禮。」
追命差點被這莫名的話說懵了,他反應了一下才反應過來,不由好笑地說道:「難道比白牡丹還美?我見李師師都沒變過臉色,一個……」
鐵手又道:「要是讓李大人聽見,你今天就得收拾東西回神侯府。」
追命深深地嘆了一口氣,只覺得鐵手克他。
平時李澈辦差都要忙碌許久,對護衛來說就是挨時間,然而這次李澈在三司留的時間很短,幾乎就是處理了些緊迫的事務,一轉頭就回家了,昨天是鐵手,今天就該輪到追命。
追命不大在意地跟著李澈回去,剛進門那會兒還有閑心拿神侯府和這座御賜府邸相比較,越看越覺得皇帝的心大概是偏到了後腰眼,他還看見了府裡跑來跑去的幾只野貓,心想著這些野貓大概要倒霉了,也不知道李澈是會讓人把野貓驅逐還是弄死,正瞎七瞎八想著的時候,忽然就見一襲嬌紅裙裳自庭院走廊處走了出來。
追命一怔。
漫天星辰在這一刻忽然成了陪襯。
李凝昨天一醒就見到了李澈,李澈看上去比先前那副病入膏肓的樣子好看得多,也年輕得多,除了臉色仍舊有一些蒼白之外,幾乎就是個再正常不過的年輕人,她幾乎都要以為自己在做夢,然後就是哭。
李澈抱著她由她哭,伸手輕輕地給她拍背,李澈沒有問他走後的事情,李凝問起他時,他就說一切都好。
可李凝分明看到了他黑發間夾雜著的幾根白發。
李澈陪了她一夜,第二天更直接告了假,只在晚上出去了一趟,也就是他離開的這一會兒時間,李凝從府裡的下人口中得知,李澈沒有改名。
她幾乎是立刻就想起在白樓看到的那個名字,想起了白愁飛說過的話。
李凝先前可以斬釘截鐵地說「那肯定不是我哥哥」,如今事實擺在眼前,她只猶豫了片刻,就把白愁飛的話拋到一邊,想要親口問李澈。
李澈已經很久沒有見過晚上回家,有個人迎出來的場景了。
追命還沒能從李凝的笑顏裡走出來,猛然間就被李澈臉上浮現出的溫柔笑容給瘆得一激靈。
坊間少有人見過李澈的真面目,話本傳言裡都把他寫成羅剎轉世,惡鬼投胎,追命自然知道事實並非如此,但這不妨礙李澈在他心目中的形像就是個長得好看的鐘馗,平時冷著臉也還可以接受,現在這個……溫柔可靠的兄長模樣怎麼看也和凶名在外的三司使沒有一文錢關系啊!
李凝就沒有追命想得那麼多,在她眼裡李澈就是這個樣子的。
李澈幾步走上前去,伸手把外衣解下來披在李凝身上,斥道:「大晚上的,出來也不知道添件衣服,冷不冷?」
李凝搖搖頭,說道:「都快入夏了,我不冷。」
李澈替她把衣裳系好,轉過頭瞥了一眼追命,語氣仍然客氣,說道:「崔捕頭辛苦了,請去廂房歇息一晚吧。」
追命露出個笑容來,說道:「職責所在,不說辛苦,我就在廂房,大人有事叫我就是,若有宵小賊子敢來自投羅網,我這雙耳朵可不是白長的。」
立刻就有李府的下僕過來引路,追命走出不遠,忽然耳朵一動,聽見那小美人用好奇的聲音說道:「那個人看上去很厲害……」
追命只覺得半邊耳朵都要為了這句話軟掉了。
李澈倒不怎麼在意,只道:「那是神侯府的四大名捕之一,名聲在外,是還算厲害。」
李凝點點頭,一時又想起白愁飛說的話來,猶豫了一下,拉了拉李澈的袖子。
李澈看了她一眼,忍不住笑了,問道:「怎麼了?」
李凝小聲地說道:「先別忙著吃飯,我想問你一些事情,你讓他們都走。」
她指了指不遠處的幾個身影和跟著她的丫鬟。
李澈幾乎沒怎麼猶豫,便道:「都退下。」
幾個人面面相覷,當中有個相貌白皙英俊的青年猶豫了一下,說道:「大人,我等是護衛……」
李澈看了他一眼。
那人頓時不敢再說,不多時都退了個干淨。
李凝用李澈的衣服下擺擦了擦走廊上的木欄,李澈也沒說她,反倒是跟著她一起在欄杆上坐下。
李凝揪了揪走廊外的灌木枝葉,猶豫了一下,對李澈說道:「我剛來這裡的時候,聽說過一些事情,他們說你做了很多不好的事情。」
李澈問道:「你相信我,還是相信他們?」
李凝啊了一聲,連忙說道:「我當然相信你。」
李澈伸手摸了摸李凝的頭發,語氣很輕,但也十分認真地說道:「我也一樣,天下人都可以誤會我,唯有你不行。」
這話說得十分令人心酸。
李凝連眼淚都要下來了,不敢想李澈這麼多年在這裡一個人吃了多少苦,對她來說只是一瞬間的事情,卻是李澈的十年。
但李凝不問,李澈還是要說,他用平靜的語氣說起了當初來時遇到的種種困境,還有這些年來面對的各種人和事,他說得輕描淡寫,李凝卻一邊聽一邊哭。
說到後來的抗金滅遼,李澈想了想,說道:「當時朝中分為兩派,一派主戰,一派主和,主戰是支持官家聯金抗遼,主和是按兵不動,然而金是猛虎,遼是疲狼,宋國積弱,一旦出兵被金人看出實力,滅遼之後就要輪到宋國,滿朝文武,就連主和派也至多只是提出這一點,要宋國不動。」
然而就算不動兵,金滅遼後,也要輪到宋的,到時死的就不止兩萬老弱殘兵,屠的也不是幾座城了。
一個是送死,一個是等死。
李凝只聽到這裡,就心疼地抱住了李澈。
第31章 黃昏細雨紅袖刀(6)
李澈當真不覺得有什麼。
他輕輕地拍了拍李凝的背, 說道:「是功是過由他們去說, 我愧對的是那些死去的將士和百姓, 但究其根本錯在國弱, 殺人屠城者金兵, 不是我。」
自然, 這話說出去也只會招來更多罵名。
李凝哭得更厲害了,不明白偌大一個宋國, 為什麼要把罪責推給一個人扛。
李澈替她擦了擦眼淚, 說道:「好了, 吃飯吧, 明天帶你去個地方。」
李凝的抽噎聲小了下去。
李府用膳的地方在花廳,李澈很少回這裡吃飯,家裡又多了個主子,故而這兩天的晚膳格外豐盛和精致。
膳前有專人試毒。
李凝起初沒能反應過來這是做什麼, 略有些好奇地看著那個相貌姣好的丫鬟用公筷一道菜一道菜地試吃, 還當這是什麼新式的禮儀。
停了片刻, 才聽那個先前不肯退下的護衛說道:「出膳房前試過一次,進廳前試過一次, 用膳前試過一次,三次均無毒。」
李澈看上去已經完全習慣了,只是忽然見李凝一副不適應的樣子,抬手讓布菜的人手都退下。
李凝這才松了一口氣, 小聲地對李澈說道:「下次別這樣了吧, 吃個飯都要別人夾菜, 怪不習慣的。」
李澈點點頭,說道:「好,下次不會了。」
用完晚膳,李澈在書房裡處理公務,李凝坐在一邊,手邊有熱茶和糕點鮮果,還有一大摞李澈命人從坊間買回來的話本傳奇。
宋國積弱,但也有可取之處,非藏富於國,乃藏富於民,百姓的生活水准堪比大夏,與之相對應的就是文興武弱,雖然這點很令人頭疼,但文興也有好處,比如話本戲劇之類就很有看頭,能打發時間。
李澈讓李凝到書房看話本的時候,李凝差點以為自己耳朵出問題了,然而李澈告訴她不光可以看話本,還能一邊看話本一邊吃喝。
李凝起初覺得這是個陷阱。
然而等她試探著翻了幾頁話本,喝了一口熱茶,還咬了兩口果子,李澈仍然沒什麼動作,只是手裡的公文又換了一本。
李凝惴惴不安地看起了話本。
不多時就沉浸在了話本的世界裡。
那幾個江湖人打扮的護衛四個守在書房外,兩個守在書房裡,一左一右站在門邊,李凝起初覺得不大習慣,看久了倒是還好,過了一會兒,杯盞裡的茶水空了,她還朝其中一人招招手,讓他去倒杯新茶。
護衛正是先前說試毒的那個,李凝看他還有些面善。
護衛低著頭拿著茶盞出去了,李澈微微一抬頭,半帶著笑意說道:「就你眼尖,倒杯茶還讓溫家的人去。」
李凝翻了一頁話本,有些奇怪地問道:「什麼溫家的人?」
李澈道:「嶺南老字號溫家,是江湖上最有名的用毒世家,洛陽王溫晚欠過我一份人情,所以讓身邊最得力的愛將護衛我五年,算算時間,還有三年半。」
李凝小聲地說道:「聽上去有很多人想殺你。」
李澈對這個不大在意,只道:「當年金兵屠城三座,殺殘兵一萬之數,為了誘敵深入,降低金兵警戒,我讓人虛報戰損兩萬,屠城十座,當時金軍消息不通,才被伏兵打了個措手不及,只是事後澄清無用,我也沒那個心思,這幾年來除了親友被殺,想要殺我報仇的人,刺殺我的更多是為了揚名的江湖人。」
他說著,頓了頓,又道:「那些真為報仇而來的人,我在問清楚之後都會放了他們。」
至於那些江湖人是個什麼結局,李澈並沒有提。
說話間那溫家的護衛端著一杯茶進來了,李澈看了他一眼,說道:「這是溫文,以後讓他跟在你身邊,我知道你心善,但江湖風波詭譎,想殺我的人也太多,讓他跟著你,我才能放心。」
溫文露出了溫溫文文的笑容。
李凝則是一聽就知道李澈是覺得她不到最後不肯殺人,讓他無法放心。
可她也是真的沒法動輒殺人。
隔日,李澈去上了一趟早朝,然後回到三司取了一趟公文,命人備了車駕,帶著李凝直往城外去。
追命騎在馬上,比喝了酒還精神。
他絕不是對那個一看就還沒及笄的小美人有什麼齷齪心思,然而美人再小也是美人,但凡是護衛美人,他就有精神。
車駕走到半路,李凝立刻就發覺這和她進城的路線一模一樣,不由得問道:「我們要去哪兒?」
李澈說道:「去一趟金風細雨樓。」
李凝有些奇怪。
李澈想了想,對她說道:「當年宋金之戰,戰力敵強我弱,宋兵的人數卻還比金兵少上半數,多虧江湖勢力相助,其中金風細雨樓出力最多,蘇樓主沉痾在身仍然親身赴戰,令人欽佩,你又被他結拜兄弟救了一命,我剛好把那顆御賜的鎮毒丹轉贈給蘇樓主。」
李凝想到金風細雨樓的氣氛,小聲地說道:「我看天底下的人都對你有很多誤會。」
李澈認真地說道:「有你這句話,哥哥不懼千夫所指。」
李凝噗地一聲笑了,只覺很是肉麻。
金風細雨樓很快就到了。
車駕不曾在天泉山前停留,直入玉塔,李澈下車時,玉塔前早有金風細雨樓的高層前來迎接。
李凝一眼就看到了白愁飛溫柔王小石三人,不由得垂下眸子,落後一步跟在李澈身後。
她不大想和他們說話。
李澈進天泉山時就命人通報過來意,故而這一次李凝得到的完全不是和溫柔同來時的不善眼光,眾人臉上都是一副壓抑著的興奮神色。
王小石正高興著,溫柔卻拉了拉他的衣袖,小聲地說道:「我看到我二叔了。」
王小石一驚,順著溫柔的視線看去,見是一個年輕又斯文的青年,不顯山不露水地跟在李澈的身後。
溫柔傾心白愁飛,雖然被李澈的長相驚了一驚,但醒神得極快,隨即就見到了溫文,她幾乎是立刻就害怕起來,怕溫文是來帶她回去的。
但溫文並沒有把視線落在她身上。
說話間楊無邪已經引著李澈進了玉塔,李澈和蘇夢枕沒什麼交情,楊無邪也一心只記掛著那顆鎮毒丹,說話不多,唯有白愁飛言笑晏晏,一直在和李澈說話。
李凝又一次看到了蘇夢枕。
他的毒看上去又深了一些,面上浮現出了病態的紅暈,卻令他看上去氣色好了一些。
得知李澈的來意,和眾人面上的喜色不同,蘇夢枕顯得有些冷淡了,他淡淡地說道:「三司使的好意,蘇夢枕心領即可,但救人的是我三弟,不是我。」
楊無邪連忙道:「公子!」
李澈看了一眼王小石,笑道:「王少俠怎麼說?」
王小石沒想到這裡頭還有他的事呢,急得話都說不出來,連連點頭。
蘇夢枕卻道:「三弟,我知你不是這樣的人,我蘇夢枕何德何能,要兄弟為我背上挾恩圖報之名。」
李澈嘆了一口氣,說道:「我知道蘇樓主不想與我這樣的人多言,也不想王少俠因此落下與奸臣相交的惡名,可實在有些傷人顏面。」
蘇夢枕輕聲說道:「家國若不在,談何忠與奸,三司使的功過,但凡活著的宋人都沒資格評判,只是我平生不受人恩惠,若要我為了一條腿低頭,我寧肯它不曾生過。」
李澈從來不明白江湖人的想法,還待再勸,忽然就聽李凝說道:「人生在世,哪有不受過恩惠的?」
蘇夢枕的視線落在了李凝身上。
李凝一點都不怕他,說道:「人要生下來,先受母親懷胎十月的生恩,人要活下來,再受養恩,樓主一身武功總不是白來的,又有一份師恩,人好好的活在太平世道裡,還要受一份國恩,怎麼能說沒受過恩惠?」
蘇夢枕忍不住笑了。
然而他一笑就會咳,咳得仿佛要連五髒六腑都一起咳出來,就像一個千瘡百孔的孔洞被風灌進來的聲響。
李凝聽得有些難受,嗓子裡怪癢的,她從來沒見過病得這麼嚴重的人。
蘇夢枕咳完,就像是把大半力氣都一起咳走了,面上的紅暈也散了些許,王小石再也忍不住,在床前撲通一聲跪下,說道:「大哥,我不怕什麼惡名,我也不在乎別人對我的看法,今日救大哥的機會就在眼前,若要我白白放過,大哥是想讓我愧疚一生嗎?」
蘇夢枕用瘦骨嶙峋的手輕輕地拍了一下王小石的肩膀,他抬起眼,看向李澈,說道:「今日是我蘇夢枕承情,日後必報,與我兄弟無關。」
李澈點點頭,把手中的錦盒遞給楊無邪。
李凝拉了拉李澈的衣袖,小聲地說道:「好倔的一個人。」
好倔的一個人瞥了她一眼。
李凝立刻想起來這些江湖人的耳力是很好的,想到自己背後說人小話還被聽了個正著,不由得紅了臉,躲到李澈的身後去。
李澈嘴角一揚,輕輕地敲了一下她的頭,權當懲戒。
公子淺笑,美人薄羞。
滿室生輝。
第32章 黃昏細雨紅袖刀(7)
離開金風細雨樓時天色還沒晚, 李澈帶著李凝在汴京城裡逛了一圈。
李凝不止一次地聽溫柔提起汴京城裡有許多江湖勢力,然而李澈根本答不上來,還是溫文含笑解答了李凝的問題,偶爾追命也會插幾句嘴,李凝這才知道, 先前和金風細雨樓相爭的勢力叫六分半堂,如今總堂主雷損身死,只剩下個不懂武功的大小姐雷純和大堂主狄飛驚支撐著, 大半勢力也已倒戈。
如今金風細雨樓可算得上是汴京城裡第一的江湖勢力了。
李澈聽著,忽然說道:「當夜雷損身死,我要是蘇夢枕就應該趁勢殺了雷純和狄飛驚, 直接滅掉六分半堂, 何必留個尾巴。」
溫文笑了,說道:「江湖總有些莫名的規矩。」
江湖總有些莫名的規矩,比如答應了的事情就一定要做到,蘇夢枕答應雷損放過雷純,那他就永遠不會殺雷純。
追命見過那位清麗動人的雷純小姐,也曾被她風姿打動,這會兒忍不住嗆咳了幾下, 他其實是很能理解蘇夢枕的,佳人如此, 即便婚事不成,哪個男人舍得讓紅顏變枯骨?
李凝聽得有些無聊,直到在瓦舍聽了一出戲才又高興起來。
李澈就道:「明天還帶你來, 讓他們從頭演。」
李凝連忙擺擺手,說道:「不用那麼麻煩,而且你府衙裡的事情那麼多……」
李澈不僅沒有覺得寬慰,反倒莫名地嘆了一口氣。
隔天李澈買了個戲班,找了工匠修整了後園的一處竹樓,改成戲台,戲班是專程托人買的紅戲班,光是名角就有三個。
李凝聽了幾天戲,反倒不怎麼喜歡了,以前戰事再緊,李澈也沒放松過她的學業,讀書識字,寫詩作文,很少有放松的時間,然而現在,李澈不光不讓她繼續課業,還變著法地讓她吃喝玩樂,這實在不合常理。
李凝一開始就想和李澈提,然而戲挺好看,話本也精彩,讓她總也忍不住想把這出戲聽完,這話本看完,如此拖了五六日,才磨磨蹭蹭地一邊給李澈研墨,一邊問出了這個困擾她許久的問題。
李澈握筆的手一頓,看向李凝。
李凝小聲地說道:「我不該問嗎?」
李澈搖了搖頭,把筆放下,拉著李凝坐了下來,認真地說道:「你見過溫家的那個女孩子了?」
立在邊上的溫文笑了一聲。
李凝知道李澈說的是溫柔,不由得眉頭蹙了蹙,說道:「見過。」
李澈並不避諱溫文,直言道:「我以前一直認為養女孩子就該讓她知書達理,溫柔賢淑,但我近來才發覺這是一件錯得不能再錯的事,良善只會被欺辱,賢淑只會受委屈,溫家把人養成這樣,所以敢把人放出來,因為知道她已經養成了自私自利的性格,有溫家的名聲護航,她只會讓別人受委屈,而非自己吃虧,你但凡有她一分張揚,都能讓我放心。」
李凝有些哭笑不得,說道:「你分明是不喜歡的,還要這麼說。」
李澈並不覺得是在開玩笑,只道:「我不喜歡的是溫家的那個女孩子,但你如果變得她那個樣子,我只會欣慰。」
李凝看了溫文一眼,雖然見他面上只有笑容並無不悅之色,但還是拉了拉李澈的衣袖,讓他別再說了。
溫文注意到了這一點,微微低頭,恭敬地說道:「大人說得沒錯,溫柔小時候只是比正常孩子多了幾分驕縱,只是父母疼愛,越縱越橫,這樣的脾氣雖非刻意養成,但她每次逃家出去,我兄長都是很放心的。」
李凝疑惑地說道:「難道不是因為溫姑娘武功很高嗎?」
溫文笑了,「她雖與蘇樓主同門習武,但連師父的刀法都學不齊,只學了一門再三簡化的刀法回來,便宣稱武功大成,可獨步天下了。」
李凝饒是不喜歡溫柔,也忍不住笑出了聲。
李澈沒有笑,他斟酌著想了想,說道:「近來朝中准備北征,官家有意讓我領兵,舊事重提,想要殺我的人也多了起來,如果確定是我,我還要趕赴前線,你待在我身邊不是長久之計,我准備替你找一個武學師父,讓你暫且遠離京城一兩年。」
李凝起初以為這話是和別人說的,直到李澈抬起眼睛直視著她。
李凝驚訝地說道:「你身邊既然危險,為什麼要讓我離開?」
李澈淡淡地說道:「你心善。」
這是又提起那天的事情來了,李凝只覺得頭疼。
當日她是真的沒料到那個紈绔身邊的江湖人膽子竟然那麼大,雷霆都嚇不住,更巧合的是她前一道雷剛好沒劈准,偏偏李澈就認定了她心軟,怎麼解釋都不肯釋懷。
李凝無奈地說道:「這不是一件事情,反正我不會離開。」
李澈沒再吭聲。
一個月後,朝廷北征之事剛剛定下,李澈就遭遇了一場刺殺。
來的是江湖中頗負盛名的「江南霹靂堂」雷家的人,一共五個。
雷損就出身江南霹靂堂,他在的時候獨握六分半堂大權,大力扶持江南霹靂堂研發火藥,如今一朝身死,使得六分半堂勢力半數歸蘇夢枕,半數被狄飛驚收攏,江南霹靂堂的人自此便發誓要為雷損報仇。
原本蘇夢枕即將變成殘廢,並不需要這五人出手,然而一朝之間形勢大轉,蘇夢枕不僅去了腿上毒傷,連帶著體內的積毒也一起痊愈,雖然病還是病,咳還是咳,但從來不曾全盛過的蘇夢枕便已經是全江湖的噩夢!
殺蘇夢枕無望,那就殺李澈泄憤,末了還能撈個誅殺奸臣的義名。
然後李府的後園就橫了五具齊齊整整的焦屍。
李凝不大敢去看屍體的正臉,用衣袖遮著眼睛,拉著李澈的一只手,讓他帶著自己走。
溫文仍舊是笑,他落後幾步,別有意味地瞥了一眼呆愣的追命,溫聲說道:「美人如花,越是鮮艷越有毒,還是白牡丹好,雖然麻煩了些,但至少攀折起來,不會要命。」
白牡丹是小甜水巷的頭牌李師師的花名。
追命知道他話裡有話,然而這時也顧不得這些了,他只要一想起來那小美人張口一句敕令,招來漫天雷雲時的情景,就禁不住腿軟。
當日那個周衙內死狀極慘,但李澈大筆一揮,就成了江湖人作亂,周衙內他爹是蔡黨人,連蔡京本人都不敢明面和李澈對上,事情自然平息得很快,追命沒能從鐵手嘴裡問出東西來,也沒把李澈找到妹妹的事情和同一天的案子聯系起來,然而今天這就全對上了。
以往李凝用雷霆劈死了人,李澈總要寬慰她,然而這一次,李澈反倒有些氣惱她連屍體都不敢看,可見她在劈人的時候,也肯定是沒有看的,不然怎麼會中了別人的招?
李澈以前總覺得自己能活很久,足夠庇護李凝一生,所以他不介意把妹妹養成一個溫柔知禮的大家閨秀,然而經歷了兩次死而復生,還經歷了一次十年分離,他是真的怕了,怕他不在的時候,李凝會受委屈,她根本不知道這世上的人能壞到什麼地步。
隔日清晨,李澈請了對門神通侯府的小侯爺方應看替他告假,帶著李凝去了一趟金風細雨樓。
李凝一點都不想去,她不想見到溫柔,然而李澈卻道:「除非你也變成她那個樣子,不然,我怎麼敢讓你想做什麼就做什麼?」
李凝憋著一口氣跟著李澈進了金風細雨樓。
這一次比上次得到的注目禮更多。
風雨樓的子弟幾乎都聽說了李澈贈藥的事情,也親眼見到了蘇夢枕走出玉塔處理樓中事務,從天泉山一路進到待客的黃樓,處處都是感激的目光。
李澈手裡的茶盞還沒端起來,蘇夢枕就來了,他是一個不喜歡拖延的人,也不肯擺架子,一見李澈,便道:「三司使百忙之中抽空過來,必有要事,直說無妨。」
李澈禁不住笑了,說道:「你們江湖人說話還真是痛快,那我也不客氣了,這是舍妹阿凝,我近來另有要事,想請樓主……」
李凝拉了拉他的衣袖,急忙說道:「我不走,你讓我跟著你。」
李澈按住她的手,仍舊把話說完:「想請樓主為她找個合適的習武師父,在金風細雨樓住上一段時間,我沒有別的要求,只要她親手殺滿十個人,就算樓主還了我的人情。」
李凝差點把他的衣袖給撕了。
蘇夢枕看了李凝一眼,反倒說了一句公道話:「江湖人朝不保夕,才要殺人,三司使難道還保護不了一個弱女子?」
李澈說道:「我能保護一時,不能保護一世,我死之後,她要如何自保?」
李凝聽李澈說到死字,心頭就是一緊。
蘇夢枕比誰都清楚死之一字的沉重,李澈看上去還很年輕,談到死的時候,神情卻令蘇夢枕感到熟悉,只是他並不能理解李澈的牽掛,因為他無數次面臨死亡時,牽掛的從來也就是一座金風細雨樓而已。
他看了一眼李凝。
當真很美。
美人如戰袍,人死必沾塵。
第33章 黃昏細雨紅袖刀(8)
李澈走了。
除了溫文之外, 他並沒有給李凝再留下其他護衛,金風細雨樓畢竟是江湖勢力,江湖勢力就有他自己的規矩。
蘇夢枕給李凝選定的師父是郭東神雷媚。
雷媚是原六分半堂創始人雷震雷的女兒,雷損篡位之後,就將這位原本的大小姐據為己有, 雷媚背地裡投靠了金風細雨樓,作為金風細雨樓的郭東神在六分半堂臥底,如今六分半堂遭遇重創, 雷媚也得以脫身,恢復了郭東神的身份。
雷媚人如其名,是個清麗中透著幾分媚色的女子, 蘇夢枕把人交給她時, 她目光在溫文身上轉了一圈,嘴角含笑,答應下來。
雷媚最出色的是劍術。
李凝沒有半點武學基礎,雷媚說在學劍之前需要打一年以上的基礎,她有些不情願,一年以後不說能學出個什麼來,最重要的是這一年間李澈在前線遇到什麼危險, 她都不在,到時候又該怎麼辦?
故而她猶豫了一下, 開口說道:「如果我在這一年間殺滿了十個人,是不是可以不用學了?」
蘇夢枕已經起身准備離開,聞言略有些驚訝地朝她看去, 說道:「三司使要姑娘習武,是為自保其身,殺人只是評判姑娘是否出師的標准。」
李凝擰起眉頭,問道:「那有沒有速成的功法?」
蘇夢枕從前很少和女子接觸,他雖有個未婚妻,但也僅有數面之緣,倒是有個小師妹溫柔可做參考,他自覺理解了幾分李凝的想法,聞言淡淡地說道:「武功沒有速成之說,入門快的武功必定淺顯,姑娘如果只想學些簡單的防身之術,何必來金風細雨樓。」
李凝有些失望,但還是堅持地說道:「我不能浪費那麼多時間去打基礎,淺顯一些的武功也可以,無論如何我想在一年內出師。」
蘇夢枕發現人情確實是很難還的東西。
雷媚看得有趣,嘴角勾起,說道:「這世上對女人最苛刻,卻也最寬容了,憑姑娘的姿容想找個武功蓋世的夫君,簡直易如反掌。」
溫文只覺得雷媚的視線在他身上一掠而過,帶著些纏綿的媚意。
李凝眉頭蹙得更緊,說道:「我為何要找什麼武功蓋世的夫君?」
雷媚一笑,眼眸裡竟帶了些許天真的意味,說道:「姑娘又想保護自己,又不肯好好習武,也不想要別人保護,做姑娘的兄長,可還真是難呢。」
蘇夢枕道:「莫要失禮。」
雷媚笑著不再說話了。
李凝再遲鈍也察覺到了雷媚對自己的惡意,何況她並不傻,蘇夢枕也沒法強按著她,從雷媚那兒回來,已經差不多是正午了。
正午的陽光下,蘇夢枕的病容越發明顯,令李凝有些愧疚,她猶豫了一下,小聲說道:「只是學點武功,不必要拜什麼師父的,我……」
蘇夢枕用帕子擦去嘴角咳出來的鮮血,緩了聲氣,對她道:「郭東神今日一切都是靠自己打拼得來,故而不喜性嬌的姑娘,是我安排不周,姑娘既然不想浪費時間,或者還有一門功法適合。」
李凝看著他一帕子的血都覺得心慌。
蘇夢枕要找的人是楊無邪,楊無邪卻是不需要找的。
一回到玉塔,楊無邪就迎面而來,面上帶著笑意,李凝上次見他時,這人完全不笑,故而也沒落下什麼印像,如今再見,才發覺原來笑起來的楊無邪才是真正的楊無邪。
李凝沒想到楊無邪這麼個看上去很有幾分書生氣的人竟然也習武。
連金風細雨樓的大部分兄弟都不知道。
楊無邪聽了蘇夢枕的話,有些為難地看了看李凝。
他練的是刀,和蘇夢枕一樣,然而他的刀正合他這個人,看似弱質書生,圖窮匕見時只剩一個狠字。
什麼人練什麼刀,眼前這個柔柔弱弱的大家小姐怎麼練得了他的狠刀?
蘇夢枕沒法當著李凝的面告知楊無邪只要教個花把式,李澈對他有恩,早在李凝挑三揀四不肯下苦工學武時他就做了決定,如果李澈有什麼意外,有金風細雨樓一日,就護他妹妹一日,他也許死得會比李澈更早,然而他選定的繼承人必然也會把這個承諾代代相傳。
在沒有串供的情況下,楊無邪硬生生從自家公子的眼神裡看出了情況,答應下來。
李凝和蘇夢枕同時松了一口氣。
因為先前和溫柔的那一番恩怨,楊無邪在了解情況之後,給李凝換了個住處,就在玉塔和白樓之間,這是經過蘇夢枕同意的。
那地方是老樓主蘇遮幕待客的小院。
老樓主西去之後,小院已經很久沒來過客人了。
楊無邪是金風細雨樓的大總管,又是白樓樓主,平日裡空閑實在不多,蘇夢枕將他身上的事務分薄了一部分交給白愁飛和王小石,這才讓他得以松一口氣,每天晚上來小院一個時辰,教李凝刀法。
楊無邪的刀名為攔不住刀。
每一刀都攻向人的要害,所以刀刀要命,除非對手不要命,否則就攔不住他的刀。
相應的,這套刀法很簡單,只要記住了人體的要害,刀足夠鋒利,動作足夠快,就能殺人。
李凝學得很艱難。
不光是楊無邪能教她的時間太少,也是因為她很難對著一個活生生的人下狠手,引雷術畢竟是引雷術,不是手裡的刀,要她一個連血都少見的人下手捅人刀子,這畢竟需要時間。
楊無邪卻已經足夠驚訝了。
自從溫柔來了汴京,金風細雨樓就時常為她收拾爛攤子,從前從未有過人能讓溫柔吃癟,然而遇到李凝,溫柔除了自己生悶氣,竟然連找茬都不敢來,故而在楊無邪心目中,李凝一定是個比溫柔還蠻橫的大小姐。
他本來已經做好准備替自家公子收拾這個比溫柔還可怕的爛攤子了,然而李凝脾氣性格都十分溫和,他很少有時間能夠練刀,故而教李凝的時候也不肯放松,常常自己就練了起來,李凝竟然也能跟上,每天都是扎扎實實跟著他練滿一個時辰,從她的熟練手法來看,不光是那一個時辰,在他走後,她必然也是自己下了苦工練過的。
這跟說好的不一樣。
不到兩個月的工夫,楊無邪已經在盤算著讓李凝殺幾個人練練膽了。
李凝坐在院子的樹蔭下用冷水敷著酸疼的手腕,溫文正在調制一鍋聞起來還帶著淡淡香氣的毒液,據他自己說,是准備等李凝刀法出師之後,替她配一種用來淬刀的毒。
李凝有些稀奇,但她並不覺得毒本身有什麼不好,和武功一樣,防身的東西再毒再狠,只要不濫用,在她看來就不算什麼。
溫文制毒的功夫還在兄長溫晚之上,溫家流傳在江湖上的毒每年有一半都是出自他手,也就是跟著李澈這一年半的時間才減緩了他制毒的數目,這會兒重操舊業,除了一開始有些手生之外,一切都顯得老辣而嫻熟。
李凝問他,「這香氣不會有毒吧?」
溫文笑容溫和,說道:「只是附帶的香,毒本身是無色無味的,只是無色無味的毒很難鎮得住人,香氣還可以調配,姑娘喜歡什麼花?」
李凝想了想,她還真沒有什麼特別喜歡的花,只好搖搖頭。
溫文笑道:「那就杏花,杏為貴花,美而不盛,粉而不妖,其他的花不是過於清淡,就是過分俗艷了。」
李凝覺得他像是在誇自己,可又分明是在說花,也就沒在意。
溫文又道:「這毒名叫沾衣香,如香氣沾衣,但凡沾了一點毒,一息之內就要人性命,天底下無藥可醫。」
李凝起初還在點頭,等聽到後面,不由得蹙起了眉頭,說道:「可要是誤傷了人怎麼辦?」
溫文卻搖了搖頭,說道:「把姑娘逼到拔刀自保的地步,何謂誤傷。」
李凝輕聲嘆了一口氣。
大約溫文這樣的,才能算是江湖人吧。
臨到夜晚的時候,楊無邪來了,李凝原本以為他是來教刀的,只是奇怪他為什麼來得這麼早,然而楊無邪卻笑了笑,說道:「請姑娘隨我來一趟。」
李凝如今用的刀是楊無邪原先用過的舊刀,半長不短的一把袖中刀,剛好是楊無邪的半臂長短,楊無邪又比常人高出一截來,刀也就很長,如今入夏,她穿的是輕薄裙裳,衣袖自然下垂時還好,稍有動作就露出刀身痕跡來,很是刻意。
楊無邪倒是沒注意這個,帶著李凝直去了金風細雨樓的地牢。
地牢裡關著不少人,但難得並不嘈雜,也有些怒罵哀嚎的人,終究不多。
楊無邪帶著李凝來到一個囚籠前,指了指囚籠裡一身髒污的中年漢子,對李凝含笑說道:「姑娘來,試試刀。」
李凝怔了怔,下意識地後退了一步。
溫文按住她的肩膀,回了楊無邪一個笑臉,問道:「楊總管,你先報一下這人的罪名。」
楊無邪看了看李凝略有些蒼白的臉色,頓了頓,說道:「這人是六分半堂籠絡的一個地方惡霸,平日裡以拐賣婦人孩童為業,近來也兼攔路殺人劫財,雷損死後這人得了風聲竄逃,樓裡花了些時間才把他抓回來。」
第34章 黃昏細雨紅袖刀(9)
李凝見過的死人不少。
殺過的人更多。
然而不論是上輩子還是這輩子, 她從沒有過親手殺人的經歷,即便知道眼前的人該殺,可要她拿刀去捅一個人的脖子,實在超出了她的承受範圍。
楊無邪對這樣的情況沒什麼經驗,金風細雨樓的兄弟不說個個都殺過人, 但至少都有殺人的膽氣,楊無邪今年還不到三十歲,卻都快忘了自己殺第一個人時是什麼情形了。
李凝握著刀, 想要閉上眼睛不管不顧地刺下去,溫文卻道:「看著他,看著這個人斷氣, 否則這一刀就不作數。」
李凝白著臉, 不敢和那中年漢子對上視線,刀尖對准他的脖頸,然而一到要刺下去的時候,她的手腕就像是沒了力氣一樣。
楊無邪在一旁說道:「看准了再下刀,一刀斃命,不能給敵人一點喘息的機會。」
李凝聲音微顫,「我知道……」
楊無邪還待再說, 忽然瞥見她蒼白的臉龐,宛如閃爍著繁星的雙眸, 怔了怔,沒再開口。
李凝的刀尖一寸寸逼近那中年漢子的脖頸,就在即將刺下去的時候, 那中年漢子有氣無力地笑了幾聲,呸出一口血沫,大聲地說道:「死在美人手裡,老子不虧!老子做了鬼也要來……」
溫文按住李凝的手,把刀尖直接送進了那中年漢子的喉嚨裡。
刀尖傳來顫抖,連帶著李凝也跟著顫抖起來。
李凝立刻想要閉上眼睛,但又想起溫文先前說過的話來,蓄出了淚花也不眨眼,死死地看著那人掙扎著呼吸,發出呵呵的聲響,明明是個很短的過程,她卻覺得長得要令她窒息。
忽然有個人說道:「刀再下一寸,能給他一個痛快。」
李凝正在六神無主的時候,聽了這話,下意識地照做,刀尖向下割開動脈,隨即就被鮮血濺了一臉。
囚籠裡的人徹底斷了氣。
李凝腿一軟,溫文連忙扶住了李凝。
楊無邪原本也是想上前看看李凝的情況的,隨即就聽見了不遠處的咳嗽聲,他的腳步硬生生地轉了過去,果然見蘇夢枕正立在地牢的過道處,一聲接著一聲地咳。
楊無邪驚道:「公子怎麼來了?」
蘇夢枕咳完,臉色也白了許多,他緩了一口氣,說道:「我想親手殺那幾個叛徒。」
六分半堂徹底敗退之後,狄飛驚為了平息兩家恩怨,又或者說是示敵以弱,將先前金風細雨樓叛逃至六分半堂的人盡數送了過來,其中就有一部分是叛逃之前賣了兄弟做投名狀的,如今金風細雨樓得勢,這些人自然不能再活。
地牢潮濕且不通風,楊無邪連忙命人去將叛徒提出來,不讓蘇夢枕再往裡走,見李凝仍有些怔怔的,蘇夢枕便道:「怎麼想起讓李姑娘殺人?」
楊無邪有些擔心地看了李凝一眼,說道:「李姑娘的刀法練得很快,我才想讓她來試試,原本只是一刀的事情,沒想到……」
大部分人殺人都會給個痛快,溫文顯然不是這樣,他帶著李凝下的那一刀十分精准,只割破了那人的喉嚨,並未傷到動脈,想要徹底咽氣需要時間,有人能掙扎一個晚上都不死,這種殺法十分殘忍,別說第一次親手殺人的李凝,就連楊無邪看著也毛毛的。
蘇夢枕道:「扶李姑娘出去吧,別再讓她見血了。」
李凝的眸子微微動了一下,隨即像是醒過神了一樣,她臉上還沾著點點血色,宛如雪裡紅梅,她搖了搖頭,輕聲細語地說道:「我想留在這裡。」
蘇夢枕看了她一眼,並未再說什麼。
金風細雨樓最初只是依附於六分半堂的一個小勢力,老樓主蘇遮幕雖然苦心經營,也難抵六分半堂威勢,後來六分半堂被雷損接手,尚是少年的蘇夢枕出師歸家,以少樓主之名統籌金風細雨樓,才使金風細雨樓坐大。
在此之前,雷損覺得少年蘇夢枕頗有潛力,於是為他和自家女兒雷純訂立婚約,不想時移世易,十多年後,六分半堂行事越發肆意,與當朝權奸合作,做盡傷天害理之事,與此同時在蘇夢枕的經營下,當年只能依靠六分半堂的金風細雨樓成為汴京第二大勢力,並和六分半堂徹底決裂,終成不死不休之局。
然而無論金風細雨樓和六分半堂如何相爭,蘇夢枕與雷純的婚約都不曾被提起過,並非是情深至此,而是從金風細雨樓和六分半堂決裂之初,這份婚約便成了一張廢紙。
蘇夢枕答應雷損放過雷純,但他不會放過六分半堂,相應的,任何一個背叛金風細雨樓的人,他都不會放過。
李凝看見了那把傳說中的紅袖刀。
紅袖刀極美,刀身宛若琉璃中鑲嵌血紅脊骨,刀鋒竟是全然透明的,也極為鋒利,明明美得驚心動魄,要人性命時卻也不帶絲毫猶豫。
原本李凝覺得男人不應該用這麼好看的刀,然而蘇夢枕出刀的時候,她卻沒有感到一絲違和。
明明身在陰暗潮濕的地牢之中,然而刀光漾起一片水紅時,卻讓人莫名地想起了黃昏細雨,美得殘忍又動人。
她怔怔地看著那把刀,不明白為什麼殺人也能這麼美。
直到那撕心裂肺,宛如風灌破洞的咳嗽聲再度響起,才讓她稍稍回歸了幾分意識。
然而也正是因為如此,李凝忽然發覺先前因為殺人而格外冰涼的手腳漸漸回暖,原本的心悸和隱隱的惶恐不知什麼時候已經平復了下來,她又回頭看了一眼囚籠裡的屍體,雖然還是有些難以接受,但她驚訝地感覺到已經不怎麼害怕了。
蘇夢枕看了李凝一眼,說道:「害怕的話,早點回去吧。」
李凝抬起頭看他,輕聲說道:「我不怕。」
她說這話時眸子微微睜大,仿佛想要借此來證明自己真的不害怕一樣,然而她臉上猶帶著些許稚氣,越是這樣,越顯出幾分底氣不足來。
但已經很好了。
蘇夢枕說道:「就算不怕,地牢也不是久待的地方。」
李凝這才反應過來,輕咳了一聲。
出了地牢,迎面而來的夏風裡帶著些許草木清香,遠遠的還能聽見蛙聲蟲鳴,李凝長長地吐出一口氣,只覺得心情格外地開闊起來。
蘇夢枕走在前面,小院和玉塔同在地牢的北面,即便李凝刻意放慢了步子,她和蘇夢枕要走的也是同一條路。
溫文見她步子走得穩當,也沒再堅持要扶她,而是落後了一步。
李凝沒察覺溫文先前是故意下輕了刀,還小聲地和他說道:「那個人臨死的時候,是不是想說什麼遺言?他說的是什麼地方的話?」
楊無邪剛要回答,溫文笑了笑,說道:「無非是些謾罵,別髒姑娘的耳。」
李凝啊了一聲,說道:「我還以為他想交代什麼呢。」
溫文說道:「像這樣的人屬下見過不少,人之將死,其言也善,這句話只能用於君子,對那些惡人而言,就算死了也要惡心人,很沒意思。」
李凝點點頭。
一路上都是溫文在說話,偶爾楊無邪也會說上幾句,唯有蘇夢枕一言不發地走在前面。
直到玉塔,楊無邪臉上還帶著笑,蘇夢枕看了一眼小院的方向,說道:「無邪,江湖與朝堂不是一路。」
楊無邪怔了一下,隨即笑了,說道:「公子想到哪兒去了,我只是覺得李姑娘是個可塑之才,她花了兩個月時間就能把我的刀法練得爐火純青,剛才又遇到那樣的情況,我還以為她會被嚇哭,結果……」
蘇夢枕不知道該如何告訴楊無邪,他這兩個月來,已經無數次忽然誇贊那位李姑娘了。
同樣症狀的還有白愁飛和王小石。
白愁飛自從做了金風細雨樓的副樓主以來,一直兢兢業業,該他做的事他要做,不該他做的事他也要做,弄得一天到晚都很忙,但就算忙成了這個樣子,隔三差五他也還是要去幾趟李凝的小院。
起初李凝因為他和溫柔的關系並不是很想見到他,然而白愁飛這個人實在是很聰明,他來的時候從來不帶溫柔,大多時候也不會一個人前來,而是和王小石一起,救命恩人在前,李凝也沒法子把人趕走,幾次過後倒也習慣了,畢竟和她有嫌隙的只是溫柔,嚴格來說白愁飛和王小石都沒有得罪過他。
王小石對李凝的態度轉變卻是誰都沒想到的。
連王小石自己都沒想到。
第一次見李凝的時候,他急著救人,根本沒注意救上來的人是個什麼模樣,之後見二哥急著救人,一低眼就見到個美得像是水中妖靈的少女,他也是嗡了一下腦袋的。
美色和鐘情已久的溫柔之間,王小石認為自己是可以堅定不移地站在溫柔這一邊的。
然後他就迎來了兩個月的夾縫求生。
二哥去小院時總要拉著他一起,說是為了避嫌,然而他一回來之後就要面對生氣的溫柔,溫柔很少和二哥生氣,二哥也不會讓她生氣太久,但他不一樣。
溫柔生起氣來絕不像那些大家閨秀一樣嬌嗔喝罵幾句就算了,她會用各種法子讓你也跟她一起生氣,包括但不限於在水裡下瀉藥,忽然衝出來打他一下,把他的床腿鋸出一個大缺口,把蛇蛙之類的東西扔進他被窩。
一次兩次可以忍,畢竟以前生完氣溫柔也還是會哄他幾句,可等次數多起來之後,王小石就開始懷疑人生了。
慢慢的,王小石從一開始的推拒到一整天掰著手指頭數時間只等白愁飛出現帶他去小院,也就花了兩個月的時間。
第35章 黃昏細雨紅袖刀(10)
李凝待在金風細雨樓的這兩個月過得十分清淨。
原本最麻煩的溫柔因為溫文在的緣故, 連靠近小院都不敢,生怕被捉回洛陽,先前溫晚已經派了人來帶她回去,她一哭二鬧三上吊才把人趕走,然而如果是溫文的話, 他根本就不會和她廢話。
不平靜的是朝堂。
李澈奉命北征,原本朝廷再重文輕武,也沒有讓一個文官帶兵打仗的道理, 但朝中又確實沒有抗得起擔子的武將,能力夠的品級不夠,品級夠的能力不消說, 最後扯皮兩月, 定的人選仍舊是李澈。
按照李澈的想法,這次出征,打喪家之犬的金國只是順帶,主要是征遼,遼人這些年雖然有些疲軟,但還是比宋兵好得多,故而這一次不像上一次, 是需要扎扎實實的兵力填補進去的,這一場滅國之戰過後, 或許可得百年太平,戰損卻也應當是百年未有之慘烈。
諸如大將軍童貫之類,根本不和李澈爭。
李澈對此沒什麼想法, 倒是官家或許心存愧疚,宣李澈進宮之後一番長談,最後讓他自己決定三司由何人代為執掌。
畢竟這一去至少也得兩三年,宋國二府分權,以宰相和樞密使分管文武大權,又為分權另設三司,將兩名文武主官的權力分薄出一部分來,稱為三司,三司主管鹽鐵,度支,戶部,掌全國財政賦稅,到了如今的宋帝趙佶這裡,原本三司已經被細分下去不復存在了,但趙佶嫌麻煩,於數年前復立三司。
事實上李澈進宮之前,小侯爺方應看已經來過一趟,其實也沒說什麼,只是給趙佶帶了一卷魏晉名畫,隨意地說了些風雅趣事,趙佶正為了代三司使的人選而頭疼,見到方應看,便覺屬意方應看,然而和李澈一番長談之後,不知怎麼地就讓李澈自己來決定繼任人選了。
李澈從宮裡回來,就登了一趟神侯府的門。
他想請諸葛正我替他執掌三司。
神侯諸葛正我聞聽李澈的來意,陷入了長久的沉默之中。
李澈也不著急,喝著神侯府的新茶,見到不遠處死死盯著他的戚少商,還對他笑了笑。
戚少商通紅的雙眼流出眼淚來。
他自然不是那些愚蠢的容易被煽動的江湖人,當年的事情他比李澈這個坐在大帳裡運籌帷幄的人更清楚,然而刀不加己身不知疼,痛不在己身不知狠,金兵殺人屠城,屍骸盈野的場景,他是親眼見過的,連雲寨那些兄弟死死保護的無辜百姓,也都在那一紙輕飄飄的戰損名單裡。
李澈不認識他,見追命死死地按著戚少商的獨臂,有些不解地問無情道:「大捕頭,不知那是……」
無情看了他一眼,說道:「那是昔日連雲寨大當家,九現神龍戚少商,如今是神侯府的一名捕頭。」
李澈怔了一下,點了點頭。
追命好不容易才把戚少商拉了回去,諸葛正我嘆了一口氣,說道:「李大人怎麼會想到把三司使這麼重要的職位交到我這樣的老人家手裡?」
李澈想了想,說道:「因為朝堂裡除了蔡京一黨,沒什麼人能接下這個擔子了。」
諸葛正我說道:「方小侯似乎對此也有意。」
李澈說道:「他也許會比我想像得做得更好,但能讓我放心的只有神侯,神侯或許不能把三司打理得有多好,但至少不會讓我回來的時候,只見到一個空殼子。」
他這話就說得太過直白了。
江湖上,朝堂中,若論心機城府,大約所有人都會首推李澈,仿佛除了這個原因,沒什麼能讓一個二十五六的年輕人坐上如此高位,然而諸葛正我卻總覺得這個年輕人太過直白,太過誠實,那雙漂亮得像是氤氳了天光水色的眸子裡見不到半點的風雲詭譎,那些陰狠毒辣的謀劃算計在他眼裡似乎什麼都算不上。
諸葛正我最後還是接下了這個攤子。
三司安頓好後,就到了離京的時候了。
李澈在離京之前,原本是想去一趟金風細雨樓的,但又怕去了之後狠不下心,比起帶著李凝上前線,他還是更願意她在汴京城裡安安穩穩地學些本事,他知道禹師對征戰的重要性,一人可當百萬兵不是虛言,但李凝是個禹師之前,她還是他的妹妹,是他在這個世上唯一的親人。
最後改為寫信。
李澈離京之後過了十來天,李凝才從蘇夢枕的手中得到這封遲來的信。
李澈在信裡並沒有說什麼,他習慣於對李凝撒謊,說得一場滅國之戰仿佛只是去遼人大都吃頓宴席,然而不管他描述得再如何輕松,李凝卻不再是初來乍到什麼都不懂的人了。
她幾乎是立刻就想要追過去,只是話還沒說完,蘇夢枕便道:「不可,前線危險,我答應了三司使,不會讓姑娘離開。」
李凝連忙說道:「就是因為危險我才要去,我要保護他!他不懂武功,身體又弱,萬一……」
蘇夢枕道:「主帥不涉戰陣,三司使此行有大軍護衛,還有數百江湖人自願隨同,不會有事,姑娘如果去了只會讓三司使分心擔憂,談何保護?」
李凝眉頭緊蹙,說道:「樓主要如何才能准許我離開這裡?」
蘇夢枕也蹙起了眉,說道:「姑娘一定要無理取鬧嗎?」
楊無邪見此,怕蘇夢枕動了真火,連忙說道:「李姑娘擔心兄長本無錯處,只是前線確實危險,我的那點刀法防身是夠用了,但遇到真正的高手……」
李凝不等他說完,立刻看向蘇夢枕,說道:「如果我能贏了楊總管,我能不能離開這裡?」
蘇夢枕並沒有上當,他看了一眼李凝,說道:「想離開金風細雨樓,除非姑娘贏了我。」
李凝怕他反悔,連忙道:「一言為定!」
蘇夢枕走了。
李凝敲了一下手裡的刀,刀身發出一聲清鳴,她對楊無邪說道:「楊總管,教教我吧,我想知道樓主的刀都有些什麼弱點?」
楊無邪一時間不知是笑是惱,只道:「李姑娘這個樣子,跟平時還真不太一樣。」
李凝也知道自己惹得蘇夢枕生氣了,但她一點都不怕他生氣,搖了搖頭,說道:「我只是很擔心。」
李凝問楊無邪也算是問對了人,畢竟楊無邪的刀是蘇夢枕親自指點的,而蘇夢枕的刀法脫胎於紅袖神尼的紅袖刀,經由改進,已是青出於藍,連紅袖神尼自己都不敢說能勝過蘇夢枕,更別說指出他刀法的缺陷,其他人就更不用說,反倒是楊無邪理論知識豐富,又無數次見過蘇夢枕的刀法。
早在隋末那會兒,慈航靜齋傳人師妃暄就判斷李凝是個難得的練武之才,楊無邪作為她真正意義上的第一個師父,對此也有幾分體會,李凝不光刀法練得極快,而且出乎意料地悟性極高,她和白愁飛王小石相處不過兩月,已經能從他們偶爾的演示和比劃中參透幾分他們的武學真義。
雖然內功要靠積累,但她同時也學過了空禪主的無念法,能化敵內氣為己用,踏金蓮更是一門難得的輕身功法,也可作為步法來使用,嚴格來說,李凝已經走在了速成的道路上。
但想勝過蘇夢枕,仍然十分困難。
蘇夢枕不以武力起家,但他的武力在江湖中卻也很少有人能夠比肩,他年紀其實比白愁飛略小,能在這個年紀把武功練到這樣的地步,天賦勤奮缺一不可,許多人有了天賦不想勤奮,許多人勤奮一生天賦不足,他是少有的兩者皆在。
蘇夢枕胎裡積弱,生來帶病,後又因江湖爭端被下毒數次,毒為病引,病催毒生,使得他在少年時就經歷了無數次生死考驗,後來年紀越大,身體越壞,越不知哪日閉上眼就再也睜不開了,唯一能令他感覺到自己還活著的就是疼痛。
一個習慣於折磨自己的人,但凡下了狠心想要做一件事,沒有做不成的。
蘇夢枕的武功就是這麼來的。
李凝也下了狠心練武,可正常人終究不會把自己往死裡逼,楊無邪看在眼裡記在心裡,不由得琢磨起替她再尋個武學師父的事情來。
他的刀法到底也只是圖窮匕見時最後一搏的手段,無法在武道上更進一步,他原本也沒想過敷衍收下的徒弟天資如此優秀,但也正因如此,他這個師父沒法再往下教了。
金風細雨樓裡的高手是有數的,能有資格來教李凝的人不多。
郭東神雷媚早先便拒絕了,如今更是整日忙於樓中事務,無暇他事。
白愁飛雖然應該是很樂意的,但楊無邪並不覺得讓李凝這樣一個涉世未深的大小姐和白愁飛那樣心機深沉的人朝夕相處是件好事。
王小石倒是可以,但他和雷媚有個同樣的問題,不管是相思刀還是挽留劍,都要花費大量的時間去打基礎,李姑娘急著要走,不可能答應。
楊無邪思來想去,也只想到了一個人選。
第36章 黃昏細雨紅袖刀(11)
蘇夢枕一開始是拒絕的。
一是樓中事務繁雜, 連他自己都很少有時間能夠練武,二是他從來沒收過徒弟,也並不知道要如何去和一個姑娘家相處。
但楊無邪不這麼覺得,自家樓主如今毒傷已愈,身體比以前也好了許多, 正是該好好調養的時候,成日裡忙於公務才是要命,更何況李凝是他見過的最省心的姑娘, 每天抽出些時間來教教她,既不費心也不費力。
一提到毒傷,蘇夢枕也只能無言, 如果不是李澈的解藥, 他現在是個什麼光景也未可知,哪怕就是看在解藥的份上,他也不好讓楊無邪去敷衍李凝。
人情當真是很難還的東西。
蘇夢枕嘆了口氣,算是應下了此事。
李凝練了兩個月的刀,學起紅袖刀來就要輕松一些,她也實在是個聽話的學生,又十分認真, 讓蘇夢枕有些拘謹的心情漸漸地放松了起來。
心情一放松,他也注意到了李凝的天賦, 簡單一些的招式,但凡他演示過一遍,她就能很輕易地記住, 有的連招比較復雜,也至多拆分開演示兩遍,她就能稍顯拙笨地同樣比劃出來。
不客氣的說,這位李姑娘的天賦和溫柔之間相隔了一個關七。
李凝握著手裡稍顯陳舊的刀在院中練習,刀光燦爛如白雪,露在衣裳外的手腕卻比刀光還要多一份瑩潤色澤,偶有風吹過,便帶起一片飛揚墨發。
溫文端了熱茶來,替蘇夢枕斟了一盞,立在廊檐下等李凝把招式練完。
蘇夢枕和溫文以前見過面,只是沒什麼交情,那時溫文還是洛陽王溫晚的左右手,江湖名號為「一毒即殺,一笑祝好」。
曾有匪寨截殺商隊,恰巧有溫家幾個親眷婦孺同行,事後風聲傳出,溫文孤身一人入山,清晨去傍晚歸,只留一寨三百五十六具屍體,這些人死時,手裡甚至還在做著平時的活計。
這件事後,江湖上再也沒人敢動溫家的人,溫柔之所以常常無意害了人還會被磕著頭送出門,也有一份溫文的功勞。
然而這樣一個人,如今穿著一身簡單的護衛衣裝,溫溫文文地捧著一盞茶立在廊檐下,眼裡似乎除了那個練刀的少女再無旁人,淺淺的笑意從眼裡蔓延到臉上。
蘇夢枕輕聲說道:「兩年前洛陽究竟發生何事?」
溫文別過視線看他,笑了笑,說道:「只是一點小事。」
蘇夢枕便沒再問下去。
溫文看著庭院中央紛飛的刀影,輕聲感嘆道:「十八年前,大哥,關七,雷損,還有那名震天下的巨俠方歌吟,個個為了一名女子神魂顛倒,那女子生得和雷純姑娘有八成相像,比雷純姑娘漂亮些,大哥至今提起她還會愧疚難安,關七為她瘋了,雷損為她機關算盡,殺死發妻,養她和關七生的女兒,我一直覺得他們很傻。」
蘇夢枕一驚,問道:「雷姑娘不是雷損的女兒?」
溫文奇怪地看了他一眼,說道:「我以為你是知道的。」
蘇夢枕搖搖頭,說道:「當年內情,清楚的人著實不多,也從未有人提起過雷姑娘的身世。」
溫文不甚在意地說道:「什麼內情,無非是些情情愛愛的舊事。」
蘇夢枕原本是想請溫文細說的,但聽了這話,也不好再多言了。
溫文望著院中女子的身影,語氣裡帶著幾分嘆息,說道:「我到今日才明白,紅顏無過,錯的都是男人。」
蘇夢枕想到雷純,想到這些年做過的無數呼吸都帶著血腥的噩夢,那是他唯一的美夢。
——不必要讓她知道,這本就是他獨自一個的美夢,夢裡的雷姑娘美麗,聰明,善良,和他有一段真摯的感情,夢裡沒有金風細雨樓,沒有六分半堂,甚至連第三個人都沒有,夢裡的雷姑娘不是那個只見過幾面還有些陌生的雷姑娘,她很好很好,好到即便他是一個活不過三十歲的病秧子,她也肯嫁給他。
蘇夢枕知道這是他在做夢,因為只有在這樣的美夢裡,他才敢稍稍放松一些心神,無所不能的蘇夢枕心中住著一個病弱自卑的蘇夢枕,除他自己和心裡的那個雷姑娘之外,誰都不會知道。
可惜連這樣的美夢他都很少做。
蘇夢枕又咳嗽了起來。
李凝一刀收勢,一抬眼就見到了咳得弓起腰背的蘇夢枕,也跟著覺得肺疼。
蘇夢枕的咳嗽是止不住的,吃什麼藥都一樣,李凝起初還會覺得驚慌,現在都有些習慣了,然而一見到蘇夢枕手裡帕子上的血,她還是有些難受得慌。
溫文試了試茶盞的溫度,發覺不冷不熱剛好,把手裡的茶盞端給了李凝。
李凝連忙把茶盞遞給咳完的蘇夢枕,問道:「樓主,你還好嗎?」
蘇夢枕輕咳了一聲,說道:「我、咳……沒事、咳咳……」
他說著又咳出了一口血。
李凝下意識地後退了一步,反應過來自己這個樣子可能會比較傷人,她摸了摸鼻子,小聲地說道:「實在難受的話,不如早點回去歇息吧?」
蘇夢枕咳出血後反而好過了一些,也沒在意李凝先前的退卻,倒是見她臉上透出關切的神色,微微一怔。
李凝更覺心虛,聲音又低了些,說道:「立秋都過了,雖然還有些余熱,但是早晚已經開始涼起來了,樓主容易咳嗽的話,一早一晚都要少出來見風才對,尤其是這裡四面迎風……我明天自己到玉塔去,樓主可以先教我招式,然後站在玉塔上看我練就好了。」
她說著說著,越覺自己欲蓋彌彰,關心得十分虛偽,不由得又摸了摸鼻子。
蘇夢枕半晌沒有說話,李凝小心地抬起頭,正好對上了那雙黑沉沉的好看眼眸。
李凝眨了眨眼睛。
蘇夢枕輕聲說道:「好。」
李凝站在小院門口,蘇夢枕已經走得只剩個背影了,她這才小小地松了一口氣,發覺茶盞還拿在手裡,就喝了一口。
茶已經有點冷了。
溫文笑道:「蘇公子生平不肯對人示弱,倒是很受用姑娘的關心。」
李凝連忙說道:「你不要亂說,白公子說過,蘇樓主是有未婚妻的,傳出去……」
溫文笑容裡帶著幾分不明的意味,說道:「白副樓主說的沒錯,可他也忘了跟姑娘說,蘇公子的未婚妻正是六分半堂的大小姐雷純,殺父之仇在前,婚約早就不算數了。」
李凝驚了一下,沒想到這裡面還又這樣曲折的內情。
可她在意的也不是這個,搖搖頭,說道:「不管蘇樓主有沒有未婚妻,這話都不要亂說,要避嫌的。」
溫文這次的笑容比先前明朗了一些,可眼裡仍帶著幾分沉郁之色。
隔日一早,楊無邪來了一趟,溫文並不住在李凝的小院裡,但他每天都會在離開小院之後在外面守夜,清早剛好是他回去睡的時候。
楊無邪是來給李凝送新刀的。
李凝有些驚喜地接過楊無邪帶來的新刀。
和楊無邪那把用舊的刀不同,這把新刀不僅長短合適,外觀也極為漂亮,刀柄是檀木纏金的,使得刀的重量減輕許多,刀鋒竟是玉做的,瑩潤如雪,泛著隱隱的光澤,能照見人影。
刀身也不知是什麼玉質,敲擊時有金鐵一般的嗡鳴之聲,質地十分堅硬。
李凝把玉刀拿在手裡揮了揮,發覺握著手感也極為舒適,不由得笑逐顏開,驚喜地說道:「謝謝楊總管!」
楊無邪見她笑,也跟著笑,但聽她謝自己,卻連忙搖搖頭,說道:「姑娘要謝就謝公子吧,這刀是公子讓我送來的,他說昨天見你揮刀太重,收刀的時候又太慢,才注意到刀不合用,也是我這個做了兩個月師父的人太粗心,沒注意到我合手的刀,不合姑娘用。」
李凝怔了一下,沒想到蘇夢枕只教了她一個時辰,就能注意到連她自己都沒放在心上的細節。
楊無邪走後不久,又有人來敲門,只是這一次的敲門聲很重,不像這些天裡來過的任何一個人。
李凝把門剛打開一個縫隙,外面的人就大力地向裡把門推開,李凝差點被推了一跤。
來人是溫柔。
李凝擰著眉頭看她,並沒有請她進去坐的意思。
溫柔一見李凝,也忘了還要往裡擠,她怒氣衝衝地說道:「你這個人還要不要臉?」
她說完,就抬手要來打李凝巴掌。
李凝兩個月的刀法不是白練的,腳下踏金蓮一轉閃身避開,隨即一把抓住了溫柔的手腕。
也就是這一握,李凝才恍然發覺溫柔的力氣其實也不是她想像得那麼大。
溫柔掙扎了幾下,發覺掙脫不開,又氣又惱地嚷道:「你松開我,你還想打我不成?你……」
李凝抿了抿唇,看著溫柔道:「你來找我,到底有什麼事?」
溫柔高聲叫道:「我找不得你嗎?昨天純姊派人來找大白菜,你憑什麼不讓他去?你知不知道純姊她哭了一夜?你到底要招惹多少男人,你說!」
第37章 黃昏細雨紅袖刀(12)
李凝見溫柔一副底氣十足又氣惱非常的模樣, 不由眉頭蹙起,如果不是她確信自己不認識溫柔口中的什麼純姊,她自己都差點相信了。
李凝深吸一口氣,松開握著溫柔手腕的手,說道:「昨天白公子是來過一趟, 但我們沒說什麼,我更沒攔著他去見什麼人,你如果不信, 可以去問王少俠。」
溫柔更加委屈了,叫道:「都是你!自從你來了,小石頭一直在躲著我!」
李凝一早就知道溫柔是個聽不進話的人, 略略後退一步, 說道:「我不管你來找我想做什麼,現在這裡不歡迎你。」
溫柔又急又氣,說道:「你知不知道純姊是個多好的人?你招惹師兄也就算了,他們本就成不了的,可你為什麼連喜歡她的人都不肯放過?」
李凝到這會兒才反應過來,溫柔說的純姊就是和蘇樓主有過婚約的雷純姑娘,可雷純姑娘和白愁飛又有什麼關系?溫柔明明喜歡白愁飛, 又為什麼一副來為雷純姑娘打抱不平的樣子?
溫柔其實不是一時之氣,她從昨天晚上從六分半堂回來就在生氣, 只是聽說溫文守在外面才沒敢靠近,溫文回去不久,她才急匆匆地趕過來。
按照溫柔的想法, 她必是要好好地教訓李凝一頓的,然而進門剛動起手來就發現李凝這兩個月練的不是花架子,就歇了動手的心思,然而她一貫都是打不過就嚷,所謂輸人不輸陣。
有溫家的名聲在前,溫柔還真從未輸過陣,但在李凝看來,溫家人有溫柔這樣油鹽不進的大小姐,也有溫文那樣知禮懂事的謙謙君子,從不覺得溫家有什麼可怕,故而面對溫柔,她壓根不像常人那樣戰戰兢兢。
溫柔一通話說完,見李凝面色不變,越發生起氣來,怒道:「你是不是以為我二叔在,我就要躲著你走?我告訴你,我已經把你們的事情寄信回家了,我二叔娘是蜀中唐門的人,你惹了她,她一定不會放過你!」
李凝怔了怔,她倒是沒料到溫文已經有妻子了。
但她想了想,並不覺得自己理虧,看著溫柔道:「溫公子奉命保護我兄長,我兄長又請他來保護我,僅此而已,我和他之間沒有半點私情,我之前不知溫公子有家室,日後一定避嫌,如果姑娘覺得不妥,我也可以寄書一封,請洛陽王再換一位護衛人選。」
李凝說完,也無法再忍耐下去,按住溫柔的肩膀,把她朝門外推了推,合上院門。
溫柔拍了一會兒門,到底怕真驚動了溫文,不多時也匆匆離開了。
李凝的思緒其實有一些亂。
她已經不是人事不知的小姑娘了,離開大夏之後,她和李澈在隋末待了也有十幾年時間,雖然沒再嫁人,但該懂的她也懂了,隋末畢竟是個亂世,就像李澈說的,稍有些本事能入眼的男人,不是花心薄情就是早有家室,她不嫁人也只是沒遇到合適的,和溫文相處的這些日子,她雖然沒動那方面的心思,但不可避免地覺得溫文是個不錯的男人。
李凝從來不是個自作多情的人,如果不是溫文處處表露出愛慕之意,她是很難察覺到的。
李凝仔細地回想了很久,發覺自己確實沒有做過什麼出格的舉動,才算是松了一口氣。
溫文中午來時,立刻就發覺了氣氛不同以往。
他面色變都沒變,一切照常,李凝起初有些不大自在,過了一會兒才習慣了些,放松下心情在院中練刀。
溫文仍舊煉毒,只是比往常多了一句輕輕的話,「再有三天,沾衣香就能配齊了。」
李凝嘴角才揚到一半,忽而想起了什麼,硬生生收斂住,應了一聲。
溫文垂下眸子,不再開口。
臨到傍晚,李凝帶著玉刀去了玉塔,也不知是不是巧合,她剛走到玉塔下,蘇夢枕也剛好帶著楊無邪從玉塔中走出來。
蘇夢枕看了看她,說道:「樓中有些事務需要立刻處理,姑娘先進去等我一會兒。」
李凝搖搖頭,說道:「我可以在外面練一會兒刀。」
蘇夢枕點了點頭,正要離開,忽然聽李凝說道:「樓主多帶件衣裳吧,昨天夜裡下了一場小雨,天已經涼了,在屋裡還好,出去過一會兒就冷起來了。」
李凝看了看蘇夢枕身上那單薄的衣裳,只覺得蘇夢枕這一趟出去回來就得咳上好幾天,耳朵立刻一嗡,實在有些忍不住提醒他。
蘇夢枕一頓,看了楊無邪一眼。
楊無邪起初不明白是什麼意思,隨即腦子一個靈光,連忙命人回去取件厚實的大氅來。
實在不怪楊無邪,蘇夢枕武功高深,有內力護體,即便身體不好,時常咳嗽,在穿衣吃飯這方面還是比較像正常人的,這會兒天剛涼,李凝倒是知道把自己穿得暖暖的,但大部分人都還沒翻出秋裳來。
蘇夢枕的目光落在李凝握刀的手上,旋即收回,輕聲說道:「這是短刀,比較輕省,握刀時應該向後一些,使力方便。」
李凝試了一下,先前用楊無邪的刀不僅長,而且重,所以她習慣向前握刀,保持平衡,如今換了一下位置,才發覺確實更好使力氣了。
她收了刀,才對蘇夢枕笑道:「真的是這樣,多謝樓主指點!」
蘇夢枕嗯了一聲,取大氅的人還沒回來,李凝猶豫了一下,小聲地說道:「還沒謝過樓主贈刀……」
蘇夢枕說道:「不用謝我,這也在令兄的人情裡。」
說話間取大氅的人回來了,蘇夢枕對李凝點了點頭,披了大氅,帶著人離開了。
一走兩個時辰。
李凝練刀練了一個半時辰,歇了半個時辰,又困又倦,原本是想離開的,但又覺得這也算是她正式學刀的頭幾天,蘇夢枕原本就有些惱她了,不好再給他留一個偷懶的壞印像,即便夜色已深,也還是等在玉塔外面,歇一會兒練一會兒,練一會兒歇一會兒。
守衛玉塔的護衛多費了一些燈油,把平日裡遇到喜慶事情才會點的燈籠都點亮了,照得玉塔前一片暖融融的燈火光亮。
照得回來的蘇夢枕也是一怔。
習武之人夜視如白日,多少次夜半回玉塔,等他的都只是塔前兩盞長燈,他也早就習慣了,可真有那麼一天,滿室燈火照歸途,心中的感覺仍舊是不一樣的。
李凝擦了一把頭上的汗,回過頭來,正見蘇夢枕一個人影影綽綽站在暗處,她不大看得清他面上的神情,只覺奇怪。
蘇夢枕醒過神來,收斂了心緒,走到燈火亮處,才輕聲說道:「你一直沒走?」
李凝已經練了快兩個時辰的刀,生怕蘇夢枕還要誤會她偷懶,連忙說道:「我一直在這裡練刀,只歇了一小會兒。」
她看向守衛玉塔的那些護衛。
燈火映照著她美得不似凡人的臉龐,那雙眸子竟比天上的星辰還要多幾分光彩,饒是面對蘇夢枕,玉塔護衛也急忙地替她作證。
蘇夢枕笑了一聲,他的笑總是很輕很輕的,因為他一笑總會咳。
李凝眨了眨眼睛,見他應該是信了,不由得松了一口氣。
蘇夢枕笑完,咳了好幾聲,只是這一次的咳嗽不像以往那樣令人難受,也是很輕很輕的,就像他那個很輕很輕的笑。
蘇夢枕咳完,用帕子擦了擦嘴角的血,這一次的血也比以往少了很多,他對李凝說道:「再有下次,姑娘就進去歇息吧,我要是回來得晚了,姑娘可以自行回去。」
李凝連忙點點頭。
蘇夢枕想了想,又道:「今早溫柔的事情我聽人說了,六分半堂的事情並沒有她想得那麼兒戲,二弟不去見雷純,是怕中了六分半堂的離間計,近來金風細雨樓有大動作,六分半堂坐不住也是應該的,二弟早就和她解釋過,但她不肯聽,她是溫家的人,從小被寵慣了……」
李凝還當他要說和白愁飛一樣的話,她也實在不想再聽了,連忙說道:「我知道,我只是一時氣惱才把她趕出去的,下次我一定躲著她走,不會再惹她了。」
蘇夢枕有些驚訝地看了看她,旋即笑了,說道:「姑娘想到哪兒去了,我是說,她從小被寵慣了,脾氣也大,如果她下次再來找姑娘麻煩,姑娘該教訓就教訓,不必顧念什麼,不說事情本就是她的過錯,洛陽王又欠過令兄人情,單是我金風細雨樓,也沒有讓客人受委屈的道理。」
李凝也驚了一下,她沒想到蘇夢枕作為溫柔的師兄,說話竟然這麼公正,她立刻就想到總是讓她體諒忍讓溫柔的白愁飛,不由得輕輕地哼了一聲,小聲地說道:「我還當這裡所有人都偏著她,寵著她呢。」
蘇夢枕輕咳了幾聲,聲音也跟著小了一些,眸子裡竟帶著孩童的天真之色,說道:「她又不討人喜歡,我為什麼要偏著她?我才不偏著她。」
李凝忍不住笑了起來。
從玉塔回到小院的一路上,她都是帶著笑的。
第38章 黃昏細雨紅袖刀(13)
三天之後, 溫文走了。
除了一壇香氣清冽的沾衣香和一張配方, 什麼都沒有留下。
李凝也是直到溫文走了之後兩天,白愁飛和王小石一起來小院拜訪, 才知道溫文走時也把溫柔一起帶走了。
溫柔平日裡天不怕地不怕, 只怕回家, 尤其她年歲漸大,即便家裡再如何寵愛,也到了談婚論嫁的時候。
王小石看上去有些悵然。
李凝也不知自己該是個什麼心情,似乎是悵然, 又似乎是不自在, 過了五六日,才算是好了些。
深秋漸近,汴京城李府的大管家帶著人來了一趟,一是給李凝裁秋裳, 二是帶了些吃用物什,不僅如此,李府來人還給李凝帶了好幾籠貓狗, 還有一只黑鷹。
李凝認得那些貓,貓是府裡的野貓,狗是那天咬死人的惡犬, 主家不要了, 它們也不肯走,李澈就把這些狗留了下來,那只爪上帶著金環的黑鷹, 應當也是有主的,但一直找不到主人,也就一起養了。
大管家笑得有些尷尬,說道:「原本也不想拿這些畜生來打擾娘子的,可它們見不到娘子,成日在籠子裡吵鬧,又不大肯吃喝,眼看著熬不下去了,才把它們帶來讓娘子看看,要是娘子不要……」
李凝滿打滿算在李府也沒住上多長時間,對這些貓狗的印像也不深刻,只記得個個都很乖巧黏人,卻不想只是兩三個月沒見,就成了瘦骨嶙峋的樣子,還有那只黑鷹,她記得那是一只極為神駿的鷹,然而如今也瘦得不成樣子了,身上的羽毛也失了光澤,還斑禿了幾塊地方。
見到李凝,這些貓貓狗狗的眼裡都帶上了光亮,黑鷹更是發出一聲長長的低鳴。
李凝有些心軟,但聽了大管家的話,她還是搖搖頭,說道:「這裡畢竟是別人家的地方,我過會兒要先去問過樓主,如果樓主不讓,我也沒有辦法,實在不成的話,你就還把它們帶回去,我每天回去一趟。」
大管家連忙應聲。
有李凝在,那些貓狗都願意吃喝了,黑鷹也吃了不少東西,李凝等它們吃飽,才要離開,黑鷹忽然抖抖翅膀,就要落在李凝肩上。
大管家連忙要驅趕它,黑鷹的爪子尖利,這些天來為了不讓它飛走,府裡不少下人都被它弄傷過,然而這只鷹十分靈性,落在李凝肩上時爪尖向外伸開,並沒有抓疼她,只是它的分量著實不輕,饒是這些天瘦了許多,也撲得李凝身子一歪。
李凝只覺得稀罕,伸出手小心地摸了摸黑鷹的爪子,換來一聲帶著撒嬌之意的咕嚕聲。
李凝原本是真的打算帶著鷹去的,然而這鷹真的很重,單是支撐著它還好,走起路來實在沒法再硬撐,李凝覺得這鷹原先的主人應當是個江湖高手,不然哪怕是正常的成年男子,也沒有讓一只半人高的大鷹立在自己肩頭的道理。
黑鷹似乎也知道自己重了,撲簌簌一飛,就盤旋在了李凝頭頂上空。
這些日子以來,李凝去玉塔可謂熟門熟路,她起初以為蘇夢枕是個不好相處的人,面對他時總有些不自在,然而跟他學了小半個月的刀,才發覺這位名震天下的江湖霸主也只是個年輕人。
李凝來時,蘇夢枕正在玉塔看書。
他少有閑暇的時候,也就是如今多了兩位結義兄弟和郭東神雷媚幫著處理事務,才有了些空閑時間,然而即便如此,李凝也很少見他真正地閑過。
見李凝進來,蘇夢枕把手裡的書放下,起身道:「這麼早?」
李凝搖搖頭,說道:「我來是有件事想問樓主。」
蘇夢枕道:「直說無妨。」
李凝實在覺得有些冒昧,但想到那些瘦骨嶙峋的貓狗,猶豫了一下,還是說道:「剛才李府的管家來了,帶了一些我原先養著的小貓小狗,我……」
話不曾說盡,蘇夢枕已然明白李凝的來意,便道:「些許小事,姑娘想養就養著吧。」
李凝頓時笑眼一彎,說道:「多謝樓主!」
蘇夢枕不知為何也有些想笑,只是嘴角揚到一半,硬生生地壓了下去。
他這些日子已經很注意不在李凝面前咳嗽得太厲害,他發覺李凝似乎有些排斥見血,而他一咳總要咳出血來。
李凝剛出玉塔,見了黑鷹,才想起忘了向蘇夢枕報備這只鷹的事情,雖然有些麻煩,但還是折返回去,因她還沒走出玉塔多遠,護衛也就沒再費事再通報一遍。
蘇夢枕仍然在看書。
但李凝忽然抽了抽鼻子。
李凝先前說話的時候離得遠,又沒注意,這會兒忽然發覺了不對勁,大冷的天,書房兩面窗戶竟然是大開著的,且隱隱約約有股酒香彌漫,如果一定要說的話,她剛才進門時,蘇夢枕那個看書的動作也很刻意。
李凝猶豫了一下,還是勸道:「樓主,飲酒要適量,喝多了傷身體。」
蘇夢枕輕嘆一聲,說道:「我只喝了兩杯。」
見李凝一副不信的樣子,他無奈地從一疊書冊後取出個酒杯給李凝看,那酒杯真的很小,也就一口的量,見李凝仍然不信,他把書桌底下藏著的酒壺也拿了出來,酒壺也很小。
小小的酒杯,小小的酒壺,還有一個拿著小小的酒杯和小小的酒壺的蘇夢枕。
李凝立刻就心軟了。
但她還是說道:「這次就算了,再有下次,我是一定要告訴樹大夫的。」
樹大夫是老樓主蘇遮幕的朋友,醫術十分高明,前些日子做了宮裡的御醫,蘇夢枕從小就在他那裡治病,如今的金風細雨樓裡能管蘇夢枕的人不多,樹大夫算一個。
蘇夢枕輕輕地嘆了一口氣。
李凝這才想起黑鷹的事情,等她說完,蘇夢枕便道:「猛禽不比貓狗,姑娘要看牢一些,別讓它傷了人。」
李凝連忙點點頭,說道:「那只鷹很乖,只是一直找不到它的主人,如果可以的話,樓主能不能替我留意一下,京中有沒有人家丟了鷹的?」
蘇夢枕道:「半人高的鷹本身價值不菲,且此類猛禽只食新鮮的肉,京中養得起的人家不多,但也需要排查,過幾天應該可以找到。」
李凝松了一口氣。
蘇夢枕忽而說道:「我替姑娘找鷹主人,姑娘能否容我再喝一杯?」
他不提這話,李凝都忘了,她嘆了一口氣,輕聲說道:「樓裡有那麼多人關心樓主的身體,樓主當真要為了幾口酒,自己壞了身子嗎?」
蘇夢枕又嘆了一口氣。
對待強硬的人,他從來都是更強硬,但面對這樣溫柔懇切的關心,他只有妥協的份。
李府的人走了,大管家給李凝留下了兩個丫鬟,手腳都勤快得很,李凝平日在小院其實沒什麼要做的事情,金風細雨樓有專門的雜役做活,她最多也就是打掃打掃院子,要丫鬟其實沒什麼用處。
然而多了兩個人陪著,小院裡也算是有了幾分人氣。
過了幾天,李凝才發覺這兩個丫鬟真正的活計是照料貓狗,一個管貓,一個管狗,並且每天把院子打理得干干淨淨,連一絲飛毛都看不見。
白愁飛便格外誇贊過這兩個丫鬟的細心。
說到白愁飛,近來李凝發覺白愁飛來的次數實在有些多了,他先前來總帶著王小石,這些日子來的三次裡總有一次是不帶王小石的,且不像以前那樣,大多時候是替她喂招,說些前線的事情,近來的白愁飛總喜歡和她說話,說著說著就浪費了她很多時間。
李凝有些煩他。
和一般的姑娘家不同,英俊的外貌,動人的文采,豐富的閱歷,這些一樣都打動不了李凝。
尤其她和蘇夢枕有過約定,要在打敗蘇夢枕之後才能離開金風細雨樓去前線找李澈,她一天之中大部分的時間都在練武,而白愁飛一來就要浪費她很多時間,最多的一次足有兩個時辰。
兩個時辰都夠她把現學的所有刀法練上十遍有余了!
李凝是個很不會掩蓋情緒的人,白天白愁飛耽誤了她兩個時辰,晚上見到蘇夢枕時臉色就有些不好,一套刀法教完,蘇夢枕便似無意地開口問道:「你有些心不在焉,可是遇到了什麼事情?」
李凝小聲地說道:「沒什麼事情……」
半個月前的蘇夢枕大約點點頭就過去了,然而這會兒蘇夢枕已經很明白姑娘家說沒有就是有的道理,仍舊看著李凝。
果然就聽李凝說道:「只是最近白公子總過來我這裡,我又不好不讓他來,可他每次一來,我都沒時間練刀了……」
蘇夢枕絕不是愚笨之人,立刻就明白自家二弟有了心思,但見李凝蹙著眉頭的模樣,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頓了頓,他輕聲說道:「明天我讓他去一趟江南運貨,一來一回也要幾個月,姑娘安心習武吧。」
李凝眨了眨眼睛,說道:「這不太好吧?」
蘇夢枕搖搖頭,說道:「這趟貨很重要,原本是該無邪去的,但無邪這些日子走不開,本就是要在郭東神和二弟之間選一個。」
李凝立刻彎起了笑眼。
第39章 黃昏刀細雨紅袖刀(14)
隔日白愁飛就離開了。
南北貨運確實是金風細雨樓一項重要的收入來源。
和六分半堂不同, 金風細雨樓做的是正經生意, 也因此,金風細雨樓背後其實是有朝廷支持的。
然而江湖爭鋒, 朝廷也沒有偏幫哪個, 六分半堂敗落, 雷損輸得並不冤枉。
不冤枉,不代表就不恨。
素色的小轎在一處酒樓前停了下來,這處酒樓在三天前還是六分半堂的地盤,如今已經易主, 若說先前汴京勢力是六分雷, 四成蘇,這會兒已經變成八分蘇,兩成雷。
然而金風細雨樓的擴張還在繼續。
一只白皙的手掀起轎簾一角,露出半張清麗容顏, 雷純抬眼看了看繁華依舊的酒樓,似乎能見著那酒樓背後巨大的金風細雨樓的虛影。
金風細雨樓,不可一世的金風細雨樓。
究竟要如何才能把這座金風細雨樓拉下雲端?
或許這個問題本身就是沒有答案的, 但她還是要去做,哪怕是飛蛾撲火,也總有撲滅的時候。
李澈離京不久, 朝中的局勢已經天翻地覆, 蔡京重得官家歡心,與傅宗書一道打壓朝中清流,諸葛正我原先只守著個神侯府, 都幾度吃了暗虧,如今他又握著個人人垂涎的三司,不久就丟了鹽鐵重權。
外人不知這是李澈離京時就和諸葛正我商量好的事情,只當蔡京復寵,重新成了那個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蔡太師。
這些日子以來,蔡府門庭若市,多少人捧著重禮不得其門而入。
雷純是個例外。
雷損生前也是蔡府座上賓,他端得架子足夠大,和蔡京之間的本質是種合作關系,蔡京為他提供朝廷的庇護網,他替蔡京搜刮財富,雙方有來有往。
雷純也知道自己一旦低頭,六分半堂就會徹底淪為蔡京的爪牙,再也不復當年汴京第一大勢力的雄風。
但她已經走投無路。
又或者說是,被蘇夢枕逼得走投無路。
倘若她只想安安生生地當個大小姐,那麼六分半堂是盛是衰是覆滅都和她沒有半點關系,父親給她留下的錢財足夠她錦衣玉食到死,可她心中有恨,想要蘇公子拿命來填。
那就唯有向蔡京低頭。
蘇夢枕,冷漠倨傲又那麼不可一世的蘇夢枕,她想殺他,要付出多大的代價?
雷純不知道,但還是要去做。
冷漠倨傲又不可一世的蘇夢枕正在給李凝喂招。
有來有往點到即止的切磋叫對招,只守不攻引導對方使出招式叫做喂招。
李凝的刀法已經初見火候,單獨重復練刀已經不能再讓她進步,蘇夢枕是個頗為負責的師父,幾乎一有空閑就給李凝喂招。
但他的空閑時間真的很少。
後來就成了金風細雨樓的好手有空閑就來給李凝喂招。
王小石深深懷疑那些滿臉淤青的好手來給李凝喂招之前,經歷過一番慘烈的角逐爭鬥,並且誰都有自己的心思,不肯讓最終勝者頂著一張白皙干淨的俊臉來見美人,故而個個照臉打,有一段時間,金風細雨樓裡稍微厲害些的好手走出去都是一張淤青豬頭臉。
如果不是金風細雨樓勢大,倒像是街頭三不五時挨打的混混。
李凝什麼都沒發覺,頂多是覺得金風細雨樓的人挺辛苦,在外面跟人打成這個樣子,回來還得做事。
李凝的目標是打敗蘇夢枕,然而她距離目標實在有些遙遠。
殊不知蘇夢枕已經足夠驚異。
楊無邪教了李凝兩個月,已經把身上壓箱底的功夫都掏了個干淨,李凝跟著蘇夢枕一個月下來,楊無邪已經不是她的對手,喂招這種事只有武功高的去喂武功低的,以前金風細雨樓一些好手還能替李凝喂幾招,如今樓裡除了不見人影的郭東神,只剩下蘇夢枕和王小石能給李凝喂招。
這是何等令人驚艷的天資。
上天有時也實在偏心得很,給了李凝驚艷世人的容貌,卻還嫌不足,又給了她萬裡挑一的天賦根骨。
王小石有時覺得,就連拂過李凝臉頰的秋風也是溫溫柔柔的,不肯吹傷她的肌膚。
他自小就是個多情種,過了七歲,幾乎每年失戀一次,天仙當面,他當然也淪陷過一段時間,後來漸漸醒過神來,發覺李姑娘對他雖然和氣,但顯然並不喜歡他,別說是他,就連二哥都不能入了李姑娘的眼,他不覺得難過,反倒有種理所當然的感覺。
仙子愛上凡人是話本裡才會寫的故事,他要是李姑娘,天天照著鏡子就能過日子。
蘇夢枕替李凝找到了那只黑鷹的主人,說來也巧,那黑鷹的主人正是和李澈住對門的神通小侯爺方應看,當日那只黑鷹掙脫鎖鏈而去,然後就沒了音訊,尋常人家丟了這樣價格昂貴的鷹早就急急忙忙去找了,但那位方小侯爺卻沒當回事,更沒有宣揚,不是蘇夢枕直接找到了販鷹人,又順藤摸瓜找到了神通侯府,誰也不知道方應看丟了鷹。
方應看是朝中最支持金風細雨樓的權貴,和蘇夢枕算是半個朋友,聽了原委倒也大方,直接將鷹送給了李凝。
李凝先前不知,事後從蘇夢枕那裡得知了事情,總覺得不大妥當,派人去了一趟李府,讓李府的人送些禮去神通侯府,也當是買下這鷹了。
倒是李府的大管家又親自來了一趟,對李凝解釋道:「大人在京城時吩咐過,那些權貴高官除了已經有往來的,不能再添了,他還格外囑咐過,如果是對門的方侯爺,不管他做了什麼,都不要和他有禮節上的往來。」
李凝想了想,說道:「那直接送銀錢上門?」
大管家說道:「這是打人家臉呢,娘子不知道,這禮送了一回,人家再往回送,來來回回幾次下來,這就算是結交上了,但禮不能輕送,銀錢更不能送,左右也就是千把兩銀子的事情,到了年關有一趟送百官的年禮,到時候給對門禮厚些就成,娘子別放在心上。」
李凝對銀錢的概念沒那麼深,到底是李澈的囑咐更重要一些,只好不再搭理。
黑鷹不愧自己千兩白銀的身價,只是跟著李凝好吃好喝了些日子,就把自己養得威風了起來,不僅羽毛更加光澤油亮,就連先前斑禿的地方也長出了新羽。
和那些沒法跟著李凝出去的貓貓狗狗不一樣,一只鷹想怎麼飛就怎麼飛,李凝走時它在天上盤旋,李凝停時它立在一邊,成了金風細雨樓裡一道獨特的風景。
臨到年關的時候,汴京下了一場大雪。
李凝踩著一路的雪來到玉塔,遠遠地就看到蘇夢枕紅衣白氅立在大雪之中,成了白茫茫的雪景中唯一的一抹紅。
等到走近了,她才發現蘇夢枕不是唯一的紅色,他面前有幾株梅樹,枝頭紅梅綻放,美得能入畫,只是他身上的衣裳紅得太盛,遠看的時候,令人無法注意到星星點點的紅梅。
蘇夢枕背對著李凝,卻知道是她來了,她的腳步聲和其他人不一樣,總帶著些輕快活潑的意味,讓人聽了就跟著愉悅起來。
他沒有回頭,仍舊看著眼前的紅梅,說道:「原先這裡種的是白梅。」
李凝看了看枝頭一簇簇燦爛紅艷的梅花,不由說道:「這樣也很好看,要是白梅的話,花上落了雪,遠遠看著都不知道是梅是雪了。」
她就喜歡鮮艷的顏色,如果不是蘇夢枕總穿紅衣,她不好再穿,她其實是很喜歡紅色的。
蘇夢枕輕聲說道:「當人遠看一樹白梅的時候,人以為是梅花,但走近了才知道,其實只是一樹冰雪,這種期望落空的感覺,姑娘有過嗎?」
李凝直覺這話不好接,但她想了想,還是說道:「不曾,但是怎麼說,都是人錯看了雪,又不是雪本身的錯,失望是因為期望,但期望本身是空想的話,與其忙著失望,倒不如再下一個切實的期望。」
蘇夢枕抬手碰了碰一朵開得正盛的紅梅,梅花易折,但他的動作很輕。
李凝不是很懂這種小心,如果不是因為梅樹是蘇夢枕的,她在自家見到這樣好看的紅梅,肯定要伸手折下一枝開得最好看的。
她其實很不懂風花雪月。
但不妨礙蘇夢枕懂。
他靜靜地立在梅樹下,嘴角不知何時帶起了一抹淡淡的笑意。
李凝沒發覺蘇夢枕笑了,她也跟著抬頭,看了一會兒梅花。
亭台樓閣披白衣,雪地綻開紅梅花,清晨的金風細雨樓一派靜謐安逸。
饒是李凝這樣不怎麼喜歡花的都沉浸在這片冬日佳景之中了。
直到蘇夢枕忽然咳了起來,隨即雪地上落了一抹比他身上的衣裳,比雪裡的紅梅都要更紅的血紅。
片刻之後,蘇夢枕莫得感情地坐在玉塔書房裡烤火,李凝站在邊上,莫得感情地向樹大夫告狀。
莫得感情的樹大夫給蘇夢枕看了脈像,配了新藥,然後莫得感情地念叨了一個時辰。
蘇夢枕這輩子都不想和李凝看梅花了。
第40章 黃昏細雨紅細袖刀(15)
汴京大雪封路, 金風細雨樓的人手尚在半路, 白愁飛仍然如期而歸。
相較平時,他有些沉默, 然而一路奔波, 這也是常態, 蘇夢枕簡單問過貨運事宜,就含笑讓他先去休息。
白愁飛於是回到自己的房間裡。
沒人知曉他已在路上見過雷純,那個遇雪尤清經霜更艷的女子,那個他戀慕多時卻不敢吐露半點心聲的女子, 他先前不見她, 除了避嫌,便是怕被她亂了心防。
男人是個尤為奇怪的物種,明明見一個愛一個,就像他戀慕雷純之外, 對溫柔也有幾分莫名心思,見到傾城絕色的李姑娘之後,又將雷純與溫柔拋在腦後, 然而當雷純帶著幾分幽楚之色出現在他面前的時候,他復又動心,卻不像從前那樣只為了雷純的身份與容顏動心, 而是一種征服欲。
那是蘇夢枕曾經的未婚妻, 也就是曾經屬於蘇夢枕的女人,蘇夢枕都不曾得到的東西,倘若被他得到, 那該是一種什麼樣的光景?
只要想想,一種隱秘的快意就會在他心裡發酵。
除了欲,還是欲。
雷純不光是自己來的,更帶著蔡京身邊最得力的護衛「六合青龍」之二,盡管她不說,白愁飛也能猜到她投靠了蔡京,美色當頭,更兼蔡京權傾朝野的勢力,想不動心,除非他是一塊石頭。
白愁飛不光不是石頭,更十分懂風情,他雖沒有明言投靠,卻也不曾拒絕。
然而回到金風細雨樓,見到蘇夢枕,他又生出一種難言的惶恐,明知蘇夢枕不會懷疑兄弟,但他仍舊惶恐。
惶恐的盡頭就是背叛。
晚飯的盡頭就是消食。
近來天寒地凍,李凝胃口不是很好,然而她一天之中耗費的體力太大,盡管蘇夢枕沒有吩咐,膳房的人還是變著法地做些別出心裁的吃食給李凝進補。
一不留神就吃多了。
習武之人也有自己的習慣,比如睡前飯後不會進行過於激烈的動作,會傷身。
先前蘇夢枕就派人來說過,今日是他一月一次藥浴的日子,耗費時間太長,又不好讓她半夜前來,故而今天的教學是免了的。
李凝一邊消食,一邊准備去找王小石。
結果王小石並不在。
聽說是去汴京城裡了。
沒了王小石喂招,整個金風細雨樓裡有實力有空閑的也就剩下剛剛回來的白愁飛和雷媚了,可惜這兩個人李凝一個都不想找。
李凝心安理得地准備偷一次懶。
結果就在回來的路上見到了行色匆匆的楊無邪。
楊無邪見到李凝,面上並沒有露出驚色,還對她笑了笑,但李凝總覺得有哪裡不對勁,楊無邪走後,她看了看他離開的方向,竟然是去玉塔的。
樹大夫明明說過,藥浴必須全神貫注,是不能打斷的。
究竟發生了什麼事,讓楊總管連樓主的身體都不顧,急著要去找他?
楊無邪當真是有緊要之事。
李澈夏時出征,到如今年關將近,三十萬將士兵臨遼國邊境,一路連戰連捷,更剿滅了一股由金人二皇子率領的金兵主力,威勢極盛。
可誰能想到這個節骨眼上,李澈竟然會遇刺呢?
消息被遼人探子傳了出來,不僅遼人大喜過望,也震動了大宋朝野。
隨後朝廷向前線求證,果然得到了李澈被隨行江湖人士刺殺,至今昏迷不醒,命在旦夕的消息,而那個刺殺了李澈的那幾個江湖人均出身江南雷門。
這裡頭的瓜葛說來可笑,江南雷門向來與六分半堂同氣連枝,金風細雨樓殺死雷損,大肆擴張勢力打壓六分半堂,無疑損害了雷門的利益,而李澈用御賜丹丸救了蘇夢枕,自此就被雷門恨上,這些人怕李澈得勝歸來成為金風細雨樓的保護傘,於是一不做二不休想要讓李澈死在前線。
雷門也不是真找死,原本是准備殺了李澈再推給遼人刺客的,但讓他們沒想到的是,李澈身邊的護衛平時看著不顯山不露水,交起手來才知竟都是江湖世家的一流好手!
更讓人沒想到的是,堂堂七大寇之首的沈虎禪,竟也隱姓埋名藏在李澈離京前招攬的那批江湖義士裡。
然而力有未逮,雖留下了雷門的人,李澈還是被刺殺了。
官家得知此事,一個不大關心朝政的人竟在朝堂上紅了眼眶,隨即下令清繳江南雷門,又派諸葛正我親赴前線接管大軍,並將李澈安全帶回汴京好生醫治。
諸葛正我當即領命。
蔡京趁此機會重提三司,官家猶豫了一下,還是把三司交給了蔡京代管。
江南雷門子弟上千,但宋兵再弱,數萬大軍當面,覆滅雷門不過一夕,其中還有些六分半堂的殘余勢力,也被一起清繳。
汴京的六分半堂也遭受了前所未有的大打擊。
當日雷損身死,六分半堂雖然明面上損失大量好手,地盤也是一失再失,不復雄風,但這歸根究底源於大堂主狄飛驚的蟄伏之計,六分半堂雖然傷筋動骨,但內腑俱安,如今雷門一滅,等同斬去六分半堂的雙手。
雪上加霜的是,蔡京趁此機會獨攬大權,已經不再滿足於讓六分半堂頂著江湖勢力的名頭做自己的事了。
雷純投靠蔡京並沒有和六分半堂裡的任何人商量,但如今已經拉了整個六分半堂下水。
這對金風細雨樓來說是個絕佳的機會。
然而蘇夢枕眉頭擰起,竟沒提六分半堂的事,只道:「三司使的傷情如何了?」
楊無邪早知道他要問,嘆了口氣,說道:「前線的兄弟來報,說是時昏時醒的,也不大認人了,先前還能進些水米,如今只靠參湯撐著,也不知道能不能撐到……」
蘇夢枕道:「前線如何?」
楊無邪說道:「也不容樂觀,遼人有意和殘金合兵,宋軍如今人心惶惶,倘若戰敗,不僅是前線的損失,更會令宋國陷入覆滅危機。」
蘇夢枕沉默片刻,說道:「讓樓裡兄弟在青樓集合。」
楊無邪跟了蘇夢枕十多年,深知他說一不二的性格,雖然已經猜到了他要做什麼,但還是領命而去。
樹大夫正在收拾藥材,等到楊無邪出去了,才輕聲說道:「你這次要是能留下命來,就聽老頭子一回。」
蘇夢枕道:「當年霍驃姚說,匈奴未滅,何以家為。」
樹大夫道:「那都是屁話,你沒過過一天舒心日子,哪裡知道老婆孩子熱炕頭是個什麼滋味?我不指望你能給蘇家留一條血脈,可咋能連女人都不要?」
蘇夢枕笑了笑,卻只是笑,沒有回答。
樹大夫反倒來了勁,說道:「那個雷純姑娘,我一早看她就不是能踏實過日子的,現在六分半堂你看看是什麼光景?她舍得把老父一輩子基業拿去喂貪官,也不怕雷損氣活過來!先前我還以為你對你那師妹有心思,提心吊膽多少天啊!好不容易來了個樣樣都好的李姑娘,也不討厭你,你怕什麼?你是江湖上的霸主,六萬江湖好手在你手下聽令,咳一聲能把天翻過來,你怕什麼?」
蘇夢枕咳了起來,不多時帕子紅了半邊。
他咳完,才慢慢地說道:「想嫁我的女人很多,但配不上我,我想娶的,我配不上她。」
他說的是實話,奔著金風細雨樓樓主夫人位置來的女人確實很多,連蘇夢枕所認為的只靠自己的郭東神雷媚也曾數次暗示過他,還提出不要名分,但她眼裡有野心,瞞不過他。為了這些來的人,本身就入不了他的眼,雷媚也一樣,然而不為這個而來的人,他除了這些東西,又拿得出什麼來?
撇去江湖霸主的虛名,他只不過是個注定活不過三十歲的病鬼而已。
樹大夫被他咳得心酸,強撐著道:「女人有時候不管這個!」
蘇夢枕笑了笑,笑完又咳了起來。
送走樹大夫,蘇夢枕慢慢地走出玉塔,來到發號施令的青樓裡。
金風細雨樓的高層齊聚一堂,見蘇夢枕來了,人群立刻讓出一條路來。
金風細雨樓內其實並不分尊卑,但尊敬蘇公子已經成了一種常態,一種習慣。
蘇夢枕是金風細雨樓的天。
蘇夢枕坐上了首位,但眾人之上的位置並不能讓他顯得霸氣多少,反而格外襯出他的單薄。
但幾乎沒人會注意這一點。
除了白愁飛和心思不明的雷媚。
說來也是很巧的。
副樓主白愁飛被策反的那天,正是雷媚和神通侯方應看再次聯絡的那天,蘇夢枕以為雷媚是金風細雨樓埋在六分半堂多年的臥底,實在是小看她了。
她是六分半堂、金風細雨樓、神通侯府,三線臥底。
甚至就連自以為暗地裡掌控了雷媚的神通侯方應看,雷媚也不把他當成自己的主人。
蘇夢枕下令召集金風細雨樓所轄所有江湖人士,但凡願意和他一起上前線的,一個月內必須趕到天泉山。
這個消息立刻就被雷媚傳到了神通侯府,也被白愁飛傳給了雷純,到了蔡京的耳朵裡。
屬於金風細雨樓的好機會立刻就成了蔡京和方應看的好機會。
但蘇夢枕並不在乎。
第41章 黃昏細黃雨紅袖刀(16)
李澈正在距離主帥大帳數十裡之遙的鎮子上吃溫鼎。
外間風雪呼嘯, 屋內爐火正盛, 溫鼎裡沸騰著熱湯,下兩片切得薄薄的牛肉, 不多時就熟透, 蘸著特制的醬汁吃, 滋味十足。
如果不是這裡沒有椒植,這頓溫鼎李澈其實還可以吃得更加愜意一點。
當日確實是有幾個雷門子弟刺殺他,只是人還沒來到他的大帳前,就被隱匿在武林義士裡的沈虎禪攔截下來, 殺死半數, 活捉半數,李澈直覺這是個機會,立刻順水推舟佯裝重傷,不著痕跡透露給了軍中的遼人探子, 此後他在沈虎禪的護送下成功離開軍營,藏在這座邊陲小鎮裡,遙控指揮三軍。
借著清查遼人探子的時機, 軍中所有的眼線被拔個了干淨,如今宋軍外松內緊,主力部隊已經悄悄北上, 准備給集結而來的金遼合兵一個大驚喜。
如今躺在主帥大帳裡的是個之前被沈虎禪打斷了腿骨的雷門子弟, 李澈讓一個唐門護衛把人毒得痴傻,又讓精通易容的護衛給他易了一張和自己相差無幾的臉,用來蒙蔽外人。
外人指的是除了軍中之外的所有人。
李澈一點也不相信朝中的那些人, 尤其是蔡京,在他看來,家國覆滅在即,還忙著在後方撈錢的人,十成十就是通敵叛國,故而他這一次連汴京來的人都一並給瞞住了。
沈虎禪是個看著很沉穩的中年男人,既有虎的一面,也有禪的一面,像話本裡亦正亦邪的俠客,殺人時不眨眼睛,也干過打家劫舍的勾當,卻也會把身上御寒的貴重衣物送給路邊快要凍死的乞丐,李澈不大看得懂他,卻很信任他。
近來李澈與軍營之間的消息聯絡全靠沈虎禪一人,有時他閑得慌,也跟沈虎禪說些自己的謀算,沈虎禪只是聽,從沒有發表過自己的意見。
李澈嘆了一口氣,說道:「我越來越看不懂沈兄了,明明處處幫我,卻又不肯和我以朋友相交,連多說句話都不肯,實在是傷人啊。」
沈虎禪說道:「大人多慮了。」
仍舊不肯多說一個字。
李澈沒法,只得擺擺手,把自己先前寫好的一封信交給沈虎禪,說道:「這封家書,勞沈兄替我交給金風細雨樓的曾微,讓他盡快送回汴京。」
沈虎禪說道:「金風細雨樓並非密不透風,大人既要瞞過汴京,就不該寄這封信。」
李澈搖搖頭,說道:「就是消息透出去了又怎麼樣?前線一來一回,至少要兩個月,等汴京把消息傳到遼人耳朵裡,又要一個月,三個月的時間,足夠打得金遼合兵措手不及了。」
他笑了笑,說道:「兩軍交戰,我占先機,這就夠了。」
沈虎禪沒再說話,收下了家書。
出於安全考慮,金風細雨樓的傳信使把李澈的家書稍微耽誤了些時間,原本一個月能送達的家書在一個半月後才送到金風細雨樓。
彼時蘇夢枕已經帶著大批人馬在趕赴前線的路上。
當時幾乎八成的風雨樓子弟都自願隨同蘇夢枕趕赴前線,雷媚請纓留守金風細雨樓,白愁飛猶豫再三,也向蘇夢枕提出留在汴京。
蘇夢枕幾乎沒怎麼細想就同意了。
他知道之所以還有兩成的風雨樓子弟不肯離京是怕六分半堂趁機卷土重來,他無法左右旁人的想法,畢竟在這些風雨樓子弟的心中,金風細雨樓是第一位的。
然而在他心中,地盤與名聲,遠遠不及戰事緊要。
男兒生於天地間,自該保家衛國。
李凝這些日子全然沒聽到半點風聲,除了偶爾見到幾個行色匆匆的風雨樓子弟之外,幾乎所有人都在有意識地瞞著她,也根本沒人和她說起前線的事,直到蘇夢枕走後,她才從雷媚那裡聽說了原委。
雷媚先前對待李凝不假辭色,並非是真有什麼惡意,她那時剛來金風細雨樓不久,正是急著攬權的時候,實在沒空閑去教個完全沒有武學根底的弟子,故而刻意得罪李凝,江湖和朝堂不是一路,哪怕李凝來頭不小,李澈也管不到金風細雨樓裡,如今事遂人願,她並不介意告訴李凝真相。
李凝呆了呆。
雷媚含笑提醒道:「姑娘早些啟程,我再派些人手護衛姑娘,或可早一日見到兄長。要是不去呢,姑娘也請早日回家,近來樓裡要忙著應對六分半堂,怕是不能好好招待姑娘了。」
李凝壓根沒聽清楚雷媚又說了什麼。
她腦子裡亂哄哄的,整個人都懵了,李澈離開的這些天,幾乎每個月都有幾封家書送到,偶爾還會給她寄些邊疆的特產,信裡說得輕描淡寫,仿佛只是獵場巡游,即便她再擔心,也不由被寬慰了幾分,更加專注在習武上,她在幾天前還剛收到李澈報平安的信,結果竟是這樣!
李凝沒有怔愣太久,她來金風細雨樓時孑然一身,走時也只帶了一柄刀,她急匆匆回了一趟李府,收拾了些盤纏衣物,就騎上了最快的馬,一路追趕金風細雨樓的人馬而去。
黑鷹發出一聲唳叫,盤旋著跟隨。
李凝馬蹄過處,一路烏雲密布,雷光如龍。
倘若這是在大夏,前線必會有探子急報,有禹師正在趕赴戰場,但在這裡,除了路上被吸引而來的飛禽走獸,再無人知曉。
汴京城中,金風細雨樓迎來了六分半堂的絕地反撲。
正常情況下,六分半堂絕不敢在此時有大動作,然而前有蔡京兜底,後有暗線在伏,此時不動,更待何時?
白愁飛起初防備著雷媚,後來發覺她做的事情和自己一樣,頓時一陣心安,再無其他顧忌,毫不客氣地在剩余的風雨樓子弟裡發展自己的勢力,並將所有不服他的人手趕去迎戰六分半堂,死傷極多。
如同一年前雷損身死,汴京格局一夜之間天翻地覆,金風細雨樓徹底落敗也不過花了小半個月時間。
白愁飛帶著屬於自己的人手勢力盤踞金風細雨樓,六分半堂不僅沒有乘勝追擊,反倒極力和他交好,就連雷純也三不五時過來一趟,只為替蔡京拉攏這位年輕的絕世高手。
白愁飛一時春風得意。
他也知道,自己的這份矜持並不能保留太久,占據金風細雨樓的時日也不會太久,蘇夢枕遲早會得知此事,投靠蔡京是他唯一的出路。
但這並不妨礙他享受這份前所未有的風光。
然後他就收到了李澈派人送給李凝的家書。
白愁飛整個人都懵了。
蘇夢枕也很懵。
他前腳剛走,李凝後腳就追了過來,大批人手行軍速度本就快不過單人獨騎,李凝又是日夜兼程,很快在第六天就追了上來,他雖然有心斥責,還想派人把她送回去,但見李凝急得落淚,終究還是不忍,讓她跟在自己身邊。
江湖人畢竟不同其他,只要他還有一口氣,就能護她安全。
之後蘇夢枕又陸陸續續收到了汴京傳來的消息,起初還是白愁飛和雷媚傳給他的消息,後來就成了風雨樓子弟冒死送來的情報,樁樁件件,都指向白愁飛。
然而此刻戰場已近,再無時間回去查個水落石出。
蘇夢枕其實已經明白了。
他雖說過不疑兄弟,但白愁飛是他的兄弟,風雨樓眾人也是他的兄弟,白愁飛一向關心權柄,眼裡的野心也從不遮掩,蘇夢枕知道他圖得很大,不僅圖名圖勢,也圖他那座金風細雨樓,只是蘇夢枕沒想到他會做出那樣的事來。
他原本就是把白愁飛當成自己的繼承人來培養的。
可白愁飛等不起了。
一個從二十歲起,就拼命地想要出人頭地的青年,蹉跎近十年,往往在即將功成之際又一無所有,他快三十歲了,他絕不肯讓自己大器晚成,被人嘲笑或欽佩,那是對他的侮辱!
他只想成為第二個蘇夢枕,他想爬上雲端,連走都等不及,只想一飛衝天。
想飛之心,不可再等。
蘇夢枕咳得又更嚴重了些,有時夜裡一嘔就是一灘血。
但此時,已經不再是計較這些的時候了。
越是靠近邊關,戰事就越是緊密,而且據探子觀察到的情況來看,宋軍的情況很不樂觀。
金遼與半個月前立盟合兵,一時勢頭無兩,不僅將宋軍殺得七零八落,還占據了邊境不少重鎮,如果不是這次合兵只為抵抗宋軍滅國,後方還在扯皮算利,金遼合兵只怕此時已經大肆進攻宋國。
蘇夢枕沒什麼猶豫,選了一座金人囤兵的重鎮,決定先行攻下。
跟著他來的都是江湖上的好手,少有沒見過血的,江湖人做事不比軍營,仗著武力高強,蘇夢枕挑了幾名一流好手,先殺金人主將,再燒糧毒馬,隨後合兵圍攻。
白愁飛背叛的消息早已傳遍,金風細雨樓上下一片破釜沉舟的悲壯氣氛,如今殺敵更是泄憤,一夜之間,金人重鎮就易了主。
金風細雨樓破釜沉舟,宋軍主力卻在李澈指揮下猥瑣繞後,就在金人重鎮易主當夜,金遼合兵後方大本營被捅了個對穿,俘虜遼人皇子兩個,主帥一名,金人主帥兼皇子一名,大將若干。
第42章 黃昏細雨紅袖刀(17)
李澈收到蘇夢枕的消息時, 正和諸葛正我一起坐在遼人的大帳裡吃烤羊肉。
宋軍多年對外征戰, 無不受挫,唯一贏的也就是當年李澈帶出來的那一戰,因為殺敵三萬自損八千,罵聲太大,到最後也沒能弄上個慶功宴,這次則不一樣,諸葛正我趕到當夜,宋軍大破敵軍大本營,不僅大捷, 還俘虜了許多金遼高官。
李澈把軍費算了算,最後直接撥出一半去, 算作慶功,又因繳獲了不少遼人的牛羊, 索性讓底下的人放開了吃喝。
諸葛正我吃過不少好東西,但這輩子也沒吃上過宋國的慶功宴。
他本以為來收拾殘局,或可見上李澈最後一面,不想他來時正是戰時,李澈坐在後方戰車裡縱觀全局, 可能是天比較冷,他不僅穿著厚實的大氅,戴著個怪異的能把耳朵也一起護在裡面的毛茸帽子, 手裡還捧著個小暖爐。
諸葛正我二話不說親身參戰, 一把濃艷槍挑開戰陣, 殺敵一百零三,麾下四大名捕捎帶一個獨臂神捕也殺敵百數。
然而他明白,個人的武勇在戰場上微不足道,真正的功臣只有一個,正是一滴鮮血都沒沾上身的李澈。
諸葛正我年紀本就大了,越是上了年紀的人越容易感動,饒是跟著他一起來的四大名捕捎帶一個獨臂神捕都不大看得慣李澈,也不由得跟著一起感慨莫名。
唯一真正在享受吃喝的就是李澈了。
酒宴過半,忽然有探子來報,據大帳直線距離四十裡外有戰事發生,從地圖上來看,正是宋軍主力准備過幾天拿下的重鎮之一。
又過一個時辰,新的探子來報,戰事平了,有宋人模樣的人手正在組織收斂屍體,燒得南面天空一邊紅。
酒宴上眾人面面相覷,不明白發生了什麼。
要知道,重鎮不同一般,先前丟掉那幾個重鎮的戰損可以算得上宋軍主要戰損的二分之一,饒是李澈已經有了計算,也沒想過能輕易奪回來,別說一個時辰,主力勻出一半來打個十天能打下一座重鎮,已經算得上大捷。
原本拿下金遼後方,剩下要做的事情也就是收回重鎮,一股一股剿滅境內殘余軍力,然後才能再度揮師北上。
李澈想了想,說道「前些日子聽聞蘇樓主正率四萬江湖好手從汴京趕來,算算時間應該是他們到了,當年金風細雨樓參戰時,差不多也就是這麼個光景。」
諸葛正我驚訝過後,感嘆地說道「蘇樓主大義,雖是個年輕人,卻處處令人敬佩。」
李澈命金風細雨樓的人跟隨探子一道去探聽情況,這才說道「男兒保家衛國,這都是尋常事。」
諸葛正我嘆了一口氣。
李澈總歸是個心眼正直的年輕人,不知這江山世道,有太多人已經不把尋常當尋常,他幾乎可以想像得到,蘇夢枕離京之後,汴京的勢力格局會發生什麼樣的變化。
舍自身而保國,有多少人能做到這一點呢?
蘇夢枕還是咳。
霸氣是離他很遠的東西,他一放下刀,就要咳,咳得宛如只剩一口氣的老人,像寒風灌進滿是破洞的口袋。
李凝臉上沾著一些不知是血還是灰的東西,除了那雙璀璨明眸,幾乎看不出原貌來,蘇夢枕本不准她參戰,然而她無法冷靜下來,只要一想到李澈重傷在床,就忍不住想要替他多分擔一些,再多一些。
這一戰李凝就殺了三十多人,身上多了一些深深淺淺的傷口,人也呆呆愣愣的,戰事一完,立刻有人來替她包扎。
盡管不曾刻意結交,這一路上也有不少人關心她,其中不乏女子,替她包扎傷口的就是一位來自蜀中唐門的女俠。
女俠不僅替李凝仔細地包扎了傷口,還端來熱水替她擦洗了臉頰和滿是塵灰的頭發。
即便衣裳髒破,也美得讓人移不開眼。
許多傷患都忍不住朝這邊看過來,饒是唐應親手替李凝擦的臉,她也忍不住倒吸一口涼氣。
李凝這會兒才有些醒過神來了,她眨了眨眼睛,對那唐門女俠說道「謝謝這位姐姐。」
唐應受寵若驚,連忙說道「不用不用……我叫唐應,是唐門的旁支,你是溫柔溫女俠吧,我看你一直跟在蘇樓主身邊。」
李凝啊了一聲,說道「我姓李,木子李,唐姐姐可以叫我阿凝,凝神靜氣的那個凝。」
這下驚住的人成了唐應,她沒想到李凝竟然不是蘇夢枕的師妹溫柔,可如果不是師妹,蘇樓主什麼時候對姑娘家這麼好過?她先前遠遠地還聽見蘇樓主讓這位武功明明很好的姑娘不要參戰呢。
她有些尷尬地輕咳了一聲,說道「原來是阿凝姑娘,抱歉,是我誤會了。」
李凝扯開一抹笑容來,說道「沒事,我的刀法是樓主教的,確實很容易讓人誤會。」
唐應更覺奇怪了,只是她和李凝剛剛認識,不好交淺言深,只好干巴巴地附和。
過不多時,有金風細雨樓的人過來請李凝,李凝連忙向唐應道別,起身跟著人去了。
這次參戰的江湖人之中不乏一些江湖神醫,蘇夢枕咳完,就被好幾個神醫按住,不多時身上挨了一串金針,幾個神醫討論出了止咳的藥方,楊無邪派人去領藥,就近在大帳外熬了起來。
李凝已經很習慣這種氣味了。
蘇夢枕命人將最好的房間用來安置重傷的傷患,帶過來的藥材也大多給了他們,輕傷的大部分人都是草草包扎過後就沒事了,蘇夢枕還是讓他們去休息,讓沒受傷的人負責守衛警戒,江湖人做不到軍隊一般的令行禁止,但這裡的很多人都跟著蘇夢枕上過一次戰場了,老人帶新,雖然還是有些亂哄哄的,但亂中到底有序。
李凝來時,蘇夢枕剛好把手頭的事吩咐完,向後靠在座椅上閉目養神。
他大概是不打算睡了。
讓人來請李凝的是楊無邪,他想讓李凝來勸勸蘇夢枕。
蘇夢枕決定好的事情,她能有什麼辦法?
李凝是這麼想的,奈何她只是試探著勸了幾句,蘇夢枕就睜開了眼睛,看了她一會兒,輕聲說道「睡不了太久,明天還有得忙。」
李凝糊裡糊塗地點點頭,她本以為蘇夢枕這麼說是拒絕的意思。
但蘇夢枕喝了藥之後,就讓人在大帳裡加了張床,隔了個屏風,就這麼入睡了。
和楊無邪一道從大帳出來的時候,她還有些茫然。
楊無邪半感慨半欣慰地笑道「我就知道,樓主除了肯聽樹大夫的話,也就是姑娘了。」
李凝不覺得自己這麼厲害。
也許樓主就是困了呢?
蘇夢枕果然沒能睡上太久,他才睡到不到一個時辰,李澈派來的人就到了,不光是宋軍的人,還有先前李澈離京時招攬來的幾個金風細雨樓的人。
李凝一路上擔心得吃不下睡不好,人都瘦了一圈,沒人的時候經常偷偷地哭,沒想到的是,李澈好好的,還打了勝仗!
李凝初聞驚喜莫名,眼淚都要掉下來了,連日來籠罩在天空上的雷雲瞬間消散,露出一輪皎潔明月,然而等她從喜悅之中回過神來,就是一陣氣惱。
怎麼會有人拿自己的安危去做局?詐病就詐病,為什麼連她都要瞞?
蘇夢枕也沒想到好好的一場滅國之戰也能打得如此猥瑣,但他立刻就判斷這是一個機會,李澈大軍先時給金遼合兵開了口子,送出幾座重鎮,在捅了後方之後必然要一一奪回來,這就需要時間,但此時他正好率人趕到,李澈大可放心北上,將邊境諸事交給金風細雨樓的人手,這樣一個大時間差,必定會打得金遼措手不及。
這是一個千載難逢的好機會!
李澈也是這麼想的。
蘇夢枕當機立斷派楊無邪跟隨宋軍探子去往原本的金遼大帳,如今的宋軍大帳和李澈商談合作事宜,一切布置停當之後,他才看向生著悶氣的李凝。
李凝咬了咬嘴唇,說道「我不去,我才不要見他!」
蘇夢枕忍不住笑道「當真不去?」
如果是別人,大約會死鴨子嘴硬,但李凝總歸不是個任性的人,她猶豫了一下,小聲地說道「他要是知道我來了,一定會生氣的。」
蘇夢枕也對她小聲地說道「那你就比他更生氣,讓他來哄你。」
李凝輕輕地眨了眨眼睛。
蘇夢枕說道「去吧,都瘦成什麼樣子了,誰見了不心疼?你哥哥要是生你的氣,你就還回來。」
李凝彎了彎眼睛。
寒夜風呼嘯,一路馬疾行,李凝跟著楊無邪來到了宋軍的大帳。
李澈吃飽喝足,正和諸葛正我一起烤著火處理戰後事宜,四大名捕捎帶一個獨臂神捕也在幫著處理事務,總歸沒有喊打喊殺的,氣氛難得融洽。
忽聽探子來報,金風細雨樓派人來了。
李澈連忙讓人進來,楊無邪面帶三分尷尬之色進了大帳,卻不說話,回過頭看向大帳之外。
李澈心裡咯噔一聲。
隨即李凝一身寒霜走了進來。
第43章 黃昏細雨紅袖刀(18)
李澈僵住了。
但李凝並沒有說什麼, 板著臉走到李澈身邊, 看了看楊無邪,示意他先說正事。
楊無邪輕咳一聲, 假裝大帳裡的氣氛不是那麼詭異, 開口說道:「金風細雨樓四萬子弟並一些隨行而來的江湖義士於昨日趕到, 剛下黃渠,樓主派在下過來,是想和大人商議統戰事宜。」
說到正事,李澈的僵硬才好了一些, 看了看諸葛正我, 說道:「你們來得正好,蘇樓主帶來的人手不少,我擬調撥大軍十萬,請神侯統率, 前去相助蘇樓主,我也好率領剩余人馬直攻遼都,不知神侯意下如何?」
話都說到這個份上, 諸葛正我也沒法不答應了,李澈的打算確實很好,江湖人畢竟不懂打仗, 蘇夢枕身體又不好, 諸葛正我前去剛好替他分擔一部分,有十四萬大軍在後,李澈的北征也能更加順利。
諸葛正我果然點了點頭, 卻又道:「江湖義士不同軍隊,不好胡亂插手,但遇戰事,我與蘇樓主商議著來吧。」
這也是楊無邪來這一趟想要爭取到的事情,江湖人可以參戰,但大部分的江湖人都不肯服朝廷管轄調遣,只能由金風細雨樓出面,故而談得十分順利。
雙方又擬定了一些細節,楊無邪先行回去,李澈將精銳人手挑出一部分,交由諸葛正我帶走。
事情商量完,李澈又像是想起了什麼,一邊拍著沈虎禪的手,一邊讓他帶自己出去。
李凝掠到他身前去,幽幽地看著他。
沈虎禪挑了一下眉毛,不僅沒有聽從李澈的話帶他出去,反而後退了兩步,一副看好戲的樣子。
實在不怪他,李凝生得一副得上天寵愛的好相貌,和李澈眉眼有三分相似,若是尋常人自然說明不了什麼,但李澈極為俊美,兄妹二人面對面站著,就是一副和外人格格不入的情景,美得讓人絲毫無法懷疑他們的血緣關系。
李澈眼神發飄了一下,看向諸葛正我,神情中滿是求救的意味。
諸葛正我低頭喝茶,假裝沒有看到。
李凝仍舊看著李澈,一言不發,李澈被看得無法,壓低聲音說道:「這麼多人都看著呢……」
李凝看了一眼大帳中姿態各異的眾人,也是諸葛正我第一個出聲,道:「天色這麼晚了,老夫也不打擾了,告辭!」
好幾個月沒見了,追命還想再看幾眼美人,但鐵手推了他一把,只好戀戀不舍地跟在諸葛正我身後離開了大帳,冷血低著頭紅著耳朵推著無情的輪椅,骨碌碌落在最後,從李凝身邊一擦而過,沈虎禪輕輕地拍了一下李澈的肩膀,也跟著自家師叔離開了。
不多時人就散了個干淨。
李凝記著蘇夢枕的話,不讓李澈先開口,立刻就道:「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擔心你?」
李澈說道:「我知道,你都瘦了。」
就是這句話,讓李凝鼻頭一酸,落下淚來。
李澈輕輕地嘆了一口氣,把李凝抱進懷裡,拍了拍她的後背,說道:「好了好了,哭完就沒事了,我知道讓你擔心了,我本來給你寄了信,但是送得可能遲了,不會再有下次了。」
李凝哭得抽噎起來,說道:「我剛才殺了好多人。」
她就算不說,李澈也聞見了她身上的血腥氣,他沒再說什麼,輕輕地拍著李凝的背。
李凝大哭了一場。
就像李澈說的,李凝哭完就沒事了,只是還有些抽噎,見李澈不僅沒瘦,臉色還紅潤得很,又有些生氣了,說道:「我跟楊總管一路頂風冒雪地過來,什麼東西都沒吃,你在這裡烤火喝酒,身上還有肉香味!」
李澈連忙說道:「我讓火頭營去做,現做!」
李凝搖搖頭,說道:「都下半夜了,不麻煩別人。」
她說著從懷裡摸出一張圓圓的面餅來,面餅是白面餅,裡頭有白糖餡,只是被凍得很硬,她湊到火盆邊上,把面餅烤得軟了一些,吃了起來。
李澈心疼得要命,一邊給她倒茶水,一邊氣惱道:「別吃了,我讓人去給你做,蘇夢枕到底是怎麼照顧你的,他就讓你吃這個!」
李凝擺擺手,吃著面餅喝著茶,說道:「行軍路上哪有什麼好吃食,有面餅已經很好了,樓主胃還不好呢,吃的也是這個,而且我就不信你們幾十萬大軍吃的都是白糖餡的白面餅。」
李澈一時無言,他是軍隊主官,自然知曉軍中吃的都是什麼,只是他從來不肯委屈自己,仍舊錦衣玉食罷了。
他從來不是完人。
一定要說的話,他其實也不是很清廉。
這世上有些事情是李凝一定要面對的,有些事情則是他永遠也不想讓她知道的。
李凝吃完一張面餅,喝了兩杯茶,在火盆邊上烤得暖洋洋的,不多時就有些困了,李澈把自己的帳篷讓給她睡,自己披著大氅出去了。
李凝才睡下不久,外間就響起了號子,江湖義士雖然起得也早,但絕不像軍隊這般整齊劃一。
中午李凝睡醒的時候,調遣給諸葛正我的十萬大軍已經整裝待發,臨行前,諸葛正我把自己的四個弟子都留了下來,只把戚少商留在身邊,李澈有些不大想要,說道:「有沈兄在,已經能保護我的安全。」
諸葛正我笑道:「我這師侄確實十分厲害,但雙拳難敵四手,三司使此去滅遼,遼國高手必定傾巢而出,三司使的安危已經不再是個人安危,而是大宋的安危。」
這話說得很有道理,李澈推辭不過,於是收下名震江湖的四大名捕,收得十分勉強。
李凝有些好奇地看了看坐著輪椅的無情,其他人確實一看就很像高手的樣子,可這個人十分年輕,還有足疾,就算也是個高手,可他要怎麼和人相搏?難道他能從輪椅上站起來?
無情注意到李凝的目光,對她微微點了一下頭。
李凝連忙收回視線。
按照諸葛正我的想法,李凝畢竟是個姑娘家,哪怕武功不錯,李澈作為兄長也不會放心帶著人上前線,李凝應該會和他一起去蘇夢枕那裡,沒想到的是,直到離開軍營,李澈也沒開口。
李澈確實想過讓李凝離開,然而他十分了解自家妹妹,聽說他出事,她能從汴京不遠千裡跑來前線,就算讓她離開,也難保不會追上來,與其讓她千裡走單騎,不如帶著她一起,往遠了她到底可以馭天雷,近了說,不是還有四大名捕護衛嗎?
說是這麼說,其實李澈對四大名捕的放心程度很低,他更相信自己的護衛,還要加上沈虎禪,這種偏見主要是對追命的。
李澈是個無時無刻不在觀察的人,他在汴京的時候就發現追命的視線總是停留在李凝的臉上,如今就更加確定了,幾乎李凝一出現,追命的視線就會落在她身上。
作為小甜水巷的老客戶,白牡丹李師師的頭號護花使者,追命的風評一點都不好。
現在他拉低了整個神侯府的風評。
李澈私底下跟李凝說:「諸葛先生為人不錯,但收徒弟的眼光有限,那幾個人你看著離他們遠點,萬一有人圖謀不軌,不用想太多。」
他比了一個引天雷的手勢。
這通告誡讓李凝一開始很警惕。
後來這份警惕有些放松的趨勢,就算是四位名捕裡最常偷看她的追命捕頭,李凝也覺得他人其實不錯,除了格外喜歡對著人發呆之外,從沒有出格的舉動,更別提沉穩可靠的鐵手捕頭,看一眼就臉紅的冷血捕頭,尤其是無情大捕頭,李凝還是聽沈虎禪說起,才知道他和蘇樓主是摯交好友。
別人的眼光李凝不大容易信,但蘇夢枕的眼光,李凝覺得還是不錯的。
陽春三月,宋軍大勝遼國,回程路上剿滅殘金。
說是征戰,其實李澈很少親上戰陣,李凝更是只參戰兩次,大多時候宋軍都是勢如破竹,因為打先鋒的前軍得到太多戰功,後軍的將領還幾次提出要和前軍交換位置,不過最終也沒能成功。
大廈傾倒,有時只需挖斷地基。
滅遼之戰歷時數月,其中金遼兩國的高手確實多次刺殺李澈,但都不曾成功,反倒是李澈回程路上又挨了一次江湖人的刺殺,被暗器打中胳膊,暗器上帶了見血封喉的劇毒,當時離李澈最近的沈虎禪當機立斷削去李澈胳膊上一大塊肉,沒讓毒性蔓延。
刺殺李澈的刺客一共四人,是諸葛正我的師弟元十三限的徒弟,元十三限的徒弟一共六人,號稱「六合青龍」,都在蔡京和傅宗書手下聽令。
李澈傷的是左胳膊,不妨礙他一邊疼得冒汗一邊給宋帝趙佶寫信告狀。
消息傳到汴京,趙佶當即大怒,怒後又冷靜下來,蔡京也是個人才,立刻把事情一推二五六全部推給傅宗書,傅宗書被撤了宰相之職押入大牢候審,反倒令蔡京重掌相權。
蔡京也慌,在確認派出去的六合青龍之四都回不來了之後,他親自登門請元十三限出山保護自己。
第44章 黃昏細雨紅袖刀(19)
白愁飛比蔡京更慌。
就在收到捷報的當日, 一直都顯得十分矜持的白愁飛就登了蔡京的府門。
然而這時候蔡京已經顧不上招攬這位年輕高手為己用了, 他已經足夠焦頭爛額,更不想為了一個白愁飛對上蘇夢枕, 哪怕蘇夢枕看著已經是李澈一伙的了, 但江湖和朝堂之間畢竟大有不同, 蘇夢枕有家有業,絕不至於為了李澈對上當朝權臣。
六分半堂倒是有意招攬白愁飛,然而這裡的六分半堂僅指雷純一人,六分半堂實質上的主事人, 大堂主狄飛驚聽聞此事之後, 親自會見白愁飛,話裡全然不見委婉之意,只請白愁飛早做打算,不要妄想六分半堂會為他對抗蘇夢枕。
不僅如此, 狄飛驚更將連日來奪去的地盤悉數奉還金風細雨樓,一副龜縮只求自保的模樣。
別無他法之下,白愁飛開始著手撤離汴京的計劃。
為了出人頭地, 他做過許多不被常人理解的事情,往往一旦東窗事發就迅速離開,然後再更換一個名字, 然而這一次和往常不同, 他坐上了江湖中人夢寐以求的高位,更有近萬風雨樓子弟在他手下聽令,他就像一個劫掠了富戶的盜匪, 渾身掛滿了金銀,也因此脫身困難。
白愁飛舍不下自己好不容易打拼來的名聲權柄,但更惜命,然而他布置了幾天之後,忽然意識到倘若自己帶著近萬的人手離開汴京,又找不到足以對抗金風細雨樓的勢力棲身,就等同一個活靶子,而一旦就此灰溜溜地一人獨去,他將重歸一文不名,不知何時才能再度出頭,輾轉難眠幾日之後,他反倒淡然了。
朝廷分撥的大軍多是各地廂軍,也就是駐扎在各地州府的常備軍,這些常備軍在大勝之後就各回州府等候犒賞升遷事宜,並不會在汴京附近聚集,故而李澈回朝的時候,身邊除了一千親衛軍,也就是金風細雨樓的人手了。
宋帝趙佶為此喜不自禁,不僅沒有追究李澈佯裝重傷的欺君之罪,還為他加官進爵,全然不理會蔡黨中人「得盡軍心民心,他日封無可封」的誅心之言。
趙佶確實是一個昏庸的君主,更可怕的是他還自以為是明君,他最大的缺點是輕信,然而在李澈看來,他最大的優點也是輕信。
對諸葛正我這樣忠誠的臣子而言,一個明主尤為重要,但對李澈這樣的人來說,昏庸輕信的君王才是最好的君王。
反倒是那位同樣庸碌無能,卻十分多疑的太子,李澈還在觀望之中。
李澈在一個日光高照的正午歸京,宋帝親出汴京城外十裡相迎,不僅當場復位李澈三司使之職,還為他封賜國公爵,賞黃金田宅,一時榮寵。
不僅如此,趙佶還為蘇夢枕之父蘇遮幕追封官爵,更親筆提下「金風細雨」四字,賜下御匾。
蘇家本為應州名門望族,正是燕雲十六州之中的那個應州,應州失陷敵手,蘇家滿門遭難,蘇遮幕父子好不容易逃回宋境,蘇遮幕奔走一生只為收復故土,蘇夢枕秉承父志,不曾有絲毫懈怠,如今兩代心願一朝成,正是圓滿。
趁著趙佶心情好,連諸葛正我都得了幾句誇。
李澈想了想,說道:「此番征戰非臣一人之功,若無神侯照應,此戰結果還未可知。」
趙佶這才勉勉強強給諸葛正我封了個樞密院副使的職位。
趙佶不喜諸葛正我由來已久,任誰在風花雪月時總有個人陰惻惻地在旁邊提醒朝政大事,都不會高興得起來的。
諸葛正我受寵若驚。
倒是趙佶忽又想起一事來,對李澈說道:「朕聽太子說,李卿家中有個女郎,聽聞前線戰事,千裡走單騎上了戰場,斬首頗多?」
李澈的目光落在太子趙桓身上,面色不變道:「傳言誇大而已,她離京不遠就追上了蘇樓主,一路多虧金風細雨樓的兄弟保護。」
趙佶笑道:「不妨近前來讓朕看看。」
李澈心裡的不祥預感越發深了,眉頭微蹙起來,說道:「舍妹農家出身,不通禮儀,怕驚了聖駕。」
趙佶看了一眼太子,復又笑道:「不妨事,恕她無罪就是。」
官家話說到這份上,李澈也推辭不過,讓人去把李凝叫來。
不是所有人都能得見天顏,事實上即便是官家出城相迎,也有一番布置,就像蘇夢枕作為江湖義士的代表,他可以見駕,但楊無邪王小石等金風細雨樓的人卻是不能上前的,只能遠遠地避著,李凝也沒湊過去,而是和金風細雨樓的人待在一處。
這會兒李澈派人來叫她過去,李凝也是一頭霧水,倒是離她最近的唐應眼皮一跳,拉住了李凝的手。
唐應在自己隨身的機關盒裡摸出一個小瓶來,雖有些心疼,但還是拉著李凝,抹了她一臉的灰粉。
李凝不明所以,問道:「唐姐姐,你做什麼?」
唐應一邊抹一邊急忙道:「聽聞官家好色,我給妹子塗黑一點,別招了他眼!」
江湖人到底是江湖人,唐應說話的聲音不大不小,周遭的人全聽見了,卻都沒有什麼特別反應。
唐應給李凝抹的是易容專用的粉末,並不會黑得奇怪,反而會透出一種曬出來的黑裡透紅之感,唐應不僅給李凝塗了臉,還塗了手連帶著手腕的一截,脖頸也照顧到了,原本剛要松一口氣,仔細端詳一下李凝,卻差點哭了。
好一個黑裡俏。
李凝的五官生得極美,又有一張凝脂雪玉似的美人皮,平日裡看活脫脫就是個天仙下凡,然而如今抹黑了臉,雖然稍稍折損了美色,卻又在折損之外,透出幾分神秘之美,宛如楚辭裡的山鬼,而且是越看越美,但凡視線在她臉上停留一刻,眼珠子就轉不開了。
唐應有心再給李凝描上幾點昭君痣,然而到底趕不及,只得哭唧唧地送李凝過去,寄希望於官家不喜歡黑美人。
趙佶確實不喜歡黑美人。
他的視線也沒在李凝臉上停留多久,只是淡淡一掃,便笑道:「巾幗女子當如是。」
太子趙桓反倒認認真真端詳了一番李凝,原本有幾分擰著的眉頭也松開了,每一根頭發絲都透著滿意。
李澈並不滿意。
他不是個笨人,何況趙桓沒有掩蓋心思的意思,趙桓長相隨母,相貌俊秀身材高瘦,年紀二十有六,做了十年太子,身份貴重,對大多數官宦貴胄來說是個不可多得的良配,然而李澈根本看不上他。
太子妃朱氏是節度使之女,與趙桓夫妻十年,子女雙全,這樣的情況下,李凝頂多做個側妃,更何況撇去身份,他也看不上趙桓這個人。
李澈一萬個瞧不上大夏的那個皇帝妹夫,但人家也是少年登基御宇四方,是個不折不扣的實權天子,同樣是做妃,他豬油蒙心要把妹妹嫁給一個妻妾成群,庸碌無能,沒有半點魄力的人?
趙佶不是個強買強賣的君王,除了正妻,他不興賜婚這一套,叫來李凝確實也就是看看,趙桓倘若滿意,也是他自己去登門下聘,李澈同意了才能交由宮裡辦理娶妃事宜,故而李凝是一頭霧水地被叫過去,一頭霧水地又回來了。
李澈歸京之後,收到了許多拜帖,但三五日之內並沒有立刻來登門拜訪的人,這也是官員之間的禮節,畢竟一路奔波,按理連早朝都可以緩上三日再去的。
李澈心安理得地在家緩了三日。
這三日裡,蘇夢枕料理了金風細雨樓的家事,白愁飛不僅沒有逃,反而就在青樓的座椅上等著蘇夢枕,蘇白一戰不曾有外人插手,一戰過後,白愁飛身死,蘇夢枕重傷。
白愁飛死得很不甘心。
他本想用自己的命來換一個和蘇夢枕同歸於盡的名。
但蘇夢枕沒給他這樣的機會。
蘇夢枕就像爐灶裡的一點火光,明明十分微弱,卻總也不肯熄滅,他不僅熬死了雷損,也熬死了白愁飛。
李凝聽聞蘇夢枕被白愁飛重傷,第一時間就要去看他。
李澈正在煩心太子趙桓的事情,也樂得讓李凝離開汴京城暫且避避風頭,也沒怎麼過問就讓李凝去了。
李凝走後一日,趙桓請了樞密使上門為他保媒說親。
這也是經過一番考量的,李澈的身份地位擺在這裡,派身份低於他的有損太子威嚴,而身份高過他的,宰相蔡京與李澈交惡,武官裡的第一人樞密使童貫和李澈不熟,身份卻是足夠的。
李澈如果不是比較有涵養,就把童貫打出去了。
他萬萬沒想到趙桓居然連個側妃位置都沒打算給,這也不恰當,趙桓的意思是等生了孩子之後不論男女,都可立即晉升側妃。
李澈想也沒想,一口回絕。
童貫勸他,「太子身份貴重,兩位側妃都是公侯府邸出身,大人新晉公位,卻也要低上一頭,太子的承諾已經夠重。」
李澈還是回絕。
童貫還待再勸,卻不想一向以溫潤君子著稱的三司使李澈深吸了一口氣,忽然暴起,抄起身側茶幾就砸向了他。
第45章 黃昏細雨紅袖刀(20)
童貫被砸得很懵。
在他看來, 替太子保媒是件極好的差事, 尤其他和蔡京之間的合作關系瀕臨破裂,借著這個機會和李澈搭上線更是一件好事, 至於什麼李澈的妹妹, 在他看來不過是個添頭。
大宋自有國情, 趙氏有祖宗家法,對外戚管制極嚴,有「外戚不掌文資,從武不掌兵權」的說法, 僅限皇後外族, 仁宗時龐太師權傾朝野,女兒和仁宗也算青梅竹馬,感情甚篤,卻也只是貴妃。
就算太子沒娶正妻, 李澈的妹妹也做不得太子妃,至多是良娣,也就是大夏所稱的側妃, 否則就是拿李澈的前程開玩笑。
太子的承諾在童貫看來確實很重了,要知道太子妃娘家不顯,兩位良娣卻都是高門貴女, 一位是國公嫡孫女, 一位是太子太傅之女,一個身家貴重,一個青梅竹馬, 太子承諾給一個良娣之位,就必須要從這兩位良娣中挑一個犧牲,這等薄情寡義的事自然沒法立刻就辦,而等李凝有孕至少一年,這一年中貶謫一個良娣,再以生育有功的說法讓李凝上位,就能堵住天下悠悠之口。
事實上如果不是李澈這次大勝而歸,這等好事還輪不到他,要知道三品的太子良娣之下六位四品良媛,蔡京之女占了三個呢。
童貫也送了個女兒進去,來之前還有些酸,畢竟李澈的妹妹是個習武的粗陋女子,成日裡和一幫江湖人混在一起,更跑去戰場上拋頭露面,在官宦人家看來早就折了身價,但誰讓李澈有本事呢?饒是太子也得折節下交。
然而太子覺得是折節下交,李澈並不覺得。
他砸了童貫猶不解氣,抄起手邊的茶盞砸上童貫面門,隨即上前一腳把人踹倒在地,童貫就算不中用,也是武官出身,起初怕得罪李澈還在避讓,等意識到李澈完全沒有留手,是真的想打死他,他也忍不住反抗了起來。
樞密使與三司使菜雞互啄的事情第二天就傳到了朝堂。
彼時童貫鼻梁被砸斷,肋骨折了兩根,李澈力氣比不過童貫,但善於使用工具,所以傷得輕些,只是扯動了先前被刺殺時胳膊上的傷口,看著比較慘烈。
童貫帶傷被抬上紫宸殿,控訴李澈恃功行凶,蔡京和童貫不對付有一陣子了,聽聞此事,也一早吩咐蔡黨中人彈劾此事,務必要讓官家惡了李澈。
趙佶有點頭疼,他問童貫事情原委,童貫答得含含糊糊,只說替太子提親時說錯了話,李澈勃然變色,之後就對他大打出手。
話裡話外無非是說李澈看不上太子良媛之位,想讓妹妹做太子良娣。
換了其他任何一個皇帝都要大怒,但趙佶腦回路畢竟不同,反而對太子趙桓不滿地說道:「李卿是個重情的人,好不容易找回妹妹,正是如珠如寶的時候,一個良媛位分就想把人娶了去,你是看不起李卿,還是看不起朕?」
趙桓喏喏應是。
趙佶又溫聲安撫了童貫,將最得用的御醫派給他,又賞賜了一些東西,把人打發走了。
童貫心都涼了,知道趙佶的心已經偏到後腰窩了,也不敢再糾纏,忙下去了。
趙佶微帶幾分得色,對趙桓說道:「為人君者當雨露均沾,這話說的不是後宮,而是朝堂,就算新臣子再如何得用,也不能寒了老臣的心。」
趙桓輕咳一聲,仍舊應是,復又說道:「那兒臣明日打發了文良娣,親自上門,以良娣之禮聘李家娘子?」
文良娣就是那位太子太傅之女,是趙桓的心頭愛,和他生了三子一女,能想到打發愛妾而不是身份更貴的良娣,趙佶對此感到萬分欣慰。
趙佶含笑點了點頭。
天家父子的對話在半夜裡由宮中的小黃門悄悄傳了出去,傳進李澈的耳朵裡。
李澈的心比童貫還涼。
良娣還是良媛在他這裡沒有半分區別,就算是太子妃也一樣,十年官途到如今,他本以為足夠保護阿凝平安喜樂,然而上位者一句話,仍舊把他和阿凝打入萬劫不復的境地。
李澈對著書房裡的一盞孤燈坐了一夜。
隔日太子上門的時候,本該在府裡養傷的李澈並不在家,問了管家,說是一早去了金風細雨樓。
趙佶親筆的「金風細雨」御匾已經掛在天泉山巍峨的樓門前,李澈來時,蘇夢枕的精神已經好了很多,李澈對這個不大敏感,他只覺得每一次見到蘇夢枕,他都很有精神。
李澈過來的本意不是為了見蘇夢枕,而是想和李凝商議,他沒法就此辭官不再摻和官場,他得罪的人太多,想殺他的人太多,一旦放開權柄,等於把脖子送到刀鋒底下,但他更不可能把李凝嫁給太子,為今之計,只有在他的人手裡挑一個合適的人選和李凝定下婚約,至於太子,即便李澈已經在心裡把他千刀萬剮了無數次,但此時最不能出事的就是太子。
回程路上,李澈和蘇夢枕的關系也比從前親近了許多,故而他也沒瞞著蘇夢枕,甚至還有些想讓他也一起勸勸李凝的意思。
然而李凝根本不需要李澈操心,李澈只是給她講明了原委和他目前的顧慮,李凝就沒什麼猶豫地同意了。
李澈有些怔愣。
李凝抿了抿唇,笑著說道:「沒事的,只是定個婚約,又不是真的成婚,總不能真就去當什麼太子良娣,不過人選的話,還是要人家同意才好。」
阿凝總是很乖,乖得讓人心疼,還懂事地會替別人著想。
李澈心如刀割,卻還是笑道:「放心,只是定個婚約,等過一段時間,哥哥保證不會再有人想起這件事。」
李凝點了點頭。
就在這時,站在邊上一直沒開口的楊無邪忽然說道:「三司使覺得,我家公子如何?」
病榻上的蘇夢枕立刻喝道:「無邪!」
楊無邪笑了笑,說道:「誰都知道李姑娘一直跟著公子習武,為何不能是日久生情?三司使這般身份,倘若隨意指派一個手下官員與李姑娘定下婚約,不說一時半會兒找不找得到合適人選,就是有,也顯得欲蓋彌彰了吧?」
李澈看了一眼楊無邪,又看向蘇夢枕,眉頭蹙起,道:「但我不可能同意把阿凝嫁給一個久病之人。」
蘇夢枕的氣息微滯。
楊無邪笑道:「對外可說是李姑娘與我家公子早有情愫,這才千裡相隨,三司使,李姑娘的相貌才情這世上任何一個男人都會心動,到時候不肯解除婚約又怎麼辦?只有我家公子的人品值得信任。」
李澈確實信任蘇夢枕的人品,就算不信,蘇夢枕能活幾年?然而他與金風細雨樓是合作關系,楊無邪話說到這份上,定然有所要求。
李澈想了想,說道:「我會在一年內鏟除蔡京,六分半堂那邊,你們可以放心行事。」
話說得十分直白,一點沒有委婉的意思。
蘇夢枕稍微一想也就想透了,他微微嘆了一口氣,不再責怪楊無邪的自作主張。
兩下商定,李澈和蘇夢枕的表情不見變化,反倒是李凝有些尷尬起來,微微用力抓緊了袖口的衣料。
好好的,她怎麼就成了蘇樓主的未婚妻了?
說起來,蘇夢枕先前的婚約是在官府留過檔的,雷損死後雖然無論是蘇夢枕還是雷純都默認了婚約失效,但誰也沒真正去官府解除婚約,蘇夢枕是世族出身,世族婚約通常都是由女方解除,以示責任不在女方,便於女方婚事,而六分半堂那邊一直沒有動靜。
李澈索性把解除婚約和定下婚約兩件事一起辦了。
李澈走後,李凝更覺不自在。
蘇夢枕喝完藥,緩了一口氣,說道:「無邪自作主張,嚇到你了吧?」
楊無邪對李凝一笑,說道:「怎麼能說是我嚇李姑娘呢?既然總要定個婚約,和誰都是定,為什麼不能是公子?這天底下有幾個人能比得上公子?」
楊無邪和李凝關系較近,他這一笑讓李凝的不自在淡去了一些,她認真地想了想,說道:「江湖上,比樓主厲害的人沒幾個,都是老頭子了,朝堂上嘛,除了我哥哥,確實沒人比得上樓主了。」
蘇夢枕只覺她可愛,忍不住笑道:「你小小年紀,才見過幾個人。」
李凝不覺得自己小了,前世今生一起算,她比蘇夢枕還大幾歲,說她見的人少就更不對了,她見過的人很多。
楊無邪故意說道:「公子那麼好?」
李凝剛要點頭,忽然明白過來楊無邪是在逗自己,臉頰蹭地一下就紅了,瞪了楊無邪一眼,也不敢去看蘇夢枕的臉色,轉身就跑。
蘇夢枕看向楊無邪,說道:「你真嚇到她了。」
楊無邪反倒笑了,說道:「李姑娘要是不喜歡公子,何必要跑呢?」
蘇夢枕起初嘴角忍不住上揚了幾分,隨即就是一陣撕心裂肺的咳,不僅咳,還嘔血,染得錦帕一片鮮紅。
咳完,他的臉色黯淡了下去。
像一盞快要熄滅的燈火。
第46章 黃昏細雨紅袖刀(21)
李澈辦事十分利落, 隔日就把一切都辦妥了, 並親自登了一趟太子府邸,說明原委, 只道妹妹和蘇夢枕兩情相悅, 他實在管不了。
趙桓面對李澈表現得十分遺憾, 心裡卻有些膩味,太子妃規勸過他,說後院女子不說多賢良淑德,至少也不能是個習武的江湖女子, 他只是顧念李澈才決定犧牲一個良娣位分, 如今早知道了也好。
只可惜那個江湖女子頗有顏色,倘若肌膚再白皙一些,也未必不是個美人,但既然已經自甘下賤跟了江湖人, 他堂堂太子自然也不可再失身份糾纏。
何況他那日注意看過,那女子竟然是不纏足的,顯然是自小缺乏教養的緣故。
趙桓學著自家父皇的模樣好生安撫了李澈, 李澈微微含笑,兩人一時相談甚歡。
臨離開太子府邸時,趙桓更親自出府相送, 做足了禮賢下士的模樣。
李澈一進轎子笑容就收斂了起來。
正式訂婚的李凝有些別扭, 她起初是准備在金風細雨樓小住一段時間的,但出了這樣的事情,總覺得不好再留, 正好蘇夢枕這幾天好了許多,她猶豫了一下,還是來到玉塔辭行。
蘇夢枕臉色蒼白如紙,唇瓣沒有一絲血色,聞言卻還是笑了起來,說道:「做戲做全,既然你我早有私情,怎麼定了婚反倒要走?至少再待幾天。」
李凝臉有些紅,但還是說道:「剛才我見到郭東神了,她叫我樓主夫人。」
雷媚早在李澈還未歸京時就帶著一批人手避開了白愁飛的追捕,等到蘇夢枕回來,她又帶著人出現,更有人替她證明當時她和白愁飛有過一戰,只是不敵,受了些傷,匆匆帶著人逃離了。
蘇夢枕道:「我已禁止樓裡兄弟提及此事,只是郭東神這人有些心直口快,下次不理她就是。」
李凝小聲地說道:「我又沒法子不理人。」
遇到溫柔那樣的,她肯定是能不理就不理,可雷媚雖然總是帶刺,明面上卻是一張笑臉,她最不會應付的就是這種人了。
蘇夢枕微嘆道:「你這樣的性子,應該好好改改了。」
李凝有些不明所以,蘇夢枕說道:「有人表面友善內裡惡毒,有人表面忠心內裡藏奸,做人做事不能只看表面,更不能顧忌太多,只看表面容易被騙,顧忌太多畏首畏尾,都讓人不開心。」
這個李凝倒是清楚,蘇夢枕這個人很難掩蓋自己的心思,又或者說是不屑掩蓋心思,對他來說和氣就是和氣,生氣就是生氣,從不給人留面子,這並非說他不善和人相處,事實上金風細雨樓能做到如今的地步,同蘇夢枕的個人魅力是分不開的。
他只是太真了。
蘇夢枕放下筆,對李凝說道:「倘若一個人總是笑臉對你,但說話做事都讓你討厭,你是直言相告,還是一直忍受?」
李凝想說直言相告,但不得不說她一直做的都是忍受。
對於不曾越過她底線的人,她總是十分寬容。
蘇夢枕卻忽然說道:「我遇到這樣的人,都是背地裡把他調遠一些,有多討厭就調多遠,最遠的正在雲南收租。」
李凝忍不住笑出了聲。
蘇夢枕也笑,只是他的笑十分克制,微微揚揚唇角而已,倘若他也像李凝這樣笑,大約還沒笑完,就要先吐幾口血。
李凝笑完,蘇夢枕才慢慢地說道:「人生一世,要背負的東西已經太多,在這之外,不必要太委屈自己,喜歡就是喜歡,討厭就是討厭,你還小,往後的日子難道要委屈自己幾十年?」
李凝不大喜歡蘇夢枕說她小,因為每到這個時候,他的臉上就會露出一種她不喜歡的神色來。
原本以她的性格,是不會把這樣的話說出口的,然而也許是蘇夢枕的話起了效果,又也許是這種神色讓她格外不喜歡,她猶豫了一下,還是說道:「那……」
她上前了幾步,看著蘇夢枕的臉色,伸出手,指尖輕輕地,輕輕地落在了他的眉心中央。
蘇夢枕一時連呼吸都忘記了。
李凝按了按蘇夢枕的眉頭,輕聲說道:「我不喜歡你皺著眉,你要改。」
蘇夢枕忘記了自己是答應了還是沒有,只記得眉心那一點溫熱的觸感,帶著一股極為陌生的悸動,令他數個晝夜難以安眠。
在李凝看來,就是蘇夢枕點了點頭。
之後他就格外沉默。
李凝倒是沒有注意,畢竟大夏的風俗不同大宋,沒有那麼嚴苛。
過了幾日,蘇夢枕的身體好得多了,正趕上七夕佳節,原本李凝在這之前兩天已經准備回李府了,但李澈命人來說,近來佳節漸近,汴京城內魚龍混雜,讓她最好在金風細雨樓過了七夕再回來,並讓她不用擔心自己的安全,四大名捕雖然走了,但他身邊有七大寇和不少江湖好手,還有王小石不想留在金風細雨樓這個傷心地,索性也去保護李澈。
李凝有些失落,她明明已經證明了自己,李澈卻還是把她當成需要保護的孩子。
金風細雨樓的七夕完全沒有七夕的氣氛。
大夏其實是不過七夕的,先前在隋末亂世,更沒有什麼佳節的說法,故而李凝第一次聽聞牛郎織女的故事,還是在唐應那裡。
唐應自從經歷過戰事,就不想回唐門了,覺得蜀中日子枯燥,沒有汴京來得快意,正好金風細雨樓裡也有一些唐門的人手,她也就留了下來,快到七夕的時候,她顯得相當興奮,見李凝無動於衷,甚至不知道七夕的說法,一邊放著風箏一邊東一句西一句地給她講牛郎織女的故事。
奈何李凝不光是個好奇寶寶,還很會拆台,在唐應剛講到故事開頭的時候,就忍不住問道:「為什麼牛郎藏起了織女的羽衣,織女就要嫁給他?」
唐應說道:「因為沒了羽衣,織女就回不了天上。」
李凝好奇地說道:「織女既然是仙女,仙女怎麼會因為沒了衣裳就回不了天上?」
這要是換了旁人,唐應就不伺候了,但見李凝眨著那雙星辰似的眸子,滿帶好奇地看著她,她立刻就投降了,絞盡腦汁地編道:「織女原本是會飛的,羽衣就是她的翅膀,化成人形之後就成了衣裳,所以沒了翅膀,她就不會飛了。」
李凝點點頭,又問道:「那為什麼回不去天上就要嫁給牛郎?」
唐應輕咳了一聲,說道:「因為她、她……反正她就是嫁給牛郎了嘛。」
李凝啊了一聲。
唐應見李凝終於不提問題了,松了一口氣,接著說道:「後來織女和牛郎的日子越過越好,還生了一兒一女,就在這個時候,王母娘娘知道這件事情,於是要把織女帶回天上,牛郎把兩個孩子放在筐裡,騎著牛去追,王母娘娘見快要被追上了,於是拔下頭上的簪子,畫了一條銀河,之後牛郎織女就被相隔在了銀河邊,後來有喜鵲成群結隊搭成鵲橋,牛郎織女才能相會,只是喜鵲每年七月初七才能來一趟,牛郎織女也只有一年才能相會一次。」
她說著,又琢磨著是不是把風箏拿下來再提首小詩,一回頭,卻見李凝悶悶不樂的樣子。
唐應平時見李凝擰個眉心都要碎了,這會兒更是大驚失色,連忙說道:「阿凝你怎麼了?故事太慘了嗎?這都是人編的,不算數的!」
李凝搖搖頭,說道:「我只是覺得織女好可憐。」
唐應連連點頭,說道:「我也……」
李凝忽然生起氣來,說道:「王母娘娘為什麼不殺了牛郎,還讓他追到天上去。」
唐應啊了一聲,有些呆呆地看著李凝。
李凝生氣地說道:「我要是王母娘娘,我就下一道天雷劈死那個牛郎,那群喜鵲也不是好東西,織女好不容易才能回到天上,它們還要讓牛郎追上她。」
唐應連忙說道:「牛郎織女是真心相愛的啊!」
李凝更生氣了,只覺得編故事的人一定是個男人。
李凝不光聽故事生氣,連在天泉山上遠遠地看見汴京城上空的煙火風箏孔明燈都覺得生氣,唐應哭笑不得,只好把風箏收了,又哄了李凝一會兒,直到她要去玉塔練刀了,才有些哄好了。
刀法習過兩輪,蘇夢枕這才似有些不經意地問道:「七夕佳節,怎麼氣鼓鼓的?」
他不提李凝都被唐應哄好了。
李凝把自己對故事的困惑和氣惱一口氣全都說了,復又說道:「這樣的故事,怎麼會有人傳成佳話呢?居然還有那麼多人慶祝!」
蘇夢枕起初聽著還有些好笑,見李凝這麼認真,才收斂了一點笑意,說道:「故事只是故事,七夕真正的意義在於情人相會,有太多平日裡難以傾訴的話,在七夕這天說來,就很容易。」
李凝啊了一聲,但還是小聲地說道:「可這故事就是不好。」
蘇夢枕也道:「是,這故事不好。」
李凝不知為何有些開心起來,望著夜空的星河和遙遙相望的牛郎織女星也沒那麼生氣了。
第47章 黃昏細雨紅袖刀(22)
七夕一過, 天氣轉涼, 李凝到底還是向蘇夢枕辭了行。
她自從來到這裡,待在金風細雨樓的時間倒比待在李澈身邊時間多, 她雖然嘴上不說,心裡卻還是難免有些失落,蘇夢枕這一次痛快得很, 更親自將她送至李府, 做足了戲。
有婚約在前,李凝倒是用不著再把自己塗黑,從前線回來也已經過去兩三個月,就算被人看見,也有說法。
李澈不是很想讓李凝回來。
一是他最近確實麻煩纏身, 蔡京自知沒法和他鬥到底,這些日子正在緊急招攬人手防身,又使出許多下作手段想要逆風翻盤, 二是除了著手對付蔡京之外,他正在籌劃一件大事。
廢太子。
一個臣子想要廢去做了十年儲君, 地位穩固的太子,無異於痴人說夢, 但這世上很多事有時比夢要離奇得多。
正常流程想要廢太子,第一時間應該是找個皇子合作搞事,李澈就不一樣了, 他找了三個皇子一起搞事。
三皇子趙楷, 八皇子趙棫, 九皇子趙構。
趙楷只比趙桓小兩歲,之所以跨度頗大,是因為其他的皇子要不就是年紀太小,要不就是不受寵愛,要不就是太蠢笨,沒有野心,而三皇子趙楷和太子不合,早有異心,另外兩個皇子都是剛剛及冠封王,正是野心勃勃的時候。
三位皇子心裡並非沒有其他的計較,然而趙桓一天不倒,底下的兄弟就一天沒有機會,與其勾心鬥角,不如先齊心協力搞死太子,再各憑本事。
三人很快達成了共識。
一個皇子想要搞事很困難,三個人一起就很輕易了。
按照這裡的歷史,被廢的太子不算多,但李澈有經驗,大夏三千年帝王傳承,不是所有君王都是嫡長繼承,其中被廢的太子不下幾十個,歸而類之,不過三點,其一是謀反篡位,其二是不睦兄弟,其三是能力太差。
李澈覺得趙桓不用搞就占了第三,但顯然趙佶不覺得,他還覺得這個兒子很聰明,很像他呢。
那就只有在第一第二上搞事情。
然而同樣因為第三點,太子趙桓手底下真沒幾個能用的人,更沒有兵權,想讓他謀反篡位,操作難度比較大,然而第二點也不行,大夏的廢太子少說有十個栽在意圖殺害兄弟上,然而放到這裡,以趙桓的受寵程度和趙佶的偏心程度,李澈覺得只要趙佶的皇子裡不死一個,想廢去趙桓不大可能。
他實在不可能為了廢掉一個趙桓就擔上殺皇子的罪名,讓合作的三個人抓到他的把柄。
那就只有第一第二一起來。
也就是這個節骨眼上,李凝從金風細雨樓回來了。
說實話,李澈不是沒想過讓李凝一道天雷劈了太子了事,然而李凝來到汴京那日鬧出來的動靜實在太大,風聲已經傳進了有心人的耳朵裡,遠的有蔡京,近的就是對門,故而除了那次在家中,他從不讓李凝出手,就連在戰場上也一樣,一次兩次可以說是巧合,但巧合不能用來暗殺。
李澈有些頭疼。
但不得不說,見到李凝的時候,他還是有些開心的。
蘇夢枕將人送到原本要走了,李澈卻請他多留一會兒,拉著李凝去了走廊上,他已經見識過武者敏銳的聽力,走廊離客廳近得很,不過他本就沒有瞞著蘇夢枕的意思也就是了。
李凝回來的一路上都是笑眼彎彎的,畢竟金風細雨樓再好也不是家,雖然她住李府沒有多久,但這裡有李澈,有家人的地方就是家,有什麼地方能比得上自己家裡好?
可李澈除了第一眼見她時笑了一下,之後就是擰著眉,被帶出來的時候她就有了些不好的預感,果然就聽李澈斟酌著說道:「阿凝,最近這幾個月府裡事情很多,哥哥不是不想把你留在身邊,只是……」
李凝握緊了拳,壓低聲音說道:「只是我什麼都幫不上你,待在這裡還會給你惹麻煩是不是?」
李澈驚道:「阿凝!」
李凝原本有些惱火,還十分委屈,聽見李澈這話,忍不住鼻子一酸,掉下幾滴眼淚來。
李澈掏出帕子給李凝擦眼淚,李凝偏開臉不讓他擦。
李澈也只好收回帕子,但還是說道:「你不能留在這裡,待會兒我跟蘇樓主解釋一下,讓他帶你回去。」
李凝生氣地抽噎著,說道:「到底是什麼事情,為什麼要瞞著我不肯說出來?到底要怎麼樣才能讓你相信我?」
她說這話時神情十分可憐,李澈只是看了一眼就忍不住別開了視線,說道:「聽我的,跟蘇樓主回去。」
李凝到底也沒法和李澈鬧起來,只能自己生氣,氣了一會兒又覺委屈,於是就在回去的路上哭。
同在車駕裡,蘇夢枕起初想要裝作沒看見,一直看著車簾外,不多時李凝哭聲漸小,他不覺松了一口氣,從車駕裡的暗格裡取出一壺茶水,倒了一杯遞給她。
原本已經不怎麼哭了的李凝在喝了幾口茶水之後,又抽抽噎噎起來,不多時哭聲又大了。
蘇夢枕實在沒經歷過這樣的事情,再度想將視線移開,但這時李凝一邊哭,一邊帶著氣惱地說道:「你為什麼不說話?」
姑娘家哭成這樣,還肯主動說話的實在不多,這是一個要人哄的信號。
蘇夢枕看了看李凝的臉色,輕聲說道:「我以為你想再哭一會兒。」
李凝已經哭累了,不光累,眼睛都哭疼了。
但她沒有說,又努力掉了幾滴眼淚,讓臉上仍舊濕漉漉的,抽噎了幾下,才仿佛又回了些委屈的心情,說道:「我就知道,我就算把眼睛哭瞎掉,也沒有人心疼,你們都不心疼我,也不相信我。」
蘇夢枕取了一條干淨的帕子給她。
李凝接過帕子,擦了擦臉上的淚痕,見蘇夢枕不說話,又低下頭掉眼淚。
然而這一次,她還沒醞釀出太多淚水,發頂上就落了一只溫熱的手,蘇夢枕的手。
蘇夢枕輕輕地摸著她的頭,語氣輕緩道:「我不會安慰人,但是如果你想讓人心疼,不要再哭了,我已經心疼了。」
李凝抬起頭,剛好眨下一滴眼淚來。
蘇夢枕嘆了一口氣,說道:「沒人不心疼你,但就像我相信自己的兄弟,必要時候能將後背交給任何一個兄弟,但如果是你,我不會把後背交給你,這不代表不相信你,而是……」
他忽然怔了怔,話並沒有說完。
但李凝已經聽懂了。
她那雙哭得紅紅的眼睛怔怔地看著眼前這個男人,半晌,誰都沒有說話。
過了一會兒,李凝假裝無事發生,小聲地說道:「我知道他是為了我好,我就是覺得委屈,我……」
蘇夢枕咳了幾聲,像有了什麼默契一樣,並沒有提到剛才的未盡之語,只是輕輕地點頭。
回到金風細雨樓,李凝把自己關在小院裡練了幾天刀,倒不是為了別的,只是覺得分外羞恥,每天晚上閉上眼睛,都是自己哭得像個兔子一樣要人心疼的情景。
還有蘇夢枕那天沒說完的話,她有時想起心頭就是一緊,急急忙忙轉開注意力,有時卻又忍不住仔仔細細地回想那天蘇夢枕說話的模樣和語氣,自己補全剩下的話,然後把自己悶在被褥裡假裝睡覺。
她覺得自己可能是病了。
這個病奇怪得很,有時讓她耳朵滾燙心頭劇跳,有時又讓她長吁短嘆,渾身都不對勁。
樹大夫明顯發覺蘇夢枕近來喝了不少酒。
蘇夢枕喝酒從來不會被人逮現行,他畢竟是整個金風細雨樓武功最高的人,然而喝沒喝酒,樹大夫只要把把脈就能看出來。
他嘮叨了近半個時辰,蘇夢枕仍舊站在窗前望著玉塔下怔怔出神。
樹大夫的嘮叨忽然止住,疑惑地說道:「外面有什麼好看的?」
他也湊過去看了看,發覺底下風景還是那個風景,也沒個人影好看的。
蘇夢枕沒說話,楊無邪替他回答道:「又到傍晚了,李姑娘還是沒來,樹大夫不在這幾天,樓主一到傍晚就會在這裡等。」
樹大夫驚訝極了,他沒想到蘇夢枕上次明明已經說過不可能,卻還把自己越陷越深,陷到如今都害相思病了,他原本是最盼著這個的,但如今見到蘇夢枕這個樣子,卻又有些不忍起來。
他碎嘴慣了,嘀嘀咕咕地說道:「之前看她樓主長樓主短,還以為有意呢,現在夢枕這個樣子,她倒不來了。」
蘇夢枕這才開口道:「樹大夫,莫要胡說,阿凝還是個孩子,她當我是師父,是我不好,起了別的心思。我已經活不了多久,何必給她徒添煩惱,這樣的話,不可再提。」
樹大夫是個倔強的老頭,饒是被蘇夢枕說得心酸,也還是道:「你不想給人添煩惱,那你不如就把自己關起來到死也不見她好了,干什麼站在這裡還等人家?要是她再也不來了,我看難受的是誰!」
蘇夢枕只聽見一句「再也不來了」,心頭就是一緊。
第48章 黃昏細雨紅袖刀(23)
情愛著實是一件令人煩惱的事情。
李凝把自己關在小院裡好幾天, 才像一只探出腦袋的小松鼠出了門,看見誰都覺得驚慌, 仿佛自己的秘密被公之於眾了一樣, 然而金風細雨樓裡,還真沒幾個人敢於在樓主嚴令下去撞槍口。
這讓李凝感覺好過了一點, 她熟門熟路從小院走到玉塔附近,忽然發覺天色還早, 不是學刀的時辰, 下意識地又想回去, 然而稍稍一抬頭, 她就看到了玉塔前站立的身影。
蘇夢枕剛剛從白樓回來。
那日金風細雨樓和李澈達成了交換條件, 然而楊無邪本意並非此,他比誰都要了解蘇夢枕, 提出假婚約只是不希望自家公子被人捷足先登,但李澈並不這麼想,他是在認真地做交易。
事實上,金風細雨樓能有朝廷的支持, 與他們收買的朝廷官員大有關系, 若將滿朝文武分十成,收過金風細雨樓賄賂的就有六成,雖然大部分人都是收錢不辦事, 但拿人手短, 真正犯到這些人手裡時, 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的占了八成, 這就足夠了。
蘇夢枕無法向李澈解釋清楚,更難以將自己的私心傾吐,只能在其他方面做足補償。
比如情報。
金風細雨樓的崛起幾乎和李澈的異軍突起在同時,但李澈對於情報這種東西並不看重,到了要用的時候,才知道頭疼,畢竟三個皇子的勢力加起來還沒一個三司重,而三司本就不是專司情報的部門。
楊無邪花了十年時間打造的情報網極為龐大,大而精細,李澈只是隨意要了幾個人的信息,概略的可以追溯到這人何時讀書何時中舉,座師何人與何人關系密切,詳細的久到這人多年前做的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也能近到昨日這人關起門來和夫人說了什麼話。
李澈第一次見江湖人的情報,震驚得幾乎失語。
倘若他有這麼一張情報網,簡直可以想搞死誰就搞死誰。
江湖第一大勢力,確實不負盛名。
不過這和他有也沒什麼區別了,蘇夢枕派人來傳話,給了李澈一塊白玉令牌,憑此令牌李澈可以派人自由出入白樓,這等於是將整個情報網和他共享。
當真是份厚禮。
李澈不知這是補償,只覺蘇夢枕這個合作對像十分有誠意。
有三個皇子一起合作,想要坑太子一把很容易,難的是一步坑死,不過有了蘇夢枕的情報網,他要搞的事情立刻就成了一大半。
李澈要了十幾單情報,由於白樓的情報一向是一式三份,楊無邪給得也很痛快。
蘇夢枕從白樓回來,一眼就看到徘徊在玉塔前的李凝。
起初是一種喜悅的情緒自心口蔓延而上,隨即就像釀壞了的青梅酒,甜味中泛著幾分酸苦之意。
像咳嗽,有些折磨人。
李凝卻不能理解蘇夢枕的復雜情緒,她一見蘇夢枕,就有些退卻的意思,耳垂燙得要命,她又疑心自己臉也紅了,生怕被看出些什麼,視線飄了幾下,就想轉身離開。
就在這個時候,蘇夢枕輕輕地咳了一下,他原本應該是想要說什麼的,然而他高估了自己的身體,那聲咳嗽就像一個引子,把他連日來被藥湯壓下的咳嗽一起帶了出來。
他記得她是不喜歡聽他咳嗽的。
然而咳嗽這種東西原本就是越想壓,越是壓不住的,他不光咳得痛苦,還咳出了一大灘血來,用帕子都擦不干。
李凝也顧不得臉紅了,連忙跑了過來,見蘇夢枕的帕子濕透了,竟也不覺得髒,用衣袖給蘇夢枕擦血。
那片微青的衣袖還沒能碰到蘇夢枕的嘴角,就被他微微偏過頭去避開,若是旁人就該懂了,但李凝一下沒碰到,也沒多想,一只手按住蘇夢枕的肩膀,替他擦去嘴角的血,還輕輕地給他拍背,想讓他咳得順暢一些。
蘇夢枕很不願意在咳嗽的時候被李凝看見。
但像這樣被輕輕地拍著背,已經是很小的時候才會發生的事情了。
蘇夢枕咳完,李凝的袖子也紅了一大片,她松開踮著的腳,很是擔心地說道:「樓主沒有按時用藥嗎?怎麼咳得越來越厲害了?」
蘇夢枕輕聲說道:「可能是昨天夜裡喝了冷酒。」
李凝驚道:「你又喝酒!」
蘇夢枕垂著視線,他寧願把一切都推到酒身上,也不想讓李凝覺得他病得比以前更重。
李凝扶著蘇夢枕回玉塔。
樹大夫如今已經是御醫,一個月能有一次休沐已經很不錯,他昨日才來了一趟,這會兒就沒法再出來,不過金風細雨樓本身也有供奉著一些醫術高明的大夫,更別提還有樹大夫留下的藥方和丸藥。
蘇夢枕吃了藥,臉色也比先前好看了一些。
李凝離開了。
蘇夢枕輕輕地嘆了一口氣。
他本沒有奢望任何一個女孩子見到犯病的他還會對他抱有好感,就像溫柔,她剛來金風細雨樓時見到他,分明也有幾分憧憬,但見到病榻上的他,憧憬立刻就變成了驚恐,那種怎麼也掩蓋不下去的嫌棄臉色才是他討厭溫柔的真正理由。
但放在李凝身上,他卻有幾分慶幸。
走了也好,再也不來也好,他總算可以徹底松一口氣,即便心裡有些麻麻木木的疼,卻也好過那份仿佛偷來的歡喜。
上天何其薄待他,令他尚在襁褓之中就注定了三十年苦痛,上天又何其厚待他,讓他在將死之前從自我編織的夢境中脫離出來,見到人世間真正的美好。
可美好從來都是轉瞬而過的。
蘇夢枕閉上了眼睛。
然後又睜開來。
李凝一只手扒在門邊,露出半個腦袋,小聲地問道:「你要睡了嗎?」
蘇夢枕怔了一下,搖搖頭。
李凝松了一口氣,進了門,她的手裡提著一個酒壇,重重地放在了地上。
蘇夢枕一眼就認出那是自己藏在書房裡的酒壇。
李凝不擅於發脾氣,把酒壇放在地上那重重的一聲就代表了她全部的脾氣,她看著蘇夢枕,板著臉說道:「我剛才去了你的書房,這是我在書架後面找到的,一整壇酒,空了一半。」
蘇夢枕只是看著她,那雙總是很明亮的眼眸裡全然地倒映出她的模樣。
李凝沒有察覺,生氣地說道:「上次你都是騙我的是不是?用那麼小的酒杯,要喝多少才能喝走一半那麼多?」
蘇夢枕輕聲說道:「我以後再也不喝酒了。」
李凝信他才有鬼。
她把地上的酒壇又提了起來,打開封蓋,還沒湊近就被那嗆人的酒味熏了一臉,她擰著眉頭,盯著裡面的半壇酒,說道:「我以後每天來一趟,再讓我找到……」
李凝一邊說著,一邊提著酒壇走到窗戶邊上,酒壇口向下,嘩啦啦全部傾倒下去。
蘇夢枕眼睛都不眨一下。
倒是李凝倒完酒就有些不好意思起來,小聲地說道:「我是不是過分了?」
然而話一出口,看到自己被血浸透的袖子,李凝忽然就覺得理直氣壯了,不等蘇夢枕回答,就道:「我這都是為了樓主好,你知不知道剛才多嚇人!」
蘇夢枕說道:「知道。」
李凝剛剛大起來的聲音又小了回去,她輕咳一聲,說道:「我、我先回去換衣服。」
話說完就跑了出去,只留下一個空空的酒壇。
蘇夢枕起初是嘴角輕輕揚起,隨即笑出了聲,笑聲也從低低的笑,慢慢變成大笑,最終停在咳嗽聲裡。
可他真的很開心。
二十七年的人生裡,仿佛只有今天真正做了一回凡人。
李凝把沾了血的衣裳換下,不知怎地就翻出了從沒上過身的紅裳
衣裳是府裡裁的,一個樣式做好幾種顏色,她平日裡會挑些鮮亮的顏色穿,卻從沒碰過紅的,畢竟蘇夢枕總穿紅,她自覺要避嫌,真正穿在身上,感覺卻又不同以往。
李凝一連換了好幾件衣裳,最後挑了一件用金線繡著蓮花的裙裳,紅底金蓮,即便天已黃昏,在微弱的天光映照下,也燦爛漂亮得像是朝陽初升。
李凝假裝幾天的空檔沒有發生過,也假裝忘記了蘇夢枕剛剛犯病,還不能教她刀法,提著也不怎麼方便練刀的長長裙擺,高高興興地返回玉塔。
然後就在玉塔前見到了雷媚。
她臉上的笑容有些凝滯起來,低著頭想要快速從雷媚身邊過去,卻還是沒攔得住雷媚淺笑一聲,半帶調侃地說道:「樓主夫人又來見樓主了?」
李凝滿可以就此落荒而逃,然而一想到蘇夢枕教過她的話,她的腳步向前了兩下,又回轉過來。
李凝看著雷媚,認真地說道:「我和樓主的婚約究竟是怎麼回事,樓裡兄弟都知道,雷姑娘每次都要曲解調笑,我不喜歡。」
雷媚有些驚訝,但還是笑道:「姑娘不喜歡,我不說了就是。」
話是這麼說,卻還是一種漫不經心的調笑語氣。
李凝卻忽然拔出了袖裡的短刀。
一夜盛雪獨吐艷,驚風疾雨紅袖刀,蘇夢枕的刀法殘忍而美麗,仿佛黃昏時最後一抹血色殘陽,透骨凄涼,徹底超出了其師紅袖神尼的紅袖刀法,李凝的刀卻又有不同。
和她溫溫柔柔的表像全然不同,像當頭一道雷霆,刀法尚有欠缺,氣勢十成凶煞。
雷媚明明也是個難得的高手,卻第一次毫無防備地被刀尖抵上脖頸。
那張總是似笑非笑的臉上露出震驚之色。
雷媚記得,一年前李凝還沒有習武,她曾親口拒絕教她劍法。
李凝看著仍舊溫溫柔柔的,單看臉色還有幾分柔弱之意,語氣比先前還要認真道:「雷姑娘,我不喜歡你。」
第49章 黃昏細雨紅袖刀(24)
大約誰的不喜歡都不會有李凝這樣嚇人了。
雷媚從前並沒有把李凝放在心上, 除了那張任誰都無法忽視的臉和身份, 李凝並不討人喜歡, 又或者說是不討女人喜歡, 就像她討厭雷純和溫柔一樣,李凝同樣是個令她討厭的人。
可惜她的不喜歡不能讓她做出任何出線的行為, 太子不清醒, 不代表她不清醒, 李澈對這個妹妹的看重超出了所有人的估算,但這並不能讓她真正把李凝放在眼裡, 直到如今, 她被一刀抵在脖頸上。
李凝是個好學生, 蘇夢枕教她的所有東西她都記得十分牢靠, 並且知行合一, 即便和雷媚近在一刀之間,她也不曾露出半點破綻, 那一刀凌厲得幾乎像是半個蘇夢枕當面。
雷媚是個很聰明的人,聰明人通常不會被自己的情緒左右, 就像她討厭溫柔,卻能掌握分寸, 只會令溫柔自討苦吃, 而不會激怒她身後的勢力。
故而她立刻調整了對待李凝的態度, 不僅笑容比先前真誠得多,更露出能被人察覺到的一絲絲驚懼與嫉妒之意,倘若是個真正的小姑娘, 想必會覺得很得意,而得意之後,稍稍羞辱一番,事情也就揭過去了。
雷媚用這招對付過很多人。
李凝卻只是皺了皺眉,說道「同樣的事情,我不想發生第二次,另外……請雷姑娘以後見到我,不要再笑了。」
雷媚有些驚訝。
李凝收回刀,不再和她多言,轉身進了玉塔。
起初還是平緩的步子,等上了樓梯,離開了雷媚的視線,李凝的腳步就歡快了一些,如果不是樓梯轉角還有守衛,只怕她要蹦跳起來。
剛才的事情,令她十分喜悅。
不僅僅是警告了雷媚,還讓她發現自己的實力已經能和金風細雨樓的元老相提並論,雖然占了一個出其不意,但又不是誰都能在武林高手面前出其不意,這和以往的喂招乃至切磋都是不一樣的。
李凝沒能在臥房找到蘇夢枕,立刻轉去了書房,蘇夢枕果然在書房裡。
書房裡沒有旁人。
蘇夢枕是個頗為孤僻的人,大部分的時候,他都是獨居在玉塔,守衛從不會擅自去到二層以上。
離得很遠的時候,蘇夢枕就聽見了李凝的腳步聲,那種只要聽了心情就會跟著愉快起來的腳步聲。
李凝把裙擺小心地提著,像一只飛進了玉塔的鳥雀,快樂地一頭扎進書房裡。
蘇夢枕輕聲說道「今天教不了刀法,入夜我要出去一趟。」
李凝本來也沒想在玉塔過夜,點了點頭,又有些忍不住把剛才的事情對蘇夢枕說了,她的重點並不放在雷媚身上,而是著重強調了那一刀的輕易程度。
蘇夢枕笑起來,說道「我聽見了。」
李凝頓時就有些不好意思,但她還是說道「雖然因為雷姑娘對我沒有防備,我才能得手,但我要是真的想殺她,她剛才就死了,只從結果看,我也是很厲害的。」
蘇夢枕點了點頭,說道「郭東神從小習武,劍術之高可列汴京前十,你雖不如她,但也相差不遠了。」
李凝有些失望,但還是問道「不遠是多遠?我要再學多久才能比她更厲害?」
蘇夢枕貌似認真地想了想,說道「再有半年。」
李凝差點以為他在逗她開心。
但蘇夢枕卻說道「江湖人實力參差不齊,除了本身資質的限制,還有運氣的成分,有人天賦極高拜師名門,小小年紀習得一身高明武功,難遇敵手,有人資質平平偶得機遇,年過半百大器晚成,也有人天賦異稟卻埋沒一生,到死也不曾入得武道,郭東神雖年少成名,但有兩點,她是及不上你的。「
李凝眨了眨眼睛。
蘇夢枕嘆道「第一是天賦,我雖不認同天賦一說,但你確實是我所見過的人裡根骨資質最高的,這讓你無須經歷漫長的打熬根基,就能直接接觸高深武學。」
李凝知道自己資質好,但被這樣誇還是第一次,她本有些害羞,但見蘇夢枕神情平常,忽然理解過來,這大約並不能算是誇贊,就像蘇夢枕從不誇她好看,這些與生俱來的東西在他眼裡大約並不能算值得誇贊的優點。
她只好假裝並沒有得意的樣子。
蘇夢枕看了她一眼,又道「第二,你的師父是我。」
李凝愣了一下,忍不住笑出了聲。
蘇夢枕仿佛並不覺得這一點有什麼好笑,他本不是個張狂的人,每每說出張狂的話來,都平靜得仿佛在說一件很正常的事情,也因此顯得更加張狂。
李凝倒不覺得他張狂,只覺得有趣,而且仔細想來也確實如此。
然而蘇夢枕話鋒一轉,卻道「不過今日的事情,我不能認同你做得對。」
李凝想了想,小聲地說道「是我太過分了嗎?」
蘇夢枕看著她,說道「你事先並不知自己和郭東神的差距,這次是她對你毫無防備,倘若換個人來,你未必能夠成功,還有武功比郭東神更高的人,就算同樣毫無防備,也不是你能輕易偷襲的,如此衝動冒進,實在是件危險的事。」
李凝一時竟然想不出反駁的話來。
蘇夢枕緩了語氣,說道「是我的錯,我還沒教過你這些。」
李凝臉頰微紅,她不是個小孩子了,只是這些江湖道理李澈從沒教過她,但其實她如果稍稍冷靜一點,也不會犯這樣的錯誤。
她總還是笨了點。
過了一會兒,楊無邪來了一趟,蘇夢枕到了該出門的時候。
蘇夢枕出門是為了見狄飛驚。
六分半堂的大堂主狄飛驚。
自從六分半堂勢力全部撤回總堂之後,汴京城裡已經很少有六分半堂的人出沒了,原本的迷天盟舊勢力也從明面上藏到了暗地裡,七聖主神志不清,迷天盟也不敢在此時與如日中天的金風細雨樓爭鋒。
掛上那塊天子御匾之後,金風細雨樓行事更加霸道張狂。
六分半堂的日子就難過得多了。
數月之前雷純帶著老父的忠心手下投靠了蔡京,後來雖有狄飛驚力挽狂瀾保留了大部分實力,但蔡京的船好上不好下,如今李澈步步緊逼,饒是蔡京再老謀深算,也不由得琢磨起旁門左道來。
首先當然要復寵。
蔡京以寵上位,除了得趙佶歡心,其本身能力有限,滿朝蔡黨多是趨炎附勢之徒,見蔡京勢起,就巴結蔡京,見李澈勢大,又去巴結李澈,並不可靠。
趙佶一生嗜愛風雅,只有兩個愛好,書畫和美人,如今太子被李澈花言巧語帶上了船,明明啥好處也沒撈著,卻自以為和李澈交好,連帶著對蔡京棄如敝履,蔡京當年以書畫得幸,如今想要復寵,也只有在美人身上下手。
美人易得,有腦子的美人不多,有腦子還能被掌控的美人更少,雷純完美地符合了這三點。
蔡京溫言軟語安撫雷純的話全可以當做放屁,但話裡的意思還是很清楚的,狄飛驚事先不知情,事後得知已經晚了,雷純把自己關在房間裡關了三天,為替父親報仇,她決心將自己當做最後一枚籌碼。
沒有人比狄飛驚更清楚當年真相,甚至他當年親眼見到雷損殺死發妻關昭弟,將襁褓之中的雷純當做親生女兒撫養,他本答應了雷損永遠不將真相告知雷純,然而他愛慕雷純已久,無奈之下只能吐露實情。
可實情有什麼用呢?
生父關七只是個瘋子,十八年間不曾有一絲疼愛,倒是養父盡了一個父親最大的心意,對很多人來說,雷損是個殺人如麻的梟雄,但對雷純來說,世上沒有比他更好的父親。
倘若不是關七消失無蹤,他或許也是個可以利用的棋子。
雷純決心入宮,狄飛驚勸不了,但他希望蘇夢枕可以。
蘇夢枕本以為狄飛驚是准備接受金風細雨樓的招降,畢竟任何一個聰明人都該明白六分半堂快倒了,俘虜與降將的待遇從來都是不一樣的,這些日子他已經收攏了許多原本六分半堂裡供奉的高手。
按照狄飛驚的推斷,蘇夢枕應當會答應他去見雷純,畢竟就算殺父之仇橫亙在前,他和雷純也做了十年的未婚夫妻。
然而蘇夢枕靜靜聽完,只是說道「蘇某是外人,雷純姑娘決定的事情,就由她自己吧。」
狄飛驚看了他一眼,以他的眼力,立刻就明白過來。
蘇夢枕眼裡沒有半點情緒,也沒有一絲留戀,他已經全然把自己置身事外,成了真真正正的外人。
狄飛驚垂下眸子,只道「抱歉。」
蘇夢枕並不介意,他一笑,說道「雷純姑娘進宮之後,狄大堂主是准備自立門戶,還是加入金風細雨樓?」
狄飛驚笑了笑,最後也沒給出一個答案。
他想陪著雷純走到最後,倘若有一天她願意回來,他希望她回來的時候,一切未變。
蘇夢枕也沒有為難狄飛驚,送他離開之後,他站在汴京最高的酒樓前,遙遙望見天上一輪明月,晚風撲面,他只覺心情從未有過地開闊。
第50章 黃昏細雨紅袖刀(25)
宣和十一年的第一場雪席卷了半個宋境, 預示了新一年的不平靜。
傅宗書無可抵賴之下,最終被判處腰斬之刑,死在在腊月前一天,那天汴京城裡的雪仍然很大, 但掩蓋不住百姓的歡聲笑語。
李澈不知道自己死時會不會也是這麼個場景,但至少他自己是看不見的,在那之前, 他會把更多的人送上刑場。
比如蔡京。
在李澈看來,蔡京著實算不上什麼政敵,除了斂財之外,蔡京在他眼裡幾乎就沒有別的印像了,他實在無法理解旁人對於蔡京的那些諸如老謀深算,城府極深的形容, 原本情報不對等, 他都沒把蔡京放在眼裡, 如今有金風細雨樓的情報在,這些人在他眼裡簡直就跟沒穿衣服一樣。
然後太子就沒穿衣服和三皇子的良娣在假山後被撞了個正著。
李澈收到消息的時候,足足愣了一刻鐘。
事實上他給三個皇子的分工十分明確, 三皇子負責打主攻, 兩個皇子從旁輔助, 三皇子常年和太子不合,最適合在明面上和太子針鋒相對, 使些計策讓太子暫時遠離趙佶的視線再簡單不過, 然後才會輪到下一步計劃。
結果三皇子一狠心就給自己戴了個綠帽子, 除了成功讓太子得到一頓申飭之外,消息甚至都沒傳出自家後院。
反倒是因為這個,趙佶怕三皇子做出什麼不可挽回的事情來,於是好言好語勸三皇子離京散散心。
他不應該太相信三皇子的智商。
不過也正是因為這招實在爛得很,沒人認為三皇子會拿身份貴重的良娣去陷害太子,就連太子本人也覺得是自己喝多了酒,畢竟他在自家後院的時候,也是這麼放浪形骸,所以一時安靜如雞。
趙佶在女色這方面簡直寬容得不得了,畢竟他本人偏愛風塵女子,宮裡三千佳麗,年年還有選秀,但這些對他來說都沒什麼意思,曾經有人寫詩暗諷,說「人間有味俱嘗遍,只許江梅一點酸」,說的就是這位風流天子的癖好。
以前他去小甜水巷,礙於身份,點的還是清倌,但慢慢地,他的視線就從被教養得和大家閨秀沒什麼區別的清倌上轉到了紅倌上,後來遇到名動汴京的李師師,便再也按捺不住對風塵女子的喜愛,為了這份獨特的愛好,他甚至不禁止李師師與汴京的公子王孫來往。
這種情況下,趙佶自然不會覺得太子有多德行敗壞,明面上申飭,背地裡還是覺得這個兒子很像他年輕的時候。
肖父,是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儒家思想裡極為出眾的優點。
就算肖的地方有點不對。
李澈並不准備在美色上坑太子,三皇子被迫離京「散心」之後,他合計了一下,結合先前從金風細雨樓得來的情報,讓八皇子每天定時去一處茶樓喝茶聽戲。
八皇子不明所以,但還是去了。
沒過幾天,就和太子在茶樓裡撞見了。
這處茶樓是太子奶兄的產業,明面上是茶樓,背地裡探聽一些消息,八皇子一去,太子就收到了消息。
事實上太子早有意向拉攏一些兄弟替自己辦事,眼見一個野生的八弟出現在眼皮子底下,手下人監視了幾天沒發現問題,這才有了這次的巧遇。
八皇子順水推舟上了太子的船。
沒過幾日,八皇子氣衝衝跑去了太子府邸,和太子干了一架。
幾天的工夫,當然不至於讓太子把重要的事情交給八皇子去做,但李澈要的也只是個讓八皇子「翻臉」的由頭。
太子那位替他做事斂財的奶兄想要強買自家酒樓邊上的幾個鋪子,正好其中有個鋪子明面上是一對老夫妻在打理,但背地裡是金風細雨樓的產業,隨即就有了太子奶兄仗勢欺人,青天白日打砸鋪子,將一對可憐的老夫妻差點打死,又正好讓八皇子看見,收拾了嘍啰還不夠,才有了太子府邸的干架。
八皇子原本以為上了賊船,拿到劇本之後卻發現自己一通操作下來不光什麼都沒損失,還能落一個急公好義的名頭,雖然在趙佶那裡沒什麼幫助,但衝動是衝動了點,卻能讓他籠絡一大批人心。
八皇子下手不重,甚至他自己傷得還要更重一些,太子受了些皮肉傷,八皇子卻不知怎地斷了兩根肋骨,被府裡的人哭天喊地接了回去。
這一次才算是達成了李澈預想的效果。
趙佶真正發了一回火,不光讓他禁足三月不許出門,還收回了太子聽政的權力。
這種程度的發火其實算不了什麼,大約就連趙佶本人都沒想過廢太子。
李澈不著急。
在這之前,他不准備留蔡京過年了。
蔡京一無所知,正忙著收攏美人,他習慣了謹慎,不會把希望全都寄托在雷純一個人身上,宮裡勢力復雜不亞於朝堂,能得寵的妃嬪不光要長得足夠美,謀算足夠深,更重要的是運氣,運氣好,也許今天入宮明天得寵,運氣不好,一輩子都見不到君王面的絕色美人也有很多。
選秀要等入夏,蔡京沒法再等,他深知趙佶的習慣,其他的美人全都安排進甜水巷,只有雷純,他准備為她精心安排一場偶遇。
腊八那天,李凝從金風細雨樓回李府過節。
蘇夢枕准備去拜會汴京城中的幾家小勢力,於是和他同車而行。
雖然已經不是第一次同車了,但李凝總還是覺得臉頰滾燙,很有一種努力藏著掖著,卻又難以掩蓋的緊張之感。
李凝悄悄地偏過頭來看蘇夢枕。
單看側臉,蘇夢枕的輪廓很是英俊,然而李凝知道,他正臉看起來是不那麼好看的,也就是近來稍稍養回來了一些,他才看著不那麼像蒙著一層人皮的骷髏了。
可他就是有一種獨特的魅力,能讓所有人的視線為之停留。
李凝想著,臉頰的熱意已經蔓延到了手指尖。
蘇夢枕輕聲問道「車裡太熱了嗎?」
李凝連忙搖搖頭,她看了蘇夢枕一眼,又忍不住低下了頭。
她的臉現在一定像個猴子屁股。
蘇夢枕的車駕比轎子寬敞得多,兩個人並肩坐著都靠不到一起,也正是因為太寬敞,所以擱了兩個炭盆。
李凝的臉並不像她自己想像得那個樣子,她的肌膚宛如凝雪,卻比雪還要溫潤幾分,熱氣蒸騰時,更似早春的桃花,在臉頰上淡掃一片,又悄悄紅了眼尾,像是清澈見底的水面落了一捧桃花瓣,落花有意,流水溫柔,饒是蘇夢枕,看了一眼也忍不住再多看幾眼。
原本沉浸在情愛中的姑娘就會比常人美上三分,李凝本就有了十二分,再加三分,那份攝人心神的容色幾乎不像凡間能有。
車駕忽然停了一下。
李凝本就有些喘不過氣來,借著這會兒,她把車簾掀開一角朝外面望了望,正見一個少女撐傘立在不遠處。
她有些不明所以,外間的車夫卻立刻告訴了她答案「公子,前面是雷純姑娘。」
李凝呆了呆,下意識地回頭看向蘇夢枕。
蘇夢枕神情淡然,說道「繞開她吧。」
李凝放下簾子,停了一會兒,又忍不住說道「不去見見她嗎?」
蘇夢枕說道「見了也無話。」
這倒是。
李凝長長地嘆了一口氣,剛要開口,車駕卻又停了下來,一道腳步聲由遠及近,連李凝這樣的半吊子都聽出這人武功不錯,她剛要掀開簾子看個究竟,蘇夢枕的眉頭卻蹙了起來。
來人的聲音十分動聽,一聽就知道是個年輕人,分明已經做出了攔人馬車的事情,語氣卻是一副彬彬有禮的樣子,說道「打擾了,我家主子想知道車駕裡的是哪家娘子,家住何方。」
蘇夢枕按住李凝要掀簾的手,說道「小侯爺的主子?」
竟是認識的。
來人似乎也聽出了蘇夢枕的聲音,笑了一聲,說道「原來是蘇樓主,這麼說來,車駕裡的是那位李姑娘了。」
李凝看了看蘇夢枕,心裡忽然有了一種不好的預感。
那人卻沒再多說什麼,只道來日再去金風細雨樓討杯水酒,就踏著輕功離開了。
蘇夢枕的眉頭仍舊蹙著。
李凝小聲地問道「是不是出事了?」
她滿臉都是緊張之色,嘴裡問的是「是不是出事了」,臉上卻寫著「是不是我惹事了」,甚至眼裡的神采都快要被淚意掩蓋。
看起來卻比先前還要動人。
蘇夢枕嘆了一口氣,輕輕地拍了拍她的手,說道「沒事,有我。」
事情確實不算大。
如果派神通侯方應看過來問話的人不是當朝天子的話。
說起來也是很巧合的。
蔡京打定了主意要推一把雷純,特地和方應看商議了一番,最後選在了趙佶畫雪景的時候安排雷純走過,這對其他人來說連偶遇都算不上,但雷純的容貌足夠出色,蔡京認定趙佶一定會動心。
然而趙佶確實一眼動心,可那一眼看見的卻是車駕後掀簾的那張臉。
世有佳人,傾國傾城。
第51章 黃昏細雨紅袖刀(26)
天底下的君王大概都有一點是相通的。
好色。
並且誰的心裡都很有一本賬, 畢竟君王也是人,人的精力是有限的,想要在有限的精力下完成超出常人的享受,即便是昏君也做不到不擇食。
選在君王側的基本都是美人, 但美人和美人之間也是有差別的。
一般二般的美人淺嘗幾次, 就像新鮮的御膳菜色往往能被吃上幾口,不再動筷不是因為御膳不好吃,而是胃口就那麼大, 比這道菜好吃的有很多。
更美一些的佳人往往就是常年陪伴在身邊的寵妃, 這樣的美人不會多,一個君王的一生能有一兩個寵妃已經算不錯。
而傳聞中傾國傾城的絕色, 很多君王一輩子都遇不到。
漢皇重色思傾國,御宇多年求不得。
趙佶覺得自己就站在昔日唐明皇也站過的懸崖邊上, 並且理智岌岌可危, 他努力地說服自己, 畢竟當年楊玉環也不一定有那麼美,畢竟這回錯過了,也許一輩子就錯過了,是個君王都不至於這麼窩囊。
趙佶心安理得地說服了自己。
說起來,趙佶出來原本是想畫個雪景順道去看看李師師,但現在,李師師是誰?他有認識這個人嗎?
李澈是個怕冷的人。
但他還是把自己裹得厚厚的, 站在李府門前等李凝歸家。
金風細雨樓的車駕來得不早不晚, 李凝在蘇夢枕之前下車, 不多時,蘇夢枕也下了車駕。
腊八佳節,李府裡倒顯得略有簡樸,李澈拉過李凝的手,發覺有些涼,忙把懷裡的暖爐遞給她,又看向蘇夢枕,笑著請他進門。
蘇夢枕原本是和那幾家汴京小勢力約好了的。
但他什麼也沒說,抿著唇跟在李澈身後進了府邸。
李凝顯得有些心不在焉,不時張望幾下,李澈注意到她的不對,剛一落座,就問道:「發生什麼事情了?」
李凝張了張嘴,卻一時不知道該怎麼說。
蘇夢枕替她把剛才的事情復述了一遍,又道:「小侯爺不是開玩笑的人,派他問話的定然是官家無疑。」
李澈面上很平靜。
不排除他是因為注意到李凝一直在小心翼翼地窺探他臉色的原因。
李澈先前一直讓李凝待在金風細雨樓,未必沒有怕她在汴京招禍的緣故,畢竟金風細雨樓是江湖勢力,蘇夢枕就是江湖的一片天,能將李凝庇護在羽翼之下,但在汴京,他自己尚且算不得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何況如今惹上的是官家。
但他沒有責怪李凝的意思,好好的人難道一定要像陰溝裡的老鼠那樣天天蒙著臉面過活才算不惹事?更何況在他看來,錯的是覬覦自家妹妹的人,而非李凝本身。
李澈的大腦飛速運轉,思考著最佳對策,下策當然有,一力破十會,真逼到絕路上,死的絕不會是他和阿凝,然而他覺得,事情還可以再搶救一下。
在李澈沉默的時候,蘇夢枕也在沉默,在李澈將要開口的時候,蘇夢枕卻比他快了一步,他慢慢地說道:「剛才的事情責任在我。」
李澈和李凝同時驚訝地朝他看去。
蘇夢枕仿佛不覺得自己在強行攬事上身,他解釋道:「如果不是金風細雨樓的兄弟認為我對雷純姑娘還有余情,他就不會停車,如果不是因為我,阿凝也不會掀簾去看,所以責任在我。」
李澈搖搖頭,說道:「巧合之事,樓主不用放在心上。」
他還沒說出那句李凝聽慣的「問題不大」,蘇夢枕卻又說道:「三司使收復燕雲十六州,滅金遼二國,使宋國百姓得以安生,我蘇家一門大仇得報,全仰仗三司使,如今因我之故,出了這樣的事情,蘇夢枕心中難安。」
李凝尚不知蘇夢枕忽然說起這個做什麼,李澈已經明白過來了,他有些奇怪地看著蘇夢枕,說道:「所以你想?」
蘇夢枕笑了,說道:「金風細雨樓創立,原本為的就是招攬天下英雄收復故土,如今天下大定,我已經可以放下這幅擔子了。」
李凝怔了一下。
蘇夢枕說道:「我還能再活三五年,三五年內,不論江湖朝堂,我可以保證不會讓任何人知曉李姑娘的行蹤,我死之前,也必定會為李姑娘安排好一切。」
李澈的眉頭擰了起來。
他說道:「你能放下江湖霸主的地位,焉知我不能脫了這身官服?」
蘇夢枕也是一怔。
李澈看了看李凝,說道:「事情還不到最後一步,一會兒你還帶著阿凝回去,如果我不能成,你再帶著她離開吧。」
李凝連忙說道:「你要做什麼?」
李澈伸出手,捏了一把她的臉頰,緩聲說道:「好不容易才找到你,我不會拿性命開玩笑,放心吧,我覺得問題不大。」
不知怎麼,李凝的眼睛就有些紅了,她吶吶地說道:「實在不行,我……」
李澈不用聽都知道她想說什麼,把她的臉頰扯得更高了,說道:「不行。」
蘇夢枕取消了和那幾家汴京勢力的會面,在天色將晚的時候帶著李凝回金風細雨樓,一路上,李凝都離那張惹禍的簾子遠遠的,有時忘了白天的事,剛要開心起來,又立刻死氣沉沉起來,像一個做了壞事的孩子。
蘇夢枕也不知該如何勸解她,眉頭也蹙得更深了,最後也只道:「如果三司使解決不了,我會帶你離開汴京,再不成……」
換個皇帝做。
蘇夢枕不是一時衝動,他一直知道趙佶昏聵,弒君的想法從蘇遮幕還在時就有,如果不是李澈橫空出世,天下又太平起來,很難說趙佶的人頭這時候還在不在脖子上。
皇宮高手是多,奈何趙佶是個喜歡微服私訪的皇帝,他身邊帶著的高手通常只有一兩個,有時是宦官米有橋,有時是大內高手「一爺」,想打敗這些人稍有難度,但在他們眼皮子下殺了趙佶,還是可以做到的。
無非在於想不想做。
以前不殺趙佶,是因為大敵當前,蘇夢枕怕他一死天下大亂,但如今趙佶死了,只不過是換個皇帝。
李凝沒能聽明白蘇夢枕的「再不成」,但不妨礙她稍稍安心,只是安心之後,她又有些心慌,小聲地說道:「可金風細雨樓……」
即便再對蘇夢枕動心,再明白他其實對她也有一點好感,可李凝從來沒想過自己在蘇夢枕的心裡能和金風細雨樓等價,不,大概還要再超過一點。
蘇夢枕早在幾天前就想通了。
金風細雨樓是他和父親兩代人的心血,不到必要時候他不會放棄,然而什麼是必要時候?金風細雨樓創立的初衷,李澈已經替他做到了,甚至做得比他想像得還要好上一百倍,心血是真,但不能本末倒置,何況就算他走了,也不代表金風細雨樓倒了,他已經選定了王小石作為自己的繼承人。
原本他就沒想過能留下自己的血脈。
蘇夢摸了摸李凝的頭,他的手就像他這個人,明明瘦骨嶙峋,卻十分溫暖,李凝忍不住輕輕地蹭了蹭他的手掌心。
反應過來自己做了什麼,李凝的臉一下子就紅了。
饒是蘇夢枕也沒發現外間的車夫是在繞著汴京城轉圈子,只為讓他們多說一會兒話。
李澈大約是這個世上最後一個知情的人。
即便對李凝說了問題不大,但不得不說,這個不大的問題確實是他近幾年來遇到的最大的問題了,連滅金遼二國都沒現在這麼棘手。
今天的事打亂了他的全盤計劃。
趙佶不能死,至少不能在廢太子之前死,不然太子即位,他和他拉攏的三個蠢蛋可能要抱團一起死,此外以他對趙佶的了解,這人不光好色,也急色,決等不到來年入夏的選秀,最大的可能是提早選秀,年關之內不可能,那就只能在開春。
李澈想得沒有錯。
趙佶回去之後輾轉反側,連廢了二十幾張上好的玉竹紙,都沒能畫出那驚鴻一瞥的美人面,把筆一扔,招來內臣,比比劃劃了一番,最終親自擬定聖旨,原本是想直接把人弄進宮來,隨即又覺得對名聲不好,最後只得勉勉強強擬了一份提早選秀的聖旨,並令自年關到選秀終止,符合選秀年紀的女子不得婚嫁。
聖旨第二天就過了流程,宋國一直都是「士大夫與天子共治天下」,仁宗時有兩名美人專寵,為此仁宗廢後,朝中官員打進後宮把兩名美人拖出來,剪了頭發送去做尼姑,仁宗事後都不好說什麼,然而經歷幾代到如今,「士大夫」的權柄已經很小了。
沒人提出異議,甚至李澈也只是冷眼看著沒說話,聖旨立刻下發,當日生效。
趙佶連帶看李澈都比平日裡更順眼,只差沒有當著滿朝文武叫他一聲國舅。
在這一刻,李澈和蘇夢枕的思維完美對接上了,不同的是蘇夢枕做的是刺殺的准備,李澈則是准備讓趙佶死得稍微正常一點。
畢竟前期為太子做好的准備總不能落了空。
第52章 黃昏細雨紅袖刀第(27)
年關將近,汴京城中處處彌漫著新年的氣氛, 就連金風細雨樓都是一片忙碌景像。
唐應正在金風細雨樓的兵器庫裡打鐵, 唐門以機關和毒術聞名江湖, 大多唐門弟子都是兩頭挑, 她也不例外,只是她的機關術比毒術渣得多, 但她仍然強撐著准備給李姑娘做個腕弩。
即便知道李姑娘的武功也許比她自己都高, 但單看她那副柔弱可憐的外表,唐應還是忍不住升起一種難以言喻的憐愛之情, 並且她一直覺得美人是不需要雙手沾血的, 在不必要拔刀的時候, 她希望李姑娘能離死人越遠越好。
腕弩是她從無數的唐門武器裡挑選出的最合適的禮物。
她自己還改進了一下, 希望讓這只機關弩能有多輕便就有多輕便,畢竟李姑娘的手腕很纖細。
然後她就收到了李姑娘的哥哥派人送來的邀請。
唐應有些懵。
她把做了一半的腕弩放下, 洗了洗手跟著來人去了,夜間汴京城門關閉,但載著她的馬車一路通行無阻,送她去李府。
過了幾天,太子得到一副弓弩圖紙, 設計簡單輕便,准頭足, 十分適合在軍營中推廣使用, 在身邊近侍的提醒下, 他意識到這是個重新得到父皇歡心的好機會。
李澈要做的事情, 無非就是把太子謀反未遂,變成太子弒君。
仔細想想這還比之前省事了些。
距離年關還有兩天,李凝收到了唐應送她的腕弩,和大部分醜兮兮的唐門兵器不同,唐應送她的腕弩小巧精致,有些像是大號的精鐵手鐲,卻輕便得過分,手鐲內部應當是中空的,晃動卻沒有聲響,唐應一邊演示一邊向她解釋,說這腕弩裡安裝了一百枚細如絨毛的毒針,用時只需按下手鐲一側的福字花紋,就能發出足以毒倒一個壯漢的毒針。
唐應深覺這個腕弩做得不好,她覺得像李姑娘這樣的柔弱女子大約不會喜歡見血封喉的毒針,但是單純的麻沸針想要讓一個人失去行動能力需要時間。
李凝卻沒有半點顧忌,臉上露出了贊嘆的神情。
唐應立刻融化成了一灘水,心裡軟軟的。
她給李澈的圖紙沒有送李凝的精致,只是最簡單的輕便機關,勝在做得容易,大部分人只需稍學一些基礎就能自己動手修理和制作箭矢,唐應覺得這大概會被用於軍中,肯跟著金風細雨樓北征的野生江湖人士全是一腔熱血,唐應更不例外,給出去的時候十分痛快,並且堅決拒絕了李澈給的酬金。
只是如果她沒記錯,李府裡好像還有幾個她的同門師兄?
唐應很快在李姑娘溫柔的笑臉裡融化成水,什麼都想不起來了。
大年三十那天,李凝沒能回府,而是在黃樓渡過了一場歡宴。
金風細雨樓的黃樓是宴飲娛樂之所,蘇夢枕一年間踏進這裡的次數屈指可數,然而這份距離感並不會影響他在金風細雨樓子弟心目中的地位,反倒因為少見,故而他每次踏入黃樓,都成了金風細雨樓難得的節日。
也許是周遭的氣氛太過熱烈,沉悶了許久的李凝也被感染了,嘴角忍不住輕輕上揚起來。
金風細雨樓裡沒有豢養歌姬舞女,黃樓的宴飲娛樂重點在飲,有時候氣氛實在好,會有不少人自發上台吹拉彈唱,也有即興切磋之類,偶有唐應這樣的妙齡女子願意上台,即便唱得不太好,也會引來一陣陣喝彩之聲。
唐應之後,眾人拱著楊無邪上台彈琴,琴聲悠揚響起時,剛剛下台的唐應喜滋滋地湊到李凝身邊,大聲地說道:「我聽他們說,一會兒還有煙花放,黃樓的管事准備了好多!」
李凝眉眼一彎。
黃樓的喧囂聲都靜了一靜,然而在蘇夢枕一眼瞥過時,落在李凝身上的視線全都移開了。
唐應看了看李凝,又望望蘇夢枕,一時竟不知該羨慕誰好。
金風細雨樓新年的第一盞煙花升上天空時,汴京城裡正在發生一場足以史冊留名的謀逆大案。
起因是軍中有官員研制出了威如雷霆的霹靂炮,趙佶大喜過望,還沒來得及嘉獎此人,此人便悄無聲息地消失了,歷時半月,終於被九皇子查出下落,不想卻和太子有關,此後趙佶不斷收到太子秘密派人采購火炮配方所需的硝石硫磺之類的東西,他起初並不肯相信,但消息不斷被證實,趙佶的心也越來越冷。
終於在太子府的霹靂炮即將研制成功的消息傳到趙佶耳朵裡的時候,他再也忍不住了,沉著臉宣太子入宮,隨即命人搜查太子府。
太子入宮時毫無防備地被拿下,隨即搜查的人手傳來消息,說在太子府裡沒搜出霹靂炮,只搜出了一批火藥弩。
太子很懵,趙佶也很懵,出於對這個兒子二十多年來的信任,他命人叫來太子,令他當面解釋。
太子有個屁的解釋。
他根本不知道那批簡單的,輕便的,能在軍中推廣開來的弓弩是什麼時候變成火藥弩的,然而太子就是太子,他的腦子轉得十分靈光,立刻就道:「兒臣偶然得來圖紙,想造出成品之後獻給父皇,以便在軍中推廣。」
在家私藏霹靂炮還可以說和謀反沾點邊,私藏一批巴掌大的火藥弩,雖然也有些奇怪,但至少還在可以接受的範圍之內。
趙佶有些猶豫。
以他的頭腦,很難在一時半會兒理清楚這些日子查到的消息和兒子到底無不無辜之間的關系,這時身邊的九皇子似乎有些急於打壓太子,立刻進言,說火藥弩的危害也很大,太子私藏別有用心。
趙佶反倒有些懷疑起九皇子來。
太子當即抓住了機會,一通聲淚俱下的解釋,令趙佶放下了七成的心防。
最終眼見天色已晚,又是一家團圓的時刻,趙佶還是沒讓太子自己回去,而是留他在宮裡宴飲,不多時宮中煙花綻放,五彩繽紛。
煙花的轟隆聲響之中,一道微不可聞的火藥爆裂之聲被蓋過,太子志得意滿地自斟了一杯酒,忽然發現自己的桌案上不知何時放了一個巴掌大的機關弩。
上座的趙佶身子晃了晃,忽然一頭栽倒下去。
金風細雨樓的煙花剛剛放完。
如果說這個世界有什麼東西是李凝最喜歡的,大概也就是煙花了。
大夏也有煙花,每到佳節夜空之中總有許許多多的煙花飛散,她不喜歡夏宮,卻很喜歡都城天空的那一盞盞煙花。
後來她再沒有見過比大夏更美的煙花。
她本以為不會再見到了。
李凝仰著頭,像一個小孩子似的看著漫天的燦爛煙花漸漸消散,不知怎地,忽然有些鼻酸。
這時忽有一道身影掠至她身前。
李凝下意識地想要後退,卻在看見這人面容時硬生生停住了腳步。
是蘇夢枕。
蘇夢枕輕聲問她,「想不想去看更多的煙花?」
李凝看了看熱鬧的黃樓,小聲地說道:「不管他們了嗎?」
蘇夢枕說道:「不管他們。」
李凝重重地點了點頭。
蘇夢枕朝她伸出了手,就在李凝遲疑著把手放在他掌心的時候,那雙溫暖卻瘦骨支棱的手一個合攏,以一種輕柔的力道將李凝帶進了懷裡。
李凝忽然怔住了。
蘇夢枕的衣裳厚實而柔軟,她的臉貼著一層軟軟的衣料,其實並不算和他有太多接觸,然而,然而……
李凝還是感覺到了自己的心悸。
蘇夢枕的輕功很好。
雖然他很少會用,因為輕功需要提氣,他一提氣就會咳,這種咳嗽不會吐血,卻很難忍耐。
但忍耐本就是人生必經的路程。
何況此刻他的胸膛上有了一份輕柔的重量,暖暖地熨帖著他的心口,讓他無暇去顧及破敗的身軀,只想長長久久地留著這一份重量,這一份溫暖。
蘇夢枕帶著李凝飛掠到了金風細雨樓的最高處,發號施令的青樓中樞,最高最高的飛檐上。
遠遠的能看見汴京城因為放了太多煙花而微微發紅的半邊天空。
太高了。
由於視角太過奇特,李凝的眼睛簡直要比煙花還要亮了,蘇夢枕曾經見過出生沒有多久的嬰兒,嬰兒的眼睛往往會比成年人亮許多,也好看許多,但他知道,再好看的嬰兒眼睛也不會比這雙眼睛更好看。
他彎了彎嘴角,輕聲說道:「人和人所看見的東西是不一樣的,弱者仰望,強者俯瞰,站得越高,看得越清楚。」
李凝一眨不眨地看著煙花,聽了這話,不大在意地說道:「可站得越高也越冷啊。」
蘇夢枕怔了怔。
這時又有一片煙花綻放,李凝暖了暖手,眼裡倒映著璀璨的煙花。
忽然,有什麼東西輕輕地從後面靠了過來。
仿佛只是一個輕柔的試探。
李凝眨了眨眼睛,反應過來,臉頰噌得一下就紅透了,卻沒有避讓,也沒有吭聲,任由身後的人把自己攏在懷中。
蘇夢枕低聲說道:「我抱著你,不會冷的。」
李凝不光不覺得冷,還覺得自己要熱得化開了。
第53章 黃昏細雨紅袖刀第(28)
天子大行, 天下縞素。
新年的喜慶尚未彌漫開來, 噩耗就被汴京的驛馬傳遍宋國的每一個角落, 皇宮之中更是一片素白景像。
太子弒君的消息也同樣被傳開。
沒得到李澈消息的八皇子都要被嚇死了, 倒是九皇子趙構冷靜得很,也是他當先命人拿下太子, 罪證封存, 並請在場的趙氏宗親一同做了見證。
八皇子忽然意識到自己可能上了賊船。
然而這條船他下不來了。
所謂國不可一日無君, 趙佶駕崩之後,原本應該順理成章由太子即位, 然而如今這種情況, 誰也不敢多言。
宮宴有嚴格的准入標准, 別說火藥弩這樣殺傷力巨大的武器, 就是稍微帶點尖銳形狀的東西都要被搜出來放在一邊, 唯有太子,他是從府裡被人帶過來的, 並沒有經過搜身這一道程序,更重要的是, 火藥弩是他自己在府裡研制出來的東西。
想陷害一個人實在是很簡單。
趙佶死後的幾天裡,後宮和朝堂不斷扯皮, 太子雖然是嫡長, 但他的母親是已逝的王皇後, 如今的皇後姓鄭,早年喪子,之後就沒再生養, 但她的話語權是最大的,撇去太子,最有競爭力的是三皇子,八皇子和九皇子,然而三皇子不在京中,再趕回來也晚了,尤其他在朝堂上勢力不多,最終鄭皇後選擇了支持韋賢妃之子九皇子趙構。
這是個意料之中的選擇,八皇子平日裡對這位嫡母並沒有太多尊重,即便他生母早逝,在鄭皇後這裡也得不到什麼好,韋賢妃雖然還活著,但誠意十足,甚至說出了有生之年絕不稱後的承諾。
大年初五那天,新君即位,塵埃落定。
事實上李澈並不喜歡趙構,他屬意的人選是三皇子,三皇子是最像趙佶的那個,蠢且輕信,奈何就是太蠢了,導致沒能趕上皇位。
然而這也很不錯了。
趙構並不愚蠢,知道三皇子和八皇子大約已經嚇破了膽,他甚至連殺人滅口的心思都沒有,只是按謀逆大罪處置了太子,就命這兩位兄長盡早去封地上任。
對於李澈這個知情人,趙構仍舊該怎麼辦就怎麼辦,在大體方向上按照趙佶的無為政策,在細枝末節上慢慢滲透出自己的想法。
李澈知道,這大概就是天子式的寬仁了。
他不大在意這些,對他來說,位極人臣也好,一人之下也罷,只要日子還能過得下去,且過得不錯,這份差事他就能做下去。
按理他應該後悔,把一腔心血都花在做官上,難免少了很多樂趣,他甚至沒有正常男人的喜好,他不喝酒,不狎妓,甚至也沒有娶妻生子的想法,這些對他來說沒有什麼吸引力,甚至於他覺得那些陷在情情愛愛裡的人簡直傻透了。
一定要說的話,李澈喜愛權力。
也許一開始沒有那麼喜愛,但當他逐漸接觸到權力,擁有過權力,他就再也無法做回市井裡的琴師了,他仍然喜愛音律,但喜愛終究只成了喜愛。
他對蘇夢枕說的,可以為李凝脫下官服離開汴京是真的,然而不到沒有半點退路的時候,他也不會放棄。
比起底層的平淡安定,他選擇爬上去,一步一步,直至巔頂。
李凝有些喜歡上了坐在青樓飛檐上向下看的感覺。
高處雖寒,風景獨好。
只是蘇夢枕不能在高處久待,他不能吹風,吹久了風,他不僅會咳嗽,還會頭疼,放在旁人身上的小病,很有可能會要了他的性命。
李凝很多時候都是一個人坐在飛檐上的。
但這不妨礙她心裡暖暖的,且甜。
武功精進之後,她的五感也靈敏了許多,坐在高高的飛檐上,她能聽見蘇夢枕在樓裡說話的聲音,也許因為時常咳嗽,蘇夢枕說話總是很平穩,很輕緩,聽上去很溫柔似的,然而李凝知道,他做事雷厲風行,能放在一天做完的事情絕不拖到第二天,脾氣甚至有些壞,只是他從不對親近的人發脾氣。
更多的時候,他像是個天真的孩子,也許是因為他從未經歷過正常人的童年。
他甚至還會給乞丐銀錢。
李凝十歲的時候就不相信那些穿得破破爛爛喊著三天沒吃飯卻總也不會被餓死的乞丐了。
但這樣的蘇夢枕,讓李凝覺得很可愛。
覺得一個男人可愛,大約就是一場情愛的開端。
金風細雨樓這些日子像征性地縞素了一場,卻不妨礙樓中眾人喝酒吃肉,普通百姓要吃素百天,但對江湖人來說限制不大,蘇夢枕確實已經有了離去之意,但在這之前,他不准備給繼任樓主留下太多麻煩。
相應的,他也把王小石帶在了身邊,教他做事。
李凝只能算是個旁聽生。
然而大部分的時候,王小石都是一副安靜如雞的樣子,蘇夢枕說著說著,視線也會偏到李凝身上去。
沒過多久,整個金風細雨樓都知道自家樓主假戲真做,當真愛上了那位美得讓人不敢看第二眼的李姑娘。
王小石第一次聽到這個說法時,還愣了愣,然後才知道,風雨樓眾人說的「美得不敢看第二眼」,是因為有傳言說,那位和樓主定了假婚約的李姑娘美貌傾城,常人看她一眼就會呆住,看第二眼就會愛上,所以誰都不敢去看第二眼。
王小石捫心自問,他已經記不清自己看了多少眼,雖然覺得這個說法太過誇張,但仔細想想,自己好像並沒有好到哪裡去。
有時候他覺得這個世上除了大哥,再也不會有第二個人能配得上李姑娘了。
如果大哥的身體好好的。
王小石深深地嘆了一口氣,不僅為了自家大哥,還為了明知這一點,還肯和大哥在一起的李姑娘。
他很擔心自己以後再也不會為了其他的姑娘動心了。
李澈接到消息的時候,以為是接錯了。
蘇夢枕在他的心目中和他爹蘇遮幕區別不大,都是一腔愛國情懷的江湖義士,蘇夢枕雖然是個青年人,但他大部分時候是作為金風細雨樓的樓主出現的,穩重,成熟,比雷損更可靠,雖然有時帶著些年輕人才會有的鋒芒和狂傲,但不妨礙他在李澈眼裡就是金風細雨樓的代名詞。
現在這個代名詞跟自家妹妹好上了。
李澈一頭一臉的懵。
他把這份消息從頭到尾看了一遍,又從尾到頭回看了一遍,隨即有些怔愣地拍了拍自己的臉。
有點疼,不是夢。
像話本裡那樣震怒拍桌,然後派人去把李凝接回來,再勒令這對小兒女日後不得見面,如果有必要的話再蠻橫地挑一個青年才俊定下婚約,像這種套路的事情,李澈想都沒想過。
他畢竟是個和李凝年紀接近的兄長,而非嚴厲不通人情的大家長,他更能理解自家妹妹,雖然對這個人選感到震驚和難以理解,但他立刻也反應過來,這裡面一定有他不懂的地方。
但不妨礙他立刻從妹婿的角度把昔日很敬佩的蘇樓主從頭到腳評判了一遍。
長相一般。
武功雖高,但也不是天下第一。
金風細雨樓勢力很大,江湖霸主實至名歸,但他連皇帝太子都搞過,這不算什麼。
性格穩重,但很難說不是作為樓主時對外展現出來的一面。
總體來說,有優有劣,卻也是個比常人優秀很多的男人。
最壞,最壞,最讓他不能接受的一點,就是蘇夢枕本人百病纏身,還不知能活幾年。
李澈當然不覺得蘇夢枕死了自家妹妹就要替他守節一生,但一個傾心相許的戀人在盛年時死去,很有可能會造成一生的遺憾,也許李凝自己心甘情願,可他作為兄長,總要比這世上任何一個男人都要心疼她。
撇去最開始的震驚,李澈冷靜了許久,確認自己不會因自身情緒而失控,才慢慢地緩過氣來,准備親自去一趟金風細雨樓。
李澈出門時,對門的神通侯府正准備搬家,前幾天蔡京一黨被當做太子一黨一並處理,蔡京空出來的權柄被分薄一空,他對門幾年的鄰居方小侯爺因此得了一份不錯的實權,小侯爺又有幾分家底,於是買下了一處更大的宅院,准備搬走。
李澈先前一直琢磨著把對門買下,他已經不想再和別人做鄰居了。
但現在,他已經顧不上這個了。
李澈來時,蘇夢枕正在教李凝最後一式紅袖刀。
紅袖刀本身只有三十多式,是蘇夢枕在常年實戰中增添到一百零三式,教了李凝將近三年,才終於教到底。
李凝一見李澈,臉上就忍不住帶起了笑意,但隨即笑意就凝滯住了。
蘇夢枕的手還握著她的手,李澈沒來時,他就是這樣手把手地教她用刀的。
李澈的目光也果不其然落在了那雙握在一起的手上。
李凝輕咳一聲,假裝什麼都沒發生似的收回手,看了看李澈,小聲地解釋道「我、我們在練刀。」
蘇夢枕倒是不顯意外,以他的耳力,早就聽出了腳步聲。
李澈難以置信地看向蘇夢枕,這個他一直敬佩的江湖義士,他就是這麼教他妹妹,教了三年的?
第54章 黃黃昏細雨紅袖刀細(完)
蘇夢枕當然不是這麼教的三年。
兩情相悅後, 再像以往那樣冷冰冰的教習反倒成了一件困難的事情。
李澈緩了一口氣, 讓李凝先回小院, 他要和蘇夢枕單獨談談。
李凝卻搖搖頭, 說道「既然是談我的事情,為什麼我不能在?」
片刻之後, 李澈坐在蘇夢枕的書房裡, 對面是李凝和蘇夢枕, 他看得實在來氣,起身把李凝按在座位上, 走到蘇夢枕的身邊。
蘇夢枕看上去沒有半點緊張之色, 但李凝一眼就看到了他藏進袖口的兩只手。
李澈打量了蘇夢枕幾下, 說道「近來我聽說了一件事情, 原本還有疑慮, 但見蘇公子這幅樣子,事情應該是真的。」
蘇夢枕已經沒被這麼打量過, 別說是李澈,就是天子也不會這麼冒犯一個江湖霸主, 但蘇夢枕沒有流露出半點怒意,這已經很能說明問題。
蘇夢枕坦白地說道「我與阿凝確實已經兩情相悅。」
李澈聽了這話太陽穴都跳, 他瞪了一眼想要開口的李凝, 對蘇夢枕說道「如果不是兩情相悅, 我也不來這一趟,暫且不論這個。」
蘇夢枕沒再說話,等著李澈的下文。
李澈想了想, 開口就道「蘇公子與六分半堂的雷純雷姑娘婚約十年,期間見過六次面,兩次相談甚歡,別的我不問,我只問蘇公子對她是否余情未了?」
蘇夢枕說道「倘若有情,我不會招惹阿凝。」
李澈不擅察言觀色,但見蘇夢枕神情誠懇,語氣沒有一絲變化,說不上信與不信,不置可否地哼了一聲。
李凝起初急得撓書桌,聽了這話,卻忍不住露出一朵小小的微笑,梨渦淺淺,動人至極。
李澈又問道「蘇公子既然和我妹妹兩情相悅,那麼是誰先招惹了誰?」
蘇夢枕看了李凝一眼,還沒說話,李凝就急忙說道「哪有問這個的?」
李澈說道「一個百病纏身之人,倘若他明知這點還來撩撥你,這是人品不佳,我當然要問個清楚。」
李凝連忙說道「是我先……」
蘇夢枕卻在同時打斷了她的話,他說道「是我。」
李澈不大意外,說道「我可以聽公子解釋。」
蘇夢枕別無解釋,只道「想避避不開,想逃逃不過。」
如同即將溺死的人見到最後一塊救命浮木。
李澈也不知自己是個什麼想法,擰著眉頭看了蘇夢枕半晌,說道「阿凝選擇了你,我不至於棒打鴛鴦,但你死後,我妹妹不可能為你一世守寡,他日黃泉相見,你不可怪她。」
李凝都要哭了,叫道「我才不嫁給別人!」
李澈卻不管她,只盯著蘇夢枕的雙眼。
蘇夢枕看著李凝,微微嘆道「我不信鬼神之說,但如果真有黃泉碧落,他日相見,我必不會怪她。」
李凝聽得都哭了起來,一把撲進蘇夢枕的懷裡,一邊哭一邊抽噎著說道「你不要這樣,不要這樣……」
蘇夢枕的心都要被她哭軟了。
這對以前的他來說,大約是件難以置信的事情,然而他卻不覺得後悔。
他本應沒有弱點,永遠做不可一世的蘇夢枕,然而真正做了一回凡人之後,他才明白,弱點使人更加強大。
至少現在,有了懷裡這個梨花帶雨的小姑娘,他覺得自己無所不能。
蘇夢枕輕輕地拍了拍李凝的背,哄道「三司使還在呢。」
李澈覺得自己不應該存在。
李凝有些不好意思了,但仍舊抽抽噎噎的。
蘇夢枕用干淨的帕子給她擦眼淚,面上露出難得的溫柔之色。
至少李澈認識他五年多,從來沒見過堂堂的金風細雨樓主露出過這樣的神情。
李澈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走出金風細雨樓的。
他覺得既心酸又心疼,還有一絲絲妹妹白養了的心塞。
就妹婿而言,他覺得蘇夢枕這也不好那也不好,但李凝不管,姑娘家總是有一些不太理智的情緒。
好在自家妹妹還耗得起。
她來到這個世界時差不多十三四歲,如今也就是豆蔻年華,宋人嫁得晚,十八歲出嫁是常事,二十都不算遲,而且宋人不忌諱娶寡婦,以他的身家,即便前頭有個蘇夢枕,李凝也還是可以想嫁誰就嫁誰。
李澈估計以蘇夢枕的身體也就能活五年不到,算算也踏實了一些。
沒想到的是,五年之後,蘇夢枕看著虛弱了一些,又撐了五年,他去看他時,蘇夢枕病懨懨的,他覺得也就一兩年差不多了,然後蘇夢枕又撐了五年。
五年之後再五年,五年之後再五年,病懨懨的蘇夢枕不僅沒能從金風細雨樓主的位置上退下來,還熬到李澈准備辭官退休了。
這就很可氣了。
李澈每次和蘇夢枕見面都要和他干一架,誰勸都不好使。
後來的後來,李澈才聽人說,蘇夢枕確實百病纏身,而且那些病症放在正常人身上都活不過成年,蘇夢枕卻是以高深內力支撐著那一口氣,一開始也許是內力撐不過三十歲,但蘇夢枕的武功一直在進步,往往一到大限就往上躥一躥,硬生生竟也熬了二十多年。
比之常人也算短命,但已經很不錯了。
蘇夢枕去後,李凝哭了幾天,強撐著打理好了後事,把金風細雨樓正式交給這些年來在江湖上威名震天的新任巨俠王小石。
李澈辭了官,帶她四處散心。
年逾不惑的李澈看上去已經沒有當年那般年輕俊美,卻透出一種難以言喻的成熟魅力,無論去到什麼地方,仍如當年那般引人注目,只是當年的他吸引的多是豆蔻少女,如今吸引的人上至八十老太,下至三歲女娃。
李凝已經不大喜歡離開馬車了。
美人遲暮大概指的是六十歲後,她如今雖是可以給人做娘的年紀,卻美得猶如滴水牡丹,以往是讓人不敢看第二眼,如今一眼就能要人生死,饒是李澈對美色不大敏感,也理解了當年侯希白說的「一年比一年更美」是什麼意思。
女子總是天生要比男人更艱難一些的。
至少李澈在外吸引的女子不會悄悄跟到住處意圖下手。
散心的第三年,李凝有些厭倦了,她既不想回到汴京那個傷心地,也不想再四處游玩,於是李澈帶她找了個山明水秀的小鎮安家。
李澈辭官時遣散了護衛,但仍有不少人暗地裡跟著保護他,李澈和李凝安家之後,這些人也在小鎮裡落戶,李澈也覺無奈,轉過一陣還是以雇佣長工的名義把這些人招攬了回來。
跟著李凝的多是一些金風細雨樓的舊部,這些人雖然也很服氣王小石繼任樓主,但並不肯留在金風細雨樓,李凝走後,他們也收拾了身家一路跟隨。
幾年裡這兩批人手還成婚了兩對,也算不分家了。
李凝很早之前在金風細雨樓的朋友唐應三十歲那年還是回了唐門,如今她年紀不到五十,卻已經是蜀中一霸,只是名號不大好聽,旁人都叫她毒手老太。
後來這個年輕時一直自稱唐門旁支庶族的女子繼位成了唐門之主,外人都尊稱一聲唐老夫人。
人生的際遇總是各不相同的。
就像李凝無論走到哪裡,都被人稱為蘇夫人一樣。
李澈不喜歡這個稱呼,李凝卻喜歡極了,這讓她覺得蘇夫人的蘇公子還在。
就算誰都知道他已經不在了。
落戶小鎮之後,李澈建了一個大宅院,比他在汴京的宅子還要大一倍,誓要把年輕時候的奢華一路延續到現在。
李凝很懷疑他離了伺候的人手還會不會自己穿衣吃飯了。
但李澈總覺得人生苦短,能多懶就多懶。
懶惰使人進步。
李凝仍舊保留著每天練刀的習慣,她的武功總是不如蘇夢枕,因為蘇夢枕會進步,如今蘇夢枕停在原地等她了,她卻總也達不到那一點點的盡頭。
也許是不想達到。
在小鎮安家的第二年,新年夜下了一場大雪,正逢庭院內紅梅朵朵開。
李凝站在一片紅梅之中,視線微微恍惚,不知在想什麼。
李澈正在泡茶,見狀說道「我明天讓人來把院子封頂,這些花開得好看,別被雪糟蹋了。」
李凝輕聲說道「梅花和雪怎麼會是糟蹋?」
李澈一貫寵她,聞言也就不說什麼了,他望著庭院裡紛紛揚揚的雪花,略有些感慨地說道「明年一定是個好年。」
李凝笑了笑,沒再說話。
那天夜裡,她做了個夢,夢見許久之前的一個雪天,她和蘇夢枕一起看梅花。
那時他紅衣白氅立在雪裡,分明是個人,卻比雪裡梅花還要顯眼,他忽然回轉過頭來,將一枝紅梅輕輕別在她發鬢上。
李凝知道自己是做夢了,那時她還未嫁,哪有婦人的發鬢。
但她很喜歡這個夢,一直做到了天明,夢醒之後,仍舊帶笑。
也是那一天,她一刀破碎了許久不曾突破的武道瓶頸,那柄失去主人的紅袖刀時隔五年之後,終於再度斬出昔日的風采。
一夜盛雪獨吐艷,驚風疾雨紅袖刀。
第55章 陸小雞傳奇(1)
初夏的閻府, 水閣上飄著淡淡的荷花香氣。格格$黨%小說
水閣原本不是個招待客人的好地方。
然而閻府裡已坐滿了賓客, 想要再擺出幾桌宴席,也只能擺在水閣裡。
今天是關中首富閻鐵珊的八十大壽。
除了大壽,也隱有江湖傳聞提及,閻鐵珊有意為膝下愛女擇婿,故而以豪富開闊聞名的閻府已經坐滿了人。
要論天底下誰最有錢, 必定是霍休, 論誰家地產最多,自然是江南花家, 可要算珠寶最多,就只能是關中閻府。
倘若只是富商之女擇婿, 決引不來如此多的年輕俊傑, 甚至連聞名天下的陸小鳳因為來遲一步, 也只能坐在水閣裡喝酒。
陸小鳳是個喜歡湊熱鬧的人,然而他今天來到這裡並不是為了湊熱鬧來的, 甚至於他已經有些後悔選在這一天上門, 因為來的人實在太多,太多了。
身邊的摯友花滿樓已經喝了兩杯酒,他說道:「也許我們不該在今天來。」
陸小鳳嘆了一口氣, 說道:「但我們已經來了。」
二月初的一天, 有個叫做上官丹鳳的女子找到陸小鳳,請他幫忙, 陸小鳳本不想惹麻煩, 但上官丹鳳的妹妹上官飛燕綁走了花滿樓, 他起初是為了花滿樓才跟著上官丹鳳走了一趟,後來得知了一個五十年前的故事,於是和花滿樓一起來到閻府,准備為當年的事情要一個說法。
誰知道剛好趕上閻鐵珊的大壽呢。
說到這裡,陸小鳳忽然想起了什麼,壓低聲音對花滿樓說道:「按照大金鵬王的說法,閻大老板就是昔日金鵬王朝的太監總管,那他的一雙兒女難道是抱養?」
花滿樓說道:「慈父之心,總不會有假。」
誰都知道閻鐵珊把這對兒女寵上了天,甚至為了兒子能入仕為官,不惜花下大筆錢財得到一份官身,才讓兒子得以恩蔭科考,當年花家為了這個,也幾乎砸進小半身家。
陸小鳳來了精神,又道:「聽說閻大小姐容色無雙,還在江湖四大美人之上,不知她和丹鳳公主比起來誰更美。」
花滿樓對此只是一嘆,說道:「不管她如何美,閻大老板欠下的債,都是要還的。」
陸小鳳則是飲下了杯中殘酒,不大習慣地摸了摸失去了兩條胡子的嘴唇上方。
如果是他一人前來,見到閻鐵珊大壽,也許就回去了,讓他好好過完壽辰,可惜和他同來的還有西門吹雪,此刻人已在閻府,西門吹雪的劍是從不問時辰的。
滿打滿算,陸小鳳和花滿樓也只在水閣坐了一刻不到,立刻就有閻府的人恭恭敬敬地上前請他們客廳敘話。
閻鐵珊是個白白胖胖的老人,臉上沒有一點胡須,穿得就像他關中閻府的別稱,一身的珠光寶氣。
霍天青立在他的身側,謙恭得不像話。
陸小鳳知道這位霍總管的真實身份是江湖宿老天禽老人的獨生子,他生來就有江湖名宿商山二老做師兄,關中大俠山西雁是他的師侄,還有一整個天禽門等他繼承。
他為什麼要跟著閻鐵珊,是很多人都不能理解的。
霍天青也不需要別人理解。
閻鐵珊喜歡珠寶更甚美人,他後院裡的妻妾加在一起也不到一掌之數,府庫裡的珠寶卻足以把一個很大的房間填滿,且樣樣價值不菲。
可有哪件珠寶能比擬大小姐的美貌呢?
霍天青想不出來。
他第一次見到閻大小姐是在五年前,那時閻大小姐模樣還未長開,卻已經能窺見日後的殊色無雙,她出現時,就連天上的繁星都要為之失色,她笑一笑,能把最美艷動人的牡丹花比進塵埃裡,她倘若肯溫柔一些,就能讓這世上任何一個男人為她去死。
霍天青是個驕傲的男人,然而給他一個機會,他情願做她身邊的一條狗。
陸小鳳才剛落座,就聽閻鐵珊哈哈大笑,說道:「俺沒想到大名鼎鼎的陸小鳳也會來給俺祝壽,這是花家的七童吧?你們怎麼想起來千裡迢迢過來?」
花滿樓笑道:「這要問閻大老板了。」
陸小鳳這時也笑道:「不是閻大老板,是嚴大總管。」
閻鐵珊的神情忽然變得有些僵硬起來。
霍天青冷冷地盯著陸小鳳,說道:「看來你們今天是來砸場子的。」
陸小鳳想要摸摸胡子,卻摸了個空,他有些無奈地笑道:「真的是趕巧,我和人約好了今天來,總不能爽他的約,就只好砸了大老板的場子。」
就在這時,忽有一道清越的聲音響起,「江湖人都是如此無禮的嗎?」
客廳內眾人循聲看去,一個年輕人走了進來。
客廳內懸掛的明珠即便是白日裡也散發著動人的微光,然而在這個年輕人走近的時候,價值連城的明珠在這一刻失去了光芒,年輕人微微抬起頭來,露出一張驚艷絕倫的臉龐。
至少陸小鳳自己是倒吸了一口涼氣的。
年輕人來時,閻鐵珊卻比先前還要僵硬,他慌亂地擺手,說道:「澈兒,這不是你該聽的事情,出去!」
李澈的目光落在來客身上,語氣平淡地說道:「我能猜到一些,義父不用再瞞,我想聽聽這兩位的說法。」
陸小鳳被他看得渾身不自在,好像自己真的成了惡客一樣,他摸了摸空空的嘴唇上方,索性說道:「有一位丹鳳公主找到了我,請我為她討回舊債,她說五十年前金鵬王朝覆滅,老國王請四位重臣將國庫內的財富和小王子帶到中原,以備復國,然而這四位重臣中有三位在來到中原之後卻背信棄義,帶著金鵬王朝的財富改名換姓,後來成了中原鼎鼎有名的人物。」
客廳內一片死寂,閻鐵珊的臉上,也露出驚容,他霍然起身,大聲地說道:「不錯,我就是金鵬王朝的總管嚴立本,但我……」
話音未落,已有一道劍光飛出,就在即將割破閻鐵珊脖頸的時候,眾人都不曾反應過來,唯有一道艷色入骨的紅光飛掠而過,將那柄劍擊飛出去。
紅光回旋,落在一只白皙如玉的手上。
然而那只手的主人卻不曾進門,一腳將偷襲的人踹進客廳,背對著眾人,不鹹不淡地和立在門口的白衣劍客對峙。
李澈冷笑著說道:「欠債還錢天經地義,欠債殺人聞所未聞,我看幾位惡客上門,是准備殺人滅口吧。」
偷襲的黑影仍不肯放棄,一蓬烏針簌簌從袖口飛出,直逼閻鐵珊面門,然而有了防備的閻鐵珊武功甚至比陸小鳳還要高一些,只是他還沒來得及閃開,立在客廳門口的人影頭也不曾回一下,抬手向後飛擲短刀,電光火石之間將那蓬烏針打落,隨即刀再度落回她手中。
李澈瞥了一眼霍天青。
霍天青立刻讓人上前,想要拿下那個偷襲的黑影,然而陸小鳳已經攔在了他面前。
花滿樓將人扶起來,黑影一把扯下自己蒙臉的黑布,美麗的臉龐上滿是怨毒和仇恨之色,大聲地說道:「閻鐵珊本就是金鵬王朝的叛臣,我為什麼不能殺了他?」
李澈還沒說完,客廳門口的紅衣少女略有些好奇地開口,說道:「什麼金鵬王朝?」
閻鐵珊一臉驚怒之色,只是他還沒來得及開口,就聽外間的白衣劍客冷冷地說道:「你不知內情,放下手裡的刀,我可以放過你。」
李凝看了一眼手裡的紅袖刀,搖搖頭,說道:「人放下刀,就是把命交到別人手裡。」
這是蘇夢枕說過的話,來到這個世上十八年,她還沒忘。
白衣劍客看上去更加冰冷了,他說道:「我不殺女人,但你殺過人,殺人的女人就不再是女人。」
李凝覺得這話說得不合理,她說道:「如果我說一句,我不殺男人,但你殺過人,我只好殺你,所以你就不是個男人了?」
白衣劍客一笑。
他的笑裡總是帶著說不出的嘲諷之意。
李凝已經決定和他刀劍說話。
但就在這時,李澈淡淡地開口道:「勞煩霍總管去請前廳的幾位江湖宿老過來,請他們做個見證,討債的也好,殺人的也罷,今日義父壽辰,我們把話說清楚。」
李凝揚聲說道:「我不喜歡這個人,我要和他一戰。」
李澈說道:「回來。」
陸小鳳以為這個聽語氣很嬌蠻的女子會再蠻上一蠻,說實在的,他就喜歡這樣有些小脾氣的姑娘。
然而李凝聽了,收刀入袖,乖乖地回來了。
明明是個很尋常的轉身,甚至李凝連個笑模樣都沒有,一絲停頓也無,就那麼走到了李澈的身邊。
可客廳內眾人如遭雷劈。
陸小鳳是個江湖浪子,平生最愛美人,甚至如果要他回憶自己經歷過的美人,他可以把各種不重樣的美人編成集冊,個個都能美得花了人眼。
然而他現在只恨不得自己這雙眼睛沒有生過。
窮盡他對美人的所有想像,他也從未想像出這樣一張無暇面容,既像仙靈,又像妖孽。
陸小鳳已經記不得自己姓什麼了,他可能姓小,也可能姓鳳。
第56章 陸小雞傳奇(2)
閻鐵珊的八十大壽來的人太多, 最後請來的見證人也很多。
大約是閻府地處關中的緣故, 在陸小鳳看來,在座的見證人都快有一半出自天禽門了。
然而誰都不會懷疑這些見證人的公信力, 武當木道人,少林大悲禪師, 峨眉派獨孤一鶴,和陸小鳳熟識的苦瓜大師, 甚至還有兩位六扇門來客,幾乎彙聚了大半個江湖。
陸小鳳其實很奇怪木道人為什麼會來, 以他的身份年紀,按理也不該和閻鐵珊扯上關系。
然後他就看到了木道人身後神思不屬的年輕人。
陸小鳳嘆了一口氣, 已經明白今天倘若拿不出證據, 他和他的朋友會落到什麼樣的地步。
千夫所指怕是輕的。
連陸小鳳自己都很難控制視線不落到那位閻大小姐身上去。
陸小鳳嘆了一口氣,搭著花滿樓的肩膀,說道「我現在已經開始羨慕你了。」
花滿樓把手裡扶著的丹鳳公主輕輕地推到陸小鳳的懷裡。
丹鳳公主的臉上沒有露出太多的表情, 但一雙眼睛卻像是淬了毒, 原本像她這樣的美人, 即便是這樣也該很美麗, 可現在已經沒什麼人注意到她了。
李凝指了指偷襲兩次的丹鳳公主,對李澈悄聲說道「我要不要把她的手打斷?還是去把她綁起來?」
離她最近的木道人的弟子葉孤鴻到這會兒才稍稍有些清醒過來,聲音無意識地放得很大, 說道「打誰?綁誰?」
李凝古怪地看了他一眼, 忍不住抿唇一笑。
葉孤鴻又呆住了。
如果不是這裡大多是上了年紀的老人, 也許呆住的人會更多, 至少跟著獨孤一鶴進門的,先前一臉驕矜的峨眉「三英」,已經成了三塊石頭。
李澈簡單地說了一下情況,期間那位丹鳳公主試圖打斷過他幾次,李澈有些煩她,隨即就有人喝道「犯人對質尚要給被告自辯,何況閻大公子只是說明前因,這位姑娘究竟是討債心切,還是心虛?」
上官丹鳳大約一輩子也沒被男人這麼劈頭蓋臉地呼喝過,一時都驚呆了。
說話的人是六扇門的總捕頭鐘鳴,他雖比金九齡還要小上幾歲,卻是他的頂頭上司,武功不見得多高,然而在場眾人裡要論破案,陸小鳳都比他欠幾分威信。
李澈笑了笑,說道「我對當年之事知道得不多,家父確實出身金鵬王朝,但他自來到中原之後改名易姓經商,倘若昔年就有金鵬王朝四分之一財富,也不會五十年後還只是關中豪富,此外,這位上官姑娘自稱王室後裔,然而剛才已經兩次偷襲家父,意圖致他於死地,故而晚輩覺得這其中疑點重重,請諸位來此,就是為了做個見證。」
按理這時就該把話交給上官丹鳳了,但李澈頓了頓,又道「在和上官姑娘對質之前,我想先聽她解釋,為何要動手殺人?」
李凝這時看了一眼陸小鳳,又道「還請了幫手,怕是過來滅門的。」
上官丹鳳一時凝滯下去,看了一眼李澈,咬牙說道「如果不是他們背信棄義,我們原本還有復國的機會!他們把我們的家全都毀了,把我們害得那麼慘!我父王……」
這時先前說過話的總捕頭鐘鳴忽而打斷了她,說道「五十年前金鵬王朝就滅國了,上官姑娘不可如此稱呼。」
上官丹鳳的臉色竟也沒有太多變化,只是飛快地改了口,眼淚從她臉上滑落,像一顆顆斷線的珍珠。
然而除了兩句話翻來覆去地說,她並沒有解釋得出來為什麼要動手殺人。
李凝已經聽煩了。
她從李澈身邊走到不遠處一個空位坐下,拿了只梨咬了幾口,一只手握著刀鋒透明如琉璃,刀背上有一道艷紅脊骨的紅袖刀,一下一下敲在椅子扶手上。
許多人的視線有意無意朝著李凝看去,只覺賞心悅目。
葉孤鴻紅著耳朵拿了只梨在手裡,過了一會兒又揣進袖子裡,仿佛在武當沒吃過梨一樣。
李凝吃完了一只梨,上官丹鳳還在哭。
李澈示意陸小鳳把上官丹鳳扶到一邊去,對閻鐵珊說道「義父,你去解釋,不用害怕,這件事問題不大,我有計較。」
閻鐵珊很不願意承認,聽到自家義子一句「問題不大」,他立刻就心安了許多。
但閻鐵珊還是說道「我不害怕!我從沒欠過債,問心無愧!」
上官丹鳳還要說話,李凝抬手一顆珍珠飛擲出去,點了她的啞穴。
閻鐵珊起身一步,站在眾人面前,大聲地說道「我是金鵬王朝的嚴立本,是個太監,五十年前金鵬國覆滅,我們帶著小王子一路來到中原,小王子被中原的繁華迷了眼睛,不肯回去復國,於是我們把帶出來的財富交給皇親上官謹,由他撫養小王子長大,之後各奔東西,我化名閻鐵珊來到關中時幾乎只剩一口氣,白手起家到如今,我幾時欠了金鵬王朝的債!「
五十年,雖然時間很久,但並不是什麼痕跡都沒有,見證閻鐵珊發跡的人不少,尤其在座的還有許多關中本地人。
當即就有人站出來為閻鐵珊證明,李凝又扔了一顆珍珠,解開上官丹鳳的啞穴。
這一次,除了哭出來的那一聲之外,她什麼話都沒有說出來。
李澈忽然又道「金鵬小王子來到中原時十幾歲,過了五十年,他應該六十多歲,這麼多年,他只有一個女兒?」
閻鐵珊立即說道「金鵬王朝嫡系後裔腳上天生六趾,旁人無法冒充。」
陸小鳳忽然一僵。
上官丹鳳眼神動了一下,但還是強撐著說道「空口無憑,你說什麼就是什麼?」
這時峨眉派的掌門獨孤一鶴忽然也站了起來,他緩緩地開口道「不知我能不能為嚴兄證明。」
眾人都是一驚。
陸小鳳卻不意外,獨孤一鶴在金鵬王朝的人嘴裡,也是個背信棄義的叛臣,他請出西門吹雪,原本就是為了對付獨孤一鶴。
獨孤一鶴所言和閻鐵珊相差不大。
百無抵賴之下,上官丹鳳忽然朝著外面掠走。
李凝剛要出手,就有一把劍硬生生趕在她之前攔住了上官丹鳳的去路。
是西門吹雪。
西門吹雪是個願意為了朋友動手的人,但不代表他願意連帶著朋友一起被人愚弄。
事情到了這裡,已經十分明朗。
陸小鳳的眉頭都快擰成一個結了。
很顯然這是一個天大的陰謀,倘若他不是剛好趕在這一天來,倘若上官丹鳳剛才先一步得手,倘若西門吹雪先找上獨孤一鶴,制造這個陰謀的人便可以順理成章以金鵬王朝遺脈的身份得到閻鐵珊的家業,也許之後還會輪到他的朋友霍休。
李澈命人將那自稱上官丹鳳的女子拿下,由閻鐵珊親自向六扇門報案,在場的鐘鳴總捕頭立刻接案,只是在這之前,壽宴還是要開。
閻鐵珊其實已經不大想開下去了,但李澈覺得為了這種小事破壞心情沒什麼必要,安撫了閻鐵珊。
並沒有人來驅趕陸小鳳花滿樓和西門吹雪三個不速之客,然而就算是花滿樓,也覺得自己待不下去了。
西門吹雪更是轉身就走。
陸小鳳摸了摸自己空空的嘴唇上方,苦中作樂地說道「西門吹雪白賺我兩條胡子,我呢,白賺看閻大小姐幾眼,你呢,白賺閻府兩杯酒。」
花滿樓嘆道「我只是擔心飛燕,她已經失蹤很久了。」
陸小鳳悄聲說道「所以這案子我們還是要查下去,那個鐘鳴名氣大得很,可他做不來江湖人的事,就算能破案,也難保被殺人滅口。」
花滿樓說道「所以我們應該先去找大金鵬王驗證六趾之事。」
陸小鳳卻搖了搖頭,說道「上官丹鳳既然是假的,大金鵬王就不會是真的,去了也是浪費時間,我們去找霍休。」
閻府畢竟是個商人府邸,沒有關押犯人的地方,只能先把人押在柴房裡,上官丹鳳被六扇門特制的牛皮繩結捆了手腳,即便用盡內力也掙脫不開。
壽宴過後,鐘鳴在李澈陪同下把上官丹鳳提走。
鐘鳴武功一般,對付江湖人通常就是六扇門配發的軟筋散加精鐵打造的大鐵鏈子,即便是對待上官丹鳳這樣的大美人,他也毫不憐香惜玉,先喂了軟筋散,再把大鐵鏈子栓在上官丹鳳身上,照著脖子又勒了兩勒。
李澈看著都覺得脖子疼。
李澈和鐘鳴曾在京城見過幾面,鐘鳴對他態度一般,然而今天,他簡直熱情得不得了,一會兒過來敬酒,一會兒又要和他稱兄道弟,李澈倒是沒注意這個,今天有太多人來找他喝酒聊天,他說一句話必定引來四方附和,讓他差點忘了自己這會兒只是個普普通通的狀元。
鐘鳴其實來關中是為了追查另一個案子,也根本沒有赴宴的打算,只是前幾天在路上遇到了李凝,從此心裡就落下一個提刀的倩影,四處尋人打聽,才摸上了閻府的門。
如果早知道李澈有這樣一個妹妹,他在京中別說是給李澈臉色看了,就是打個噴嚏都不敢當著他的面打,他只恨當時沒能一眼看穿前後事,在認識李澈的第一天恭恭敬敬叫他一聲大哥。
第57章 陸小雞傳奇(3)
李凝正坐在閻府最高的七重寶塔上擦刀。
直到賓客盡散, 她也沒下去招待半個客人,這有些不大符合江湖人家的規矩, 但她倒是不在意。
李凝原本是沒想到還能再活一世的, 又或者說是帶著記憶來到下一世。
李澈和她一樣,醒來時只是個嬰兒,如果不是閻鐵珊的商隊經過,大約她和李澈就會在那條人跡罕至的小河邊活活餓死了。
雖然一樣是被撿回去養大,但閻鐵珊顯然和李老爹不同, 他是個武功很高的江湖人, 不僅收攏了很多屬下,平日裡也很安分守己, 一心經商, 而且他很會養孩子。
李凝也是到今天才知道, 這位慈父曾是金鵬王朝的內務總管, 這也解釋了他成天粗聲粗氣地說話,卻分明是個很仔細的人。
李凝喜歡這個父親,也喜歡閻府這個家。
這個叫做大寧的朝代既要比上一世的大宋安定, 又要比大夏自由, 至少這裡的江湖人只要武功足夠高, 朝廷是不大管的,就像宋朝的天子與士大夫共治天下,這裡就像是官府與江湖共治天下。
官府追捕普通的犯人, 管理百姓, 江湖雖無具體的管轄制度, 但一旦出現官府無法抓捕的犯人,就會有層出不窮的江湖人士代為行俠。
李凝起初有些小心翼翼,但閻鐵珊並不覺得把女兒養成大家閨秀是對她好,李凝想要借由習武的機會重拾紅袖刀,閻鐵珊就為她找來關中最好的武師,李凝想要自由一些,閻鐵珊就不顧李澈的激烈反對,在李凝十二三歲時就放任她一個人出去行走江湖,即便後來李凝見到了被閻鐵珊派來保護她的霍天青。
這種江湖兒女的教養方式讓李凝感到輕松和愉悅。
李澈起初很不贊同閻鐵珊,直到後來他無意間發覺閻鐵珊把小半身家兌換成了銀錢,拿出去捐了個沒用的三品官,就為了讓他有資格恩蔭科考,他安靜了幾天,終於沒再說什麼。
李凝自從及笄開始,在外行走江湖的時間每每都要比留在關中的時間多,她的武功雖未達到前世的水准,但在江湖上已經少有對手,至少要高出自家義父閻鐵珊。
西門吹雪名頭大得很,但李凝覺得他沒什麼實績,傳聞他一年追殺四個人從無敗績,只能證明他是個出色的殺手,真要說什麼死在他手上的頂級高手,李凝還沒聽說過。
她准備去追查那個所謂的金鵬王朝。
李澈這些年已經反對她反對到自己都累了,他高中狀元之後原本應該留京任職,但正趕上閻鐵珊八十大壽,向京中請了假才出來,這會兒已經沒法再待下去,只好托付了鐘鳴,請他一路看顧。
鐘鳴差點都要打鳴了。
壽宴散去之後,獨孤一鶴和木道人在閻府裡停留了一段時間,獨孤一鶴和閻鐵珊多年沒再見面,其實他們當年的關系也未必有多親近,但閻鐵珊遇刺,獨孤一鶴難免有些惻隱之心,名義上是敘舊,實際上是想多留些日子在破案之前保護這個老朋友。
武當木道人則是完全為了自家弟子。
葉孤鴻出身白雲城,是大名鼎鼎的葉孤城的堂弟,他不肯跟著自家堂兄習劍,自小就拜上了武當山,做了木道人的弟子,如今年紀不大,在江湖上的名聲一人便可蓋過「三英四秀」。
李凝是在一次解救被土匪抓上山寨的少女時遇到了同樣來救人的葉孤鴻,彼時葉孤鴻一身白衣佩劍,神情冰冷,李凝還以為遇到了西門吹雪。
葉孤鴻不喜濫殺,卻不知為何對屠了一寨土匪的李凝討厭不起來,甚至於當他回過神的時候,他已經呆呆愣愣地跟在李凝身後兩天了。
知道了李凝准備去查案,葉孤鴻第一個跳起來要跟著去。
李凝知道葉孤鴻的身手不錯,不會拖她後腿,也就同意了讓他跟著去,不想到了出發那一日,除了葉孤鴻,獨孤一鶴的弟子「三英四秀」齊齊整整,一個不落。
四秀未必個個都漂亮,但四個妙齡女子立在一處,看起來賞心悅目。
三英一眼看去,最出眾的就是年紀最輕,名氣最大的蘇少英。
蘇少英一身文士打扮,並不帶劍,看樣子更像是個書生,後來李凝才知道,原來蘇少英確實是江湖人裡難得的舉人出身。
原本是准備今年科考的,但他覺得自己還欠點火候,不想流入三甲之列,於是想等下一場。
鐘鳴的臉頓時拉得很長。
原本葉孤鴻一個就足夠年輕俊秀,現在還來一個相差無幾的蘇少英,還是個才子。
蘇少英笑容可親,話裡話外都是他們師兄妹對破案感興趣,想要觀摩一二。
鐘鳴信他才有鬼。
三英裡除了蘇少英都有家室,故而並不上前,四秀竟也有些躊躇,她們正當妙齡,倒是沒有太多自卑的情緒,只是美人天生帶著鋒芒,李凝就算看上去笑眼彎彎的,也帶著一股難以言喻的距離感。
四秀你推推我,我推推你,最後脾氣最好的石秀雪鼓起勇氣走了過來,小聲地對李凝說道「閻姑娘,我們要同行一段時間了。」
李凝的目光落在她還有些嬰兒肥的臉蛋上。
按捺住捏一捏軟嘟嘟的臉頰肉的想法,李凝抿唇一笑,說道「你們叫我阿凝就好,我本來也在想著一個人出去不大方便呢。」
這簡直是睜眼說瞎話,她十二歲的時候就孤身闖蕩江湖了。
但石秀雪信了,她看了看近在眼前的李凝,即便是離得這麼近,她也看不出一絲一毫的瑕疵,就連手都是玉雪纖纖的,她有些自卑地把那雙因為常年練劍而顯得有些粗糙的手藏在身後。
這時四秀裡長相最漂亮的孫秀青笑著把李凝拉了過去,給她一一介紹。
其實李凝知道她們的名字,只是四個人同進同出,她不大分得清誰是誰,孫秀青一介紹她就認識了,最年長的是大師姐馬秀真,孫秀青排行第二,葉秀珠模樣最平凡,但笑容溫婉可親,石秀雪是小師妹,比她還小一歲,怪不得臉上還帶著些嬰兒肥。
小姑娘的友誼總是結得很快。
路上只過了幾天,石秀雪就悄悄咪咪地和李凝說起了自家二師兄的打算,又道「二師兄從小高傲得很,我們師姐妹誰都不喜歡他,阿凝姐姐千萬不要被他給騙了。」
李凝如今已經很能理解自己這張臉的殺傷力,但她不大習慣提起這種事情,只道「我沒有成婚的想法。」
石秀雪有些驚訝,畢竟就算是江湖女子,也至多是成婚晚一些,完全沒有成婚的想法怎麼可能?
李凝就這個問題已經和義父談論過許多次,如今閻鐵珊雖然還不能接受,但已經松口可以讓她再過幾年擇婿,李凝知道想要改變一個人的想法很難,但她確實還很難從上一世裡走出來。
曾今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
只是這話不能對石秀雪說,這裡沒有金風細雨樓,也沒有蘇夢枕。
趕路的第十天,李凝一行追上了陸小鳳。
陸小鳳和鐘鳴一個思路,都沒有去找九成是假的大金鵬王,而是直接朝著霍休的小樓去。
鐘鳴有六扇門的通行腰牌,也比陸小鳳更清楚各地的路況,一路通行無阻,故而陸小鳳雖比他們早走一步,也在夜宿客棧時被追上。
鐘鳴見到陸小鳳和花滿樓,臉拉得更長了。
一進客棧,客棧的院子裡還有個正在練劍的西門吹雪。
李凝看了一眼就收回了視線,畢竟江湖人都很忌諱被同行窺探。
西門吹雪並不在意,但他也確實不想再練劍了,他瞥了一眼進門的眾人,一句話沒說,轉身就走。
他不喜歡人多。
石秀雪進門前還在和李凝說話,進門後就不吭聲了,眼睛東一下西一下地掃著花滿樓,帶著些嬰兒肥的臉蛋上飄起了薄薄的紅暈。
李凝終於忍不住伸出手來,輕輕地捏了捏石秀雪的臉頰。
手感甚好。
石秀雪被她捏得一驚,醒過神來,還以為李凝是在提醒她,不由得低下頭去,臉上更紅了。
小姑娘的感情也總是來得很快。
陸小鳳的胡子已經長出了些許,他摸了摸短短的胡茬,露出一個風度翩翩的笑容來,說道「好巧,閻姑娘也來追查金鵬王朝的案子?」
石秀雪大聲地說道「誰和你巧!阿凝姐姐,這個陸小鳳是江湖上名聲最壞的男人,他有好多紅顏知己,江湖四大美人有三個都跟他關系不淺,結果他壞了人家名聲又不娶人家,壞得很!你不要跟他說話!」
陸小鳳一僵。
李凝忍不住笑了,說道「好,不和他說話。」
石秀雪高興了。
高興完,她立刻就又想起了什麼,看了看花滿樓,小聲地說道「花公子是替朋友出頭,不一樣的。」
花滿樓的耳力比常人靈敏得多,聽見這話,不由得微嘆一口氣。
陸小鳳也想嘆氣。
任誰在美人面前被揭了老底,誰都會嘆氣的。
第58章 陸小雞傳奇(4)
陸小鳳的名聲其實也不是太壞。
江湖人對風流俠客的寬容度是很大的, 尤其陸小鳳雖然是個麻煩纏身的男人,但他足夠聰明,常常因為各式各樣的麻煩反倒替自己揚名。
但金鵬王朝的事情,嚴格來說是陸小鳳替朋友出頭。
花滿樓就是那個朋友。
江南花家豪富一方, 花滿樓是花家的第七個兒子, 自幼雙目失明, 待到成年之後, 就一個人搬出了家裡,獨居在一座小樓裡,他和上官飛燕之間的關系也不僅僅是她綁架了他威脅陸小鳳那麼簡單,在短短的相處時間裡, 花滿樓發覺自己愛上了那只活潑可愛的飛燕, 他天生一副俠義心腸,在她將事情原委和盤托出時, 選擇了跟著她一起離開。
後來才有了上門砸場子的陸小鳳和西門吹雪。
陸小鳳是個很好的朋友, 原本就會傾力幫助花滿樓,更不用提後來上官丹鳳還成了他的枕邊人。
也正因為這個,現在陸小鳳想到了一個很不妙的猜測。
鐘鳴一路上都把上官丹鳳捆得嚴嚴實實,陸小鳳見到了, 卻沒說什麼,只是已經打定了主意要去夜探一趟。
客店裡空房不多, 鐘鳴帶著上官丹鳳住一間, 三英裡的兩個住一間, 剩下的是蘇少英和葉孤鴻住一間, 之後四秀兩人一間,李凝一個人睡。
李凝的房間靠左是孫秀青和石秀雪的房間,右邊則是蘇少英和葉孤鴻的房間。
葉孤鴻有些睡不著覺。
因為他見到了西門吹雪。
一直以來,他最為崇敬的劍客不是自家堂兄,而是西門吹雪,這其實也不是不能理解的事情,葉孤城雖然名氣很大,但對他來說太近了,而西門吹雪是個看不見摸不著的存在,崇敬他顯然能夠照顧到少年人的自尊心。
何況自從西門吹雪成名之後,滿大街的年輕劍客都開始模仿起他的穿著打扮,脾氣性格,好像不穿一身白衣佩烏鞘劍,就不能算個正常劍客一樣。
只是葉孤鴻模仿得最為神似罷了。
他畢竟是見過世上真正絕頂劍客的人。
如果是在別的什麼時候見到西門吹雪,也許他會比現在高興得多,然而在心儀的姑娘面前,陡然間成了一個贗品,這讓心高氣傲的少年顯然有些無法接受。
葉孤鴻輾轉反側,隔天啟程時,難得穿了一件青衣。
蘇少英借給他的。
同樣是劍客,蘇少英就很看不起那些學西門吹雪的同輩,他比葉孤鴻還傲氣,大約因為他是峨眉山上唯一一個功名在身的舉人。
借給葉孤鴻衣服的時候蘇少英還有些欣慰,覺得這個同輩被他掰回正道上了,隨即他就後悔了。
葉孤鴻長相俊秀,白衣壓了他本身的靈氣,換了青衫之後,那股氣質簡直要透出去。
果然在客店吃早飯的時候,李凝誇贊了葉孤鴻幾句。
蘇少英差點沒把手裡的筷子給掰折了。
葉孤鴻一直是吃白水煮蛋的,這也是模仿了西門吹雪。
然而西門吹雪吃白水煮蛋只是因為他出門在外多是為了追殺人,起初有過幾次被人下毒的經歷,故而他之後就只吃白水煮蛋,白水煮蛋的味道最單純,稍微有一點不對他都能嘗出來。
回到萬梅山莊的時候,西門吹雪也是錦衣玉食的。
葉孤鴻已經吃了三年多的白水煮蛋了。
然而在李凝有些疑問的眼神裡,葉孤鴻毫不猶豫地嗦了一碗雞湯面,又吃了兩個肉包,連帶著之前吃的三個白水煮蛋,成功地把自己吃撐了。
西門吹雪認認真真地剝著手裡的白水煮蛋,仿佛客店大堂裡彌漫著的香氣並不存在。
一個優秀的劍客,從不為外物動搖。
鐘鳴起床的時候,發現上官丹鳳不見了。
雖然和女犯人住一間房聽上去有些不大好聽,還容易讓人聯想到床頭話本情節,然而鐘鳴已經習慣了,他押解過不下一百個犯人,其中有男有女,總不能因為男女有別就給犯人也弄一間房關著,但他沒想到的是,明明住一間房,他睡前也是很小心地把上官丹鳳藏進床底下的,結果第二天一早,人就沒了。
葉孤鴻臉皮畢竟比較薄,不好意思說鐘鳴武功太低,蘇少英則是詢問道「鐘捕頭夜間沒發覺動靜嗎?」
鐘鳴輕咳了一聲,假裝沒有聽見蘇少英說話,自己分析道「上官丹鳳中了軟筋散,繩索之外還有特制的鐵鏈,不可能自己跑了,何況她如果能跑,也應該報復我,一定是有人幫了她,但這人對我又沒有惡意,不大可能是來救她的同伙。」
說著說著,鐘鳴的視線就落在了一直埋頭嗦面的陸小鳳身上。
陸小鳳露出了一個尷尬而不失禮貌的笑容。
李凝驚訝道「你為什麼要放了上官丹鳳?」
陸小鳳摸了摸嘴唇上方的胡茬,嘆道「我不是想放了她,是我想借她找出背後指使的人,只是事前沒法和鐘捕頭說個明白而已。」
鐘鳴卻伸出手,一把拍了陸小鳳的肩膀,說道「不用解釋了,我明白了。」
陸小鳳一直覺得自己是個聰明人,聰明人是很難找到知己的,花滿樓算一個,但他沒想到才認識幾天的鐘鳴居然也能算一個。
然後他們就一路摸到了霍休的小樓,找到了自稱上官丹鳳的上官飛燕,連帶著搞出驚天陰謀的霍休一起。
不需要霍休自曝,陸小鳳和鐘鳴一起推斷出了真相。
金鵬王朝的事情是真的,霍休本名上官木,是金鵬王朝四個重臣之一,當年上官謹帶著財富和小王子隱居,獨孤一鶴去峨眉帶藝拜師,閻鐵珊孤身一人去關中經商,上官木則化名霍休秘密干起了殺手買賣,建立青衣一百零八樓。
後來庇護小王子的皇親上官謹死後,霍休接手了他的財富,小王子早死,只留下上官丹鳳一個女兒,一個貨真價實的公主,霍休原本想借她的名義奪取閻鐵珊的家財,但上官謹的孫女上官飛燕從小就嫉妒上官丹鳳,在爺爺死後終於按捺不住毒死了上官丹鳳,霍休無法,只能讓她戴著面具在陸小鳳和花滿樓之間旋轉跳躍。
霍休被揭穿的時候,整個人都有些懵。
好在他准備足夠充分,一把掐死了上官飛燕,就要發動小樓裡的機關。
李凝一刀飛掠,將霍休的頭顱削飛出去。
眾人面面相覷,一時都不知道說什麼好,還是鐘鳴打破了沉默,開口道「剛才霍休掐上官飛燕的時間是不是太短了?」
陸小鳳啊了一聲,狀若痴呆。
鐘鳴立刻找到了身為總捕頭的自信,走上前去,指著上官飛燕的屍體,說道「正常被掐死的人都要經歷一段不短的過程,如果是立掐立死,那應該是斷了頸骨,但她的脖子好好的,死相一點也不像窒息……」
他說著,忽然一刀向下扎在上官飛燕的胳膊上。
上官飛燕一動不動。
鐘鳴卻道「看,就算是新鮮的屍體,血流的速度也不是這樣的。」
在選修過仵作專業的總捕頭面前,裝死顯然不是個好選擇。
陸小鳳安靜如雞,即便上官飛燕哭得楚楚可憐,他也眼觀鼻鼻觀心,仿佛世上沒有比他更清心寡欲的男人,他對丹鳳公主沒什麼感情,如果他每睡一個女人都要付出點感情,那他早就忙死了。
他尷尬的是睡了花滿樓喜歡過的女人。
當初他一邊睡著上官飛燕假扮的丹鳳公主,一邊安撫花滿樓會替他尋找上官飛燕,現在想想,真是太亂了。
花滿樓長嘆一聲,沒有說話。
上官飛燕確實比上官丹鳳要美,但那副美麗的皮囊下,藏著的卻是一個貪婪惡毒滿嘴謊話的內在。
鐘鳴完全不知這裡頭的糾葛,見上官飛燕一會兒求陸小鳳救她,一會兒又去求花滿樓,以他的眼力,立刻看出這三人關系復雜難言,但看戲不妨礙他秉公執法,再度用大鐵鏈子拴住了上官飛燕的脖子。
上官飛燕最終被投入大牢,經由刑部判處,天子過目,判斬立決。
李凝不太開心。
她這一趟出來好像什麼事情都沒干,光看著陸小鳳和鐘鳴查案了。
但她隨即就收到了五萬兩白銀的賞金。
石秀雪沒怎麼見過世面,被官府的大手筆給驚呆了,要知道她們姐妹在外花光預算的時候,也是經常去接懸賞的,但官府給錢從來小氣,她還沒見過五百兩以上的懸賞呢,更別提五萬兩白銀了。
鐘鳴對此見怪不怪,只道「霍休的家產是要充公的,他是青衣樓主,本身人頭就值三萬兩,另外那兩萬,應該是霍休的家產比較多,上面不好意思只給人頭價。」
李凝驚呆了。
要知道閻鐵珊雖然寵愛兒女,但是從不過分溺愛,李凝雖然一應花銷都是最好的,但她還從來沒見過這麼大額的銀票。
這可是五萬兩白銀!
李凝都不知道該怎麼花了。
南海白雲城唯二繼承人葉孤鴻有些心酸地看著喜滋滋的李凝,對閻鐵珊養女兒的方式產生了極大的質疑。
不知道女兒要富養嗎?都把阿凝姑娘委屈成什麼樣子了?
幾萬兩銀子就高興成這樣。
第59章 陸小雞傳奇(5)
這筆賞銀李凝一文錢都沒有亂花, 全都上交給了閻鐵珊。
生意但凡做得大了,錢放著都會生錢,閻鐵珊做珠寶生意發家,後來各行各業都有涉獵, 且都做得紅紅火火, 作為關中首富,他對這些銀子並不看重, 但他還是把李凝誇了又誇。
八十壽宴上被人揭穿太監身份,閻鐵珊倒是沒有自己想像得那麼羞惱,或許是人年紀大了, 看待事物比較寬容, 他甚至也沒怎麼遷怒陸小鳳,還請他在閻府多留一段時間。
放在以往,這對陸小鳳來說就是一段風流艷遇的開始。
然而他看了一眼坐著喝茶的李凝, 摸了摸新長出來的胡子, 堅決拒絕了閻鐵珊的邀請。
浪子永遠知道什麼樣的女人可以碰,什麼樣的女人連夢裡都不要多想。
有的女人要錢,有的女人要名, 有的女人要愛。
有的女人什麼都不要, 你卻想把一切都掏給她,像條狗一樣求她垂憐。
陸小鳳還是更習慣做個人。
閱盡群芳的浪子看得透徹,少年人卻很難明白這個道理。
木道人旁敲側擊, 閻鐵珊雖然也覺得葉孤鴻是個不錯的人選, 但他和李凝有過約定, 沒法替她松口,只好含含糊糊地表示想再留女兒幾年。
葉孤鴻當然等得起。
但連他自己也知道,希望十分渺茫。
畢竟他不是名震南海的堂兄,也非年輕一代劍客的終極目標西門吹雪,他天資不錯,人也勤勉,但也就是這樣了。
像阿凝姑娘那樣的女子,當世有幾人能配得上?
但葉孤鴻還是不想放棄,又或者說是他不甘心連爭都沒爭就放棄,他想著,至少要把自己的一腔情意告訴阿凝姑娘知道,哪怕得不到回應。
他其實本就知道得不到回應的。
相比之下,蘇少英比他清醒得多,也理智得多。
蘇少英起初淪陷了幾日,做了許多他清醒的時候自己都要鄙夷自己的舉動,但慢慢回過神來,就像一盆冷水澆頭。
對比同齡人,他不覺得自己會輸給誰,但年紀再放寬幾歲,江湖上也並非沒有能夠壓得過他的年輕人,閻姑娘對待西門吹雪不假辭色,和陸小鳳同行幾日甚至都沒多看他幾眼,他蘇少英還沒能比肩西門吹雪,又何德何能去追求閻姑娘?
蘇少英如今的心路歷程正和幾年前的霍天青吻合,那段時間霍天青剛剛離開天禽門,被上官飛燕說動來閻府臥底,閻鐵珊對這個年輕人沒什麼底,但又不好讓他去處理雜務,想了想就讓他去暗中保護出門在外的李凝。
後來霍天青把自己臥底的事情拋到了腦後。
怕上官飛燕暴露自己,他還數次打探過她的行蹤,想要殺人滅口。
不過上官飛燕十分機警,沒再露面。
待在閻府幾年,霍天青的心路歷程從自傲到自卑再到淡定,到如今只要能看李凝幾眼,就還能勉勉強強生活下去的樣子。
不是沒有過陰暗的念頭,但自家大小姐武功比他還高出一線,會配毒,制造機關,他不止一次見過她殺人,除了驚艷,還有恐懼。
兩相結合之下,他陷得更深了。
對待葉孤鴻這樣的愣頭青,霍天青不僅不妒忌,甚至還有些看戲的心態。
李凝卻沒讓他看成戲。
她在葉孤鴻表白之前就隱隱發覺到了什麼,她帶著他飛上閻府的塔頂。
塔頂上有一段較為平緩的飛檐,葉孤鴻小心翼翼地坐在李凝身邊,幾次想要開口,卻又怕打破了難得的寂靜。
李凝笑了一聲,說道「葉公子喜歡日出,還是日落?」
葉孤鴻仿佛猜到了什麼,但他還是看著李凝說道「紅日初生,一日之始,我喜歡日出。」
李凝說道「葉公子年少,才有這樣的想法。」
葉孤鴻有些想笑,卻笑不出來,他搖搖頭,說道「阿凝姑娘比我還小一歲。」
李凝替他笑了出來,夕陽映照著她含笑的面容,仿佛壁畫上的飛仙,那一抹隱隱約約的艷色幾乎奪了晚霞的光彩,也同樣映照在葉孤鴻的雙眼裡。
李凝輕聲說道「有時候我覺得自己還年輕,有時候我卻覺得自己已經很老了,沒有法子再像年輕人一樣。」
葉孤鴻知道這是隱晦的拒絕。
但他還是敏銳地注意到了那一個「再」字。
沉默許久,葉孤鴻忽然問道「那是個什麼樣的人?」
李凝笑了,這一次比先前的笑還要動人,葉孤鴻覺得這怕是自己一生之中見過的最美的笑,她輕輕拂過手裡的紅袖刀,說道「他啊,就像這把刀。」
葉孤鴻的目光落在紅袖刀上。
天下無雙,僅此一把的紅袖刀。
少年人是不會嘆氣的。
葉孤鴻抬起頭看著天上的殘陽,半晌只道「我明白了。」
獨孤一鶴和木道人幾乎是同時離開的。
李凝有些舍不得石秀雪,但石秀雪悄悄地跟她說,她們姐妹秋天的時候還會下山一次,約定好了見面的時間地點,小姑娘蹦蹦跳跳地離開了。
李凝沒能掐上最後一把臉頰肉。
盛夏時節,李凝就不往外跑了,趁著這個時間,她整理出了一份江湖高手的名單,准備過了夏天一一登門。
李凝一直知道紅袖刀是有極限的,蘇夢枕把原先的刀法改進是為了適合自己的身體,後來他雖然也根據她的習慣改動了不少,但武功這種東西不是旁人能改的,她知道自己學武快,但還從來沒能試著改進武功。
所以她的紅袖刀再練,也至多是練到和蘇夢枕一樣的境界,而不能再提高。
說得稍微玄一點,就是她還沒能找到屬於自己的道。
霍天青對此表現得十分積極,按照就近原則,李凝拿到的名單裡有不少都是近在關中的天禽門人,霍天青在閑暇之余,替李凝整理出了這些人的武功特點以及拿手招式,就差沒有把這些人的武功拆解出來一一破招。
入秋之後,李凝試著上門挑戰了幾家,立刻發覺這種方式等同作弊,但她記性太好,幾乎每挑戰一個人,都能立刻從腦子裡找到對應的資料,無奈之下,她只能避開了天禽門人。
而除了天禽門人,關中還真沒幾個像樣的高手了。
閻鐵珊對於李凝時不時要遠行一趟已經很佛了,他雖然上了年紀,但精神頭十足,又有霍天青這樣一個好幫手,再干十年沒問題,李澈一心仕途,李凝對經商興趣不高,他也不強求。
李凝是跟著閻家的商隊走的。
霍天青認真地規劃了一條商隊路線,確保李凝能夠挑戰到名單上的大部分高手,又不會撞到過於厲害的對手,如果不是關中離不得他,他都恨不得跟著一起去。
閻家的商隊這一次運送的貨物是大批的珠寶皮毛,珠寶是准備送到京城專門的珠寶閣裡,皮毛則要賣到南海,再收購一批南海珍珠回來。
李凝第一次跟著商隊走,不得不說,比她一個人在外面闖蕩要舒坦多了。
商隊的大管事是個四十來歲的中年漢子,常年走南闖北,面子也大,不僅以低價請來了江湖上最好的鏢師,一路上也總能找到門路讓商隊眾人吃好住好。
李凝覺得自己都要被喂胖了。
事實上如果不是帶著這麼一位如花似玉的大小姐,大管事根本就不會費那麼多事,誰家經商跑腿的沒風餐露宿過?誰家經商跑腿的頓頓給肉吃?那是鏢師才有的待遇。
但放在大小姐身上,一些很普通的事情就變得不可理喻起來。
晚上不住最好的客店,難道要大小姐搭個窩棚睡野外?一天走六個時辰的路?大小姐能受得住這麼顛簸?坐在馬車裡他都怕大小姐磕到頭。
李凝其實一點也不嬌氣。
嬌氣是對別人的,不是拿來折騰自己的。
她靠在顛簸的馬車裡,甚至有些昏昏欲睡起來。
直到前面一陣喧嘩之聲傳來,馬車驟然一停,把她驚了一跳。
李凝掀開簾子,問道「前面發生什麼事了?」
車夫磕磕巴巴地說道「繡、繡花大盜!我們遇到繡花大盜了!」
他不說李凝也看見了。
路邊坐著個人,一個長著大胡子的男人,他正在專心致志地繡花,連頭也不抬,卻讓見多識廣的大管事和鏢師嚇白了臉。
李凝知道繡花大盜,也就是上個月的事情,這人劫了幾趟鏢,還把押鏢的鏢師都刺瞎了眼睛,名為「繡瞎子」。
閻鐵珊請來的鏢師並非浪得虛名,但他若是江湖一流高手,也不至於去給人做鏢師,而這個名為繡花大盜的大胡子男人,卻是個不折不扣的絕頂高手。
李凝連一絲猶豫也無,躍下馬車,幾步輕功飛掠至商隊前,一刀直劈繡花大盜面門。
繡花大盜冷笑一聲,手裡針線齊齊飛出,還沒出手,卻驚見刀光之後那抹絕色。
高手對戰,生死一瞬,本就容不得半點分心。
李凝已經做好了拆招的准備,然而她一刀斬出竟未遇到半點抵抗,針線落地,連帶著繡花大盜的人頭一起。
一刀斃命。
第60章 陸小雞傳奇(6)
江湖上每天都有人死。
繡花大盜是個頗為出名的盜匪,但也僅此而已了。
李凝沒有料理屍體的愛好, 大管事也機靈得很, 立刻派人上前收拾, 這時一個頗為膽大的鏢師上前拎起了繡花大盜的人頭, 半晌覺得不對,硬生生撕扯下了那顆人頭上的大胡子。
繡花大盜的大胡子原來是假的!
但人都死了, 眾人也沒多想,只是那顆人頭拿得近了,總鏢頭李原忽然叫道:「這人……」
李凝正在擦刀, 聞言好奇地看去, 卻見李原臉色漲紅, 過了一會兒,才結結巴巴地吐露出這具屍體的身份。
李凝認識的鐘鳴是六扇門總捕頭, 兼理刑獄,有四品官職在身,在江湖人眼裡, 他是「官面」上的人物, 在他之下卻有一位出身江湖的名捕,追緝盜匪從來只用江湖手段,武功也在一流高手之列,被江湖人尊為天下第一名捕。
金九齡。
天下第一名捕的人頭猶睜著雙眼,面上毫無痛苦之色, 仿佛還停留在死前的一霎驚艷。
眾人面面相覷, 一時都不知說什麼好。
大管事親自去報了案, 連帶著那張被撕扯下來的大胡子,金九齡大約也沒想到自己會在劫鏢時丟了性命,他先前手裡拿著的那張繡面成了最好的證據。
彼時陸小鳳恰好在追查此案,已經循著針繡手法找到了神針山莊薛冰,剛把嫌疑定在薛冰加入的一個叫做紅鞋子的組織裡。
金九齡案發之後,陸小鳳整個人都呆住了,萬萬沒想到這位親自來請自己破案的好友才是本案元凶。
金九齡一死,他「繡」走的大批財富也不見了蹤影,其中最為重要的莫過於南王府的寶庫,陸小鳳還沒來得及收拾心情,就又被南王府的人請去破案。
李凝的商隊已經快要走到京城了。
一路上李凝勾了小半名單,其中挑戰有輸有贏,大體是贏的時候多,但輸招總也就是一招半招之內,無法讓她獲得真正的提高,她有些無法,但見商隊離京城越來越近,也就准備順路去看看李澈。
李澈算不上春風得意。
狀元三年一回,他自認沒什麼大不了,無非因為相貌出眾,略得幾分天子歡心,令他時常在御前行走,做個侍讀郎。
他離真正的權柄還很遠。
但不妨礙他在外人眼裡是當紅新貴,想拉攏他的,想求他辦事的,想結個朋友的,每日裡門庭若市。
臨到京城,早早就有李府的人來接,閻鐵珊對名姓之事看得很開,並不強求義子義女跟自己姓,李凝雖然在外被稱為閻大小姐,但戶籍上仍舊姓李,李澈入仕也沒改姓,如今在京城的府邸也是李姓。
李澈的新宅不算小,地段也好,是他自己挑的,李凝十二三歲時在外闖蕩,李澈這個年紀卻已經在幫著閻鐵珊做事了,他不一定是經商的料子,但眼界足夠開闊,幾次生意有賺不賠,攢下了不少銀錢。
馬車直入李府,到了門裡才停下,李凝掀簾下車,來迎她的只有府裡新聘的管事。
以李澈的品級,還不到上朝的資格,這會兒也過了早朝時辰,他是去給天子侍讀的。
饒是見慣了李澈的容貌,管事也被李凝晃了晃眼,緩了一下才回過神來,連忙解釋了原委,請李凝先去看自己的房間。
李澈准備得很仔細,一應用具也是李凝用慣了的,但李凝只准備在京城住三五日,她還想跟著商隊南下。
李澈直到傍晚才回來。
他如今也是真正和李凝同齡了一回,還未及冠的年紀,面上帶著些少年氣,但雙眸黑沉,舉止有度,略有些矛盾的氣質在他身上糅合得剛剛好。
李凝一見他就忍不住笑了起來,說道:「還是京城風水養人,在關中可沒見你這麼白胖。」
管事驚愕地看看李澈,愣是沒看出半點白胖來。
李澈卻是點了點頭,「近來沒什麼公務,入秋貪食,是胖了點。」
他的目光在李凝身上轉了一圈,發覺沒瘦,也緩了緩語氣,說道:「黑了。」
李凝不在意這個,拉著李澈給他講這一路上的見聞,末了,又提出想去南海白雲城一行,挑戰當世絕頂劍客葉孤城。
李澈對江湖上的事也有一些了解,聞言便道:「既是葉孤城,那也不必去什麼白雲城了,他人在南王府。」
李凝有些驚訝,說道:「他為什麼要去南王府?」
李澈不大在意地說道:「葉孤城是南王世子的授業恩師,去南王府有什麼可奇怪的?你在京城安心待些日子,不然你人到了白雲城,他卻在南王府,又或是你去了南王府,他早已回了白雲城,還不是空跑一趟。」
這話說得倒有幾分道理。
但李凝不喜歡京城。
李澈說道:「江湖究竟有什麼好,讓你連哥哥都不要?」
李凝一下子都沒反應過來李澈是在抱怨。
實在是李澈在她心裡太過穩重可靠,驟然來這麼一下,令她半晌都回不過神。
李凝不由得笑了,拉著李澈的手晃了晃,說道:「好吧好吧,我就在京城住一段時間,陪陪你。」
李澈滿意地點點頭。
隔了一會兒用過晚飯,李澈就要帶著李凝出門逛夜市。
李凝熟門熟路地蒙上一張面紗,又戴了一頂帷帽,確保就算帷帽掉了也還有面紗遮擋,拍了拍手讓李澈帶她出門。
李澈嘆了一口氣,說道:「天生爹娘給的臉,反倒要藏著掖著,委屈你了。」
李凝才不理會他莫名的感慨,江湖是江湖,京城是京城,李澈如今又不是什麼天大的官,她要是一個人無牽無掛的,反倒什麼都不怕了,只是蒙個臉,對她來說沒什麼可委屈的。
這裡的京城比汴京要大,也繁華得多,汴京最多的是茶館瓦舍,這裡則是酒家戲樓,走幾步就有酒香彌漫,絲竹之聲日夜不絕。
人如潮水馬如龍,嬉笑拍掌鬧市中。
李凝在江湖上闖蕩了不少日子,還是第一次來到京城,倒也沒有什麼驚嘆的意思,只是跟著李澈走。
李澈先帶她熟悉了一下府邸周圍的路況,又給她指了各條道路的通向,李凝起初還點頭聽著,越聽越覺得不對勁,拉了拉李澈的衣袖,小聲地說道:「帶我看這些干什麼,我又不犯事。」
李澈連神情都未變,聲音壓低,說道:「 不管犯不犯事,萬一犯了事,記住路總比不記路方便,不光是京城,你在別處也要記得第一時間記路。」
李凝幾乎有些不能想像她在李澈心裡到底成了個什麼形像。
但李澈是認真的,他一直覺得自家妹妹容易招惹是非,以前沒有自保能力的時候他幾乎操碎了心,如今自保能力是有了,但又怕她理不清輕重,惹上更大的麻煩。
即便是禹師,只會基礎的口訣也做不到大夏禹師那樣真正一人抵萬軍,她到底沒有師承。
李凝走了一半的路就有些煩了,拉著李澈的胳膊晃來晃去,要他帶自己去玩。
李澈無法,只道:「好吧,先去玩,也不在這一天兩天。」
京城的好玩去處大致有三個,東城的銷金窟,西城的流水戲樓,南雜巷的夜市攤,全都熱鬧得很。
去東城的多是京城權貴高官家的紈绔,皇親國戚都不少,帶著李凝,李澈是不會去的,而南雜巷確實比西城戲樓要熱鬧,但那裡魚龍混雜,李澈自己一個人的時候都不愛往那邊去。
李凝不大喜歡聽戲,覺得咿咿呀呀的吊著一口氣怪難受的,但西城的大小戲樓之間多的是夜市攤子,不年不節的日子裡,也點著連成一片的花燈,五顏六色的燈火照出融融之景,倒比別處更多一份盛世繁華。
李澈帶著李凝逛了一會兒,找了個茶舍歇息,李凝一點都不累,要歇的是李澈。
李澈在京城裡算是個名人,跨馬游街那日光是看著他那張臉激動到昏過去的姑娘就有十多個,從此落下一身相思病的也不下百十之數,這會讓即便有夜色遮蓋,也能讓注意到他的人頻頻回頭。
不分男女。
李凝看得好笑,等坐進茶舍裡,一直板著臉的李澈不由得松了一口氣。
就在這時,茶舍二層上忽有個人開口道:「下面的可是李狀元?」
李澈沒想到在這裡也能撞上認識他的人,聽聲音仿佛也有些耳熟之意,他忽然想到了什麼,抬起頭看去,果然見到一張熟悉的臉面,再往邊上一看,一身普通服飾的天子江宸對他舉了舉手裡的茶盞。
邀他上去的意思再明顯不過。
李澈頭都大了。
天子微服私訪,選的隨同太監聲音粗獷,臉龐黝黑,李凝沒看出破綻,只當李澈遇到了朋友,她眨了眨眼睛,說道:「人家請我們呢。」
李澈想交代她幾句,也不好太過明顯,只得對她使勁眨了一下眼睛。
可惜一層紗隔著,李凝本就不大注意他,還要忙著看路。
李澈無法,只得帶著李凝上到二樓去。
第61章 陸小雞傳奇(7)
茶舍裡人不多, 李澈上去時, 江宸沒怎麼動彈, 目光仍舊看著窗外。
李澈原本想要行禮, 江宸擺擺手, 李澈只好叫了一聲公子。
江宸看了一眼李澈,又看了一眼李凝, 說道「坐吧, 我也只是在家待得無聊, 出來走走。」
李澈說道「東城熱鬧,公子去了肯定不無聊。」
江宸有些厭煩地說道「那裡不是青樓就是賭坊,這裡熱熱鬧鬧的, 看看老百姓過日子,挺好。」
李澈笑了笑。
李凝平時話有些多,但這會兒卻忽然不說話了, 低著頭坐在那裡,也不知道在想什麼。
江宸卻注意到了她, 問道「這位姑娘是?」
李凝微微抬了一下頭,悶聲說道「我叫李凝, 是他妹妹。」
她伸出手指頭指指李澈,沒什麼禮儀。
江宸倒不在意這個, 笑了笑,說道「怪不得大晚上還遮著臉, 我記得李狀元殿試上朝那會兒, 滿朝大臣皆是男子, 都被他容光所攝,待在京城不到一年,不知道折了多少姑娘家芳心。」
李凝眨了眨眼睛,看了李澈一眼,說道「容貌天生,只靠這個就動心,豈不是說長得好看,生來就該人人都愛?」
江宸嘆道「姑娘說得有理,可這世上誰不是俗人呢?」
李凝不說話了。
大約是很少有人和他說著說著話就不理人了,江宸反倒又笑了,說道「見人先見面,日久識人心,在我看來,美貌只是外像,倘若腦袋空空腹中無物,再美的容貌也只是空中樓閣,才華橫溢而外表不顯之人,相處時間久了也會自然顯露出來,容貌先天,才學後天,倘若兩者皆備,如李狀元,也不該怪世人偏疼他們是不是?」
李凝從未聽過這樣的論調,卻覺得很有些意思,輕輕地點了點頭。
江宸展顏一笑,忽又說道「我當真有幾分好奇,不知這頂帷帽底下是什麼模樣。」
李澈半開玩笑似的說道「還不如我戴一套釵環,扮個女相給公子看。」
江宸知道李澈這是不願意,他從不強人所難,一句罷了剛到嘴邊,卻見李凝抬手解開帷帽放在一邊,露出一雙璀璨靈動的眸子,和遮蓋了大半張臉的錦白面紗。
大約覺得他會很失望,那雙漂亮得驚人的眸子彎了一彎,流瀉出月光似的笑意,說道「公子看見了,就是這個模樣。」
說完,又把帷帽戴上。
江宸怔愣半晌,長長地吐出一口氣。
李凝只當是一場頑皮,連李澈也只是怕她惹惱了江宸,但江宸卻覺得壞了。
他怕是要過上很久才能忘記這雙眼睛。
從茶舍出來已經快到宵禁時分,江宸有些舍不得回宮,正好李澈的府邸和他順一段路,他輕咳一聲,說道「坐了有一會兒了,我想走回去。」
隨行太監震驚地看著他。
西城離皇宮騎馬都要一刻鐘,自家這個主子雖然也練武,但平時懶得不成,從來不肯多走一步路的,好好地怎麼就要走回去?
然而江宸要走,誰也不敢攔他,西城離李澈的住處倒是不遠,李澈下意識地拉著李凝走在江宸身後。
夜市收攤,街道漸漸無人,隔著一個李澈,江宸還能找到話頭和李凝聊天,並且越聊越投機,李澈已經盤算著等過了今晚,就讓李凝離開京城了。
不是他抬舉自家妹妹,他也是男人,最明白男人對一件事情感興趣時是個什麼樣子,江宸平日裡待人和氣,但也不是這麼個和氣法。
李澈完全不覺得露出一雙眼睛就能讓一個男人傾心,他只覺得李凝今天晚上說了太多話,江湖女子的想法比起宮裡那些女子總是較為新奇些。
江宸確實覺得十分新奇。
哪怕不為那雙眼睛,他也覺得今晚是個頗為可愛的夜晚。
轉過一道巷子,忽然見巷子盡頭有個身形佝僂的老婆婆在叫賣糖炒栗子,破舊的衣裳,花白的頭發,沙啞的聲音,無不訴說著可憐。
江宸見了,第一反應是西城到北城的一路上不該有夜市攤,但李凝卻覺得可憐。
她不喜歡乞丐,卻對這些上了年紀還要苦苦維持生計的可憐人心存憐憫,拉了拉李澈的衣袖。
李澈掏出十文錢來,一文不多,一文不少,去買了一斤栗子。
就算是江宸也覺得自家這個侍讀郎太摳門了。
他讓隨行的太監也去買了兩斤栗子,太監身上沒有零碎銀錢,只掏出五兩的銀錠扔給了老婆婆,提著栗子回來了。
李澈不喜歡吃栗子,李凝接過那包栗子,剝了一顆遞到面紗底下,隔著一層帷帽輕紗,又是夜色裡,江宸連一絲都沒看清,只好悶悶地拿過一包熱騰騰的栗子要吃,偏是這個也沒法,隨行的太監得先試毒,吃下去沒什麼問題,才剝了干淨的給他。
江宸栗子剛喂到嘴邊,卻見李凝身子晃了晃,輕飄飄地向後倒去。
李澈下意識地抱住了她。
試毒的太監只覺肚腹一陣翻攪,失去意識之前,他拉長了聲音厲叫道「有毒……護駕!」
江宸手裡的栗子掉到了地上。
寂靜的巷落裡不知何時翻出了無數道黑影,在那賣糖炒栗子的老婆婆逃離之前截住了她,李澈抱著李凝怔怔看去,黑夜裡唯有一雙紅得似血的繡花鞋十分醒目。
面紗已經不復錦白,血從面紗底下滲透出來,李澈這才回過神似的,急忙拉下帷帽,解開李凝的面紗,卻見她唇邊溢血,眼神已經有些渙散。
江宸想過一窺那雙漂亮眼睛的主人面紗底下的容貌,卻沒想過是這樣窺見。
他怔立一旁,巷子裡暗衛仍在打鬥,他忍不住指著巷子喝道「那麼多人都拿不下一個刺客!朕不要人護駕,朕要解藥!」
護在他身側的大內高手都有些遲疑。
江宸一把拔出了一個護衛腰間的長劍,喝道「你們不去,朕去!」
幾個大內高手再不遲疑,齊齊飛掠上前。
江宸咣當一下丟了劍,卻見替自己試毒的太監已經昏迷了過去,眼看氣都快沒了,忽然一陣脫力,靠在了牆角。
李凝吐了一口血,從先前的劇痛中略微醒過神來,雖然覺得四肢發涼,但腦子卻有些清醒起來,她知道自己中了毒,但她雖然會照著配方制毒,卻解不了別人的毒,她急促地喘了幾口氣,反握住李澈的手,一時有許多話到了嘴邊,卻又不知道該說什麼,張了張口,只是無言。
李澈的眼淚滴落在她臉上,像下雨似的。
李凝覺得有些癢,想叫他不要哭了,指尖卻也感覺到了一絲涼意。
烏雲轉瞬蔓延三千裡,暴雨如注。
李凝失去了意識。
繡花大盜伏法之後,江湖上已經很久沒再有大事發生過了。
不僅陸小鳳這麼覺得,幾乎所有人都是這麼覺得。
然後就發生了一樁讓整個江湖為之震動的大事,消息就像長了翅膀一樣飛遍天下,比一連下了好幾天的大雨蔓延得都快。
江湖隱秘組織「紅鞋子」首領公孫大娘行刺天子未遂,朝廷震怒,公孫大娘伏誅之後,六扇門於當夜查出紅鞋子組織全部成員名單五百四十三人,朝野通緝,藏匿者死。
陸小鳳立刻就想到了薛冰和歐陽情。
他在追查繡花大盜時已然發覺薛冰加入了紅鞋子,歐陽情也是其中一員,但這世上沒人比他更了解她們,薛冰雖然脾氣壞了一點,卻是個好姑娘,歐陽情手段狠辣了一些,也絕做不出大逆不道的事情來。
他立刻動身前往京城,但還是晚了一步,歐陽情和薛冰已經被捕,抓人的正是先前和他有過一段同行情分的鐘鳴,他試圖問清情況,然而鐘鳴並不理睬他,只是冷冰冰地喝道「陸小鳳,我念在和你有點交情,提醒你一句,不管你和那些女人有天大的情分,聖旨已下,要怪就怪她們自己識人不清,跟了大逆不道的首領。」
陸小鳳完全不知內情,但他有腦子,公孫大娘連繡花大盜的事情都是金九齡有意栽贓,就算是做了些惡事,也絕不至於到弒君的地步,江湖人有幾個真正敢這麼做的?這裡頭必定還有緣故,如果只是一場誤會,那又何必要五百多條人命去平息天子一怒?
鐘鳴深吸一口氣,說道「你但凡有幾分良心,這話不要再提。」
陸小鳳說道「若我沒有良心,我根本就不會來這一趟!」
鐘鳴怒道「公孫大娘行刺天子是真,天子這麼說了,你能怎麼辦?」
陸小鳳立刻明白過來,這裡頭是真的有內情,而內情就在天子本人身上,公孫大娘行刺天子必然是假,但此時天子認定了是真,那事情就只能是真。
他摸了摸新修的胡子,忍不住苦笑道「鐘鳴老弟,念在你我交情一場,你總要告訴我真相吧。」
鐘鳴冷著臉,說道「我不想和你多說,我還要去抓人,你想問個清楚,就去李狀元的府邸問吧。」
陸小鳳知道在鐘鳴這裡是問不出什麼了,也不再多說,出了六扇門,直奔李府。
第62章 陸小雞傳奇(8)
李澈已經很久沒從房間裡走出來。
陸小鳳來時, 他本不欲理會, 還是管事勸解了一通, 從那夜回來, 李凝就一直昏迷不醒, 脈像幾乎探不到,氣息微弱得不像活人, 宮裡的御醫來看過, 都說不成了。
有的毒有解, 有的毒無解,那日替天子試毒的太監已經身亡數日,即便用了最好的藥,也沒讓他活過第二日, 李凝能撐到如今,完全是十幾年來辛苦修出的內力在護持心脈, 就像當年的蘇夢枕。
內力總有耗光的時候。
李凝昏迷了有多久,李澈就守了她多久, 悲傷也好, 心疼也罷,李澈都覺得不能形容他現在的心情。
他現在感覺心裡很平靜, 異常平靜, 無悲無喜。
直到出了房門,管事急急忙忙讓丫鬟進去替李凝擦洗更衣, 說話的語氣帶著些敬畏, 全然像是即將送走一個死人, 李澈才慢慢明白過來,他沒什麼悲喜,是因為已經做好了同死的准備。
但這還不夠。
哪裡不夠,他也說不上來。
直到見到陸小鳳,李澈又明白了,他覺得不夠,是因為公孫蘭一條命不夠。
陸小鳳說了什麼,李澈沒怎麼聽,但來意他已經看得分明,他也沒什麼憤怒的心情,只是平靜地說道「公孫蘭犯了大逆之罪,紅鞋子一並被牽連,除了這些,你還想知道什麼?」
陸小鳳讓自己的眼神顯得誠懇一些,語氣放低,說道「閻公子,紅鞋子是個什麼樣的組織我已經明白,不論公孫蘭犯沒犯大逆之罪,她都該死,可紅鞋子組織除去剩余首領七人,被捕成員已經三百多人,通緝人數數不勝數,難道因為她們穿上了一雙紅鞋子,所以都該死?薛冰是在上官飛燕死後加入紅鞋子,她才待了幾天?還有……」
李澈定定地看著陸小鳳,開口道「公孫蘭一手創建紅鞋子,組織宗旨以姐妹為先,所以不管上官飛燕做了什麼,公孫蘭都要替她報仇。」
陸小鳳說道「但她絕不敢報復到天子頭上。」
李澈平靜地說道「天子只是在氣頭上,以他的性格,不會同時要了這麼多人命,如果你的紅顏知己沒有罪案在身,應該過一段時間就能出獄了。」
陸小鳳對這個登基不久的小皇帝不大了解,但聽李澈這麼說了,他還是忍不住松了一口氣。
但他還是沒能從李澈這裡問出真相來。
李澈一臉平靜地送他出府,陸小鳳來時沒有打傘,他還命府裡的下人取了一把油紙傘,陸小鳳嘆了一口氣,再三向他道謝,然後離開了。
李澈站在雨中,過了很久,才慢慢地問道「小姐更過衣了?」
管事連忙說道「算算時間,應該弄好了。」
李澈於是折返回去。
李凝仍舊無知無覺地躺在床上,如花般的容顏泛著一種令人心寒的蒼白死氣。
李澈不覺得心寒,他輕輕地替她別了一下垂落臉頰的發絲。
大雨滂沱,十日未歇。
江宸終究不是個暴虐的君王,即便替他試毒的太監侍候了他十多年,是他身邊除去總管太監之外最親近的宦官,即便他的心裡隱藏著一份微小得連他自己都不大清楚的情緒,但理智終究漸漸回籠。
如果紅鞋子只是十來個人的小組織,那他任性一回也沒什麼,但如今各地清查出來的紅鞋子成員漸漸增多,除了當夜查出的五百多人,如今已經清查出三千之數。
紅鞋子和青衣樓關系不淺,青衣樓是殺手組織,紅鞋子則是青衣樓的主要客戶,其中有許多是不堪夫家折磨的良家女子,她們買通青衣樓制造各種「意外」殺死丈夫,紅鞋子抽取一半利益,通過上層成員確保這些成了寡婦的女子得到家資,這些寡婦也會順理成章加入紅鞋子。
但除此之外,大多紅鞋子成員都是被這些女子哄勸入伙,有很大一部分是在青衣樓倒台之後還沒來得及成事的清白人,除此之外,還有許多被熟人拉攏加入紅鞋子的江湖女子。
有罪論罪,無罪的人卻也不當死。
陸小鳳人脈廣,除了鐘鳴,他在六扇門也有不少朋友,得到消息還沒來得及高興,卻聽那朋友猶豫著說道「總捕頭好幾天沒歇了,查出紅鞋子首領七人均有罪案在身,薛冰姑娘手上沒有人命,但她砍了不下十個人的手,歐陽姑娘涉嫌殺害恩客,總捕頭已經查出來的就有十三起,按朝廷律法,除了薛冰姑娘以外,其他人都是死罪。」
陸小鳳怔了一下,問道「薛冰呢?」
那個朋友嘆了一口氣,說道「枷號六月,苦役十年。」
陸小鳳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從六扇門走出來的。
外間仍舊下著雨。
事實上已經有不少人都注意到了這一場雨。
和以往的朝代不同,本朝建都大梁,地處黃河之濱,都城地勢較低,一旦黃河決堤,水淹大梁,那就只會一發不可收拾。
朝中已經連議過幾次遷都之事。
李澈已經很久沒出去過了。
連日來的暴雨維持在了一個恰好的度上,離黃河決堤還有一段距離,這也是滿朝文武能夠慢慢扯皮,一點都不著急,忙著掰扯定都在什麼地方的原因。
李澈很早之前就知道了自己的能力。
在大夏,祈雨人大多活不到成年,但待遇卻幾乎要比禹師還高,在許多不懂事的孩童心目中,祈雨人是可以和禹師並列的。
大夏傳聞,祈雨人是龍族後裔,血脈天生,故而能向天祈雨,造福蒼生。
但李澈知道不是這樣。
幾乎每一場祈雨會後,都有祈雨人死去,大夏連年干旱,淵源要追溯到當年禹祖斬龍王治水,數千年間卻還能維持在一個盛世的水准,背地裡不知浸潤了多少祈雨人的血,李澈一直都在控制自己。
甚至為此,他都不敢讓李凝多動用幾次禹師能力,即便他知道禹師往往都能活很長。
但現在,他覺得自己不必要在乎這些了。
李澈知道,和妹妹一樣,他的能力也超過的普通的祈雨人,甚至有時他覺得,除了雨水,他似乎能控制其他的水源。
這和大夏傳聞的祈雨人不符。
但李澈卻覺得不錯。
理智是理智,情緒是情緒,李澈從一開始就知道天子一怒不會持續太久,然而他承認自己是抱著幾分希望的,希望能用一整個紅鞋子組織來賠他妹妹的命,雖然不夠,但他能夠接受。
然而江宸沒給,意料之中的沒給。
不光沒給,就連七個首領還要饒走一個薛冰。
李澈真的覺得不夠。
這一世他其實和李凝有許多分歧,有時分離上一兩年,他也並不怎麼想她,他原本以為是感情淡薄了,然而如今他才發覺,那不是感情淡薄,而是因為他們早已是一體的,即便不相見,知道她在,即便她是在江湖裡逍遙,做著他並不喜歡的江湖粗野女子,他也心安。
像骨中之骨,像肉中之肉,在時不覺得,離時卻能要了命。
李凝活不成了,他也不想再活。
有人死得悄無聲息,有人死得轟轟烈烈,李澈既不想悄無聲息地死,也懶得轟轟烈烈地死,但他每天看著李凝閉著眼睛躺在床上,那張蒼白的小臉上一點點失去活氣,他就不想讓她死得那麼安靜,那麼不值。
如果可以,他不光想水淹大梁,更想水淹天下。
李澈知道自己遷怒了,不光遷怒那些紅鞋子成員,也遷怒江宸,遷怒所有人。
但他本就是這樣的人。
就像上一世那些人罵他的那樣,他天生狠毒,不擇手段。
倘若相由心生,他不該生這一張和阿凝相似的容貌。
李凝閉著眼睛,仿佛和這世上的一切都隔了一層,連那擾了許多百姓清夢的暴雨聲響,在她聽來都帶著幾分遙遠,在耳邊像是溫柔的囈語。
她想睜開眼睛,但腦子如何想是腦子的事,別說眼睛,她幾乎有些懷疑自己還有沒有身體。
李凝想著想著,又有些困了,那股困意像是從魂靈裡滋生出來,讓她再度沉入了睡眠中。
一月暴雨,澇災千裡,遷都事定。
李澈立在廊檐下,白日裡的時候御醫頂著雨來過一趟,看過李凝之後,嘆著氣讓他做好准備,說大概就在這一兩天了。
還趕得及,還趕得及。
李澈心裡已然轉過無數陰暗的念頭,就在這時,廊檐瓦動,忽有一道白衣身影落在庭院正中。
雨水打濕了這人的衣裳。
李澈認識他,數月之前,這人和陸小鳳一起砸過閻府的場子。
西門吹雪。
他看著西門吹雪,問道「我聽說西門吹雪出門就要殺人,莫非是我犯了什麼事?」
西門吹雪說道「陸小鳳請我來這裡。」
李澈記得陸小鳳,這人很不好騙,前些日子從鐘鳴那裡知道了真相,於是每天鍥而不舍想要上門來看望阿凝。
但他一次都沒讓他進來過。
李澈冷笑著說道「他請你來,是想殺我?」
常人聽了這話大約要不明所以,又或是懷疑李澈做了什麼虧心事,但西門吹雪沒什麼好奇的情緒,只道「我除了是個劍客,還是個大夫。」
第63章 陸小雞傳奇(9)
人都有來處, 但西門吹雪這個人就好像是憑空冒出來的, 自他劍法有成起,就有了塞北的那一座萬梅山莊。
看在陸小鳳新出長出來的胡子又被刮走的份上, 西門吹雪准備稍稍解釋一下他醫術的來源。
但李澈沒有問,他定定地看了西門吹雪一會兒,轉身帶他進門。
這是西門吹雪第三次見到李凝。
西門吹雪不是陸小鳳, 他畢竟是個能包下最好的青樓,最美的名妓,要最精心的伺候, 只為在殺人前洗一把熱水澡的男人。
但就算如此,看著床上那個臉色蒼白的少女, 他也還是感受到了一絲淡淡的不悅。
美好的事物被毀壞,人總是會惋惜的,就像見到名劍蒙鏽,鮮花凋零。
西門吹雪替李凝把了脈,又看了御醫的藥方, 隔了一會兒,他把李凝的手仍舊放回被褥裡,帶著些下意識的仔細,他把那一片被翻動過的被褥掖了一下。
李澈問他, 「怎麼樣?」
西門吹雪說道「熊姥姥的毒栗子無色無味, 見血封喉, 要一條性命不超過一盞茶的時間, 這種毒我知道幾種, 符合這種脈像的有四種,從御醫的藥方上來看,他們根本沒有驗出解毒配方,這些天來只用了最好最貴的吊命藥。」
李澈知道。
如果御醫有用,那個試毒的太監也就不會死得那麼早。
西門吹雪說道「見血封喉的毒一般沒有解藥,閻姑娘中毒已深,如果沒有毒栗子,我要她放一碗血,以便驗毒。」
李澈搖搖頭,說道「不用放血,六扇門存了證物,我讓人去一趟取來就行,公孫蘭那裡有沒用完的純毒,御醫驗過,只是驗不出結果。」
事實上不用李澈派人去取,陸小鳳請來西門吹雪解毒不是秘密,鐘鳴聽到消息就派了下屬把從公孫蘭的住處搜出的純毒全部送了過來。
西門吹雪是個大夫,但他劍客的名頭太響,他也極少出手救人,所以江湖上幾乎聽不到關於他醫術的消息。
鐘鳴沒有抱太大希望。
就連陸小鳳也沒法替朋友打包票,畢竟吃了熊姥姥的毒栗子還沒死的活例,天底下也只有李凝一個。
西門吹雪到底比御醫更懂江湖手段,幾乎在拿到純毒的同時,他就有了初步的判斷,隨即也驗證出了結果。
公孫蘭,也就是熊姥姥所用的毒正是百年前就已經失傳的江湖名毒,暗香。
一滴化進水裡,能毒死十個人。
暗香是沒有解藥的。
這個結果在西門吹雪預料之內,如果給他足夠的時間,解毒不是問題,然而陸小鳳收到消息時李凝就已經中毒半個月了,西門吹雪雖在離京城不遠的地方,但一路大雨耽擱,他醫術精明,自然看出李凝離死也就一兩天的時間。
西門吹雪看了看躺在床上的少女,眉頭略微蹙了起來,略微沉默了一下,才慢慢地說道「我有一條金絲蠱,種下之後百毒不侵,原本體內的毒也會被蠱蟲一並吞噬。」
李澈暗沉的眸子陡然升起光亮。
他的情緒已經麻木了很久,即便聽到這樣的消息,臉上也反應不過來,使得他的眼神和麻木的表情形成了一種詭異的矛盾。
西門吹雪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這麼說。
倘若這蠱蟲不是從小種進他身體裡,經年累月之下,幾乎和他的全身經脈結在了一起,那即便是萬金不換的蠱蟲,拿去救一條無辜的性命,不管是傾城的美人還是路邊的乞丐,只要他樂意,他眼睛都不會眨一下。
取蠱的過程很麻煩。
金絲蠱蔓延時就像人的第二套經脈,把蟲絲收攏回原本的大小就需要極大的毅力,然後還要將已經在體內生根的蠱蟲連根拔起。
差不多就是從身上硬生生剝走全身的經脈那麼疼。
尋常的大夫不可能會種蠱,忍著分離蠱蟲的劇痛,他還要再將這條蠱蟲種進別人身體裡,一絲一毫的錯處都會導致蠱蟲死亡,需要花費全部的精神。
西門吹雪覺得陸小鳳這回欠他的可以還到他死為止了。
至於床榻上的病人,西門吹雪不覺得她需要為此欠他什麼,畢竟蠱是他自己要給的。
在種蠱之前,西門吹雪認真地向李澈解釋了一下他接下來的操作,並且讓他不要害怕,如果可以的話,先替他請個大夫備著。
李澈握緊了拳,派人去請城裡最好的大夫過來,然後死死地看著西門吹雪。
他對接下來的拔蠱和種蠱充滿了緊張之意,尤其西門吹雪說這世上金絲蠱只有一條,如果在移蠱的過程中死了,那一切就都不堪設想。
西門吹雪開始了拔蠱。
經脈和身體寸寸分離的感覺是常人無法想像的,西門吹雪猝不及防之下,忍不住悶哼了一聲。
但他隨即忍住了。
即便疼痛,但還在他能夠忍受的範圍之內。
就算不能忍受,西門吹雪也無法想像自己像陸小鳳一樣跳起來喊疼的場面。
李凝閉著眼睛無聲無息地躺在床上,李澈站在一旁,親眼看著西門吹雪在椅子上坐了一會兒,然後忽然渾身顫抖,慢慢地從袖子裡摸出一條細細的金色長蟲,就朝著李凝走過去。
西門吹雪開始了種蠱,他抬起李凝的一只手腕,以探脈和聽脈的高深醫術選定了最佳的種蠱點,金絲蠱離不開人體,即便拔出了蠱,他也還是讓蠱蟲乖乖地待在他的手裡,用溫熱的內氣構建出一個近似人體的溫度供養著蠱蟲。
在保證自己的疼痛不會令手上顫抖捏死蠱蟲後,西門吹雪先封住了李凝的穴道,然後精准地用特制的鋒刃劃開了一條經脈,慢慢探出一絲內氣,勾連起李凝本身已經消耗得十分微薄的內氣,兩道內氣在一指間架起一座看不見的橋梁。
他慢慢地引導著蠱蟲順著內氣進入李凝的經脈裡。
原本種蠱的操作就十分精細,何況西門吹雪還忍受著剛剛剝離蠱蟲的劇痛。
在種蠱完成之後,西門吹雪的意志終於到了盡頭,他倒了下去。
但看在李澈眼裡完全不是這樣。
李澈看見的種蠱過程十分簡單。
他看見西門吹雪掏出蠱蟲之後,就那麼隨意地拿在手裡走了過去,然後他又摸了一把脈,還側著耳朵把阿凝的手腕拿得近了一些,隨即在阿凝手腕上劃開了一條細細的傷口,隨即把蠱蟲放進傷口裡,等到蠱蟲消失在傷口表面,停了一會兒,替她上藥包扎。
包扎得特別醜。
然後西門吹雪就白著臉昏過去了。
這是劍神還是蒙古大夫?
李澈幾乎有些匪夷所思地看著昏迷過去的西門吹雪,懷疑自己在做一場荒誕離奇的夢。
外間的雨下得更大了。
連夜冒雨請來的大夫連帶著兩個下僕小心翼翼地在自家主子黑沉的臉色下把西門吹雪抬出去,大夫急忙讓人去取藥來醫治。
李澈的臉色沒能維持太久,他走到李凝床前時,看著那只被包得圓圓的手,就像是一瞬間卸了全部的力道,坐倒在地上。
即便做好了一切准備,對著昏迷不醒的李凝,他也還是很難找得回理智。
多少次了,他眼睜睜看著她離去,無能為力時也好,權傾天下時也好,他從來沒有保護好她。
還有來生嗎?
李澈不知道,他現在什麼都不知道,腦子裡混沌一片,什麼都想不起來,包括那個水淹大梁的計劃。
和那些人同歸於盡有什麼好的?死再多的人又有什麼用?
床榻上的人氣息越發微弱了,就像是在默示著即將到來的死別。
李澈忽然不敢去看李凝,他坐在地上,忽然用雙手抱住了頭,緊緊地閉著眼睛。
李澈低低地哭叫起來。
他像個家破人亡的小孩子,只剩下抱著頭把自己和現實隔離開的力氣。
就在這時,抱著頭的手忽然觸及到了一點溫熱,李澈以為是自己不小心碰到了床榻上的人,他觸電似的收手,然而那一點溫熱卻又觸上了他的手背,輕輕的,帶著一點小心翼翼。
李澈怔怔地抬起頭,正好對上李凝微睜的眼,她還不能說話,但卻努力地朝他彎起了蒼白的唇瓣。
溫熱的手,輕輕碰了碰他的手背。
一個月昏迷不醒,即便有各種名貴藥材吊命,但李凝還是肉眼可見地憔悴起來,滿臉的病容,李澈從沒見過比這個時候更醜的李凝,可他忽然又覺得,即便她現在比猴子還醜,這個笑也好看得要命。
李凝醒後,連日來陰陰沉沉的李府就像是活了過來,即便是三更天,府內上下也被燭火照得如同白晝,李凝喝了一碗粥,氣息比先前又好了些,是個人都能看出來,她這樣微微泛起紅潤的臉頰,眼睛裡帶起的神光,並不是將死之人的回光返照。
李澈洗了把臉,沒讓外人見到自己臉上的淚痕,他和李凝本已經有一段時間沒見了,這會兒卻像是再沒有了一絲隔閡,李凝原本以為自己不慎中毒,醒來之後肯定要被李澈念叨,然而李澈不僅沒有念叨她,反而越發溫聲細語起來,恨不得她喝口水都親自去打了來自己劈柴燒開。
李凝一時竟有些受寵若驚起來。
李澈解釋了一下她昏迷以來的情況,復又說道「西門吹雪真是天下第一……」
他忽然反應過來,西門吹雪呢?
第64章 陸小雞傳奇(10)
西門吹雪一直睡到了第二天中午。
連日來暴雨如注, 不論什麼時候都是一片灰蒙蒙的天, 耳畔的雨聲日夜不歇,但醒來的西門吹雪卻感受到了一種久違的安靜。
沒有潮濕的雨氣,也沒有嘈雜的聲響,從客房裡走出來,西門吹雪難得有些怔愣地看著一碧如洗的天空。
臨近冬日的陽光不算刺眼,風打在臉上帶著些寒意,然而就連這種算不上好季節的晴天, 他也有許多日子沒有見到了。
李澈聽人來報西門吹雪醒了, 連忙過去相迎, 面上帶著些尷尬的客氣之意, 他雖然不知道什麼是金絲蠱,但他見多識廣, 知道能讓人百毒不侵的靈物極為稀少, 雖然看著兒戲,但李凝確實好了。
西門吹雪很少以大夫的身份出現, 他習醫不為治病救人, 這輩子加起來救過的人還不抵他八歲時殺的人多,對李澈的態度也沒有那麼在意,只道「我的朋友不多,陸小鳳是一個。」
他從不讓他的朋友失望。
大恩不言謝,李澈也沒有再多言, 只是誠懇地說道「西門兄, 這份情李某記下了, 來日必定相報。」
西門吹雪淡淡地瞥了他一眼,起身就走。
李澈連忙說道「西門兄留步!」
西門吹雪並不習慣於接受別人的感激和贊美,他的步子連停也未停,卻聽李澈開口道「舍妹的毒已經解了,還請西門兄收回金絲蠱。」
西門吹雪眉頭微微挑起,側眼看向李澈,說道「這條金絲蠱是苗疆聖教百年孕育一條的蠱王,除了百毒不侵,還可御天下蠱蟲,長久豢養在體內,能令經脈開擴,滋養內氣。如此寶物,我不收回,你反倒要還我?」
李澈並不猶豫,只道「西門兄有恩在先,恩還未報,豈有先欠的道理。」
西門吹雪看著這個年輕人,黑眸裡帶著微微的光亮,說道「我並不喜歡你。」
李澈微怔,但還是說道「很多人都不喜歡我。」
西門吹雪說道「你這樣的人,本就不會有太多人喜歡。」
李澈笑了一聲,說道「他人又與我何干?」
西門吹雪也笑了,他不常笑,即便笑也是冷笑,但這一次他笑得並沒有那麼嘲諷。
西門吹雪說道「五日之後,我來收回金絲蠱。」
隨即白衣掠去,再無蹤影。
借著西門吹雪的面子,陸小鳳在第不知道多少次上門之後,終於沒再吃閉門羹,見到了李凝。
李凝對陸小鳳的印像不好也不壞,但總體來說,陸小鳳在她心裡的形像是個風流倜儻的江湖浪子,她剛解毒,臉上瘦得沒有幾塊肉,下巴都尖了起來,然而就這個樣子,都比進門的陸小鳳要好看得多。
陸小鳳瘦得比她這個久病初愈的人還要厲害。
以往修剪得漂漂亮亮的胡子也沒打理,亂糟糟的糊著。
李凝被丫鬟服侍著半坐起來,關於中毒的事情,她幾乎都是聽李澈說的,李澈沒提到陸小鳳,她有些納悶地問道「陸公子來找我,是有什麼事情嗎?」
陸小鳳張了張口,一時卻又說不出來,只好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李凝更加奇怪了。
過了一小會兒,陸小鳳才有些艱澀地說道「紅鞋子的公孫大娘,她在向姑娘下毒之前找過我,我那時不知道她的身份,說了一些破案的細節,不知出於什麼原因,她沒有殺我,也許是她覺得閻府壞了上官飛燕的事,才讓她被殺,青衣樓被查,所以她才會盯上姑娘報復。」
這話李澈已經和她說過。
李凝想了想,說道「這不關陸公子的事,上官飛燕害人終害己,就算再來一次,難道我會任由她殺了我義父?」
陸小鳳想說的不是這個。
他是個多情的人,薛冰和他相識快十年了,歐陽情對他若即若離,但未必沒有幾分情愫在,就算是那些他並不認識的紅鞋子成員,被判了有罪的也並不是真的惡貫滿盈。
陸小鳳猶豫了一下,說道「閻姑娘,我能給你講個故事嗎?」
李凝知道他是准備坦白來意了,點了點頭。
陸小鳳斟酌了一下,說道「洛陽有一戶商賈,家中富庶,但只得一女,富商因此替小姐招了一名贅婿,夫妻十年,商賈去世,贅婿懇求小姐讓他恢復原本名姓,又在官府更改了戶籍,隨後此人占據小姐家產,不僅納了幾房妾室,還將小姐打至毀容,終日關在後院。」
李凝的眉頭蹙了起來。
陸小鳳嘆了一口氣,說道「然後紅鞋子的人找上了她,她請了青衣樓的人來殺死了丈夫,重新拿回家業,如今紅鞋子被清查,她也因殺夫罪名被判處絞刑。」
李凝說道「所以你來找我,是想讓我救她?我又有什麼本事能從官府手裡救人呢?」
陸小鳳苦笑著說道「紅鞋子裡這樣的案例太多,我就算是去劫牢也沒法子劫走所有人,所以我想請姑娘替我引見天子。」
李凝已經從李澈那裡得知了那天晚上同行的年輕公子身份,事實上就算李澈不說,她也有點懷疑了,畢竟就算是再富貴的人家,也不至於路邊吃個栗子還要下僕先試毒。
她眉頭緊鎖,但還是搖了搖頭,說道「我和天子只有一面之緣,哪裡是說見就見的,你應該去找我哥哥才對。」
雖然這對一個小小的侍讀官來說,也是件很麻煩的事情了。
陸小鳳剛要說什麼,李澈端著一碗粥推門進來,他把粥放到桌邊,看著陸小鳳說道「天子寬仁,紅鞋子的罪案全是有罪論罪,無辜之人早就釋放,陸公子想為這些有罪之人求情,莫非是覺得朝廷律法可以朝令夕改?」
陸小鳳胡子拉碴,唯有一雙眼睛清亮如孩童,他揚聲說道「男子殺妻,刺配充軍二十年,女子殺夫,上至腰斬下至絞刑,男子納妾養外室天經地義,女子私通輕則流放十年,重則死罪,男子打妻子不犯法,打死多判誤殺,證據確鑿也只是刺配,紅鞋子裡像這樣的女人數不勝數,按照這樣的朝廷律法,明年秋後要死的人占了三分之二。」
李澈看著陸小鳳,淡淡地說道「只怪她們跟錯了人。」
陸小鳳有些疲憊地嘆了一口氣。
李凝拉了拉李澈的衣袖,說道「真的沒有辦法了嗎?朝廷律法當真是這樣?」
對著李凝,李澈就沒那麼冷淡了,他想了想,說道「按大寧律確實是這樣,但也不是沒有辦法。」
陸小鳳連忙看向李澈,說道「什麼辦法?」
不管是什麼辦法,李澈都很不喜歡陸小鳳理直氣壯來找李凝救人的態度,如果不是西門吹雪的面子,他連理都不會理他。
然而對上李凝一雙亮亮的眸子,李澈的語氣立刻就緩和了起來,說道「我恩師王相前些天在准備改律之事,原本他奉命主持改革稅律,減輕雜稅,後來發覺有貪官豪強借由田律謀利,又上折連田律一並要改,隨後大大小小的律法都要查缺補漏,我明日備一份禮,去探探他的口風。」
陸小鳳一時都有些回不過神來,他連忙問道「天子那裡……」
李澈瞥了陸小鳳一眼,說道「莫非你以為你去見了天子,能憑幾句話讓天子改律?朝廷自有朝廷的規矩。」
陸小鳳走了。
王相是李澈科考那一屆的主考官,按大寧的規矩叫座師,名義上的師徒,倘若不是李澈名列一甲,又得天子看重,像他這樣的年輕人,連相府的大門都登不了。
但李澈來到京城不久,就成為了相府的座上賓,王相六個女兒,回回為了搶一個最好的偷窺位置互相扯頭發。
李澈隔日一早果然備齊了禮物准備出門,李凝這時已經能被人扶著慢慢下地走一會兒了,見狀反倒有些猶豫起來了,說道「你要去求王丞相嗎?」
她很少見到李澈去求人,雖然知道如果成了能救很多人,但心裡還是有些沉重。
李澈一點都不沉重,把李凝扶著在椅子上坐下,卻不起身,反而蹲下,抬起頭看著她,眉眼彎彎的。
李澈語氣帶笑,說道「見到我要去求人,所以難受了?」
李凝嗯了一聲,悶悶地說道「有點兒。」
李澈輕輕刮了一下她的鼻子,說道「想得倒多,我上門只是和恩師報個平安,師母素來疼愛我,這些天她也來過幾次,我得讓她看看我沒事才好。」
李凝眨了眨眼睛,說道「那律法的事情……」
李澈忍不住笑了,他輕輕地拍了拍李凝的頭,說道「這麼多年,一點腦子都不長。」
李澈帶著禮物走了。
然後一整天都沒回來。
李凝為了早上的事情坐立不安,一時想起陸小鳳說過的話心裡難受,一時擔心李澈去了很久,但就算是這樣,她也還是漸漸地從被人扶著下地變成了自己慢慢地走。
這是金絲蠱的好處之一。
臨到傍晚的時候,李凝才在道路盡頭見到了李澈的身影,心立刻就安定了。
殘陽如血,少年如玉,漫天紅霞跟著他一起回家。
第65章 陸小雞傳奇(11)
紅鞋子的事情看似告一段落, 實則朝廷一直在追查,先前青衣樓倒台時, 鐘鳴就順藤摸瓜摸出了紅鞋子組織,只是還來不及上報, 就出了公孫蘭的事情。
如今紅鞋子倒台, 拔出蘿蔔帶出泥, 他連日追蹤之下, 又查出了紅鞋子背後一個叫做「白襪子」的組織。
青衣樓受最大客戶紅鞋子的控制,無非是紅鞋子手裡的刀, 而這個「白襪子」就神秘得多了, 紅鞋子每年有上百萬銀兩進賬,其中八成都流入了白襪子, 除此之外,再無其他線索。
青衣樓是殺手組織,紅鞋子組織多是寡婦,而白襪子則和出家人有關,不僅是和尚,還有道士。
李澈從相府出來就遇到了鐘鳴, 鐘鳴這些天忙得很, 聽說李凝醒了也沒時間過來看望, 路上見到李澈,也只是和他說了幾句話, 就急著要走, 事實上他也沒透露太多, 只是讓李澈這些日子小心出家人。
就像青衣樓倒台之後紅鞋子找上李凝報復一樣,鐘鳴很擔心白襪子借由出家人之便搞事情。
青衣,紅鞋,白襪,一聽就是互有來往的組織。
李澈略琢磨了一下,謝過鐘鳴,又去了一趟珠寶閣,這才回家。
江湖上的事情到底離他太遠。
倒是李凝露出了深思的神情,只是過了一會兒,還是搖頭放棄。
神秘的江湖組織太多,她又不能變成別人肚子裡的蛔蟲,就算被盯上了,還能怎麼辦?
李澈好笑地摸了摸她的頭,說道「經過紅鞋子一事,這些江湖組織已經落進了朝廷的眼裡,自顧尚且不及,所以你這些日子最好還是留在京城裡,等白襪子告破,我才會放你離開。」
就算他不說,意識到紅鞋子背後還有人,李凝也沒打算走。
公孫蘭雖是出於私人恩怨要殺她,但難保白襪子裡就沒有想要替她報仇的人,她要是死了,這些人大概不會再費心對付李澈,但她還活著,紅鞋子卻倒了,這樣的情況下,李澈是很危險的。
李凝從一醒過來就發覺自己的內氣損耗得很厲害,就連本元都虧了許多,雖然她也發覺體內的金絲蠱正在滋養她的丹田,但寶物再好也是別人的,李澈已經和她說過,保守估計,她想要養回實力至少也要一年半載。
實力下降,不代表她保護不了自己想要保護的人。
這一點心思李澈不用看都明白,但他什麼都沒有說,用過晚飯,他忽然從懷裡取出一串明光燦爛的寶石瓔珞。
李凝不大佩戴珠寶首飾,她有些奇怪地問道「這是給我的?」
李澈替她把瓔珞系上,說道「義父給的,我剛才去了一趟珠寶閣,管事送來的,你的事情我沒告訴義父,也許是覺得你在京城待的時間太久了,所以他讓管事替你置辦幾套貴重的首飾,其余的過幾天才能備齊。」
閻鐵珊到底做過太監總管,深知人靠金裝的道理,美人穿戴樸素,總會有人不知好歹,像李澈帶回來的這串寶石瓔珞戴出去,至少要讓絕大多數識貨的紈绔子弟望而卻步。
李凝拉扯了一下瓔珞帶子,只覺得這一大串寶石墜得脖子有些難受。
她已經習慣了江湖打扮。
李澈倒是覺得不錯,卻沒有勉強的意思,只是說道「在家可以摘,出門的時候還是戴著,我讓他們趕工了幾頂蠶絲帷帽,上面小半截還是紗,這樣可以不用再戴面巾。」
李凝認真地點了點頭。
李澈又道「過幾天我可能要忙一段時間,改律繁雜,還要加上重新量刑,到時候恩師應該會讓我去打下手。」
李凝疑惑地說道「白天你不是說,只是去報平安?」
李澈說道「我當然是去報平安,可量刑的事是師母說的,和我有什麼關系?」
他說這話時臉上帶著全然的疑惑,要不是李凝實在了解他,幾乎都要以為這是真的了。
李澈說完,自己都忍不住笑了,他捏了捏李凝沒什麼肉的臉頰,說道「我討厭陸小鳳,但不代表我想讓你活在這樣的律法之下。」
李凝聽著他說話,黑亮的眼眸透著一點薄薄的光彩,像是水洗過的天空,一片澄澈,李澈能從她的眼睛裡看見自己的倒影,他笑得越發真心實意起來。
李凝小聲地說道「有時候我覺得,如果朝廷的律法能公正一點,會不會就沒有江湖,因為只要人人尊法守法,所有人都能活得很自由。」
這倒是在李澈所知範圍之內。
李澈想了想,說道「朝廷勢強,江湖勢弱,江湖勢強,朝廷勢弱,二者並非對立,之所以說俠以武犯禁,是因為朝廷本就不公,比如紈绔犯事,朝廷會判以銅贖刑,交了罰銀就沒事,但犯在江湖人手裡,輕則傷,重則死。」
江湖是朝廷的陰影,此消彼長,江湖勢力越大,代表著朝廷越弱,如今的朝廷當然算不上弱,可江湖勢力一茬又一茬,因為江湖人要的公正朝廷給不了。
陸小鳳當然是俠,他雖有官府的朋友,但遇事從不會想到報官,是因為他已經習慣了用江湖經驗辦事,他把自己當成「官」的一種,朝廷的官論法,他論的是情理義氣。
西門吹雪的俠也是這樣,他一年出四次門,每次殺的都是該殺之人,其中雖有大半都是朝廷同樣在通緝的要犯,但也有按照朝廷律法來說罪不當死,但西門吹雪覺得該死,於是殺人。
李澈這輩子都是做不了「俠」的,但不妨礙他理解這種俠義。
過了兩天,王相果然在朝中提出了重新議刑之事,經由朝堂論辯,天子首肯,之後陸陸續續轉了兩天天流程,議刑之事就落定了。
西門吹雪如約前來收回金絲蠱。
他來的時候其實也不算晚,但近來入冬,天黑得早,他來時李府晚飯都過了有一會兒了,李澈專程請了休沐在家等了他一天,臨晚剛好被相府的人來請了過去。
李凝在客廳等得睡著了。
桌案不遠點著一盞燈,幽幽的青煙散發著一股難以言喻的甜香氣,李凝枕著一只手臂睡在椅子扶手上,半張臉剛好被燭火映照著,比起數月前的鋒芒,幾日前的病弱,她看上去有些軟乎。
西門吹雪站在廳前,一時不知是該徑直過去把人叫醒,還是站在外面等她睡醒。
好在李凝睡得不熟,本來也是,不是實在困了的人,很難在椅子上睡熟。
她一睜開眼,就看到西門吹雪面無表情地走了進來。
李凝輕咳了一聲。
畢竟先前她對西門吹雪的態度並不怎麼好,誰能想在她中毒快死的時候,救她的竟然會是西門吹雪呢。
她連忙站起身來,說道「西門大俠……」
西門吹雪看了她一眼,說道「請我救你的人是陸小鳳。」
要是換成初入江湖那會兒,李凝大約聽不懂這裡的江湖人說話說到一半的剩余意思,但現在她已經接受良好了,知道西門吹雪的意思是她只要承陸小鳳的情就好,對他實在不必要這麼客氣。
李凝松了一口氣,但還是笑道「當面叫大俠還是很奇怪的,那我就叫你西門公子了。」
西門吹雪這輩子還沒被人叫過公子,但他並不在意這些。
李凝一邊解著手腕上的繃帶,一邊說道「這次真的是多虧西門公子……」
她話還沒說完,西門吹雪忽然一步掠近,李凝下意識地想要防備,但她的動作比先前慢了許多,西門吹雪手已經伸到她腦後,她的刀才將將拔出。
隨即客廳一暗。
西門吹雪熄滅了李凝桌案上的那盞蠟燭。
客廳內懸掛的夜明珠在這時發出了柔柔的光亮,雖然不比蠟燭的光,但對習武之人來說,還是很明亮。
西門吹雪把蠟燭連帶燈座一並拿在手裡,指腹一碾燭油,眉頭皺起,說道「蠟燭裡被摻了紫明砂,連續聞一個月,毒性就會彌漫全身,除了紅鞋子,你還有仇家?」
李凝驚疑地說道「白襪子?」
西門吹雪起初以為是個人名,或者是江湖外號,等聽了李凝的解釋,才道「他們想要你的性命,殺一儆百。」
李凝一驚,如果正面對敵,她根本不怕,但這種下毒下到家裡面的暗殺手段,簡直讓人防不勝防。
西門吹雪看著李凝,淡淡地道「一次不成,必然還有下次,我並不急需金絲蠱。」
李凝回過了神,搖了搖頭,說道「西門公子對我有救命之恩,哪有恩還沒報,就要先欠的道理,這金絲蠱還請公子收回。」
西門吹雪認真地看著李凝,那是一種觀察的眼神。
李凝根本沒注意他的眼神,低頭解開了包扎著手腕的繃帶,露出那一道已經快要長好的傷口。
玉色的手腕在夜明珠的映照下透著微微寒意,仿佛是玉雕成的,一道紅痕橫亙其中,卻不顯得猙獰,反倒勾勒出淡淡的艷色。
李凝把手腕遞到西門吹雪面前。
西門吹雪絕不是能被美色打動的男人,但他看著李凝,卻忽然笑了,說道「你很好。」
第66章 陸小雞傳奇(12)
收回金絲蠱的過程很痛苦。
好在李凝原本就是個很能吃苦的人。
西門吹雪把金絲蠱取出來後, 倒也不像那天一樣小心, 他看著手上還帶著些許血跡的金絲蠱,說道:「習劍本不該拘泥於外物, 原本我並不打算收回。」
李凝這幾天切實地感受到了金絲蠱的好處,她有些驚訝地說道:「人有天資高下,也有出身不同,還有人運氣超群, 為何天資運氣是自己的,寶物就是外物?」
西門吹雪說道:「你說得對。」
但他仍然沒有收回金絲蠱的意思, 他來之前大約也有過想法, 只將金絲蠱放進了一個非金非玉的細長筒裡。
李凝也不好勸他,畢竟金絲蠱是他的東西。
西門吹雪是個不習慣和人廢話的人, 然而他稍作停頓了一下, 忽然問道:「你為何習刀?」
西門吹雪當真有些好奇。
平心而論,江湖上的年輕劍客也許大多都對他有憧憬,他也確實帶動了一些年輕人習劍,但在他之前,習劍的人也遠遠勝過其他兵器,劍為百兵之君,與大多數武藝相合, 劍為利器, 鍛劍的工藝在數個朝代之前已經十分完美,劍為正氣,江湖人從來都是仗劍行俠, 劍客多是俠,因為心中有劍的人必然也有正氣。
李凝的刀極美,艷得幾乎壓了殺氣,但刀就是刀,無論再美的刀,都逃不過刀的真意:百兵之膽,霸道剛猛。
習刀的人本就少,何況還是這樣一個看起來和霸道完全不相干的姑娘家。
李凝倒是沒有多想,在她看來刀和劍沒多大區別,都是殺人的利器,難道還得分哪個殺人手感更好一點?
她輕輕地敲了一下手裡的短刀,說道:「教我的人用刀,我也就用刀,至於他為什麼用刀,他倒是說過一次。」
那時蘇夢枕已經病得很重了,唯有一雙眼睛亮如星火,李凝一生之中再也沒見過比他更明亮的星火。
李凝慢慢地說道:「刀在手裡,命就在手裡。」
隔世的話語仍舊帶著一股不肯熄滅的執著之意。
西門吹雪從未聽過這樣的話,對他來說,劍是一切,但劍絕不會是他的命,相反,性命在劍道面前不值一提,他每一次出劍都是全力以赴,每遇到一個對手都做好了死亡的准備。
朝聞道,夕死可矣。
或許這就是刀和劍的區別了。
西門吹雪看著李凝,她看著手裡的刀,眼裡有情,毫無遮掩。
說出這樣話的人,刀已經在別人手裡,西門吹雪知道自己不必去問這人的下落了。
西門吹雪對李凝說道:「等你養好傷勢,我會再來京城,到時請與我一戰。」
李凝回過神來,有些驚訝,但她想了想,還是說道:「好。」
這和她上一次約架的情形完全不同,也許西門吹雪是想驗證自己的劍道,但她同樣也需要找到自己的道,和他一戰確實是件好事。
西門吹雪走了。
李澈直到第二天才回來。
李凝不習慣對李澈隱瞞事情,除了西門吹雪來過,她猶豫了一下,還是把差點被下毒的事情告訴了李澈。
李澈很冷靜。
應該說他遇到事情的時候,往往都要比平時冷靜上十倍。
摻了毒的蠟燭和李府裡的蠟燭看上去一般無二,唯有點燃時的香氣略有區分,李澈沒有再點蠟燭,讓管事開了庫房取了些夜明珠來照亮,雖然比蠟燭要暗一些,但至少用時可以放心。
比起這個,更令李澈擔心的是吃食。
能把毒下到蠟燭裡,除了證明幕後之人心裡縝密之外,也同樣說明他其實可以把毒下到任何地方,一個在明一個在暗,想要防備當真是件極難的事情。
李府風聲鶴唳了幾日,除了聘專人試毒之外,李凝一應用具也被檢查了幾次,但李澈總覺得不放心,他的這種不放心到了一種近乎神經的程度。
就連之前答應得好好的調職,他都沒什麼心思去辦了。
好在白襪子案告破得很快。
和尚和道士的組織原本應該十分隱秘,但通過和他們來往密切的紅鞋子組織,鐘鳴還是追查出了一大串疑犯,從陸小鳳的好朋友老實和尚苦瓜大師到武當山的木道人,個個在江湖上有名有姓的僧道都被列入嫌疑範圍之內。
朝廷沒什麼絕頂高手,勝在人數多,除了在抓捕木道人的時候遇到了一點挫折,牽扯出了另一個隱秘組織「幽靈山莊」,花費了不少人力才將這個大組織連根拔起,幾乎沒遇到太多抵抗。
甚至老實和尚剛被貼出通緝令兩天之後,他就自己老老實實地走進了牢房裡。
鐘鳴起初懷疑老實和尚是白襪子的首領,但陸小鳳堅決要替朋友澄清,即便老實和尚一點都不想要他幫忙,他也還是加入了鐘鳴的探案隊伍。
最後查出白襪子的首領是個居住在無名島嶼上的老頭。
青衣,紅鞋,白襪子,還有一個黑帶子,全是被這個無名島嶼控制的江湖隱秘組織,每年有無數的銀兩被送到無名島嶼,但就算攬了這麼多財富,老頭卻一文錢都不肯花。
絕世高手的癖好總是很奇怪的。
陸小鳳的運氣實在好得要命,他一個人闖入無名島嶼又全身而退,還帶回一個叫做沙曼的紅顏知己,只是陸小鳳逃出來之後,嚴厲警告了鐘鳴,說那個無名老頭的武功極高,也許是天底下武功最高的人,想要剿滅無名島嶼,除非等那個老頭壽終正寢。
鐘鳴幾乎以為陸小鳳做了二五仔。
案情上報之後,考慮到吳明老頭真的是個很老的老頭了,他的武功又太高,派出朝廷高手無疑是件十分浪費的事情,江宸雖然很想將這個組織鏟除,但到底還是按捺住了。
好歹青衣樓紅鞋子白襪子這些亂七八糟的組織已經不復存在了。
但糟心是真的。
自從毒蠟燭一事之後,李凝就沒再遇到過刺殺,白襪子案歷時三月有余,到陸小鳳回到京城,已經過去了一整個寒冬。
李凝的內力恢復了六成,她原本就要比大部分的江湖高手厲害得多,何況她練的是刀,十成招式六成內力已經讓她能和陸小鳳戰個平手。
雖然陸小鳳名揚天下的不是武功,而是那顆聰明的腦袋。
彼時李澈已經不再是侍讀官,雖然官職只上升了一級,但他如今被王相帶在身邊,反倒比先前做天子近臣的時候更惹人矚目,新律已經定在夏時實行。
大寧律是寧祖開國時發動文臣對前朝律法稍加改動而成,全程歷經一百天,期間新朝百廢待興,要做的事情也太多,導致大寧律除了在農稅商稅上寬和許多,其余大半還是沿用了前朝。
王相改動過的律法總體來說就是嚴者更嚴,寬者更寬,對待官員更加嚴苛,對待百姓更加寬仁,量刑更加簡單,輕刑照舊,重刑只保留了斬首和車裂,其他諸如割鼻砍腳一類的殘忍刑罰全部改成苦役,李澈半點干涉的意思都沒有,只是引導了自家恩師幾次,給了他一點點啟發。
比如將強淫之罪的刑罰從刺配充軍改成閹割,這樣就不會再犯了。
將殺妻之罪的刑罰從刺配充軍改成閹割,朝廷軍費的支出已經很大了。
將掠賣之罪改成閹割,這樣更寬仁了。
將……
王相改完律法之後,好幾天江宸看他的眼神都是很奇怪的,其他的文武大臣也都覺得下面涼颼颼的。
不管是什麼世界,什麼朝代,閹割之刑都是男人的大敵,王相滿意地認為,等到夏時律法實行,一定能減少很多罪案的發生。
女犯照舊,只是量刑沿用了最新的大寧律,不再像以往那樣要面對各種各樣的殘忍刑罰。
其實女犯的人數一向都不多,這次紅鞋子案件牽連出來的犯了罪案在身的女犯人數幾乎可以抵得上整個大寧五年的女犯人數。
重新量刑之後,卻也只有極少一部分得以減罪,畢竟不管是王相還是李澈,都認為量刑的公正不在於減免已有的刑罰,而在於一視同仁,讓犯人得到應有的刑罰。
想要一次做到一視同仁很難,但至少律法已經改進,而且不會是最後一次改進。
陸小鳳在探監幾次之後,接受了現實。
為了追查無名島嶼案,他幾度生死,然而到底幫不了牢獄裡的情人。
在他消沉的時候,從無名島嶼帶回來的沙曼給了他很大的安慰。
雖然沙曼長相平平,性格也算不上可愛,但她確實是一個能過日子的好女人,或許等無名島嶼的事情了結,他可以和她找個安靜的地方隱居起來,安度余生。從李府回來陸小鳳如此想道。
李凝已經在做離開京城的准備。
李澈比陸小鳳還能接受現實,畢竟他已經差點失去一次,只要李凝過得開心,不管是在京城還是在江湖,他也就隨她去了。
不想江湖風波忽起。
西門吹雪向葉孤城提出決戰。
月圓之夜,紫禁之巔,一劍西來,天外飛仙。
第67章 陸小雞傳奇(13)
李凝不准備走了。
高手決戰是不多見的事情, 尤其這一次決戰的是西門吹雪和葉孤城, 誰都知道這兩位當世絕頂的劍客之間必有一戰,但凡是對武道有追求的江湖人, 就沒有想要錯過的。
紫金之巔指的是紫金山,秣陵的紫金山。
秣陵離京城有兩千裡之遙,光是路上就要花不少時間,李凝原本准備按照原計劃去挑戰江湖高手, 但如今西門吹雪要和葉孤城決戰的事情傳遍江湖,這些人必然會趕過去, 與其白跑一趟, 不如在京城多待些日子,只要在七月十五前趕到秣陵也就是了。
陸小鳳是西門吹雪的朋友, 他曾與葉孤城有過一面之緣, 明白兩人的實力相差無幾,然而葉孤城到底比西門吹雪大上幾歲,像他們那樣絕世的劍客,多出一天的悟道時間都不可小覷。
陸小鳳試圖去尋找西門吹雪,然而自從發出挑戰之後,就再也沒人見過西門吹雪,據說是在閉關准備決戰。
兩大劍客的決戰成為了江湖上討論人數最多的話題, 甚至有不少人下了賭盤, 賭西門吹雪和葉孤城誰會贏,陸小鳳的一個朋友李燕北為此和老對手杜桐軒賭上全部身家,他賭的是西門吹雪勝。
陸小鳳尋找西門吹雪一無所獲, 剛回到京城就聽說了這樣的事,簡直焦頭爛額。
然而李燕北並不覺得這場賭局算是意氣之爭,他曾親眼見過西門吹雪的劍法,對他有極大的信心。
陸小鳳為此幾次登門去見李燕北,一來二去,李燕北不僅沒有取消賭局,反倒越發固執起來。
男人在外奔走的時候,常常會忽略身邊陪伴的女人。
沙曼決不是個甘於寂寞的女人。
陸小鳳一直覺得她是吳明的女人,因此十分理解她不顧一切和他私奔的舉動,陸小鳳並不在意女子的貞潔,反而十分憐惜她。
但陸小鳳不知道的是,她並不屬於吳明,而是屬於一個被稱為九公子的人。
九公子比陸小鳳年輕,比陸小鳳英俊,比陸小鳳厲害,他把她從青樓裡贖出來,給她最好的衣裳,最好的首飾,取之不盡的金銀,但她仍然毫不猶豫地背叛了他,因為他是這個世上最令人惡心的男人。
自由的背面是迷茫。
以往在無名島嶼上的時候,她無聊就會去賭錢,贏得快輸得也快,她並不是個賭徒,只是除了賭,再沒有能令她高興起來的事情。
離開無名島嶼之後,沙曼不想再賭,但她確實需要找一些能令她不那麼無聊的事情做。
李燕北的十三姨太很樂意帶著她出去吃喝玩樂,像她們這樣的女人,日子其實要比那些夫人貴女們過得愉快得多。
大約在她看來,沙曼和她是沒有什麼區別的,除了李燕北一個月會在別的女人那裡過上二十九天。
沙曼也並不覺得她和十三姨太有什麼區別。
她是個極度高傲又極度自卑的女人。
李燕北有三十個女人,他是個聰明的商人,絕不會把這三十個女人放在一起,而他又是個財大氣粗的商人,所以他的三十個姨太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房子,他初一睡在夫人枕邊,初二去二姨太那裡,今天是十三,原本該去十三姨太那裡,但他有事,讓人傳話說不來了。
十三姨太於是和沙曼一起去了京城最好的珠寶閣。
沙曼見識過太多珠寶,一般的貨色她根本看不上眼,十三姨太是李燕北最寵愛的女人,雖然這份寵愛不能給她帶來哪怕多一個時辰的陪伴,但她手頭確實要比其他的姨太寬裕得多。
十三姨太戴著紅寶手串正在配簪環,正在這時,從珠寶閣二樓上走下一個穿著淺黃裙裳的少女,雖然被帷帽遮蓋了頭臉,但對珠寶的敏銳還是讓十三姨太第一時間看見了少女的手。
同樣是紅寶手串,看著卻要比她手上的精致十倍,那只手腕白如細雪,配著紅寶,宛若雪裡紅梅,另一只手上戴著俗氣的金鐲,但金白分明,將手映襯得更加潔白。
即便只露一雙手,也能吸引所有人的目光。
沙曼同樣看去。
她不得不承認這雙手確實比她要漂亮。
摸慣了骰子木牌的手即便再怎麼保養,也養不出那樣像是生下來就沒碰過東西的手。
但她並不感興趣,淡淡地收回視線。
然而就是這一掠而過的視線,令她渾身顫抖,本就蒼白的臉色越發顯露出病態的白皙。
十三姨太疑惑地推了推她,但沙曼的神情越發奇怪了。
十三姨太順著她的視線看去,見是一個年輕而英俊的白衣公子,正立在一處珠寶架前,神情十分認真。
仿佛不知道這些擺在外面的珠寶都是樣子貨一樣。
觀察了一陣,他用同樣認真的語氣問珠寶閣裡上前的伙計,「我不懂這些,請問這裡最好,最貴,最漂亮的珠寶是哪一件?」
十三姨太笑出了聲。
白衣公子朝她看了一眼,臉色有些疑惑。
十三姨太還處在會對年輕英俊的男人臉紅的年紀,但對這個看上去純良無辜的年輕人沒有半點遐想,反倒有些對孩子的憐愛,她柔聲說道:「公子是第一次來珠寶閣吧,真正的好東西不會擺出來給人看的。」
白衣公子想了想,大約是覺得很有道理,於是微笑道:「謝謝。」
十三姨太心情頓時好了不少。
白衣公子對身邊的伙計重復了先前的問題,說道:「我想要你們這裡最好,最貴,最漂亮的珠寶。」
伙計連忙說道:「公子,珠寶分什麼人戴,不是最好最貴就最合適……」
他說了一大通話,白衣公子仍舊重復道:「我要最好,最貴,最漂亮的珠寶。」
十三姨太笑得花枝亂顫,她拉了拉身側僵硬的沙曼,想要上前去,沙曼的身子晃了晃,竟然也怔怔被她拉著過去。
白衣公子看了十三姨太一眼,態度溫和地點了點頭。
十三姨太很滿意他的視線是落在自己臉上而不是像今天遇到的所有男人一樣只盯著沙曼看,她的語氣更加溫柔了,說道:「姐姐是這裡的常客,你想要什麼樣的珠寶和我說,我讓他們拿給你看。」
白衣公子剛要開口,十三姨太就笑道:「讓他們拿給你的一定是最好,最貴,最漂亮的珠寶,但你總要告訴我,你想要買給什麼人吧?」
聽了這話,白衣公子啊呀一聲,有些不好意思地說道:「我傷害了一個姑娘,有人告訴我,無論怎麼得罪一個女人,只要送她最好的珠寶,就能得到原諒。」
沙曼看著那雙柔軟發亮的眸子,忍不住後退了一步。
十三姨太卻覺得心都軟了,她笑了笑,說道:「珠寶確實是這世上最能讓女人消氣的東西,你准備了多少錢呢?」
白衣公子掏了掏袖子,臉上忽然露出緊張的神情,這樣一個年輕人的臉上露出這樣的可憐的神情,十三姨太幾乎都想為他買單了。
但白衣公子在另一只袖子裡掏了掏,頓時笑了,他從袖子裡取出一疊厚厚的銀票,最上面的那一張面額是十萬兩。
以十三姨太的眼力,自然可以認出那疊銀票下面的紙張也是同樣的薄厚大小,僅僅這一疊銀票,加起來就足有兩百萬兩。
十三姨太的呼吸都變了。
白衣公子把這疊銀票交到伙計的手裡,眼神柔軟得像是看到了心上人回心轉意的畫面,他溫聲說道:「我想要這裡最好,最貴,最漂亮的珠寶。」
世上任何一個女人被這樣追求挽回都會忍不住動心的,但沙曼只覺得惡心。
她甚至後退了一步,已經做好了以死逃離的准備。
十三姨太是珠寶閣的常客,有她的面子,珠寶閣的管事親自來了一趟,驗過銀票不假,立刻調來數件鎮店之寶,兩百萬兩都可買下整個珠寶閣了,自然也沒有等價的珠寶賣,最後白衣公子買到了一只綴滿各色寶石的花冠,只花了七十萬兩。
白衣公子發出一聲失望的感嘆,「原來得到一個女人的原諒這麼輕易麼?」
十三姨太幾乎以為自己聽錯了。
白衣公子又有些不大好意思地說道:「我上次來京城已經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我想去一個地方,但不認識路,你能告訴我嗎?」
十三姨太怔怔地點頭。
白衣公子收下花冠,對十三姨太說道:「謝謝你。」
指完路後,他把剩下的銀票全部推給了十三姨太,隨即在沙曼越發驚恐的神情裡轉身而去。
沙曼腳下一軟,十三姨太扶了她一把,但其實十三姨太自己也以為是在做夢。
一百三十萬兩!幾乎要等於李燕北的身家。
她嫁給李燕北時他已經有十二房小妾,難道她是圖他這個人嗎?如果她也有李燕北的身家,她難道不能一個月睡三十個不同的男人?
現在,如果已經不再是如果了。
李凝從珠寶閣回來時天色已經晚了,李澈還在相府沒回來,她也早都習慣了,丫鬟輕手輕腳地上前替她摘取首飾,就在這時,一個丫鬟驚訝地說道:「姑娘帶了別的東西回來嗎?」
李凝循聲看去,只見不遠處的梳妝台上端端正正地擺放著一只由五彩寶石綴成的百花冠,一眼看去便知十分名貴。
第68章 陸小雞傳奇(14)
此後陸續幾天, 梳妝台上都會有新的珠寶出現。
李凝的武功實在不能算低了, 但那些東西總是會悄悄地出現,就像是一直放在那裡。
珠寶的來源在第一天就被查了個干淨, 包括那個給珠光寶氣閣的管事留下深刻印像的白衣公子,畢竟天底下的有錢人很多,肯花七十萬買一件珠寶的人也很多,但半點猶豫都沒有就把一百三十萬兩推給過路人的實在不多。
李燕北的十三姨太為此連夜帶著銀票離開了京城, 李燕北也只好苦笑。
他的女人實在太多,沒了這個還有二十九個, 只要他願意, 還會有下一個十三姨太,實在不必要為此難過, 但這一個十三姨太又確確實實是他最喜歡的那個, 他原本以為她也是那三十個女人裡最愛他的那個。
漂亮的女人實在是很會騙人。
傍晚的時候,一道白衣身影悄無聲息地出現在梳妝台前,他的武功實在是太過高明,明明邊上就有丫鬟在整理東西,卻沒有一個人注意到他。
白衣身影一向自稱宮九,但從未有人敢在他面前如此稱呼他,他們叫他九公子。
畢竟宮公子聽上去有一點奇怪。
宮九將一條艷麗的石榴長裙輕輕搭在梳妝台的一角, 正要離開, 目光卻落在梳妝台上被花冠壓著的一張紙上。
姑娘家的字跡原本不該如此霸氣,宮九知道,一定是有個男人曾經手把手教過她寫字, 在教會她寫字的同時,將字跡連同一些別的東西一起教給了她。
就像他對沙曼一樣。
他並不常想起已經被他拋棄掉的東西,但沙曼畢竟是不一樣的,在那些他拋棄掉的東西裡,她陪伴他的時間最長。
除了那張令他沉迷的臉蛋,他最喜歡的是沙曼對他的態度。
一種仿佛他永遠都得不到她的態度。
但現在這個游戲已經結束了,不是他玩膩了,而是他找到了更有趣的東西。
宮九從未想過自己會注意到一個男人。
即便那個男人長著一張迄今為止他所見過的最俊美的臉,但他畢竟是個男人。
可他的神韻比沙曼還要像。
神韻是一種說不上來的東西,就像他第一次見到沙曼,就有一種怒意湧上心頭。
明明長著一張那麼相似的臉,她卻露出那樣畏縮又可憐的神情,沒人可憐她,他們哄笑大鬧,只想要她脫下衣服,跳一場舞。
他把她從青樓裡帶回來,教她讀書識字,琴棋書畫,也教她習武,最重要的是,教她學會高傲,然後用那副冷若冰霜的神情對著他。
而沙曼也的確是個足夠聰明的女人,在被拒絕之後,她迅速地學會了他想教她的全部東西。
拒絕他,辱罵他,鞭打他。
天底下的東西只要他想要,沒有得不到,所以他得了病,渴望受虐的病。
沙曼鞭打他時,冷漠的神情底下藏著深深的恐懼和厭惡,像一張很容易被戳破的紙,但他別無其他選擇,只好繼續忍受,後來他越來越習慣忍受鞭打,於是他越來越難得到從前那樣的快樂。
他不喜歡男人,好在他見到了他的妹妹。
她有著和沙曼相似三成的臉蛋,那些並不相似的部分則像極了他幼時記憶裡的那個女人,那個時而冷若冰霜,時而愛他入骨的女人。
也許更漂亮。
宮九覺得自己病得更加嚴重了。
他甚至不想要那雙璀璨星辰般的眸子對他露出高傲淡漠的神情,也不想要那雙潔白如玉的手握著鞭子狠狠地鞭打他,他想要什麼,連自己都說不上來。
連日來他送的東西送來時是什麼樣,現在就還是什麼樣,除了那只花冠被稍稍移動過。
宮九取走了那張紙。
李凝回來的時候,果然見梳妝台上又多了一條裙子,她幾乎有些不想在房間裡待下去,即便她知道這人的武功比她高得多,防備其實是件多余的事。
除非她能親眼見到這個暗地裡的人,狠狠劈他一道雷。
夜裡,宮九又來了一次。
李凝躺在床上,和衣而眠。
習武之人即便是入睡也是淺眠,然而他進得悄無聲息,走得也悄無聲息。
梳妝台上多了一封信。
然後在窗台和一道黑霧狹路相逢。
黑霧伸長了一條腿橫跨在窗台上,頗有些浪子的意味,宮九確定這道黑霧是正面對著他的,因為他感受到了黑霧的視線。
「一起采花?」
輕輕的傳音帶著幾分笑意響在耳畔,就像是有個人在腦海裡說話一樣。
宮九笑了,傳音說道:「臥榻之側,豈有他人酣睡?」
黑霧也笑了,隨即聲音一厲,喝道:「那還不滾!」
宮九並不是個傻子,他冷靜地看了一眼房間的布置,黑霧將窗台全然占據,他想要離開,除了從窗戶離開,就只剩下房門,但那必須要背對著黑霧開門。
沒有人願意把自己的後背交給一個來歷不明的高手。
黑霧似乎也清楚這個道理,他從窗台上躍下,誰也看不清他的動作,只覺一眨眼的時間他就掠到了李凝的床前,也給宮九讓出了離開的空位。
臨走之前,宮九頓了頓,說道:「再美的美人看久了也會膩,如若前輩……」
黑霧笑了,說道:「你知道我的身份。」
宮九點了點頭,說道:「西方羅剎教主。」
黑霧慢慢地說道:「那你也應該知道,我有一個兒子,他已經看中了這位姑娘。」
以玉羅剎的閱歷見識,即便床榻上的美人當真很美,也不一定能夠收攏他的心,可換成年輕人就不一樣了,宮九當然也明白這個道理。
宮九離開了。
黑霧低下頭打量著床榻上的李凝。
平心而論,如果他再年輕上二十歲,那麼明天羅剎教就要多出一個夫人,即便是他的親兒子也無法和他爭,但他現在已經老了,又或者說,他已經不再是會為美色動心的年紀了。
想想如果是他年輕的時候得到這樣一個美人,什麼劍道生死大約都可以放到一邊。
黑霧輕輕地把床榻上的美人抱起,他甚至沒有點她的穴道。
李凝睡得並不安穩。
但她不僅沒聽見一絲響動,就連被抱起的時候,她也是以一種平躺的姿勢睡著的,連一絲異樣都沒有。
然後她就醒在了一個陌生的地方。
身邊躺著的人絕不陌生。
西門吹雪堪堪在她睜眼前醒覺過來,於是看在李凝的眼裡,就成了他躺在邊上睜著眼睛看她醒來。
幾乎是同時,清晨的京城天空上迅速地聚攏起了烏雲。
李凝什麼都想通了。
白衣公子——西門吹雪一貫穿著白衣,做派除了像個劍客,也像個公子哥。
兩百萬兩銀票——萬梅山莊來歷不明,但極為富庶。
悄無聲息——她的武功還沒恢復,以西門吹雪的武功,做到這一點並不困難。
在雷霆即將打碎屋頂的前一刻,西門吹雪冷靜地說道:「你又中毒了。」
李凝的注意力立即被轉開,她驚聲說道:「我昨天剛看過大夫。」
西門吹雪仍舊很冷靜,說道:「配不出解藥的大夫。」
李凝幾乎要忘記自己還躺在西門吹雪的床上,但她隨即就醒過神來了,立刻掀開被褥,好在她這幾天都是和衣而眠,身上穿著白日裡的裙裳。
西門吹雪冷靜地看了一眼屏風上的衣物。
意料之中地不見了。
西門吹雪在視線裡,紅袖刀在衣袖裡,李凝瞪著西門吹雪,如果不是想起他先前的救命之恩,她早就像這些日子以來計劃好的那樣,一道天雷劈把人劈死了賬。
西門吹雪並不起身,只道:「不是我把你帶來的,門可能鎖了,你可以把門砸開。」
李凝挪著步子平移到門邊,手在身後推了推,門果然是在外面鎖起來的。
她仍舊有些警惕,說道:「怎麼會有人……」
西門吹雪說道:「最近有一個莫名其妙的人出現在面前,自稱是我父親,他想阻止我與葉孤城一戰。」
送女人只是其中一件。
李凝也不知是相信還是不相信,她擰著眉頭推了推房門,又不敢背對著西門吹雪,只好咬牙狠狠向後一踹,將房門踹開。
西門吹雪指揮她道:「向北走第三間房,裡面有我的衣服。」
李凝連忙跑了出去。
不多時,幾件衣服從窗口被扔了進來,李凝露出一個腦袋來,小聲地叫道:「外面沒人,我走了!」
西門吹雪住在客店裡時曾經歷過一次令他印像深刻的捉奸,他還記得奸夫臨被捉之前也是這麼叫的。
他看了一眼李凝的半個腦袋,冷靜地嗯了一聲。
李凝松了一口氣。
此時外間天將亮,李凝用了這輩子最快的速度飛掠離開,直到急急忙忙出好遠,才有些回過神來。
如果她沒記錯,西門吹雪的住處似乎是京城裡頗有名氣的那家糕餅店「合芳齋」。
江湖上一直沒人找到西門吹雪,也不知道他在什麼地方閉關,大約是沒人想得到西門吹雪會藏在一家糕餅店裡。
李凝自己的無妄之災深深地嘆了一口氣。
第69章 陸小雞傳奇(15)
入夏時新律頒布。
律法的實行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 即便新律已定, 也要經過一段漫長的實行期,期間需要查缺補漏, 原本就算忙也輪不到李澈的,但王相有意抬舉他,所以交給他不少事情去做。
雖然差不多都是苦差。
李澈不怕差事苦累,他也坐過高位, 比起那些同僚更明白上位者的想法,是有意折騰他還是在考較他, 他是看得出來的。
離京前他仔細地交代了府中事務, 但沒對李凝說什麼,他知道七月十五的決戰李凝是一定要去的, 不會在京城留待太久。
李凝已經很有出行經驗, 京城到秣陵有水路,兩千裡路程要比陸路快得多,只按天算,六月登船也不算遲,但六月正值酷暑,到那時出門,就算是在船上, 也免不了一番折騰。
所以五月初旬, 她就定了去往秣陵的船。
從京城到秣陵的船大多是商船,極少有專門的客船,且客船大多在三四月開船, 所以有錢也定不到,好在珠光寶氣閣每個月都有開往江南的貨船,由於運送的貨物不多,住著倒比一般的客船還要舒服。
臨行之前,李凝又一次見到了江宸。
之所以說是又,是因為那次毒栗子的事情之後,她見過江宸一次,也許皇帝都是很直白的,江宸問她願不願意入宮為妃,見她並不情願,他又改口,說自己喝醉了。
即便那時他坐在茶舍裡,滴酒未沾。
李凝見過的皇帝不算多,但像江宸這樣不肯勉強人的皇帝還是第一次見。
仍舊是巧遇。
江宸立在一處酒樓的欄杆前,見她從底下過,即便戴著蒙頭遮臉的帷帽,他也還是認出了她,也許是這一次真的喝醉了的緣故,他一手憑欄,一手對著李凝招了又招,高聲呼喊道:「李姑娘!」
李凝回過頭,透過帷帽那一層薄紗見到了江宸微微有些模糊的臉龐。
江宸把腰間一方白玉印章連帶著掛繩一起摘下,抬手一拋,拋給了李凝。
李凝看了一眼手裡的印章,上面只刻了一個宸字。
江宸高聲說道:「日後不要再蒙面了!」
李凝把印章收進懷裡,頓了頓,抬手取下帷帽,遠遠地看了江宸一眼,對他微微點頭。
那張令江宸魂牽夢縈的容貌終於展露在天光之下,剎那間萬物為之失色。
江宸醉裡笑出了聲。
倘若他還有一分清醒,都不會像這樣眼睜睜地看著佳人離去。
但當他晚年回想起這一幕的時候,他一點都不覺得後悔,甚至還有些得意。
得不到,就要她記得他最好的年華。
李凝登船之後,把那方天子私章掛在腰間,倘若不仔細看,倒是很難看得出那私章上的龍紋。
江宸的意思李凝是清楚的,他以為她一直蒙著臉是因為怕惹事,所以給她私章庇護於她,但他不知道,原本她在行走江湖的時候,就是不遮臉的。
李凝收下的是心意。
珠光寶氣閣的貨船不像尋常商船那樣幾乎可以算是船隊了,貨船連帶四百多號人手一共也只有兩條大船,事實上他們真正的貨物加起來也就十來個箱子。
大船順水而行,一路上極少靠岸,行程過半的時候也快到六月了,李凝有些暈船,成日裡無精打采,好不容易靠了一次岸,她還沒換了衣服下船緩一緩,就聽人來報,說是西門吹雪和葉孤城的決戰改地方了。
說眼前一黑都是輕的。
那早一步下船的顯然也是個江湖人,一邊噴著吐沫給李凝比劃,眼裡都冒著光亮,一邊說道:「原本是七月十五紫金之巔,現下西門吹雪一定要改在八月十五,地點也從紫金之巔改成了太和殿頂,真正的紫禁之巔!」
八月十五,紫禁之巔,一劍西來,天外飛仙。
李凝起初沒聽清,等到那人比劃完,還下意識地重復了一遍:「紫禁之巔?」
大小姐溫溫柔柔的話語讓那人激動得手腳都不知道往哪裡擺,只剩下重重點頭,如果把頭點斷了能得大小姐笑一笑,他怕是也不會猶豫的。
李凝別說笑了,連生氣的力氣都沒有了。
貨船運送的是江南各地珠寶閣的尖貨,耽誤了就要損失不少進賬,李凝沒有讓貨船返程的意思,她自己帶了些銀票下船,也不要隨行的人手,她一時間也沒心思立即折回,而是找了家客店休息。
暈船暈了大半個月,李凝的腳踏上地面時都覺得像晃蕩的甲板,走起路來飄飄搖搖的,上樓梯的時候更是一腳踏空,險些摔倒。
之所以說是險些,是因為以她的武功,腳剛踏空的一瞬間她就已經反應了過來,只是不必等她自己醒神,就有一條手臂穩穩當當地攬過了她的腰。
李凝站穩之後,眼神發飄地看了一眼來人。
好像有些眼熟。
她輕聲道了一句謝,推開那人,飄飄搖搖地上樓去了。
隱隱約約似乎有一片倒吸涼氣的聲響。
李凝暈暈乎乎地推開客房的門,和衣而眠。
一覺睡到隔日,天光大亮。
李凝醒來時精神比昨天好了不少,她整理了一下從船上帶下來的東西,准備去買一匹馬,就在這時,她翻了翻衣裳裡面,又摸了摸包袱,忽然反應過來。
銀票沒少,包袱完好,只有玉印不見了。
李凝有些怔愣。
實在不怪她,以她的武功,別說是被小偷偷走東西,就算是稍稍近了她的身,她也會立刻反應過來,更何況從她來這裡十八年,她還從來沒被人偷過東西。
如果是別的什麼東西,丟了也就丟了,可那方玉印是江宸給的,天子私章,說不定什麼時候就要還回去,要是丟了,她拿什麼去還?
李凝連忙換了衣服,急匆匆下樓,一路上都有人用奇怪的目光看著她,但她被人看慣了,一時也沒有反應過來這些目光和平日裡的有什麼不一樣。
又或者說是她一貫不在意這種目光。
一下樓,看她的人更多了,還有一些人在竊竊私語。
李凝走到客棧掌櫃面前,溫聲問道:「你們這裡的官府在什麼地方?我丟了東西。」
客棧掌櫃起初還有些怔怔的,畢竟昨天的事情都可以算作他這個客棧一年的談資了,但聽清了她說的話,身為掌櫃的自覺立刻湧了上來,他連忙說道:「客棧裡人來人往的,不知道姑娘丟了什麼東西,小店可以幫忙……」
李凝想了想,說道:「是一方白玉印章,離京前一個朋友送的,我記得昨天來客棧之前還在身上,如果不是在客房裡無意丟到找不到的地方,那應該是被人拿走了。」
她其實有一點懷疑昨天扶了她一把的那個人,畢竟她隱隱約約記得從下船起她也就和這麼一個人碰過,但她沒有說出來,如果是誤會,人家好心扶她,她反倒要訛人家偷她東西麼?
客棧掌櫃連忙讓人去李凝的客房裡翻找,還讓小二去請官府衙役過來。
李凝於是就在大堂找了個桌子坐了下來。
這間客店不算大,但門匾雕梁牆面粉白,顯得十分精致,李凝昨天雖然暈船暈得狠了,倒是也記得住店要住好店,只是沒想到還是出了這樣的事情。
丟已經丟了,多想無益,李凝去洗漱了一趟,回來看了看店牌,要了幾樣招牌菜並一壺酸梅汁。
上菜要等一會兒,酸梅汁倒是來得很快。
這時樓上有人下來,李凝正在喝酸梅汁,卻忽然聽人低低叫了一聲「白雲城主」。
她有些好奇地看去,只見一道白衣身影緩緩地從樓上走下來。
白雲城主葉孤城。
李凝只是看了一眼,就明白為什麼所有的人都會拿西門吹雪和葉孤城比較。
因為他們實在相似得過分。
同樣是一身白衣佩劍,同樣的目若寒星,甚至給人感覺也是同樣的冷厲,只是西門吹雪尚有幾分人氣,葉孤城則全然像個冷冰冰的玉石雕成的人。
她忍不住摸了摸被寒氣煞到的後脖頸。
葉孤城的身後跟著六個同樣白衣的侍女,她們的武功不低,身子連歪都沒歪一下,就在地上鋪出一道雪白的長綾。
甚至還有兩個侍女在提著籃子把鮮花撒在白綾上。
同樣的事情,如果換個人來做,李凝大約都要笑出聲來了。
但葉孤城踩著鮮花走出去的時候,她卻只感覺到一種端莊肅穆的氣氛,令人不敢作聲。
葉孤城坐上了白雲城的軟轎,那六個侍女抬起轎子,運起輕功,宛若天仙一般飛離了眾人的視線。
李凝倒是沒像那些人一樣追出去看個究竟,她只是覺得有趣。
司空摘星好不容易把自己伸長的脖子從白雲城的儀仗那裡拔回來,一轉頭就看見李凝捧著一杯十文錢一壺的酸梅汁淺啜一口,臉上露出了能讓周幽王亡國的笑。
甚至他要是有個國的話,他立刻就去烽火戲諸侯,誰勸都不好使。
但他只是像客店裡所有的男人一樣倒吸了一口涼氣。
想到昨天美人在懷,神情也沒什麼變化的葉孤城,司空摘星不由得感嘆,劍仙就是劍仙,天底下大約沒什麼能打動他那顆高踞白雲之上的心。
第70章 陸小雞傳奇(16)
官府的人來得很快。
失物上報一般要走流程, 大寧的官府紀律嚴明, 從不會有什麼衙門口朝南開的說法,但其實大部分的情況下是找不回來的。
畢竟除了官府登記在案的當地慣偷, 大部分丟失的財物都是被江湖人竊走,美名其曰劫富濟貧。
被劫的富只要不是像閻鐵珊花如令那樣的一地巨富,沒有點江湖上的關系,就算知道是誰得去了, 一般也是拿不回損失的。
天子私章的事情可大可小,私章畢竟不是玉璽, 沒法下旨沒法調兵, 常人拿了無用,但若有人拿著天子私章招搖撞騙, 就不是件小事了。
按理如果是個平頭百姓報案說自己丟了天子賞賜的私章, 當地官府怕是要把人打幾十板子轟出去,但說出這話的是個美貌無雙的江湖女俠,事情一下子就變得順理成章起來。
李凝描述了一下私章的形制樣式和刻紋,又被恭恭敬敬地送出了府衙,她的心情有一點沉重,但到底也只是有一點,說到底她是個江湖人, 不是時時刻刻都得面見天顏。
司空摘星是在把玩印章時發現不對勁的。
印章這種東西只要不是古董, 再值錢也有限,畢竟花得起好材料制印的人家當然也看不上這點材料,而以司空摘星的眼光來看, 被那個天仙似的姑娘帶在身上的印章除了材質貴重一些,應該算不上什麼寶物。
直到他摸到印章上影影綽綽藏在山石間的雕龍紋。
然後他又看了看印章底下的篆字。
司空摘星的臉色變了。
溫潤的白玉印章一下子就變得燙手起來。
平心而論,司空摘星算不上罪大惡極,他平生愛玩愛鬧,最喜歡偷盜,但他並不以偷盜為生,偷來的東西往往玩上幾天就會還回去,比起一般的小偷,他更喜歡的是偷盜本身。
見到有趣或是貴重的東西時,司空摘星常常無法思考,並且控制不住自己的手。
簡單來說,偷竊癖。
畢竟不是所有小偷在見了那樣天姿國色的美人時還能下意識地伸手偷一把。
以他的身手,自然能輕易地把印章還回去,但這樣一來,就會讓那位姑娘陷入尷尬的境地,司空摘星琢磨了一下,當天深夜去了一趟府衙。
隔日一早,就有人把印章送還給了李凝。
印章是在府衙的官印邊上發現的,府衙夜裡有人當值,然而就連一根毛都沒看見。
不管什麼事情,只要扯上江湖人,一切就都好像說得通了。
偷了東西還到官府算什麼?隔壁官府還有個練鐵頭功的江湖犯,一天照三頓拿頭撞牆,最後把監牢都撞塌了,還要求官府把監牢再蓋起來給他撞。
據說官府沒理他,他也就硬生生在四壁廢墟裡坐監。
李凝早早出門,就是為了避免在六月裡趕路,然而西門吹雪臨時更改時間地點,導致她一番盤算全成了空。
前人有詩曰,冰肌玉骨清無汗,水殿風來暗香暖。
李凝絕不是冰肌玉骨的詩裡美人,頂著六月的天,騎著馬在官道上馳騁,迎面是飄揚的黃土,眼睛都睜不開,每天都覺得自己要餿了,好不容易挨了十幾天路程,回到京城的時候,李凝覺得自己就差那麼一口氣了。
牽馬進城的時候,李凝又一次看到了合芳齋的招牌。
她站在合芳齋門口看了半晌,深吸一口氣,壓下一刀劈碎招牌的念頭,慢慢地回到城西李府。
李澈沒回來。
他原本就要跟著幾位刑部的官員巡視地方,考察和落實新律,沒有三五個月回不來,就算以八月十五來算,他也應當趕不上西門吹雪和葉孤城的決戰。
好在李澈對江湖人的打打殺殺並不感興趣。
李凝一回到京城,鐘鳴後腳就上了門。
在一眾追求者之中,鐘鳴絕對算得上最無為的那個,他的心路歷程基本可以參照霍天青,從驚為天人到驚為天人再到驚為天人,然後慢慢演變成能多看幾眼是幾眼,能被多看一眼可以樂一整年。
這樣的人是很好相處的。
西門吹雪和葉孤城的決戰改期改地點影響的並不是李凝一個人,抱著和她一樣想法的江湖人也有不少,甚至還有千裡迢迢已經到了秣陵,卻在聽聞決戰改地方之後不得不再趕上兩千裡路來京城的。
如果不是打不過西門吹雪,想在決戰前打死西門吹雪的人一定有很多。
從紫金之巔改成紫禁之巔對於江湖人來說也就是這點影響了。
但對朝廷來說遠遠不止如此。
單看鐘鳴曬得又黑了一個度就知道近來六扇門有多忙。
鐘鳴咕嘟嘟喝了兩大盞茶水,才緩過一口氣來,說道:「近來有很多江湖人從四面八方趕來京城,都是為了觀戰,但太和殿是皇室典禮之所,豈能任由江湖人來去?所以六扇門最近一直在驅趕這些人,實力次一些的還好,稍稍厲害一點的,難道真要拿兄弟們的命去拼?朝廷高手倒是多,一到這個時候就沒影……」
抱怨了一通之後,鐘鳴似乎好過了一些,他看了看李凝,壓低了聲音,說道:「不過這次,天子已經允准西門吹雪和葉孤城在太和殿頂一戰,只是想要觀戰怕是有點困難。」
李凝點了點頭,說道:「我雖然也很想觀戰,但還是要朝廷允許才行。」
鐘鳴嘆氣道:「要是西門吹雪和葉孤城有阿凝姑娘這樣明事理就好了。」
李凝倒不覺得是自己明事理,西門吹雪的武功她沒有親眼見識過,葉孤城她也只見過一面,但從江湖傳聞來看,這兩個人的實力已經超越了年齡的界限,故而天底下很難有能讓他們放在眼裡的事情。
俠以武犯禁從來不是說說而已。
她不犯禁,只是性情如此,又有家累,而非真正敬畏皇權。
鐘鳴走後,李凝准備出一趟門。
侍候的丫鬟連忙要去取帷帽,李凝怔了怔,摸了一下放在袖袋裡的印章,說道:「不用了。」
李凝換了一身衣服,騎馬去了位於東城的珠光寶氣閣。
很多人下意識地以為最好的珠寶店鋪應該開在豪富聚居之地,然而以閻鐵珊多年經商的經驗,真正願意為自家夫人女兒買珠寶首飾的人很少,大部分的人買珠寶都是為了送給妾室花娘,所以珠光寶氣閣也十分應景地開在東城銷金窟裡。
李凝下船時怕路上不夠用,帶了不少賬上的銀票,但她其實是個很少花錢的姑娘,帶銀票只是有備無患,這會兒是准備把銀票重新上賬的。
她剛從珠光寶氣閣出來,又一次見到了白雲城的儀仗。
葉孤城當然不是為了買珠寶,他進的是距離珠光寶氣閣不遠的酒樓。
她有一點好奇地跟了過去,剛好見到陸小鳳正站在二樓的欄杆處,和什麼人在說話。
陸小鳳也見到了李凝。
他稍稍有一點尷尬。
前幾天鐘鳴見過沙曼之後,沉著臉把他拉到一邊,指責他死性不改,再次玩弄姑娘家的感情。
陸小鳳覺得自己很冤枉,他是真心想和沙曼過一輩子的。
然而鐘鳴看了他半晌,卻道:「看來你自己都沒意識到。」
陸小鳳是在鐘鳴走後意識到的。
沙曼長得和阿凝姑娘有些像,美人最美的地方在於眉眼,眉眼像了三分,也就等同於長相像了三分。
陸小鳳認認真真地思考了幾個晚上,最終確認自己喜歡沙曼絕不是因為這三分相像,但他仍舊忍不住和沙曼坦白了實情,於是他從那天之後就沒能回房睡覺。
再次見到李凝,陸小鳳越發覺察出在島嶼上那第一眼的心動源頭,即便已經確認了自己真正的感情,但在見到本尊的時候,總還是免不了尷尬。
李凝倒是不知道這個回頭的浪子一瞬間腦子裡想了這麼多,她對著陸小鳳招了招手,等葉孤城進了酒樓,才提著裙角跟著進去。
陸小鳳身邊站著兩個人,李凝認識其中一個叫李燕北的,他時常會來珠光寶氣閣買首飾,和她見過幾面。
李凝過來時,李燕北看了一眼身邊的宿敵,冷笑著說道:「擦擦你的口水,這位閻大小姐是關中閻大老板的女兒,曾經屠過十八匪寨的紅袖女俠,也是江湖第一美人,讓你多看幾眼都糟踐了。」
即便習慣性想要反駁李燕北的杜桐軒一時竟也沒能說出個所以然來。
他不想承認這一次李燕北說得有點對。
李凝被當面說得有些臉紅了,小聲地說道:「李老板過獎了……我看這裡來了很多人,是有什麼事情嗎?」
陸小鳳摸了摸鼻子,不自在地從李凝泛紅的臉頰上移開視線,說道:「前幾天唐門的人襲擊了葉城主,據說葉城主中了毒……」
他話還沒說完,進了酒樓的葉孤城就淡淡地道:「誰是唐天容?」
酒樓大堂裡立刻就有個人站了起來,一雙銳目死死地盯著葉孤城看。
如果他先前沒有勾著頭朝二樓看的話,氣勢應該會比現在更驚人一些。
第71章 陸小雞傳奇(17)
李凝一直知道這裡也有個唐門, 甚至也在蜀中, 此唐門非彼唐門,但不妨礙她對唐門的天然好感。
然而起身的唐天容和她前世熟知的不到關鍵時候絕不出手的唐門子弟不同, 不過三五句話時間,就從懷裡掏出一把毒砂襲向葉孤城,不像世家子弟,倒像雜派偏門。
葉孤城果然也不愧為葉孤城, 即便唐天容的毒砂已經在手,他連臉色都未曾變一下, 長劍出鞘, 隨即唐天容的肩膀兩側就多了兩道深深的傷口。
葉孤城的劍帶著一種雷霆欲來的氣勢,難以言喻的燦爛和輝煌宛如煙火一瞬, 劍光如電光, 一閃即過。
李凝不曾親眼見過西門吹雪出手,倒是先見了葉孤城的劍,她暗暗心驚,發覺自己就算全盛時期,也很難勝過這樣的劍法。
她隱隱有些感悟,卻又說不上來,只好先將這種感覺壓下。
然而此時, 葉孤城卻微微抬起頭來, 看向二樓處,寒星似的雙眸不偏不倚對上了她的視線,他淡聲說道:「你為何練武?」
李凝怔了一怔, 確認這話是對自己說的,她想了想,說道:「為了自保。」
葉孤城又道:「你為何用刀?」
李凝已經不止一次聽人問過這個問題,上次西門吹雪問她時,她不解其意,只說因為教她的人用刀,然而這次葉孤城再問,她忽然明悟過來,問道:「我不該用刀麼?」
葉孤城輕聲說道:「你心中無刀,即便手中有刀,你也永遠找不到屬於自己的道。」
李凝越發覺得自己離那玄而又玄的道之剩下一張窗戶紙,卻又時時不能捅破,她期望葉孤城能把話點明,然而葉孤城只是看了她一眼,就收回了視線。
白雲城的儀仗遠去了。
白雲城主的風姿卻留存在了眾人心中,久久不能釋懷。
壓上全部身家賭西門吹雪勝的李燕北臉色也慘白了起來,說到底他見過西門吹雪的劍也是在兩年前,如今西門吹雪是什麼境界他並不知道,但他親眼見了那一式天外飛仙,兩年前的西門吹雪絕擋不住這一劍。
陸小鳳寬慰了李燕北幾句,杜桐軒難得沒有冷嘲熱諷,他看了一眼眉頭緊蹙,像是在思索著什麼的李凝,輕咳一聲,說道:「陸大俠,剛才白雲城主的話裡似乎有話?可否替我們講解一二?」
陸小鳳怔愣一下,看了看李凝,忍不住嘆道:「我既不練刀,也不練劍,如果西門在這裡,倒是可以點一點姑娘。」
李凝醒過神來,匆匆對陸小鳳道了一聲謝,連下樓都來不及,一步躍了出去,消失在了街道盡頭。
杜桐軒驚訝地說道:「江湖上誰都不知道西門吹雪在哪裡,閻大小姐怎麼……」
陸小鳳摸了摸他的小胡子,說道:「漂亮的女孩子總是有一些特權的。」
西門吹雪正在練劍。
一個劍客在練劍時通常是不會讓外人看見的,李凝離得遠遠的時候就聽見了劍鳴之聲,有些猶豫著要不要上前。
她能聽見,西門吹雪當然也能聽見她的腳步聲,他停了手中的劍。
李凝有些不好意思地從牆頭冒出了腦袋。
西門吹雪淡淡地說道:「能打斷我練劍的人,只有我的朋友。」
李凝小聲地說道:「這麼說我們算是朋友了?」
西門吹雪看了她一眼,說道:「我的朋友通常不會趴在牆頭上和我說話。」
李凝於是從牆頭上一躍而下。
她一靠近,西門吹雪就發覺到了異樣,他定定地看著李凝,用確定的語氣說道:「你臨近瓶頸了。」
李凝摸了摸自己的臉,有些奇怪地說道:「難道這也是會寫在臉上的嗎?」
西門吹雪沒有回答這個有些愚蠢的問題。
好在李凝也不好奇這個,她有些猶豫地看了看西門吹雪,輕聲說道:「我剛才見過葉城主了。」
西門吹雪說道:「他也說你到了瓶頸?」
李凝啊了一聲,搖搖頭,說道:「葉城主問我為什麼練武,我說自保,他說我心中無刀,找不到自己的道。」
西門吹雪一笑,是那種看上去有些淡淡嘲諷的笑。
李凝肯鼓起勇氣來請西門吹雪解惑已經很不容易了,此刻被他笑得有些忍不住想要打退堂鼓了,然而沒等她提出告辭,西門吹雪就道:「你為何練武?」
李凝不知道他為什麼還要把葉孤城的問題再問一遍,但她除了自保也想不出別的回答了。
西門吹雪說道:「我練武是為了殺人,世上有太多該殺之人,見而當誅,我手中有劍,心中有劍,故我有道。」
李凝不解地說道:「我行過俠……」
西門吹雪定定地看著她,說道:「我不行俠,殺當殺之人,是為對得起手中這把劍,我以誠向道。」
李凝將袖中的刀取出,臉上帶著些許迷茫之意。
西門吹雪也看了看那把紅袖刀,他說道:「刀劍之道並不相通,劍為正道,刀為霸道,但無論是什麼兵刃,被打造出來就是為了殺人,就像人練武只能是為了殺人,其他諸如強身健體自保其身之類,都不算真正的武道。」
李凝想起自己第一次殺人時的情景,那時她手裡無刀,但雷霆落下就是一條性命,她是為了李澈,也可算是自保。
倘若這並不能算是真正的武道,那什麼才算是武道?
西門吹雪並不能理解李凝的迷茫,畢竟自他七歲習劍之初,他就已經明白什麼是殺人,什麼是武道,習武即是他一步一步向著心中的道走去的過程,從未有過一刻偏移。
他想了想,說道:「你為何殺人?」
李凝想了想,她其實很少殺人,上一個還是去年的繡花大盜,那時她想的也不是殺人,只是要把繡花大盜逼退,不想他就那麼死了。
更久遠一些,她殺人大多時候都是為了自保,有時見到該殺之人,諸如殺人劫財的匪盜,掠賣婦孺的人販,殺人盈野的惡徒,她也會毫不猶豫出手,對她來說,那是行俠。
但西門吹雪說,那叫殺人。
撕開行俠的外衣,以往已經習慣的事情立刻變了個樣子。
李凝忽然明白了。
西門吹雪笑了,說道:「如果我不死,再過一年,你可做我的對手。」
李凝搖搖頭,說道:「我雖然不知道你和葉孤城的武功誰更高,但我總覺得你們會是很好的朋友,何況只是比試劍法,怎麼會死?」
西門吹雪的神情略微有些變化,但他還是笑了,說道:「你既然已經明白什麼是道,就該知道,像我這樣的劍客,輸就是死,我和葉孤城之間,注定只能活一個。」
武道是殺人,切磋武道就是生死相搏,不到最後,又怎麼能分出勝負?
所以想來一觀決戰的江湖人才會那麼多。
兩個驚世的劍客,兩把同樣鋒利的劍,注定只能有一個活著離開。
李凝驟然聽聞真相,一時有些怔愣起來,她看了看西門吹雪,說道:「那為什麼還要決戰?」
西門吹雪這一次沒有回答她。
按理李凝已經從西門吹雪這裡得到了關於道的回答,也分明參透了瓶頸,她應該是很高興的,然而只要知道西門吹雪和葉孤城這樣兩位劍客的決戰是生死之戰,她的心情就很難愉快得起來。
反倒十分沉重。
西門吹雪倒是看得很開,如果他看不開,根本就不會提出這樣的決戰。
朝聞道,夕死可矣。
他相信葉孤城一定也是和他一樣的人,不然他不會孤身而來,赴一場生死劍約。
距離八月十五的決戰還剩下十來天的時候,皇宮裡傳出消息,天子不僅提前將太和殿騰挪出來以供兩位劍客決戰,還允准了江湖人進宮觀戰,只是要限定人數,江湖事江湖了,天子命陸小鳳進宮,給了他六條緞帶,讓他交給有資格的江湖人,決戰當夜持此緞帶方能進宮,其他人擅闖禁宮殺無赦。
緞帶是波斯進貢的,料子特殊,市面上極難仿造。
消息在陸小鳳離宮之後就傳遍了京城。
整個京城的江湖人全都在找陸小鳳,幾乎要把京城的地皮翻過來挖幾丈。
陸小鳳卻在李府裡安心地喝著茶。
任誰都不會想到他一個江湖人會在朝廷官員的府邸裡賴著不走的。
但他也不是沒給報酬,市面上被開價到萬兩黃金的緞帶被陸小鳳輕飄飄地系在了李府的椅子扶手上。
如果陸小鳳肯把緞帶拿出去賣,那他立刻就會成為全京城最有錢的江湖人。
在李府安安生生待了九天之後,陸小鳳出去了一趟,然後非常得意地回來了,說他已托了信任的朋友把緞帶交到每一個他選定的人手裡。
李凝看了他半晌,有些猶豫地問道:「五條都給出去了嗎?」
陸小鳳得意地點頭。
李凝不解地說道:「那你不去看決戰了嗎?」
陸小鳳得意的笑容瞬間僵硬了起來。
聰明人總是聰明一世糊塗一次,而他糊塗的這一次很可能導致他看不到自己兩個朋友的最後決戰。
他忘記給自己留一條了。
第72章 陸小雞傳奇(18)
陸小鳳出去了。
並且這一趟出去之後就沒再回來。
臨到傍晚時分, 李凝帶著陸小鳳先前給她的那條緞帶出門了, 她雖在京城住了不短的日子,但去皇宮還是第一次。
不睹皇居壯, 安知天子尊。
系著緞帶的江湖人不管先前有多傲氣,但見巍峨宮闕,禁軍來往,也都收斂了幾分。
李凝不覺得皇宮有什麼稀奇, 目光倒是在宮門處檢查緞帶的大內高手身上轉了幾圈,略有些疑惑地看了看帶著緞帶的江湖人。
僅僅在宮門前站著的就不下十個。
大約這些大內高手也覺得為難, 只是細細地檢查了緞帶, 才發覺無論是真是假,這些緞帶均是一模一樣的波斯緞, 甚至連做工繡紋等細微之處也幾乎沒有差別。
李凝來得湊巧, 剛剛有人去請示了天子,得知持有緞帶的江湖人雖然比預計的要多,但也沒有多到哪裡去,天子寬宏,令人放行。
李凝得以踏入宮門。
禁宮大內不允許隨意通行,即便是江湖人也都規規矩矩地跟著引路的太監去往太和殿先行等候,不多時李凝就到了太和殿前, 在她之前已經有幾個江湖人在了, 其中之一正是她認識的陸小鳳。
太和殿是皇城最高的宮殿,站得近了未免窺不見全貌,故而這些江湖人都離得很遠, 李凝走到離陸小鳳不遠的地方時,發覺他所站的位置剛剛好。
陸小鳳的身邊總是少不了朋友,和李凝一起進來的有個和尚,一來就奔著陸小鳳去。
李凝好奇地看了看他,又問陸小鳳道:「這是你的朋友?」
陸小鳳笑著摸了摸胡子,說道:「他是我的朋友,大家都叫他老實和尚,他從不說謊話。」
李凝看向老實和尚,他的打扮確實是個和尚的樣子,只是又髒又臭,他大約也知道這一點,所以並不靠近人,眼睛閉得緊緊的。
老實和尚嘆了一口氣,說道:「我要離開了。」
陸小鳳驚訝地說道:「你才剛來,為什麼要離開?」
老實和尚老老實實地說道:「我要走到那一邊去,我怕我再待在這裡,會忍不住壞了修行。」
這話李凝聽懂了,她只覺得陸小鳳的朋友也和他一樣油嘴滑舌。
但也算不上討厭。
老實和尚說完這話,果然閉著眼睛換了個地方站著,非但離李凝離得遠遠的,而且幾乎讓所有人都看不見他了。
陸小鳳邊上站著個面目平平的江湖人,一言不發,陸小鳳剛要開口介紹他,就聽這人自己說道:「我是司空摘星。」
李凝行走江湖時聽過司空摘星的名頭,對他微微點頭。
司空摘星說道:「西門吹雪已經來了,葉孤城還沒來。」
陸小鳳說道:「也許是因為他受了傷。」
說著,陸小鳳嘆了一口氣,他剛剛在城外荒廟親眼見過葉孤城的傷勢,如果葉孤城今夜不來赴約,他也是能夠理解的。
李凝看向立在太和殿一角新月似的飛檐上的西門吹雪,眉頭蹙起,說道:「既然葉孤城已經受了傷,他們還要比嗎?」
陸小鳳說道:「只要葉孤城來了,就一定要比,那是他們的道。」
李凝不能理解這種道,刀客以刀掙命,劍客卻要為劍去死。
但她並沒有多言。
夜色彌漫開去,過了半個時辰,臉色蒼白的葉孤城終於來了。
西門吹雪的目光,從無邊的夜空之中落到對面飛檐上立著的白衣劍客身上。
很早之前,西門吹雪其實是見過葉孤城一面的,彼時他和葉孤城都不曾成名,卻是同樣驕傲的兩個少年劍客,再見葉孤城,他隱約有些失望,因為葉孤城身上沒有殺氣,也沒有劍客獨有的鋒芒,但他既然來了,就代表這是一位值得尊敬的對手。
西門吹雪靜靜地立了一會兒,就聽對面的葉孤城說道:「請。」
西門吹雪說道:「等一等。」
底下的人已然明白西門吹雪為什麼要說等一等。
葉孤城的白衣上滲透出一片鮮血來。
葉孤城重重地喘了一口氣。
西門吹雪淡淡地說道:「我給你一個月的時間養傷,我不殺一心求死之人。」
葉孤城卻道:「但我已經來了。」
司空摘星發出一聲嗤笑。
眾人的視線都朝著他看去,他卻坦然自若,甚至笑得更開心了。
他看向陸小鳳,又看了看李凝,笑著問道:「你們想不想知道我為什麼笑?」
陸小鳳不想知道,但他知道司空摘星雖然在偷東西時六親不認,卻是個可靠的朋友,他露出了思索的神情。
李凝猶豫了一下,看了看飛檐上的葉孤城,小聲說道:「因為那個人,不是葉城主?」
司空摘星的笑停滯了一下,他幾乎有些愕然地問道:「你怎麼知道?」
李凝不像司空摘星一樣精通易容之術,但她見過葉孤城,葉孤城的眼神傲氣而冰冷,有些像是第一次見面時的西門吹雪,然而這個葉孤城卻在見到她時眼神一亮。
她不是很會形容這種男人見到她時經常會有的眼神,但這不是屬於葉孤城的眼神。
被當面拆穿,飛檐上的人神情竟也未免,只是眼神難免慌亂了一瞬,被西門吹雪察覺,他果斷出劍,只用了一招,就將這人從太和殿頂擊落。
陸小鳳和司空摘星立刻上前,司空摘星在手上塗抹了一種藥膏,一伸手抹下去,果然將屍體的英俊的臉龐抹掉一半,露出半張皺紋密布的老臉。
葉孤城怎會在決戰之人請人來替戰?
陸小鳳幾乎是第一時間想到了一個不妙的可能,他連忙對西門吹雪說道:「我知道葉孤城在哪裡!」
葉孤城在天子寢殿裡。
天子的寢殿裡有兩個天子。
兩個天子長著一模一樣的臉,一個穿著入睡時的寢衣坐在龍床上,一個穿著整齊的龍袍面露得色,由太監總管王安扶著立在一旁。
這並非是雙生子爭位的戲碼,穿著龍袍的人是南王世子,葉孤城的徒弟,也許是難得的巧合,他和江宸長得一模一樣,自從前幾年江宸登基,南王就起了心思,靠著一張一模一樣的臉,有太監總管從旁提點,這出大戲完全可以進行得天衣無縫。
龍床前有四具倒地不起的屍體,一個白衣人握著劍立在屍體前。
陸小鳳帶著一眾江湖人趕到的時候,天外飛仙的絕世一劍正要刺進人間天子的喉嚨。
出手的是西門吹雪。
也只有西門吹雪擋得住這一劍。
江宸不著痕跡地松了一口氣,指著南王世子說道:「此人是朕堂兄,罪在謀逆,殺!」
大內高手魏子雲連一絲猶豫也無,當即出劍殺死了龍袍整齊的南王世子,王安轉身想跑,也被「大漠神鷹」屠方一爪穿心。
李凝來得稍遲,一眼就看到了地上的南王世子,她驚了一跳,再看去,江宸在大內高手的重重保護之下朝她看了一眼,嘴角輕輕揚起一個笑。
李凝頓時安心了,她認得出江宸的笑。
西門吹雪和葉孤城相鬥不過幾個回合,雙雙停劍。
西門吹雪看著葉孤城道:「我習劍至今,唯有一個誠字。」
葉孤城說道:「這是劍的精義所在。」
西門吹雪定定地看著他,說道:「你不誠。」
葉孤城頓了頓,說道:「我誠於手中的劍,而非誠於人。」
西門吹雪沒有再說話。
他已經明白。
原本是兩把劍的決戰,只關乎兩個驚世劍客的生死,然而如今卻在禁軍的重重包圍之下,純粹的劍變得不再純粹。
對於這一夜的事情,李凝出乎意料地記得很清楚,甚至記得葉孤城和西門吹雪的每一個眼神,每一句話。
紫禁之巔的決戰最終還是完成了。
葉孤城的劍比西門吹雪的快,他的武功也高出西門吹雪一點,然而他已是必死之局,決戰最後,他的劍偏了一寸,任由自己死在西門吹雪的劍下。
成就了西門吹雪的劍道。
那天之後,西門吹雪常常坐在合芳齋的屋檐上看日落。
從太和殿頂到糕點鋪的屋頂,對西門吹雪來說區別不是很大。
陸小鳳很擔心西門吹雪,因為自從決戰之後,西門吹雪就棄了劍,沒再和人說過一句話,看上去也冷漠得可怕,他懷疑西門吹雪是入了傳說中的無劍之劍的境界,從人變成了真正的劍神,再也沒有了人的感情。
李凝小心地靠近了他一點。
西門吹雪並不和她說話。
李凝把陸小鳳交托給她的劍小心地放在了西門吹雪的身邊。
西門吹雪看了一眼那把跟了他近二十年的劍,眼神淡淡。
李凝說道:「我的傷勢快好了,之前的一年之約,還算不算數?」
西門吹雪沒有回答。
李凝原本也沒有打算得到回答,她念念叨叨地說道:「陸小鳳和江姑娘要成婚了,可他看上去一點都不像要當新郎的樣子,整天都苦著臉,沙曼說他要是再這樣,那婚事也不用辦了。」
西門吹雪的嘴角若有似無地揚了一下。
李凝又道:「你的糕點鋪最近在做什麼新東西?我總聞見一股怪好聞的甜香。」
西門吹雪輕聲說道:「奶酥包。」
李凝還待說話,忽然怔了一下,看向西門吹雪,說道:「你剛才說話了?」
西門吹雪說道:「沒有。」
夕陽一片,紅霞密布,候鳥飛入雲層中。
作者有話要說:
明天交代一點後續本篇就完結了,下篇是楚香香的浪子回頭記,不洗白反派,據說無花和原隨雲的人氣很高,喜歡他們的小伙伴可以跳過哦,他們的結局可以參考繡花大盜。
第73章 踏月楚香香(1)
和西門吹雪的一年之約拖到了第三年。
李凝輸了。
後來又定了十年之約, 十年後的一戰, 李凝贏了西門吹雪一刀。
大約是心境不同以往了,西門吹雪輸了之後只是一笑而過, 和李凝一起找了一家小酒館喝酒。
劍客不應飲酒,西門吹雪棄劍之後卻慢慢染上了喝酒的毛病。
李凝有些疑心他是和陸小鳳學壞的。
李凝並不喜歡喝酒,也從沒人勉強過她,西門吹雪喝酒時, 她就坐著喝茶,三十多歲的她, 容貌像正盛的花。
五年後李澈官居一品。
又過一年, 閻鐵珊高壽一百,無疾而終。
臨終前唯一的遺憾是沒有見孫。
李澈什麼都可以答應這個盡職的父親, 唯有他和李凝的婚嫁, 他是絕不松口的。
自從上一世之後,李凝就緊緊封閉了心門,她不肯和任何人有半點超出朋友的瓜葛,一旦提及情愛,輕則離家幾月,重則數年不見,李澈也是有些怕了她, 至於他自己, 他還沒有遇到能令他動心的女人。
除了不肯成婚,他也不肯納妾。
沒有感情的繁衍,未免太過於浪費精力。
離開此世的時候, 正好是李澈四十歲那年,他剛剛接任相位,適逢生辰,前院宴過賓客,李凝坐在相府最高的飛檐上賞月,他在亭中飲酒觀歌舞,夤夜大醉而眠,一覺醒來已是隔世。
這一次的運氣沒有上一次好。
李澈醒來時,發覺自己手短腳短,個頭約莫八九歲,穿著一身縫縫補補的粗布衣裳,臉面朝下趴在河邊淤泥裡,邊上熟睡著個面若桃花的李凝。
世上不會有人比李澈更熟悉李凝,他只看了幾眼,就確認了李凝這會兒正處在二十三四的年紀。
李澈低頭看著自己的小短手,陷入了人生之中最重要的一次思考裡。
思考到一半,李凝醒了。
兩雙相似的眼睛對視了一會兒,李凝忽然側過頭去,小小地噗了一聲。
八九歲的李澈,被淤泥弄得髒髒的臉上帶著些嬰兒肥,放在成年男子身上顯得過分俊美的五官稍稍鈍了一些,顯出幾分獨屬於小孩子的可愛,偏偏那雙眼睛猶帶幾分精明銳利,讓人只覺好笑。
李凝到底還是沒能笑太久。
袖中那把陪伴了她幾十年的短刀不見了。
她身上的衣物明顯來自於前世的大寧,這一次的再生,令她失去了和蘇夢枕最後的一絲聯系。
李凝怔愣了許久,才慢慢緩了過來。
李澈已經洗干淨了臉,立在河邊對著水面嚴肅地整理打了許多補丁的衣衫。
賣藝人的日子是很苦的,李澈這個年紀的時候,李老爹雖然還沒出事,但也只是勉強能讓一家人吃飽,李凝的衣裳很少有打補丁的,李澈穿的則是李老爹改小的舊衣裳。
李澈知道李凝在想什麼,他並不提,只是嘆著氣說道:「你這個年紀,我這個年紀,只怕說是姐弟也沒人會相信的。」
李凝只覺得李澈用這幅模樣說著老氣橫秋的話十分可愛,嘴角揚了揚,說道:「那也沒什麼,我還沒試過給人當娘親的滋味。」
李澈摸了一把自己的臉,嚴肅地思考起給自己毀容的可行性。
李凝試了試運行內氣,總算發覺了一件值得開心的事情,她這會兒的武功雖然沒有前世到最後勝過西門吹雪一刀時厲害,卻也是她突破了心境限制的幾年後,按照前世江湖的水准,她現在還能等於一個年輕時的西門吹雪。
這很不錯了。
總比回頭再練上幾十年要好得多。
李凝把李澈抱起來掂了一下,發覺李澈輕得要命,於是把他抱在懷裡走。
李澈連聲說道:「快放我下來,這成什麼樣子!你!」
李凝起初悶悶發笑,不多時腳下踏空,輕功掠起,她抱著李澈飛了起來。
迎面的風吹在臉上,帶著初夏的氣息,李澈像征性地掙扎了幾下,終於不動了。
他很少有這樣放松的時候。
見到人煙時已經是晚上,河流下游有個不大不小的村莊,李凝有些謹慎地抱著李澈在附近轉了一圈,最後敲了一戶獨居的老婦人的門。
李凝身上的銀票在這裡自然是不通用的,好在她還戴著幾樣首飾,老婦人起初隔著門也有幾分驚懼,等到開門發覺是個抱著孩子的年輕姑娘,才安下心來。
除了李凝的武功還在之外,第二件好事也到來了。
這裡的語言李凝和李澈都聽得懂,有些像是大寧的語言,只是稍稍偏了點,像是距離大寧官話不遠的鄰近方言。
老婦人說什麼也不肯要李凝的首飾,大晚上的燒起灶台給李凝和李澈熬了白面粥,又收拾了間屋子出來給他們住。
李凝有得吃的時候對吃喝很看重,然而沒得吃的時候,就是給個窩窩頭也覺得香,李澈卻不一樣,他木著臉嘗了一口沒什麼味道的白面粥,想想之前的相府宴席,沒有當著老婦人的面吐出來是他最後的善良。
李凝只好連帶他的份一起吃掉了。
老婦人眼睛有些花,倒不妨礙她稀罕李澈,畢竟像這樣雖然算不上白胖,但臉蛋嫩嫩的安靜孩子在村裡還是很少見的,大多數的村裡娃都像猴子一樣皮。
李澈被捏了好一會兒臉。
村裡的一夜過得很安靜。
隔日上路,李澈換了一身料子好了不少的衣服,稍稍有些大,好在沒有補丁,被李凝抱在懷裡的時候,除去兩張相似的臉,終於不像富家小姐撿著小乞丐了。
李凝把手腕上的一個金鐲子放在了老婦人的破舊飯桌上。
一個月後,李凝當干淨了身上的首飾,在距離他們醒來的河流不遠的地方找了個小城安家。
安家之前要先落戶。
這裡不光官話和大寧有些相似,就連江湖和朝堂的關系也像了個八成,江湖人大多都沒有戶籍,去到什麼地方也不用路引,李凝補辦了一道戶籍,連帶著李澈一起,官府戶籍上記載的是姐弟,然而正如李澈所說,一個二十多歲的獨身姑娘帶著個孩子,無論走到哪裡都沒人相信他們不是母子的。
好在李凝想得也很開,解釋了一次不成,也就不再解釋。
李凝的那些首飾賣價都不算低,李澈想買個三進三出的大宅院,可惜他現在的個頭沒什麼話語權。
李凝買了個地段不錯的小宅院,把大部分的銀錢都存進了官府的錢莊裡。
她總是覺得存錢比花錢要安心。
李澈無法,只得隨她去。
可過慣了舒坦日子,李澈總覺得這個前後八間房帶個院子的住處太過窄小,就算只住他和李凝兩個人,也小得窒息。
宅院的一側是路,過了那條路是鬧市,還算安靜,另外一側的鄰居宅院也不算大,兩進兩出。
李凝在第二天就認識了隔壁的任夫人。
任夫人年紀不超過四十歲,用黑布遮蓋著面容,甚至連眼睛上都蒙著一層黑紗,說話溫聲細語,性情也溫柔得很,只是命有些不好,她的夫君據說已經纏綿病榻幾年,請了許多大夫來看,都說不成了。
這樣的日子,李凝是經歷過的。
但任夫人顯然要比那時的她堅強得多。
任府家宅不小,但府內連一個婢僕都沒有,也從沒有親戚上門,李凝時常會過去和任夫人說說話,勸慰她幾句。
李澈在發覺這裡的書籍和大寧區別不大,除了幾個聖人的名字和學說有些對不上,但他所學的大多都能派上用場之後,也不惦記著讀書了,他近來在琢磨經商。
一個八九歲的孩子琢磨經商,說出去怕是要惹人笑,李凝倒是不覺得好笑,反倒咬咬牙把在錢莊裡存下的積蓄拿出了一大半,全部交給李澈打理。
李澈在她的陪同下出了幾趟門,先是買了兩個婢僕打雜,盤了間店面,然後又招了兩個本地伙計,之後就全是李澈自己出門打理了。
甚至李凝如果不是問了好幾次,她都不知道李澈在做什麼生意。
李澈做的是絲綢生意。
做生意能暴利的是少數,八成在於鹽酒茶,剩余兩成是所有生意的總和,絲綢在這兩成中占八成。
鹽酒茶基本都由官府壟斷,再交由官府允准的商人經手辦理,能沾手的是少數,沒有大把銀錢填賬,連邊都摸不著。
生意想要起步很難,李澈花了近一年的時間,才堪堪撈回本金。
李凝做生意是外行,護鏢倒是本行,她親自替李澈走了一趟鏢,回來的時候剛開春。
隔壁任老爺病得更重了。
李凝在路上特意買了一根老參,一回來就上了任府的門。
任府沒有婢僕,兩進的宅院要敲門畢竟不現實,她來任府也是走慣了的,故而走得靜悄悄的。
才進後院,李凝忽聽任夫人用一種從來沒有過的凄厲聲音叫道:「南宮靈!你今日弒父,來日必定不得好死!」
李凝一懵,隨即一腳踢開房門,正見任夫人嘴角溢血倒在地上,眼神絕望,一個高大少年冷著臉掐著任老爺的脖子在灌藥。
袖裡的刀比李凝的腦子轉得更快。
少年的手臂連帶著藥碗橫飛出去的時候,她手裡裝著老參的禮盒剛剛落地。
第74章 踏月楚香香(2)
大部分情況下, 李凝都是刀比腦子快的。
好在她很少真正遇上殺人現場, 這一次雖然刀快了一點,但並沒有惹出禍事來。
片刻之後, 李凝坐在椅子上,略有些好奇地伸著腦袋看向正在把失血過多昏迷過去的斷臂少年捆起來的任夫人。
任夫人的手法很熟練,這讓李凝想要幫忙的話也說不出來了。
少年的斷臂傷處血流不止,任夫人沒有替他止血的意思, 李凝看了兩眼,反倒是病榻上瘦弱得要命的任老爺略抬了抬頭, 從喉嚨裡咕噥了幾聲, 任夫人便冷著臉走過去,替少年點了幾處穴道, 暫時止住了血。
李凝總覺得自己撞破了鄰居的家仇, 尷尬得不知道怎麼是好,她猶豫了一下,小聲地說道:「我是不是該離開這裡?」
任夫人半帶沙啞的聲音響起,「讓姑娘見笑了,只是如今我們夫妻實在也沒有什麼法子和外界聯系上……還是要麻煩姑娘替我們走一趟。」
李凝連忙點點頭,說道:「這是一定的,我現在就去替你們報官。」
任夫人即便還在傷心, 也被她逗得笑出了聲, 說道:「李姑娘難道現在還不知道,我和夫君二人是被人軟禁在這裡?外子任慈,是丐幫的幫主。」
李凝立刻想起城中隨處可見的乞丐來。
她猶豫了一下, 指著昏迷的少年說道:「這裡的乞丐,都是他的人?」
任夫人嘆道:「姑娘聰慧。」
李凝很少被人誇聰明,她有些心虛地摸了摸鼻子,說道:「那我要去什麼地方找丐幫的人來?還有這個人,他是你們的兒子?」
任夫人搖了搖頭,輕聲說道:「他是我們收養的一個孤兒,我們教他讀書習武,本就是想培養他做丐幫的下一任幫主,三年前外子突然病重,本來是在這裡養病,後來就成了軟禁,今日他來說是送藥,可什麼情形姑娘也看見了。」
李凝稍稍有些安下心來,這說明她沒砍錯人。
病榻上的任慈幫主十分瘦弱,幾乎就是一張皮包著骨頭,三年前他剛剛病重的時候,也請過不少大夫,那麼多大夫都沒看出來端倪,李凝自然也不懂,但她仔細看了看任慈的臉色,便皺眉道:「任幫主不像是病。」
任夫人輕聲嘆道:「姑娘看看我的臉就懂了。」
她將面上的黑布連同眼紗一起取下,露出一張……被毀得幾乎看不清原貌的臉。
若是常人,定然要為之驚駭,但李凝的關注點卻和常人不一樣,她一眼就看到了任夫人也同樣瘦削的臉,除了那些可怖的燒傷之外,就和病榻上的任慈沒什麼區別。
任夫人看了一眼昏迷的南宮靈,凄然笑道:「自從被軟禁在這裡,除了後院裡每個月送來的一小袋米,我們沒有其他可以吃的東西。」
任慈在江湖上也算一方巨擘,被人軟禁至今,一年多的時間裡,卻唯有稀粥可以裹腹。
南宮靈倒也不是窮到這個份上了,而是忌憚任慈,即便他中了毒只能躺在床上度日,他也怕他留有余力,在費心布局掌控丐幫的同時,三年時間裡,他也在不斷地用飢餓消耗任慈的武力。
李凝越聽越氣,忍不住提刀上前,一刀背抽在南宮靈的臉上。
南宮靈即便還在昏迷,臉色也忍不住痛苦地猙獰了起來。
這一次任慈倒是沒有咕噥,而是輕輕地嘆了一口氣。
李凝的到來無論對於任慈夫婦還是南宮靈都是一個意外,她來時只是個抱著孩子的柔弱姑娘,南宮靈布在附近的暗棋也沒懷疑她,甚至還起意想要不軌,最後來一個死一個,來兩個死一雙,全都被李凝劈成了焦土,南宮靈本來可以命人來下毒,但一直聯系不上人,才親自過來了一趟。
事實證明這個少年的腦子發育得不是很好。
暗棋全都沒了消息,他竟然也敢直接上門殺人,被李凝撞了個正著。
在征得任慈同意之後,李凝毫不客氣地廢掉了南宮靈一身武功,原本她一只腳已經走出門了,想了想覺得不對,又折返回來,把南宮靈的兩條腿打斷了。
任夫人並不覺得殘忍,只覺得驚訝,李凝連忙解釋道:「我要出城去找丐幫的人,沒個兩三天回不來,就算廢了武功,他畢竟……」
畢竟還是個人高馬大的小伙子,任家夫婦這個樣子,萬一被他掙脫了繩索,不也是任人宰割?
李凝沒好意思把話說全,畢竟任慈在江湖上的名氣那麼大,說出來就太傷人了。
但任慈並不在乎這個。
更侮辱人的事情他也經歷過了。
他自認豪傑,卻清醒地躺在床上屎尿不知地度過了三年,起初他也以為自己得了怪病,雖然身體上是痛苦的,但他也欣慰南宮靈的無微不至,後來明白過來是南宮靈下的毒,但那為時已晚,整個丐幫都把南宮靈當成孝子,他看著南宮靈在他病榻前唱念做打,一句話都說不出來,直到被軟禁在這裡,和夫人一起過著人不人鬼不鬼的日子。
倘若南宮靈害的只是他,他的怨氣不會那麼大。
好在已經過去了,就算他這時死了,至少靈素不會再受苦。
任慈躺在床上,想抬一抬手摸摸自家夫人的臉,可最終也只能輕輕地動了一下手指頭。
李凝從任家出來並沒有直接出城,而是回家交代了李澈一番,李澈一邊聽一邊記賬,難得也沒聽漏,李凝走後不久,他把記好的賬本命人分發下去,帶著幾個下僕,一只手背在身後,悠悠地進了隔壁任家。
身體變小了,不代表李澈就安心過上了孩童的日子,他無意在任何人面前偽裝成孩童,只是他如今這個身量年紀沒法入仕做官,他才退而求其次准備先經幾年商,把自己習慣的奢侈日子先過回來再說。
住在這裡近一年時間,李澈也沒有登過鄰居門,這會兒他客客氣氣地自報了家門,經過秋靈素允許之後,直接命幾個健壯僕役把南宮靈架起來關進柴房。
李凝說的話李澈一個字都沒聽漏,他在任府坐了沒一會兒,就有丫鬟端著菜肴羹湯上門,過不多時,又有人來報,廚娘已經聘好了。
小小的孩童指揮若定,不多時就把一個死氣沉沉的宅院盤活了起來。
秋靈素看著李澈,忍不住摸了摸肚子。
她要是也能和任慈生一個這麼聰明漂亮又可愛的孩子就好了。
李凝出城之後直奔秋靈素告訴她的最近的丐幫據點,她的輕功經歷過兩個世界的打磨,漸漸演變成了一種更貼合她身姿的縹緲功法,不僅在速度上有了極大的提高,也不怎麼消耗內氣,大約此刻了空大師當面都不敢認,不算停下來吃飯喝水休息的時間,原本騎馬要走五天的路程她只花了三天不到。
最近的丐幫據點在一處叫做黃龍山的地方。
黃龍山上有一個叫做黃龍派的小門派,丐幫的據點在黃龍山下的鎮子裡,每個據點裡都至少有一位丐幫長老級的人物,李凝沒在據點找到那位長老,一問之下才知道他是去和一個剛認識的朋友喝酒去了。
李凝把任慈夫婦的事情告知了據點裡的乞丐,隨即就動身去找那個長老。
丐幫有四大護法長老,黃龍據點裡的雖也是長老,卻不到九袋長老的級別,而且任夫人特別交代,說丐幫四大長老裡至少有兩個已經被南宮靈收買,她請李凝在把事情傳遍丐幫之前,不能去找任何一個四大護法長老。
李凝知道任夫人是在擔心自己的安全,雖然她不覺得一個連她一刀都撐不了的年輕人能當上幫主的幫派裡,能有什麼人傷得了她,但小心總是沒有壞處的。
黃龍據點的長老是丐幫長老裡最年輕的一位,只有四十來歲,江湖上交友廣闊,和他一起喝酒的人正是近來風頭極盛的盜帥楚留香。
盜不是偷,楚留香的盜乃是強盜的盜,他雖有一身偷盜工夫,卻比任何一個盜賊都要守規矩,他想盜走什麼東西,從來都是提前下帖,就好像那不是強盜走別人家的東西,而是溫文爾雅地步入青樓請一位花魁出台。
李凝來時,這位強盜中的元帥,流浪中的公子正左擁一位江南名妓,右抱一位北地美人,微微閉著眼睛抿了一口白玉杯裡盛的美酒佳釀。
如果他的臉上再貼兩片眉毛似的小胡子,倒是像極了年輕時的陸小鳳。
李凝看了閉著眼睛的楚留香一眼,還是發覺了他和陸小鳳的區別。
比陸小鳳俊。
李凝的雙腳剛剛落地,楚留香的耳朵就動了一下,他閉著眼睛,對著對面的丐幫朋友笑道:「我猜來的是位姑娘,是不是?」
他的丐幫朋友愣了半晌,嗯了一聲。
楚留香微微笑道:「一定是位很漂亮的姑娘。」
他的丐幫朋友說話的聲音有些古怪,問他,「你是怎麼知道的?」
楚留香悠然說道:「因為來找我的,一定是美人。」
第75章 踏月楚香香(3)
楚留香的名氣太大, 連李凝這樣剛來沒有多久, 只走過一趟江湖的人也知道不少關於他的事跡。
據說他從不殺人,據說他破案如神, 據說他的魅力大到能讓這世上所有的女子為之傾心。
最後那一條傳得最廣的大概是謠傳。
李凝聽丐幫弟子說了黃龍長老的特征,事實上就算她不問,上得這二樓來,她也一眼就看到了黃龍長老。
畢竟一個穿得破破爛爛的乞丐大搖大擺地坐在青樓裡還是很顯眼的。
李凝只是看了楚留香一眼, 滿足了好奇心,就朝著黃龍長老走了過去, 她斟酌了一下, 剛要開口,楚留香睜開了眼睛。
楚留香睜開眼睛時比閉著眼睛好看一百倍, 只因他的那雙眼睛生得太過清澈漂亮, 他的容貌偏向冷峻,他就常常微笑,讓那張冷漠的臉龐變得既溫柔又動人。
楚留香從不肯拒絕女孩子的請求,所以總有人來找他。
即便常常因為這個被打斷喝酒,楚留香也從不覺得麻煩,他是個耐心又好脾性的人。
睜眼前,楚留香做好了見到一個美人的准備。
睜眼之後, 楚留香覺得自己准備得可能有點不夠。
人生一世, 有太多值得留戀的美好,對於楚留香來說,美色至少要占一半的分量。
如果他不是楚留香, 他可能會是這世上任何一個貪花好色之徒,然而他是楚留香,就注定了他雖欣賞人間美色,卻不會為之沉淪。
無論對什麼樣的美人,他都是清醒的。
但現在他的眼睛要比腦子轉得快一百倍。
其實李凝這個樣子並不好看,她來得太急,臉上還帶著灰土,更別提塗脂抹粉。
楚留香很少見到不抹脂粉的美人,他如今才發覺,美人原本就該是這個樣子的,也驚覺為何前人總說庸脂俗粉。
天然去雕飾,清水出芙蓉,真美人只嫌脂粉污了顏色。
李凝沒有搭理不知為何突然不動了的楚留香,她從懷裡取出一封任夫人托她送出來的信,交給了黃龍長老。
信中將前因後果寫得十分詳細。
以輩分論,任慈和黃龍長老是一輩的人,丐幫四大護法長老算起來應該是任慈的長輩,黃龍長老比任慈略小,年輕時也是一口一個任大哥叫過的,此時他一拍桌子,霍然起身。
楚留香回過神來,見李凝一眼都沒看他,顯然是來找黃龍長老的,他竟也不覺得尷尬,面上微微帶笑,用那雙充滿了神采的眸子看著李凝。
黃龍長老急著回去清點人手,也沒心思和楚留香喝酒了,他簡單解釋了一下信中之事,又道:「南宮靈那個畜生這幾年在丐幫裡收攏了不少人心,我擔心提前泄露消息會害了幫主,此事還請楚兄暫且保密,待幫主安全了再做分說!」
楚留香也是一驚,隨即便道:「丐幫之事也是江湖之事,任幫主有難,我豈能坐視不理,我與黃兄一道去。」
話說出口就順了,楚留香眉頭深鎖,不光因為聽聞了丐幫秘事,更因為南宮靈也是他的朋友。
黃龍長老把信收進懷裡,帶著李凝和楚留香回到分舵據點內。
南宮靈確實收攏了不少人手,但他做事也有些分寸,丐幫中有不少人反對他大肆擴張勢力,對這些反對勢力,他向來心狠手辣,但他卻不去動中立的長老,黃龍分舵這裡,聽聞了南宮靈背叛任慈之事,連一個猶豫的人也無,個個義憤填膺,要去保護幫主,手刃南宮靈。
丐幫畢竟不是其他勢力,黃龍長老半個人手都沒留,一夜之間,方圓幾十裡的乞丐全都消失無蹤。
半路上,楚留香幾次試圖和李凝搭話。
李凝對楚留香的印像不好也不壞。
青樓是男人最放浪形骸的地方,李凝去過幾次,知道裡面該是什麼樣子的,楚留香雖也抱著美人,但他的手不僅不像別人那樣不規矩,反倒不知有意還是無意替懷裡的姑娘按著松松垮垮的衣物,他喝得已經很醉了,卻沒讓陪伴他的兩位姑娘喝一口酒,仿佛陪酒只是陪酒。
浪子是真浪子,君子也是真君子。
李凝不理他,是因為她天然排斥這種風流多情的男人。
然而這種風流多情的男人往往也是最不要臉的。
西門吹雪搭一次話不理他,他就再也不會和你說話,陸小鳳搭一百次話不理他,下次見面,他還是會來找你搭話。
夜間宿營的時候,李凝看著替她忙前忙後搭帳篷的楚留香,忽然開口說道:「我是有夫君的。」
楚留香扎帳篷的手停頓了一下,但還是忙個不停。
李凝想了想,又說道:「我兒子已經九歲大。」
楚留香這一次倒是說話了,語氣裡帶著些許無奈,又很溫柔似的,「夫人從前一定見過很多像我這樣的男人。」
李凝疑惑地看了看他。
不等她問,楚留香就嘆道:「夫人實在很明白要怎麼讓男人死心。」
李凝一笑。
楚留香一邊扎著帳篷,一邊緩緩地說道:「牡丹在途,自然少不了護花使者,夫人安心便可,因為這份殷勤不需回報,像夫人這樣的美人只是坐在這裡,偶爾看看我賣力氣,已經是我這輩子最幸福的時候。」
李凝不大笑得出來了。
不多時,帳篷扎好了,楚留香估量著距離,在李凝的帳篷不遠處生了一堆篝火,又加了一點驅蛇蟲的香料。
楚留香實在是個很認真仔細的人。
好在李凝的話不是沒有效果的,若說先前楚留香表現得像是在追求一個心儀已久的佳人,在她說出自己已經成婚之後,楚留香的態度雖然還是十分殷勤,但已經收斂了許多。
李凝來時走了三天的路,回來的路程一共花了六天。
黃龍長老帶著幾個信任的弟子來到任府的時候,任慈夫婦的情況已經比幾天前好了許多。
世上沒有哪種毒藥是一劑管三年的,任慈身上的毒來自南宮靈每個月派人送過來的藥,秋靈素雖然也試圖給任慈斷過藥,但往往藥斷不過三天,任慈的情況就會開始惡化,服藥之後就會好很多,後來南宮靈派來送藥的人不來了,任慈在病榻上半死不活地躺了幾個月,體內的毒素原本就消退了大半。
真正壓倒這位丐幫幫主的是過度的飢餓帶來的虛弱。
饒是李澈聽了也有些不忍。
更別提黃龍和他帶來的丐幫子弟們。
任慈做了二十多年丐幫幫主,在江湖上極負盛名,他接任丐幫以來做了許多事情,不僅讓每一個丐幫子弟都能吃飽肚子,還把丐幫的名聲改善了許多,二十年前丐幫偷摸拐騙無所不做,如今的丐幫幾乎就是正道門派的代名詞。
黃龍長老畢竟年紀不小了,他本人的性格也比較溫和,在聽完秋靈素的講述之後,他平靜地起身,向任慈行了一個江湖禮,就拎著棍子准備去柴房把南宮靈打死。
五個七袋弟子拼命攔都攔不住他。
就在這時,任慈喉嚨裡響了幾聲,秋靈素看了他幾眼,深吸一口氣,說道:「長老且慢,家夫有話對你說。」
黃龍長老一言不發地拎著棍子走了回來,握著棍子的手指都重得發白,顯然還沒放棄打死南宮靈的念頭。
李凝自覺不好再待下去,向秋靈素低聲說道:「夫人,我先回去看阿澈了。」
秋靈素嘆道:「只是一些陳年往事,姑娘想聽就聽,不想聽就去吧。」
李凝的好奇心還真沒有那麼大。
楚留香留了下來。
李凝回家的時候,李澈正在畫圖紙,外間來了不少工匠正在砌磚。
李澈這一年掙了不少銀錢,原本是打算買一個大點的宅院,但李凝難得有個說得上話的朋友,他琢磨了一下,還是決定把附近的幾塊地買下來,把宅子擴一擴。
手頭寬裕的時候,李凝也是不介意過得舒坦一些,這大約就是她和李澈契合的原因,在大部分的情況下,她和李澈的觀念是不一樣的,但基本上每一個不同的觀念,到最後還是殊途同歸。
李凝一回來,就把這幾天發生的事情和李澈說了,雖然身體變小了,一些事情上李凝也習慣照顧李澈,但他們相處的情形還是兄妹的樣子,李凝也從不對李澈隱瞞事情。
李澈一聽楚留香三個字,眉頭就挑了起來,說道:「我前天在茶樓聽過這個人的事。」
李凝眨了眨眼睛。
李澈說道:「據說他有三個紅顏知己,一個替他管賬,一個替他收租,一個替他做飯,這些姑娘個個都是江湖上難得的美人,卻能為他友好相處,姐妹相稱。」
李凝想到楚留香的情話,忍不住抿唇一笑,說道:「這確實是他做得到的事情。」
李澈定定地看著李凝,說道:「我不覺得男子的貞潔有多重要,雖然我不喜歡這個人,如果你喜歡他,我不會反對。」
那張孩童臉上帶著些疲憊,更多的是擔憂。
李凝微微搖頭,輕聲說道:「曾經滄海……」
李澈一絲猶豫也無,只道:「滄海之外,還有天下。」
第76章 踏月楚香香(4)
倘若只有一生, 李澈不會勉強李凝, 然而幾世重生,不知盡頭, 死守著過往只會帶來痛苦。
往事不可追,故人不可憶。
很多東西是家人和朋友給不了的,他已經有許多年沒能再從李凝見到昔日無憂無慮的笑顏。
李凝安靜了好一會兒,才小聲地說道:「我會好好想想的。」
李澈點到為止, 不再多說,轉而道:「任家的事情我沒有報官, 江湖人的事就讓他們江湖人自己處理, 這幾天你就在家裡好好歇一陣,我會讓他們輕點動工。」
他不說, 李凝還真忘了自己一來一回風塵僕僕, 好久沒能好好休息了。
楚留香來時,李凝正在沐浴。
他的耳力很好,聽見水聲就沒再往前走,他這個人很清楚良家和勾引的區別,倘若是有意引他來看,他也就大大方方地看了,倘若不是, 他絕對會是天底下最君子的男人。
就在這時, 有個孩童從轉角慢慢地走了出來。
楚留香只是看了一眼就確認了,這應當就是李姑娘的兒子。
他有一些不可名狀的黯然心思,卻在孩童用打量的視線看過來時露出了一個溫柔可親的笑容。
李澈盯著楚留香看了一會兒, 輕聲說道:「楚留香?」
楚留香已經見過太多這種眼神,他嘆了一口氣,輕聲說道:「小公子,你也許不懂,有時候傳言總會誇大,名聲之下,楚留香其實是個既善良又老實的年輕人。」
李澈淡淡笑了一聲。
夏季炎熱,李凝沐浴出來卻穿了好幾件衣物,從領口以下遮蓋得嚴嚴實實,擦干洗淨的發絲蜿蜒而下,清澈的水珠濕潤了她纖長的脖頸,楚留香只是看了一眼,便避開了視線。
李凝看了一眼立在院中的楚留香,望了望站在他身邊的李澈,有些疑惑地問道:「你們在說話?」
李澈瞥了瞥楚留香,說道:「我與楚兄一見如故,准備出去走走。」
於是楚留香只好和李澈一見如故,然後出去走了走。
楚留香的朋友大多是喝酒打架時結交來的,朋友相聚也大多是喝酒打架,然而帶著一個粉雕玉琢的小公子,楚留香總不能把他帶到酒館或是青樓裡。
李澈把楚留香帶到了他常去的一家茶樓裡。
楚留香見慣了豪富的做派,但他細細觀察李澈之後,又覺得這孩童出身應當不止豪富,他身上帶著一股久居人上的氣質,比許多公子衙內更氣派,尤其是那雙冷漠的眼睛掃過來時,更帶著一股不可忽視的威嚴。
楚留香只覺得有意思。
李澈喝了一口茶,一樓大堂裡今天說的不是楚留香的故事,而是更久遠之前的夜帝舊事,江湖廝殺畢竟很難引起大眾共鳴,故而這種茶樓裡說的一般都是風流韻事。
夜帝的風流韻事比楚留香還長出一大截。
李澈只是略聽了聽就沒什麼興致了,抬手讓人把雅間的窗戶關上,這才放下茶盞,看向楚留香,說道:「我聽聞楚留香風流一世,天底下沒有女人能抵擋。」
楚留香摸了摸鼻子,說道:「傳言終究只是傳言。」
李澈搖了搖頭,又說道:「你已經見過我阿娘,你當知道,如果她願意,天底下也絕沒有男人能拒絕她。」
這話由別人說來,未免有自賣自誇之嫌,然而李澈語氣平淡,就像在說一件再正常不過的事情,楚留香也不覺得有任何不對的地方。
所謂絕色,絕世之容色,本就是天下無雙,世無其二。
楚留香輕聲說道:「李姑娘說,她已經有了夫君。」
然而以楚留香的眼力,只需看上一眼李府的宅院,就知道這個家裡並沒有成年男子。
李澈喝了一口茶,說道:「以前有過,她已經為他守了很多年寡,過得很不快樂。」
楚留香並不意外,他只是好奇這個小孩找他的目的。
李澈沉吟了一會兒,放下手裡的茶盞,說道:「我知道盜帥見慣天下美色,即便是我阿娘,你也不會為她停留太久,所以我想請你做一件事。」
楚留香苦笑著摸了摸鼻子,說道:「我現在已經有些後悔跟你來到這裡。」
李澈說道:「難道你不喜歡她?」
楚留香誠實地說道:「世上沒有男人不喜歡美人。」
李澈看了他一眼,說道:「所以我會告訴你一些我阿娘的喜好,你需要發揮你的魅力,投她所好,讓她對你動心,之後……」
楚留香本能覺得李澈話頭不對。
果然就聽李澈淡淡地說道:「之後就和你無關了。」
能對第二個人動心,就能對第三個人動心,之所以找的是楚留香而不是更適合的別人,是因為李澈發覺楚留香確實是個對女人來說極富魅力的男人。
楚留香暗嘆一聲,只覺得眼前這個不像孩童的孩童到如今才真正顯露出了孩童的一面。
只有孩童會以為感情是可以操縱的。
楚留香並沒有答應。
李澈對這個結果似乎早有預料,他頓了頓,說道:「明天日出的時候,去那邊的塔頂,她喜歡坐在那裡,如果有的話,給她帶一束花。」
然後他就離開了。
楚留香搖頭嘆氣,只覺得這個孩子真是傲氣得過分。
他怎麼會覺得所有人都必須要按照他想的來?握著一束沾露黃花的楚留香一邊登塔,一邊不平地想道。
李凝果然坐在塔頂,抬著頭等待日出。
朝霞的輝光映襯著佳人紅衣,明明只能看見半張側臉,卻讓楚留香呼吸一窒。
連帶著心也砰砰直跳。
李凝有些驚訝地看著登上塔頂的楚留香,目光落在他手裡的花束上,眨了眨眼睛。
楚留香微微笑了,把花遞給李凝,說道:「路上經過一個田埂,裡面的野草花很漂亮。」
李凝遲疑著收下花,臉上有些茫然,不明白楚留香怎麼會找到這裡。
楚留香摸了一下鼻子,輕聲說道:「任夫人已經准備帶著任幫主回到丐幫總舵去,夫人若是得閑,可以去濟南尋他們。」
說到正事,李凝才點了點頭,說道:「我會去看他們的。」
楚留香這時忽然笑了,說道:「我昨天去了一趟茶樓,聽了很多我自己都不知道的故事。」
李凝揪了揪一片黃花的花瓣,不大自在地說道:「江湖傳言總會有虛。」
楚留香順勢坐了下來,離李凝稍稍有些遠,半背對著她,這讓李凝莫名覺得輕松了一些。
這時楚留香慢慢地說道:「蓉蓉,甜兒,紅袖都是我收養的孤兒,我起初把自己當成父親,等她們長大一些,我又從父親變成了哥哥,我已經解釋過很多次,可每次都有人說,如果不是我故意為之,怎麼一撿就撿到三個美人兒。」
如果給楚留香身上的所有優點排個序,除了他那雙眼睛,排在第二的大約就是他的聲音了,楚留香的聲音是李凝聽過最悅耳的聲音,即便沒什麼語氣,也自帶幾分笑意,聽得人耳朵微癢,不自覺就想聽下去。
李凝想了想,說道:「很多人其實只想聽自己想聽的事情。」
大部分的情況下,楚留香這三個字是和那些風流韻事聯系在一起的,他收養了三個孤女,旁人聽慣了他的風流事,自然不肯相信他收養孤女出自善心,而是願意在他的風流事上多添一筆。
楚留香笑了,但他忽而又道:「我有一個朋友,他平生最愛的是追求女人的過程,一旦對方對他動心,想要和他在一起,他就會驚慌失措,恐懼終日,甚至不惜千裡逃亡。」
李凝眉頭皺了皺。
楚留香看了看遠處的天空,輕聲說道:「人在海上漂泊久了,就會無比懷念地面,可習慣漂泊的人上了岸,也總有一天會厭倦,想要再回到刺激的日子裡。」
李凝說道:「這就是男人風流的理由?」
楚留香微微笑道:「夫人可知什麼是風流?」
李凝抬起眼睛看著他。
楚留香慢慢地說道:「風流也可做流風之解,風不為人停留,故而風最自由,人都想拋下那些條條框框,自由自在,過風的日子,可能做到的畢竟是少數。」
李凝把手裡的花砸到楚留香的頭上。
楚留香用那雙清澈的眸子注視著李凝,仿佛想借此看清她的心,他輕聲說道:「夫人究竟是舊情難忘,還是被條條框框限制住了內心?」
李凝轉身就走。
楚留香嘆道:「世道對女子不公,男人可做流風,女子卻要守節,夫人為誰守節?是為故人,還是為規矩,還是為世道給予的枷鎖?我若故去,我怎麼舍得摯愛之人為我一生一世守寡?我怎麼會不想見她得一知心人攜手余生,不再孤獨?我怎麼會覺得她不忠不貞,不再與我相配?」
李凝的步子一頓,手在袖子裡握得緊緊,下唇已經咬出了血。
楚留香把地上的殘花撿拾起來,輕聲說道:「世俗之人,謂之殘花,我所謂之,可憐之人。」
李凝背對著楚留香,肩膀微微發顫,已是淚如雨下。
第77章 踏月楚香香(5)
楚留香是開解之人, 很多事情說的其實不對。
李凝若要守節, 第一世就該為天子守節。曾經滄海,心裡是真的很難再容得下他人, 但時光荏苒,再多的眷戀也會漸漸消磨。
之前是舊情難忘,之後是孤身成習慣。
楚留香說的話,蘇夢枕也說過, 他是個很不忌諱死亡的人,交代後事都交代過好幾次, 他說他舍不得見她做寡婦, 所以最好早早地忘記他,他說他不信鬼神, 活過就已經足夠, 實在很不必要為死去的人掉眼淚。
相似的話語像是隔世的人。
楚留香知道,通常在這個時候,女人需要一個堅實的臂膀容她們哭泣。
然而在他張開雙臂上前的時候,迎面而來的卻是一把刀。
自然不再是紅袖刀。
刀是李澈尋了當世最有名的工匠魯放以天外玄鐵為李凝量身打造的,也正是因為量身打造,這把刀更加貼合李凝自身的武功路數,從形制到長短, 再也不見一絲紅袖刀的影子。
唯有刀鋒染血的時候, 才能窺見昔日那一抹黃昏細雨的殘紅。
李凝眼眶不僅帶淚,也帶著血絲,她一刀斬來之時帶著驚雷之勢, 楚留香險而又險地避過,他摸了摸鼻子,剛想解釋自己不是准備趁人之危,就被接過來的一刀割破了一片衣袖。
楚留香只好逃跑。
李凝看著他踏空而去,眼淚怔怔滑落,過了一會兒,手裡的刀當啷一聲落地。
這一次的哭泣像是將什麼壓抑已久的東西發泄出去了,臨到傍晚回家時,李凝一個人吃了兩大碗飯,吃完,她咕嘟嘟喝了一杯茶,拍了一把桌子,說道:「我要出去一段時間。」
李澈心裡有鬼,又不好問今天楚留香做了什麼,他輕咳一聲,說道:「怎麼忽然想出去?外面天氣正熱……」
李凝說道:「心情好,想出去走走。」
李澈不好再問,嘆了一口氣,說道:「我讓人給你准備行李,這裡銀子不通用,還要去錢莊換了銅錢,你得多備一些,馬要帶兩匹,不要怕麻煩,一匹扛行李,一匹騎人,到了驛站記得給我寄信報平安。」
李凝悶悶地點頭。
李澈於是低頭吃飯,過了一會兒,忽而又道:「楚留香這個人不是很老實,你如果真的喜歡他,和他……就好,不要把他放在心上。」
以李澈的素質,還真說不出「隨便玩玩」這樣的話。
李凝換了杯茶捧在手裡喝,聞言說道:「我不喜歡這樣的人。」
李澈起初還真沒聽出來她話裡的意思,吃了一口白飯才猛然驚覺過來,他疑心是自己聽錯了,盡量鎮定地說道:「那你喜歡什麼樣的人?」
李凝沒注意到低著頭的李澈是個什麼表情,她轉了一下手裡的茶盞,怔怔地想了一會兒,說道:「我也不知道。」
李澈聽著話音,心情越發飛揚起來,他壓抑著喜悅,說道:「只要你喜歡的,身份權勢地位都不重要,但人品一定要好,還有……」
李澈說了很多,李凝都沒怎麼聽,她喝了一大壺茶,晚上坐在屋頂,吹了大半夜的風。
隔日啟程。
任慈夫婦剛啟程一天,任慈又中著毒,行程有些慢,李凝一個人騎著馬走了不到大半天就追上了這一行人。
黃龍長老自己來時是騎馬,給任慈夫婦倒是雇了馬車,一行丐幫弟子騎在馬上將馬車護衛在正中,一行氣勢驚人,就算有匪盜也都嚇得跑遠了。
楚留香也在。
李凝追上來時,楚留香有些憔悴的面容上立刻煥發了光彩。
但李凝根本就沒去看他。
李凝不討厭風流浪子,她畢竟也有過陸小鳳這樣的朋友,但她討厭趁人之危的男人,一個剛認識的幾天的男人竟就想抱她入懷,沒砍他一刀已經是便宜他。
秋靈素見到李凝倒是十分驚喜,李凝出來時原本沒有目的地,想到任夫人才准備去濟南看看,路上能追上也算是意外之喜。
更讓李凝意外的是南宮靈沒死。
李凝看了看正在閉目昏睡的任慈,又看了看坐在馬車裡被捆著仍是一臉戾氣的南宮靈,有些猶豫地小聲問道:「任夫人,他怎麼……」
秋靈素臉上的笑意淡去,說道:「夫君說對故人有愧,即便故人之子要殺他,也是為父報仇天經地義,如今他身中劇毒,這逆子武功全廢,斷了一臂,就當是還了這些年的教養之恩,兩清了。」
李凝沒料到這裡面還有這樣的因果,她看了看南宮靈,說道:「任幫主是正道大俠,殺人必有緣由,莫非當年是誤會?」
南宮靈瞥她一眼,冷笑一聲。
秋靈素說道:「尋常比武,那人負了傷又去挑戰他人被殺。」
如果人死在任慈手裡,就算只是比武,找他報仇也合情合理,可人是別人殺的,任慈還把南宮靈教養成人,養子卻要殺父,這就很沒道理了。
李凝看了一眼昏睡的任慈,輕輕嘆了一口氣,說道:「善心竟也是過錯。」
秋靈素用枯槁的手撫摸著任慈消瘦的臉龐,黑紗下的眼睛滿是眷戀和柔情,李凝幾乎有些不敢再看,告了聲罪,合上了車簾。
楚留香的馬落後幾步,和李凝並行。
李凝瞥他一眼,驅馬前行,楚留香只好停下,聲音稍微提高一些,說道:「李姑……夫人,昨日冒犯夫人實在……」
李凝勒住馬,回頭看向楚留香,說道:「以後不要叫我夫人,楚大俠,我敬你劫富濟貧,救濟百姓,但我並非路柳牆花,也不是那些由你招惹的女子,我已經警告過你,再有下次,休怪我刀不容情。」
楚留香摸了摸鼻子,只好苦笑。
世道對英俊的男人總是很寬容的,楚留香很少招惹良家,放得開的女人自然喜歡他這種男人,就算保守的良家女子,偶爾撩撥幾下,至多是稍稍羞惱,像這樣伸手差點被砍手的經歷,他還真沒有過。
兩句話的工夫,前面的車隊已經走出一段距離了,李凝也不再和楚留香廢話,驅馬上前。
十天路程,就到了丐幫濟南總舵。
丐幫的總舵原本不在濟南,南宮靈掌權之後清洗了一批不服他的人,後來連同總舵一起搬到了這裡,整個總舵可以說幾乎成了南宮靈的一言堂。
這是任慈不在的情況下。
事實上就算是被南宮靈收買的兩個護法長老,在見到任慈的時候都下意識地叫了一聲幫主。
三年的時間能改變的不多。
南宮靈能夠掌權,有很大的原因是他讓所有人誤以為他是任慈選定的下一任幫主,而如今任慈現身,一切不攻自破。
任慈並不想追究往事,他趁著精神好的時候指定了繼任幫主的人選,將許多被驅逐的丐幫弟子招回總舵,並且清理了一批由南宮靈帶回來的丐幫棄徒,其中不乏近來借著丐幫擴張之勢大肆作惡的高手,丐幫四大護法長老親自出手,一連十幾天的時間,丐幫上下總算恢復了原本的秩序。
任慈的毒有了最好的治療,如今已經勉強能夠下地,說話已經十分流暢。
就在這時,總舵外有人來報,說是有幾個和尚求見任幫主。
任慈並不意外,由自家夫人扶著坐了起來,見了由少林蒲田南支來的和尚。
早在路上的時候,任慈就給蒲田少林方丈天峰大師寄了信。
他是打傷南宮靈父親的人,天峰大師則是那個殺死南宮靈父親的人,當年之事說來其實並不復雜,東瀛武者天楓十四郎自海上而來,一路挑戰高手,到了任慈這裡一連打傷數名丐幫長老,故而任慈出手稍重,兩下俱傷,天楓十四郎身上有傷卻不去醫治,硬生生熬到天峰大師那裡,最終被天峰大師失手打死。
倘若他不曾隱瞞傷勢,以他的武功,天峰大師那一招並不致命。
後來天楓十四郎身死,他留下的兩個兒子一個被任慈收養,改名南宮靈,一個被天峰大師領入少林,正是江湖上名氣最大的妙僧無花。
無花也在這一行和尚裡,他不知內情,俊秀的面容上帶著遠來的疲憊,見到任慈時,低聲誦念了一句佛號,滿目慈悲。
任慈接了天峰大師的信,沉吟許久,才道:「近來丐幫不太平,幾位大師遠道而來,恕不便接待,我與濟南松靜寺的方丈明淨禪師是至交好友,還請幾位大師暫住些時日。」
一行和尚裡名氣最大的無花,輩分最大的是他師兄無相,無相溫聲說道:「師父來前已經有交代,幫主安排就好。」
任慈點點頭。
天色將晚的時候,一行和尚從丐幫總舵裡走出來,無花輕聲嘆道:「早知道還要在這裡待幾天,我就多帶幾本書了。」
無相笑了笑,說道:「都是和尚,就你講究,你去城裡看看買幾本吧,我們先去松靜寺收拾行李了。」
無花點了點頭,待一行和尚走遠,他的神情忽然變得有些奇怪起來,像是發怒又像是冷笑,半晌,他抬起鬥笠,看了一眼不遠處的丐幫總舵,慢慢消失在夜色裡。
第78章 踏月楚香香(6)
南宮靈死了。
即便他做出那樣的事情來, 任慈也還是不忍殺死他, 將他帶到丐幫總舵來,與其說是囚禁, 不如說是保護,畢竟一個武功全廢的殘疾之人,任何一個心懷怨憤的丐幫弟子都可以要了他的命。
但他還是死了。
這個滿身戾氣的少年將自己關在房間裡,用一條繩索結果了自己的性命。
聞聽這個消息時, 病情已經好轉大半的任慈急火攻心,硬生生吐出一口帶毒的鮮血。
秋靈素只是輕輕地嘆了一口氣。
她本不是什麼好女人, 年輕時江湖上的人稱她為妖女, 慕她容顏的人同時也懼她心狠,只是嫁給了任慈之後, 她更名換姓, 似乎連性格都換了個樣子,只是到了如今,她才發覺自己是沒怎麼變化的。
任慈傷心了一場,到午時才緩過氣,秋靈素扶他去看南宮靈的遺體。
南宮靈生得俊秀,活著的時候,江湖上有許多愛慕他的姑娘, 變成屍體之後, 卻並不好看。
上吊死的人臉色都不好看。
任慈見了,難免又傷心起來。
丐幫弟子都恨透了南宮靈,替他收屍也沒那麼仔細, 任慈顫巍巍地伸手,想要替南宮靈拂去發上的灰塵,然而就在這時,他忽然注意到了什麼,醒覺過來,厲聲說道:「不,這逆子絕不是自盡的!」
他枯瘦的手指按上南宮靈的斷臂,深吸一口氣,說道:「他武功全廢,雙腿也斷了,一個廢人要怎麼把繩索系在房梁上吊死自己?」
如果只是武功廢了,雖然勉強了一些,自盡還是能夠做到的,但他失了武功,腿也斷了,絕不可能自己上吊而死。
並且還說明了一點,殺死南宮靈的人不知道他除了斷臂以外,腿也斷了。
發覺南宮靈不是自盡的時候,任慈一下子就懷疑到了丐幫的人,然而仔細一想,南宮靈的情況不算機密,回來這些天丐幫上下已經傳遍,絕不可能是丐幫內部的人自己動手。
任慈想到一個可能,但他又很不願去想那樣的可能。
李凝來得早,詢問了丐幫弟子,才知道南宮靈上吊身死的事情,驚訝之余,又添嘆息。
楚留香聽到消息趕來時,南宮靈的屍體已經收斂好,棺材封得死死,沒能再見朋友最後一面,他有些悵然。
南宮靈本身是個豪氣干雲的少年,性格有時偏激,心中頗有溝壑,楚留香和他做朋友時曾擔心過他野心太大,急於擴張丐幫,像南宮靈這樣的人,事情敗露之後尋死再正常不過。
倘若南宮靈還是丐幫的少幫主,他的葬禮怎麼樣都不過分,但在他做出弒父的惡行之後,整個丐幫再無一人願意參加他的喪事,加上天氣炎熱,南宮靈的棺槨只停一夜便要於天明下葬。
布置簡陋的靈堂裡,李凝簡單祭拜了一下南宮靈,頓了頓,對任慈說道:「任老幫主,我……」
任慈的眼睛蒼老中帶著透徹的光亮,他輕聲嘆道:「姑娘不用多說,因果循環,報應如此,姑娘是我夫婦的恩人。」
說是這麼說,李凝仍舊有些愧疚,這份愧疚不是對自盡的南宮靈,而是對眼前這個白發人送黑發人的父親。
她已經准備在外面給南宮靈守上一夜。
反正她今夜是睡不著的。
入夜院中燈火暗去,唯有布置在正廳的靈堂一片通明,處處掛白的靈堂裡,任慈坐在地上,給南宮靈燒了一卷黃紙。
秋靈素換了一身素淨衣裳,端了熱茶進來。
二人獨處的時候,秋靈素從不避諱露出那張可怖的臉。
任慈看著明明滅滅的火盆,輕聲說道:「外面蚊蟲多,姑娘還是進來說話吧。」
秋靈素的武功不算高,聞言有些驚訝地看向靈堂外,李凝有些不好意思地從外間露出了一個腦袋。
秋靈素唯有一雙眼睛仍舊美麗,見到李凝,她彎了彎眼睛。
李凝一點也不覺得那張臉可怕,她有些無措地走了進來。
任慈接過夫人遞來的茶水,嘆了一口氣,說道:「人老多情,我年輕時候如果遇到這樣的事,是絕不會如此傷心的,只是上了年紀,難免有些感慨。」
李凝搖搖頭,說道:「他雖然做了錯事,可老幫主也是把他當成親生兒子撫養長大的,有感情很正常。」
任慈卻笑了,放下茶盞,說道:「我夫人那時也像姑娘一樣美,可她的心地比姑娘卻差得多。」
秋靈素倒是不反駁,微微扯了一下嘴角,艱難地露出一個笑容來。
這大約是屬於他們的故事。
李凝有些好奇地眨了眨眼睛,任慈卻不再說話了,端起茶盞,剛要喝,李凝忽然想起了什麼,說道:「老幫主,我從剛才就一直在想,南宮靈的死,會不會……」
任慈和秋靈素對視了一眼,任慈嘆道:「我也是這麼想。」
李凝有些驚訝,但還是說出了自己的推測,「我之前就在懷疑,南宮靈既然是從小被老幫主收養,他不該知道真相,這背後一定有個知道當年內情的人誤導了他,我懷疑……是當年那個打傷南宮靈父親的人。」
任慈起初一邊聽一邊點頭,他也是如此想,聽到後面卻啞然失笑。
李凝不明所以,任慈笑道:「當年之事我清楚,那人在江湖上德高望重,與我更無冤仇,不會害我,比起這些,最值得懷疑的人其實是南宮靈的生母。」
任慈說著,茶盞遞到嘴邊,不見熱氣,顯然已經有些涼了,他一貫不喝冷茶,便將茶盞放到了一邊。
隔日南宮靈下葬,任慈回來之後精神有些不大好,大夫熬了藥送來,他已經入睡了,還是秋靈素推了推他,喚他起來喝藥。
就在這時,外間傳來腳步聲,楚留香急急忙忙地趕來,不及進門,便高聲道:「有毒!茶裡有毒!」
任慈手中的藥碗猛然一頓,離嘴唇只有一線之隔。
楚留香輕功卓絕,進門時竟也有些氣喘,他看著端著藥碗的任慈,長長地松了一口氣。
任慈微微搖頭,他沉聲說道:「楚公子,發生了什麼事情?」
楚留香松了一口氣,連忙說道:「我剛才在院中停留了一會兒,正好見到雜役隨手倒了一盞茶進花圃,頃刻間花殘葉爛,我覺得不對,立刻詢問了府中人手,才知道那盞茶是靈堂裡的冷茶,有人要害幫主!」
任慈放下手裡的藥碗,秋靈素立刻倒了一半進床頭的盆景裡,只是半碗藥湯,盆景的枝葉樹干立刻腫脹開裂。
楚留香驚住了。
秋靈素冷聲說道:「果然有毒。」
任慈看著盆景,幾乎和楚留香同時開口道:「天一神水!」
秋靈素已經多年不曾關心江湖上的事情了,不由問道:「這毒叫做天一神水?聽名字,是和神水宮有關系?」
楚留香嘆了一口氣,說道:「夫人聰慧,這天一神水正是神水宮的天池提煉出的精華,神水宮稱之為重水,是水母陰姬修煉所用,只需一滴就能毒死一個成名已久的高手。」
任慈的臉色慎重起來。
江湖正道以少林丐幫為先,卻也有不少旁門魔道,神水宮嚴格來說勢力不算大,無非是像前朝移花宮那樣帶領女子自立自強的江湖組織,但神水宮主水母陰姬卻是全江湖武功最高的人。
水母陰姬懶得江湖稱王,極少離開神水宮,然而在她的勢力範圍之內,不允許任何男子進入,這些年有無數心懷鬼胎的男子偷偷潛進神水宮,其中不乏江湖高手,卻無一例外慘死在神水宮裡。
事實上水母陰姬想殺任慈,根本用不著暗中下毒,從這些年被她殺死的高手來看,任慈自認在她手下過不了百招。
也許還要更高。
可偏偏有人用著從神水宮帶出來的天一神水,想要置他於死地。
楚留香破案無數,但他從任慈這裡得不到任何線索,他想知道南宮靈的身世,他的父親又是什麼人,更想知道當年打傷南宮靈父親的人是什麼身份,然而任慈對此閉口不言,他也無法。
楚留香臨出去的時候,秋靈素只說要去更衣,任慈看了她一眼,嘆了一口氣,說道:「如果那孩子是無辜的……」
秋靈素笑了笑,說道:「那正好可以替他洗清嫌疑。」
任慈不再說話。
楚留香在花圃前等了一會兒,果然等到了秋靈素,他臉上帶著極具男子魅力的笑容,秋靈素也笑了,說道:「如果我再年輕二十歲,我大概會很想和你這樣的人在一起。」
楚留香驚訝地笑了,說道:「夫人實在過獎了。」
秋靈素卻道:「我在嫁人之前,有過四段感情,我並不喜歡他們中的任何一個人,最開始我只是厭惡他們高高在上的樣子,後來他們無一例外為我神魂顛倒,我離開他們之後,常聽人說他們過得十分痛苦。」
楚留香有些笑不出來了。
秋靈素笑了,說道:「無論什麼時候,男人都不能太傲氣,因為他們想不到,越是美麗的皮囊底下,藏著多麼可怕的東西。」
第79章 踏月楚香香(8)
楚留香看上去真的有一點被嚇到了。
不過他這樣的男人, 就算是受到驚嚇的樣子也十分可愛。
秋靈素笑了一聲, 沒再繼續這個話題,而是說起了當年的事情。
任慈為人正派, 絕不肯在沒有絲毫證據的情況下將矛頭指向一個無辜的孩子,即便知道他有很大嫌疑,然而秋靈素不同,任慈無法阻攔她做任何事情, 她覺得有必要將真相告知楚留香。
楚留香知道的事情幾乎都來自任慈的敘說,他知道南宮靈的父親重傷求死被任慈誤殺, 卻不知道那人是東瀛武者, 當年幾乎以一人之力將中原武林挑翻,他知道這人死前將南宮靈托付給任慈, 這才有了南宮靈篡位弒父的前因, 卻不知道這人在死前挑戰的高手乃是南少林方丈天峰大師,並且他的長子也被天峰大師收為弟子。
正是江湖上名氣頗大的「七絕妙僧」無花。
楚留香剛剛和無花相識不到半年,雖然只見了三面,但他已經把無花當成自己的朋友,絕不認為無花會做出那樣的事情來。
就像任慈懷疑南宮靈的母親那樣,楚留香也第一時間懷疑到了南宮靈的母親,那個拋夫棄子以致丈夫一心求死, 多年來不露一面的狠心女人。
任慈向天峰大師寫信, 也決不是為了要他將無花送來自證清白,而是細細詢問了當年的事情,畢竟任慈當年只和天楓十四郎見過一面, 連交談也只有幾句,就連天楓十四郎求死的真相,也是天峰大師告知的。
天峰大師隨信寄來的是天楓十四郎留下的遺書。
楚留香終於得知,南宮靈和無花的生母名叫李琦,李琦出身黃山劍派世家,當年華山與黃山兩大劍派世家交戰,黃山世家慘敗,僅得李琦一人重傷逃走,後來她為了逃脫仇人追殺遠渡東瀛,這才遇到天楓十四郎,那時李琦雙腿殘疾,天楓十四郎悉心將她治好,二人結為夫婦。
但就在李琦為天楓十四郎生下兩個孩子之後,忽然有一日留書出走,只說自己要去報仇。
李琦回到中原之後殺死了昔日的仇人華山四劍,以相同手法將華山世家滅門,就此銷聲匿跡,天楓十四郎帶著兩個兒子遠渡中原,苦苦尋了一年也未曾尋到她的蹤跡,終於死心,決意求死。
楚留香沉吟道:「那樣一個既狠心,武功又厲害的女人,不可能就此隱姓埋名,更大的可能是她改了名字。」
秋靈素輕聲說道:「天底下武功最高的人是水母陰姬,但她絕不可能是李琦。」
這是自然,水母陰姬天生喜愛女子,莫說替他人生下兩個孩子,哪怕男人出現在她眼前,都是找死。
當年天楓十四郎來到中原時,水母陰姬早已成名,他不去挑戰水母陰姬,顯然是為了兩個兒子的性命著想。
楚留香仍在沉思,就見李凝從牆頭一躍而下,一襲紅衣宛若明艷的朝霞。
他本能地想誇贊幾句,話剛到嘴邊強行咽下,伸手摸了摸鼻子。
李凝小聲地說道:「我不是故意偷聽的,我剛才坐在那裡,又不好打斷你們說話。」
秋靈素很喜歡李凝,她微微笑道:「本也沒有什麼秘密。」
李凝眨了眨眼睛,說道:「我從剛才起就想說了,為什麼我們不去問問無花呢?」
楚留香驚道:「問無花?」
李凝瞥了他一眼,仍舊和秋靈素說話,「按照天峰大師所說,無花被送來的時候已經有七歲,七歲的孩子已經記得人了,我也聽過七絕妙僧的名聲,他既然會畫,要他畫一幅先母的畫像有多難嗎?」
楚留香不由道:「姑娘聰慧。」
無花住在城外的松靜寺內。
李凝和楚留香一起來時,松靜寺內正在講經,大大小小的和尚坐在的蒲團上,從遠了看一片禿然。
講經的人是個年輕的和尚,眉眼十分俊秀,講經的姿態也與一般的和尚不同,李凝聽了一會兒,心中感覺到了平靜。
楚留香嘆道:「那就是無花,像他那樣的人,在他面前說一句殺人都是褻瀆,只要見過他,誰都不會忍心懷疑他的。」
如果沒見過無花,李凝大約會把這當做楚留香式的誇張,然而溫柔慈悲的聲音響在耳畔,看著那個幾可入畫的僧人,她不由得第一次對楚留香的話表示了贊同。
無花講了半個時辰的經文,離開大殿時,許多僧人的視線仍舊停留在他身上。
寺廟對於李凝來說大概是最容易放松的地方,除了偶爾會有些年輕的僧人偷偷盯著她看,大部分的僧人都很規矩。
無花也一樣規矩。
就像天底下的人在他看來沒什麼不一樣。
在說明了來意之後,無花淡淡一笑,只是眼裡帶著些許悲傷,說道:「我已經很久沒畫過她了,但確實還記得她的樣子。」
畫像需要時間,楚留香倒也不急,添了一筆香油錢,要了一間和無花相鄰的禪房。
李凝並不打算在城外住宿,然而天公不作美,傍晚的時候下了一場急雨,雨停的時候,都快入夜了。
松靜寺的知客僧把李凝帶到女客休息的僻靜小院裡。
無花連夜繪出了李琦的畫像。
那是一個很年輕很美的女人,明明是親眼看著無花畫的,但在最後一筆添上去的時候,楚留香還是忍不住發出了驚艷的贊嘆之聲。
假如沒有見過李凝,這大約是他所見過的女人裡最美的那一個,即便只是一張畫像。
李凝在見到畫像的時候沒有多大反應,只是格外回想了一下自己來到這裡之後見過的人,可惜無果。
楚留香一樣不認識畫中人。
無花輕嘆道:「如果有人認識家母,那我父親也不會尋死了。」
楚留香拍了拍無花的肩膀,無聲地安慰。
帶著畫像回城的路上,楚留香忽然說道:「天楓十四郎也算得上英雄,我原本很為他的死感到不值,可見到李琦夫人的畫像,我已經開始理解他。」
李凝有些奇怪地看了他一眼。
楚留香嘆道:「如此美人,得之復失,當真是……」
李凝半帶警告地說道:「你再說一句,我就砍了你的頭。」
楚留香於是緊緊地閉上了嘴巴。
李凝滿意了,走了一會兒路,她把畫像展開看了幾眼,然後又合上,輕聲說道:「男人真奇怪。」
她說的自然不是李琦和天楓十四郎,事實上這些年她遇到過不少僅僅因為她好看就發了狂想要追求她,送金銀送珠寶送性命的人,她什麼都不肯要,對他們不理不睬,那些人就像是得了病奄奄一息,好像被她傷害得要死了。
李凝一直認為感情是相處出來的,唯有明白彼此的全部,斟酌再斟酌,確認了這個人能夠陪伴自己一生,那時才能算得上兩情相悅,然而有太多的人爭先恐後前赴後繼地告訴她,她的內涵,脾氣,思想,什麼都不重要,她生得美,就足夠了。
上輩子有個高官公子,路上見她騎馬而過,就死活要娶她過門,為此絕食相逼,終於成功地把自己餓死了。
一面之緣,誤人一生,聽上去像是很美的話本故事,然而放到她自己身上,李凝只覺得深深地無奈。
楚留香看上去很想說話,緊緊閉著的嘴巴裡發出嗚嗚的聲響。
李凝看了他一眼,說道:「說吧。」
楚留香長嘆了一口氣,說道:「不是男人奇怪,而是人本就很奇怪。」
這話說得很有幾分意思,李凝問他,「為什麼這麼說?」
楚留香似乎回想了一下,慢慢地說道:「我這些年破過的案子裡,有子為後母殺父,夫為妾室殺妻,妻為情人殺夫,兄妹相戀,姐妹相殘,前年有一樁奇案,有個女人喜歡上了自己的姐夫,於是她剝掉了姐姐的臉皮,假裝成姐姐過了二十年,最後她又殺掉了姐夫,對姐姐的兒子自陳身份,只因她想要和他在一起。」
李凝聽得眉頭蹙緊。
楚留香說道:「世上的人本就千奇百怪,凶殺案中,情殺的比例是最高的,因為情本就是人最奇怪的地方。」
浪子最有魅力的地方在於會說話。
李凝不知不覺思考起了楚留香的話,等到她反應過來的時候,已經和楚留香有說有笑地走了一路。
她頓時沉下臉色來,走得快了幾步。
楚留香在她身後用那天然帶笑的聲音說道:「姑娘,進城的方向走反了。」
李凝沉著臉轉身就走。
楚留香笑起來的樣子很好看。
可惜他燦爛的笑容全給了李凝的背影看。
回到城中的時候,楚留香立刻做起了正事,把李琦的畫像拿去給了任慈看。
任慈細細辨認了一會兒,最終只能搖頭,畫中人很美,只要見了一面就絕不會忘記,可她並不在任慈的記憶之中。
楚留香深深地嘆了一口氣。
現在,線索再次斷了。
就在這時,秋靈素端著藥碗進門,這兩天任慈的藥都是她親自熬的,藥碗一刻不曾離開過她的視線。
她一進門,目光就落到了任慈手中展開的畫像上。
藥碗咣當一聲墜地。
第80章 踏月楚香香(8)
秋靈素一輩子也忘不掉畫像裡的那個女人。
二十年前, 她以姿容艷絕江湖, 或許美貌當真是一件利器,無數男人拜倒在她裙下, 然而她長得越美,她的柔弱就越成了罪過。
石觀音找到了她。
她用一種近乎贊嘆的神情細細地看了她許久,最後用溫柔的聲音告訴她,她還有三個月的時間好好去想, 是要容貌,還是要性命。
石觀音和她無冤無仇, 她只是不允許世上有比她美的女人活在世上。
沒有人不想活。
石觀音的武功實在高到可怕, 秋靈素交往過的那些人沒有一個能與她抗衡,於是她不再試圖向人求救, 而是選擇了找到當時最有名的畫家替她繪制了四張畫像, 畫像繪成當夜,石觀音就來了。
那夜過後,絕世姿容只余滿臉毒疤,她成了一個沒有鼻子,沒有嘴唇的可怕女人。
她的眉毛至今都沒能結成硬塊的疤痕裡生長出來。
畫像自然不是她的畫像,而是石觀音的。
如果說水母陰姬是這個世上武功最高的人,那麼石觀音必然算得上第二, 她長得有多美, 武功就有多高,心就有多狠,手段就有多厲害。
石觀音就是李琦, 黃山世家的遺孤,天楓十四郎的妻子,南宮靈和無花的母親。
楚留香終於得到了最有價值的線索。
只是他也得以在秋靈素的講述中見到了他一直很好奇的黑布下的臉。
他起初有些怔愣,隨即心下惻然。
那一點對於畫像美人的傾慕也消失無蹤了。
李凝第一次得知秋靈素毀容的真相,握著刀的手緊了緊,咬牙說道:「看來這些事情的幕後推手一定是石觀音了。」
她本不是個愛管閑事的人,然而她和任夫人相識一年,雖然任夫人把她當成小輩看待,但她早已過了好幾輩子,與其說是被人當成小輩,不如說是她把任夫人當成朋友。
秋靈素將黑布蒙回面上,語氣恢復了平靜,只道:「無論真相如何,我都希望你們不要去找石觀音。」
楚留香驚訝地說道:「為什麼?」
秋靈素輕聲嘆道:「她的武功很高,高到難以想像的地步,當世的高手裡,除了水母陰姬,我想不到還有什麼人能殺了她。」
水母陰姬極少出門,她也不是多有正義感的人,想求她出手千難萬難。
從丐幫總舵出來的時候,楚留香的情緒有些低落。
秋靈素成為丐幫幫主夫人多年,如果任慈有能力替她報仇,應當早就去了,就連任慈這樣一個當世豪傑都做不成的事情,他當然也不可能做成。
李凝並不喜歡楚留香,但見他這幅垂頭喪氣的樣子,知道他是為了秋靈素和南宮靈感到無能為力而難過,不由得輕輕地拍了拍他的背,說道:「既然石觀音沒有水母陰姬厲害,我們就去神水宮求一求她,水母陰姬是江湖上武功最高的人,石觀音意圖通過南宮靈控制丐幫,危害中原武林,也許人家真的肯幫我們呢?」
楚留香連那點垂頭喪氣的情緒都被嚇沒了,他急忙說道:「水母陰姬喜愛女子,尤其是脾氣溫柔的美人,她雖然沒有做過強搶的事情,可以她的武功要是想做什麼……」
李凝聽了一半才反應過來楚留香說的是什麼。
她嘆了一口氣,覺得楚留香這種人當真應該去黃河裡洗洗腸子,也許才能把那一肚子的花花腸子清洗干淨。
不過也正因楚留香那一句「以她的武功想做什麼」提醒了李凝。她的武功雖然只比楚留香高出一線,無法正面和石觀音抗衡,然而她只要見到石觀音一面,就能引動天雷給她來一個天打雷劈,根本用不著去求水母陰姬。
李凝摸了摸鼻子,假裝嚇到似的點了點頭。
楚留香按下李凝,不過他自己倒是動了心思,准備去神水宮一趟。
石觀音的名聲實在嚇人得很,但他要是能被嚇到,他也就不是楚留香了。
然而神水宮的人比他先一步上了門。
神水宮聖物天一神水失竊,丐幫傳出風聲,有人意圖用天一神水毒害丐幫幫主,神水宮主水母陰姬聞訊大怒,命人徹查此事,正好有人曾目睹半年前楚留香在神水宮勢力邊緣一處酒樓連住二十天。
當世之中,能從神水宮竊走天一神水的人,實在非楚留香莫屬。
半月不到,就有神水宮使者上門。
楚留香被勒令三個月內破案,否則神水宮就把他當成嫌犯處置,要他嘗一嘗天一神水的滋味。
彼時李凝已經和楚留香分道揚鑣,跟著關中原家的商隊踏上了前往大漠的路途。
江湖中勢力紛雜,若說誰家勢力最大,大約要爭議上一宿,然而要論誰家名望最大,首屈一指便是關中無爭山莊原家。
所謂無爭,便是當世無敵,無人爭鋒。
不過真正的無爭山莊存在於三百年前,無人爭鋒的江湖霸主原青谷早已故去,五十年前自最後一任武功蓋世的無爭莊主去世,無爭山莊就再也沒能恢復昔日榮光,名為江湖第一世家,實則只是個空殼子了。
無爭山莊做的是茶葉生意,中原的茶葉在西域可以賣出很高的價錢,只是路上不太平,很少有商人敢去冒風險,原家就敢,自從數年前原家少莊主隨雲公子接手家業,他就專門開辟了一條通往西域的商路,僅僅數年就將原家的生意做成了關中第一。
比起無爭山莊的威名,關中首富原家的名頭如今更響。
李澈原先也想過做茶葉生意,只是沒有錢和門路,原家則是壟斷了整個關中的茶葉生意,官府甚至不向任何散戶收取茶稅,每年直接去無爭山莊收稅。
原家的商隊有不少江湖好手保護,故而有許多散戶商人會選擇交些銀錢跟在商隊後面同行,李凝交的銀錢多一些,她的馬車得以行在商隊中段,平時遇上劫匪,前後都可能遭難,唯有中間是最安全的位置。
尋常的商隊進入沙漠,人和牲畜吃水就要花上一大筆銀錢,如果中途迷路,那基本就是死定了,原家的商隊卻不需要擔心這一點,甚至進入沙漠之後,他們供應的水源也一樣清澈干淨,價錢只比中原稍貴一點。
進入沙漠之後五日,除了氣溫驟然上升,李凝待在馬車裡甚至沒有一點感覺。
李凝知道石觀音的老巢就在沙漠裡,卻不知道具體在哪,原家商隊停在一處沙漠綠洲等人取貨的時候,李凝每天出去探聽消息,晚上回來吃飯喝水睡覺,一連過了五六日,才算是從一個西域部落那裡買到了一張水源圖。
沙漠裡綠洲稀少,石觀音不可能選在沙土地裡築老巢,這張水源圖覆蓋了整片大沙漠所有的水源以及勢力歸屬,李凝圈定了四個最有可能的地方,原本到這時就已經可以離開商隊了,然而在她准備向商隊買駱駝和飲水的時候,商隊的管事多問了幾句,隨即他就笑了,說道:「這可不是湊巧了,我們的商隊是這個路線,姑娘說的這四個地方,全是我們的茶葉買主住的地方。」
於是李凝又在商隊待了下來。
三日過後,商隊開拔,這一次跟在後面的商人少了很多,大部分貨物已經賣完了,他們在綠洲住下,只等原家的商隊賣了貨返程來接他們離開沙漠。
李凝在一個月後找到了石觀音的老巢。
又或者說是她認為自己找到了石觀音的老巢。
大片大片的紅花開在綠洲之中,花瓣艷麗而柔軟,花蕊處有深黑色的斑點,隨風吹來淡淡的香氣,也許旁人不認識這種花,李凝卻再清楚不過了,這種在大夏稱之為櫻素花的花朵起初是用作傷口止疼,後來有人熬花入藥,制成櫻粉櫻塊,久服成癮,斷之發狂,曾令無數殷實人家傾家蕩產,後來夏律嚴令禁櫻,種植制作販賣服食者一經發現立即處死,歷經幾代,櫻素之禍才漸漸消彌。
原家的商隊管事對這裡熟稔得很,不多時銀貨兩訖,茶葉一麻袋一麻袋地往綠洲裡卸貨,換來成箱的銀塊。
李凝一整天都沒有下馬車,入夜的時候,她裹緊了身上的衣服,悄悄地出去了。
這片綠洲和別處不同,處處都是守衛,且多是長相平平的年輕女子,李凝白日裡見到的時候,就下意識地想起了秋靈素。
這裡必然是石觀音的老巢!
李凝的輕功算不得當世第一,想要瞞過守衛卻不難,她緊緊握著手裡的短刀,進入綠洲之後不久,就大致摸清楚了綠洲裡的情況。
她向著裡面走,忽然見到有一列蒙面女子扛著個床卷走過,她跟了上去。
路的盡頭是一座極為精雅的屋子。
李凝自認沒有發出半點多余的動靜,然而在她綴在那一群人身後剛剛見到屋子的時候,就有一道輕柔的,甜蜜的,帶著幾分縹緲的嗓音自裡面傳來。
「看來今夜有客人到了。」
話音剛落,姿容妙麗的白紗女子如同雷霆般轉瞬而至,對上李凝的視線,那雙美麗的眼睛裡驟然充滿怨毒和仇恨之色!
李凝知道,她不是石觀音,石觀音都快五十歲了。
然而她從未見過比這白紗女武功更高的女人,也從未見過比她更果決毒辣的出手,幾乎是出現的瞬間,那只白皙好看的手就毫不猶豫地張成鷹爪,朝著李凝的臉面狠狠抓去。
忽有一道天雷炸響。
白紗女成了焦黑的屍體。
片刻之後,李凝穿著一身破爛焦黑的衣裳,朝著綠洲外飛速遁去。
李凝一邊大口大口地喘著氣,一片不無遺憾地想,剛才劈死白紗女的動靜實在太大,看來偷襲石觀音的計劃沒法成功了。
第81章 踏月楚香香(9)
商隊在第二天被綠洲扣留, 商隊管事顯然見多了這種情況, 安撫眾人不要慌張,李凝雖然確認當時在場的那些蒙面女子應該沒有來得及看清她的臉, 但心裡仍有些不安。
她到底還是太魯莽了,在沒有認清自身實力的情況下貿然闖入打草驚蛇,石觀音的女兒都有那麼強的武功,要是遇到石觀音本人, 她未必有時間引動天雷。
李凝壓根沒想過白紗女會是石觀音。
就像石觀音壓根沒想過自己會死。
本來一切都很好,石觀音洗了個澡, 換上料子輕薄的衣物, 准備享用新搶來的美少年,誰成想會遇到不速之客, 她的老巢說隱秘也隱秘, 說不隱秘也不隱秘,上上下下穿衣吃飯,有心想查總瞞不過人,就像水母陰姬,一年到頭總要料理幾個不懂事的闖入者,只是這一次的闖入者格外不同。
石觀音極其重視保養,並且很明白怎麼讓自己連心態也一直保持年輕, 她常年居住在一群要麼長相平平, 要麼被她毀容的弟子中間,嚴格控制飲食,三十歲後就沒沾過辛辣, 練刀練劍會讓手變得粗糙,她就改用緞帶,身形一旦有變化,她就會發了瘋一樣禁食,天材地寶不要錢一樣地砸,好讓肌膚保持在最年輕的狀態。
並且越是上了年紀,她就越是要享用年輕俊秀的男子,超過二十歲都不行。
所以即便她已經快要五十歲,任誰來看都會把她錯認成年輕女子。
直到和真正年輕美貌的絕色佳人面對面,石觀音立刻就發覺到了差距。
她已經不再年輕了,不再有坐下來細細觀賞佳人兩個時辰,再溫聲細語請她自己決定毀容還是去死,她只覺得嫉妒,嫉妒得快要死了。
然後她就真的死了。
甚至死前的最後一個念頭只是要毀掉近在咫尺的那張臉。
石觀音死後,她的三名弟子甚至沒有一個想起替她收斂屍體,曲無容立刻聯絡親信准備逃離,柳無眉急著在石觀音住處尋找東西,長孫紅想要控制局面,然而石觀音的死訊一出,整個綠洲亂成一團,許多弟子趁機逃離,不知是誰在花海放了一把火,石觀音不事生產,除了劫掠,綠洲最大的收入就來源於那片罌粟花海。
長孫紅急匆匆帶著親信手下去處理花海的事,不多時又有人來報,十幾個精英弟子和曲無容一起帶著石觀音擄掠來的男寵跑了。
長孫紅瞬間汗濕脊背。
石觀音的男寵,聽上去很普通,然而石觀音的眼光豈是常人能夠比得上的?尋常男子見到石觀音的美貌就會動心,石觀音偏偏瞧不上這種人,能夠被她擄掠來綠洲的男子,除了英俊的容顏,還要有不凡的儀態和談吐,這對江湖人來說,要求未免過高,所以石觀音的男寵裡,甚至有許多都是她從各地劫掠來的官家公子。
剩下的一大半都是江湖世家子弟,甚至就長孫紅知道的,今夜原本該被石觀音「寵幸」的少年,正是武林三大名門世家之一的南宮世家一名極受寵愛的嫡系公子。
花海燒得熱烈,想到接下來將要面對的報復,長孫紅權衡利弊,最終咬牙決定放棄,帶著親信匆匆逃離。
柳無眉沒找到想要的東西,死活不肯離開,最後花海火勢蔓延,將她活活燒死在石觀音的居所。
一直到商隊有條不紊離開綠洲,李凝還有些反應不過來。
這麼說,她殺的人就是石觀音?
怎麼那麼年輕?
實在不怪李凝怔愣,她也是經歷過四五十歲的人,上天或許會對美人格外寬容,她四十歲時尚有牡丹風姿,五十歲也風采動人,但年紀還是看得出來的,像石觀音那樣快五十歲還宛如少女的人,李凝還從沒見過呢。
可惜沒法問問她是怎麼保養的了。
原家的商隊實在不愧對關中首富的名聲,石觀音的綠洲亂成那個樣子,管事還有閑心命人將貨物成袋搬離,甚至先前銀貨兩訖的銀兩也沒有放下,充分證明了亂中取勝這一千古真理,拿回來的茶葉雖然損失了一部分,但商隊的貨物卻比預計的要多,於是商隊回程的時候,多跑了兩家,一連拖延了十幾日。
原家商隊回到原本的綠洲時,絕大部分零散商人的錢袋幾乎被綠洲的賣水人榨干了。
許多人什麼也不顧了,扒著原家商隊的駱駝就要往上爬。
商隊管事仍然和和氣氣,給每一個人都喂飽了水,甚至他們的水價也和原來的一樣,只是這些人身上沒有了銀兩,想離開沙漠則需要向商隊打欠條。
原家的債沒人欠得起。
來時坐在車裡有吃有喝,走時只能趴在駱駝上顛簸,然而沒有人抱怨,甚至沒人敢出聲問一問原家的商隊為什麼這麼遲回來,能撿回一條命已經足夠幸運。
沙漠遍地是黃金,但有命發財的人總是極少數。
彼時李凝正在馬車裡睡覺,沙漠酷熱,她的馬車裡除了清水和食物,甚至還放了兩個冰盆,散發著幽幽的寒氣。
每隔半個時辰,就會有專門的人來換冰盆。
對於有錢的客人,原家的商隊從來都是貼心而周到的。
出了大沙漠,李凝身上的銀錢剩的不多,好在她收到了驛站傳來的信,除了楚留香的兩封,幾乎都是李澈給她寄來的,在李凝寄出准備去一趟沙漠的信之後沒多久,李澈的信就寄了過來,只是那時她沒收到。
李澈在信中隨寄了一張銀票,是江南各家銀莊聯合發行的江南銀票,北地銀莊一般不給兌換,不過生意大到能和江南互通有無的銀莊倒是沒影響。
李凝人在關中,只好去了一趟原家票號,把李澈寄來的一萬兩銀票兌了些碎銀散銅並幾張千兩百兩面額的銀票。
臨出票號時,李凝和一行人擦肩而過。
那行人的最前面,一個很年輕很斯文的少年忽然回了一下頭,對上李凝離去的方向。
少年輕聲問道:「剛剛過去的那位姑娘,長得是不是很美?」
離他最近的僕人同樣輕輕地回答道:「傾城之姿。」
少年輕輕地嘆了一口氣,說道:「我不喜歡那種聲音。」
那種驚艷的,贊嘆的,幾乎呼吸不成的奇異聲響,誘發著人最原始的好奇心,就像是在提醒著他是個瞎子一樣。
李凝騎回了進入沙漠之前停放在驛站的馬匹,慢悠悠地行在官道上把李澈這些天寫給她的信一封封拆開來看,看一封收好一封。
她已經習慣了走江湖,李澈也不再擔心她的安危,寄來的信裡大多是在零零碎碎地講些家常裡短,比如他過了童生試,短時間內不准備繼續考了,做生意既不費腦子又有錢掙,比做官舒心得多,他想再經幾年商攢一些家底再做打算。
李凝知道,李澈向來是不需要人操心的。
她看了一路的信,攢了一肚子的話,准備住宿客店的時候給李澈回信,就在她把所有的信都收拾好的時候,她又看到了楚留香的信。
李凝有些嫌棄地拆開開看。
第一封是她離開不久之後,楚留香說他准備去京城游玩,拉七扯八地說了一通,又問她想要他捎帶什麼東西,第二封是她進入沙漠之後幾天,楚留香說他一切都好,江湖傳聞算不得真,請她不要擔心。
李凝不明所以,反而起了些好奇心,早早找了家客店住下,又去了茶樓打聽。
這才知道楚留香攤上的事。
她離開中原之後,楚留香被神水宮找上門,勒令他查清楚天一神水失竊案,這個時間點正是他寄出第一封信的時候,江湖上傳得沸沸揚揚,他大約是怕她擔心去找他,惹上什麼麻煩。
第二封信的時間正好是楚留香破獲天一神水案,卻查出幕後真凶是「七絕妙僧」無花,無花借由講經之際勾引神水宮弟子偷取天一神水,那弟子死前還懷了他的孩子,真相大白之際,無花本欲自盡,卻被忽然出現的神水宮主一掌拍死。
江湖傳聞,楚留香有幸成為水母陰姬第一個接納的男子,被請進神水宮游玩了三天。
還有人說楚留香的魅力連喜愛女子的水母陰姬都無法抗拒,強行將他留在神水宮裡做了三千後宮的一員。
截止李凝得到消息,這份傳言愈演愈烈,幾乎有席卷江湖的架勢,畢竟楚留香本人自去了神水宮後,就沒再出現在江湖上也是事實。
李凝眼神詭異地看了看手邊楚留香寫著「一切都好」的信。
自這封信之後,楚留香就再也沒傳出任何消息。
李凝不禁懷疑這一次的江湖傳言是不是成真了,她將那封信反復看了幾遍,確認裡面沒藏字也沒有其他玄機,猶豫再三,還是決定去一趟神水宮探探情況。
李凝雖然不是很喜歡楚留香的處事態度,但不可否認,楚留香確實是個有擔當的大俠,她也把他當成了自己的朋友。
何況就算不是朋友,相識一場,她總不能真讓楚留香去做別人的小妾。
第82章 踏月楚香香(10)
神水宮勢力範圍之內嚴禁男子進入, 對女子倒是沒什麼妨礙。
和石觀音喜愛斂財不同, 神水宮既不做打家劫舍的勾當,也極少對外交易, 而是占據一大片白銀礦場,由自家弟子開采鑄銀,明明每年收入豐厚,卻從不向官府繳稅。
李澈一直認為官府和江湖是兩個極端, 官府強硬則江湖勢弱,江湖強硬則官府勢弱, 這裡的江湖勢力則顯然是凌駕於官府之上的。
有水母陰姬天下第一的威名在前, 給官府一百個膽子也不敢上門去要稅。
李凝來到神水宮的時候,楚留香正在喝酒。
除了喝酒, 他沒有其他任何可以做的事情了。
他從一開始就覺得水母陰姬請他來神水宮不是一件好事, 當然不是江湖上的人胡扯的那些理由,或許沒有親眼見過水母陰姬的時候他還會有一點懷疑,但見過之後——任何一個見過水母陰姬的人都會明白,像她那樣的女人,是不可能喜歡一個男人的。
水母陰姬身形高大,至少也有七尺過半,生著一張輪廓分明的臉龐, 英俊如同神祗, 更別提她那天下第一的武功,任何人在她面前都生不出抵抗之意,假如她是個男人, 楚留香已經能夠想像她會如何令天底下所有的女人瘋狂,可她偏偏是個女人,還是個喜歡女人的女人。
然而就算是這樣,她也有愛她若神明的情人,那個叫做宮南燕的女子,對著男人的時候冷若冰霜,卻會在對著水母陰姬時露出最溫柔最動人的笑容。
楚留香壓根不用想就知道了她們之間的關系。
然而水母陰姬請他來,卻是為了找一個男人,找一個多年之前就銷聲匿跡的采花賊。
她向楚留香自陳前情,將二十年前的往事緩緩道出,隨著講述,她的神情也發生了變化,不再像威嚴的神祗,而成了一個真正的人。
若說江湖上有什麼人最為可恨,除了那些殺人如麻的江湖匪盜,也就只有采花賊了,他們往往倚仗著高明隱匿手法和輕功,毀了不知多少女子的清白。
二十年前,江湖上最出名的采花賊名為『雄娘子』,此人面若好女,身形纖細,武功算不得多高,卻極精通易容,往往將自己打扮成落難的女子騙取被害人信任,以各種理由要求和被害人同床,等到被害人發覺已經來不及,得逞之後,他大部分情況下還不會立即脫身,反而威脅被害人不許聲張。
雄娘子最囂張的時候,一年要犯案幾十起。
直到他最後一次膽大包天易容成美貌女子進了神水宮。
對江湖人而言,越是禁忌就越是誘惑,二十年前水母陰姬還不叫水母陰姬,只叫陰姬,她在外的名聲不顯,且死死遮掩著自己喜愛同性的事實,神水宮在那時只被當成移花宮一類女子聚集的江湖門派,不少男人都對神水宮有著遐想。
雄娘子一開始只覺得魚入汪洋,虎入羊群,然而沒等挑花眼的他選擇目標下手,他就被年輕時的陰姬當成了目標。
扮成女子的雄娘子遮遮掩掩怕身份敗露,故而他表現得比尋常女子更嬌柔,更溫婉,更婀娜,陰姬性格偏向男人,喜愛的也是極端溫柔弱勢的女人,雄娘子完美地符合了她的要求。
陰姬隱瞞了身份,裝成一個粗手笨腳的和善鄰居住進了雄娘子的隔壁。
對陰姬而言,這是第一次嘗試追求一個女人,對雄娘子而言,只是一個尋常的征服女人的過程。
采花賊是不大挑嘴的。
直到提槍上陣,陰姬才發現不對,可那時已經遲了,雄娘子的身份暴露之後,她十分嫌惡這個男人,然而那個嬌柔溫婉的夢中情人的形像又在她的腦海中揮之不去,她猶豫再三,還是以自己的名義替雄娘子做了假死證明,然後將人豢養在神水宮中作為愛寵。
雄娘子一個大男人,即便常常扮成女子,也受不了經年累月穿著女裝討好一個長得完全不像女人的女人,他感覺自己不再像個男人,而慢慢變成了一個只知道張嘴討食的寵物,他終於趁著陰姬身懷六甲放松警惕時逃走。
此後他沒再犯過案,江湖上也永遠地少了一個惡貫滿盈的采花賊,陰姬久尋未果,終於死心。
水母陰姬之所以要楚留香找雄娘子,是因為水母陰姬生下的那個孩子死了,她就是被無花欺騙去偷取天一神水的神水宮普通弟子司徒靜,將天一神水盜給愛郎之後,她就因恐懼而自殺了。
至死她也不知道,自己的生母就是神水宮的主人,水母陰姬已經做好准備在她二十歲的生辰時公布她的身份,讓她成為神水宮的少宮主。
而不是輕飄飄地死去,從生到死,價值一瓶天一神水。
楚留香苦查多日,終於找到了雄娘子的蹤跡,然而雄娘子死了,死在進入神水宮之前,他是被人活活震碎心脈而亡的。
和他同行的楚留香立刻被關押起來等候宮主審問。
水母陰姬傷心過度,一直不肯見人,她在靜室裡一遍又一遍地誦念佛經,她原本就是個虔誠的信佛人。
李凝悄悄潛進來的時候,沒怎麼尋找就摸到了楚留香被關押的小屋裡。
有了無花的前車之鑒,楚留香在江湖上的名聲又那麼大,神水宮只能把他關押遠離弟子聚居的地方,李凝一路進來都得避著人群,摸到關著楚留香的地方實在不能算巧合。
楚留香的屋子前沒人看守。
沒人肯以身試法,試一試最動人的浪子的同時,再試一試神水宮的規矩。
李凝打開天窗露出她那張逆著光的臉蛋時,楚留香幾乎以為自己見到了九天玄女。
然後九天玄女就十分費力地從天窗擠了進來。
楚留香忍不住輕聲提醒她,「窗戶沒鎖。」
李凝一僵,但還是頑強地從天窗裡擠了進來,剛一落地,就看到了坐在床榻上還支著一只腳,手裡拿著個酒壺,看著十分悠閑的楚留香。
她問道:「外面沒人,你怎麼不跑?」
楚留香抬起一只手,動作又輕又優雅,像戲台上的貴妃娘娘,李凝不明所以地看了看那只手,骨節修長,是個偷東西的好手。
沒能心有靈犀,楚留香只好解釋道:「她們給我喂了軟筋散,我現在說話都很費力氣。」
仿佛是為了證明他說話真的很費力氣一樣,說完,他還喘了兩口氣。
李凝有些猶豫地看了看楚留香的身板,問他,「如果我帶著你走,你能保證你不動手動腳嗎?」
楚留香輕聲嘆道:「我發誓。」
話說得太直白有時候不是一件好事,但李凝這麼說是有理由的,畢竟以楚留香那副體格,抱著他走,除非她兩只胳膊不想要了,只能背著,可背著是最不能避免肢體接觸的動作,她提前問了,但凡楚留香要點臉,總不會在這個時候犯他那浪子的毛病。
楚留香輕輕地眨了一下他那雙明亮的眸子,問道:「你是特意來救我的嗎?」
李凝沒好氣地打開窗戶,看了看外面,說道:「我順路從關中一路走到神水宮來,順路進來,順路准備背著你從神水宮一路跑到濟南去。」
楚留香又露出了那燦爛的笑容,輕聲說道:「我遇到很多次危險,可我從來沒有想過會有人來救我。」
李凝咬牙把他拉起來一些,吃力地背在背上,費力地說道:「那說明你交的朋友有問題。」
朋友有難,怎麼可能不來相幫?
楚留香的胸膛裡發出輕輕的顫動,仿佛笑得很開心似的,他說道:「那是因為我的朋友知道,天底下所有的麻煩我都能解決。」
李凝已經背著他翻出了窗戶,想要順著自己來時的路走出去。
她還沒走出多遠,林子外就有腳步聲傳來。
楚留香伸出手,輕輕地在李凝眼前揮了揮,說道:「好了,玩笑開夠了,放我下來吧,我不會有事。」
李凝向後面看了看,後面也傳來守衛的腳步聲。
楚留香的屋子周圍確實沒有守衛,然而他坐著的床榻下面有機關,但凡重量減輕,哪怕只是一瞬間,都會觸動機關,此外屋子裡一定還有其他的布置,只是他還沒能發現,畢竟他住的屋子是當年關雄娘子的地方。
李凝沒能走成。
一群神水宮的守衛從四面八方出現,李凝左顧右盼,猶豫再三,還是沒有出手。
水母陰姬不是石觀音,神水宮不是綠洲,這些人是無辜的。
楚留香倒是開了口,要求見水母陰姬,他說他已經知道了殺害雄娘子的人。
於是李凝得以省了一頓軟筋散,和楚留香一起見到了水母陰姬。
雄娘子的死對於水母陰姬的影響實在太大,李凝見到的水母陰姬就像是一個普通的有些男相的中年女人,楚留香一來,她的目光就落到了楚留香的身上,先一步開口道:「是誰殺了他?」
楚留香渾身癱軟,只能坐在椅子上,但他的神情卻輕松自在,嘴角帶著一絲微笑,他微微抬起頭看了一眼水母陰姬,然後他的視線落在了水母陰姬身後的宮南燕身上。
第83章 踏月楚香香(11)
宮南燕神情微冷, 但在水母陰姬看過來時, 卻露出了平生最溫柔的笑容。
水母陰姬忽然沉默下來。
李凝站在楚留香身側,輕輕地拉了一下他的衣袖, 小聲問道:「怎麼回事,誰死了?」
楚留香露出苦笑,同樣小聲地答道:「小姑奶奶,你都不會看時候嗎?」
水母陰姬並未朝他們看過來, 只因這時她的全副心神都放在了這個昔日的枕邊人,如今卻背叛了她的宮南燕。
宮南燕輕聲說道:「不愧是楚留香, 我早該知道瞞不過他。」
水母陰姬看著宮南燕, 此時她身上那種威嚴霸道的氣勢不復存在,看上去有些疲累, 她說道:「我懷疑過你, 可沒想到你真的敢這麼做。」
宮南燕忽然大聲地說道:「你想不到我會這樣做,是因為你根本不相信我會愛上你!」
李凝嚇得又拉了一下楚留香的衣袖,可惜這時的楚留香已經不再是平時的楚留香了,被她重重一拉,差點從椅子上跌下來。
李凝連忙把他扶正過來。
楚留香已經沒有了指責她的力氣。
水母陰姬輕聲嘆道:「我已經四十多歲了,既不像男人,又不像女人, 你竟也會愛上我?」
宮南燕紅著眼睛說道:「我為什麼不能愛你?我從小時候起就一直在偷偷看著你, 所有的弟子裡我最勤奮,我恨不得把自己練廢,只求你多看我一眼, 第一次知道你喜歡女人的時候,你知道我有多高興?我好不容易才讓你看到了我,好不容易才成為你的枕邊人,每一次靠在你的懷裡,我都在想,假如你也像我愛你一樣,不,只要一半,哪怕只是一點點喜歡就夠了。」
水母陰姬的神情幾乎算得上溫柔了,她緩緩地說道:「我確實很喜歡你。」
宮南燕起初有一絲沉醉,她甚至閉上了眼睛,片刻之後,她忽然拔出劍來,反手一劍劃破了自己的臉頰。
李凝和楚留香都是一驚。
水母陰姬的神情也起了一種莫名的變化。
鮮血淋漓之下,宮南燕卻笑了,說道:「你喜歡的是這張臉,不是宮南燕這個人!我有哪點比不上他?他不過是個人人得而誅之的采花賊!你知道他死前是怎麼對我說的?他說他毀了人家不知道多少女兒,別人只是殺了他一個女兒,他本不應該生氣的,他沒有資格!像他那樣的畜生,連活在這個世上都不配,有什麼臉和我爭?」
水母陰姬的眼神慢慢變得冰冷起來。
她的掌心帶起一股磅礡的內氣,一步步朝著宮南燕走去。
宮南燕的劍啷當一聲落地,但她卻用一種近乎痴迷的眼神看著朝她走來的水母陰姬,似乎連眨一下眼睛都舍不得。
楚留香別過視線,有些不忍再看。
然而在他別過視線的一瞬間,卻忽有一道紅衣身影宛若驚鴻一般擋在了宮南燕的面前。
在當世第一人的磅礡掌力下,她手裡的那柄短刀可笑得就像是小孩子的玩具。
然而水母陰姬停住了腳步,冷然的視線對上那張美得驚人的面孔,沒有什麼憐惜之意,她只是淡淡地說道:「你想攔我?」
李凝額頭滲出了冷汗,但她還是說道:「如果我沒聽錯,不管你們之間有什麼恩怨糾葛,這位姑娘殺的人是一個惡行累累的采花賊,如果她所言不虛,我不會眼睜睜看著宮主殺她。」
早在前世她就明白了何為刀道。
劍執正氣,刀憑本心。
她覺得宮南燕是不該死的,所以她就該有勇氣擋在她身前,提刀面對天下第一人。
水母陰姬沉聲說道:「弱者才講正義,強者只問勝負,江湖本就只有一個道理,強者為尊。」
楚留香急忙高聲叫道:「李姑娘,這是神水宮的事情,不是你能插手的,快回來!」
李凝看了他一眼,搖了搖頭,對上水母陰姬冰冷的視線和那如山如海的強大罡氣,她大聲說道:「你我之間勝負還未可知,說強者為尊還太早了些!」
勝負還未可知?
水母陰姬忍不住笑了一聲。
楚留香看著身形瘦弱的李凝,急得從椅子上掙扎了幾下,摔在地上,還急著叫道:「李姑娘,你不要做傻事!」
宮南燕只是怔怔地看著李凝瘦弱的背影。
直面水母陰姬的天水神功,確實是一件極為恐怖的事情,澎湃如潮的重壓之下,李凝手裡的刀發出不堪重負的輕鳴,雪白的刃上泛起一點淡淡的細小的雷光,除了李凝自己,無人發覺。
就在這時,水母陰姬忽然收手,令在場所有人都喘不過氣來的罡風一收,李凝甚至禁不住朝前晃了晃,險些一頭栽倒。
水母陰姬看了一眼李凝,目光落在宮南燕的臉上,她輕聲說道:「你們走吧,離開神水宮,如果再讓我見到你們之中的任何一個,我就殺了你們。」
說完,她不再多留,轉身離開。
宮南燕忽然醒過神來,大聲地叫道:「你殺了我!除非你殺了我,否則我不會離開這裡!」
水母陰姬沒有回答她。
李凝和楚留香離開了神水宮,宮南燕則跪在水母陰姬的靜室前,不肯離開半步。
軟筋散沒有解藥,只有斷了藥慢慢等恢復,神水宮的軟筋散藥力很強,想完全恢復行動能力,至少要七天七夜,楚留香只能趴在馬上,韁繩被李凝拴在自己的馬上。
楚留香悠然地開口道:「我和你打賭,宮南燕和水母陰姬的故事還沒完。」
李凝正在回味那時刀身附帶雷電的感覺,聞言一怔,說道:「可宮主說,再見到她就……」
楚留香輕嘆道:「水母陰姬那時沒有殺宮南燕,宮南燕不肯離開神水宮,反倒成了她自己避而不見,這說明她的心裡已經明白,她舍不得殺死宮南燕。」
李凝再過八百輩子也不會理解這種復雜得要死的感情。
楚留香微笑著說道:「像水母陰姬那樣一輩子強權的女人,她大約從來沒想過會有一個人真心愛她,連死都不怕,這樣熱烈到極致的感情,人生能有幾回得。」
李凝抿了抿唇,說道:「你說得對。」
楚留香眸子一轉,忽然說道:「不過更讓我意外的是,你居然敢在那個時候擋在水母陰姬面前,如果不是認識你很久了,我還以為你是故意想找死。」
李凝輕輕彈了一下手裡的刀,說道:「如果我退一步,我也就不是我了。」
楚留香看著李凝的眼神裡滿是光彩,他輕聲說道:「也許你不是很想聽,可我還是想說……」
李凝一聽他的聲音又變成那個低沉悅耳很能撩撥女人的調子,就知道他想說什麼,連忙捂住耳朵,腳下使勁讓馬匹快行,可楚留香的韁繩是拴在她手裡的韁繩上的,被帶得一晃,差點從馬上摔下來。
楚留香的聲音又變了,他高聲叫道:「殺人了!殺人了!」
李凝反倒笑了起來。
之所以惹上神水宮這件案子,除了楚留香盜帥的名聲太厲害,也和他被人發現在神水宮勢力範圍邊緣活動有關,這倒不是巧合,只因為楚留香的家就離神水宮不遠。
浪子也有家,聽上去有些不可思議,但人總不是石頭縫裡蹦出來的,楚留香家裡田莊萬頃,是正兒八經的豪富之家,父母雙亡之後,他就在江湖上流浪。
李凝牽著楚留香趴著的那匹馬,根據他的指路,找到了楚家老宅。
大約是楚留香的形像有些怪異,迎出門的老管家懵了一下,連忙對著李凝說道:「這位姑娘,我家公子這是……」
李凝把楚留香從馬上拎了下來,算了算時間,說道:「他中了神水宮的軟筋散,我們路上走了四天,再有兩三天他應該就能恢復了,對了,老人家還是快讓人給他收拾一下,他自己說清理干淨了,可一直有味道。」
和剛出神水宮時的風流瀟灑不同,灰頭土臉的楚留香像是一條拒絕和人交流的鹹魚。
其實李凝一到住宿的時候就有心讓客店的人幫忙替他清理,可楚留香死活不肯讓人來照顧,他說清理干淨了其實確實是干淨的,可他每次花在茅廁裡的時間是平時的好幾倍,又沒有衣物可以換,身上的味道純粹是熏的。
老管家連忙讓老宅裡的下人過來把楚留香扶進去了。
李凝牽著馬跟著老管家走進了楚家老宅。
老宅當真有些老了,但打理得十分不錯,到處都是干干淨淨的。
老管家越看李凝越覺得滿意,連忙讓人去幫李凝把馬牽到馬棚裡,又熱情地把她帶到正廳裡稍待。
李凝坐著一連喝了兩杯茶。
老管家親自給她又倒了一杯,和氣地開口說道:「這位姑娘,不知道怎麼稱呼?」
李凝笑了笑,說道:「我姓李名凝,木子李,凝神靜氣的凝。」
老管家笑得更加慈祥了,看著李凝喝茶,十分刻意地感慨道:「李姑娘,你不要看我們家公子在江湖上名聲混賬了一點,他其實單純得不得了,這麼多年,他還是第一次帶女孩子回家。」
李凝被茶嗆到了。
第84章 踏月楚香香(12)
單純是個和楚留香絕不沾邊的詞。
然而慈祥的老管家卻一點都不覺得自己說錯了, 他沒再多說, 而是給李凝介紹起了楚家大宅,這讓已經坐著有些不自在的李凝稍稍松快了一點。
楚留香的田莊地處偏北, 這時天氣轉涼,有些寒冷,一路顛簸之下,能夠捧著一杯熱茶慢悠悠地聽老人家說話實在是件舒坦的事情, 老管家忽然說道:「自從老爺夫人離開之後,公子就一直很傷心, 從二十歲就跑出去混江湖, 他又是個實心眼的孩子,受過很多騙, 以前有兩位雲公子陪著也還好, 他們散伙之後,公子也不大著家了。」
李凝有些疑惑地說道:「兩位雲公子?」
關於楚留香的傳奇故事不少,「雁蝶為雙翼,花香滿人間」更是一段佳話,可他這兩個朋友明明一個叫胡鐵花,一個叫姬冰雁,又哪來的雲公子?
老管家笑道:「姑娘還不知道吧, 我家公子那個江湖上的名字是諢名, 他自己起的,他本名叫鐵無雙,那兩位雲公子是我家老爺兩個結義兄弟的兒子。」
李凝確實不知道, 不過想想也是,楚留香這樣的名字原本就像是一拍腦袋想出來的,誰家父母會給孩子起這樣的名字。
她到底不是此間江湖中人,不明白雲鐵兩姓代表著怎樣一個輝煌的江湖過往,只是有些好笑,只覺得鐵無雙這個名字簡直是楚留香的反義詞。
說話間楚留香有氣無力地被人抬了過來,他看了一眼李凝,苦笑著說道:「李姑娘,這下我身上應該沒有味道了吧?」
李凝隔著老遠就聞見他身上傳來的郁金香氣,不由得揮了揮鼻子,說道:「好濃的香,你都不覺得熏嗎?」
老管家唯恐這位天仙姑娘覺得自家公子娘氣,連忙說道:「我家公子天生鼻子不好,聞不到氣味的。」
楚留香嘆道:「難道你非要把我所有的事情都說出去嗎?」
老管家笑呵呵的,並沒有多少主僕之情,只道:「三年都沒個影子,好不容易回一趟家,還不准我多說幾句?」
楚留香只好艱難地擺擺手,說道:「您說您的,只要不把咱家錢藏哪兒說出去就行。」
李凝看得可樂,她發覺楚留香和這位老管家之間的關系更接近於親近的長輩和小輩,倒沒有太多尊卑之分,看他們拌嘴還怪有意思的。
果然楚留香剛說完,老管家就生氣了,說道:「咱家還有錢?田莊加鋪子一年少說五六萬的收成,你年年自己過過幾回手?天天在江湖上散財,往外問問,誰不知道咱們鐵公子是有名的散財童子?我看你以後拿什麼錢娶媳婦!」
楚留香起初還硬著頭皮聽著,等聽到鐵公子三個字,心裡咯噔就是一聲,連忙發出無意義的雜音企圖打斷老管家說話,然而等他的目光落在李凝身上時,卻發現她的表情沒有半點變化。
楚留香松了一口氣的同時也忍不住發笑。
這年頭想遇到個傻姑娘不容易啊。
老管家和楚留香你來我往地拌了一會兒嘴,還是在楚留香一疊聲的「伯伯」裡哼了一聲,給他做油炸丸子去了。
楚留香這才安心地坐在椅子上,用軟綿無力的手吃力地拿起茶盞喝了一口。
李凝彎著眼睛看著他,忽然說道:「鐵無雙,鐵公子?」
楚留香一口熱茶嗆了好幾下。
李凝連忙伸出手,替他把茶盞放在桌上。
楚留香咳完,才有氣無力地說道:「原來你都知道了,我還把你當成傻子,我真是天底下最大的大傻瓜。」
李凝笑道:「雖然這個名字和你有些不符,但也不至於藏得這麼緊,又不是不好聽。」
楚留香又用奇異的帶著光彩的眼神看著李凝,半晌才嘆息道:「我單知道你傻,不知道你這麼傻。」
李凝瞪圓了眼睛。
名字都被說出去了,再藏著掖著也沒什麼意思,楚留香忍不住笑了,說道:「名字當然沒什麼要緊,要緊的是姓,你一定不怎麼聽江湖舊事,不然一定知道,鐵這個姓代表著什麼。」
然而沒等楚留香解釋,李凝就回想了一下,立刻明白過來:「鐵血大旗門!鐵中棠,他是你爹?」
李凝的語氣實在和正常反應不同,說道鐵血大旗門的時候,她的聲音有一瞬間的提高,然而之後便是回落,仿佛鐵血大旗門只是一個正確答案,最後那個問句更沒有半點驚奇感嘆的意味。
這不是楚留香預想中的反應。
他笑了,說道:「別人如果知道了這樣一個秘密,他們一定會跳起來的。」
李凝有些奇怪地眨了眨眼睛。
楚留香嘆道:「像我這樣一個小偷,本不該有那樣的父親。」
李凝搖了搖頭,楚留香每次這麼說的時候,總是會受到各種各樣的安慰,然而李凝卻道:「人不能選擇自己的出身,出身也不該限制人的選擇,何況你看上去很驕傲,說明你覺得自己的選擇是對的。」
楚留香摸了摸鼻子,問道:「我看上去很驕傲?」
李凝看著楚留香那雙明亮如水的眸子,用肯定的語氣說道:「不光很驕傲,而且很得意。」
楚留香笑了,說道:「看來我今日又多了一個知己。」
李凝卻露出了狐疑的神情,「你上次還說無花是你的知己。」
楚留香深深地嘆了一口氣,說道:「小姑奶奶,你知道有時候你很可愛,但大部分的時候你都很氣人嗎?」
李凝確實不知道。
中午的時候,老管家親自下廚做了幾個菜,就擺在桌子正中央,楚留香只是看了一眼邊上的菜就發覺到了什麼,問道:「張伯,怎麼是百味樓的菜?」
老管家站在邊上冷哼一聲,說道:「你不回來,廚子白養活?告訴你,咱家上下幾十口子人現在就剩下我,看門的老劉,掃院子的王二和他婆姨,還帶一個他家大丫。」
就著楚留香那副天打雷劈的神情,李凝吃著飯都忍不住笑出了聲。
楚留香放下筷子,輕聲嘆道:「就算我不回來,你們也要過日子,何苦遣散那麼多人,咱家又不是養不起。」
老管家說道:「你不回來,養那麼多人干什麼?你要是肯在家裡多住幾天,這些人我一個不剩都給你雇回來。」
楚留香沉默了一下。
過了一會兒,就在李凝以為他不會回答這個問題的時候,楚留香悠然地說道:「那你得先把咱家三個廚子雇回來,往後我一年在家住三個月。」
老管家起初沒反應過來,等到反應過來了,眼睛都瞪大了,為了掩飾自己發紅的眼睛,老管家抹了一把臉,說道:「仨廚子就仨廚子,仨月就仨月,出去幾年還學上官話了。」
楚留香只好苦笑。
鐵家大宅地方不小,供客人住的地方很遠,但這會兒家裡只有一個主人,楚留香也不是很講究規矩的人,老管家讓府裡的下僕給李凝收拾了一個頗為精致的林邊小築,據說是楚留香的母親偶爾過來住的地方。
小築由五六間精致屋舍組成,周圍開滿了不合時令的鮮花。
李凝進門時,一個脊背挺直的年輕姑娘正在卷畫,似乎是從牆上剛剛取下的,李凝看了一眼,不由驚訝地贊嘆道:「好美的人。」
年輕姑娘頭也沒回,聲音爽利,說道:「那當然,我家夫人當年可是江湖第一美人,秋靈素名氣大得很,不一定有我家夫人美,所謂俠義無雙鐵中棠,艷絕江湖水靈光……」
她把手裡的畫卷起來,剛回了一下頭,手裡的畫卷就掉到了地上。
李凝把她掉在地上的畫撿起來,還是忍不住問道:「我能再看看嗎?」
年輕姑娘粗眉大眼,身材高挑,看著就有些傻氣,李凝問了兩遍,她才愣愣地點了點頭。
於是李凝得以把手裡的畫展開了看。
畫像上的水靈光還只是個少女,她穿著一身黃綠相間的衣裙,手裡一束淡紫色的花,眉眼彎彎,宛如洛水仙子,目光溫柔地和畫外的佳人對視。
李凝往後挪了挪,正挪到窗邊,對著空無一人的窗外說道:「你娘親長得這麼美,你是怎麼做到處處留情的?」
楚留香慢慢地從邊上挪過來一步,嘆道:「我還以為不會被發現,你的耳朵比瞎子都靈。」
李凝權當這是誇獎。
楚留香也跟著看了看李凝手中的畫像,他輕聲嘆道:「我娘確實很美,可如果她常常揪你耳朵打你屁股的話,再美的美人也不會美到哪裡去了。」
李凝想像了一下那樣的情景,不由搖頭道:「怎麼會,那不是很可愛?」
楚留香深深地嘆了一口氣,說道:「我爹這麼想的。」
李凝忍不住又笑了起來。
楚留香接過李凝手裡的畫像,感慨地看了一眼,慢慢地卷了起來,他看著李凝,輕聲說道:「老天爺讓我爹遇到我娘這樣的人,我本以為他已經足夠厚愛我爹了,但我到今天才發現,老天爺更愛我。」
李凝輕輕地挑了一下眉。
第85章 踏月楚香香(13)
楚留香不想挨打。
所以他就沒有再接著往下講。
楚留香從來沒有見過像李凝這樣的女人, 不是說她有多美, 而是說她實在與眾不同。
美貌本就是上天的恩賜,許多人空有一張美貌, 也能得到無數傾慕,楚留香自認眼光不低,如果僅靠美貌,是無法讓他的目光多停留幾下的, 李凝不同,她的美貌本已勝過了一切, 能讓最冷酷無情的人化成繞指柔, 可美貌之下,她卻像一個只是被打開了精美盒子的寶藏, 藏著更為璀璨的內裡。
買櫝還珠是千古笑談, 然而真正能窺見明珠的人並不多,就連楚留香自己,也都是在相處之後才慢慢發覺出了這一點。
浪子本不該如此去注意一個女人,尤其是這樣一個與眾不同的女人,因為這種女人不看你英俊模樣,不圖你萬貫家財,更不稀罕你被無數女人稱贊過的男性魅力, 你想要她, 只能拿真心去換,就算付出了真心,你也無法保證她會給你回應。
這是一種極不對等的關系。
就像他從前對那些只想和他快樂幾日的女人一樣。
然而楚留香想試一試。
李凝不准備在北地待太久, 一是這裡快到入冬時節,她以前也經歷過北國的冬季,實在不想再經歷一次,二是李澈給她寄的信到了。
信裡李澈就去找楚留香這個問題寫了三頁紙,先是評估了一下江湖傳聞和事實的重合度,又從他和楚留香短短一次會面之中簡單地分析了一下他這個人,最終得出觀點,他不喜歡楚留香,腦子太靈,心思太活,人太輕佻,沒個定性。
看著信,李凝忍不住翹起了嘴角。
最後,李澈在信的結尾總結了以下三點:第一,雖然楚留香不討男人喜歡,但也正因為如此,他才會討女人喜歡,所以他不予置評;第二,如果你也喜歡,可以把他帶回家過年,宅子已經擴地重建,家裡地方很大,不缺這一口飯;第三,一定要回家過年。
李澈話裡話外完全沒有考慮楚留香的想法,似乎在他眼裡,不管什麼樣的男人,只要他妹妹喜歡,就能帶回家來。
李凝收到李澈的信之後就收拾了一下帶來的行李,完全沒有問一問楚留香的意思,畢竟楚留香幾年沒回家了,鐵家大宅的僕役陸陸續續都被雇回來了,他這個主人家怎麼說都得在家裡多留些時日。
然而就在她去向楚留香告辭的時候,楚留香卻笑了,說道:「正好我要去南地辦點事情,離蘇陽城不遠,我們可以同行。」
李凝小聲地說道:「你不在家裡過年嗎?」
楚留香還沒答話,老管家就道:「每年我們自己過慣了,有他在不自在,李姑娘就讓他跟你上路吧,對了,他還得負責抗東西呢,庫房外頭收拾出來的那些,全是咱們送給府上小公子的!」
楚留香有些哭笑不得,說道:「把我換成頭驢子不是更方便?」
老管家差點沒被他氣噎著。
說是這麼說,楚留香到底還是跟著李凝一起上路了,他平時穿衣吃飯都享受得很,這一回倒也沒真負責抗行李,而是派人雇了一輛大馬車,箱子全堆在車裡還有空余地方,楚留香時常朝馬車裡一躺,有時還喝點小酒。
李凝不習慣和他同車,白日騎馬,晚上找不到住宿的地方,楚留香就把馬車讓出來,自己搭帳篷睡。
兩個月的路程,馬車停在城門口的時候,離年關已經近得很了。
李凝這一次回來明顯發覺城裡的乞丐少了許多,大約是因為任慈夫婦搬走的緣故。
時隔大半年再回家,李凝幾乎都要不認識地方了,李澈從來都是該享受的時候絕不多吃半點虧,不僅把原本的宅子擴建了三倍大,還寫信向任夫人買下了隔壁的宅院,經過三班人手日夜不停輪換趕工,李凝回來的時候,幾乎都要以為自己又見到了另一個鐵家大宅。
李澈還把任夫人家後面靠著的一片樹林一起買了下來,在樹林後圍了牆。
饒是楚留香已經接受了李澈是個神童的設定,也沒想到他一個小孩子能白手起家置辦出這樣一大片家業來,他只能憑江湖經驗猜測,李澈的父親背景大概不小。
然而這也並不需要猜測,能讓李姑娘傾心相許的男人,絕不可能平庸。
楚留香覺得自己像一顆沒長成的桔子,咬一口能把人酸死。
這種酸澀的情緒是他從來沒有體會過的,他也很不想再體會第二次。
李澈最近有點忙。
越到年關生意越好做,大戶人家要互通年禮,小門小戶也要裁新衣過新年,李澈干了一票大的,把近兩年掙回來的家底一文不剩全都投了出去,成則四倍收益,敗則……貨到庫裡慢慢再賣。
李凝回家的時候,正好趕上李澈最忙的時候,換個人來,頭都要熬禿了,李澈卻辦得游刃有余,事實上做生意雖然也不是很簡單,但比起他以前任官時每天都要管半個江山的事務要輕松得多了。
楚留香見到的李澈仍舊是那個俊美傲氣的小公子,這個小孩有意思得很,除了見到李姑娘的時候會說會笑,對著旁人都是一副面無表情的樣子,好像世上再沒什麼人能入了他的眼睛。
不,這麼說其實也不大准確,至少他是可以入這位小公子的眼睛的。
然而楚留香肯定,這絕不是什麼好事。
果然,在三言兩語把自家娘親打發去沐浴更衣休息之後,李小公子的視線就涼颼颼地落到了他身上。
楚留香摸了摸鼻子,嘆道:「你一定是這個世上最不像小孩子的小孩子了,像你這樣的孩子,真的會有先生敢教你東西嗎?」
李澈淡淡地說道:「我們現在要談的是男人之間的話題,你可以把我當成一個同輩。」
楚留香忍住笑,說道:「好吧,李小友。」
李澈並不在意楚留香的態度,他抬起眼看著楚留香,似乎是端詳了一番,便道:「看來你已經很喜歡她。」
楚留香笑眼彎彎,他知道自己不笑的時候會是一副很冷漠的面相,故而他對著孩子的時候,總是願意保持一副笑容,他笑著點了點頭,說道:「是,我當然喜歡她。」
李澈眉頭微微動了一下,他緩了聲氣,說道:「那你應該知道,我雖然想要以她的意願為先,但在這之前,我必須要你保證不會傷害到她。」
楚留香的神情變得嚴肅了一些,他輕聲說道:「沒人舍得傷害李姑娘。」
李澈搖了搖頭,說道:「男人和女人的想法是不一樣的,也許你習以為常的事情,會讓她覺得無法忍受。」
楚留香稍稍有些嚴肅起來的神情又變了,他幾乎是壓抑著到了喉嚨口的笑聲,勉強地說道:「所以,小友准備和我……約法三章?」
李澈端著一張精致無暇的孩童面孔,認真地點了點頭。
他從袖中取出一卷寫滿字的白絹,當著楚留香的面打開,說道:「這裡是我總結的所有關於你的傳聞,為了節省你我的時間,接下來我問什麼你答什麼,不要有其他廢話,如果你連我這一關都過不去,我想只要我堅決反對,你不會再有任何機會。」
楚留香看著李澈認認真真的神情,微微嘆了一口氣,說道:「你的父親,一定是個很厲害的人。」
李澈不置可否,只當楚留香默認了,他看了一眼白絹,說道:「十七年前,你初出江湖,遇到一個叫做盈雪的歌姬,前前後後為她花了萬兩白銀,十幾天後,你卻棄她而去,是什麼理由?」
要是李澈不問,楚留香差點把這事忘了,他回想了一下,說道:「青樓本就是花錢聽曲的地方,我已經不記得那位姑娘叫什麼名字。」
李澈說道:「她自你之後就再也不肯接客,只賣藝不賣身,逢人便問你的情況。」
楚留香輕聲嘆了一口氣,說道:「這難道是我的錯嗎?」
李澈搖頭,但他看著楚留香,聲音微微轉涼,說道:「像這樣的女人還有十幾個,你愧疚嗎?」
楚留香想了想,說道:「一廂情願聽上去很可憐,可我難道要對所有愛慕我的人感到愧疚?」
李澈沒說什麼,白絹卷起一截,又道:「十三年前,你和一個華山派的女俠交往百日,百日之後,你離開了她,又是什麼理由?」
這個楚留香倒是記得很清楚,他笑了笑,說道:「合則來,不合則去,不用小公子說,這樣的經歷我有過九次。」
李澈說道:「我不是要翻你的舊賬,我只是想知道,這一次你有多少真心。」
楚留香輕輕挑了一下眉頭。
李澈合上白絹,說道:「感情經歷多,只能證明你的閱歷比常人多,我雖不喜歡你,卻不會拿這個苛責你。我不管你是不是真的負了她們,只要你不愧疚,因為這份愧疚才是最傷人的東西。我更不管你在別人面前是個什麼樣的人,只要你面對她的時候全心全意。」
第86章 踏月楚香香(14)
楚留香起初是帶著幾分好笑坐下來和一個小孩子進行「男人之間的話題」的。
然後他就發覺如果忽略掉外表, 眼前的這個小孩子思想成熟, 自成邏輯,不以外物為轉移, 完全不受他人影響,當真和心志堅定的成年人沒什麼區別。
也許還要更冷靜。
楚留香從一開始的玩笑心態慢慢認真了起來,最後兩下談妥,他竟不由自主地松了一口氣。
和李澈的談話, 讓他久違地想起小時候教他讀書的先生。
最後,李澈露出一個溫和的笑容, 宣告楚留香的過關。
沒等楚留香緩和過來, 李澈端起手邊的茶盞,抿了一口茶, 慢悠悠地說道:「鑒於你的坦誠, 我也要告訴你一個秘密,也許你不會相信,但我實在沒什麼欺騙你的必要。」
楚留香笑問道:「莫非李小友要告訴我,其實你不是小孩子,只是練了什麼奇怪武功,導致自己變成了這樣?」
如果李澈真的這麼說,楚留香覺得自己確實會相信的。
李澈瞥了他一眼, 說道:「我不是阿娘的孩子, 我是她親生的兄弟,官府戶籍也是這麼寫,只是旁人不肯信, 一個年紀不算輕的女人帶著一個小孩子,誰都願意往更齷齪的地方想。」
楚留香立刻信了,畢竟他連孤兒寡母的設定都已經接受,再騙他確實沒什麼必要。
李凝一覺醒來,發覺家裡的氣氛緩和了不少,李澈對著楚留香時也不再是一張冷臉,甚至他們之間已經一副稱兄道弟的做派。
和一個小孩子稱兄道弟看上去有一些奇怪。
然而當這個小孩子是李澈的時候,即便楚留香一開始有些別扭,但慢慢地還是習慣了過來。
無他,實在是李澈這個人很容易讓別人忽略掉他的外表。
也是在李家大宅住了幾日之後,楚留香才發覺,李家的生意確實都是李澈一個人在做主,他身邊不僅沒有半個擅長經商的老人從旁照應,也沒什麼他所想像的朝廷背景,一應往來都由他一手包辦。
楚留香不由換算了一下,假如李姑娘也像她這位兄弟一樣精明,那他是不是連一文錢的機會都沒有。
這個想像委實過於可怕,楚留香只是想了一下,就倒吸了一口涼氣。
好在李姑娘不光不精明,還十分可愛。
如果可愛之外,能不要那麼熱衷於拆他的台就更好了。
楚留香對女人有一種近乎直覺的了解,他第一次見李凝就知道,這一定是一位溫柔的姑娘,事實證明溫柔是真的,分對什麼人,對她喜歡和在意的人,她可以溫柔似水,動人至極,對她討厭的人,她也可以毫不猶豫拔刀相向。
嚴格來說,楚留香懂女人,卻很少主動去撩撥女人,俠義無雙鐵中棠,艷絕江湖水靈光,他身上流淌著英雄和美人的血脈,兩種極端的特質使得他尤為受女人的喜愛,以往他的那些花心經歷絕大多數都是逢場作戲,順水推舟,真正花心思去對一個女人,這是他從未有過的經歷。
楚留香很少送女人花。
然而當他打扮得漂漂亮亮,手裡拿著一束漂漂亮亮的花去送給李凝的時候,卻常常只能得到奇怪的一瞥。
據很多女人說,他的情話十分動人。
然而當他每次有感而發的時候,從來都是嚴厲警告。
當他踏著晨曦准備和李凝同看日出的時候,李凝連高塔都不去了,每天早晨就在李澈專門為她開辟出的演武場上練刀。
一晃眼新年都要到了,楚留香半點進展都沒有。
然而李澈卻在圍觀了全程之後,老神在在地安撫他,「不用灰心,她這個樣子已經比以前好了很多,至少你送的花她會收下,你說那些花裡胡哨的話也沒挨打,而且她不去高塔也算是一個好的信號。」
楚留香有些懷疑,李澈細思了一番,說道:「既然這些法子不管用,那就不要再用了,你已經足夠花裡胡哨,最好還是穩重些,給她足夠的安全感。」
然後李澈就把楚留香帶到了一個綢緞莊內,量了他的尺寸,請最快的繡工替他趕制出了幾身一看就很尋常的青衫。
然而楚留香青衫上身,唯有一身風流氣,反倒比花裡胡哨時更顯幾分浪勁。
還是李澈身邊跟著的一個小廝有眼力,立刻建議給楚留香穿那種灰藍棕布的衣裳,用土氣才好壓浪氣。
楚留香依言試穿了幾套成衣,不得不說,人靠衣裳馬靠鞍,穿上那種下地的農夫才會穿的灰裡灰氣的衣裳,楚留香的風流儀態瞬間消磨了大半,除了看上去仍舊十分英俊之外,竟也真顯出了幾分成熟穩重的模樣。
隔日李凝練完刀,晨霧散去,於是去臥房把李澈從被褥裡挖出來,帶他去早市吃餛飩。
她最常去的那家餛飩鋪子外,一身灰布衣裳的楚留香正坐在那兒吃早飯。
餛飩鋪子都是木頭架的攤子,外頭一個爐灶,幾張桌子板凳就能坐下吃東西,而且板凳尤其矮,楚留香兩條長腿無處安放,只能一條蜷起一條伸得老長,有兩個小童在他腿邊跨橋似的來回蹦跳,他也不在意,反倒是笑眯眯的。
李澈裹著厚實的大氅仍覺得冷,被李凝放下之後就自覺坐在了靠爐灶那一邊的板凳上,李凝要了兩碗餛飩。
臨近過年,早市冷清,李凝本來沒打算和楚留香坐在一起,只是李澈坐在他對面,她要是再往別處坐未免刻意,只好端了餛飩坐在楚留香身邊。
燕皮的餛飩包裹著飽滿的肉餡,餛飩湯裡飄著蔥花和蝦皮,冬日的寒風裡,喝一口湯吃一口餛飩,整個人似乎都暖和了起來。
楚留香看了一眼吃餛飩的李凝,發現她一口一個餛飩,他看了一下筷子上咬開半邊的餛飩,不由得嚴肅地思考起一口一個餛飩的可操作性。
然而多年養成的習慣是很難更改的,每次楚留香一口餛飩下去,第二口總會下意識地變成兩口。
於是直到李凝餛飩吃完,楚留香還在和餛飩做鬥爭。
好在李澈人小怕燙吃得也慢,楚留香放下筷子時,李凝還坐著沒動。
李凝看了他一眼,說道:「第一次看你來早市,怎麼想起來吃餛飩?」
楚留香的做派並不像江湖人,他花銀子如流水,去什麼地方必先住進最好的客棧,吃飯喝酒要去最好的酒樓飯莊,若有哪家有名的青樓沒被楚留香光顧過,那必然算不了上乘,旁人不知道他家有恆產,又見他劫富濟貧,總要說些閑話,說他假公濟私,劫財自用,剩下的才拿去救濟難民。
李凝也是第一次見他吃路邊攤。
楚留香笑著說道:「不光吃餛飩,我剛才從那邊一路吃過來,發覺路邊的吃食也別有幾分風味。」
這是睜眼說瞎話了,但凡有那個本事做大的酒樓飯莊,其他的不論,至少招牌菜肴味道一絕,吃慣了這些,再去吃普通的東西,差距是非常大的。
和楚留香習慣差不多的李澈眉頭跳了一下。
然而李凝壓根沒發覺不對,說道:「你嘗到東城那家白牆食肆的肉餅了嗎?那家一天只賣五百個肉餅,去晚了就沒了,我吃過幾次,都是天不亮才買到的,特別好吃。」
楚留香把這個「特別好吃」記了下來。
第二天抱著李澈准備出門的李凝就在花廳的桌案上看到了一包肉餅。
楚留香坐在邊上喝著茶,笑眯眯地說道:「那家的老板娘說願意以後每天給我留十個肉餅。」
李凝忽然覺得肉餅也不是那麼好吃了。
撇去了花裡胡哨的楚留香實在是個極為周到的人。
過了新年,天氣一天比一天暖和起來,不知不覺楚留香也在李家大宅住了半年了。
如果不是某天清晨在早市上遇到來找他的胡鐵花,楚留香完全沒發覺時間過去得這麼快。
也許在心愛的人面前,時間總是不夠用的。
胡鐵花來找他,是因為姬冰雁不見了。
「雁蝶為雙翼,花香滿人間」,胡鐵花和姬冰雁是他從小到大的至交好友,姬冰雁失蹤,楚留香立刻就忘記了所有的風花雪月,一邊帶著胡鐵花回李家大宅,一邊急忙問清情況。
胡鐵花說道:「我這些年和老姬沒什麼聯系,是他一個小妾找到了我,說他失蹤了,我去看過情況,他那裡的產業還有人打理,只是人不見了,我一路走來,聽說近來各地也有不少富商失蹤,如果是求財,至少也該放出風聲來,可他們就像雪花一樣消失不見了,就像從來沒出現過。」
楚留香眉頭蹙緊,說道:「如果是江湖人失蹤,那才要命,但既然失蹤的都是各地的富商,只能說明這些人最終的目的還是求財,短時間內,老姬應該不會有事。」
胡鐵花苦笑道:「不知道為什麼,一見到你,我就安下心來了,你一定有辦法的。」
楚留香露出一個微笑來,輕輕地拍了拍胡鐵花的肩膀。
然後胡鐵花就被拍得向後倒在了地上。
楚留香愕然,隨即想到了什麼,他回頭看去,果然見李凝擦著頭發從花廳外走了進來,大約是剛剛洗過澡,她兩頰生暈,眸若秋水,微微的水汽蒙在她身上,美得令人窒息。
作者有話要說:
下個世界是紅樓,紅樓得有cp,但是人選……沒得選啊
第87章
胡鐵花早在來之前就聽人說楚留香近來改了脾氣, 正在鞍前馬後追求一位美人, 他只當成江湖傳聞隨意聽聽。
他和楚留香從小一起長大,楚留香長相肖父, 唯有一雙多情的眼睛像極了那位艷絕天下的伯母,他常聽人說香帥溫柔多情,他總要嗤之以鼻,以他對楚留香的了解來看, 他這人實則是個薄情人,這麼多年來, 他就沒見過他真為什麼人動心。
又或許動心是有的, 可那一點點的心動根本不能使一個浪子放棄他多姿多彩的自由生活。
直到他見著風流氣半點不剩,遠遠看去全然一個良家青年的楚留香。
姬冰雁的事情讓他一時忘記了楚留香奇異的打扮, 緊接著他跟楚留香回到他下榻的地方, 猝不及防見到了那位傳說中的美人。
胡鐵花立刻就理解了楚留香。
別說是為了這麼個美人放棄浪子生涯,就是金盆洗手退出江湖也沒什麼好可惜的,只要能和美人雙宿雙棲,大把大把的人甚至寧願折壽。
然而楚留香到底是楚留香,美人當面,他竟也只是嘆了一口氣,說道:「我要走了。」
李凝頓了頓, 問道:「再也不回來了?」
楚留香失笑道:「我的兄弟失蹤了, 我得去找他,只要我沒死,就一定回來找你。」
這話聽上去不怎麼吉利, 卻是再肯定不過的承諾。
胡鐵花正在拍屁股起身,著實被這句話震驚了,這麼多年,他從沒聽過楚留香這麼給一個女人承諾。
李凝想了想,說道:「去收拾東西吧,我跟你一起去。」
楚留香驚了一下,說道:「你要跟我一起去?」
李凝輕聲說道:「我為什麼不能跟你一起去?」
大半年的相處讓楚留香十分了解李凝的脾氣,她決定一件事的時候很少猶豫,幾乎是想到要做什麼就去做什麼,他本沒有想過她會願意跟著他走,這時竟有些受寵若驚之感。
李澈並沒有反對的意思,他細細詢問了胡鐵花事情的經過,胡鐵花雖然不解為什麼楚留香要和一個小孩子商議救人的事情,但還是老老實實地把前因後果講了一遍,甚至在李澈的詢問下努力地回想了一下姬冰雁住處的各種布置。
李澈想了想,沒下結論,而是對楚留香道:「楚兄准備去哪裡找這位姬大老板?」
楚留香沉吟著說道:「略有些想法,但還要先去看一看。」
李澈說道:「那就說說我的想法,這些人年紀不一,背景不同,有江湖出身,有普通商戶,唯一的相似之處就是在近十年內暴富,這就有了第二點相似之處,底子厚,根基淺,背景不深,暴富之人通常有斂財藏錢的習慣,這位姬大老板雖然是江湖出身,從他的住處擺設上來看,應也不例外。」
即便是在嚴肅分析案情的時候,胡鐵花還是忍不住插口道:「是這樣,我們都叫他鐵公雞。」
李澈看了他一眼,沒有理他,又道:「雖然這些富商背景不深,但他們應該舍得花大價錢找人來保護自己,而且各地有多起這樣的案件同時發生,足以說明這背後涉及的是一個龐大的勢力。」
楚留香說道:「江湖上能做到這些的勢力雖然不少,但敢這麼做的卻不多。」
李澈點了點頭,說道:「家裡說話,用不著多謹慎,楚兄懷疑什麼人可以直說。」
胡鐵花聽這一大一小抽絲剝繭,儼然有坐著就把幕後黑手分析出來的架勢,十分懵逼。
李凝雖然也聽不懂,但她一邊聽一邊坐著喝茶,時不時吃塊點心,顯然想得很開。
楚留香眉頭蹙起,說道:「老一輩的勢力大多十分有錢,用不著做這樣的事情,所以肯這麼做的一定是一個急需大量銀錢的新勢力,近來江湖上頗有名氣的青竹幫,毒砂門都有可能。」
李澈想了想,說道:「楚兄還忘了一點,日薄西山的勢力往往也會缺錢,他們不缺人手,能把事情做得十分干淨。」
江湖是個用實力說話的地方,李澈不提,楚留香還真想不到這一點,像這樣的勢力很少,但也不是沒有,李澈對江湖不甚了解,隨口舉例道:「就像江湖上的那些世家,傳承幾百年下來,並不都是越傳越富,就像無爭山莊的那位少莊主,不也出來做起了生意?」
李澈之所以提到無爭山莊,是因為他對江湖世家的了解也就只有那麼一個無爭山莊,畢竟他近來綢緞生意已經上了正軌,來回利潤足夠盈利,所以他收回了大批資金,如今正准備疏通一些關系,去做茶葉生意。
無爭山莊的茶葉生意做得很大,即便一南一北,李澈也聽了不少原家公子年少有為,可惜是個瞎子之類的傳言。
楚留香苦笑道:「我原本已經有了懷疑,李兄一開口,倒把範圍擴大到了難以甄別的地步。」
李澈淡淡地說道:「只靠懷疑本就斷不了案子,這件事我早先已經聽人提起過,從時間上來看,姬大老板算是最早的一批,從地圖上來看,受害範圍自沙漠邊緣起一路南下,一眼看去像是有心人在故意引導,然而這些商人很少有出名的,幾乎離開本地沒人認識,想要一次性把這些人的資料全部列出來下手,說明這件事情的背後勢力必然處在這道路線之中,甚至極有可能這個勢力本身也經商。」
李澈讓人去書房取來地圖,地圖上用紅線圈圈線線劃出了他的既定和預定的行商路線,基本都是由南到北,李澈沒管這些,給楚留香指出了一條長長的路線。
楚留香原本聽得豁然開朗,等到李澈把路線劃出來,他反倒冷靜了,嘆了一口氣,從蘭州一路看到嶺南,這條路線幾乎橫穿南北,邊上的勢力更是數不勝數。
李澈似乎一點也不覺得麻煩,他見李凝等得無聊,便讓她先去休息,拉著楚留香和胡鐵花一起把這條路線上的所有勢力列了出來,從江湖世家到新興小幫派,從實力最強列到實力最弱,最終列出一條百名清單。
胡鐵花頭昏腦漲,還是強撐著把李澈列出來的清單細細看了一遍。
排名第一的是無爭山莊原家,理由是原家商隊完美地符合了這條路線,並且無爭山莊已經沒落近五十年,也符合李澈的推論。
排名第二的是天下第一劍客薛衣人的薛家莊,理由是薛家雖然不經商,但門中弟子大多混鏢行,有實力又有能力。
排名第三的是七星幫,七星幫本就是打家劫舍出身,而且和丐幫關系不錯,消息靈便。
排名第四的是丐幫,丐幫消息靈通,而且弟子分散各處卻有分舵統籌打理,按理來說,犯這種案子是最輕松的了。
……
可以看出,自第三名以後,其他的勢力犯案理由都是十分牽強的。
這實在是一件好事,直接把犯案勢力圈定在了無爭山莊,薛家莊,七星幫,三個勢力之中。
假如腦殼能不那麼疼就更好了。
楚留香也有些吃不消,李澈習慣於用更高的視野看待問題,很多對於江湖人來說很難理解的問題在他看來也就是浪費一點時間的事,列出單子之後,他自覺做了一件好事,天色尚早,他留下楚留香和胡鐵花這對頭昏腦漲的難兄難弟,帶著兩個小廝,背著手慢悠悠地去巡視鋪子了。
近來發生了不少富商被綁的案子,許多商人出入都要雇江湖人士隨行保護,李澈沒那個心思,倒不是他不警惕,而是他自認身家還沒到那個地步,就算加上最近抽回來的資金,他全部身家也才二三百萬,還不到他做官時的一半家底。
他放心地出去了。
然後就沒回來。
楚留香在半個時辰後發覺了不對勁,立刻和胡鐵花出去找李澈,然而卻只找到了一具屍體。
小廝的。
李澈帶出去的兩個小廝死了一個,屍體就倒在原地,還有一個消失得無影無蹤,楚留香初步判斷失蹤的那個應該是內應。
畢竟如果沒有內應,也不至於一次落單就被人抓了個正著。
李凝聽到消息的時候,還以為楚留香是在開玩笑,畢竟她回房之前,李澈還和他在一起。
然而李澈是真的被綁走了,楚留香在小廝被殺害的地方仔細勘探了一遍,找到了李澈平時戴在手上的指環,指環丟得很隱蔽,應該是他自己扔下的。
小廝倒在巷子深處,指環被扔在巷子裡的一個雜物堆底下。
李凝看著那個指環,死死地咬著嘴唇,幾乎要把手裡的刀捏碎。
楚留香眉頭緊蹙,但還是安撫她道:「那些人是為了求財,李兄聰慧過人,一定不會有事的,我們早點啟程,就早一日找到他們。」
烏雲間有雷鳴電閃,一剎雷光照得李凝臉色雪白,楚留香從未見過那麼驚慌的李凝,也從未見過那麼驚怒的李凝,然而過了片刻,他還是聽見李凝低低地應了一聲:「好。」
李凝把李澈的指環攥在手心裡,死死地攥緊。
第88章 踏月楚香香(16)
被抓之後, 李澈就被蒙上了黑布頭罩。
抓他的人很是謹慎, 除了某些必要的交流之外,基本不會出聲, 口音也是極為標准的官話。
李澈頓時就安心了,隱藏得如此隱秘,至少這些人沒有殺死他的打算。
一路從被人扛著走到上了馬背,再被轉移到晃蕩的車廂裡, 李澈都安靜得很,他不是沒有逃走的打算, 然而只聽腳步就知道, 這些人組織嚴密,武功高低不論, 也不是他現在這種小孩子身板可以抗衡的, 別說他現在是這個樣子,就算是以成年面貌來說,他也絕對干不過這裡的任何一個人。
反抗不了,就平靜接受。
李澈的心態一直都很穩,這份穩定的心態一直持續到兩個時辰之後,他被人掰開嘴巴灌下難以下咽的流食。
不僅是因為流食難吃,更因為他嘗到了熟悉的味道。
和李凝只是認識櫻素花不同, 李澈嘗過, 他的相貌生得太好,即便只是個少年,也有大把的人願意捧他的場, 摻雜一兩個有邪念的人再正常不過,櫻素能令人上癮,還沒被封禁之前,就是秦樓楚館裡用來控制紅牌的東西。
大夏良籍賤籍分得很清,除非良籍自賣,否則,即便是皇親國戚也不能逼良為娼。
也許是他當時被下的劑量不大,即便著實痛苦了一陣,他也還是撐了過來,後來死得又早,他也就漸漸淡忘了。
李澈之前一直很奇怪這些人為什麼要綁走那些暴發戶,現在他立刻就懂了,這個勢力應該是不知道從哪裡弄來了大量的櫻素,想要通過讓那些人上癮來榨取他們的財富,選定暴發戶是因為他們通常不會像那些大商人一樣把攤子鋪得太大,導致大批資金在市面上來回轉,手頭上的錢財卻沒多少,他有幸被一並抓來,大概是前些日子收回的那批資金惹了眼。
李澈等看守的人走了,躲在角落裡一下一下地干嘔,過了好一會兒,才算是吐了個干淨。
馬車在商道上碌碌而行,瓢潑大雨掩蓋了他的嘔吐聲。
李澈吐完,也顧不得髒,在角落邊上脫了力地半靠下來。
邊上忽有一道沙啞的聲音響起,「嫌難吃也要吃,他們很久才喂一次。」
李澈喘了一口氣,說道:「你來了多久?」
那人輕聲說道:「不知道。」
手腳被捆,黑布蒙頭,吃喝全靠人灌,拉撒都在車上,很少有人能冷靜下來計算時間。
外頭的雨聲越來越大,李澈盤算了一下,對那人說道:「我在嶺南被抓,從路線上來看,他們由北到南橫穿地圖,應該快到目的地了。」
那人從喉嚨裡發出一點聲響,沒再說話。
櫻素成癮之後,人會時時發渴,李澈也沒有再撩撥這人說話的意思,到處都是叫著要喝水的人,到處都是難聞的屎尿氣味,他閉上眼睛,艱難地用入睡來減輕煎熬感。
李澈說得沒錯,從嶺南干了最後兩票之後,這一批人很快到達了目的地。
李澈被喂了四次流食,都被他自己吐了個干淨。
然而他知道,如果再不進食,就算沒能櫻素成癮,他也會活活餓死。
先前在馬車廂裡和他說話的那人一直在他身邊,同批馬車的人被分到了一起,李澈被摘下黑布頭罩的時候下意識閉緊了眼睛,然而迎面而來的卻不是刺眼的日光,而是一片黑暗。
漫無邊際的黑暗之中,只能聽見周圍人的呼吸聲此起彼伏。
李澈無力地嘆了一口氣,說道:「我想,我已經猜到幕後黑手是誰了。」
行商路線完美符合綁架路線,有勢力有實力,家底日薄西山,新興勢力,還有這大片大片的黑暗,除了無爭山莊少主原隨雲之外不作他想。
姬冰雁如在夢中。
他有過瀕臨餓死的經歷,故而被抓來之後,那些人怎麼喂他就怎麼吃,他不怕死,只怕死了還要做個餓死鬼,然而慢慢地,他發覺到了不對勁,他開始提不起力氣,精神無法集中,甚至漸漸感受不到身體上的痛苦,連帶著被人當成豬狗一樣圈養的屈辱感也消失不見,神智日漸恍惚,除了很久一次的灌食,幾乎什麼都提不起他的興趣來。
被抓來的商人幾乎都是普通人,但對於江湖出身的他來說,逃走的機會很多,然而一開始他是被下了軟筋散無力逃走,後來就成了行屍走肉。
他的潛意識在瘋狂掙扎,神智和身體卻沉淪進無底的深淵。
一片哀嚎聲中,李澈摸著黑站起來,外間的暴雨將他的腳步聲掩藏,那些人只是把他們送到地方就走了,根本沒有等人來接應,也許他們根本不認為櫻素成癮的人能有逃走的本事。
李澈高估了自己,他走出沒多遠就暈倒在了一個偏僻的洞穴角落裡。
幾天前,李凝順著一路的暴雨痕跡找到了海邊。
楚留香雖然不知道她為什麼這麼篤定,然而根據李澈事先替他們列出的地圖路線,卻不得不承認這一路的痕跡和李澈預判的路線重合大半。
難不成這個勢力的老巢在海島上?
楚留香細思之後,眉頭松開,嘆道:「當真是別出心裁,有這份心智能力,偏偏要為惡,實在可惜。」
李凝不覺得可惜,只覺得可恨。
楚留香去雇了船,准備帶著胡鐵花和李凝出海,然而海岸邊的碼頭已經廢棄多年,尋遍周遭的漁村,他也只買到了一條不算大的漁船。
准備淡水和干糧又花了半天時間,晚上又有海潮,只能再推遲一日出海。
李凝睡不著,半夜站在海岸礁石上,看著一望無際的大海,眉頭蹙緊。
海邊的月光極亮,雪白的沙灘反著溶溶月色,似乎連海濤聲都變得溫柔起來,假如不是急著救人,也許這幅景像更適合風花雪月。
楚留香的輕功踏沙無痕,他來時幾乎發出沒有半點響動,然而李凝卻回了一下頭,正見他不尷不尬地拿著一件外袍,似乎想從後面給她披上。
李凝低垂下實現,任由楚留香替她披上外袍。
楚留香向後一仰,不大拘束地坐在了沙灘上,輕聲說道:「我已經說過很多次,再說你一定要覺得我煩人了,可你這會兒不睡,等我們真的找到了地方,要救人的時候沒有力氣了怎麼辦?」
李凝說道:「睡不著就是睡不著。」
楚留香微微嘆了一口氣。
他抬起頭看向夜空中的明月,說道:「雖然這麼說有些不妥,但我確實很羨慕李兄,這個世上能被姑娘如此牽掛的人,大概也只有他了吧。」
李凝沒有回答。
楚留香笑了,說道:「不用愧疚,我也記掛著很多人,假如,我是說假如,假如出事的是蓉蓉,紅袖,甜兒,她們中的任何一個,我也會像姑娘一樣擔憂,是否正是因為這一點,姑娘才遲遲不願與我交心?」
話是問話,然而語氣卻像是篤定的意思。
李凝輕輕地搖了搖頭,說道:「如果我終有一天會離開,又何必招惹太多是非?」
楚留香想了想,說道:「離開這裡,什麼時候?」
海上生明月,白日裡的喧囂都已遠去,片刻的安寧裡,似乎連那些驚慌擔憂都遠去了,李凝看了一眼海天之際,語氣輕軟,說道:「也許要很久。」
楚留香說道:「很久之後的事情,何必現在就拿來煩惱?我連一年後的事情都不去想。」
浪子總是不顧一切的。
李凝怔愣了一下,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也許是月色當真太美,她看著楚留香的臉龐,過了很久,才輕聲說道:「你一年後,就不想和我在一起了嗎?」
楚留香猝不及防,平日裡十分聰明的一個人這會兒竟然顯出幾分呆愣來,好半晌之後,他才吶吶地說道:「對你,我想到過幾十年後。」
李凝第一次不覺得楚留香的情話難聽,她淺淺地彎了一下嘴角,沒再說什麼。
對於連日的陰雲來說,這一朵小小的笑容幾乎可以說是穿過烏雲的一道光了。
直到第二天撐著船槳劃船的時候,楚留香還是一副神思不屬的模樣。
胡鐵花有心想提醒他一下子,然而看楚留香呆呆傻傻地劃船,劃得飛快,被提醒了保不齊還要他來劃,頓時不說話。
海上海島無數,按照從漁村買來的地圖,楚留香像李澈一樣圈定了幾個最有可能的海島,劃了四天的船,才終於到了第一處海島。
可惜海島上沒人。
李澈昏迷之後的第三天,李凝和楚留香胡鐵花一行人才摸上了蝙蝠島。
並且事不湊巧,他們剛剛上岸的時候,就遭遇了一列百十人的守衛,楚留香立刻判斷出這些人身手不差,也許單打獨鬥這裡沒人是他們三個人的對手,可這麼多人一道……
然後暴雨如注的海島上空就聚攏了一片密密如織的雷雲。
雷如雨下,道道要命。
轉瞬之間,海岸邊還站著的人就剩下了第一個上岸的楚留香。
楚留香來不及驚訝,就見李凝面無表情地從漁船上跳了下來,踏著一地焦屍,徑直向海島內走去。
作者有話要說:
下章平推蝙蝠島。
第89章 踏月楚香香(17)
楚留香經歷過很多次危險。
無數次死裡逃生。
這次尋人一行, 他其實已經做好了對抗一個強大勢力的准備, 甚至在出海之前,他就做好了最後的准備。
然而不管他如何設想, 他也從未想過能這麼踏平一座天然魔窟。
這座島嶼坐落在東海之上,從島身的山洞向下延伸出無數脈絡,洞穴深處沒有一絲光亮,有時洞穴被打破的一瞬間, 裡面的人只會下意識地捂著眼睛嚎叫,無法做出像樣的抵抗。
這一點救了他們的性命。
從第一道雷霆落下, 楚留香就知道了這些雷霆的來源, 不僅是因為李凝的異常,更因為她手中的刀身上縈繞著的絲絲縷縷的電光。
這才是真正的雷霆之怒。
李凝走在最前面, 但凡遇到抵抗, 原地就會留下一具焦屍,倘若只是不言不語不動,李凝就會毫不猶豫地從這些人身邊走過。
雷霆如雨,一道劈落就會帶來一抹天光。
於是越到後面,越是無人敢動。
洞穴底下的地道串聯起無數房間,楚留香起初對那些焦屍心存不忍,然而在見到那些房間內的情景之後, 饒是他從不殺人, 也不由得從心底生出一種難言的憤怒。
地道房間裡最多的是女人,年輕漂亮,又身無寸縷的女人。
再正常不過。
楚留香見過江湖上的豪情義氣, 也見過無數黑暗面,這樣的情景雖也能令他義憤,但並不至於到了怒火衝天的程度。
在救起第一個女人時,楚留香就發現了不對。
然後是第二個,第三個……
她們的眼皮竟被人硬生生地用針線縫上了!
就在這時,胡鐵花從一個洞穴裡揪出了一個肥頭大耳的帶著眼罩的男人,他也光著身子,但絕不是這裡的人,因為他身上滿是肥肉,雖然肥得像豬,卻是一身好白皮,一看就是長期養尊處優的人。
他被胡鐵花揪著,還不服氣,大聲地叫嚷道:「你是什麼人?我是蝙蝠公子的客人!你知不知道我的身份……」
李凝腳步一頓,轉過身來,看向胡鐵花,說道:「問問他是什麼人,問他那些被抓來的人都關在哪裡。」
胡鐵花冷笑一聲,揪著這人的頭發,惡聲惡氣道:「我們是官府的人,你說的什麼蝙蝠公子已經被我們下了大獄,你最好老實一點,說!被抓來的那些人都關在什麼地方?」
那人聽到官府兩個字,竟然一點都不害怕,他高聲喝道:「你們是哪個衙門的?上級是什麼人?」
楚留香壓低聲音對李凝道:「看來是官面上的人。」
李凝不管。
她看這人說不出什麼有用的消息,瞥了一眼和他一起被帶出來的女人,那女人也被縫了眼皮,手腳和身上都勒著繩索,把身上勒得青一塊紫一塊,還有鞭痕,此時暴露在天光之下,她無措地蜷縮起來,即便看不見,還下意識地躲避他人可能會有的視線。
李凝走到被胡鐵花揪著的人面前,胡鐵花嚇了一跳,楚留香也是這時才注意到,李凝不光刀身雷光縈繞,連身上都帶著肉眼可見的雷光。
李凝稍稍收斂了身上的雷光,一刀割開這人的咽喉,她的力道拿捏得實在太准,正如當年第一次親手殺人時的情景。
這種下刀的法子十分殘忍,刀送在咽喉裡卻不傷動脈,有的人能活活掙扎一個晚上不死。
但李凝只是稍稍停頓了片刻,就將刀刃向下一寸,給了這人一個痛快。
她始終沒法這樣殺人。
楚留香沒殺過人,並不知道這種殘忍的手法,他的注意力全在救人上。
反倒是胡鐵花稍稍有些驚訝。
問不出線索,李凝倒也不急,這座島嶼並不算大,只要人確實在這裡,她就能找到。
然而他們先找到的不是李澈,而是那一批從各地綁過來的富商,楚留香一眼就在臭烘烘的人堆裡找到了姬冰雁。
姬冰雁的情況很不對勁。
楚留香知道,自家摯友脾氣冷,性子傲,從年輕時候就愛干淨,後來經了商,更是養尊處優,他從未見過他這樣狼狽的時候。
胡鐵花不再大呼小叫,他冷靜地上前給姬冰雁探了一下脈像,確認他沒有生命危險,松了一口氣,楚留香則把隨身帶來的清水給姬冰雁灌了幾口。
李凝找了很久,沒有找到李澈的蹤跡。
就在這時,喝了水的姬冰雁稍稍清醒,問清了情況,他聲音沙啞地說道:「那個小孩子……他、他不肯吃東西,到了這裡、之後,我就沒再聽過……他的、聲音。」
李凝沉默了許久,說道:「生要見人,死要見屍。」
她說完,起身時步子卻踉蹌了一下,扶著牆壁才站穩,然而她連停頓都沒有停頓一下,就毫不猶豫地朝著洞穴深處走去。
胡鐵花把姬冰雁慢慢地扶起來,對楚留香說道:「我留在這裡陪他,你去……看著李姑娘一點,她的情況不對勁。」
楚留香也知道。
許多女孩子都是心口不一的,但李凝從內到外一個樣子,善良是真善良,溫柔也是真溫柔,不存在表裡不一的情況,現在這幅大開殺戒的樣子,只可能是真正被激怒了。
匹夫一怒,流血五步,天子一怒,伏屍百萬。
擁有那樣不似凡人的能力,倘若讓她見到李澈的屍體……
楚留香把身上的干糧和清水都留了下來,追著李凝離去的方向去了。
姬冰雁長長地吐出一口氣,剛想安撫一下胡鐵花,只是那句「好多了」剛剛出口,一股熟悉的像是蚊蟲啃咬的酸麻疼痛就再度席卷上了他的神經。
天色將晚之時,李凝幾乎把整個洞穴頭頂的山石層掀開了,大批大批的金銀和兵器重見天日,許多被圈養的女人被解救出來,穿上了衣服,除去被李凝殺死的那個客人之外,在蝙蝠洞打手的帶領下,一共揪出近五十個客人,這些人有的身家巨富,手段通天,有的是江湖好手,武功不在楚留香之下,有的是朝廷官員,甚至還有個王府世子,正兒八經的皇親國戚。
風水輪流轉,蝙蝠洞還在建設初期,尚未派上真正的用場,這些人受到邀請大多是奔著享樂而來,外面把人玩死玩殘未免壞了名聲,到了這座魔窟裡,一切都成了常態。
這會兒只能在呼嘯的海風裡光著身子被吹得瑟瑟發抖。
試圖逃跑的人下場都很慘。
李凝的雷霆變化得十分明顯,起初只是將人劈死的程度,最多屍體發焦,隨著天雷越落越多,死在雷霆下的人也從一開始的微微發焦到焦黑得辨不出面目,再到雷霆落下,原地只剩一撮灰煙。
殺人不過頭點地,這可是挫骨揚灰!
這些人瑟瑟發抖,能交代的全都交代了,一個字都不敢瞎說,天打五雷轟是鬧著玩的嗎?
甚至有親眼見到李凝的人以為是上天降怒,派了九天玄女下凡塵。
九天玄女司掌上界雷部,主人間善惡。
如有下界精邪,北陰午酉,出沒岩穴,蟠踞山林,窺闞家庭,損傷人命,神威所到,一切掃除,福佑生人,肅清魔魅。【注】
楚留香驗證了李澈先前的猜測,這座魔窟名為蝙蝠洞,主家自稱蝙蝠公子,幾乎沒人知道他的身份,然而這一批押送商人來的打手卻是關中出身,不用盤問他們自己就交代了個干干淨淨。
蝙蝠公子就是無爭山莊少主原隨雲。
李凝不管是原隨雲還是雲隨原,她只要找到李澈。
在玄女娘娘的天威之下,幾乎還能動彈的人都拼命在蝙蝠洞裡搜尋,找不到工具就用手挖,三天的時間,整個蝙蝠洞幾乎都被挖穿了。
還是找不到李澈的蹤跡。
起初楚留香還能勸幾句,然而希望越是渺茫,李凝就越是絕望。
烏壓壓的雷雲覆蓋在蝙蝠島上空,不見天日。
第四天的清晨,幾乎所有人都默認玄女娘娘要找的那個人一定是死了,可能早已葬身魚腹,畢竟蝙蝠洞裡死了人,通常都是直接丟進海裡。
直到海岸邊的碼頭傳來消息,蝙蝠公子的船到了。
島上消息不靈便,即便蝙蝠島已經被拿下,只要沒人走脫,消息就傳不出去,在這個時候,蝙蝠公子登岸,實在等於上門送人頭。
然而這顆人頭大約也實在不想落在李凝手裡,船登岸時,從精美的大船上跳下來的卻是一個冰雕玉琢的小公子。
比蝙蝠公子至少小十歲的那種小。
楚留香一見到他,就遠遠地大聲叫道:「李兄!你……」
李澈似乎也看見了他,張開雙臂迅速地跑了過來。
楚留香雖然不明白李澈為什麼忽然對他如此熱情,但還是忍不住驚喜地張開雙臂准備接住朝他撲來的李兄。
然後李澈從他身邊跑了過去,一頭扎在李凝的懷裡。
蝙蝠公子精美的大船上,橫七豎八躺著一船的死屍,蝙蝠公子本人則驗證了蝙蝠洞眾人對於李澈的猜想,於幾天前葬身魚腹。
李澈這幾天的經歷是這樣的:昏迷成假死——被丟進海裡——清醒遇到蝙蝠公子——反殺——上岸。
李澈自己都沒想到祈雨人也能那麼厲害。
大夏畢竟沒有海。
第90章 踏月楚香香(18)
蝙蝠公子的屍體於兩日之後被海水衝刷上岸, 充分驗證了李澈話裡的真實性。
讓楚留香頗感意外的是, 親手締造了這座可怖魔窟的蝙蝠公子雖然屍體有所變形,卻還是能看出一點俊秀模樣, 年紀最多不超過十八歲,倘若活著,也應該是個十分優秀的少年公子。
像這樣的人,本不該做這樣的事。
李澈倒是還好, 他是所有人之中唯一和蝙蝠公子近距離接觸過的,這人年紀雖然小, 但演技十分扎實, 如果不是李澈一開始就懷疑他和蝙蝠島有關聯,大約在船登岸的時候他就被害死了。
於是確認這批人的身份之後, 李澈在住下的第一天害死了蝙蝠公子。
人不呼吸, 就會死。
任誰都不會想到早起洗臉時的一盆洗臉水能把人嗆死的。
之所以在島上折騰了四天,是因為李澈在害死蝙蝠公子和一船人之後發現自己不會開船。
李凝實在喜歡極了李澈說起這些事情時一副沒什麼事,不是問題的神情,這讓她感到無比安心。
很早之前,李澈是保護她的人,後來她慢慢開始學著保護他,但歸根結底, 李澈是從來沒有讓她擋在前面的時候, 哪怕他手無縛雞之力,也是李凝心目中無可取代的高山。
相比他們,楚留香那裡的情況實在不能說好。
被綁來的商人全都染上了櫻素, 把蝙蝠島翻了個底朝天的時候,確實有大批的櫻素成箱成箱被挖出來,可在了解到這東西的毒性之後,楚留香便決定將所有櫻素焚燒毀去。
姬冰雁清醒的時候堅決支持楚留香焚燒櫻素,可一旦犯癮,他甚至會哭泣著哀求楚留香給他一點兒,他一哭,多年好友的心腸都被他哭疼了。
楚留香和胡鐵花難得沉默下來。
倒是李澈聽說了這事,驅趕著幾個蝙蝠島打手去了海邊焚燒了所有櫻素,連殘渣都倒進了海裡。
這裡本沒有櫻素這種東西,蝙蝠島上的櫻素是早前向大漠石觀音勢力購買得來的粉末,沒有種子,石觀音死後,原隨雲曾數次派遣親信手下去綠洲查探,一無所獲。
原本可以用來大肆謀利的好東西成了一錘子買賣,便無法再賣給那些高官權貴,想要靠這最後一批櫻素斂財,只有從姬冰雁這樣的人身上下手。
沒有半點希望,當天聽說了這件事的商人之中就有四五個自盡的,剩下的大多像姬冰雁這樣清醒時想要戒癮的意志十分堅定,不清醒時人也沒什麼自盡的能力,李澈把這些人集中起來關在了一起。
戒這東西只要一個字,狠。
楚留香聯絡了他在江湖上的朋友,幾日後海船從四面八方而來,救人的救人,掃尾的掃尾,徹底將蝙蝠島清繳。
至於那些島上第一批的客人,李澈在問清了情況之後全部丟下海喂了魚。
原隨雲對蝙蝠島投入的精力難以想像,而這些客人身份雖然尊貴,卻也一個不例外在入海之前就被蒙上了黑布頭罩,進了蝙蝠洞後更是一片漆黑,除了在享樂時可以點蠟燭照亮,幾乎對蝙蝠島一無所知。
相應的,外頭的人也不知道他們來了這裡。
客人的腦子有好有壞,但智商較低的一旦說出實情,一坑就是一窩。
蝙蝠洞的打手能從那天的雷霆下活著撐過來的,求生欲都極強,一連幾天都上趕著做事,李凝難以接近就去巴結李澈,李澈毫不猶豫指使他們做事,也給了他們一點希望,畢竟讓他們做事才是好事,如果什麼都不讓他們做,難免有些臨上斷頭台前給一頓好飯的意思。
然而楚留香的朋友到了之後,李澈就送他們上了斷頭台。
李大人這裡沒有斷頭飯的道理。
楚留香一點都不同情他們。
即便性命危在旦夕,這幾日竟還有打手強迫女人的事情被他當場撞見,可見江山易改,本性難移。
李凝成了最閑的人。
蝙蝠公子的船上並沒有能夠證明身份的東西,這也確實是個聰明得過分,也謹慎得過分的少年,楚留香不確定假如是自己和他相遇,會不會像李澈那樣識破真相,好在他來的那一批朋友裡有交游廣闊的,一眼就認出了蝙蝠公子果然是他們懷疑已久的原隨雲。
無爭山莊四個字像是一座沉重的山壓在了眾人的心頭。
關中原家的威名實在太大,現任無爭山莊莊主原東園本人在江湖上沒什麼事跡,有人說他武功實可稱得上天下第一人,只是生性淡泊從不顯露人前,也有人說他其實根本一點武功都不會,現在這份模棱兩可成了決定眾人命運的關鍵。
原東園五十多歲高齡才得原隨雲這麼一個兒子,如珠如寶養到十七歲,即便他再怎麼可惡,在痛失愛子的老人面前,本也是講不了道理的。
就連楚留香的那些朋友之中,也有聞訊之後,悄悄離開的。
姬冰雁的身體稍稍好了一些的時候,楚留香借了一艘大船,眾人准備離島。
真正的戰場在上岸之後。
大船登岸,便有無爭山莊的人遞來了請柬,原東園七十歲大壽的請柬。
李凝楚留香胡鐵花三人各自收到一封。
楚留香的朋友大多是真朋友,願意和他一起去關中,但楚留香並不想連累他們,說明原委之後,眾人替楚留香送行,一夜歡飲。
請柬上沒有李澈的姓名,大約是無爭山莊把賬直接算在了楚留香頭上。
這也是大部分人的想法。
原隨雲年紀雖然不大,但他武功極高,如果說他們這一行人之中有誰能夠殺死原隨雲,除了楚留香之外不做他想。
李澈決定跟著一起去關中。
無爭山莊建莊五百余年,代代出大俠,五百年間不知做了多少令江湖側目的大事,隨便拿出一件來,就比楚留香十幾年江湖生涯做下的好事大得多,到了原東園這裡,他從不出手,卻在江湖上享有無人比擬的威望,即便只是為了這份江湖名聲,也有大把的人願意替無爭山莊做事,即便是薛衣人,在原東園面前也是個小輩。
江湖上如今處處都在說著蝙蝠島的事情,太多的人不願意相信無爭山莊的少主會做出那樣的事情,也有一些楚留香的仇家趁亂散布謠言,說原公子是被冤枉的。
更有人對蝙蝠島心向往之,臆想出了許多關於島上女子的話本故事。
越到關中,謠言越發不成樣子,甚至有原隨雲的朋友來替他報仇。
楚留香倒有一些慶幸自己的名氣太大,名聲又不算太好,在這樣大力度的謠言傳播下,幾乎把關於李凝和胡鐵花的字眼全部掩蓋了。
雖然這種滋味也算不上好受。
無爭山莊經歷過多次重建,幾乎換一個莊主就換一個風格,唯有當年群俠贈給第一代莊主原青谷的無爭二字碑立在山莊大門前,歲月斑駁了字眼,卻讓這份無聲的威勢更上一層樓。
無爭,聽上去像是原東園本人的信條,與人無爭,然而放在他之前的代代無爭莊主身上,卻是無可爭議,天下第一的意思。
直到見到原東園本人,李凝才明白為什麼江湖上對他的猜測紛紛,卻都說不個所以然。
明明已經是個七十歲的人了,原東園本人面相雖有喪子後的憔悴,卻掩蓋不住他保養的得宜,他看上去就像是一個不到五十歲的人,只是坐在那裡,就讓人感到一種難言的壓迫感。
原東園顯然沒有好好談話的意思,大廳正中擺著一具屍身,上覆白布,但誰都知道那是原隨雲的屍體。
楚留香當先一步向前行了一個晚輩禮,揚聲說道:「晚輩楚留香,見過原老前輩。」
原東園的目光卻越過了他,准確無誤地落在了李凝身上。
他語氣淡淡地說道:「我兒做了許多惡事不假,但他生來是我兒,我不能眼睜睜看著他死去,卻什麼都不做。」
楚留香下意識地想要擋住原東園的視線,但李凝卻上前幾步,直視原東園,說道:「你兒子是人,別人家的兒女就是牲畜?你要說法,那些死在你兒子手裡的人就不要說法?」
原東園抬起眼睛,說道:「你在和我講道理?」
他忽然抬起手,一掌劈在大廳側旁的牆壁上,巨響過後,牆壁上留下一道手掌形狀的大洞。
隔著那麼遠的距離,如此精純的掌力,竟還能控制得如此巧妙。
五十多年來從未出過手的原東園,一出手就驗證了江湖上對於他天下第一人的猜測。
李凝並不害怕,她直視著原東園的雙眼,說道:「你要說法,我仍是沒有說法,不僅沒有說法,如果你還要糾纏,我就讓你看看我的說法。」
一道雷霆陡然劈在原隨雲的屍體邊上,落下一道不亞於手掌大洞的深深雷坑。
她雖不會對一個無辜的老人下手,但對原隨雲這種作惡累累的人,即便把他挫骨揚灰也不是難以理解的事情。
原東園沉默半晌,像是老了二十歲,他有些疲憊地說道:「看來我已經欺負不了人。」
李凝說道:「人本來就不該欺負人。」
原東園深深地嘆了一口氣,擺手道:「你們走吧,走得遠遠的,就當是為了我這個快要死去的老人,不要再讓我見到你們。」
李凝對他行了一個晚輩的禮節,抱起李澈,拉著楚留香的衣袖,大步走出了無爭山莊。
作者有話要說:
再有兩章完結本篇,下篇紅樓,妹妹變小預警,開局殺預警,讓我們康康是哪位劇情人物這麼幸運呢?
第91章 踏月楚香香(19)
楚留香很少有被人護在身後的時候。
直到離開無爭山莊有一段路程, 楚留香才輕聲嘆了一口氣, 說道:「原隨雲死有余辜,可憐原老前輩。」
他想說的當然不是這個。
然而剛剛從無爭山莊出來, 他也不好急著問李凝,那天在沙灘邊上的話還作不作數,他畢竟是個久經風月的成年男子。
李凝還沒說話,李澈就瞥了楚留香一眼, 說道:「蝙蝠島害了那麼多人,沒殺他已經是可憐他。」
楚留香咳了一聲, 他現在已經不敢把李澈的話當成小孩子的氣話, 畢竟船上的屍體被泡發成那個樣子,誰都不知道李澈是用什麼法子殺死了原隨雲和那些武功高強的隨從, 對待蝙蝠島的那些打手, 李澈更是從未有一絲心軟,以楚留香的經驗來看,李澈說殺的時候,一般都是真動了殺心。
李凝笑了一聲,沒說什麼,把李澈抱上馬背。
回到嶺南時已是五月過半,李澈失蹤之後, 沒人記得他的生意, 好在他失蹤之前大部分的身家都已經換成銀子存在銀莊裡,綢緞生意那裡雖然斷了數月,但操持幾天忙上正軌之後, 並不影響什麼。
李凝不懂生意,卻養成了每天跟著李澈出門的習慣。
李凝在江湖上闖蕩慣了,原本很不能接受困在一個地方過日子,但李澈這一次的失蹤真的把她嚇到了,在她的心沒完全安定下來之前,她哪裡都不想去了。
楚留香也哪裡都不想去。
浪子是風,從不在一個地方長久停留,浪子是鳥,一拍翅就是長空九萬裡,浪子是花,再美再濃烈的感情也撐不過一個花季。
可現在,風停下了,鳥不想再飛,花只要那獨一無二的蝴蝶。
他找到了歸宿。
可現在這個歸宿卻不是很想要他。
楚留香一直覺得自己對女人足夠了解,可他到現在三十歲了才明白,一個男人假如不愛懷裡的女人,他當然可以很輕易地看出她所有的想法,而如果他愛上了一個女人,即便再如何有閱歷的男人,也無法像對其他女人一樣游刃有余地展示出自身的魅力來。
有時候他覺得自己在李凝面前像個傻子。
他會時不時想要照鏡子,雖然那看上去更傻了。
最讓他患得患失的是,自從回到嶺南之後,李凝就沒再提起過那天的事情,有時連他自己都懷疑起來,那天李凝是不是真的問了他想不想和她在一起,就像是他在夜裡做了一場足夠美妙的夢。
他早前就知道,把真心交出去的滋味是非常不妙的,但感情有時候和理智無關。
李凝倒不是真的忘了和楚留香說過的話,她只是在考量。
假如只是一夕歡好,天底下沒有任何女人能夠拒絕楚留香,他身有俠骨,兼具柔情,還有一雙繼承自絕世美人的眼睛。
但李凝要的不是情郎,她是個對待感情十分認真的人,假如不能令她安心,再有魅力的男人也不能讓她多看一眼,最開始出現在她面前的楚留香幾乎完美符合了她對男人的所有厭惡。
就算她現在已經不再用以往的眼光看待他了,可到底是不是江山易改本性難移,總要交給時間去考量。
楚留香花的時間不長不短,十年而已。
十年間,江湖上風頭最勁的人仍是楚留香,他的出身來歷無人知曉,只知他一身輕功獨步天下,上至皇宮下至天牢,沒有他不能走一趟來回的地方,比起他那舉世無雙的盜竊之術,最令江湖人稱道的是他時常搞事,屢破奇案,當年駭人聽聞的蝙蝠公子案只不過是他輝煌一生中的小插曲。
血衣案,破獲江湖最大殺手組織,擲杯山莊案,兩大江湖世家握手言和,玉劍公主案,沿海流寇死傷慘重,潰逃海外。
在楚留香協助官府將一夜之間蒸發掉的賑災款一文不少地全部找回之後,江湖上更是處處都流傳著楚留香的傳說。
茶樓酒館說的再也不是他和紅顏知己的二三事了。
江湖人一致認為,楚留香的名聲已經不在當年鐵血大旗門主鐵中棠之下。
只可惜這樣一個江湖稱道的大俠,昔日的情場浪子,卻做了一個女人的裙下之臣足足十年。
這些年來,他無論做了什麼樣的大事,每年開春都要去嶺南送一枝桃花,有時他可以被允許多留幾個月,有時只能送了花就走,誰也不知道那個女人是何方神聖,為什麼能讓楚留香為之傾心,十年不改。
楚留香快馬疾馳十幾天,只是為了去見一個女人。
許多的江湖人聚在這座從北地到嶺南必經之路的驛站大堂內,也只是為了遠遠地瞧一眼楚留香。
這是第十一年的開春,距離楚留香來到嶺南還有兩天路程。
年輕的,美貌的少女宛如一朵清麗的水芙蓉,亭亭玉立在一眾江湖人之中,她從三天前到了這座驛站,不論白天黑夜,她都站在那裡,有認識她的人竊竊私語,講她的身份來歷扒拉得清清楚楚。
兩年前楚留香途經一座山莊,意外撞破一件擄掠少女案,他仗義出手,將一批即將送往京城的美貌少女救了下來,將她們送回家中,其中有幾個想要以身相許,都被楚留香婉言謝絕,一年前尚有三四名少女結伴追尋,兩年後只剩下這名水芙蓉似的少女。
少女和昔日艷絕江湖的水靈光名字只差一個字,叫做水靈兒。
她也當真配得起這個名字,明明出身大戶人家,卻肯為了楚留香在江湖上拋頭露面,雖然整整兩年,她也只不過追上了楚留香四次。
許多江湖人對楚留香的情人不屑,也是覺得再美的美人到如今也至少三四十歲了,楚留香究竟是怎樣一副鐵石心腸,要為了一個人老珠黃還不肯嫁的情人辜負這樣一個美麗少女的心意?
水靈兒實在很美。
即便是在金粉玉堆的閨閣美人裡,她也算得上一等容姿,美人七成在閨閣,江湖女俠風裡來雨裡去,除非天生麗質,很少有能與閨閣裡嬌養著的姑娘們比擬的,那些所謂的江湖美人大多是長得不差,氣質有別於一般女子,被沒什麼見識的江湖人稱一聲美人罷了。
快馬一路馳騁,臨到驛站前,楚留香遠遠地勒住了馬,他看上去和十年前的差別很大,更多的是氣質沉澱了下來,十年風霜將一個浪子細細打磨成了一個成熟穩重的江湖大俠,他的眼睛仍如十年前那樣亮,卻已經不再時時帶笑,而他的五官偏向冷峻,一旦不笑,看起來便格外像西門吹雪。
楚留香原本不知道西門吹雪是誰,聽李凝提起過兩次,又去問了李澈才知道,他有些無奈,更多的是高興,畢竟那代表著李凝願意和他說過去的事情。
一個女人願意和你談過去的時候,說明她已經准備好了將未來交給你。
楚留香不怕等得久。
驛站外頭點著燈籠,即便是在夜色裡,楚留香也能看見攢動的人頭,比上一個驛站的人數要多得多。
這裡畢竟是必經之路。
這些年專門等在驛站想見楚留香的人有很多,他原本也不怎麼煩,但一片黑壓壓之中立著個白衣如水的少女,手裡還提著一盞漂亮得不得了的蓮燈,這就立刻讓他的耳朵發疼了起來。
去年他在嶺南只住了兩個月,就是因為小舅子去酒樓談生意時聽了一耳朵這水靈兒「萬裡追夫」的故事,第二天他就被掃地出門,要他把事情解決了再回來。
倒霉催的是,那天之後他就沒找到水靈兒了,據說是被家裡人帶回去了,他總不能上門去要人家姑娘不要再纏著他。
後來賑災款失竊,他去了一趟京城,又去了一趟災區,緊接著又追查案子到了海外,一眨眼的工夫,一整年就過去了。
阿凝總是很理解他,但小舅子就不一樣了,他可能恨不得把他趕到千裡之外去。
楚留香這次來,已經是硬著頭皮來的了。
楚留香的眼力能看到的情景,江湖人也一樣能看到他,水靈兒雖然沒那麼好的眼力,但她身後的江湖人提醒了她,她提著蓮燈的手都握緊了,咬著唇看著楚留香停馬的方向。
驛站的江湖人除了過分崇拜楚留香的,都很羨慕嫉妒。
英雄總是獨得美人青睞。
楚留香硬著頭皮牽馬上前,水靈兒緊張地上前幾步,剛要開口,就聽不遠處有人牽著馬大聲叫道:「姑爺,我家公子替你備了大宛好馬,他說了,天亮之前趕到有好事等你,天亮之前沒回來,那以後就都不要上門了!」
開口這人小廝打扮,即便牽了一匹難得的好馬,也沒什麼人注意到他,不想一開口就對天下聞名的楚大俠如此不敬。
眾人朝他瞪視而去,連帶著對他口中的公子都起了厭惡之心。
然而楚留香絲毫不覺得受到了侮辱,他立刻運起了那身獨步天下的輕功,幾步掠到驛站前,飛快地騎上馬走了。
一騎絕塵。
作者有話要說:
明天完結本篇,麼麼噠!
第92章
在大宛良駒的疾馳下, 原本兩天才能到的路程只花了一夜時間。
楚留香趕到的時候天還沒亮, 不待他進門,貌若謫仙的青年公子迎出門來, 面上看不出喜怒,淡淡說道:「她在塔頂上。」
楚留香連忙勒馬下來,對李澈道:「多謝!」
楚留香本已運起輕功朝著城中高塔而去,李澈叫住了他, 把一枝嬌艷欲滴的桃花拋給了他。
這會兒正是桃花開放的時節,然而楚留香連夜趕來, 卻是來不及再摘了, 他連忙又道了一聲謝,帶著花匆匆掠去。
看著楚留香離去的背影, 李澈輕聲嘆了一口氣, 嘴角卻微微地上揚了幾分。
李凝常去的那座高塔原本是座廢棄佛塔,李澈有了些家底之後就把那座塔買了下來,修繕過後,就在邊上圍了高牆,平日裡除了灑掃僕役沒什麼人出入。
楚留香來時,正見李凝立在塔頂的畫雕欄杆前,尚帶寒意的風吹起她的發絲, 把雪白的金繡白羽披風吹得微微飄起一些。
聽見動靜, 李凝回過頭來,晨曦映照著她的臉龐,似乎連寒風都變得溫柔起來。
楚留香的眼神也跟著溫柔起來。
李凝微微眨了一下眼睛, 她已經不是少女的年紀了,眼神卻沒有滄桑,靈秀得像是氤氳了嶺南的天光。
楚留香把手裡的桃花背在身後,微笑道:「我頂風冒雪跑了一整夜,原本已經很生氣。」
李凝不信,說道:「我還沒見過你生氣的樣子。」
楚留香眉眼一彎,說道:「那是因為我每次生氣的時候,一見到你,就忘了怎麼生氣。」
李凝一笑。
楚留香又嘆了一口氣,把背在身後的桃花拿了出來,說道:「它明明已經足夠漂亮,可想到是要送給你,我只想把它扔掉。」
李凝把花接了過來,眼睛轉了轉,說道:「你把眼睛閉上,我簪給你看。」
楚留香抿著唇閉上眼睛。
李凝輕輕地把花枝插在楚留香的頭上。
即便閉著眼睛,這麼大的動靜是個人都知道了,楚留香卻不睜眼,故意問道:「好不好看?」
李凝笑眼彎彎,說道:「好看,扮成姑娘也是個小美人。」
楚留香睜開眼,在李凝清泉似的眸子裡看到了自己的倒影。
說實話,有一點滑稽。
他倒也不在意這個,趁著李凝就站在他的面前,他伸出手,把她抱了個滿懷。
李凝不知在高塔上站了多久,即便穿著厚實的衣物,身上也帶著些清晨的涼意,楚留香一路風塵僕僕,他早已經不熏香,身上就難免帶了些塵土氣。
但兩人誰都沒有在意。
李凝靜靜地靠著楚留香的胸膛,兩只手都被他捂在心口,不一會兒就暖了起來。
她閉上眼睛,輕聲說道:「我聽人說,婚事最好定在三四月,可我已經不想再等。」
楚留香起初怔愣,等到反應過來,才明白李澈說的好事指的是什麼。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說道:「只要你想,無論定在什麼時候都可以。」
李凝的聲音輕輕的,「還有一件事。」
楚留香語氣裡都帶著笑意,說道:「別說一件事,就是一千件一萬件事我都答應你。」
李凝搖搖頭,頭發都在楚留香的懷裡蹭得亂了一點,她說道:「我知道蓉蓉她們都很喜歡你,也知道你只把她們當成妹妹看待,她們已經為你等了十年,如果我們一直不成婚,她們也許會等你一輩子。」
楚留香嘆道:「我已經說過很多次,可她們總是說,不想嫁人就是不想嫁人,才不是為了我。」
李凝忍不住笑了,說道:「所以我不想再等了,她們的請柬要你自己來寫。」
楚留香把李凝抱得更緊了一些,離她的耳朵近了一些,輕輕地說道:「如果讓我早點遇到你多好。」
李凝擰了一把他的耳朵。
驛站裡的江湖人隔了一天才趕到嶺南,照舊是找不到楚留香蹤跡的,整個江湖都知道楚留香的情人住在嶺南,然而誰也沒見過他的情人長得什麼樣子,家在什麼地方。
畢竟誰也不會想到楚留香的情人會住在嶺南首富的大宅裡。
然而這批江湖人十分幸運。
隔日嶺南首富廣開流水席,據說是要嫁姐姐,也有人說是嫁老娘,不管是嫁姐姐還是嫁老娘,首富的排場一點都不低,流水席要開足七七四九天,每天的席面都是嶺南最好的酒樓包辦,不講先到先得,每天的山珍海味吃都吃不完,再瞧不上這些的江湖人去看了幾眼也忍不住,畢竟流水席見得多了,真材實料的流水席實在是很少見。
然後就有人見到了操持流水席的新姑爺。
還挺面熟。
端著一碗魚翅羹的「鐵拳」趙二三差點沒把碗給摔了,拍一拍身邊的「判官筆」朱留,指著那新姑爺問道:「那是不是……」
朱留吃得正歡,頭也沒抬,說道:「吃飽了再說話。」
趙二三看了一眼楚留香,又看了一眼手裡的魚翅羹,哦了一聲,繼續低頭吃席。
流水席開了十來天左右,大宅裡的正席才要開場,楚留香交游廣闊,光是請朋友就能請上十幾席,再請些不一定會來的江湖宿老,還有查案時有過交情的人,拉拉雜雜要占宴席人數的一半。
剩下的一半都在李澈這裡。
經商本是權宜之計,然而財富越積越多的快意也是做官享受不到的,李凝已經成長到不需要人保護的地步,一直偏居南地,李澈對於權力的渴望也沒有那麼大。
故而他漸漸放了心思在經商上。
商人的朋友總是很多,尤其李澈已經不再止步於絲綢和茶葉生意,他不像旁人瞻前顧後,一門生意能傳幾輩子,他想到什麼就去做什麼,稍有家底之後他做了幾趟熟悉的珠寶生意,攢了些錢之後疏通關系又做了鹽商,鹽業上了正軌之後,又想到去做脂粉,十多年來,幾乎稍有些賺頭的生意他都做過,且做得有聲有色。
到了成婚那天,一看就很窮的江湖人和一看就富得流油的商人各占一半席面,唯一兩擔的姬冰雁在胡鐵花眼巴巴的注視下,施施然坐到了商人席上。
他已經不再是江湖人姬冰雁,而是莫得感情的商人姬冰雁。
和江湖人坐在一起能掙錢嗎?不能。既然不能,那麼還是談生意比較重要。
楚留香的朋友有新有舊,老朋友大多知道李凝這麼一個人,大部分還都在蝙蝠島上見過幾面,無論是天人一般的相貌還是溫柔可人的性格,還有那一手神鬼莫測的降雷術,配楚留香都是綽綽有余,新朋友基本都是聽說,而江湖上的那些傳言,九成都是臆測。
半個月前楚留香寫好的請柬就發了出去,但最後蘇蓉蓉三人也沒有來。
來了也是徒添尷尬。
大漠之王的獨女黑珍珠和楚留香的新朋友一點紅坐在一起,她說,一點紅聽,兩個人看上去相處得十分和諧。
黑珍珠早年對楚留香有過一點情愫,後來想開了,孤身幾年之後遇到了一點紅,一點紅以前是個殺手,後來和楚留香成了朋友,再後來殺手組織被楚留香破獲,他也從收金要命的殺手成為行俠仗義的俠客,他不怎麼說話,性格較為內斂,倒是對了黑珍珠的脾氣,兩個人剛剛在一起不久。
黑珍珠和蘇蓉蓉是好朋友,在她看來,無論是先來後到還是感情深淺,都該是蘇蓉蓉和楚留香更般配,這個即將要和楚留香成婚的女人簡直有些橫刀奪愛的地步。
一點紅看了一眼黑珍珠,輕聲說道:「感情,不分先來後到。」
黑珍珠嘆氣道:「可蓉蓉等了他那麼多年。」
一點紅說道:「楚留香也等了很多年,有情人終成眷屬,他和蘇姑娘,沒有緣分。」
黑珍珠也懂這個道理,可到底意難平,她轉了轉眼睛,說道:「我倒要看看那個女人長得什麼樣子,一定是個絕世大美人,不然怎麼能讓楚留香這麼念念不忘。」
她雖是這麼說,話裡倒有些酸溜溜的。
一點紅難得彎了彎眸子,沒再說話。
李凝的嫁衣是李澈請了最好的江南繡工整整繡了三年才完工的,一共四套,白日裡成禮穿一套,進房穿一套,隔日見客穿一套,晚間宴席再穿一套,從繡紋到點綴的金絲明珠翠羽寶玉,樣樣都是難得的精品。
就是有點重了。
李凝的武功算不得當世頂尖,但也是一流高手了,穿著一套沉重的鳳冠霞帔行了一天的禮,尋常姑娘大約要累得夠嗆,她倒是像個沒事人一樣。
黑珍珠第一個遛了進來,催促著道:「楚兄,快讓大家見見新嫂子!」
楚留香笑了,輕輕拍了拍李凝的手,算是提醒,然後抬手取下蓋頭。
李凝微微抬起頭來,看著楚留香,嫣然一笑。
滿室生輝。
黑珍珠和一點紅一起出了新房。
黑珍珠深深地嘆了一口氣。
何止美人,連她都有些嫉妒起楚留香來了,她現在不想做女人,只想做楚留香。
第93章
大明成化十六年, 四月中, 原金陵知府左遷僉都御史,新任知府李澈就職。
不同於一般官員上任之後廣宴賓客, 交結豪族鄉宦,新知府初來乍到,便命人將歷年積攢的卷宗重開,連升四個月公堂, 將金陵下轄八個縣積存數十年大大小小近千起案子全部審清。
期間八縣鄉民一傳十,十傳百, 使得許多有冤要訴的人紛紛從鄉鎮各處趕來陳情上告。
俗話說新官上任三把火, 誰也不知道新太爺這把火能燒多久,故而每日裡擠在府衙外的鄉民為了爭先告狀拉扯撕打, 還是府衙內貼出告示來, 爭吵搏鬥之人要被記下姓名籍貫,除非府衙結清前案,否則拒收狀紙。
眾人不敢再爭,又不肯消停,便有那告過狀的,外地來的,消息靈的, 在府衙之外, 人群之中說起青天太爺的好處來。
一時有人說太爺「像個謫仙下世」,一時又有人說太爺「原是文曲星君投生,前身是包公」, 不多時還有人高聲嚷道:「這位李太爺我曉得,幾年前京裡頭名的狀元,入過翰林院,後頭轉了刑部,這會子外調出來,是咱們金陵的福氣!」
這話說得未免有拍馬屁之嫌,但府衙外大多是等著上告的百姓,多誇幾句心裡才踏實,倒也不嫌馬屁臭,那人一呼百應,心裡得意,更是說得吐沫橫飛。
府衙外熱熱鬧鬧,府衙內倒是十分安靜,李澈把案卷翻過一遍,說道:「案犯薛蟠原是誤殺人命,按律誤殺以故殺判處,應判斬首,既然已逃,罪加一等,加為梟示,案卷一式三份,送呈刑部判定,勞陳捕頭點幾個捕快上京,將薛蟠捉拿到案,如有抵抗,按律法辦。」
李澈寫下一紙公文,蓋上金陵知府的官印,交給堂前站著的捕頭陳方。
陳方連忙接過公文,細細收好。
這本也不是什麼難判定的案子,大明律十分詳實,幾乎所有的刑罰都有案例可循,倒比那些內容模糊,具體全靠官員酌情判定的律法簡單得多。
底下的原告泣不成聲,連連叩拜,口稱青天。
原告是死者的家僕,死者馮淵是個鄉紳公子,因看中了一個被拐子拐賣的少女和薛蟠結怨,薛蟠命家僕圍毆馮淵致死,薛家勢大,前任知府不敢判定,只拿了薛蟠的家僕問罪,模棱兩可地結了案,落到李澈手裡,就沒那麼輕易了。
李澈翻了翻案卷,發覺前任不僅判案模糊,連帶著拐子都還沒判,至今養在牢裡吃飯,便伸手一勾,判了拐子杖責一百,流放三千裡。
拐子被拿上堂來,杖責了不到六十下,就被打成了一團爛肉。
李澈眼皮都不抬一下,只道:「給他一卷草席。」
陳捕頭連忙命兩個捕快卷了草席來,把人抬了出去,後堂又送了一趟水,把公堂的地面灑掃了一遍。
不多時血氣散去,公堂再開。
沒人知會李澈那案犯薛蟠是個什麼身份,這四個月以來,金陵八縣無數冤假錯案牽扯本地豪族二三百人,其中「金陵四大家族」賈王史薛人數占七成左右,薛蟠雖然身份更貴,但誰都知道這位新太爺脾氣大,勸不住的。
李澈的脾氣確實越來越大了。
他上輩子難得壽終正寢,本也沒有什麼遺憾了,誰知一睜眼又是一輩子,從老人變成十二三歲的少年郎本是好事,可他沒有等來李凝。
他一時疑心李凝沒有來,一時又怕她早已走了。
來到這裡十三年過半,李澈心中的希望越來越小,脾氣也一天大過一天,以往他在官場上如魚得水,如今卻是一條混江龍,橫豎不想活,能怎麼折騰就怎麼折騰。
從清貴翰林到被下放地方,就是他自己折騰出來的。
此間天子姓朱,早年冷宮別住,受一位萬姓宮人照料,一主一僕相依為命,後來天子登基,一心要立大他十七歲的萬氏為後,後來宮裡朝裡都不許,只好封為貴妃,萬貴妃出身貧寒,一朝飛上枝頭,使得萬氏族人氣焰滔天。
李澈做翰林時參了一個萬姓官員,沒幾天翰林做不成調到刑部,去了刑部又參了一個姓萬的上級,這一次他不像上次一樣毫無准備,參倒了上級,並且補了一刀,這名姓萬的官員在流放途中氣病而亡,不多時李澈就被外調金陵任官。
金陵原是開國皇帝朱元璋的國都,後來朱元璋傳位皇太孫朱允炆,朱允炆起意削藩,時任藩王的燕王朱棣悍然起兵,打出「靖難」的名號,沒多久靖難成功做了皇帝,燕王在北地久了,看不上溫軟的南方,便在燕京定都,也就是如今的京師。
金陵子弟多是當年功臣之後,沒了實權,名聲還在,所以金陵官難做。
李澈不怕這個,他辦案辦得飛快,也不管捕快捉不捉得到人,一宣不過堂再問三遍,三遍過後就判逃案,整理好了一批卷宗,直接發往刑部。
李澈知道,刑部的案卷基本上落不到天子本人的手裡就會被在內閣截住,他懶得去問。
百年王朝,中期略有腐敗人之常情,但像如今這樣外戚把持朝政,廠衛橫行無忌的世道,李澈還是頭一次見。
但這和他關系不大。
他已經准備把任上的事情結清,辭官算了。
也是到這個時候,他才發覺,權力對他來說其實也沒有那麼重要,畢竟最開始的時候,他想擁有權力,也只是為了保護家人,如今他孤身一人,已經不想折騰。
陳方捕頭拿著李澈親筆寫下的公文乘船北上去往京城拿人,陳方是金陵本地人,知道薛家的厲害,但他只是個捕頭,上官說什麼是什麼,就算薛家要追究,也不會追究到他一個小卒子的頭上來。
船行幾日,前面忽然停了一架大船,邊上有二三小船,陳方疑心是撞了暗礁,怕連帶著遭殃,連忙讓一個素來乖覺的小捕快去打聽情況。
小捕快去了一會兒就回來了,笑說道:「沒什麼大事,那家也是上京的,在河岸邊撿了個小女娃,八成是什麼人丟棄的。」
陳方松了一口氣,說道:「這年月賣兒賣女都不新鮮,扔個女娃子算什麼事。」
不多時大船繼續行駛,陳方的船小,反倒走在了前頭。
兩船別過,落在後頭的大船上,李凝微微睜開眼皮,見一個僕人打扮的老婦正給她擦臉,她的手有些粗,落到李凝臉上時卻下意識地溫柔了不少,復又嘆氣,說道:「窮人家的姑娘生得這個樣子,也不知道是福是禍。」
一個小丫鬟正盯著李凝的臉看,聞言小聲地說道:「什麼福啊禍啊,反正我要是生得這個樣子,過幾年就死都是值當的。」
那老婦便喝道:「小孩子家家,說什麼死死活活的,咱們姑娘要去的那是什麼地方?到了那,你只當自己是塊木頭,不許說話!你不講規矩,旁人說的不是你小孩子家不講規矩,是要說我們林家不講規矩,姑娘要在那兒住著,旁人還會說姑娘也不講規矩,知不知道?」
小丫鬟鼓了鼓嘴,不再開口了。
李凝沒聽懂她們在說什麼話,也許是方言,也許是換了一個世界,連話都不通了。
話也就兩句,李凝剛好睜開眼睛,那老婦便嘆了一聲,說道:「生得也太好了些。」
小丫鬟才不管這個,她見李凝漂亮就喜歡,對著她秀秀氣氣地笑了笑,和善地說道:「你醒啦?你叫什麼名字?這是我們姑娘的奶娘徐媽媽,我叫雪雁,你……」
她說了一通,李凝露出一點茫然的眼神來,不期然卻看到了船上的掛畫。
畫倒是不要緊的,要緊的是上面的字她看得懂,連忙伸出手要來比劃,可她比劃了半天,無論是小丫鬟還是老婦人都不大明白。
李凝注意到自己的雙手變得很小,大概也就五六歲時的大小。
她輕輕地嘆了一口氣。
雪雁和徐媽媽原本以為李凝是不會說話才要學啞巴比劃,不想她還咕噥了兩句,不像個啞巴,倒像是方言不通。
徐媽媽對雪雁說道:「這娃娃好像在比劃著寫字。」
雪雁納悶地說道:「這年月,誰有閑心教姑娘識字的呢?」
她們家姑娘倒是例外,可那是老爺夫人喪了幼子,實在傷心,才拿姑娘當兒子養,學了些經義詩書。
徐媽媽細細觀察了一下這個被救上來的小女娃,見她身上的衣裳雖然破舊,但肌膚瑩潤似雪,臉面生得尤其好,看人也不嬌怯,她平日裡只覺得自家姑娘是天上來的人物了,這會兒倒有些心驚起來。
她有些拿不准,又知道榮府派來的那幾個接應嬤嬤也是不識字的,便推雪雁道:「我還是覺得不放心,要是富貴人家的小姐遭了難的,能救一場也是造化,你去把姑娘請來。」
雪雁喜歡極了李凝這張臉,又被徐媽媽的話嚇了一通,連忙跳起來要去,還沒跑出去,徐媽媽又叫道:「帶筆墨過來!」
李凝不懂她們說的是什麼,卻看得出來徐媽媽十分和善,便對她甜甜一笑。
徐媽媽哎喲一聲,捂住心口。
這是誰家丟了個小仙童喲!
第94章 紅樓(2)
自四月以來, 江南多雨水, 眼見有豐收之兆,卻苦了途人, 正如雇船的主家。
這家主人姓林,倒也有幾分來歷,祖上是列侯出身,襲爵三代, 又補一代,到了這一代家主林如海這裡已經不剩什麼, 他本人卻是探花出身, 入過翰林,官至蘭台寺大夫, 去歲欽點兩淮巡鹽御史, 督促鹽課。
官至高位,卻也有幾樣不足,三年前喪子,一年前喪妻,近來自己又覺身上不好,恐大限就在任上,他孑然一身, 只剩了一個七歲的獨女黛玉, 念在無人教養,怕她婚姻不順,正逢夫人娘家派人來問, 便狠了狠心,托了家中西席先生賈雨村乘船北上,將愛女送往京城。
林家乃簪纓之族,書香門第,自然也講究門當戶對,林如海之妻出身極高,祖上是榮國公賈源,賈源曾追隨開國皇帝起兵征戰,另有兄弟賈演,也立過赫赫之功,獲封寧國公,榮寧兩府同氣連枝,位列「金陵四大家族」之首,論功績地位只在「開國六王」之下。
雖則如今榮寧兩府都有些頹像,但瘦死的駱駝比馬大,林如海家中只有幾支堂族,他一死,按朝廷律法,除了給愛女留些少量的嫁妝,遺產應由族人繼承,除了讓愛女去依傍外祖母家,也沒什麼旁的路子可走。
且他還有一樣心思,林家主支無人,他一死,愛女孤身一人,沒法指望堂親能給她尋什麼好親事,岳母信中多有牽掛,又特特提到二舅兄之子寶玉靈秀聰穎,雖沒有十分的結親之意,也稍稍讓他寬了心:老夫人如此細心,想來就算親上加親不成,也必會好好對待黛玉。
這份心思他自然沒法對年方七歲的黛玉言說,只叮囑黛玉到了京城之後謹言慎行,好生孝敬外祖母。
原本二月就要走,可巧出了個假汪直案,有個人冒名西廠大太監汪直在南地假稱巡狩,招搖撞騙,收受賄賂,因他說不上來許多細節,福建那邊的官員拿不准,便請了林如海過去認人,林如海在京中做過好幾年的官,自然認得汪直,等他從福建趕回來,又逢大雨連綿,只好推到如今八月過半才將將啟程。
失孤之女比他人多一份敏感,驟離老父,想到以後就要在外祖母家寄人籬下,還不知是個什麼光景,黛玉在船上連日垂淚,悶悶不樂,忽見雪雁急急趕來,臉上猶帶幾分興奮的紅暈,比比劃劃一通,急得一時竟說不出話來。
黛玉失笑,把手中的茶盞遞給雪雁,雪雁接過去喝了一大口,這才緩了口氣,說道:「姑娘,王嬤嬤剛剛叫人撈上來一個小娃娃,眉眼長得跟畫上的人似的,觀音娘娘邊上的玉女都差點意思,漂亮得不成,我看得真真的!」
黛玉被她說得好奇起來,不由笑道:「這是運河,難不成還能撈上洛水仙人來?」
雪雁剛要爭辯,想起王嬤嬤交代的話來,連忙說道:「姑娘跟我去瞧瞧就知道了,她不會說官話,在比劃著寫字,王嬤嬤說請姑娘來認認。」
王嬤嬤是黛玉的奶娘,親娘去後,黛玉便也對她多了幾分親近,聞言也不覺得冒犯,放下手邊的書,從小榻上落下兩只腳來,雪雁連忙給她穿鞋子。
黛玉來時,李凝正在喝粥,粥是中午剩下的,王嬤嬤去熱了熱,盛了小半碗過來,李凝雖然不覺得肚子餓,但她和王嬤嬤語言不通,雞同鴨講了幾句,只好把粥端過來喝。
殊不知王嬤嬤這下更確定了她出身不凡。
如今這光景,窮人越窮,富人越富,尤其運河兩岸多苦役民夫,要是尋常人家出身,見了這摻了雞茸香肉的珍寶粥,絕不至於喝得如此慢條斯理。
甚至見到銀勺都沒什麼表情變化。
李凝放下碗,正見門外立著小小一個的黛玉,對她笑了笑。
雪雁小聲地說道:「笑起來更好看了。」
黛玉很是贊同地點了點頭。
雪雁不光帶來了識字的小姐,還拿了幾張紙和筆墨來,黛玉年紀尚小,用不了太長的筆,故而她的筆都是特制的,小小短短一支,正合李凝的小手,兩個眉目如畫的女童你寫一句我寫一句,不多時黛玉拍了拍李凝的手,讓她安心,這才對王嬤嬤說道:「她姓李,單字一個凝,是和家人走散了的,她不記得家在哪裡了,只知道哥哥的名字。」
五六歲大的娃娃本也很難記得請事情,王嬤嬤嘆了一口氣,說道:「官話不通,可見是別的地方來的,只看這品貌舉止就知道是大戶出身,看她穿的破爛衣裳,肯定是遭了拐子擄到這裡的,又只知道個名字,想是找不回去的。」
黛玉也輕輕地嘆了一口氣。
李凝把寫滿字的紙放到一邊,在新紙上又寫了兩個字,黛玉看時,只見紙上寫著兩個字:李澈。
黛玉又拍了拍李凝的手,權當安慰。
王嬤嬤便道:「這也是緣分了,姑娘獨自一個的也孤單,不如把這孩子留下,實在不成養她做個丫鬟,也是糊口了。」
李凝聽不懂她們在說什麼,抬起眼睛看向黛玉,黛玉原本有些難過,見到她璀璨漂亮的眸子,就更難過了,搖搖頭說道:「我去信給爹爹,讓他幫忙找一找。」
王嬤嬤知道自家姑娘心善,見不得好人家的姑娘做人奴婢,也只好嘆了一口氣。
山水不通,許多人一輩子也就待在一個地方過活,丟了兒女九成是找不到的,憑身家再好,走丟了也就什麼都沒了,這樣漂亮的孩子,不做奴婢能做什麼?好一點的讓人撿去做童養媳,壞一點的沒入風塵,一輩子也就了賬。
給人做奴婢,至少有口飯吃,活計也不累人,她又有十分的姿色,到了年紀陪姑娘出嫁,做個富貴不愁的姨娘,已經強過天底下大部分的女子。
黛玉尚未想到以後,她見李凝模樣漂亮,又好相處,難得把心裡的煩悶也減了不少,沒幾天又要教她說話,又過幾天,就把李凝從王嬤嬤的住處搬到自己那裡,兩個小姑娘天天湊在一處,好得像是一個人。
李凝不是孩子心性,然而她如今身子也就五六歲大,又語言不通,除了黛玉會用紙筆和她說話,也沒什麼人能溝通,雪雁和王嬤嬤至多是看著她說話,從來也不真計較她說的是什麼,只好死了心。
黛玉年紀雖然小,經歷卻已經很多,不像個尋常孩子,連比她大幾歲的雪雁都沒法和她交流,乍乍得了李凝這麼個朋友,恨不得吃睡都在一處。
小半個月後,船至京城碼頭,榮府聞訊早就派了轎子來接,原本已經十分活潑的黛玉忽然有些沉重起來,小心地上了轎子,又回頭望了一眼和王嬤嬤雪雁坐在一處大車上的李凝,低著頭合上了轎簾子。
李凝變小之後,連帶著武功也一並消失,她倒是試過引雷,可引雷之術也不能當飯吃,跟著黛玉一行到了京城之後,她反倒比黛玉高興得多,畢竟假如李澈也來了這裡,他有很大的概率會出現在京城,就算不在,她也有法子能引起他的注意。
京城風光不同南地,王嬤嬤和雪雁一輩子都在揚州,從未出過遠門,這會兒都有些新奇,倒是榮府派來的那幾個嬤嬤一副見慣的樣子,李凝這半個月和黛玉學的話不少,此時便眨了眨眼睛,很是天真地像個小孩子似的問道:「徐嬤嬤,這裡就是皇帝住的地方嗎?」
徐嬤嬤伸手捏了一把李凝的臉頰,一反對待黛玉時規規矩矩的樣子,慈愛地說道:「這裡是京城,當然是皇帝住的地方,看,紫禁城就在那個方向。」
李凝看向那個方向。
自從上一世蝙蝠島過後,她就發覺自己已經能夠遠距離引雷,最遠能離上百裡。
這世上只有一個地方,打幾天雷,能傳到天底下所有人的耳朵裡。
榮寧兩府離得不遠,再向北過幾間王侯府邸,就是紫禁城,李凝又問了幾句,不再說話了。
不多時入了榮國公府,前頭黛玉去拜見外祖母,後頭王嬤嬤帶著雪雁和李凝在外門站了一會兒,就有榮府的人來帶他們去屋子裡歇息。
榮府極大,僕役的屋子都十分齊整,王嬤嬤和雪雁一時都有些拘束,李凝東張西望,被王嬤嬤一把按住坐了下來。
王嬤嬤之前已經叮囑過雪雁多次,還是第一次叮囑李凝,她看外間榮府的人已經走了,這才壓低聲音說道:「待會兒要去拜見賈老夫人,記得低著頭答話,也別和姑娘玩鬧,我知道你是富貴人家出身,還是要你委屈一下子。」
李凝點了點頭。
王嬤嬤松了一口氣,又道:「果然是國公府邸,一派富貴氣,我都有些不敢說話,難為你還能到處張望。」
雪雁也小聲地說道:「我都嚇死了。」
李凝摸了摸鼻子,目光落在不遠處的亭台樓閣之上,只覺得這個榮國公府……舊舊的。
作者有話要說:
不要猜了,本篇男主姓王,王守仁。
第95章 紅樓(3)
不多時有人來叫, 王嬤嬤帶著雪雁和李凝一起去了賈老夫人處拜見。
一進屋子就是一股暖香傳來, 李凝不大受得了香料,不由得揉了揉鼻子, 抬頭只見滿屋子的人,她的目光落在黛玉身上,又見一個頭發花白的老婦人坐在正位上,一只手虛虛攏著黛玉, 像要護在懷裡,憐愛之情溢於言表。
這就是賈老夫人, 掛著外命婦最高級別的超品誥命, 也是這榮國公府裡身份最高的人。
畢竟榮府雖然還掛著國公的匾,但幾代襲爵下來, 到如今也只剩了個一品將軍虛銜, 能掛著國公府的匾額,是因為家裡還有個實打實的國公夫人。
國公夫人去後,榮國公府才會降等。
李凝和雪雁一道拜見了賈母,屋裡眾人不大在意這些,也有細細看了的,立在黛玉身邊的一個年輕婦人便拉了拉黛玉的衣袖,笑道:「怪道說『仙人養仙童\', 妹妹帶了好生標致的丫頭過來!」
只是說還不夠, 年輕婦人笑完,自顧自地走上前來,伸手摸了一把李凝的臉頰, 又是誇道:「像個豆腐人兒。」
黛玉輕聲說道:「不敢瞞二嫂子,她原是來京路上撿的,不是丫頭,她姓李,單字凝,凝霜賽雪的凝,我見她識得幾個字,舉止又不凡,想是大戶人家走丟的姑娘,便帶了一齊上京來,也許能替她找回家人呢。」
王熙鳳又憐又嘆地揉搓了李凝一通,就聽賈母笑道:「淨聽你們說,讓這孩子過來些,我也瞧瞧什麼模樣。」
賈母上了年紀,眼睛就有些花,離得遠了,也就能看個輪廓,大概曉得年紀個頭罷了。
李凝看了看一臉緊張的王嬤嬤和雪雁,對她們安撫地笑了笑,隨即就被王熙鳳牽著上前,一直走到賈母眼前。
賈母細細看了半晌,贊嘆道:「是個有造化的孩子,看著就不是小門小戶出來的,也是可憐,給她收拾一間屋子住著,得閑了叫她來陪我這個老婆子說說話,不要委屈了她。」
王熙鳳連忙推了李凝一把,算是提醒。
李凝笑了笑,說道:「多謝老太太。」
她不笑還好,一笑就讓賈母哎呦一聲,揉了揉心肝,索性一只手攏著黛玉,一只手握著她的手,細細問道:「還記得家在什麼地方?家裡幾口人?姓什麼?」
王熙鳳也道:「京裡人來人往的,原比小地方找人方便。」
李凝哪有什麼家,只知道李澈的名字,甚至不知道他具體什麼年紀,只好像個孩子似的呆呆搖了搖頭,又道:「我記得哥哥,他叫李澈,木子李,清澈的澈。」
屋裡都是女眷,這時節女子不僅少有出門的,更避諱打聽外男情況,倒是王熙鳳笑道:「我記得了,等明兒叫你璉哥哥找去。」
眾人一時都明白,假如這個李澈沒什麼名聲,人也不在京城,即便是榮府,想找這麼個人也是大海撈針,一時又都不大說話,倒是賈母拉著李凝的手,又輕輕拍了拍。
得了賈母的青眼,李凝也不必像雪雁那樣叩了頭就回去做事了,賈母疼惜黛玉,又給她配了個大丫鬟連帶幾個小丫鬟,就連李凝也分得了兩個十五六歲的年輕丫鬟,看著溫溫柔柔的,十分和順。
不多時黛玉去拜見兩位舅舅,王熙鳳命人來在離老太太的屋子不遠的地方給李凝挪出了一處內院,地方不大,倒是十分精致。
尋常人家的孩子,哪怕再是什麼大戶出身,見了也該驚嘆,李凝仍是覺得這裡精致卻帶著幾分陳舊氣,像是打建成之後就沒修繕過幾次,但她寄人籬下,卻不好直說,何況這榮府雖然不甚奢華,但老太太心善,眾人也都是一副熱心腸,實在讓李凝十分感動。
停了小半個時辰的工夫,外間有人來請,說是老太太那裡傳晚飯了。
李凝去時人還不多,黛玉停了一會兒,正被先前的二太太拉著手走過來,席上都是女眷,賈府如今有兩房,大房是襲爵的大老爺賈赦,二房是二老爺賈政,大太太邢氏是續弦,大房長子賈璉是原配夫人張氏所生,娶妻王氏,也就是先前的王熙鳳,二太太也姓王,和王熙鳳是姑侄。
「金陵四大家族」賈王史薛四姓互為姻親,榮國公府老夫人賈母本家姓史,二太太王氏的妹妹嫁給了薛家,侄女嫁給了大房長子賈璉,數代姻親,故而四大家族同氣連枝,一榮俱榮,一損俱損。
席上倒是還好,只是李凝注意到,在老太太跟前,只有幾位賈府的小姐和黛玉是可以坐著的,其他諸如邢夫人,王夫人,王熙鳳,她們都是站著布菜伺候的。
李凝心下有些惻然。
還在船上的時候,她和黛玉說話時就聽了一些這個時代的事情,只是不曾親眼得見,如今一看,更讓她明悟了幾分。
世道對女子分外不公。
不多時用完晚飯,外姓的媳婦都被遣了出去,眾人都在老太太跟前湊趣,外間忽有人來報,說寶玉來了。
李凝先前聽黛玉提起過這個「銜玉而生」的表哥,不由起了幾分好奇之意,然而等人進門,卻有些失望:不過是個十來歲的小少年,相貌倒是有幾分靈秀。
寶玉看看黛玉,笑道:「這個妹妹我曾見過的。」
賈母笑了,指著李凝道:「這個呢,你又見過了?」
寶玉細細看了看李凝,正正經經地搖頭道:「我不認得。」
賈母和幾個賈府的小姐卻都笑了,賈母慢慢地說道:「今日倒要考考你,這兩個妹妹,哪個是你林妹妹。」
寶玉忍不住又望了一眼黛玉,然後又看看李凝,露出一副頭疼的樣子來,拉著賈母的衣袖,撒嬌道:「老祖宗給我個提示吧!」
賈母慈愛地笑了,三位賈府的小姐也跟著笑,不多時屋內笑聲一片。
李凝瞅瞅他,見眾人都在笑,實在不知道有什麼好笑,黛玉對她眨了眨眼睛,像是在說她也不知道。
這位受盡寵愛的賈府公子耍寶耍夠了,才帶著幾分笑意指了指黛玉,說道:「我猜這位是林妹妹,鼻子眼睛都有些像老祖宗,這位妹妹我不認得,要是見過,我肯定記得的。」
賈母這才笑著把李凝的身世說了。
寶玉聽著,竟掉了幾滴眼淚,說道:「男兒污穢,怎麼就偏偏占著這清平世道!倒讓女兒家受那麼多苦來!」
李凝摸了摸鼻子。
賈母把寶玉抱在懷裡哄了一會兒,他才好過了一些,又問兩位妹妹讀什麼書。
先前賈母問起時黛玉說讀到四書,這會兒只說略略認得幾個字,李凝背過不少,可幾乎都還給了自家兄長,也就跟著黛玉的話頭說。
寶玉又問取字沒有,這下李凝不怎麼搭腔了,倒是黛玉說沒有,又被送了個字。
然後這位寶二爺又問有沒有玉。
李凝一開始以為他問的是身上帶的玉,不想是問她們生下來有沒有銜著玉,她和黛玉都說沒有,然後就見證了一場狂疾發作。
形容靈秀的小少年前一刻還在笑著,下一刻登時變臉,一把脖子上掛著的玉摔在地上,大吵大鬧,吵鬧完了又哭。
李凝聽了半晌才明白過來,這位爺覺得姐姐妹妹都沒有玉,就他有,說明這玉不是好東西。
邏輯清晰,條理分明,無可指摘。
賈母勸了寶玉好一會兒才勸好了,老人怕累,一天下來也夠嗆,又安撫了黛玉幾句,自去睡了。
晚間,李凝沒回住處,陪著黛玉睡。
賈母跟前黛玉沒法發作,到了住處坐在床上越想越難過,越難過越掉眼淚,李凝替她擦了一把,不多時眼淚又下來了。
她只好把黛玉抱進懷裡。
黛玉自小胎裡不足,比尋常女童瘦弱些,雖看著比她大一些,其實身量和她相差無幾,李凝抱著黛玉,倒像是兩個小娃娃抱在一起的模樣。
不多時,黛玉哭著睡了。
李凝睜著眼睛熬了半夜,等到外間的小丫鬟也睡了,悄悄地溜了出去。
賈母的後院房裡,李凝抬起頭看著遠處紫禁城的方向。
白天劈容易劈到人,晚上劈的話,她下手輕些不會劈壞房頂,傷不著人,總不會有人大半夜的在外頭瞎走。
紫禁城中,成化天子和萬貴妃鬧了些不愉快,半夜三更從貴妃處出來,心腹太監梁芳正說到「前幾日外命婦朝見,叫南安太妃說了幾句,娘娘當時心情就有些不好,皇爺剛才又說起萬氏族人,娘娘才惱了的,不是專為皇爺那兩句……」
成化天子深吸一口氣,說道:「著西廠,把萬安的案子,擱置。」
梁芳剛抬起頭露了個笑臉,還沒說話,就聽轟隆一聲響雷,當頭劈在安喜宮頂。
成化天子嚇了一跳,反應過來,下意識地要往安喜宮裡走,梁芳反應過來,死活拉住天子。
一道響雷還不夠,隨即又是幾道雷霆落下,接二連三,安喜宮內一片哭嚎喧囂,不多時宮人全都跑了出來,當先一個就是鬢發散亂的貴妃萬貞兒。
陡遭雷擊,萬貞兒嚇得神情倉皇,一見到成化天子,未語淚先流。
成化天子幾步上前,緊緊將萬妃抱進懷裡。
第96章 紅樓(4)
歷代當權者都講究把天像和天子聯系在一起, 風調雨順是天子賢明, 旱澇天災是天子失德,彗星降世是奸人在側, 地震天雷則是上天示警。
幾年前彗星那一回,滿朝文武群情激奮,險些逼他廢了萬妃,如今又是天雷直劈安喜宮, 成化天子已經能夠想像得到明日大朝時的景像。
萬貴妃猶在低低抽泣,她一直是個堅強的女子, 幾乎從不在他面前露出這等軟弱模樣, 更令成化天子心如刀割。
禁軍很快趕來,成化天子卻不肯走, 他抱著懷裡的萬妃, 抬頭看向天際,大聲說道:「若上天,有靈,劈朕就是。」
結巴通常很難大聲講話,成化天子說完,忍不住咳了幾聲,就在這時, 雷霆忽然一頓, 緊接著偏了一偏,直直對著重重禁軍保護之下的帝妃二人劈下。
正正落在二人腳邊。
萬貴妃嚇得腿都軟了,因先前要侍奉天子, 她臉上猶帶著妝,這會兒已經哭花,她哭著說道:「人人畏妾如虎,如今連天都要收我!我究竟做了什麼十惡不赦的事情?比我德行不堪的人天底下不知有多少,憑什麼單單劈我一人?」
萬貴妃哭得情真意切,成化天子死死抱著她,啞聲說道:「今日,你我,同生共死。」
他如此說,萬貴妃卻不肯要他做,她也不知哪兒來的力氣,一把將成化天子推開,自己也坐在了地上,她年紀不輕了,這會兒妝容暈開,鬢發散亂,衣裳也沒穿齊整,不似萬人之上的貴妃娘娘,倒像是村裡的潑婦。
成化天子還要上前,萬貴妃卻叫道:「你是聖明天子,我是下賤老婦,如今天要亡我,你何苦再來?」
她一邊說,一邊哭。
成化天子竟也落下淚來,哭道:「貞兒姐姐!」
兩人對著哭了一場,不多時周太後趕來,她來得巧,剛剛趕上天雷的尾巴,直聽了三聲雷響,道道劈在帝妃二人身邊。
李凝有些困了,離得太遠,她不大確定雷劈在了什麼地方,卻也隱隱能夠察覺並沒有劈到人,揉了揉眼睛,安心地去睡了。
雖然有些對不起這裡的皇帝,可李凝倒是沒有太多愧疚,畢竟她也聽黛玉說過,在她看來,這裡的皇帝並不能算一個好皇帝。
李凝一夜無夢,皇宮燈火通明,內閣大臣夤夜進宮,卻也拿不出什麼章程來。
成化天子深知今夜的事情瞞不住,可他決不能由著眾人把天雷示警之事歸結到貴妃的頭上,不多時,天子的目光落在了跪在底下的萬安身上。
萬安嚴格來說並不算萬妃的兄長,他家充其量算個旁親,乃是貴妃冊立之後自己巴上來的,因他有幾分能力,又能討貴妃開心,故而連年升遷,一直做到如今內閣首輔。
成化天子不算昏庸,他只是無能,對於萬安是個什麼貨色,他還是清楚的,只是礙著貴妃的情面,勉強任用著罷了,尋常農戶人家養豬養了一整年,到了年關也要宰,他養了萬安這些年,也到了該用的時候了。
萬安回府之後,不知怎地有些心慌。
他白天只在內閣待半天,夜晚通常是他辦些見不得光的事和御妾的時候,從宮裡回來,他琢磨著皇帝對貴妃情深義重,顯然沒有廢妃的意思,他有心把天像的事朝政敵頭上劃拉,可又未免牽強,琢磨了一會兒,翻開最近收到的信函,見是金陵旁支的信,說他好幾個堂侄和兩個堂叔被新上任的金陵知府抓了去,審案的時候就被打死了一個,剩下的案子已經結完,求他把事情按下。
這原算不得什麼大事,倒是這個金陵知府簡直是活生生朝他臉上扇巴掌,萬安氣正好不順,便把事情記在心上,准備明日早朝直接辦了。
然而他並沒有來得及辦。
成化天子嚴令宮中統一口徑,由大太監梁芳作證,昨夜天雷降時,他正准備把萬安的案子擱置,結果天雷示警,提醒天子不可輕率,成化天子派人詳查,果然查出萬安許多惡行來。
眾臣也不知道信了沒有,反正就冷眼看著天子結結巴巴地編。
成化天子復又說道:「且朕、昨夜入睡,有仙人入夢,告知朕,萬、萬安乃前朝蔡京,轉世,實為妖孽。」
其實天子後半宿根本沒睡,光聽萬貴妃和他老娘周太後吵架了。
經歷過彗星案的眾人已經對成化天子處置萬貴妃不抱希望,眼見天子有拿萬安來換的意思,眾人交頭接耳一番,又出來幾個人連帶著報了幾個萬氏族人的姓名,天子立刻做出震驚模樣,表示會一並清查。
如此一來二去。
滿朝萬氏黨羽上層一去就去了一大半。
文武百官都很滿意,成化天子也滿意了,對他來說,萬貴妃是排在第一位的,只要不牽扯到萬貴妃,那些八竿子打不著的萬氏族人有一個算一個,全都死了也不相干。
然後當天夜裡,雷霆再一次響徹紫禁城,只不過這一次換成了太和殿。
第二天群臣和天子面面相覷。
滿朝文武頭鐵的是有,都在彗星案後被一個個下放調走了,留下來的基本都慫,這會兒也沒人敢把矛頭指向萬貴妃了,畢竟雷劈的是太和殿,倘若說天子失德,豈不也是在說臣子無能?
成化天子琢磨一夜都沒想出借口來,底下群臣也沒想出個章程來。
畢竟萬安人已經在詔獄了,萬氏族人有一個算一個凡是犯了案的也都抓了,這一場天雷該應在誰家呢?
就在這時,內閣大臣劉珝琢磨了一下,說道:「兩日之前,金陵知府送呈卷宗一千二百七十三冊,言稱是金陵八縣歷年來積攢下的案子,其中大部分是冤案,因案卷過多,內閣便擱置了,上天示警那一夜,萬安曾派人來要走了幾冊案卷。」
饒是成化天子也被這個卷宗數目嚇了一跳。
內閣另一位大臣劉吉一向和劉珝不對付,這會兒也附和道:「那些案卷臣看過一些,大多是金陵舊貴子弟欺壓當地良民,多年以來,累累血案不計其數,金陵知府秉公辦案,不畏權貴,卻被萬安命人壓下,不許送呈朝堂。」
成化天子連忙讓人把案卷取來。
案卷是抬來的。
朝廷制式的案卷一般要將府衙陳情,原告狀紙,被告認罪書全部謄抄,一份案卷三張紙,個個結印成冊,外封厚實卷紙,卷成一卷,足足裝了好幾個大箱子,最後被抬上來的,卻是一封金陵百姓的萬人血書。
也許不止萬人。
沉重的白絹在宮殿地上鋪陳開去,大大小小的字跡全是紅紅黑黑的血色,不識字的便按手印,掌印,白絹最末字跡飛揚,落款金陵知府李澈。
原本是為了雷霆找借口的眾人一時也說不上來是松了一口氣還是更加沉重了。
成化天子低聲說道:「何至、如此。」
這時劉珝又道:「臣還聽聞這位李知府命人千裡上京抓捕一個犯了人命案子的世宦子弟,結果身負朝廷公文的捕快竟連大門都進不去,無奈之下只得返程。」
成化天子驚道:「還有此事?」
劉珝點頭道:「千真萬確,此人是昔日紫薇舍人薛公之後,和榮國公賈家沾親帶故,上京之後就寄住在榮國公府,捕頭上門數次,都被拒之門外,臨近人家大多知曉此事。」
紫薇舍人如今已經改了名頭,再一提賈家,成化天子立刻便知這「紫薇舍人」乃是先祖朱元璋的紫薇舍人,不禁怒道:「一個、舊臣之後,膽敢、如此猖狂!」
大朝過後,正當晌午。
如今是入秋時節,正是進補的好時候,薛蟠剛來京城沒幾日,他在金陵時打殺了人,但並未放在心上,來京城這一趟也不是為了逃案,而是送妹待選,天子獨寵萬貴妃,選秀也沒選過幾回,自然不是給天子自己選,而是選來給郡主公主做伴讀的。
凡事沾了皇就是天大的事,薛家雖然豪富,但早已不如從前了,自家妹妹若能去宮裡走一遭,往後嫁人也有個好說法,故而他這些天除了給自家妹妹置辦東西,竟沒再來得及忙點別的。
好容易歇下來了,薛蟠又動了點心思,吃著羊肉鍋子,看著一旁伺候的香菱,琢磨著待會兒消消食就把這小蹄子給辦了。
薛家來京城已經快一年了,薛蟠原本是准備修繕自家的屋子住著,沒想到在賈府待了一陣子,卻和賈家的幾個紈绔臭味相投,一時間也不打算走。
羊肉鍋子吃到一半兒,忽然有人來敲門。
說是敲門,其實跟砸門沒兩樣。
薛蟠有些奇怪,也有些惱火,薛家住著的地方是昔年榮國公年老養靜的院子,平日裡沒人來,都是他娘去找二太太說話。
然而還不等他讓人去看看情況,那邊門已經被砸開了,當先一個飛魚服走了進來。
薛蟠只在街面上見過幾回,但這打扮誰看了都不陌生。
飛魚服,繡春刀。
大明錦衣衛!
第97章 紅樓(5)
錦衣衛抓人的動靜一點都不小。
尋常勛貴人家一見到錦衣衛腿都軟了, 也就薛蟠自小長在金陵, 雖聽過錦衣衛的名頭,卻也很難當一回事, 不僅大喊大叫,還企圖負隅頑抗。
領頭的錦衣衛百戶也是一位高官公子,幾下沒抓到人也就算了,還被薛蟠蓄著的小指甲刮傷了臉, 登時大怒起來,一腳踹翻薛蟠, 接著又是幾拳上去, 因這名百戶素來狠戾,隨同的錦衣衛都不敢攔, 關上院門由得他打了薛蟠小半個時辰, 才把人拖進詔獄裡。
也是薛蟠命好,他自小養尊處優,便是身上劃一道口子都要仔細養上好幾天,哪裡受過這等拳腳,進了詔獄只過了一夜,還未等到案子開審,就死得透透。
說他命好絕不是諷刺, 就連詔獄裡的牢頭替他收斂時也要誇他一句命好, 畢竟錦衣衛查案從來沒有一審二審,口供全是拷打出來的,軟骨頭用幾次刑就廢了, 硬骨頭一天照三頓上刑,最難啃的骨頭也熬不過一年。
薛蟠才送進來,前頭還有一溜萬氏族人在連夜拷打,詔獄裡分不出人手來,故而他還真沒受什麼罪,只有小牢子隱約聽見他前半夜在叫罵,後半夜哭著喊娘,到天明就沒聲了。
據說原本判的是梟示,這下可好,還能落個全乎人,從錦衣衛詔獄裡出去的全乎人,多稀罕啊。
薛家倒是不覺得。
薛家客人住的梨香院有些偏僻,但到底是同一個府裡,先前薛蟠挨打的時候就有機靈的小廝跑去榮府裡求救,不多時榮府公子賈璉帶著一幫人手趕到,又因院子外頭把守著一個錦衣衛,幾十號人愣是沒敢進去,聽著薛蟠在裡頭鬼哭狼嚎。
薛蟠在裡面哭,他娘薛夫人也在外面哭,因前頭薛家姑娘薛寶釵已經入了待選,這會兒在宮裡,薛姨媽失了主心骨,直到錦衣衛把人拖走,才想起來去找二太太。
二太太能有法子就怪了。
這事在大朝會已上達天聽,連官至九省統制的王子騰都按不住。
等到隔日薛蟠的屍體被抬出來,薛姨媽更是哭得不成,幾欲尋死,好容易勸好了一些,卻是哭叫道:「去把香菱那個小蹄子叫來!讓她給我兒賠命!」
左右都有些為難,再一細問,原是當天錦衣衛拖走了薛蟠,隔了半日又派人來把香菱帶走了,說是人證。
薛姨媽哭得暈了過去,事還沒完,晚間宮裡又派人把薛寶釵送了出來,雖沒明說,但誰都清楚,這大選怕是不成了。
前頭已經說過,錦衣衛辦案不需要證據,因薛蟠被打死,錦衣衛內部開了個小會,那名百戶罰了兩個月的俸,對外便也只說薛蟠受不得刑,夜裡咬舌死了,也是因這一遭,薛蟠的屍體送回來時就沒有舌頭。
之所以派人來帶走香菱,還是要她也錄一份口供,好把薛蟠的案子定死。
個中因由不足為外人道,至少落到成化天子耳朵裡時,便是一樁清清楚楚的畏罪自殺案。
最令成化天子滿意的是,薛蟠死在詔獄裡這一夜,皇宮裡太平無事,再沒有天雷發生。
因昨日薛蟠被抓走,薛姨媽哭鬧了一場,賈家留在金陵的族人又傳來消息,說是族中子弟被新任知府以各種名義抓走一百二十七人,賈母又驚又怒,忙令賈政去探聽情況,然而收到消息的不獨賈家,除去賈王史薛,就連「開國六王」的子孫也前前後後被抓七十多人。
賈家反倒安心了,畢竟金陵知府不過一個小官兒,敢動那麼多金陵貴胄子弟,簡直就是發羊癲兒,就算他們不動手,那些世家哪一個手段差了?
然而其他世家並不能安心。
天子起初是為天雷找借口,等見到萬人血書還有那一卷卷案檔,為人君者的血氣便一股腦湧了上來,官員尚有不為民做主,回家賣紅薯的血氣之輩,他是人君,難道要眼見著放過這些爛進了根子裡的世家大族?
不存在的。
刑部官員忙得腳不沾地,血案優先,判一卷回一卷,京城快馬連軸轉,李澈那裡收到消息反倒有些意外,畢竟他發給刑部的案子極大一部分都是要處極刑的,極刑就是死刑及死刑以上的刑罰,極刑案審核嚴苛,當地官員判決之後交由刑部審查,刑部審查無誤之後上報內閣,內閣呈送天子,天子蓋了玉璽之後,極刑才能實行,故而他見有的案子比較惡劣,一般都是當堂打死,這種情況是可以藏掖下來的。
盡管藏掖了不少人命,送呈刑部的案子還是極多,刑部官員這些天見到識文斷字的都眼綠,恨不能一口氣全捉來做事,也是天子寬仁,從其余五部裡調遣了不少臨時人手幫著審查。
刑部忙了許久,天子蓋玉璽蓋得也手軟,直到忽然有人發覺,從金陵送來的案卷完全沒有差錯,除了實在不講人情,從不輕判,卻也在大明律許可的範圍之內,並沒有一絲錯漏,便有人偷了懶,但凡是金陵送來的案卷,全都審查無誤。
有一就有二,不多時金陵血案全部判下,成化天子一連幾天沒挨雷劈了,心情也舒暢,還多問了一句:「金、金陵的,劊子手、夠?」
梁芳強顏歡笑,金陵血案抓的可不止貴胄子弟,李澈簡直就是個瘋子,連同僚也不放過,金陵守備太監是他干兒子,李澈彈劾他的折子一上,天子口吃,但是手快,見到李澈兩個字就下意識地蓋章,等反應過來,他連個進言的機會都沒有。
梁芳沒法在風頭浪尖搞事,只好說道:「金陵的劊子手都是前朝剝皮戶傳下來的手藝,應是夠用的。」
所謂剝皮戶,就是剛開國那會兒的劊子手,朱元璋農戶出身,最恨貪污,故而下令貪污五兩者殺手,六十兩以上剝皮充草,謂之「草包」,因刑罰太殘酷被後朝廢止,但剝皮的手藝到底是留了下來。
成化天子點點頭,繼續蓋章。
其實大明的天子比歷朝皇帝都清閑得多,諸事交由內閣,除了蓋章和大朝會,幾乎不用做太多事,然而這幾天大朝小朝上下來,倒是讓成化天子感受到了一種莫名的快意。
一種真真切切大權在握的感覺。
這幾天賈府裡亂糟糟的,主子心煩意亂,下面的人自然也不敢輕狂,李凝倒是還好,她有獨門獨院的地方住著,只是賈母到底也沒了含飴弄孫的興致,並未叫過她,她得到李澈的消息還是從黛玉父親的信裡。
黛玉年紀不大,還存著幾分天真,雖李凝只知道一個名字,她也認認真真地擬了信央求林如海幫忙尋找,林如海本也沒放在心上,直到見了底下名字,又聽黛玉形容什麼「天上來的」,立時就想到了一個同名同姓的李澈。
林如海是見過李澈的,當年鮮衣怒馬狀元郎,天子親口贊過神仙人物,假如是這家的,倒也合理。
林如海沒急著去信,先給李澈寄了一封信問明情況,得到確切回復之後,這才給黛玉回了信。
李凝收到自家兄長的消息,立刻安心了,也不半夜悄悄溜出來打雷了。
李澈先前收一封刑部回函砍一顆人頭,心知他在官場上應是混不下去了,故而他坦然得很,砍人一點都不手軟,就在這時,他收到了林如海的信,就如當頭一道雷霆。
他萬萬沒有想到會在這個時候得到妹妹的消息。
李澈立刻清醒了。
他審視了一下自身現狀,全身而退容易,想要連官職也一並保住,很難。
天子無能,臣子無用,奸佞橫行,百姓困苦,這樣一個世道,他要是被罷了官,想要保護一個注定會長成絕世姿容的妹妹,很難。
可世上的事情就是這樣,總不能因為難就不去做。
何況他現在渾身都是動力。
假如李凝能早幾年來,情況不會這麼壞,李澈從不是好官,做這些事情只是想找個由頭發泄,到如今得罪滿朝勛貴,再想左右逢源,除非時光倒流。
但也不是完全沒有出路。
不能做寵臣奸臣,那就做最好的好官。
如今這樣的世道,做好官聽上去像是自找死路,然而在李澈看來,出路不光有,並且十分好走。
結黨。
大夏有紅玉黨,乃是諸多清流官員結成一黨,守望相助,平日佩戴紅穗之玉,以示身份。
此間朝廷不許結黨,然而貪官污吏之間結黨成風,並無阻礙,倒是清流官員之間從未有過能密結天下的大黨,多是一些同年同鄉師生之間的小圈子,成不了大氣候。
李澈琢磨多時,寫了幾封信寄了出去,寄信的衙役回來正趕菜市殺人,殺的是個姓賈的,罪名是開設賭場,放印子錢,這罪名不小,故而除了砍頭之外,還要把頭掛在菜市口三天,刑名「梟示」,他站在不遠處看了一會兒,覺得沒意思,又走了。
自從太爺來了之後,金陵菜市口哪天沒殺幾個人呢。
第98章 紅樓(6)
收到林如海的信之後, 李澈就派了人上京去接李凝。
換成旁人, 大約會有些不大好意思,然而李澈並不覺得對不起賈家, 甚至送去的謝禮也並不算豐厚,倒是給林家送了不少禮。
然而他派去的人還在路上時,京裡派來的人卻已經到了金陵,兩件事, 一是升官,二是查案。
升官是升李澈的官, 經歷過金陵血案的洗禮, 不僅成化天子一看到李澈兩個字就想找玉璽,連帶著刑部官員也對他既愛又恨, 眼見金陵幾乎被他掀翻了天, 天子思前想後,還是決定把李澈調任回刑部,並且升任至刑部右侍郎。
原本是沒法升這麼高的,主要是前頭辦了一批萬氏族人,這回又牽連了不少世家官員,官位空缺不少,天子從翰林院又調了一批人, 才算是沒開天窗。
查案則是查「金陵四大家族」的案。
先前李澈辦案時就查出不少私開賭場青樓, 擄掠誘拐良家,放印子錢,強買農田的案子, 這些事幾乎每個世家都干,少一點天子倒是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但事情既然捅穿了,自然也要找幾個替罪羊頂上。
「開國六王」畢竟犯案人數較少,六家加在一起還不抵一個賈家被抓的人多,做得也不算太絕,例如開辦賭場但不放印子錢,做青樓生意但不買良籍女,強買農田卻給足了錢之類,這就在可以睜只眼閉只眼的範圍之內。
賈王史薛四家就不一樣了,他們幾乎就是金陵這邊領頭做這種事的。
李澈抓的人裡除了四家旁支族人,最多的就是奴僕管事,李澈送呈的案卷上列得清清楚楚,只是京城裡頭的四大家族不歸他一個金陵的知府管,故而他也只是給天子列了個一二三四五,更何況一開始他還沒以為這能出了內閣上達天聽。
誰成想到最後這案子能落他自己身上去呢?
京城派來的人核實了金陵的情況,隨即就接手了金陵府衙,接任的這人李澈還認識,成化十一年的狀元,叫謝遷,入翰林院剛滿五年,三十來歲,儀表堂堂,很有幾分君子之風。
謝遷不僅相貌生得好,才學也頗佳,在送別李澈的宴會上,他親筆題寫了送別詩二首,李澈言笑晏晏拱手再拜,二人雖無十分的交情,也有八分的熱鬧。
倘若刑部做事能麻利一些,李澈上京的這些日子就能把賈王史薛的案子給辦了,然而刑部不消極怠工就不錯了,李澈到京的那天,萬氏的案子還沒結干淨呢。
李澈先去了一趟他原先在京中租的宅子,本朝官員俸祿不高,他先前也沒什麼收賄的興致,故而只能租宅子住,眼見得自家妹妹小小一個,一身尋常衣裳,從獨門獨棟的小院子裡高高興興地跑出來,李澈眼淚都要掉下來了。
李凝卻開心得很。
從搬進這座小小的宅子之後,她每天都高興得很,只要想一想李澈就要來了,就算是睡著了她都能在夢裡笑出聲來。
賈府的人很好,黛玉很好,可她一點都不喜歡住在那裡。
這世上她最親最親的人總歸還是李澈。
李澈把李凝抱起來,像抱著個小孩兒似的舉了兩下,本以為李凝會害怕,然而他抬起頭看,看到的卻是一張燦爛的笑臉。
李澈有些無奈地說道:「小沒良心的,你怎麼不哭?」
李凝被舉得高高的,笑眼彎彎的,說道:「哭不出來。」
李澈深深地嘆了一口氣,卻還是說道:「哭不出來也好,你哭的樣子很醜。」
李凝張開兩只胳膊,像個小鴨子似的擺了兩擺。
以為是弄疼她了,李澈把她放低一些,還不及放下,就被小小的一團抱了個滿懷。
一時間誰都沒有說話。
過了好一會兒,李澈才忍著酸疼說道:「好了,我抱不動了。」
李凝只好戀戀不舍地松開懷抱。
李澈也有一點不舍,除了抱得累,他私心裡還是希望能再多抱一會兒的,畢竟從來到這裡之後,他幾乎沒有和任何人有過肢體接觸,已經快要忘記了被人抱著是什麼感覺。
李凝的懷抱實在很溫暖,能把他的那顆又冷又硬又空蕩的心填得滿滿。
李凝拉著李澈的手把他拉進宅子裡去,先前李澈派來的那人住在後院的房間裡,這會兒出去買菜了,李凝對這裡不甚了解,一邊問李澈的情況一邊又抓緊問了幾個一直很困擾她的常識問題,然而等到李澈輕描淡寫地說起這些年的經歷時,她就把什麼都忘了,急急忙忙地問道:「你跟我說實話,你怎麼會去做這麼危險的事情?」
李澈實在沒法說這幾年自己都在撒瘋,頓了頓,只道:「看不過眼。」
李凝眉頭緊蹙地看著他,「可你都快把自己給搭進去了!怪不得前些日子賈府的人忽然變了臉色,原來也是你……」
李澈忍不住捏了捏她的臉頰,笑道:「我也沒想到是賈府的人收留了你,但該謝的是林家父女,若不是林大人那封信,你都要去給人家做小奴婢了。」
李凝搖搖頭,說道:「你是辦案子的人,秉公做事是應該的,不用替我找理由。」
李澈笑了笑,又說道:「皇宮的事我聽說了,你現在下手可有准頭?」
近距離的准頭自然沒得說,李澈問的是遠距離,李凝想了想,說道:「如果能讓我進去看看,等到劈的時候就准了。」
李澈搖搖頭,說道:「進去倒是可以,公主伴讀的大選還沒完,可想出來就難了,我也不想讓你去給人使喚。」
李凝說道:「我也選不上的。」
李澈有些奇怪,伸手捏了捏李凝的小臉,「我妹妹這樣的儀態,還選不上一個伴讀?」
李凝抬了抬腳,有些難過地說道:「你有沒有見過人纏腳?幾歲大的女孩子,硬生生把腳裹起來不讓長大,等到成年之後,腳就像我現在這麼大。」
李澈也是這時才想起這一出來,畢竟他不上青樓也從不注意姑娘家,以前倒是有想給他保媒的,也不會有媒人說姑娘家的腳怎麼怎麼樣,故而他只是聽說過,而很少見過。
李澈沉默一會兒,說道:「我不會讓你纏腳的。」
李凝壓根沒想過纏腳。
她嘆著氣說道:「這裡的姑娘家幾乎都纏腳,就連賈府裡使喚的丫鬟也纏過腳,只是後來做活又放了放,可腳還是殘的,黛玉只比我大兩歲,現在路都走不穩,這裡究竟是什麼世道,為什麼把姑娘家的腳弄得殘了才算好看?為什麼滿大街都是男人,不讓女人出門?」
假如一道雷把皇帝劈死能廢了這條陋規,李凝早就干了。
李澈深深地嘆了一口氣,說道:「哥替你改。」
李凝原本也就是難受想說出來,乍然聽李澈來了這麼一句,反倒有些驚訝了,她連忙說道:「你不要犯傻,等我把武功練回來一些,到時候你想做什麼做什麼,大不了我們一起跑了,現在……」
李澈拍了拍李凝的頭,問她道:「我做過傻事嗎?」
李凝一噎。
她知道,李澈從不做傻事,他說出口的話就一定有法子辦到,他答應的事從來沒有做不成的。
可李凝還是擔心他,李澈再如何聰明厲害,她都覺得他需要人保護。
李澈倒也不覺得煩,揉了揉李凝的頭發,把她兩個小小的揪揪揉得全都散了,這才帶著幾分愉快的笑意起身,說道:「何況我只是答應你,想要做成這事,沒個三五年工夫不可能,纏腳只是小事,放腳之後要不要放女子出門?女子能出門後要不要讓她們做事?做事之後要不要讓她們掌事?這些後續的事情才是大頭,也許要花一輩子的時間。」
李凝聽著更擔心了。
李澈彎腰,把她抱在懷裡,輕聲說道:「不要勸我,我現在想做很多很多事情,不獨這一件,你只要答應我,不管什麼時候都不要離開我,好嗎?」
李凝把李澈的脖子摟緊,在他耳邊認真而堅定地說道:「不管什麼時候,我都不會離開你,如果你要被砍頭,我就去劫法場,如果你死了,我就跟著你一起,不管有沒有下輩子,我都不怕。」
李澈喟嘆一聲,把李凝抱得更緊,臉上因為滿足而泛起了動人的光彩,像是全世界都站在了他這一邊。
李澈的全世界,原本也就那麼一點大。
從宅子裡出來,李澈去了一趟吏部交接文書,隨後去了刑部上任。
李澈言笑晏晏,和每一個遇到的人招呼寒暄,儼然一副新官上任,左右逢源的模樣。
先前李澈在刑部的時候,幾乎沒人不認識他,有人私底下給他起外號,叫做冷面觀音,便是說他一張冷臉,從來沒個笑模樣,偏偏又生得一張觀音面,白瞎了那副絕佳姿容。
刑部的官員愣是看了半晌,也沒認出這位貌若檀郎的年輕公子就是那個在刑部滿職三年,手下案子從無輕判,軟硬不吃,一朝調任金陵,便掀翻了金陵一片天的冷面觀音。
第99章 紅樓(7)
明朝官制和李澈已知的官制區別不大, 只是廢除了相制, 改立內閣,由朝中重臣入閣參議, 理論上來說,相權劃為君權,對於皇帝來說是有利的,然而內閣一旦坐大, 想要架空皇帝也很方便。
萬安之所以倒台那麼快,和萬氏族人囂張跋扈無干, 最重要的一點是他犯了皇帝的忌諱。
嚴格來說, 李澈眼裡的成化天子算不得一個好皇帝,但也有很奇怪的一點, 一般而言, 無能和昏庸是連在一起的,成化天子雖然無能,卻並不昏庸,他是有意向去做一個好皇帝的,至於為什麼弄到如今這樣烏煙瘴氣的地步,只能說智商沒有跟上。
李澈想要結黨,第一步給自己貼上清流官員的標簽, 這一點李澈已經通過金陵貴胄的鮮血做到了, 第二步,則是要干出些實績來,讓其余的人知曉他可靠, 才會有人來依附。
第二步李澈打算拿西廠開刀。
廠衛制度由來已久,東廠和錦衣衛雖然也令人不齒,但數朝下來卻也已經找到了自己的生存方式,絕不至於像西廠的存在那樣過分,西廠大太監汪直為了立功,不僅踩著東廠的老路捕風捉影,更自編自導破獲一起起「大案」,諸如萬安一類結黨的貪官污吏他不去動,便對無辜忠良下手,一個假汪直就能嚇得南地官場人人自危,可見真汪直厲害到了什麼地步。
李澈回京得巧,正趕上汪直出征歸來,原本稍有些平靜的京城一時間氣氛又緊繃了起來,不少官員除了點卯上朝,壓根不敢出門,生怕自己出一趟門,回來就成了逆黨一員。
李澈不一樣,他不僅不准備避讓西廠威勢,甚至已經想好了碰瓷大戲。
不過在這之前,他還是先給李凝吃了一顆定心丸,李凝來京城不久,卻也聽過西廠如何橫行霸道,她眉頭緊蹙,但李澈卻笑了笑,說道:「我心裡有數,不還有你嗎?我要是出了事,你就把西廠劈穿了,不怕他們。」
說來倒是巧的,李澈的宅子正好租在離西廠沒有多遠的地方,這裡原先也是難得的好地段,後來西廠成立,周遭才漸漸荒涼下來,除了實在沒什麼去處的人家,都不敢繼續住著。
李凝從窗戶處看了看不遠處的西緝事廠,臉色鄭重地說道:「我只等三天,如果三天之後你還沒出來,我就動手。」
李澈揉了揉她的腦袋,笑道:「好。」
放在其他時候,碰瓷一個高官聽上去很難,然而汪直卻不用多費心思,他行事囂張,西廠又有不經上報直接拿人的權力,往往等天子想起來,西廠已經嚴刑拷打出了口供,幾年前西廠曾在內閣重臣商輅的彈劾下短暫廢止一月,一月之後西廠復立,汪直當即將商輅和當時彈劾他的臣子一並報復離朝,之後汪直越發囂張,所到之處公卿避讓,但凡有不肯避讓的,都要受到羞辱。
汪直年紀不算大,一直依附宮中萬貴妃,借著這份恩眷,起初還有些小心翼翼,等到他發覺自己做什麼事情都無人阻擋,早年做宦官時的念頭一下子全都冒了上來,他不僅要把宮中那些欺辱過他的人踩在腳下,更喜歡令昔日高高在上的官員貴胄對自己卑躬屈膝,曾有一位尚書不肯避讓汪直的道路,隨後就被汪直從至交好友到門下學生再到有過一點交情的同年報復了個遍,無奈之下只得辭官歸鄉。
對這樣一個既自卑又自傲的人,李澈甚至什麼都不用做,只要站在他面前,就足夠讓汪直記恨的了。
先前李澈在京中時也見過汪直,不過他當翰林時只能遠遠見汪直幾面,後來入了刑部,雖也見過,但到底沒有靠近。
李澈對於人的心理拿捏得很准。
金陵血案未遠,成化天子親自點名李澈督辦後續案件,李澈早在金陵時就查出這些案子背後的隱秘,這時倒也不急,他先列了個一二三四五,輪到辦案的時候卻不像在金陵時那樣雷厲風行,甚至顯得有些拖拉,只是比起刑部一貫的拖拉行徑,他竟然還算是快的。
刑部到這會兒,連萬安的案子都沒審干淨呢。
李澈有時候也想,怪不得皇帝喜歡西廠,畢竟不管西廠的案子是真是假,頭天把人抓進去,第二天口供一交案子結完,至多也不會拖到第三天,從傻子的角度看過去,可不就是厲害了。
汪直那邊上鉤得十分輕易。
西廠本身只對皇帝一人負責,並無實際品級,汪直能讓公卿避讓,最主要的是西廠的職權範圍太大,汪直本人報復心強且極會羅織罪名,要說品級,其實只能算是臨時衙門,故而不說正三品的刑部右侍郎,就算是個員外郎,見到汪直的時候也是不必要行禮的。
大朝會一下,群臣出了宮門,走在前頭的人紛紛避讓至兩側,為後面的汪直讓開道路。
李澈渾然不覺似的,大步從汪直的身側經過,看也不曾看他一眼。
有被報復了一整個圈子的項忠在前,汪直這幾年幾乎從沒遇到過敢不把他放在眼裡的人了,他惡狠狠地看著李澈的背影,一時間群臣噤聲。
當日晚間就有錦衣衛踹門。
錦衣衛說來也苦,錦衣衛成立之處是個獨立衙門,名聲不下東廠,後來東廠擴大,不好全用太監,只好調遣錦衣衛充任,後來西廠有樣學樣,也要來一批錦衣衛,偏偏上司是太監,最喜歡叫他們這些全乎人去跑腿。
李澈把手裡的筆放下,見李凝一臉緊張之色,不由拍了拍她的頭,輕聲說道:「好好看家,我過幾天就回來。」
領頭的錦衣衛冷笑一聲,原本想嘲諷幾句,見到小小一個女童緊緊握著拳頭的樣子,不知怎地心頭一軟,抿緊了唇沒有出聲。
李澈又道:「我跟你們去,卻也不想在牢裡受罪,今夜怕要下雨,可能也會打雷,幾位容我換身棉襖。」
領頭的錦衣衛擺了擺手,由得他去。
李澈進去了,但李凝知道,他這麼說並不是為了一件棉襖,而是提醒她。
說到底李澈是打算碰瓷,沒打算被人折騰。
李凝握緊拳頭,一時又見那個領頭的錦衣衛看著自己,便問他道:「你看我做什麼?」
領頭的錦衣衛頓了頓,說道:「你爹怕是回不來了,進了西廠的案子,最少也是滿門獲罪,你知道什麼是官妓?」
李凝眨了眨眼睛,忽然凶狠地說道:「不會的!」
那錦衣衛笑了一聲,說道:「等你想開了,我就贖你家去,報我的名字就行,我叫馮紫英。」
這時李澈披了棉衣出來,說道:「不必了,到不了那樣的地步。」
馮紫英搖了搖頭,說道:「你這個做大人的不曉事,還瞞她做甚?我又不好女童,等她入了賤籍,我贖她出去也會把她養大一點,你倒不樂意了。」
李澈冷笑一聲,說道:「那就先看看我和汪直誰活得長吧。」
馮紫英以前也不是沒見過那些硬骨頭的清官,他不再多說,從袖子裡摸了摸,摸出一袋子糖塊來,遞給李凝。
李凝一巴掌打掉袋子,冷冷地朝著他看。
馮紫英收回手,長嘆一聲,仍舊拿了李澈往外走。
西廠的辦事效率很快。
李澈剛進西廠一只腳,就有人來領他去上刑,天都還沒黑,李澈已經挨了一頓鞭子。
鞭子是輕的,李澈看到離自己不遠的一個牢房裡才叫慘,十根鐵簽扎進手指頭裡,燒得通紅的鐵棍子直往身上烙,鹽水一澆,慘叫聲幾下就沒了。
李澈眼睛都不眨一下,等見到鐵簽也要朝自己手上使,這才開口道:「我是刑部侍郎官,天子最近盯著我手頭上的案子,也許明天就會問起我,我要是不成人形,汪直大可推個干淨,你們就不一定了吧?」
負責上刑的錦衣衛看了他一眼,說道:「進了西廠還敢這麼說話的,你是第一個,明日你的案子就會擺上皇爺的桌頭,等皇爺玉璽一蓋,你就由我們處置了。」
他指了指隔壁的牢房。
李澈笑了,說道:「我聽聞錦衣衛都是官家子弟,有大好前程,你又何必拿自己和我賭呢?汪直以往拿的官員,可有上了三品的?他存心發瘋,抓了我來自己卻不露面,便是留了條後路。」
錦衣衛手上的鐵簽微微碰撞,發出輕輕的聲響,似在思索。
就在這時,一道響雷劈在外間。
李澈不著痕跡地松了一口氣,伴著雷聲,大雨傾盆而下。
成化十六年十一月,天降雷雨,覆蓋京城,無人死傷,卻將一座西緝事廠劈成了廢墟,連帶著還有汪直的住處。
天降神雷,精准打擊。
隔日上朝時,成化天子的臉色便有些不好看。
誰都知道汪直是萬貴妃的寵宦,天子任用汪直,除了覺得他辦事利索,更是為了給萬貴妃臉面,他不惜為了汪直趕走一幫老臣,也是有一些覺得汪直屢破大案,實在很給他長臉面,即便他也隱隱約約聽到一點關於西廠的風聲,但他還是更願意相信近臣和寵妃。
如今汪直這個臉面已是不能要了。
成化天子命人把汪直叫來,卻得知汪直昨夜已經被天雷劈死了。
第100章 紅樓(8)
北鎮撫司派人清理西廠廢墟時, 意外在裡面挖出一座地牢。
這是對外的說法, 比起東西兩廠宦官專權,北鎮撫司可算得上是實打實的錦衣衛衙門, 因前頭指揮使萬安獲罪,成化天子便另外選派了一名官員臨時接管北鎮撫司,但廠衛勾結已久,西廠的地牢對北鎮撫司來說根本算不上隱秘。
成化天子卻是驚出了一身白毛冷汗。
他生性多疑, 也就這幾年西廠番子將整座京城的風聲都攬入他耳中之後才算是好了一些,汪直辦下的大案裡多是官員勾結亂民, 或是通敵叛國, 最輕也是貪污受賄,魚肉百姓。
罪名林林總總, 層出不窮, 也令他深信滿朝官員裡沒有幾個值得信任的人,他逐商輅,遠項忠,將這些對他有「不恭之意」的臣子一個個調離中樞,每每有了信任的官員,經過西廠查證,總會查出許多問題來。
久而久之, 他就越發信任這些無根的宦官, 認為他們既然孑然一身了無牽掛,就會越發一門心思地對他負責。
然而事實並非如此,汪直濫用酷刑, 私設公堂,往往將被抓來西廠的官員殘虐至遍體鱗傷,再簽下一份份離奇的口供,便全了他的「大案」,李澈隔壁的那個硬骨頭,其實也並非是什麼硬骨頭,那人是一名國子監講師,因他女兒貌美,被同僚告到汪直耳朵裡,汪直便要納他女兒做妾,他將女兒送至鄉下避難,沒多久人就到了西廠地牢裡。
一個國子監講師對於汪直來說根本用不著費心羅織罪名,他抓便抓了,滿朝文武更無一人敢多問一字半句。
李澈尚得一個全須全尾活著出去,他隔壁那位卻是一命嗚呼。
西廠地牢總計救出四百五十三人,其中重傷殘廢的占了三分之二,最輕的也是鐵烙滿身,拔掉指甲剜只眼睛之類的已算小刑。
這是汪直已經死了,他要是活著,成化天子保不齊也想讓他試試這樣的刑罰。
汪直怎麼就死了呢?
這種惋惜不光滿朝文武有,李澈也在被救出西廠地牢之後深深地嘆了一口氣。
他本意是想在西廠熬上一夜,讓李凝引雷只是讓他不要受太重的傷,畢竟他也怕疼,汪直是他的關鍵一子,按他的想法,隔日朝堂對峙才是該他發揮的時候,不成想白挨了一頓鞭子。
這倒是不能怪李凝,她雖沒見過汪直,卻被李澈帶著遠遠指過汪直的宅子,她怕單劈西廠還不夠示警,於是想在汪直家裡也劈上一劈,也許是天雷當真認惡人,即便李凝沒有傷人的意思,還是不偏不倚給汪直來了那麼一下子。
據當夜和汪直同床的小妾說,當時一道雷掀了房頂,轟隆一聲劈在汪直身上,當時人就焦了化了,骨頭渣子就剩下一點點,還被隨之而來的大雨衝刷干淨了。
這簡直可以寫進話本裡頭去了。
可惜大明沒有江湖,平頭百姓坊間流傳的話本只有些情情愛愛,決不敢寫這些東西。
但背地還是偷偷傳了出去。
百姓裡偷著高興,朝堂上則是亂成了一窩蜂,先是被從西廠解救出來的刑部右侍郎李澈進言,要求宦官交權,裁撤各地守備太監,廢除東西二廠,奏折留中不發之後,這位錚錚鐵骨的大人怒而無奈,最終上書,要求裁撤西廠。
所謂唇亡齒寒,西廠地牢裡被凌虐得不成人形的都是朝堂同僚,倘若西廠不廢,再換個人上去,新瓶裝舊酒,若不借著這陣群情激奮的東風廢除西廠,難道誰還願意去過言不敢言,道路以目的日子?
是人都有血性,科舉制度下,誰不是天資聰穎三試連中入得仕途,隱忍不發是為獨善其身,但到了連獨善其身都不能的時候,人總要站起來說話。
幾年前商輅閣老發起的彈劾汪直事件僅使得西廠被廢一月,後續所有上折的官員無一例外都被狠狠報復,商輅辭官歸鄉,余下人等輕則丟官重則入獄,這一次要求裁撤西廠的官員比上一次更多,並且每日都在增加,過不多久,內閣兩位劉閣老一並上折,請天子裁撤西廠。
成化天子確實有把罪責都推到汪直頭上,消停幾日再換個人上去的意思,遠了不說,梁芳最近就表現得很不錯,然而在這樣的大勢下,他到底也沒能支撐太久,便下旨廢除西廠。
李澈深藏功與名,沒幾天將金陵血案的後續也掃了個尾,「開國六王」犯案的基本都是旁支,主支幾可算是毫發無損,賈王史薛就倒了血霉,當先榮寧二府內就被揪出一大批賈氏族人,便是嫡系主支也不例外。
榮府襲爵的大房老爺賈赦因強納良籍,逼死人命被革除爵位,充軍發配,二房則是放印子錢,強買良田,雖則二房老爺抵死不認,但也判了個流放,寧府襲爵的老爺賈珍開辦賭場,青樓,誘拐勛貴子弟聚賭成風,拐賣強擄民女逼良為娼,判處革爵外加斬首,李澈原本還查出這人和兒媳婦有一腿,府裡上下竟然沒有不知道的,出於一點僅存的良心,他沒接著往下查,算是保全了那女子的一點名聲。
王史兩家稍微好些,史家家風嚴謹,只是出了些被賈家帶累的紈绔子弟,做了些惡事,基本都不到牽連全家的地步,薛家就不提了,旁支基本上該判的都判了,該死的也死了,嫡支獨子薛蟠也在詔獄一命嗚呼,只剩下孤女寡母,守著財產過活。
王家已沒了爵,全靠王子騰一人撐著,如今封疆大吏已是做不成了,成化天子也怕他居心不良真通敵叛國去,給他在兵部插了個二品閑差,暫且放在一邊。
算起來賈王史薛四大家族,最慘的是寧府,賈珍上頭原本還有個爹叫賈敬,只是沉迷方書把爵位交給了兒子,這會兒賈珍死了,爵位也回不來,還落得個抄家的下場,其次是賈家的榮府,雖沒抄家,但要交納一大筆贖銀,強買的良田也被放還,印子錢更不用提,偌大的家業,這就散了一大半。
西廠事了,李澈辦案的速度飛快,倒讓成化天子微妙地想起汪直,只不過汪直是屈打成招,素日給他呈上來的只有口供,李澈卻是人證物證齊備,一眼看去清清楚楚,案犯口供根本不重要。
真能臣和假能臣的區別實在太過明顯。
成化天子不止一次地對著奏折上的李澈兩個字嘆氣,嘆這樣一個人怎麼就能是正統科考出身,御前欽點狀元郎呢?
但凡出身差點,他都得把人弄來做北鎮撫司指揮使,這樣的能人用著多安心啊。
經過金陵血案和廢除西廠兩役,李澈的名聲幾乎傳遍了朝野,雖則還是正三品的侍郎,但平日裡就連閣老都對他和顏悅色,刑部尚書更是滿意,說到底他也干不了幾年了,後繼者有能為是好事。
李澈的鞭傷一直養到過了年才好。
西廠的鞭子是特制的,牛皮裡鑲著細碎的鐵片,當時不疼,等過了勁卻會發現很是難養,那些看著可怕的殘肢之刑烙鐵酷刑反倒好養,死在西廠裡的人卻大半死於這種鞭傷,成化天子特意派遣了御醫來為他治傷,也沒讓這份疼痛減緩多少。
李凝給了他幾天臉色,終究還是沒忍住哭了一場。
她比誰都知道李澈有多怕疼,更知道以他的能力完全不必要走這一遭,如果不是為了她,他大可以一步一步腳踏實地,如此急於升官,只是為了保護她。
李澈隔天發覺她眼睛腫了,倒是沒問,只是把她的頭發揉得散散的,說道:「成日裡在家瞎想,你該找個伴了。」
李凝一邊捂著頭發一邊躲避李澈的大手,卻還是逃不過被揉成一頭亂毛。
李澈說到做到,沒兩天就從外頭帶回來一個十多歲的小姑娘,眉間一點紅痣,自稱香菱。
自從薛蟠被打死之後,香菱戰戰兢兢做了好幾回證,她從小被拐子打罵長大,幾乎什麼都不懂,因李澈多問了一句,原本想帶她回家的錦衣衛不敢相爭,便把人送到了他這裡。
李凝看著香菱,倒想起黛玉來。
這些日子李澈做的事情幾乎都沒有瞞著她,賈家的事情她都聽說了,雖然起初十分震驚,但她相信李澈不會冤枉人,她去過的榮府雖然沒被抄家,但大老爺充軍,二老爺流放,雖有個老太太在撐著家業,但顯然已是顧不了黛玉的了,李凝這幾天著人去賈府送信,派去的人甚至能直接走到後院裡去。
黛玉信裡說她要回家了,林家雖然人丁凋零,但有父親在,也比如今的賈府好,甚至老太太已經准備把家裡的幾個兄弟姐妹送到揚州去。
李凝最後收到的信是黛玉回家之前寄的,信裡帶了些別離愁緒,說她回了揚州,此生大約和她再也見不到了。
李凝有些奇怪地眨了眨眼,京城到揚州不過千裡的路途,坐船一兩個月就到了,怎麼就此生不見起來?
作者有話要說:
隔壁老王明天上線。
寄人籬下的寶哥哥上線。
林如海向天再借五十年警告。
第101章
年關一過, 京城裡漸漸開始熱鬧起來。
春闈定在二月, 各地的舉子為了在科考之前能空出些時候溫書,一般都會在二月前趕到京城租賃宅子, 自來只有窮死的秀才,沒有窮死的舉人,但京城的宅子卻不是有錢就能租得到的,故而大部分舉子會結伴租住在酒樓客棧裡。
住在客棧就意味著要和人交際, 王華一心科考實在不想費神,貨比三家之後, 在鄰近西廠舊址的地段租賃了一處小宅院。
西廠雖然被廢, 但據說清理那座地牢時清理出了大量的死屍,錦衣衛平日都不敢打那兒過, 故而附近的宅院也沒什麼人敢住, 難得有肯租住的,東家甚至只收了從前一半的價錢,換算起來,倒比住客店劃算多了。
王華也是住了幾天之後才發覺自家院子一牆之隔的地方住著的就是去歲掰倒西廠的李澈李侍郎。
這位鐵骨錚錚的大人不似百姓口口相傳的面若包公,反倒生得一副絕佳的容貌,至少王華活了三十五歲,還從未見過這樣的人, 就像是從畫裡走出來的一樣。
王華身無官職, 也不必向李澈行禮,春闈漸近,他更沒有什麼攀附的心思, 只是仍舊要在心裡感嘆老天爺的偏心。
據說李侍郎蟾宮折桂時年不過十五,到如今三品京官的級別,甚至還不到三十歲,又生得如此出色,真是羨煞凡人。
王華閉門讀了一個月的書,期間有同鄉想請他出去游玩,也有一些詩會的邀請,都被他給拒了,他自小天資絕佳,連他自己都這麼認為,然而屢次鄉試不中,令他耗費了數年時光的同時也一並沉澱了心境。
今年的會試進展得很是順利,王華臨考前大病了一場,入得考場時也是病懨懨的,卻也不負他余姚才子的盛名,名列會試三十三名。
只因他住的地方太過晦氣,除了一個東鄰,周遭數百戶人家都是空房,隔壁住著的是三品大員,自然也不會貪他幾個喜錢,故而王華這場金榜題名,倒是不大熱鬧。
朝廷每逢科考大年都會熱鬧一陣子,除了出身不大正的官員,基本上正經科考的官員都挺樂見朝廷收錄新人,畢竟從二月春闈到三月十五殿試後好幾天,對非翰林院的官員來說,幾乎可以算是一個小小的假期。
李澈辦案利索,故而刑部的那點差事還累不到他,每每他辦完了手上的事情,就坐著喝茶烤火,若是不明就裡的人見了,還以為刑部侍郎是個多清閑的官。
近年來各地多雪,夏日干旱,冬日極寒,許多地方上報災情,甚至傳出大明的土地種不出食物的謠言,這不關刑部的事,然而大災引發各地流民起義,滋生更多大案,李澈覺得,這裡的情況不大夏好不了多少。
大夏干旱,可以壓榨祈雨人,祈雨人雖然少,但就從大夏數千年王朝屹立不倒來看,大夏的祈雨人數目遠遠高出他們放在明面上的,大明卻沒有這個運氣,倘若祈雨能力和禹師的引雷術一樣不必折損壽元,李澈覺得自己大概會管一管,然而他想活下去,也深知這樣的大勢之下,他一個人的能力無異於螳臂當車。
李澈只是覺得,京城的冬日真是太冷了。
李澈怕冷,李凝也怕,天一冷起來,她就不肯出門,好在有香菱陪著她,李凝見香菱雖然什麼都不懂,但什麼都想學,倒也不嫌麻煩,便教香菱識字,原本只是一時興起,然而香菱卻十分聰明機靈,識字極快,她時常有感於李凝一個小孩子都會那麼多東西,不由更加努力,卻令李凝汗顏。
李凝想起自己剛學認字的時候,差點沒把萬事不經心的李澈給折騰死。
殿試定在三月十五,前幾天李澈就收到自己要去充任讀卷官的消息,因此次會試錄名舉子人數較多,其余各處部門也都有調動,讀卷官不算什麼壞差事,只是難免不比一邊烤火一邊喝茶來得舒坦,李澈有些消極地一邊閱卷一邊打瞌睡。
其余的讀卷官即便已經做過幾次的,都不像李澈這樣消極,畢竟讀卷官又不是讀卷子的,而是閱卷的先生,有評定等級之權,各人分薄考卷,初時判上中下等,再由讀卷官傳閱考卷,最終商定錄取舉子名次,過了殿試的舉子雖然被稱為天子門生,但一般情況下,天子不會特意去干涉讀卷官商定的名次,成化天子甚至連探花這種特殊名次也不干涉,前幾年有個探花便是個老頭子,倒讓眼巴巴等著探花郎跨馬游街的閨閣少女好一陣失望。
李澈看了半晌,只覺手冷,大殿內滿是考卷,為避免發生意外,火盆都在角落處,李澈越翻越快,最終分到他手底下的考卷全部閱完之後,他把其中一份最滿意的放在上面,第一個去了火盆邊上的椅子上坐著烤火喝茶。
刑部的官員這次來了兩個,都知道他有這個怕冷的毛病,卻也忍不住打趣道:「李侍郎也是狀元出身,眼力不同尋常,這一次可是把新科狀元抓在手上了,才安坐起來?」
李澈捧著熱茶喝了一口,笑了一聲,說道:「我沒看過你們手裡的,怎麼知道狀元在不在我手裡?不過倘若你們那兒沒什麼特別好的,我那上面一份應就是今次的頭名了。」
李澈自覺話沒說滿,然而有他這句話在先,眾人哪有不信的,離得最近的連忙把最上頭的那份考卷拿起來,只看了第一句便贊了聲好。
殿試的考題是成化天子出的,有沒有水平且兩說,在有限的範圍之內發揮出最大的才識,才是殿試的要義,這份考卷字跡工整,是經由專門的抄錄人員抄錄的卷子,而非原卷,但僅憑文字,便能看出此人才識不凡,文筆老成,雖無一眼的驚艷,卻有十分的功底。
驚艷意味著劍走偏鋒,所以驚才絕艷的往往是探花,當年李澈的考卷便是才華橫溢又帶著一絲中平,才被點為狀元,如今這份考卷也有著異曲同工之妙處,不說其他,只這人一定是個做官的好苗子。
其余人手裡的考卷確實沒什麼好的,李澈因歇得早,特意篩了一遍落到中下的考卷,等他放下考卷,那邊也到了傳閱定名次的時候了。
最終李澈斷言的那份考卷得到了讀卷官的一致認同,經由成化天子閱覽一遍,最終定名次為一甲頭名。
原卷揭封時,便有認得的笑道:「余姚才子王華,也算是實至名歸了。」
春風得意馬蹄疾,一日看盡長安花。
雖則燕京不是長安,但春風得意仍是春風得意,饒是王華心境已經不同年少,卻還是忍不住欣喜萬分,然而科考月一過,他也還是要像從前許多前輩那樣,踏踏實實地在翰林院混日子。
翰林院最多的就是狀元。
有時候王華覺得,翰林院門口掉下一塊匾,大概可以同時砸死三個狀元。
混日子久了,自然而然就會想到家人。
入夏時節,李凝忽然注意到隔壁的院子裡時常有各種各樣的異響傳來,早起時還會有朗朗的讀書聲傳來,聽聲音還是個小孩子,也是到這時,她才後知後覺地發現,自家宅院隔壁住進來了一戶人家。
王華一個人住著的時候,甚至沒個說話的人,他每天出去得早回來得晚,雖見過李澈不少此,也從來也沒和李凝撞上過,這會兒住進了妻兒,動靜自然大了一點。
李凝已經開始起早了。
她這會兒的身體大約有六七歲,練武還早,習武之人最好的練武年紀在八歲上下,早了不利發育,遲了骨骼長硬,她雖輪回數次,但身體倒是沒變,異於常人的天資令她可以適當提早練武的年紀,有時她在院子裡氣喘吁吁地練武,稍微靜下來就能聽見隔壁院子裡的讀書聲。
時間久了,還怪親切的。
隔壁的讀書小孩大概也是這麼覺得的。
沒過幾天,從院牆那兒忽然扔過來一塊包著紙團的石頭,紙團打開,上面的字跡十分工整,只是稍顯筆力不足,上頭寫著「你在做甚」。
李凝忽然發覺自己哼哼唧唧的聲音對於不知情的人來說應該是有一點奇怪的。
她摸了摸鼻子,見紙團上還有大片的空白,於是跑回書房裡拿了筆墨,在紙團底下簡明扼要地寫道:「練武。」
紙團包著一顆石子扔進了隔壁的院牆。
讀書的聲音稍稍停滯了一下,隨即朝著院牆靠近了一點,不多時,紙團又被扔了回來,這一次的字比上一次多得多,字跡也顯得有些潦草了,李凝辨認了一下,才明白過來,這個小孩子是問她在練什麼功夫,厲不厲害,能不能像梁山土匪一樣,一拳把人打死。
李凝看過這裡的水滸傳,不是很喜歡,發覺這個小孩子對習武有著強烈的好奇心,猶豫了一下,只回道:「習武是為強身健體。」
第102章 紅樓(10)
這張紙團傳過去, 那邊好一陣沒了動靜。
李凝倒也不在意, 把筆墨放在一邊,繼續練刀。
她如今的刀只是木刀, 短得像個匕首,倒也輕便,只是這一次還沒練一會兒,那邊的紙團就又傳了過來, 只是這次換了張新紙,上頭寫道:「你不讀書?」
潦草的字跡把主人紛亂的心境體現得很好。
李凝不由笑了笑, 回道:「讀完了。」
對面顯然不信, 讀書的聲音都大了一點,李凝這次主動扔了一個紙團, 上面寫的正是這小童讀到的《禮》其中一篇。
小童很快又扔了一個紙團, 字寫得很大,像是要證明什麼似的,道:「我是在背!」
李凝這倒是有些意外了,《禮》是五經中的一本,聽那小童的聲音至多不超過十歲,每日在院中大聲朗讀的那些內容,竟是在背誦?
這時節人尚君子, 對面沒以為李凝在抄, 李凝也沒以為對面撒謊,隔著院牆,小童的背誦聲更大了, 李凝這才注意到,對面的讀書聲雖然流暢,但時有停頓,自然得很,確實是背誦獨有的韻律。
停了一會兒,小童似乎背累了,院中傳來腳步聲,然後就沒了動靜。
李凝又練了一個早上的武,過午時的時候,她在裡屋教香菱寫字,香菱出去了一趟,忽然摸回來一捧紙團。
李凝連忙把紙團拿過來,一張張拆開,只見上頭一會兒是「你讀到哪裡了」,一會兒是「你多大了」,一會兒又是端端正正的自我介紹,王字邊上有一團墨跡,像塗了什麼字,墨團邊上寫著守仁兩個字,紙團的最底下又是一個大大的九字,想來應該是他的年紀了。
倘若是正常人家的小娘子,這會兒羞都要羞死了,李凝只是摸了摸鼻子,對自己錯過紙團感到一絲歉疚,隨即拿了張紙來回信。
王守仁坐在自家院子的假山邊上,手裡拿著一本裝樣子的禮經,禮經裡套著一本有圖畫的山海經,熟稔地一邊背誦一邊翻看山海經,雖則這本山海經他已經翻過無數次,但沒法子,他爹書房裡的閑書不多,山海經算是最有意思的了。
對面那個自稱要練武強身健體的小童午後就沒了動靜,王守仁也是扔了好幾個紙團才想起這人只在清晨有動靜,他其實有一點慌,怕他家大人回來見到紙團,可沒一會兒,他就自己調節好了心情,反正最大不過挨頓罵。
正在這時,一道白影從王守仁眼前過去,他立刻反應過來,撿起紙團,見上面用龍飛鳳舞的筆跡寫道:「李凝」,底下似是在學他,端端正正地寫了個六字。
王守仁有些驚嘆地看著這一手字,雖也見過幾次了,他也還是要贊一聲好,都說字隨人,但小孩子手腕細弱,筆跡再認真也難免輕飄,只有稍長些年歲,手腕骨骼長硬了,筆跡才會見風骨,如果不是切實聽見了隔壁小童的細嫩聲音,他都不敢認這字。
王守仁一直聽說那些高門大戶在教子弟習字的時候會格外鍛煉手腕的力量,就是為了早早練出一筆好字來,如今一見果然名不虛傳,這小童比他還小三歲,卻已經能默寫禮經,不愧是侍郎家的公子。
之所以認定是公子,也是經驗作祟,王家是書香世家,族中姐妹雖也要念書,但也就是認得幾個字,通常書念不到十歲就要去學針線女紅,平日裡這些姐妹也不和家中兄弟來往,七歲過後,王守仁也就只有在年節才能見到同族的姐妹,誰會想到一個每天早起練武,讀書讀到禮經,還有一手難得好字的小童會是女郎?
自從來到京城之後,王守仁就有些無聊,他在家中尚有同族兄弟可以玩耍,到了京中連他爹都不認識人,更別提找到玩伴,假如隔壁住著的不是他爹明令不能隨意串門的李侍郎,他早就翻牆過去交朋友了。
紙團傳書雖然有趣,卻不能令天生好奇心極強的王守仁滿足。
李凝拆開新紙團,就見上面問道:「你能出來嗎?」
紙團扔過去的時候,王守仁其實都准備朝門口跑了,然而李小公子卻仍用那一手張揚字跡回道:「不能。」
王守仁嘆了一口氣。
夏日無趣,又見不到面,王守仁翻了一遍快被他翻爛的山海經,又扔了個紙團,不抱什麼希望地問:「你有閑書看嗎?」
這時節的閑書並不是那些《西廂》《會真》一類的艷書,而是指野史,笑談集,志怪故事一類的閑書。
假如真是侍郎家的公子,大概率也是沒有的,李凝不同,李澈很少把公務帶回家,書房裡全是用來解悶的閑書,甚至李凝用來教香菱認字的就是一本志怪書冊。
紙團扔過去,侍郎公子沒再回。
王守仁猜測,這位官家小公子大概把他當成了不學無術的混子,不由得又嘆了一口氣。
就在這時,忽有一本藍封書籍從院牆處高高地飛過來,正落在假山邊,王守仁看了一眼書名,心髒便忍不住蹦跳起來。
那是一冊《推背圖》,但凡讀過唐史的,誰不對這樣一本神秘莫測的圖書產生好奇?
然而這不是全部,不多時,又一套《搜神記》被扔了過來,緊接著的是《述異志》,《述異志》之後,又是一套《三國演義》。
王守仁一邊迅速地把書撿起來藏進假山裡,一邊又忍不住懷疑起來,隔壁那位侍郎公子,到底是個什麼品種的混子。
李凝前後扔過去十來本書,估摸著夠對面的小童看一陣的了,又扔了個紙團,問他還有沒有什麼想看的,她可以幫忙找找。
對面用潦草而輕飄的語氣回了個「我先看完」。
不是王守仁不想,而是他根本說不上來想要什麼書,畢竟就那一點水滸的內容,還是他從同族兄弟那兒聽來的一耳朵。
王守仁又扔了一個紙團,就把對面的侍郎小公子忘在了腦後,一心沉浸進了閑書的海洋。
就這,他還眼觀六路耳聽八方,但凡院子裡有人路過,哪怕只是幫廚的廚娘,他也還是一心分兩用,大聲地背誦著禮經的內容。
隔壁消停之後,李凝這才松了一口氣,繼續教香菱讀書認字。
如此一夏過去。
入了秋的王守仁因念了一肚子的閑書,在一次檢查背誦中背岔了,被同樣熟悉閑書的王華一耳朵辨認出來,最終暴露了假山藏書。
咬死了書是自己買的,可能會挨一頓揍,說實話書是隔壁侍郎公子借的,他挨一頓揍的同時連帶著隔壁侍郎公子可能也要挨打,王守仁小小的腦袋裡轉了一圈,目露堅毅之色,選擇一力承擔。
屁的一力承擔。
王華一個狀元郎的腦子還是很靈光的,這得益於王家艱苦卓絕的教育方式,像王守仁這麼大的孩子,別說買閑書的錢,就是一個銅子都不可能有,問過自家夫人,確認夫人沒有背地給零花,王華就推斷出了閑書的來源。
王守仁像個蔫頭蔫腦的鴨子,被自家老爹拎著就上了隔壁。
讀卷官不是主考官,然而一定要論關系,王華自然也可叫李澈一聲恩師,可他畢竟年紀擺在這裡,不大好意思,故而每次撞見,他都只叫李澈一聲李大人。
李大人聽了王華的來意,不僅沒有當場把兒子叫來揍一頓,保證再也不給隔壁扔閑書,反而笑了笑,說道:「不過幾本書罷了,王小公子想看,何苦不讓他看。」
王華萬萬沒想到李澈會這麼說,他輕咳一聲,說道:「這等閑散書籍讀久了,未免移了性情。」
李澈溫和地說道:「經義文章讀久了也是一樣,王小公子眸正神清,難得是個活泛孩子,王兄莫要把孩子管木了。」
王華知道,誰家各掃誰家雪,李澈如此說絕不是在替自家兒子說話,而是在袒護自家孩子,雖一副溫和做派,卻擺明不覺得自家孩子有錯,不由嘆了一口氣,道了聲是。
李澈笑了,又看了一眼王守仁,說道:「以後若想看書,只管來找我借,實不瞞王兄,那些書都是我的。」
王守仁不由暗暗嘆氣,這要是他爹就好了。
從李家出來,王家兩父子一時都有些沉默,王華雖碰了一鼻子灰,卻難得並不覺得不自在,看了一眼仍舊蔫頭蔫腦的兒子,拍了一把他的後腦勺,喝道:「心都掉在人家家裡了,別人家是怎麼教的我不管,只你以後別再想那些花花腸子。」
王守仁幽幽地道:「爹,你說李大人那麼早考了科舉,是不是就因為他想看閑書。」
王華噎了一下,想到自己藏在書房書櫃夾層裡的閑書,重重地咳嗽了一聲,還待說什麼,就聽王守仁又道:「我要是也十五歲考個狀元,我是不是就能想看什麼書看什麼書了?」
王華又是一巴掌拍在自家兒子的後腦勺上,道:「還是白天,這就做上夢了?」
王守仁捂著後腦勺,越發想和侍郎公子換個爹。
第103章 紅樓(11)
成化十七年六月中, 漕運總督張瓚死在任上, 經由內閣商議,天子欽點, 由蘭台寺大夫林如海左遷此職,即日趕赴江淮上任。
說來倒也是件巧事,原本林如海送女上京之後,身體就每況愈下, 眼看著就一兩年工夫了,偏偏此時出了個金陵血案, 四大家族無一幸免, 林如海憂思之下大病一場,半夢半醒時聽見門外有僧道似痴似癲, 道他本該後年好死, 偏偏被女兒帶累,要再勞碌一甲子,若得解時,把女兒舍給他們便好。
林如海記得這一僧一道,當年黛玉只得三歲上,這兩人就來過,要化了黛玉出家去, 見他們還該再來, 當即起身怒罵道:「你們出了家便沒了人倫?誰家骨肉不是親生養的?偏要給你們化去?」
那僧道倒也不氣,只是互視一眼,嘆道:「紅塵痴人難渡, 罷了罷了。」
說著便去了。
林如海醒時聽人報說黛玉回來了,連著幾日病得糊塗的腦袋頓時一個清醒,竟能自己從床上坐起來了,只是不多時,他又驚覺自己剛才明明見過那僧道二人,怎地清醒時仍躺在床上?
再去問左右,都只道老爺剛才在夢裡說話,並沒起身過,更沒個僧道來過。
林如海驚出一身冷汗,又思忖起那勞碌一甲子的話來,不知是自己做迷了夢,還是當真有此奇遇。
只是自那日之後,他的身子便一日比一日更好了。
黛玉回來時還帶了賈家的兩位姑娘,一個叫迎春,一個叫惜春,據說原本還有一位小姐,只是她不肯離京,要在祖母跟前盡孝,便沒同來,一船人下了之後,又是一艘大船靠岸,卻只得一個主子下來,便是賈家二房公子賈寶玉。
林如海沒見過自家夫人常提起的銜玉而生的侄兒,單看賣相倒是不錯,便問起讀什麼書,卻見小少年支支吾吾半晌,竟只小聲道了句:「讀到四書。」
林如海見這寶玉和岳父相貌頗近,便再問道:「可學了騎射武藝?」
寶玉仍舊搖頭。
林如海又問道:「是學了閑藝?」
科舉當道,世家大族也很少能將君子六藝習練透徹,甚至於禮樂御數這些已經被歸類為閑藝,林如海倒不覺得男兒立世一定要靠科舉,會些閑藝也很不錯。
寶玉的臉紅透了,又是搖頭。
林如海便明白這位賈府的公子什麼也不會。
這也不打緊,畢竟才十歲,慢慢教總會出樣子,林如海溫聲安撫了幾句,便叫人去給他收拾住處。
到底是寄人籬下,寶玉在家時養在老太太身邊,丫鬟就不下十個,但到了揚州,除了跟來的襲人晴雯麝月秋紋四個大丫鬟,林府竟個半個都沒給他增添,那住處也不好,只是個兩合小院,他自住了上屋一間,四個大丫鬟竟要擠在一處住,因為下屋是擺放雜物的,連個窗戶都沒有。
不僅如此,林如海一開始並沒有注意到他帶了丫鬟,後來聽他叫丫鬟名字,眉頭便皺了一皺,說丫鬟名太艷麗,顯得不夠莊重,把襲人改回珍珠,晴雯改成知晴,麝月改叫霽月,秋紋就叫畫秋。
寶玉一回屋子就氣得直掉眼淚。
迎春和惜春則是住在一起,揚州的府邸不似京城,閨閣小姐多住樓中,林如海五十歲只得黛玉一女,府中一應物事都是頂好的,雖沒有賈府的豪氣,卻處處精致,對別家的姑娘倒也沒有虧待,只是府裡確實沒有更好的地方了,只能退而求其次,把她們安排在妻子原先住過的小樓裡。
迎春自來是個軟弱不吭氣的,她在老太太身邊時也沒住得多好,什麼都沒說,惜春則凡事不關心,倒也消停。
入夏時,林府不興用冰,至多是井水浸些果子解暑,寶玉吩咐下人去買冰,下人一轉身告到林如海耳朵裡,林如海倒也沒說什麼,只是隔日讓人給寶玉和賈府的兩位姑娘送了冰盆,只是不許黛玉去用了冰的房間裡,她身體不好,乍冷乍熱容易生病。
寶玉聽了,難免又慪了一場氣,只覺得這個姑父處處都在針對自己。
然而這還沒完,七月過半的時候,朝廷的升遷令下達,林如海要升遷,也要搬家趕赴江淮,揚州距離江淮不遠,倘若夫人還在,他自然可以孤身赴任,可如今家裡全是孩童,他便只好將幾個孩子一起帶去江淮。
漕運總督府建在淮安,因水運便利,人口繁多,百業興旺,揚州風雅中帶著帶著奢靡,淮安則是遍地都透著銅錢的氣息。
林如海就算把揚州的宅院賣了也買不起淮安的宅子,即便他上任之初就有商賈輾轉托人,擠破了頭想送他宅子,都被他拒了,故而上任之後只有官邸可住。
寶玉甚至就連二合院都沒有了,四大丫鬟沒法和他住在一起,只能每天夜裡留個人睡在外間榻上,剩下的和林府的丫鬟擠著住。
寶玉痛哭了一場,含著淚給京城去信,想要回家去,就算家裡再破落,他也不想和這個處處針對他的姑父一起住。
然而一向疼愛他的老太太卻把信燒了,流著眼淚當做沒看見。
賈家兩位老爺流放的流放,充軍的充軍,破船還有三斤釘,不是養不起孩子,老太太讓寶玉走,是為著一雙玉兒的姻緣,也是為著寶玉以後有個保障,正和當日林如海的慈父之心如出一轍。
等不到賈家的回信,寶玉漸漸地也就死了心,林如海讓他念書他就念,只是念多少忘多少,根本不朝心裡去,因很少見到黛玉和自家姐妹,他就和丫鬟玩鬧,林如海抱著一點能教就教的心思,寫了信給賈家,沒多久,襲人晴雯幾人就被賈府的人帶了回去。
寶玉砸了半宿的東西,又哭又叫,還害了幾天的病,只是林家沒人慣著他,請了大夫來按方吃藥,漸漸地也就好了。
除了仍然不肯學習,至少不怎麼嬌氣了。
嬌氣畢竟是給別人看的東西。
八月王子騰暴病死在家中,經由仵作勘驗,是心疾突發而亡,王子騰只有一個兒子,叫做王仁,從前是京城叫得上號的紈绔,如今老父去世,立時沒了生計,便打起了寄住在家中的姑姑一家的主意。
這時節女子沒有繼承家業的權力,薛蟠死後,還在金陵的薛家旁支也陸陸續續地被查辦,其實薛家倒有一門極近的親戚,只是對方頗好說話,並沒有收回薛家母女手中財產的意思,加上當時王子騰未死,薛家母女二人得以離開賈府,寄居在王府裡。
王仁知道,薛家世代經商,產業頗多,薛蟠死後雖然稍有損減,但自家表妹實是個女中諸葛,一手管著賬本,生意做得不錯,如今既然薛家不來人要,自然該是他的。
薛夫人原本對自家這個侄兒的感情並不算深,自從薛蟠死後,王仁時常過來噓寒問暖,她才漸漸把感情放在了侄兒身上,一聽王仁准備休妻娶自家寶釵,她的心思頓時就動了,只是她到底也有幾分清醒,猶豫著說道:「寶釵年紀也太小了點兒,何況你要休妻再娶她,她素來心氣兒高……」
王仁笑了,說道:「姑媽寬心,我看表妹只是不愛說話,豈有什麼看不上我的,父親才去,百日熱孝裡索性先定了這樁親事,過個三年再成親,那時她就不小了。我只是感念姑媽和表妹兩個女人家的,又抱著那麼一份家業,要是所托非人,不是毀了表妹一輩子嗎?我這個人姑媽是知道的,從來只有別人管著我,哪有我去管別人的。」
他這話說得十分在理,如今這個世道,除非招贅,否則家裡沒個子孫繼,家業全是別人的,姑爺有良心還好,若沒個良心時,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哪有自家人放心。
薛夫人心頭一個松動,王仁立時又嘴甜了幾句,他是有備而來,婚書都揣在懷裡,不多時,薛夫人就在那上頭按了手指印。
寶釵晚間記賬回來,一聽此事,眼前一陣發黑,她娘識人不清,她豈有看不清人的道理?住在賈家時,她連寶玉都看不上,更別提這個王仁!何況王仁此時要和她定親,打著什麼主意她難道不懂?越是親戚,才越是能從人身上咬下肉來!
寶釵深吸一口氣,要薛夫人立刻去把婚書要回來,勸了半夜,薛夫人這才松口,可等隔日去要婚書時,王仁卻說他已經休了妻,薛家母女若要不認賬時,也只好和他上一趟公堂了。
薛夫人見他前倨後恭,哪還有不明白的,她算是感受到了昨日女兒的心情,眼前一陣陣發黑,最後都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回去的。
等到她把王仁原話說了,寶釵沉默半晌,忽然開口道:「那就上公堂!」
薛夫人急道:「他是沒臉子的大男人,你一個姑娘家上了公堂,要遭多少閑話?」
寶釵冷聲說道:「他要奪我家業,我也只好豁出這張臉,娘你若還念這份母女親情,就讓我去吧。」
第104章 紅樓(12)
王子騰屍骨未寒, 自然也有一些生前好友, 雖知王仁德行,卻也打算替他做成這事。
事要往兩面看, 近了說,薛家家業不小,事情不成一文錢落不到他們的口袋,事情成了收益不會小, 遠了說,人情越用越薄, 王仁得了這份大恩, 往後遠了旁人也說不出來不是。
然而這些人再如何想,也想不到薛寶釵一個年不過十來歲的小姑娘竟敢主動報案, 而且越過了直屬衙門, 直接告到曾有舊怨的前金陵知府,現刑部右侍郎李澈的案頭。
嚴格來說,明代實行的三司法制,都察院稽查刑名,大理寺主審重案大案,刑部負責最後審理和復核罪名,倘若李澈只有刑部的官職, 是管不了這事的, 可巧的是,這時節官員身兼數職屢見不鮮,他在還未去金陵上任之前便在大理寺掛名少卿, 雖則也不算太對症,但他一定要管的話,還真沒人和他爭辯這個。
比案子先到的是一片贊譽之聲,據說最開始是個好事之人問薛家人為什麼要求助於結過怨的官員,薛家那位小姐便使人說道,兄長之死是因他打傷人命,與人無尤,李侍郎為人正直,秉公辦案,她一個小女子求告無門,不敢信旁人,只敢信這位清正的大人。
消息傳進李澈的耳朵時,也傳進了刑部官員的耳朵裡,倘若是以前的李澈,自然沒人敢和他說笑,但說來倒也奇怪,自從金陵走了一遭,冷面觀音成了笑臉佛爺,雖沒有左右逢源的架勢,倒也令人如沐春風。
便有人笑道:「這小丫頭雖然做事粗糙了點,但好歹進對了廟,拜對了真佛,以大人的脾氣,一定會管這事。」
李澈喝了一口茶,說道:「些許小事,鬧得滿城風雨,案子還沒到我手裡,先按著腦袋點頭,也太無賴了些。」
左侍郎略有年紀,便感嘆道:「咱們眼裡的一點小事,對這些人來說可不就是天大的事,弄不好毀家敗業的,到底是個女娃娃,小小年紀的,也是可憐。」
李澈便道:「她既敢上告,這輩子也落不到多可憐的境地。」
只說是這麼說,管還是要管,李澈想經營名聲,引人來投,便不能在小節上行差踏錯,從這一點來看,要是個真清正的官員,怕也是沒法不接這個案子的。
案子辦得很是順利。
原本也沒有頭天哄人父母簽了婚書,隔天就休了妻子的道理,別的先不說,王仁戶籍所在地遠在金陵,他要休妻,先要征求夫人同意寫下休離書,再經由官府通過,戶籍更改,才能算是自由之身,嫁娶無干。
王仁手裡的那份婚書上雖無日期,但一式兩份,其中一份在薛夫人手裡,金陵與京城相隔千裡,王仁又沒有第一時間派人去金陵打點戶籍,從原則上來說,他於薛家是騙婚,於原配是停妻再娶。
不到半個時辰,案子告破,因征求了王仁之妻的意見,輕判了停妻再娶之責,只追究騙婚薛家一事,判了一年刑期,當庭二十杖。
王仁被打得涕泗橫流,只打了十杖就疼暈了過去,水潑不醒,李澈便讓人先把他帶下去,等醒了再接著打。
因案件各項證據實在齊備,李澈甚至沒要求證人上堂,也免了薛家母女拋頭露面走一遭,最大限度保全了她們的名譽。
薛家派人四處吹捧得更賣力了。
借著這出案子的余波,李澈順手又辦了幾個求告到他面前的案子,多是一些像薛家這樣遭了欺的絕戶人家,這時節家無男丁便是絕戶,但凡有一門親戚在,絕戶女便保全不了任何財產,甚至本人的婚嫁也要征求這門親戚的意見,大多所嫁非人,更有甚者家產一空後又被強行買賣,這種行為被稱為吃絕戶。
吃絕戶的名聲雖然難聽,但還真沒什麼律法能管,畢竟比起前朝,本朝奉行程朱理學,程朱二人雖無主觀上欺壓女子的意思,但他們的各種理論無不印證了男尊女卑的思想,前朝寡婦尚能保全家業,本朝律法卻明文規定男子喪後,倘若家無男丁,便要聽從男方家中意見分配遺產。
李澈辦了幾個絕戶案後,朝中官員對他的褒貶不一,但始終是贊成的人多,畢竟官員要臉,即便私下裡有過一點吃絕戶的舉動,也不會做得太過分,便自覺沒做過,很少有人會對那些吃肉喝血的刁民產生同理心。
然而能夠告到李澈耳朵裡的案子畢竟不多,雖有些女人不好拋頭露面的原因,但更重要的是,很多人根本出不了門。
當年朱熹公臨任漳州,因漳州風俗開放,少有纏足,上了年紀的婦女到處行走,時常有給夫君戴綠帽子的,小兒女之間也是私奔成風,便令漳州女子把腳纏得極小,使得雙腳殘廢,不良於行,這便從根源上止住了私通私奔之風,史書對其行為贊譽一片,後來官員爭相效仿,纏足之風更是大行於世。
李澈有心用這件事撬開一個口子,便上折請命,在刑部衙門之內,開設一處女刑司,專司女子告狀,因女刑特殊,最好選派女官任職。
這時節的女官特指宮中女官,女官多由貴女擔任,賈府未敗落之前,便送了一女進宮,選秀不中,卻被留下做了女官。
他倒還沒打算圖窮匕見,染指律法。
成化天子覺得有些小題大做,而且新開一個衙門不是小事,花錢是次要的,重要的是麻煩,他想了想,沒有批復。
以他的智商還沒有想到李澈倡議實行之後,會有多少貧苦人家的女子為了告狀而放腳,不過這對他來說也不重要,他對小腳沒什麼特殊喜愛,萬貴妃是個半足,纏過又放了的,平日裡不許他看腳,那些宮妃的腳他又不想看。
到了晚間,因他前幾天幸了一名年輕宮妃,這幾日便都在安喜宮內柔情曲意地安撫萬妃,只是萬妃對他仍舊愛答不理,成化天子沒話找話自說了半晌,貴妃都在榻上閉眼准備入睡了。
就在這時,成化天子忽然想到李澈,便把他白天的折子說了,復又笑道:「這個李澈身兼數職,旁人累都要累死了,只他還想東想西的,煩人得很。」
萬貴妃卻一下子睜開了眼睛。
成化天子已經幾日沒得她一個正眼,還沒等說話,便聽萬妃說道:「你那滿朝文武天天罵我,你不嫌煩,倒煩起人家做實在事的來,你久居廟堂之高,哪裡見過平民百姓的苦處,你不肯辦這衙門,我來掏銀子,活著的時候我不指望,只望我死了,以後也得幾個丫頭拜拜我!」
成化天子這幾天都快把臉笑僵了,也沒得貴妃幾句話,這時聽她肯搭理自己,話裡又這樣可憐,心頭頓時軟和一片,一把將萬妃攬在懷裡。
萬妃小聲抽泣道:「你們這些做男人的把持著世道,把女人當成玩意兒,那李澈我原是不喜歡的,如今可見他是個善心人,你若也心善,就應了他這一遭。」
她這麼一說,成化天子哪有不答應的?一遇到貴妃的事情,他的腦子就轉得飛快,剛答應下來,甚至就已經想好了要如何拿這事佐證貴妃的賢良,隔日一早從安喜宮出去,他就把李澈的折子拿在手上,路上就給批了。
饒是李澈也沒想到成化天子會同意,他原本是准備多磨幾天,再聯合一些同僚上書,甚至做好了磨上幾個月的准備。
直到後來女刑司成立,宮裡派出的女官四處說著萬貴妃的好處,眾人才明白緣由。
對於成化天子來說,貴妃的事那就不叫事,一遇到貴妃,他的辦事效率可以直追李澈。
原本因為反感此事而連連彈劾李澈的官員突然沒了聲息。
雖然路尚遙遠,但李澈已經看到了數年乃至數十年後的情況,女官出自宮中,為了行動方便,腳肯定不會纏得太大,再之後女刑司走上正軌,無論是來告狀的還是斷案的,都會逐漸放腳,告狀的平民女子放腳的多了,便會帶動一大部分人,斷案的女官有了權柄,也會有貴女為了選上女官而放腳,潛移默化之下,什麼聖人言都可放在一邊。
李澈從刑部衙門出來,上轎之前遠遠看了一眼排在女刑司前的長隊,心頭不知為何也有些愉悅起來。
李澈回來時,李凝正靠坐在院牆邊上和隔壁王小公子扔紙團玩,李澈視而不見,反倒讓人去給她拿張墊子來墊在椅子底下,一牆之隔的王小公子卻十分緊張,一邊東張西望一邊扔紙團,滿心以為對面也在和他一樣緊張又快樂著。
近來王小公子的課程開始吃緊,單純的背誦已經難不倒他這個過目不忘的天才,如今他正讀聖人朱熹的《四書章句集注》,朱熹把自己對於四書的理解集精華於一書,因他的特殊地位,他的注釋沒人敢提出反駁,相當於把先前讀過的書又回了一趟爐,而且吃的是別人給他嚼爛的東西。
王小公子極度不適應這一點,他讀四書時讀的是原版,他不像其他孩童只是讀背,對於四書自有一份理解,如今再讀朱熹注釋版,只覺其中很多道理都和他想的不一樣。
李凝沒看過朱熹版,故而只能聽他念叨,有時兩人的理解對上了,卻和朱熹的理論不符,李凝自然不覺得自家哥哥教的加上自己理解的有錯,對這個不知道什麼人的朱熹沒什麼敬畏,難免令王小公子產生一種惺惺相惜之感。
對比這位年方六歲的侍郎公子,一直自認天資不錯的王守仁簡直覺得自己生得太背時了些。
既生瑜,何生亮啊。
作者有話要說:
【有話說】
上一章看到有小伙伴提出質疑,說林家其實很有錢,這個是同人的私設,也是一種有爭議性的紅學題目,紅學家還沒爭出來,不過按我的理解,紅樓原著中很多地方都指證了林家沒錢,唯一一處貌似暗示的是賈璉那句語焉不詳的「這會子再發個二三百萬的財就好了」,很多人牽強附會,說這錢是林家的,不脫離背景來看,明清時期女子無繼承權,原著中寫明林如海有旁支親戚,這是一出埋線,林家就算有二三百萬的財,賈府包括黛玉都是沒有權力拿的,另外有人說林家是列侯之家,和賈府差不多,不會沒錢,然而賈府是國公爵,有賜封的田莊地產,原著黛玉說過林家無房無地,這可能是虛指,也可能是被親戚拿走了,但林家不富是真的,紅樓讀過多次,各人有各人的理解,我的理解是林家沒錢,黛玉一無所有寄人籬下,才會敏感多思,惹人憐惜,別人自然也有別人的理解,各有各說法,求同存異吧。
第105章 紅樓(13)
入冬時節, 京城越發寒冷, 按照王家的習慣,背誦要在室外, 然而天實在太冷,王守仁裹著厚厚的冬衣都凍得直打顫,別說在外頭背書,就是伸手都不敢朝外頭伸。
王華怎麼看都沒能從自家縮手縮腳的兒子身上看出什麼好來, 只是心裡到底疼他,便假裝不知自己出門之後, 夫人便會把兒子叫回屋內。
只是每每打院中過, 隔著一道院牆就能鄰家上官之子不避嚴寒地習武強身,起初只能偶爾聽見幾聲呼喝, 後來不知是換了兵器還是別的什麼, 時有破空之聲傳來,他便越發覺得人和人的差距實在太大。
雖則是近鄰,但王華到底沒覺得自己一個小小七品編修能和堂堂侍郎攀什麼關系,除了那次上門,他和李澈也就是見了面點點頭,偶爾同時出門,能夠寒暄幾句的關系。
冬至之後, 六部封筆, 許多官員一年數到頭最期盼的就是年假,王華雖然做官沒幾個月,卻也因為這難得的假期心情放松下來, 正逢天晴無雪,日上三竿,他起了些詩興,走到院中想要近看假山邊上的寒梅,沒走出多遠忽然見到自家兒子裹得像個球一樣縮在假山洞裡,做賊似的展開手裡的紙團。
王華板著臉走過去,朝著自家兒子伸出手。
王守仁立刻把紙團吃了,並且連連咳嗽,向對面示警。
然而對面和他並沒有默契,他紙團還沒咽下去,院牆上高高飛過來一個紙團,啪地一下打在王華的頭上。
王華展開紙團,剛准備說些什麼,就見紙團上滿滿漂亮筆跡,並非是他所想的孩童閑話,而是正兒八經地在討論經義文章。
狀元郎的見識自然不一般,自家兒子是什麼斤兩王華是清楚的,正是因為兒子天資過人,所以他才格外嚴厲,然而倘若不是知道自家兒子和對面侍郎公子傳紙團已久,他幾乎要以為這東西是李侍郎寫的。
李凝對經義文章的興趣不大,只是她近來在教香菱,難免多接觸了一些,但她會肯下功夫,實在是因為王家的小公子腦子靈光,見解不同常人,時常有驚人妙語,即便是經義文章,也能聊得十分投機。
何況練武是件枯燥的事情,即便是李澈也做不到什麼事情都不干站在邊上陪她一整天,香菱雖然好,但李凝私心裡覺得,和隔壁王小郎君的交流更愉快。
李凝知道,她每每身體有了變化,心境也會越發朝著身體的年紀改變,就像她如今明知道自己經歷幾世,卻也十分習慣做小孩子的感覺。
只是有一樣,也許是因為她每日在院中練武的緣故,王小郎君一開始字裡行間總稱她為賢弟。
李凝起初認真地解釋了一回,王守仁不信,後來聽李凝又解釋了兩次,他明面上信了,背地裡卻覺得自家這個小伙伴極有可能是被家裡人騙了,這時有不少八字輕的男童怕早夭,小時候便充成女兒養,甚至還要打上耳洞,等長到十來歲才能改換男裝。
不是王守仁腦子轉不過來,他對這個隔壁小公子是一個文武雙全的印像,尤其是武,這個年紀,這個練武強度,實在令王守仁欽佩又羨慕,總覺得這個小伙伴長大了沒准能倒拔垂楊柳,三拳打死鎮關西什麼的,說他是女郎,就像吃白糖粽子蘸醬油一樣奇怪。
王守仁說自己信了,李凝也就以為他信了,便不再把這事放在心上。
直到大年初一,他跟自家父親去拜年。
李宅占地只比隔壁大一點點,看得出不大富貴,卻處處都透著一種整潔明亮的氣息,新春走親訪友,鄰裡互相拜年是常事,王守仁卻興奮了一夜,因為官員品級相差太大,平日裡兩家並不來往,他和小伙伴傳了半年的紙團,上次沒能見著,這次拜年總不會見不著。
王守仁甚至還准備了一個平安鎖作為禮物,這是他五歲時一個僧人送的,他戴了兩年就不肯戴了,嫌怪幼稚的,送給過了年也才七歲的小伙伴倒是剛剛好。
揣著小金鎖,跟著自家父親進了正堂,王守仁兩只眼睛四下裡一轉,沒瞧見小伙伴,倒見了一眼坐在上首的李侍郎,饒是他對男子長相並不敏感,也被驚了一下,腦海裡關於拳頭有碗大的小伙伴形像立刻修改了一下,從魯智深改成燕小乙。
王守仁行過晚輩禮節之後就站在了自家父親的身後,這樣的場合下,他是不應該坐著的,王華也沒准備待多久,一般也就是說幾句閑話,一盞茶喝完,就該告辭了。
李澈言笑晏晏,沒什麼上官的架子,半盞茶剛過,外間忽有一把傘走了過來,王守仁當即定睛看去,撐傘的是個頗有姿容的少女,步子裊裊婷婷,王華多看了一眼,然而對美色沒什麼概念的王守仁卻一眼落在了傘底下的小矮墩身上。
小矮墩穿得圓滾滾的,頭上戴著個兔毛帽子,看不清眉目,仿佛有些困似的,進門時稍稍跺了兩下腳,這時人也走近了,稍稍抬起臉來,王守仁一見,心頭便是一跳。
兔毛帽子齊眉,白絨絨底下便是一雙黑白分明的眸子,清凌凌像是水,瞳仁又像是上好的墨玉,眼睛稍微動一下,便帶出一點天然的笑意來,就像是六月天喝了一口井水,暑氣消散的同時蔓延上來的一點甜味。
大抵旁人是女媧娘娘用泥捏的,這個小娃娃卻是她用了最好的紙,最好的墨,一筆一筆精心描繪出來的,一看就是個不食人間煙火的小仙童,王守仁覺得她應該只喝晨露,只吃竹實,像天上的鳳凰一樣。
然而李凝一步走進來,對他笑了笑,又眨了眨眼睛,這才端端正正向王華拜了一拜,便笑眼彎彎地坐在了下首,喝了一口人間的茶,吃了一口人間的小甜糕。
按理侍郎公子該出來見禮的,可來的卻是一位千金。
王華心裡有一點猜測,但他也覺得十分荒唐。
王守仁沒有他爹想得那麼多,他瞪大了眼睛,許久才用已經不大靈光的腦子判斷出這個小妹妹對自己的態度太過親熱了些,不像是第一次見面的人該有的,加上那一個眨眼,他心頭忽然蹦跳幾下,連禮節都不大顧得,開口問道:「阿凝?」
李凝點點頭,她又看了一眼王守仁,發覺這個小伙伴看上去雖無當日賈府公子的好賣相,倒也十分出眾,身上一派南方少年的俊秀,尤其是眼睛,靈得像一泉活水。
王守仁站在他爹身後,下意識地道了一句「怎麼可能」,被王華瞪了一眼。
王華是真的有點方了。
男女七歲不同席,他家這個過了年十一歲了,李侍郎家的千金看上去也不小了,兩個孩子竟就生生在兩家大人的眼皮子底下傳了半年的書信!
倘若易地而處,他是三品侍郎官,自然要壓著兒子負責,但如今這個情況,倘若李侍郎不肯,他自然也不好上趕著,可得罪也是真得罪了。
大過年的,好大一個樂子。
然而李澈一點追究的意思都沒有,反倒溫聲關懷道:「才守了歲,不是讓你去睡一會兒嗎?外面正下雪,何苦趕過來。」
李凝笑眼彎彎地說道:「是睡了一會兒的,又讓鞭炮吵醒了。」
王守仁見她笑得十分可愛,忍不住也跟著彎了彎嘴角,李凝又看了他一眼,說道:「你怎麼站著不坐?」
細細嫩嫩的娃娃音讓少年的心都化開了。
挨了這一下子,王華拉都沒拉住,王守仁立刻一屁股坐在他旁邊的椅子上。
李澈笑了,說道:「家裡只得我和阿凝兩個,平日裡沒什麼規矩,倒讓王兄見笑了,不過小孩子家,也不必太束縛著。」
王華心覺理虧,只好跟著干笑幾聲。
多了李凝,原本喝完茶就能走的王家父子額外多留了一陣,李澈見李凝難得高興,便和王華慢慢地說話,任由李凝和她的小伙伴談笑,王守仁起初有些拘謹,因他實在很難把印像裡的阿凝賢弟和眼前的人對上號,然而幾句話來往之後,他便有一種熟悉的感覺,慢慢地也開始搭腔。
隔著一道院牆,從未見過面,倘若合不來,幾天不來往也就斷了,半年之久的傳書便說明了二人的投機,等到王華好不容易應付了李澈,確認他不准讓自家兒子負責,也不准備追究,甚至他都不覺得一個七歲向上的小姑娘和一個陌生少年傳信半年有什麼不對,他也不知是該慶幸還是別的什麼了,一轉頭就見兩個孩子聊得十分開心。
自家平日裡杠頭杠腦的兒子看上去都斯文了不少,再一看,當年一個高僧送他的平安鎖都到了小姑娘的脖子上,金燦燦的很是好看。王守仁粗心大意不記得,他這個做爹的可是記得清楚,這塊平安鎖內殼底下還刻著兒子的幼名,一個雲字。
親眼見了一場私相授受,王華整個人都不好了,如果不是在別人家,這會兒都要直接開揍了。
第106章
王家父子離開之後, 陸陸續續便有人來送年禮, 多是管家僕役一類。
新年頭一天是走親訪友的時候,但也有不成文的規矩, 早晨走的是親,過了午後才是訪友的時候。
自從回到京城,李澈就開始結交一些同樣名聲不錯的清流官員,連帶著把從前在翰林院的關系也聯絡上了, 也是到這時候,李澈先前做的那些得罪人的事情才有了些用處, 對於李澈, 大部分清流官員都保持著一種相對友好的態度,稍稍熱絡一些就能結交上。
故而新年之後十來天, 李宅門口車馬不絕, 也有同為朋友在李澈這兒遇上的,又是談笑風生。
僅僅一牆之隔,王宅就沒那麼熱鬧了。
王華入仕不到一年,平日裡沒什麼接觸人的機會,只在翰林院內打轉,比他資歷高的自然不會上門來拜訪他,和他同年的官員也要忙著拜訪上官, 雖也結交了些朋友, 但這個早晨來,那個午後走,有時候一天都沒個人上門, 再聽隔壁的陣陣談笑之聲,自然顯得冷清。
好在王華的心態很好,他年少成名,也低谷多年,能夠在盛年之時步入仕途,其實已經越過了大部分人。
比起仕途,兒子才是最令他操心的。
王守仁出生前不久,祖母夢仙人抱童自雲端而下,故而家中便給他起名雲,那一年其實並不太平,川蜀有流民起義,東南水災泛濫,京中賈府誕生一位銜玉而生的公子,生來眉眼皆開,傳聞乃仙人下世,生而不凡。
與之相比,余姚小地一個婦人懷胎十四個月生下一個並沒有銜著玉的嬰兒,也算不得什麼事情。
五歲之前的王守仁是個啞巴,直到有個僧人路過,指點王家人替他改了名字,王守仁才突然開始說話,並且思維流暢,對答如流,王華雖然嘴上不說,但對於自己的第一個兒子,還是既疼且憐的,也許就是因為這份和別家不同的疼愛,自從王守仁忽然會說話之後,他就表現出了令人頭疼的一面。
別家孩子畏父如虎,王守仁卻一點都不怕人,即便是對祖父,他也只有敬,沒有畏,從會說話起就會抬杠,王華起初以為這是正常的,直到他年紀慢慢長起來了,朋友家的孩子也大了,他才發覺不對頭,然而為時已晚。
王守仁不僅不怕父親,並且還會用一種有商有量的態度去和父親探討自己的教育方式,比如他要交什麼樣的朋友不應該需要長輩同意,比如每天應該放他出門一個時辰增長見聞,比如他背了多少東西要休息多長時間,完全不是提出要求,而是建議,建議不通過也不掙扎,只是下次仍舊會提出建議。
除此之外,王守仁還是一個格外自律的孩子,要他去做的事情,但凡在合理的範圍內,他就一定會做到,仿佛天生沒長懶骨頭,教王守仁習慣了,王華對於別家的孩子其實是很有幾分挑剔的。
這是他上京那會兒賈府就破敗了的,要是賈府還沒落魄,他甚至有心去瞧瞧那個銜玉而生的賈小公子,有沒有他兒子那麼出色。
然而這種隱秘的驕傲並不足為外人道,王華知道自家兒子對自己的情緒十分敏感,一點都不想給他增長自信,甚至被抬杠得多了,他還漸漸從這種和兒子過招的感覺裡找到了一絲愜意。
王華第一次看到自家兒子傻乎乎的模樣,一時間頭都大了。
果然新年之後幾天,王守仁都是一副神思不屬的樣子,明知這幾天李宅客人多,不會再有紙團從院牆扔過來,卻還是時常不自覺地抬腳朝院子裡走,甚至他都不怕冷了。
這種感覺王華很難體會,他和夫人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成婚之前甚至只見過兩面,關系一直生疏,直到王守仁出生之後才算是有了夫妻的樣子,他也有兩房妾,一個是自小陪伴他的丫鬟,一個是夫人的陪嫁,丫鬟對他來說更似親人,陪嫁相貌普通大字不識,像他這樣的讀書人原也不會多看幾眼,情愛一事,這世上有有太多男人一輩子都不會體會到。
這時節很難有什麼青梅竹馬,夫妻之間,能夠賭書潑茶志趣相投的也沒幾對,王華有心把兒子叫來斥責一頓,見他小小一個少年徘徊在雪裡的模樣,卻不知為何停了一停,最後也只是嘆了一口氣。
過了幾日,王華在考較王守仁的時候忽然沒頭沒尾地說道:「為父會上進,你也要做出樣子來,我兒天賦異稟,必定心想事成。」
王守仁怔了一怔,忽然反應過來,半晌,他對著自家父親長長一揖。
同樣的頭疼還出現在林如海身上。
林如海讀書人出身,原本就學不會什麼捧高踩低,岳家觸犯國法,該罰的都罰過,也怪不到孩子身上,寶玉年紀不大,他念在先前岳家收留黛玉,難免感激,也存了一份結親之意,只是慢慢發覺寶玉並不是妻子口中的那樣聰穎靈秀,且不堪造就,除了一點詩文上的靈氣,更無他用,也陷入了兩難之中。
不答應岳家,難免有些忘恩負義的意思,答應親上加親,又怕委屈女兒,三歲看老,十來歲的小公子四書都沒讀明白,又自小嬌慣成習慣,離了幾個丫鬟都能氣病,實在令他難以接受。
林如海自覺無法選擇,思慮許久,還是選擇向岳家去信,信中委婉地道明了他的想法,婉拒了先前岳家想讓兩個孩子結親的暗示,這封信才將寄出,林如海便松了一口氣。
數日之後,林如海辦完公務,回到官邸,正見寶玉和黛玉一起坐在樹下看書,遠遠見著時他就有些奇怪,黛玉看書時從來都是安安靜靜的,寶玉卻在說話,分明是打擾到她了,可她臉上還帶著一點淺淺的笑意。
林如海立刻就想到了自家妻子。
他心裡咯噔一下。
隔日,林如海便以進學為由,將寶玉送至淮安當地的官學之中讀書,江淮讀書風氣極盛,淮安官學更以嚴苛出名,許多學子從外地趕來進學,官邸離得不遠,林如海卻讓人收拾了東西令寶玉去住宿學中,隔了幾日,就見自家女兒時常紅著眼睛,即便有男女大防在前,還是忍不住總是問起他寶玉的情況,怕他在官學吃不好住不好。
不好的預感成真了。
林如海頓時一個頭比兩個大。
過了幾日,官學把寶玉除了名,兩個官學官員親自把寶玉拎到林如海面前,告他擾亂學堂,騷擾學子。
官學的人走了之後,寶玉尚有些委屈,他原先在賈家的時候,家學形同虛設,底下聊天吵鬧是常事,他只是不大聽課,偶爾和幾個新結交朋友搭搭話,竟就要被除名?
林如海看著自家這個妻侄,想到女兒通紅的眼睛,深吸一口氣,抄起了書房桌案上的黃銅鎮紙。
若是女兒這輩子就認定了這麼一個廢物,他能怎麼辦?就是打,也要把這個上不了牆的爛泥打出個人樣來!
寶玉挨打的時候,王守仁用普通的黃銅鎮紙輕輕抹平紙張邊角,正在斟酌著提筆寫下人生中第一篇策論。
這時節讀書人讀書就是為了做官,想要做官就要考科舉,故而許多人一輩子都在為了科考而努力,甚至大部分的讀書人不會去碰除了科考內容之外的書籍,王守仁原本很不喜歡這一點,但在有了努力的目標之後,他忽然發覺,科考這種東西對他來說簡直太友好了。
經義文章本身就是需要大量背記的東西,他自小就有過目不忘之能,且不像旁人,當時記得一過時間就忘,他記得的東西便是真記住了,如此一年努力之下,他便在自家父親的針對性考較中磨了磨文筆,准備童生試了。
童生試在很多人看來是一道天塹,然而對於自小讀書的人家來說根本算不了什麼,王守仁過了童生試那天,王宅甚至沒有什麼慶祝,倒是李凝聽說之後,認認真真賀了王守仁一回。
自從對東鄰有了別樣的想法之後,王華便也不允許自家兒子背地裡傳書了,規矩還在其次,給人家留下輕浮印像才是最大的壞處,為此他專門登門和李澈談了一場,李澈雖然不覺得這有什麼,但在王華誠懇的態度下還是同意兩家平日裡來往,王守仁可以登門,李凝也能上門。
這實在有些過了,但李澈不覺得,李凝也不覺得。
被小姑娘認認真真地道賀,王守仁有些慚愧,他原是對這些沒什麼了解的,這會兒卻也忍不住暗嘆,阿凝明明那樣好的天資,卻只能看他下場,而不能一展人前,這個他習以為常的世道,真的就那麼正常嗎?
三司使三司使所所3312gv人環保廳幾乎已經歸咎於苦苦uk哭一哭
第107章 紅樓(15)
成化二十二年, 漕運總督林如海左遷正二品左都御史, 即日歸京。
漕運本就是朝廷監管的重中之重,幾乎沒有漕運總督能干滿任期, 前頭死在任上的那位大人已算難得,林如海雖然為官清正,但自來規矩如此,他也並不覺得離了這油水官有什麼不好, 接到官憑便忙碌了幾日,方便下任官員交接。
林家僕役歡歡喜喜地收拾東西, 長大了些的黛玉聽聞此事, 既驚又喜,驚的是她竟然又要去京城了, 喜的是和李凝通信來往足有五年, 她本以為再也見不到的,不曾想喜訊來得如此之快。
且與上次獨身一人離家歸京相比,她是隨同父親去上任,不必寄人籬下,更不必處處小心,除了一開始的驚訝之外,黛玉很快收拾好了心情。
她步子生風到了後堂, 正見兩個小姐妹在院裡賞花。
她的腳是這兩年才放的, 好在放得不晚,不像那些金蓮足一樣連路都走不穩,如今京中貴女多放足, 即便是在遠離京城的江淮,也有不少人家慢慢放了腳。
黛玉高高興興地把這事和迎春惜春說了,臉上帶著燦爛的笑容,迎春起初是歡喜,隨即就有些猶豫,惜春應和一聲,沒多言語。
從家裡把她們送來林府起,那座金玉滿堂的賈府便和她們再也沒有了關系,甚至於迎春一天天地大了,時常寄信來的老太太卻從未提過她的婚事,倒是姑父的一個姬妾悄悄問過她幾次,她松口之後沒多久,姑父就替她找了一個家貧卻十分上進的學子定了婚約,她在簾後見過兩面,因怕羞沒敢多看,卻依稀感覺得到是個俊秀斯文的年輕人。
自打那之後,迎春就一心一意地備嫁,如今姑父要上京城去,那她又該怎麼辦呢?
黛玉聽了迎春的擔憂,忍不住笑了,說道:「只你家夫君不要上京城考試?等他金榜題名不是更好?」
迎春聽得紅了臉,不肯再跟黛玉說話。
倒是惜春想了想,說道:「寶玉這科又要下場了,他是跟著我們一起上京去?早了半年呢。」
惜春說的自然是童生試。
江淮學風極盛,尋常北地學子有個舉人功名的都不敢說能過了江淮的童生試,甚至有許多江淮學子冒名去考外地的童生試,寶玉占了京城戶籍的便宜,竟也沒能考過,賈府早得了林如海的信,也不許寶玉回家,考試不中,家門難進,寶玉回來之後大病一場,人消瘦了些,反倒比先前肯下一點工夫讀書了。
三年前那一科時寶玉經義都沒讀完,林如海本也沒有指望他能過,只是存心要他下場去感受一下氛圍,如今整整三年過去,若是這科再不中,林如海就不想說什麼了。
林家在打點行囊的時候,王守仁也在收拾東西准備回鄉參加鄉試了,他戶籍在余姚,也就是江浙一帶,正是所有學子的噩夢考區,先前他考童生試的時候,滿打滿算也還是屈居第三,如今再考,他雖沒什麼名列前茅的自信,卻也覺得這科應當是穩了的。
刑部尚書兩年前致仕,原本論名望論實干都該輪到李澈升遷,但成化天子還是覺得尚書之位交給一個三十出頭的年輕官員實在不大妥當,只是給李澈又在翰林院加了一個官職,算作安撫。
李澈想走的路已經和以前大不相同,這對他沒什麼影響。
李凝十歲的時候根骨就已經打熬得差不多了,這兩年多在修習內力,只是不知是李澈自己看著不習慣還是什麼的,李澈總覺得李凝長得和以前不太一樣了。
幾世之前,他們還是一對小孩子的時候,李澈一直記得李凝臉黃黃的,瘦瘦矮矮,雖也不怎麼影響天生的姿容,但哪有如今白白嫩嫩,個子高高來得好?
李澈總覺得自家妹妹比以前漂亮多了。
王守仁也是這麼覺得的。
兩三年前他尚能捉弄阿凝玩,故意和她抬杠,逗她開心逗她笑,也不知是哪一天起,就像是五歲那年突然開了啞巴竅一樣,他發覺自己有些不敢去看李凝了,和她多說一句話就會臉紅心跳,甚至結巴起來,有時候他和阿凝獨處,邊上沒人在,他便半天不抬頭,只知道糊裡糊塗地說些廢話。
王守仁腦子一向靈光,他在不對著李凝的時候把一切分析得十分透徹,明白自己是在害羞,他認為這沒有什麼可羞的,男子漢大丈夫就該有一說一,直言相告,夜裡躺在床上的時候,還會自學自練,以期讓自己表現得好一點。
然而隔日見到人,他就又變成了一塊只會說廢話的木頭。
這大約就是一物降一物。
直到臨行之前,王守仁才下定了決心去了李宅,去歲香菱嫁給了一個鄉紳少爺,李凝身邊多了兩個年紀不大的小丫頭,見王守仁進門,連忙上前招呼著道:「小公子來了!」
有個小丫頭跑得急了,被門檻絆了一下,眼見就要扎進王守仁的懷裡,忽有一柄木制刀柄橫亙在二人之間,借著刀柄沉重的力道,小丫頭立刻就站穩了。
李凝先前甚至不在院中,如果不是親眼許多次見過她那神出鬼沒的武功,王守仁只怕也要像上次見到的老爹那樣嚇得打了三天的嗝。
十二三歲的小姑娘一身便於行動的輕裝,原先使著的短刀變成了木制長刀,眼睛一抬,便流轉出許多笑意來,輕聲喚道:「阿雲!」
王守仁臉一熱,一股熟悉的即將說出廢話的感覺湧了上來,被他強行按捺住,他輕咳一聲,說道:「我明天要走了。」
李凝頓了一下,輕輕地點頭。
王守仁又道:「我有些話想和你說。」
李凝便把他拉到院子一角,兩家差不多大的院子,王家是假山寒梅,李宅卻是一片奇花異草,即便是冬日裡都有開放的,若是放在別家就該顯得有些艷了,可搭著常來院中的主人家李凝就剛剛好。
花美人更美。
王守仁昨夜練了兩個時辰的話忽然卡在了嗓子裡。
李凝眨了一下眼睛,索性自己提問:「你來找我,是想和我說話?」
王守仁干巴巴地點頭。
李凝又道:「可你這樣站在這裡,我又不能猜到你想說什麼。」
王守仁臉上熱得慌,視線不知該往哪裡放,眼睛一瞥,卻正見李凝那雙帶著笑意的眸子。
她分明是懂的,可一定要他親口說出來。
王守仁這麼想著的時候,一直在拼命蹦跳的心忽然緩了一下,臉上的熱意卻更重了,他開口磕巴了一個字,深吸了一口氣,這才說道:「我要回鄉考試了,如果這科得中,明年就是會試,過了會試是殿試,過了殿試……」
他說著,忽然聲音大了一點,看著李凝的眼睛道:「金榜之下,阿凝可有捉我的打算?」
李凝只猜到他要表明心意,卻不想這話也能說得像女匪綁壓寨夫君,她忍不住笑道:「你要是考不中怎麼辦?我去捉別人?」
王守仁話說出口,反倒冷靜了下來,他紅著耳朵,有些不好意思地說道:「我要是考不中,就再等三年再考,三年之後要是還不中,就再考,我一定會考中來求娶,求娶……」
李凝看著王守仁,神情倒是沒有什麼變化,仍帶著些笑意,慢慢地說道:「我不知你家是什麼意思,科考對我並無意義,你是狀元也好,不中也好,我都不管,婚嫁是兩個人的事情,和這些沒什麼相干。」
王守仁第一次聽李凝說這樣的話,他有些怔愣,片刻之後,忽然說道:「是我錯了。」
李凝看他,問道:「你錯在哪裡?」
王守仁長出一口氣,說道:「科考雖然重要,但人不應該事事以科考為先,為了科考而讀書,為了科考而放棄喜好,把自己變成了一個科考的工具,我雖然時時警告自己不能深陷,心裡卻難免受到影響,是我錯了,我考得中考不中和婚嫁無關,即便金榜題名,也不該拿這個來求娶。」
李凝輕輕笑了一聲,說道:「為什麼你總是不能讓我發一回脾氣?」
王守仁怔了一下。
李凝伸出手來,王守仁雖不知她要做什麼,卻還是配合地低下了頭,然後就被擰了一把耳朵,小姑娘的聲音溫溫軟軟的,手勁卻一點都不小,「我要是圖個狀元,天底下的狀元多了,只你王守仁一個好的?考試就考試,你中不中與我何干?等考完了來見我!」
王守仁起初覺得耳朵被擰得疼,等被放開了,卻見李凝臉頰微紅,眸若秋水,立刻忘了疼。
靈活的腦子告訴他,阿凝對他並非無意。
王守仁腳步發飄地從李宅出來,差點絆了一跤,耳朵還隱隱地發疼著,可心裡的悸動全然將疼痛掩蓋,這種和愛慕之人心意相通的感覺實在美好得無法想像,甚至他想著,假如能令阿凝高興,再擰幾下也是使得的。
她要是再笑一笑就更好了,哪怕把他耳朵擰掉了呢。
第108章 紅樓(16)
五年時光過去, 西廠余威漸去, 李宅附近的地段也慢慢有了人氣,撇去和西廠舊址實在近這一點, 這裡的位置原本就是很不錯的。
新鄰居大多朝中的官員,因為官員時常會遇到調動問題,所以大部分的官員都會選擇在京中典房居住,也就是租房, 也有實在受到天子寵信,被賜下宅邸居住的, 但那畢竟是少數。
如今官員收取一些孝敬已經是不成文的規矩了, 肯租房住的官員大多是沒什麼錢的清官,聚居一地倒也方便來往, 這幾年間隱隱有結黨的意思, 只是沒人把這事拿到台面上說,李澈十分注意不給人留下話柄,這股清流之風因本身的局限性,雖不能權傾朝野,卻已經在朝堂上占據了半壁江山。
李澈一手推行的女刑司已經正式晉升為三品衙門,三面封閉,不許閑雜人等靠近, 只單開一側道路, 專供女子上告,因對人手需求頗多,如今已經不限於宮中女官, 轉而向世族宦門遴選女官,李澈知道,長此以往,單開女官科舉也只是時間問題。
一切都在向著他想要的地方發展。
只除了近來有越來越多的人向他提及妹妹的婚事。
李凝本就不是能被關在家裡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閨閣小姐,十歲之前,她肯好好待在家裡無非是覺得武功尚未大成,出門危險,如今她外功嫻熟,內功漸長,李澈親眼見過她一巴掌拍碎後廚的磨盤,便也松了口允她每天出去玩上兩個時辰。
雖然風氣漸改,但這時女子出門還是極少的,除了窮苦人家實在沒法子,閨閣姑娘就算能夠出門,也大多是一年才趕上一兩次親戚宴會,寺廟進香一類的事情。
而李凝,天天出門。
即便特意錯開了時辰,李凝也時常會遇到一些住在附近的官員或是官家子弟,有人打聽了才知道情況,雖不少人家都覺得把正當年紀的姑娘家天天放出去玩耍實在出格,卻也有更多的官員受不住家中子弟纏磨,試探著上門求親。
李澈認認真真篩選過一輪,最後個個婉拒,只道早和別家訂了親事。
不少人家便猜是王守仁。
有神童李東陽在前,像王守仁這樣天資聰穎的孩子是很受歡迎的,雖然不少官家子弟背地裡氣得罵娘,但比不過還真是比不過。
王守仁之父王華只是個普普通通的翰林院官員,翰林院就是個熬資歷的地方,許多人受不住煎熬托關系出去任官,王華卻踏踏實實地在翰林院干到現在,他性情中平,又好交際,平日裡名聲極好,一看便是能熬出頭的那種人。
如今王守仁離京考試,不少人得了消息,便抱著試試看的態度朝著李凝跟前湊。
然後被拒絕得更快。
李澈的拒絕是婉拒,李凝只是一個淡淡的笑容,拒絕得十分直白。
說到底她對真心待她的人一向溫柔,即便是拒絕也會格外委婉,但對這些只是看她長得好看,便要死要活要娶她的人,又有什麼委婉的必要?
拒絕得多了,李凝在附近官宦人家的名聲竟然好了不少。
見一個姑娘家天天出門,便覺得她輕浮奔放,被毫不留情地拒絕,反倒覺得她三貞九烈。
這也是很奇怪的一件事。
一個半月後,新任左都御史林如海攜家眷上京,京城米貴,二品的官員大多都有些身家,也少有直接買房住的,林家在京城沒有宅子,京官也不是能干一輩子的,便早早打發僕役去合適的地段租宅子住。
正租到西安門北巷,距離李宅只有兩條巷子。
黛玉起初不知道,等和李凝通信之後,立刻高興得像只小鳥兒。
離京城越近,這份喜悅的心情就越是按捺不住。
因運河上凍,沒有船只,林家人是坐車來的,僕役加上丫鬟婆子也才三十來人,也是林如海這幾年在漕運上干得多了,便忘記江淮之外還有窮山惡水,快到京城時,正正撞上一伙匪徒。
大旱種不出糧食,交不出田稅,朝廷的救濟大多進了官員和地主的口袋,耕田的佃戶吃不上飯,便逃出來做流民,流民做久了,又漸漸成為流匪。
林如海深知百姓如羊,也可成虎,眼前這伙匪徒百十來人,雖個個面黃肌瘦,眼裡卻帶著貪婪的狠意,顯然是殺過人見過血的,和流匪自陳身份無異於找死,這些人最恨的怕就是朝廷官員,他從馬上下來,便直接開口道:「諸位好漢,後頭馬車上是錢糧行李,馬車也拿去,只請諸位放我和家人離開。」
領頭的匪首身形瘦削,目光在林如海身上轉了一轉,用手中的尖刀指了一下他身後的馬車,說道:「還挺識相,留下所有東西和女眷,你們可以走了。」
林如海身懷朝廷二品官憑,還是折腰下拜,哀聲說道:「馬車裡的是小女和兩個侄女,年紀都小得很,我是揚州商人,有些身家,諸位好漢留下我,放她們回鄉報信,出錢贖我可好?」
匪首邊上的人低聲說了一句什麼,那匪首便揚聲大笑道:「像你們這樣的人,出門怎麼會不帶女人?爺爺數三聲,馬車裡的人不出來,我就要你這個老雜毛的命!」
後頭馬車上的寶玉害怕得發抖,可他猶豫再三之下,還是摸了一疊厚厚的木封書盒,啊呀一聲衝了出來。
離馬車最近的一個流匪被他嚇了一跳,反應過來,一腳踹在他肚子上,正巧他後腦勺磕上一塊石頭,就那麼昏死過去。
流匪們哄笑起來。
黛玉面色煞白,伸出手幾次要向簾子去,都被迎春死死按住,等到外面數了兩聲,她到底還是忍不住,猛然起身就要下車。
就在她掀開車簾的那一刻,匪首的腦袋高高地揚出去,骨碌碌滾在馬車前。
黛玉嚇了一跳,朝著人頭來處看去,只見一個高挑的少女身影立在一群匪徒中間,手裡一柄木刀,另外一只手上還拎著一只死不瞑目的野兔,她再看去時,倒在地上的人已經不止兩三個。
伴隨著木刀破空之聲,少女的身影越來越近。
鮮血如雨。
黛玉驚呆了,林如海反應倒是極快,連忙讓身強力壯的僕役上前幫忙。
然而僕役跑過來的速度還沒有少女殺人來得快。
最後一顆人頭高高飛起,少女手中的木刀都被染紅了,她不甚在意地瞥了一眼馬車,忽然看見了探著身的黛玉。
李凝眨了眨眼睛。
黛玉也飛快地眨了眨眼睛。
片刻之後,林家的僕役把流匪的頭和身體擺在一處,方便官府清點,又派了腿腳快的去報官,馬車離那片死人地遠遠的,李凝和黛玉坐在一處,迎春和惜春都有些不敢上前。
林如海簡單地查看過屍體,發覺頭顱的斷裂處並不是利器切下的那種整齊斷口,而像是被什麼重物狠狠從薄弱的地方撕裂開去,導致的斷面。
林如海走過來時,看著和自家女兒坐在一處,又漂亮又乖巧的小姑娘,目光落在她手邊不遠的木刀上,總覺得脖子疼。
但他還是端端正正向一個年紀可能還沒有自家女兒的小姑娘行了一禮,開口道:「多謝姑娘救命。」
大恩不言謝,因為謝這個字太輕,大恩是要報的,但此時林如海竟不知道除了謝他還能說什麼。
李凝笑了笑,說道:「出門在外,往後小心些就是,大人實在不必謝我,這伙流匪我找了幾天了,本就是要動手的。」
說著,她又看了看黛玉,語氣越發溫柔了,道:「何況大人不認識我,我卻認識大人,我小時候走丟了,黛玉救了我,大人替我找到家人,如今我又救了和黛玉,豈不正是緣分?」
林如海輕聲嘆道:「果真是緣分。」
黛玉先前都有些沒緩過來,這會兒倒是好了不少,她小心地碰了碰李凝的手,發覺雖然她雖然手背白嫩,手指看著也纖細,掌心裡卻帶著一層和閨閣女子不同的薄繭,她有些好奇地摸了摸,問道:「這樣的功夫,練起來會不會很累?我也能學嗎?」
李凝任由她摸自己的手,聞言想了想,說道:「習武沒什麼門檻,想練得精了才要根骨天資,只是強身健體,學些防身之術,五六年也就夠了。」
林如海看了看自家女兒,連忙打斷了她的想法,「你自小胎裡不足,這幾年才養得好了些,還想折騰什麼?」
李凝看黛玉有些失望的模樣,笑了笑,說道:「大人放心就是,黛玉若要學時,我只教些粗淺的,不會累著人,只是習武是門細水長流的工夫,一旦練了就不能斷,不然也就沒什麼用處了。」
黛玉還真的想學。
雖然閨閣小姐這輩子可能都不會遇到兩次剛才的情況,可那種絕望到心寒的感覺還是令她心有余悸。
李凝和黛玉熱熱切切地說了一會兒話,在不遠處觀察許久,發覺李凝笑容溫柔,態度親切,迎春和惜春才算好了一點,便也湊過來說話。
第109章 紅樓(17)
流匪人數眾多, 先前一樣看去約有百十來人, 清點過屍身之後人數也差不離,共有九十三人。
一個十二三歲的小姑娘用一柄木刀殺了九十三個成年男子!
這要是放在話本故事裡, 已經可以列入《述異志》了。
林如海本打算以自己的官聲將此事壓下來,然而天津衛的官員聞聽此事趕來之後,卻異常熟練地指揮衙役處置流匪屍身,不多時吩咐停當, 又來向林如海見禮。
這名天津衛官員看服色不過六七品,故而林如海只是稍稍客氣了些, 又問, 「最近可是常出此類事情?」
那小官連忙擺擺手,說道:「林大人誤會了, 這伙流匪是前些日子從外地來的, 因截殺了幾次商隊,我們也在全力追緝。」
他話說完才反應過來林如海因是見他處置屍身時十分嫻熟,才有此問,連忙又道:「不瞞大人說,近兩年來,確實常有匪盜在野外被殺,後來刑部說是錦衣衛辦案, 這些大爺來無影去無蹤, 殺了人從不埋屍,人頭到處扔,已經嚇壞了許多過路人, 沒得法子,只好讓兄弟們辛苦些,時常來轉轉。」
小官說完,頗有些同情地對林如海道:「錦衣衛這幾年收斂了許多了,大人剛回來怕是不清楚,只怕嚇著大人了。」
林如海還真被嚇著了。
按照這小官所言,附近常有錦衣衛辦案,可錦衣衛難道就不需要拎頭看賞?以那邊的小姑娘殺人的速度來看,只怕這些案子究竟是誰辦的還未可知,一個小姑娘無法獨自埋屍才是真的。
李凝和黛玉久別重逢,親親熱熱地待了一會兒,說的無非是這幾年來的日子。
李凝自覺自己過得乏善可陳,除了練武就是練武,唯獨一個王守仁,和小姑娘說起來也怪怪的,大多是聽黛玉講。
黛玉這五年來過得實在不錯,她因自小胎裡不足,極少出門,偏偏林如海做的是漕運上的官,和當地各式各樣的人來往頻繁,她前頭有個西席先生,後來改換了女師,女師精通養生之道,便要她一天走路兩個時辰,因走動得多了,腳也放得大了些,這兩年從京裡又傳出貴女放足的事情,她也索性放了腳。
去歲女刑司選官,選到勛貴名門,官宦人家,林如海便有意送她去參試,做閨閣小姐和做官是不一樣的,為了增長見聞,林如海還特意教她做事,時常帶她出門勘探民情。
李凝聽得十分羨慕,李澈如今是鐵打的京官,眼看著要入閣的人,自然不會離開京城,她若要留在他身邊,自然不能走得太遠,這兩年她最遠到也只到天津衛,再遠一些就不方便了。
天津衛離京城不遠,出了流匪的事,林如海也不想在路上多耽擱,只停了一夜,隔日便要出發。
李凝和黛玉坐了一輛車,先前親眼見過李凝殺人的林家人一路上甚至不敢作聲,到京城時人人都松了一口氣。
林如海將一家女眷都安頓好,又命寶玉好生待在家裡備考,明日他親自帶他去一趟賈府見老太太。
先前林如海確實給京城賈府寄信,婉拒了婚事,不曾想京裡很快回信,老太太說寶玉讀書不成,武藝不精,卻有一樣難得的好處,他心眼善良,從不肯讓女兒家傷心,兩家若要好時,便讓他去做上門的女婿。
前頭全是廢話,只這最後一句戳中了林如海的念頭。
林家嫡支無嗣,若不想斷子絕孫,只能從旁支過繼,可林家旁支也不豐,幾乎都是獨苗,即便他官至二品,也沒有人家肯把兒子過給他,倘若黛玉能招一個贅婿上門,孩子自然跟著林家姓,他也不必絕嗣。
這念頭早前便有,然而所謂贅婿,便等同嫁入女家,如今稍有些模樣的孩子,誰願意去給別家傳繼香火?
為了黛玉,他很早之前就把這個念頭壓下,如今賈老太太肯松口,林如海自然也沒什麼不願的。
甚至於帶上這個念頭去看寶玉,林如海還真發現他幾分好來。
出身高貴,相貌出眾,性情溫柔,又會哄女兒家開心,雖然沒什麼本事,可贅婿有上進心也不是好事。
甚至於他被流匪踹暈過去這回,林如海都能從窩囊裡見著一點擔當了。
李凝回家的時候,李宅裡燈火通明,以她敏銳的聽力,可以聽見書房裡十來個人的動靜,她也早都習慣了,沒怎麼細聽,只讓人去告訴李澈一聲她回來了,就自去沐浴。
李凝在浴桶裡泡了一會兒,書房裡在討論什麼事情她沒興趣聽,只是左耳進右耳出,卻也聽了個半全不全,好像是說近來天子有意為太子擇妃。
放在別朝這是大事,放在本朝倒沒什麼,本朝皇後出身一般都不高,更不會從朝中重臣家裡選,之所以討論起來,是因為李澈覺得太子大婚是一個信號。
大婚之後便要入朝,太子作為一國儲君,未來的皇帝,能夠被他信任的臣子才會是下一任內閣班底,太子久居宮中,並不與朝臣來往,太子入朝之後會是什麼態度還未可知,蠢人早早行動,聰明人靜觀其變,更聰明的人雖按兵不動,卻要提前將一切准備就緒。
李凝洗浴之後又看了一會兒書,書房那邊的人才算是走了,李澈換了身衣服過來,見她一副困倦模樣,不由笑道:「困了怎麼不去睡?等我做什麼?」
李凝搖搖頭,說道:「怕你想我,讓你見見。」
李澈說道:「只我想你,你就不想我?」
李凝想了想,點點頭,又搖搖頭,說道:「有點想,大部分的時候是不想的。」
李澈無奈地摸了摸她的頭,說道:「一點好話都不會說,行了,困了就睡吧,明天有大朝會,我也熬不住了。」
李凝把他送到門口,又嘀咕著說道:「知道有朝會,還把那些人叫來開小朝會,也不怕明天全都遲到。」
李澈笑了一聲,沒說什麼走了。
隔日黛玉上門,李凝拉著她說了一會兒閑話,又帶她去院子裡,黛玉看李凝練了一會兒武,忽然想起了什麼,笑道:「如今朝廷有女刑司,再有個娘子軍就更好了,阿凝你這樣厲害,必要做大將軍的。」
李凝沒什麼做官做將軍的想法,聽了黛玉的話只是笑了笑,倒是黛玉被自己脫口而出的話驚了一驚,喃喃地說道:「隨爹爹下鄉時,我看那些窮苦人家夫妻之間不分高低,男子勞作,女子要洗衣做飯喂豬打草,越是富裕人家,女子的地位就越是低……」
她說著,眉頭越蹙越緊,聲音越放越低,也不知是說與李凝聽,還是說給自己聽。
若是旁人可能聽不清她在說什麼,李凝聽力好,倒沒什麼妨礙,只聽黛玉低聲說道:「班昭說女子生而卑弱,是否是因為女子不必勞作,幼時靠父,長大靠夫,夫死靠子,而貧苦人家同為辛勞,所以地位才趨於平等?」
李凝見她有些鑽進牛角尖了,收起刀走了過來,想了想,說道:「上古之時,以女為尊,同母聚居一地,成為氏族,後來男子勞動變多,逐漸以男為尊,可見平等確實是按勞作多寡而來,但走到如今已經不再是上古,窮苦人家女子勞作,但稍有余財的人家,不許女子讀書,不許女子練武,甚至連出門都不許,已經和勞作無關。」
她輕輕地拍了拍黛玉的肩膀,說道:「我沒有改天換地的本事,但我知道,很多姑娘寧願勞作,也不願意這樣過下去,或許十年,或許百年,世道總會被她們改變。」
黛玉思索許久,最終輕輕地點了一下頭。
李凝松了一口氣。
金秋八月,王守仁秋闈中舉,高中鄉試第一,名列解元,因急著歸京,沒有等到同科舉子結伴,他便一人一馬獨自上了歸京的路。
只從外表上來看,很難看出他的舉子身份,他不僅背著弓佩著箭囊,腰間更掛著一柄秋水長劍,騎馬的姿勢十分老練,遠遠看著便是一個不好惹的武人,說他是去考武舉的都不違和。
這自然是虛張聲勢,這幾年來王守仁雖也稍稍練過一些騎射,但大頭還在科考上,只比那些文弱的書生要好一些,之所以打扮成這樣,是為了防匪盜。
如今的匪盜大多是三五成群,平日裡是獵戶,沒飯吃的時候是賊匪,人多了聚在一起反倒沒飯吃,案子犯多了引來朝廷兵馬便是滅頂之災,一個身強體壯的武人足可以撂倒三四個營養不良的成年男子,故而王守仁這幅裝扮,還真沒人敢惹。
臨到天津衛,王守仁稍稍松了口氣,近兩年來錦衣衛在京畿以及天津衛一帶巡游的事情傳得很廣,雖然據說就連錦衣衛自己都不知道出去的是哪個不為人知的衛所,但像他這樣的過路人,只知道到了天津衛就安全了。
少年騎馬一路上京,雖則風塵僕僕,卻帶著一股難得的英氣。
第110章 紅樓(18)
一般而言, 鄉試次年便是大考之年, 鄉試和會試是兩種不同的概念,大部分學子在中舉之後都會等上一科, 卻也有不少人為了撞運氣立即下場。
王守仁便是准備立即下場的舉子一員。
回到京城不久,王守仁便在家中單隔出了一片院子連帶著他自己的房間,四處都圍著一人高的緊密籬笆,只開一側用來送飯的小門, 決意閉關一年,備戰會試。
在和李凝兩情相通之後, 他就想開了, 對於會試並沒有那麼執著,然而他也有自己的想法, 正如當年羨慕李侍郎的閑書一樣, 他對於只為科考而讀書的日子已經感到厭倦,以他的性情做不出懈怠科考的事情來,那就唯有迎難而上,做到最好。
王華和夫人對於兒子的想法十分支持,鄭氏心疼了幾句,到底也拗不過兒子,只好每日變著花樣打點兒子的吃食。
獨居的日子並不是很苦。
除了王守仁天生是個很能享受孤獨的人, 也有李凝自從發現了王守仁特意隔出一段院牆之後, 越發無拘束地來找他的緣故。
有時候王守仁覺得,自家這個小姑娘不像是人間養得出來的性情,她自由自在, 無拘無束,從不在意別人對她的想法,也不拿人世間那些條條框框去約束自己,她活得認真又瀟灑,他從未在別人身上感受到那樣蓬勃向上的生命力,她和他見過的所有人都不一樣。
與之相比,那天仙一般的美貌也算不得什麼了。
王守仁有時很為自己被美色晃眼而羞愧。
臨到傍晚的時候,王守仁一邊給自己磨墨一邊斟酌著上一篇文章的錯漏,忽然聽見外頭傳來不輕不重的腳步聲,便知道是李凝來了,他沒有放下墨,只是笑道:「我還當你把我忘了。」
李凝把一份糕點放在書桌上,尋了一把椅子拉過來坐在王守仁邊上,這才說道:「昨天和黛玉去了一趟女刑司,她有意去考,我陪她看看,回來得晚了,怕你覺得入夜登門不好,就沒來。」
王守仁點點頭,說道:「雖只有我們兩個知道,但還是要守些規矩。」
李凝拆開一盒糕點,露出一排整整齊齊的兔子甜糕,自己拿了一個吃,見王守仁磨著墨,便順手喂了他一個。
王守仁吃到一半才反應過來,未婚男女之間伸手喂食也是不大合規矩的。
他有些無奈地咽下甜糕,想說什麼又沒了底氣,只好繼續磨他的墨。
李凝問他道:「昨天夫人說想給你尋個伺候筆墨的丫頭,你是怎麼想的?」
這事早先鄭氏也提過一次,被王守仁拒了,他沒想到自家娘親會向阿凝重提,鄭氏單提這事也有些門道,這時男子納妾多是納房裡的丫頭,尤其是筆墨上的丫頭,仿佛把個識文斷字的妾放在身邊,就不會玩物喪志了一樣。
鄭氏未必是有什麼壞心,她還是很喜歡李凝的,只是世道如此,稍有家底的人家都會納妾,就像林如海,當年他娶上國公之女時只不過是個家裡沒了爵的探花,夫妻之間志趣相投,恩愛非常,婚後幾年也還是照常納妾,更沒有娘家人會為了這樣的小事而鬧騰,鄭氏如此說,就像是家裡養個女兒到了年紀,教她用月事帶一樣平常。
王守仁還真不想用這月事帶。
早在數年前,他便對世道之下的那些所謂平常之事產生了疑問,如今到了年紀,想得更多,他對阿凝有情,既然有情,為何能夠理直氣壯地去納一個並不認識,並不喜歡的女子為妾?
一個男人為什麼可以同時擁有幾個女人?假如是因為這個男人十分優秀,像阿凝那樣的姑娘,是不是也該有十個八個男人才算是合理?
王守仁發現很多事情經不起細想,一旦細想,便會發覺維持這個世道的規矩實在薄弱得可怕,也違和得嚇人。
李凝問得很認真,王守仁看著她的眼睛,回答得也很認真,「我不需要人伺候。」
李凝輕輕地眨了一下眼睛,說道:「我知道你說的話從來沒有食言過,但我還是要告訴你,今天這話我記下了。」
王守仁一點都不怕她的威脅,只是帶著些好奇,問道:「如果我真的食言了,你會怎麼樣?殺了我嗎?」
李凝仿佛沒有想過這個問題,細想了一下,搖搖頭,說道:「感情之事不必牽扯性命,如果你騙了我,我就離開你,一輩子不再見你。」
王守仁輕聲嘆了一口氣。
他說道:「不會有那一天的。」
李凝對他有一種莫名的信任,王守仁的眼睛不是她見過的最漂亮的眼睛,但他的眼神實在是她所見過的最明亮,最單純的眼神,他生來就是個赤子,由內到外,一片光明。
黃昏漸去,夜幕降臨,李凝從來不會在王守仁那裡待到入夜,不多時便翻上院牆離開了。
王守仁在牆下站了一會兒,才慢慢地回到房間裡,繼續讀書了。
這樣的日子持續了一個多月,李澈忽然問李凝道:「准備定了那個姓王的?」
李凝也不驚訝,只是笑了笑,說道:「你先前還說他是好孩子,怎麼一要和他定了,就成了那個姓王的?」
李澈嘆道:「我不管,再好的孩子,只要想想這人要做我妹婿,我就發覺他從頭到腳都是毛病。」
李凝忍不住笑了起來。
不過李澈雖如此說,他倒也確實很難從王守仁身上挑出毛病來,幾世為人,要是妖精都快修成仙了,他沒什麼感情經歷,阿凝也不過才經歷了兩個男人,一個千好萬好身子不好,一個千不好萬不好耐性倒好,他都不太瞧得上眼,如今這一個是在他眼皮子底下長成的,模樣家世還在其次,最重要的是性情,又難得對阿凝脾氣,小小年紀的就定了。
李澈再也不想見到自家妹妹孤孤單單一個人的樣子。
李澈這裡一松口,王華還有什麼不同意的?說到底他這幾年最擔心的就是兒子一片真情,人家瞧不上他,至於那些懷著異樣念頭來找他說李家姑娘不是的,他都當成耳旁風。
鄭氏更是心裡一塊大石落地。
兩家都同意,婚事便算是定下了,李澈親筆寫了婚書,一式三份,兩家各留一份,一份送呈官府留檔。
李凝年紀太小,王守仁也不算大,即便他明年金榜題名,也不到大小登科一起的時候,李澈便和王家夫妻商議,把婚事定在李凝十八歲,王守仁二十一歲的時候。
鄭氏想提早兩三年,畢竟少年氣盛,王守仁又咬死了不肯收屋裡人,難道活生生從十幾歲憋到及冠年紀?這也太過了些。
李澈那裡自然是沒得商量的,妹妹早婚是他一輩子的陰霾,即便是李凝本人都沒有他記得深。
陰霾之外,這也是個考驗,一個男人成婚前表現得再好也不算數,能不能過一輩子是要試出來的,倘若連年輕時一點欲望都壓不住,往後自然有千百種理由雨露均沾,趁早走人就是。
王家最後還是同意了。
說到底王守仁樂意,這叫一個願打一個願挨,為人父母的只能心疼心疼,真正做主的還是他自己。
隔壁巷子林家還有個不樂意的呢。
林如海歸京第二日就帶寶玉回了一趟賈府,這幾年來林如海棍棒底下出女婿,一棍子一棍子把一個嬌慣少爺打出了個讀書人的樣子來,賈老太太見了,既欣喜又心疼,又因入贅一事,覺得自家孫兒受了委屈,當日便讓他把兩個大丫鬟,一個叫襲人,一個叫麝月的帶回去,話裡是說伺候筆墨,實際上是什麼心思沒有人不知道的。
林如海也沒什麼脾氣。
一般而言,贅婿沒有主動納妾的權力,要在女方允許之後才能納妾,但上門的姑爺都是爺,極少有女方不同意的,畢竟妾生的兒子也跟女方姓,四舍五入就是給自己納個妾,到了要找上門女婿的地步,誰家嫌香火多。
但黛玉堅決要把這兩個預備姨娘送走。
如果是以前,她大約也會像林如海那樣捏捏鼻子忍了,可她現在發覺李凝說的才是對的,憑那些滿腔酸妒的正室說一萬遍妾是個玩意兒,也掩蓋不了妾本身是個人的事實,阿凝甚至不是找上門姑爺,未來夫君都能答應她永不納妾,她是娶夫的人,憑什麼要在眼皮子底下放兩個會說話會笑的人?
黛玉不同意,放在林家就是一票否決。
寶玉那頭正跟兩個久別重逢的丫鬟敘完話,襲人說到晴雯嫁了個平頭百姓出府去了,寶玉感嘆了幾句,又問秋紋,就在這時,林家來了人,說要把兩位姑娘送回賈府去。
襲人緊張地看了一眼寶玉,放在以前,他早都哭鬧上了,這時竟只是愣了愣,問道:「誰要把她們送回去?為什麼要把她們送回去?」
林家的人便答道:「是我們小姐,她說寶爺若不肯離她們,便跟著她們一起回賈府去吧。」
第111章 紅樓(19)
兩個丫鬟最後還是被送了回去。
說到底襲人和麝月對於寶玉來說只是兩個小時候伺候過他的人, 情分是有,但到不了為她們怎麼樣的地步,何況他是真心喜歡黛玉。
放在這時節的男人身上,寄人籬下是件實在屈辱的事,但寶玉倒不覺得,他一輩子遇到的最大坎除了家中變故, 也就是遇到林如海這麼個厲害的姑父, 真要說他壓抑了什麼怒氣等著憋個大的,以他善良的心性是做不出來的。
那些他已經疏遠的淮安紈绔的眼裡, 黛玉大約除了家世好, 長得漂亮外沒什麼好處, 畢竟她既不伏低做小, 也不溫柔可愛, 成日裡到處走, 比男子還要男子,可在寶玉看來卻沒什麼不好,他還記得她剛來林府時怯弱可憐的模樣,看著她一日日變得活潑自信,這份喜悅的心情大約沒什麼人能夠理解。
自從隱約得知了老太太和姑父商議的事情後,他就比誰都要期待, 他大概是沒有什麼骨氣的,即便是入贅, 他也很高興。
黛玉原本懷著的那一點酸意總算是被哄好了。
她看得很清楚, 即便女官人數在增長, 日後也許會有更多的官職,更高的地位,更好的局面,可絕大部分的體面人家是不會願意娶這些女官的,她喜歡寶玉,寶玉也喜歡她,甚至賈府也同意讓他入贅,再也沒有比這更好的選擇了,寶玉或許比不上很多人,可他當真是打從心裡愛她敬她,更不會去拿那些世俗的條條框框去約束她。
最好的不一定是最適合的,最適合的也許在別人看來不過是個金玉其外的廢物。
但已經足夠了。
這話說給李凝聽時,李凝起初有些蹙眉頭,但見黛玉一副認認真真的模樣,便點頭道:「我畢竟不是親身經歷的人,沒法勸你什麼,只有一樣,倘若他日後做了對不起你的事,你不能忍。」
黛玉說道:「他也只有這一樣不好。」
李凝卻覺得,有一樣不好就不該要了,只是想起那個當真能夠狠下心為她改過的人,到底還是沒說什麼。
王守仁閉關三月,京城裡漸漸熱鬧起來,赴考的舉子能早到的便已經到了,因離會試還有兩月,大部分人又沒什麼底,除了實在用功的,許多舉子都在相互結交來往,今日一場詩會,明日一回文會,因舉子本身並無官職,大明律中禁止官員嫖宿一節對他們沒什麼約束,且有不少人抱著若是明年得中就沒法再嫖的心情,倒是讓京城不少風月場所賺得盆滿缽滿。
每逢大考之年都會有這種情況,巡城的錦衣衛倒也習慣了,甚至於就算大明律嚴禁此事,也還是有不少官員私下裡做,只是例行查得嚴了些。
五年過去,即便是錦衣衛這樣的衙門也升遷了一輪,先前對著李澈放話的馮紫英如今便做了千戶,手底下雖不滿員,也算是個不大不小的人物了。
馮紫英這人交游廣闊,腊月裡天寒地凍,風雪交加,他正在屋裡摟著丫鬟涮著羊肉,不遠處還有個彈琵琶的小妾一邊彈一邊唱小曲,美得不知今夕是何夕,外頭忽然有人來說,他前些日子結交的一個兄弟在外頭被人打了,求他趕緊帶人過去。
馮紫英唬了一跳,實在不怪他,他交朋友少有真心,那兄弟姓張,家裡雖是外官,卻也算得封疆大吏,實打實正二品大員之子,比他這樣家裡只是勛爵的好了太多,這樣的人惹出的禍事怎麼會小?
他把嘴裡的羊肉咽了,問道:「打他的是什麼人?我那張龐兄弟沒報家門?」
來的人正是張龐的一個狗腿子,臉上都看不出人模樣了,聞言倒有些不好意思,說道:「是個姑娘,長得跟天仙似的,我們少爺見她一個人在外頭走……」
張龐這樣的紈绔能有什麼心思,馮紫英也是明白的,他又問道:「那小娘們兒找人把你們打了?」
說到這裡狗腿子臉色就有些不好,他哭喪著臉說道:「是她一個人把我們十來個人都打了,我這還是輕的,我跑來找馮爺的時候,一回頭看見我們少爺都爬不起來了!」
馮紫英覺得有些稀奇,這年頭漂亮姑娘在外面走動倒是不像外地那麼新鮮,只是能把十來個人一起打的姑娘,還真是沒見過。
不過一般這種該是跑江湖的姑娘,倒也用不著怕她,馮紫英便道:「我這就點幾個弟兄去救張兄弟,你在前頭帶路。」
狗腿子連忙說道:「馮爺,幾個怕是不夠,這姑娘凶得嚇人,要是連累了錦衣衛……」
馮紫英嗤笑一聲,說道:「得了,別說一個江湖女子,就是朝廷命官,你瞧瞧他們見了爺這飛魚服怕不怕?走吧!」
狗腿子沒法再多說,只好捂著臉跟在馮紫英身後,替他指了路。
張龐是在一間糕點鋪子門口被打的,他昨夜在青樓夜宿,一早上起來就有些頭暈,暈暈乎乎騎著馬吹著風,就見一個黃裳少女打著傘從糕點鋪子裡出來,他因騎在馬上半趴著,視角正好,一眼就看見那傘底下的容顏,當即驚艷得從馬上滾了下來。
張父在外封疆,張龐也算當地一霸,從來沒跟人好好說過話,即便想在美人面前好好表現,也難免三五句就露了下流心思,眼見美人不搭理他要走,他卻連個名字住處都沒問出來,如何不急?
一急之下,小霸王的脾氣犯了,就要把人擄回家去,他不動手倒好,一動手,好大一個胖子就被硬生生掀翻在地,一只不大不小的天足踹在他心口,愣是把他踹得吐了一口血,好半天沒緩上氣。
狗腿子起初還不信邪,想要圍攻,三下五除二就被打翻一地,也就這個知道跑來找馮紫英的機靈一點,只被掄了一傘。
李凝一只腳仍舊踩在張龐心口,打開糕點盒子,見裡面沒壞,又封了回去,不理會一地的哀嚎,只提著糕點盒子等候巡城的官兵。
她近來遇到這種事情的次數越來越多了。
以前年紀尚小,不常出門,如今時常在外,又因練武個頭比同齡人高出一截,雖面容稚嫩,卻已經開始惹一些喜好特殊的人注意,尤其京城這種地方高官勛貴多,個個都覺得自己惹得起事,但凡出了一兩個混不吝的,就是一場是非。
李凝不是很喜歡遮蓋面容,這會兒煩得不成。
馮紫英就是這時趕到的。
遠遠的見到那高挑的少女身影時,馮紫英就覺得有些熟悉,等再仔細一看,當即恨不得哪來的回哪兒去。
但李凝已經看見了他,對著他招了招手。
馮紫英硬著頭皮走上前去,沒等李凝說話,立刻指著倒地不起的張龐大聲說道:「又是這個瘋子,快快快來人把他抬走!嚇著李姑娘了吧?這是最近常在路上發瘋的一個花痴,見了姑娘就撒潑……」
李凝平靜地看著他。
馮紫英摸了一把臉,露出個小心翼翼的笑。
李凝說道:「意圖擄掠良家是大罪,不必替他遮掩,他要是皇親國戚,就算我倒霉。」
馮紫英哭喪著臉說道:「哪兒能啊,別說他不是皇親國戚,就是皇親國戚也怕李侍郎啊。」
前頭忠順親王因看中李侍郎美色,幾次三番請他過府意圖不軌,轉過幾月就被查出數樁大案,如今好好一個親王眼見著要在牢裡過年,這是大頭。
有個郡王公子更慘,背地裡跟人吹噓說李家那個時常在外頭走的丫頭給他做妾都嫌不干淨,連名兒都沒提,幾天之後就被牽扯進了一件大案裡,罪同叛國,明年秋後就要斬,連帶著他郡王爹都跟著一起倒霉,一家子抱著頭哭。
這樣的事情近一年來沒有幾十起也有十幾起,除了那些清流官員,大部分朝廷官員背地裡都管李侍郎叫再世汪直。
汪直害人明面上,惹了李侍郎,除非你這輩子就沒犯過事。
馮紫英當機立斷放棄撈張龐一把,賠著笑送走了李凝,轉過頭看倒在地上的張龐跟看著一個死人似的。
李凝拎著糕點回到李宅,給李澈留了幾個點心放在書房,剩下的一並拿到王家,和王守仁一起吃。
王守仁怕冷,書桌兩側一邊一個炭盆,又因點著炭盆,沒法關窗戶,倒讓他更覺得冷。
李凝來時,正見他瑟瑟發抖地捧著一杯熱茶,整個人裹成一團,忍不住笑道:「看你這樣子,怎麼不早點去睡?」
王守仁發著抖說道:「既知你要來,怎可衣衫不整。」
李凝把糕點放在書桌上,看了看他,忽然問道:「我看你應當是內裡發虛,才比旁人覺得冷,你想不想跟我習武?」
王守仁沒來得及去想習不習武的事情,只是驚了一下,問道:「發、發虛?」
李凝原本沒想到那一出,見王守仁驚得都要跳起來了,忍不住笑了,說道:「想到哪去了,我是問你想不想習武。」
王守仁臉皮都紅了,連忙點頭,等反應過來,又連忙搖搖頭,說道:「離會試只剩兩個月了,我想等考完試再學,何況你每天練武已經足夠辛苦,再加上我,豈不是更受凍了。」
李凝看著他,忽然伸出手摸了摸他的手。
王守仁捧著熱茶,手心裡是茶杯的熱度,手背卻仍舊冷得嚇人,李凝剛握住他的手,想替他輸入一點內氣,手裡忽然一空。
王守仁整個人都跳了起來。
李凝有些無辜地說道:「我只是想看看你的手冷不冷。」
王守仁滿臉紅暈,結結巴巴地說道:「我冷、不,我不冷……」
第112章 紅樓(20)
何止不冷,簡直整個人都要燒起來了。
李凝只是看著他笑, 眉眼彎彎的, 嘴角微微上翹, 看上去就是一副心情很好的模樣。
王守仁過了好一會兒, 才算是相信了李凝「不會再動手」的話,挪回了書桌前, 李凝退了兩步坐到不遠處的椅子上,外頭風雪呼嘯,因窗戶半開著, 屋裡除了炭盆附近也很冷。
王守仁便炭盆熄掉,厚厚的衣服裹得緊了些, 艱難地關上窗戶。
外頭的風雪聲立刻隔了一層,屋裡安靜了下來。
兩個不熟悉的人待在一起, 說什麼都尷尬, 然而李凝和王守仁在一起時, 就算一句話都不說,氣氛也正好。
李凝坐著看了一會兒書,王守仁忽然開口說道:「等考完試,我想出關去看看。」
他話說得突兀, 李凝也抬了一下頭,奇怪地說道:「要去很久嗎?」
王守仁怔了怔,搖搖頭, 說道:「最長半年, 最短兩三個月, 我只是想出去散散心,到處走一走,看看大明之外的風景。」
李凝想了想,說道:「能在六月前回來的話,我就和你一起,出行不是好玩的,趕上熱天,比這冰天雪地的還難熬呢。」
王守仁沒想到會得到這樣一個回答,不由得問道:「你不覺得我很荒唐嗎?」
一個自小便按部就班的人,忽然毫無道理地提出遠游,什麼准備都沒有做,他在說這話之初,甚至沒有想過他爹他娘會不會同意。
李凝更覺得奇怪了,說道:「人想出去走一走有什麼荒唐?」
王守仁心頭一震。
李凝又道:「如果一個人一輩子都待在一個地方,眼前的方寸就是一輩子的方寸,從來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有多大,那才是天底下最荒唐的事情。」
王守仁心頭直跳。
他只覺這話仿佛不是阿凝用那輕聲細語的溫柔嗓音說出來的,而是從他的心裡一個字一個字冒出來的。
所謂知音。
我意高山,君言高山,我意流水,君言流水。
王守仁長出一口氣,似有千言萬語到了嘴邊,最後也只得一句,「到時同行。」
成化二十三年的會試比起往年稍稍多了一絲硝煙氣,前有江西解元費宏下場,後有神童王守仁參考,費宏本人年不過二十,相貌俊偉,才華橫溢,先得文元後得解元,若是這遭發揮得好,說不得便能落個三元及第,王守仁就更了不得了,他這科要是能得中頭名,便能和當年李侍郎十五登科的佳話並列,考前甚至有人私下裡開了盤,賭這兩位年輕才子的高下。
但無論是費宏還是早就閉關的王守仁,誰都沒有表態,絲毫沒有年輕人獨有的銳氣和鋒芒。
王守仁甚至是在會試臨考前一天才知道有費宏這麼一個人。
然而兩位年輕才子的鋒芒卻是真真切切地一路從會試比到殿試上。
會試考官將二人的卷子細細比對,斟酌許久也沒法拍板,最後只從王守仁的卷子上找到了一處抨擊朱子聖言的錯漏,勉勉強強將他放到了第二。
殿試是按會試排的名,前頭費宏提筆落字瀟灑得一氣呵成,王守仁卻因會試時在考場凍受涼了,一邊捂著帕子咳嗽一邊發著抖寫卷子。
十五歲的少年郎長相清俊有余,氣度卻還不足,看不出沉穩,只見一身活泛的少年靈氣。
成化天子一看兩人形容,心裡便有了高下。
十八歲的太子朱佑樘卻有些好奇地看了看王守仁,低聲詢問成化天子道:「父親,我能閱卷嗎?」
同樣一股少年氣撲面而來,成化天子忽然有些恍惚,近一年來,他恍惚的次數越來越多了,有時候,他有些懼怕陰影,總覺得那些被人遮擋起來的角落裡隱藏著什麼可怕的怪物,下一刻就會將他吞得屍骨不剩。
成化天子怔了半晌,點了點頭。
考生交卷之後,抄錄官將原卷封存,抄錄的卷子則打亂整合起來,隔日讀卷官到齊,和以往不同的是,今科太子朱佑樘參與閱卷。
從百十來份卷子裡挑出十來個有一甲氣像的文章還是很簡單的,不少讀卷官有了經驗,只要大致看上一眼,便能分辨出高低來,甚至不到午時,就有兩份同樣精彩絕倫的卷子被並排放在一起,幾個讀卷官圍著看。
抄錄封存原卷是為了防止徇私舞弊,然而優秀到一定程度的卷子是能看得出主人的,費宏的卷子才華橫溢,尊君愛國,充滿了正統狀元氣像,放在往年,甚至不需要拿給成化天子看,明眼人一見便知是狀元文章,然而今年愣是殺出了個王守仁,文章基調秉承其父沉穩之風,卻比正統多了一絲驚艷。
驚艷之外,還帶著些許邪氣。
讀卷官也分成了兩派,稍微年輕些的,支持選錄王守仁為頭名,畢竟文章最重要的是才氣,但凡讀書人,誰不愛驚艷文章?
另一派則一力支持費宏,狀元文章難得,王守仁寫得雖好,但稍有些離經叛道,也到底沒有那股「狀元氣」。
兩派你來我往半晌,卻見太子朱佑樘悶不吭聲地將兩篇文章細細看過,忽然問道:「李先生怎麼看?」
殿內一靜。
朱佑樘口中的李先生自然不是李澈,而是翰林院侍講學士李東陽。
兩年前李東陽執教東宮,太子敬他人品學識,以先生之禮待之,如今太子既然問到他頭上,自然是把最後的選擇權交到了這位李先生的手裡。
李東陽放下手裡的熱茶,笑了笑,說道:「能得諸君爭辯到這會兒,可見這二人的確高下難論,按理我不該開口,不過既然殿下問了,我也就說兩句。」
他起身,眾人連忙讓開道路,李東陽走到兩份卷子前,先看了一眼費宏的卷子,稱贊道:「好一篇文章,若在往年,便沒那麼多曲折了。」
朱佑樘點了點頭,說道:「先生說得是。」
李東陽又把王守仁的卷子拿在手裡,細讀半晌,才慢慢地說道:「可這篇文章出來,諸君即便是認定前一篇為狀元文章的,也無法否認這篇文章的出彩。」
便有個人嘆道:「文采還在其次,這篇文章確實有些名堂。」
李東陽也看出來了,費宏的文章太正,所謂正,必然是儒家經典代代傳承而下,每一個字都是聖人言的注解,通篇挑不出絲毫毛病,若強要挑毛病,先對上的便是儒家千年正統經義。
然而王守仁的文章裡有自己的思想,他的思想脫胎於儒家聖言,也不曾脫離於儒家聖道,尋常上了年紀的人看了會覺得離經叛道,但在李東陽看來,這篇文章沒有狀元氣,卻有聖人氣。
何為聖人氣?
天不生仲尼,萬古如長夜,聖人的思想超越了時代,如同一盞明燈照亮了蒙昧的長夜,聖人行道之初,他的思想是很難被世人所接受的,但過了百年千年,聖人的思想卻會在時代洪流之中宛若珍珠閃光,儒家發展到如今,已經很難再出一個亞聖,因為聖人言不可撼動,儒家經義一個字一個字地注解完成,學子只要背誦。
無數的聖人聖言將儒家學說推行天下,但凡與聖人言相悖,統統是離經叛道。
李東陽極少見到王守仁這樣仿佛旁觀者的角度去看待聖人言的學子,從前倒是有一個,只是那人心不在學問上,起初是一心權柄,後來沉迷搞事。
李東陽又看了一遍,這才把王守仁的卷子放下,說道:「狀元文章年年有,此等能令人爭辯不休到夜半的文章,諸君可曾見過?」
眾人這才注意到外間的天已經黑了。
明明剛剛開始爭論狀元人選的時候才過午時。
李東陽嘆道:「何況諸君此時閉目,腦海中還記得幾句那篇狀元文章?有誰不是見了這篇,無論是褒是貶,腦海裡就只剩下這篇。」
眾人一時無法反駁。
太子朱佑樘被自家先生的話提醒了一下,連忙將兩篇文章前後細讀一遍,果真發現費宏那篇雖透著再明顯不過的狀元氣像,可要論印像深刻,還是王守仁這篇。
甚至於他現在閉上眼睛,已經能夠把王守仁的文章背誦出聲。
一場狀元之爭直到夜半才落下帷幕,原本成化天子已經有了狀元人選,但在比較過兩篇文章之後,還是選擇尊重讀卷官的看法。
金榜之上,王守仁便落了頭名。
前人高中,春風得意馬蹄疾,王守仁高中,在家足足喝了半個月的姜湯,連賜宴都因病沒去,眼見著整個人都瘦了一圈。
也正因這一遭,王家夫婦認定是那幾個月的閉關折騰的,不僅不攔著他出京,還前前後後為他打點准備。
按理科考之後就要派官,但王守仁年紀太小,放進翰林院也是擔閑職,又有王華的人情在,便允了他帶職遠游,九月之前歸京便可。
騎在馬上出了城門,這一次和先前趕考不同,王守仁怔愣半晌,抬頭看天,明明是滿眼遼闊藍天,他卻忽有一種雲開月明之感。
這便是……自由?
第113章 紅樓(21)
初夏時節, 草木繁盛。
王守仁出城半日, 又在城外荒亭等候半日,才算是等來了李凝。
王守仁騎的是一匹便於趕路的黃驃馬,李凝騎著一匹棗紅馬, 兩匹馬平日不常見到, 剛一碰頭,就親親密密地互蹭了起來。
按照李澈的意思, 近來太子參政, 朝中勢力風起雲湧,待在京中也沒什麼意思, 最好出去玩上一兩年, 可惜王守仁的假期沒有那麼長。
即便翰林清閑, 但這個年紀的少年郎, 有幾個願意成日待在一個地方苦熬時間。
王守仁起初想了不少, 等到上路時,便將一切煩惱都拋在了腦後。
遠游實在是一件美妙的事情。
十五歲的少年初見風姿, 又帶著個李凝,一路上頗為引人注目。
王守仁的意思是沿著長城一路見識些風土人情, 最終的目標地點是山海關。
山海關乃是邊郡要塞,素有大明咽喉之稱,自山海關入, 可以見海,王守仁自小長在內陸,還從未去過海邊。
李凝有過不少出行經驗, 王守仁帶著她離京之前已經做過許多照顧她的設想,沒想到剛走了幾天,就發覺自己才是拖後腿的那個,他和李凝也算是自小一起長大,從不知道她竟然有這麼多不為他知的經驗。
經驗是學不來的,每一條經驗的背後必然有著真切的經歷。
李凝有些猶豫要不要編些理由,然而王守仁想得很開,不僅沒有追問,反而貼心地道:「人皆有私隱,何必多說呢。」
他說這話時眼神很誠摯,一眼看去便是真的不在意這些。
李凝發覺自己是當真很喜歡這個真誠的少年。
也許人和人之間當真有著一種玄而又玄的緣分,黛玉說第一次見寶玉,就有一種似曾相識之感,李凝第一次見王守仁的時候,就記住了他那雙明亮的眼睛,越是相處,越是契合。
猶如故人。
李澈極少出游,他對出游也沒什麼興趣,不管是騎馬還是坐車,對他來說都是酷刑,從前經商時許多需要出去談的生意他都懶得做。
宮中選秀的消息傳出來後不久,太子妃的人選便定了下來,是個鄉貢的秀才之女張氏。
太子大婚對於滿朝文武來說,唯一的作用在於這是宣告太子入朝的信號。
大婚後一月,太子朱佑樘正式參政。
李澈一直覺得成化天子智商不高,一開始的時候也並不覺得太子能厲害到哪裡去,然而太子參政不過一兩個月,便令他刮目相看。
朱佑樘尚未入朝之時師從翰林院學士,勤奮好學,入朝之後立刻敏銳地摸清了朝中局勢,毫不猶豫地選擇支持清流勢力,他做的事情雖不多,已經能夠初見明君風采。
以前李澈最不喜歡明君,但現在他是個好官了,未來的天子是個明君,對他這樣的好官來說實在是個再好不過的消息。
只是誰都沒有想到,儲君成新君的日子會來得這麼快。
萬貴妃年輕時吃了不少苦,後來做了貴妃也沒舒心到哪裡去,尋常女人眼裡的帝王寵愛對她來說一點都不重要,日復一日的蒼老,心愛之人時常背著她幸年輕宮妃,自從開了朱佑樘這麼一個先河之後,宮中的皇子一個接著一個誕生,令她心力交瘁。
正月時萬貴妃突發心疾去世,宮中有傳言是因為成化天子幸了萬貴妃身邊的宮女,萬貴妃妒火中燒,責打宮女時猝死。
宮中之事和朝堂沒什麼關系,萬貴妃究竟是怎麼死的只能引起一些閨閣中的私下討論,但就李澈來看,萬貴妃死了,成化天子就像是失了精氣神,整個人都和從前不同了。
但李澈仍未想到一個成化天子不過四十來歲的人,就那麼去了。
九月過半那會兒,李凝和王守仁自山海關歸京,半路上就傳來了天子大行的消息,各地封店閉戶,高掛白布。
王守仁因要在九月前歸京,路上耽擱了不少時日,正一邊趕路一邊發愁遲到的事,沒想到的是,他正好沒在京裡趕上國喪。
等到十月那會兒歸京的時候,京城已經恢復了原本的模樣,雖少不了歡聲笑語,但已經沒了肅穆的氣氛。
江山易主不過數月間。
因新君親近清流,且不以年紀論人才,登基後不久就把朝廷來了一場大換血,重新任用原先成化朝時因寵妃宦官被驅逐的官員,又將東宮侍講學士一個個從翰林院拎出來任官,最重要的是把朝中的清流官員按人品能力劃分,盡量安排到了重臣的位置上。
經歷了萬黨霸權的日子,朱佑樘深知人品才是第一位,清流官員即便能力有限,但一不貪二不昏,仔細些把關總能做好事,而人品和能力成正比的……直接入閣!
李澈入閣的消息定了之後,朝中幾乎沒什麼反對的聲音。
朱佑樘有些奇怪,他本已經准備好了舌戰群儒,奈何群儒並不按他的設想走,李澈這樣一個不到四十歲的年輕官員,從三品侍郎起跳,一步入閣,滿朝文武竟沒有一個提出異議,那些罵天罵地的言官甚至連哼都沒哼一聲。
事出反常,朱佑樘保持了一個帝王應有的疑心,然而得來的反饋卻令他迷茫。
李閣老這個人吧,除了嚴苛了一點,剛直了一點,手段厲害了一點,他幾乎是個完人啊。
少年喪妻之後獨自帶著一個女兒過活,任誰來給他說親都不要,不僅沒個妾室,更連個屋裡人都沒有,不近女色到了這樣可怕地步的男人總是令人敬畏的,朱佑樘也很敬畏,再往底下翻,翻到一條言官抨擊李澈可能和忠順親王搞不正當男男關系的。
朱佑樘來了精神,他自然不是那種看到男男關系就興奮的八卦之人,只是忠順親王最終被指認謀逆,一個曾經和謀逆罪人有關系的臣子……想都沒想完,就看到一份李澈整理出來的忠順親王涉案記錄,這位前科狀元有筆如刀,從頭到腳把忠順親王剖了個清楚明白。
自從這一條過去之後,朱佑樘再也沒能從茫茫卷宗之中找到半條不利於李澈的言論。
仿佛這個人生來就是個聖人。
朱佑樘滿意了。
李澈也很滿意,這裡沒有丞相,只有內閣,定制的開國君王意在分薄相權,免得造成臣強主弱的局面,然而內閣不過是個小圈子,只要操作得當,把相權操作回來也只是稍微麻煩一點的事情。
做官最不能怕的就是麻煩,做的事情越多,手底下的權柄越大,什麼時候權柄大到皇帝離不開他了,也就等同把天下握在了手裡。
李凝回來的時候,李澈剛入閣沒多久。
隔壁王家也挺高興,這一次新君即位,幾乎把半個翰林院的官員都灑了出去,王華趁著這股東風入了禮部,雖然比在翰林院時忙碌了不少,但有事情做總比沒事情做,何況官還高了整整兩級。
經歷了如此大的一番變故,翰林院裡果然也沒什麼人追究王守仁遲歸的事情,除了當初允假的官員已經高升,也有王守仁現在是個關系戶的緣故。
李澈入閣之後,幾乎是雷厲風行地整頓朝堂,又有新君配合,幾乎把半個朝堂的官員都肅清了一遍,不講關系,不講人情,但凡屍位素餐不干正事貪污受賄能力不足的,查一個是一個,查到了直接走人。
錦衣衛直接被借調大半,聽從內閣指揮,不擾民不亂紀,只苦了心裡有鬼的朝中官員,生怕什麼時候就讓錦衣衛給摸了。
滿朝文武半夜裡說夢話都不敢叫李澈全名。
新君對此十分滿意,內閣之外,又給李澈安排了一大堆虛銜,表明了自己的支持立場。
頂著李閣老未來女婿的名頭,王守仁在翰林院幾乎人人躲著走,偶有想和他結交的,也是衝著這個名頭來。
年輕的王守仁從未遭遇過這種事情,沒幾天就不想在翰林院待了。
李澈在看過他的折子之後,認認真真地考慮了一夜,隔日把他叫來,問他是否願意外任官。
京官和外官是不一樣的,京官關系廣,人脈多,有時候一個四品京官能直接安排三品以下的外官職權,外官天高皇帝遠,但往往出了什麼事,沒個關系網,怎麼死的都不知道。
王守仁自然用不著考慮這些,他在沉思過後,向李澈表示想任外官,不光是外官,還要去做窮鄉僻壤的外官。
李澈深知年輕人總會抱著不切實際的夢,但他沒有多說,只道:「想歸京就給我寫信。」
轉過幾日,王守仁的官憑手續全都辦妥,李澈直接把他安排去了河北,也就是山海關任職,王華甚至都沒聽過官名,還是問了人才知道不是個武職。
如果不是知情,王華差點以為是王守仁得罪岳家了。
不過年輕人,出去走走總是好的。
李凝這一次仍舊跟著王守仁去,李澈入閣之後就忙了起來,時常三五日不著家,她在京城其實也沒什麼意思。
何況和王守仁同行的感覺當真很好。
作者有話要說:
明天帶一筆十三釵的後續,阿凝婚後日常,本篇就完結啦~下個世界小李飛刀,男主阿飛!想看李尋歡男主的可以去看作者上一篇綜武俠文噢!
第114章 紅樓(完)
王守仁在山海關任滿九年, 歸京時官升兩級, 直入四品。
原本三年前就該成婚,但無論是李澈還是王華,都沒法放下京城事務去山海關主婚, 王守仁那時正忙著平定流民起義, 等過了時候,一時也沒人提起這事了。
山海關的同僚只當他早已成婚, 就連王守仁也是歸京前收到了自家父親的信, 這才想起婚事來。
他有心想向李凝提一提,但又覺唐突, 猶豫幾日, 還是准備等歸京之後再說。
九年來, 京城的變化並不算大, 然而京城之外可稱得上日新月異, 因氣候嚴酷,秧苗難活, 李澈一力主張遠渡重洋尋找新種,這也算得上他入閣以來提出的最不能令朱佑樘接受的政策, 然而李澈見過大夏良種,固執地認為同樣的土地不可能只有幾種主糧,至少他在大夏吃慣的紅薯玉米等物, 他在這裡沒有見過。
最後大明水師還是揚帆出海,歷時三年,在遙遠的海岸邊發現了一片全新的土地, 大明派遣出的五百艘海船只回來了不到三百艘,帶回了一種名為番薯的植物。
番薯出產量大,能作為主食食用,且不挑土地,試種成功之後,便由各地官府直接下發良種,由農民種植。
然而比起番薯,朱佑樘更看重的是大明水師帶回來的消息。
遙遠的海洋盡頭,有一片極為廣闊富饒的土地,那裡的土著居民極少,外來的殖民者人數並不算多,僅僅五百艘海船就能把那些人打得落花流水,假如再派遣更多的人手,直接占領那片土地,豈不比搶掠幾根良種來得舒心?
李澈也是這麼想的。
新君智商不低,九年過去,即便他再能做事,也還是令新君感到了威脅,近來小動作頻頻,意在分薄他手裡的權力,內政眼看要出事,遠伐才是出路。
在清流黨派的推波助瀾之下,大明水師遣船千艘,水師十萬,浩浩蕩蕩遠渡重洋,然而這實在有些錯誤地估計了對面的實力,前師剛到,後師還沒上岸,一路所向披靡。
如今各地流民起義,意在搶糧,往往有心造反的只有幾個領頭的,大部分的流民都是抱著造反有飯吃的念頭參的戰,一口氣全殺了不可能,養在牢裡也是吃干飯,放回去又不敢,索性也一並扔到船上,讓他們自己去陌生的土地上搶糧吃。
後來的美洲大陸上流傳著一個傳說。
東方是地獄的出口,每一個擁有東方面孔的人,都是魔鬼在人間的化身。
前線征戰如火如荼,女官也漸漸不僅限於刑案管理,李澈展望過的女官科舉得以實現,舉凡良家之女,不限婚嫁與否,只要才識足夠,便能參加科考,女官也不再局限於衙門方寸間,正統科考出身的女官可與男子同朝為官。
李凝教過的香菱因讀過書,心裡便也存了一份想法,連考幾年,中了女秀才,婆家面上有光,十分支持她再考。
當年硬生生把家業從虎狼口中奪回來的寶釵將生意做到了美洲,即便只是商人,但她的財力足以支撐她體體面面地過活。
賈府的小姐各自嫁了良人,畢竟幼時讀書不成,長大了也很難再讀下去。
當年黛玉頭年應考不中,並非是才學問題,而是她家無男丁,又定了男方入贅,以當時的眼光來看,實在離經叛道,後來她在家中又讀了幾年書,幾年間風氣一改再改,她再考時便中了,如今數年過去,她看上去和從前大有不同。
黛玉成婚早,她還沒考中時,林如海便勸她早日成婚,留個子嗣,畢竟倘若做了官,懷胎十月,很影響仕途。
李凝歸京時,黛玉特意提了一天假,李凝遠遠地在渡口就見她高挑身影立在碼頭,邊上一個青年公子牽著個小小的女童,正和她說話,笑容溫柔。
這些年來,黛玉嚴格按照李凝的法子練武強身,雖沒有練得多厲害,但身體一天比一天好了。
女童五六歲大,已起了大名,叫做林玨。
雙玉為玨。
林如海是個頗為保守的人,從前寶玉入贅時,便心心念念想要個孫子,生下的是孫女,他也著實難受了幾天,然而沒過幾天就抱著嬰兒不撒手,如今已經在教孫女讀書。
李凝和黛玉親親熱熱地說了一會兒話,那邊王守仁也略有尷尬地和寶玉打了個招呼,從身上摸下一塊玉佩來,給了小小的林玨作為見面禮。
不怪王守仁尷尬,他和寶玉同年而生,當年寶玉銜玉而生,下世那日漫天雲霞燦爛,瑞氣千條,奇事加奇景,一時傳遍,世人都說仙人下世,後來寶玉一事無成,便漸漸有傳言說那年下世的仙人是王守仁,因他母親懷胎十四個月,生遲了,才被人頂了名頭去。
老百姓自然一片附和,畢竟一個出名的神童和一事無成的贅婿,還是王守仁更附和世人對於仙人的想像。
可對於王守仁來說,就只剩尷尬了。
寶玉自然也聽過那些傳聞,但他並不覺得有什麼,他去歲剛中了秀才,這科並不打算下場,雖然在別人眼裡可能不大好,可他卻覺得自己過得十分美滿。
這世上有幾個人能幸運地和心愛之人相伴一生呢?
王守仁起初有些尷尬,等和寶玉說上話了之後,倒也覺得他這個人不錯,過不多時,李凝和黛玉在前頭走,不知說到了哪裡,不時發出低笑之聲,親密非常。
轉過天黛玉又忙碌了起來,提假不代表她的事情交給別人去做了,該做的都得補上,李凝舒舒服服地在家裡睡到日上三竿,睡醒才發覺李澈那麼個大忙人竟也沒去上朝,坐在書房一邊看書一邊等著她。
見她進門,李澈放下書,抬起頭,想了想,說道:「四月初八,五月十九,都是黃道吉日,挑一個吧。」
李凝後退了一步。
李澈嘆道:「別以為你在山海關,我就不知道你想什麼,如果不是你不肯,王家早就來找我商議婚事了。」
王守仁實在是個君子,他雖想提親,但每次李凝稍稍露出些不情願的模樣,他就不再多說了,甚至連原因都不問,只是他不問,不代表李澈不會問,明明兩情相悅,為什麼遲遲不肯成婚?
也許是李澈的臉很能給李凝安全感,僵持不到一刻,她就長出了一口氣,小聲地說道:「我……害怕。」
越是相處,她越是覺得王守仁這個人太好,能和他在一起當然很好,可她擁有的總會失去,再過一世,這麼好的一個人就會變成她的回憶,成為一個故人。
有時她想要離開,把這份注定刻骨銘心的感情掐斷在萌芽之初,可她怎麼舍得?
李澈靜靜地聽了一會兒,忽然開口道:「你想沒想過,把事情全都告訴他?」
李凝一怔。
李澈的神情卻很平靜,如果是旁人,他自然不會這麼提議,可王守仁不是旁人,即便他並不想承認,但也無法否認這個他自小看到大的年輕人是個不折不扣的君子,想來他的反應不會令人失望。
李凝失魂落魄地走了。
李澈坐在書房裡,對著手邊微涼的茶,輕輕嘆了一口氣。
有時他也覺得很奇怪,為什麼他從來不需要情感的慰藉,仿佛只要有妹妹在身邊,一切就都夠了一樣。
也許他天生沒有這根弦。
只要想到他會像李凝一樣,把感情寄托在另一個人身上,想到她就開心,見到她就會笑,和她睡在一張床上,把一切都對她交托……
李澈的眉頭越蹙越緊,只覺得荒唐。
李凝坐在京城一處佛塔上想了一夜,最後還是決定將一切都告訴王守仁。
王守仁起初有些不明所以,然而越聽越是認真,眉頭忽蹙忽緩,像是全然陷入了她過往的經歷,為她悲喜。
李凝從大夏的第一世說到大唐,再到大宋,到每一個她所經歷過的世界,所經歷過的人和事,也是到了回憶的時候,她才發覺原來有許多她以為忘記的事情,其實一直都藏在她的記憶裡。
她說完時,王守仁沒說話,只是給她倒了一杯茶。
李凝低聲說道:「我不是你想得那樣,我成過兩次婚,有過兩段感情,我不聰明,也不厲害,我會的東西都是一樣一樣慢慢學來的,我和你不同,你生來如此,我只是……」
王守仁忽然輕輕地把她抱在懷裡。
李凝怔怔地被抱著,相處多年,這還是他第一次主動抱她。
青年的聲音微微發沉,並不算好聽,在她耳邊輕輕地嘆道:「我不管。」
他抱得更緊了一些,輕聲說道:「也許我只是個過路人,可我想給你一個家,就算對你來說只是很短的一段時間。」
李凝把臉埋進他的懷裡,悶悶地嗯了一聲。
婚期定在五月,五月多雨,然而李凝成婚的那日,天氣難得晴好,一身紅衣的王守仁牽著紅綢而來,陽光撒在他的身上,宛如畫景。
李凝忽然掀開蓋頭,一下扎進他的懷裡。
他像陽光般溫暖。
作者有話要說:
下個世界《多情劍客無情劍》,男主阿飛,性格會稍有些不符原著設定,黑化向警告,畢竟千人千面,我總覺得阿飛有很多可以挖掘的地方,但是保證會很好看噠!介意的親可以跳過哦。
第115章 飛劍客(1)
阿飛不喜歡雪。
走在路上的人沒有喜歡雪的。
先前有一輛奇怪的馬車經過, 車裡的中年人想要載他同行, 再請他喝一碗熱酒。
阿飛不喜歡這種莫名的同情, 卻有些喜歡那個中年人的笑容。
他喜歡一切看上去親切溫柔的東西。
單薄的衣裳緊緊貼在身上, 落在身上的雪被他的體溫融化,化成一滴一滴的水,浸透了他的衣裳。
身後又有碌碌的馬車聲傳來,阿飛沒有回頭,馬車走在了他前頭, 然後一路前行。
李澈坐在馬車裡, 腳邊的炭盆燒得正熱, 他原本是帶了幾卷書准備路上看的, 可真到了路上,他發覺自己根本沒有看書的欲望。
一年前他來到這個世界,年紀在二十上下,穿的是宋時衣裳,典當了身上的物件之後, 他把全部的錢財拿出來置辦了一份戶籍, 隨後便假稱趕考,在一處寺廟落腳。
以他過往的經驗,若是阿凝不曾和他同醒, 他必然要在新地方待上幾年甚至十幾年才能等到她,因有了前遭的經驗, 他便准備早些經營起來, 無論是經商入仕, 在阿凝來到這個世界之前,他要給她一個可以遮蔽風雨的家。
如果不是抱著這個念頭,李澈覺得自己很有可能會發瘋。
一年來他像任何一個窮苦書生那樣賣字賣畫,他也舍得臉面,偶爾去酒樓茶舍彈彈曲子,為青樓女子做些詩詞,時間久了也積攢下一筆錢財,剛准備搬離寺院,正正經經備考,就聽聞了一件江湖傳聞。
此地江湖勢力不算太大,至少到不了和朝廷分庭抗禮的地步,事實上除了大唐和宋朝那兩世,李澈還從未見過真正能夠統率武林,威壓朝廷的江湖勢力,李澈居於京都之地,聽來的倒像是一起充滿桃色的無頭懸案。
銷聲匿跡了三十年的梅花盜重出江湖,四處殺人劫財,兼帶劫色,截止目前,已經作案八十余起,就連華山掌門的女兒也被糟蹋了,梅花盜囂張跋扈,於一處犯案現場留下狂言,號稱下一個目標便是天下第一美人。
可惜他放言的有些早,他留下這話時天下第一美人還是客居興雲莊的林仙兒,之後不過一月間,江湖上便出現了一位貌若天仙的女俠,因這位女俠行俠時從不留姓名,使一把奇特短刀,便被人叫做傾城刀,據說見過她的人無不為之痴狂,甚至就連林仙兒自己的追求者都有幾個奔向了傾城刀裙下。
藏劍山莊的少莊主游龍生更是閉關多日,只為親手打造一柄絕世神兵贈予佳人。
李澈一聽就發覺了不對勁,再三搜集情報,發覺這位江湖女俠種種細枝末節實在和李凝很像。
傾城刀行蹤不定,但她不遮掩相貌,大致在什麼地方出沒總是藏不住的,李澈當機立斷收拾細軟,雇了一輛馬車朝著保定去。
李凝正在興雲莊烤火。
她來到這裡不過半年光景,一直在尋找李澈,卻沒什麼消息,偶爾行俠仗義,這次來到興雲莊,是聽聞了梅花盜的消息,和先前的大批江湖人一樣,想要守著天下第一美人林仙兒守株待兔。
得知了她的來意,興雲莊主龍嘯雲對她的態度十分熱情友善,特意請出夫人作陪,又一臉不好意思地道:「仙兒一早就出城去上香了,她實在是個好姑娘,不肯待在興雲莊裡,一定要出去引誘梅花盜上鉤。」
李凝搖搖頭,說道:「這也太危險了。」
龍嘯雲的夫人名叫林詩音,李凝對林這個姓很有幾分好感,見到林詩音本人,這份好感竟也不曾消退,林詩音雖然已經不再年輕了,可她仍舊美得動人心魄,眉眼間帶著一絲輕愁,反倒令這份美貌更上一層樓。
十年前,她本就是公認的第一美人。
李凝和林詩音說了一會兒話,無外乎關於這次梅花盜的目標林仙兒,從林詩音的敘述中,李凝的腦海裡出現了一個十分美麗善良的形像。
晚間時候,林仙兒帶著一群江湖人士回來了。
先前鬧出的第一美人之爭裡,有幾個林仙兒的愛慕者不忿之下去找李凝,然而一個字都沒說出來,就無縫切換了愛慕對像,李凝對此渾不知情,林仙兒卻是清清楚楚,她有些厭煩,卻沒想到這人竟然還找到興雲莊來。
掛在臉上的笑容還未消退,林仙兒緩緩進門,一抬頭就見到了坐在林詩音身邊的少女身影。
她的臉皮忽然抽搐了一下。
詭異得像是戴了一張過期的面具。
然而此時已經沒人看她,那些被她的美貌和善良打動的江湖人士,一個不落的將眼神落在坐在正廳中的少女身上,一時間,竟有人懷疑他們一起闖入了九重天宮,窺視了神仙容貌。
十六七歲的少女容顏還未全然長開,然而那眉那眼竟就像是畫裡才有的,前兩個天下第一美人都在,卻絲毫撼動不了少女的光彩,林仙兒未免俗艷,龍夫人卻嫌清淡,她就像一朵盛開之時的白牡丹,無雙的艷色裡透出絕倫的風骨,令人一見難忘。
林仙兒忽然捂住嘴,轉身跑了出去。
一行愛慕者竟沒一個追出去的,不多時就在龍嘯雲略帶幾分尷尬的介紹中熱熱鬧鬧地在正廳坐了下來,這個吹噓自己一錘就能打碎梅花盜的頭,那個說有他保護梅花盜絕不敢來,李凝聽得越發疑惑起來,不由又問道:「仙兒姑娘還沒回來嗎?」
林詩音起身,輕輕嘆道:「剛才走的就是仙兒,小孩子年輕氣盛,怕是委屈了,姑娘稍坐,我去看看她。」
李凝忽然反應過來,有些尷尬地應了一聲。
實在不怪她,林詩音相貌出塵脫俗,即便略有幾分年紀,也足可見昔日第一美人風采,剛才進門的那位姑娘相貌清麗動人,可沒到她想像中的程度,她覺得那位林仙兒姑娘應當是和黛玉年輕時差不多的。
龍嘯雲實在算是一位熱情的主人家,興雲莊地方不小,但近來客人頗多,又因李凝是位姑娘,思來想去,便在征得了李凝的同意之後,將她安排在林仙兒的住處附近,一個名為冷香小築的地方。
冷香小築有好幾間屋子,林仙兒平日也只睡在側屋,只因這座冷香小築是興雲莊原本的主人李尋歡的住處,林仙兒住在這裡時,仔細地將主臥封存,昔日的擺設一應都不曾動換。
李凝當然也只睡側屋。
入夜後林仙兒並沒有回來,龍莊主說她時常和自家夫人一起睡,李凝倒也沒有懷疑,解衣而眠。
然而夜半時分,忽有一道黑影自屋外闖入。
也許是把她當成了林仙兒,黑影毫無防備地朝著她伸出了手,當即被李凝發覺,猛然抽出枕邊短刀,反手一擊。
黑影發出一聲嗚嗚的厲叫,方才一剎交鋒,竟讓他一條手臂被連根斬下!
李凝感到奇怪,畢竟就算林仙兒絲毫不會武功,但她也是個健全的人,這黑影伸出手時動作溫柔,竟像是一點都不擔心她會反抗似的。
然而這一絲疑惑並未持續太久,她抽刀起身追在當機立斷逃跑的黑影身後,翻出了窗戶,她的輕功極佳,不多時就在一處竹林追上了黑影,因不確定這人是不是梅花盜,李凝想要活捉此人,下手時便小心了一些,不多時就有興雲莊的江湖人士循著動靜而來,黑影越發焦急,忽然從口中飛出一枚梅花針,直鑽李凝心口。
李凝猛然反應過來,比黑影高出一截的身手令她立刻反手一刀將暗器打落,黑影趁此機會意圖逃跑,卻迎面撞上一個更為凌厲迅捷的身影,被一劍抵在喉嚨處。
截住黑影的人看上去十分年輕,夜色裡一雙眼睛閃閃發亮,像狼一樣敏銳,李凝只是看了他一眼,心底就忍不住起了一種發毛的感覺。
年輕人反手一拳打在黑影的腹部,迫使他吐出口中的機關,兩拳之後,機關落地,興雲莊的江湖人士也陸陸續續地趕到了。
為首的龍嘯雲衣裳整齊,顯然沒有夫人相伴,他到這個點還沒入睡,其他的江湖人士也只有零星幾個衣衫不整的,卻不知為何都醒著。
黑影被打得奄奄一息,只靠著年輕人的臂力支撐著,比起名震天下的梅花盜,他看上去更像一個被無辜劫持的可憐人。
龍嘯雲借由火把查看了一下地上的機關,一見那梅花形狀的暗器口,立刻驚聲叫道:「梅花盜?」
黑影發出一聲含含糊糊的冷笑。
捉住黑影的年輕人又給了他一拳,使他無法出聲,這才冷冷地說道:「看來興雲莊只是徒有虛名,林姑娘獨自一人追殺梅花盜到此,竟無一人保護。」
龍嘯雲有些尷尬地咳嗽了一聲。
年輕人的目光落在李凝面上,眼神一瞥,立刻收回視線。
人群中的林仙兒臉色慘白,一時之間眾人都當她是無法接受被人錯認,卻無人注意她的目光死死落在梅花盜身上,眼中流露出難以言喻的倉皇。
第116章 飛劍客(2)
梅花盜被捕的消息很快就從興雲莊傳了出去。
這些天來不知多少江湖人士鉚足了勁, 只為捉住這個惡貫滿盈的梅花盜, 不止因為林仙兒曾放言若有捉住梅花盜的人, 無論僧俗老少,她都會以身相許,更因為那些被梅花盜禍害的人家另加一些江湖世家聯合起來,要把身家的一半奉送。
有名有利,還有美人,即便是沒還俗的和尚也會動心。
年輕人自稱阿飛, 他初入中原, 身手極好,像狼一樣野心勃勃, 原本也不是為緝盜而來,按他的計劃, 是要按著百曉生高手榜一個一個挑戰過去,只為揚名天下。
如今梅花盜被他擒下,前頭龍莊主去聯絡並不住在興雲莊的幾位江湖宿老來辨認梅花盜真假, 後頭便有人把酬金和美人的事告知了這位阿飛少俠。
阿飛看上去極為年輕,至多不超過二十歲,聽了這話, 眼皮也不曾撩一下,只是聽聞了第一美人准備委身下嫁的事,才抬了一下眼, 說道:「我知道, 但我不准備娶她。」
他的目光放在李凝的背影上, 淡淡地道:「不是我喜歡的女人,我絕不要。」
好心把這事告訴他的人怔愣了一下,連忙笑道:「不是這位姑娘,是那位,那位才是仙兒姑娘。」
阿飛順著那人手指的方向看了看,正看到一臉蒼白的林仙兒。
他的眉頭微微蹙了蹙,不明白是否因為自己久居關外,和關內的人產生了隔閡,只是評價姑娘容貌並非他所擅長,他也只是動了動嘴唇,再沒有說話。
無論如何,他都是不要的。
揭開面罩的梅花盜三十來歲年紀,身材又干又瘦,臉上布滿了傷疤,立刻就有人高聲叫喊,說死的絕不是梅花盜本人。
梅花盜三十年前橫行江湖,這會兒至少也該七十歲。
然而若不是梅花盜,要如何解釋他半夜出現在冷香小築意圖不軌,身上更帶著足以證明梅花盜身份的暗器?
李凝冷眼看著幾個江湖人士吵鬧,話裡話外,都是不肯承認一個初出茅廬的年輕小子能殺死赫赫有名的大盜,將黃金美人和名利收入囊中。
說實在的,李凝看得清楚,卻無法同樣解釋得清楚,就在這時,龍莊主請來的幾位江湖宿老也趕來了,只是這些宿老高人之中還立著一個淵渟岳峙的年輕人,剛剛露面,便奪走了眾人的視線。
若說先前見過的傾城刀女俠乃是神女轉生,這年輕人便是謫仙下世,明明同樣站在黑夜裡,靠著幾把火把照亮,可這人周身就像是自帶一股光彩似的,和他同來的人都不願意和他站在一處,即便是個男人,也叫人移不開眼睛。
李凝一見到這年輕人,眼睛裡都帶上了笑意,幾步上前,整個人都撲進了他的懷裡,直把李澈往後撲得踉蹌兩步。
李澈輕輕地拍了拍她的背,低聲說道:「一年不見了,過得還好嗎?」
李凝知道他這是在說來到這個世界的天數,她忍不住把臉在他懷裡蹭了蹭,悶悶地說道:「一點都不好。」
李澈忍不住笑出了聲。
眾人原本大部分的注意力都放在了這對天仙似的男女身上,此刻見他們倒是膩歪起來了,立刻就有個前頭質疑阿飛的江湖人士,名叫趙正義的嚷嚷起來,大聲喊道:「那小子,你和李姑娘是什麼關系?大庭廣眾……」
李澈拍了拍李凝的背,冷眼看向趙正義,說道:「與你何干?」
這一眼太過凶戾,趙正義看得出來這個容貌漂亮的小子毫無武功,此刻卻不懷疑他有殺死他的能力,當即嚇得不再出聲了。
李凝很少顧及他人的眼光,倘若人人看她時她都要在意一下子,那她一輩子就不用做事了,只顧著在意別人去了,故而她和李澈好生敘了一會兒話,說了這半年來的經歷,又把剛才發生的事情統統告訴了李澈。
她自覺一通亂麻,看得出有人在攪渾水,可具體想知道些什麼,又毫無頭緒。
李澈不會武功,卻也知道自己說話,這裡在座的人都能聽清楚,索性也不壓低聲音,只道:「你說這梅花盜夜半闖入你住處,毫無准備便朝你伸手?」
李凝還沒說話,有個叫田七的人立刻便道:「誰說這個人是梅花盜?」
李澈瞥他一眼,又看了看眾人一眼,驀地笑了,說道:「看來今夜是說不清的,一群人裡,至少有八成不願意這個被捉的梅花盜是真梅花盜,就是這人自己認了,怕也是不算的。」
這話一出,立刻便有人目露凶光朝他看來,很有想要置他於死地的意思。
李澈見慣了這種眼神,面色不變,喝了一口茶。
李凝問他道:「如果一定要解決呢?我不想浪費時間。」
李澈笑了,說道:「那也好辦。」
他指了指先前說過話的兩個人,又指了指坐在主位正中的少林僧人,他的動作很慢,李凝的動作很快,幾乎是他指一個人,李凝的刀柄就戳倒一個人,唯有到了那名少林僧人面前時,勉強過了兩招,也正因為這兩招,其他人都是一擊即倒,僧人則是挨了一掌,吐出一口血昏迷過去。
李澈說道:「廢了梅花盜,再把那位林姑娘擒下,送到官府,案子明日就能結了。」
李凝毫不猶豫,刀身反轉,刀柄向下重重一擊,直接打斷了梅花盜的脊骨。
脊骨乃是人行動中樞,脊骨斷了,人便也癱瘓了,任有再厲害的武功,都使不出來了。
先前被李凝美色打動的江湖人士無不脊背發寒,倒退幾步,也有人看她的眼神都帶上了難以言喻的痴迷之色。
擒下林仙兒時,李凝的動作並不猶豫,只是也沒有太狠,畢竟她也不知道為什麼要擒林仙兒。
林仙兒起初一副呆怔模樣,等到李凝當真朝她走來,就像是驚醒了一樣,忽然大聲喊道:「你們兩個和梅花盜是一伙的……」
李凝一手刀把她劈暈過去。
李澈起身,把先前進門時脫下的大氅系上,掃視一眼眾人,微微笑道:「教你們一個道理,沒那個腦子,少學官場文章,實在可笑。」
他覺得可笑,他也當真笑出了聲,整年來的壓抑在見到李凝之後一掃而空,他現在像個真真正正的年輕人,意氣風發。
李凝把林仙兒抱在懷裡,再到去拎梅花盜時犯了難,梅花盜本人先前斷了一條胳膊,身上滿是血污,被她廢了脊椎之後又吐了幾口血沫,又髒又臭,指望李澈拎人更不可能,他大概連林仙兒都抱不了幾步。
就在這時,一直在邊上沒有吭聲的阿飛說道:「我來。」
他並不嫌血污,一把扛起梅花盜,跟在李凝身後走出了興雲莊。
梅花盜雖然出現在江湖上,可他犯的案子基本上都在官府留了案底,雖各地官府並不互通,但這幾日梅花盜隱匿在保定,也犯了幾起案子,遠的不說,保定首富周家就有一位待嫁的三小姐遇害,周家也是提出要拿一半身家懸賞梅花盜的幾十家之一。
梅花盜入獄的消息傳來,先趕到的就是周家,隨後陸陸續續有不少家中出事的人家趕來,立刻便有認出梅花盜特有的干瘦身形的證人作證,保定官府的太爺為了這份天大的功勞,連夜開堂審案,梅花盜原本就被折騰得奄奄一息,知道自己必死無疑,也就交代了。
沒等官府結案,李澈便道:「他還沒交代完,比如那位天下第一美人。」
不怪李澈客氣,他其實並沒有記住林仙兒的名字。
他說話時帶著一點刻進骨子裡的緩慢官腔,堂上的太爺也是見多識廣,認定這位儀表不凡的年輕人若不是官場同僚,便是官家子弟,一時也不敢怠慢,連忙問道:「公子有何看法?」
李澈說道:「我沒什麼看法,只是自從梅花盜被捕,這位姑娘的神情就很奇怪,而且梅花盜被捕時,舍妹正住在這位姑娘的居處,梅花盜毫無防備朝舍妹伸手,這才輕易被斬斷一條胳膊,我懷疑他們之間早有私情,當然,這只是懷疑。」
太爺連忙笑道:「公子說笑了,官府問案,最重要的就是懷疑了。」
梅花盜重新拷打,他倒是鐵骨錚錚,除了交代罪案,一句話不肯多說,林仙兒被帶到堂上之後,他連一眼都沒去看她。
一般官府拷打犯人,男杖責,女拶指,杖責容易把人打死,拶指容易落下殘廢,林仙兒自用刑之後就一直喊冤,模樣凄慘可憐,連動刑的人都忍不住放輕了些,李澈便道:「身體發膚受之父母,尋常審案也不必弄殘肢體,不如找把小刀來,太爺問一句,不肯招就在她臉上劃幾道。」
林仙兒臉色大變。
她若是容顏完好,自然有無數裙下之臣肯冒險來牢裡救她,可她要是毀了容,豈不是一生都毀了?
林仙兒哭聲漸止,在刀上堂前認了罪。
李澈對太爺笑道:「這是權宜之計,太爺日後問案可別使這法子,江湖女子別無生計,把容貌看得比性命重要,尋常女犯只怕該告太爺了。」
太爺也笑,他一笑,師爺捕頭也跟著笑,堂上一時都是笑聲。
林仙兒心下恨極,淚如雨下,只覺得堂上的李澈雖生得仙人相貌,內裡卻是個狠毒魔鬼。
第117章 飛劍客(3)
林仙兒認罪當夜, 來了兩個蒙頭遮臉的江湖人士劫獄。
江湖人就算只得二三流的武功,也高過和普通人無異的衙門獄卒, 保定衙門提前做好了准備, 請了當地武館的師父守株待兔, 幾十條武館好手一齊擁上, 竟還被那兩人逃走一個, 活捉的那個面巾一揭,正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青魔手」伊哭的徒弟丘獨。
丘獨倒也干脆,直接賣了同來的上官飛。
李澈不大關心江湖消息,卻也知道百曉生兵器譜上排行第二的上官金虹, 上官飛正是他的獨生愛子。
上官飛對林仙兒一見鐘情,卻因為林仙兒出身低微, 並不准備娶她,林仙兒在上官飛面前裝得十分善良單純,不僅不在意名分,更處處為他名聲著想, 哄得少年為她傾心, 聞聽她入獄的消息,上官飛便立刻來牢獄裡救人,中途才遇到丘獨。
保定官府抓了丘獨, 卻沒抓住上官飛,太爺松了一口氣, 上官金虹家大業大, 朝廷裡也有人, 他一旦插手,丟臉的可就是本地官府了。
可抓住丘獨也不是什麼好事。
伊哭脾氣古怪,萬事不經心,唯有對這個和自己天分相似的徒弟還有幾分情分,若是知道他被官府抓了去,這種邪門人物可不會管什麼朝廷律法。
李凝也是隔日一早才聽聞有人劫獄,只是案子已結,和她關系不大,人既然沒有走脫,聽聽也就罷了。
江湖人士犯案和尋常案子是不一樣的,從前不是沒有發生過案子送審時江湖人暴起殺人的事情,故而此地朝廷規定,倘若有切實證據,江湖人犯案被捕,各地官府有先斬後奏之權。
保定官府也實在沒法再留林仙兒和梅花盜這對惡鴛鴦,轉過天結完案,直接把人推向刑場砍頭了事。
林仙兒直到被砍頭前最後一刻,還在用那雙美麗的眼睛看向人群,也不知是等誰來救她。
頭顱落地時,日頭正烈,照得一地鮮血亮堂堂的,饒是冬日裡也散發著些許暖意。
李凝在江湖上雖然行俠仗義,倒沒落得幾個銀子,李澈忙完官府的事情之後,見她衣裳單薄,便帶她出去量體裁衣,再買幾身成衣先穿著。
這時節不比以前,沒有更好的待遇,李凝倒是不在意,李澈卻起了一些別的心思。
無論何時,他做什麼決定都是為了更好地生活,阿凝沒有武功的時候,他努力讓自己掌控權勢,保護阿凝也保護自己,如今阿凝可以自保,更可以護他周全,他就可以做一些自己想做的事情了。
至於想做什麼,李澈還沒有想好。
保定城中最好的綢緞莊是首富周家名下的產業,李凝和李澈才進了門,便立刻有人報上去,不多時,從綢緞莊外頭匆匆趕來一對上了年紀的老夫妻,見到李凝就要朝她下拜。
李凝連忙扶起二人,她的力道不輕不重,正好讓這兩人無法跪拜下去。
李澈也道:「老人家好好說話,這等年紀了,不必拜來拜去的。」
老夫妻兩個抹著眼淚,一邊道謝一邊哭,又說他們家姑娘死得冤枉。
林仙兒打從來了保定城,因她貌美,身邊常有江湖人士打轉,附近的閨閣小姐沒有願意搭理她的,就他們周家的三姑娘實誠,覺得林仙兒漂亮溫柔,時常去找她玩耍,三姑娘在一次去找林仙兒的路上遇害,林仙兒幾次上門,自責得不成,周家老兩口雖然遷怒,到底也沒把她怎麼著,誰曾想背地裡害人就是林仙兒這個蛇蠍美人。
李凝心善,聽著都替這對老夫妻難過,三姑娘更可憐,她剛剛及笄,美貌潑辣,准備嫁的是她青梅竹馬的表哥,見著林仙兒都不多看一眼,滿心滿眼都是自家表妹,眼看要喜結良緣,三姑娘遇害那天,離她大喜的日子只剩十天。
老夫妻哭了一場,又連連謝過李凝和李澈,末了又道:「梅花盜死在官府,按理約好的懸賞也不作數了,可我們要是虧了心,往後見了三姑娘都不好說話,這些請兩位恩人一定要收下。」
一整疊的銀票,最上面的是千兩面額的,以周家的身家來算,一看便知確實是他們身家的一半。
李凝不大想收,但她看了一眼李澈,李澈便道:「懲奸除惡是為人本分,不該收錢,兩位既然一定要給,不如把這個綢緞莊送給我們,錢收回去吧。」
周家老夫妻愣了愣,周家主業販糧,綢緞莊是周老夫人的陪嫁,當年還值幾個錢,如今外頭蘇杭的料子起來了,綢緞莊賣不了本地貨,只能掙幾個倒手錢,價值還抵不上這疊銀票的三分之一。
李澈笑了笑,說道:「所謂成家立業,錢財再好,到底是死物,兩位要謝,不如送我們一份家業。」
他相貌生得太好,笑起來時猶帶幾分矜貴,可眼神真誠動人,周家老夫妻推辭幾番,到底還是遂了他的意願,將綢緞莊送給了他。
老夫妻走後,李凝有些奇怪地問道:「哥,怎麼好好的想起要綢緞莊了?你想做生意嗎?」
李澈搖搖頭,說道:「這裡後頭有個家院,收拾收拾可以先住著,天冷,省得裁衣還要出去。」
李凝忍不住笑出了聲。
李澈看了一眼門口的方向,輕聲嘆道:「那個林仙兒死得太便宜了些。」
李凝不明所以地眨了眨眼睛。
李澈解釋道:「她自住進興雲莊起,除了視她為親姐妹的龍夫人,只有三姑娘願意和她交往,三姑娘死前,她的未婚夫同時見到了她和林仙兒,卻對林仙兒不假辭色,兩日之後,三姑娘被殺,刑案無巧合,這說明林仙兒見不得男人眼裡沒有她,也見不得比她過得更好更幸福的女子,梅花盜惡貫滿盈,但背地裡的操縱者是她,而非官府通報的從犯。」
李凝只覺得背後一股涼意,「這也太狠了,她難道是個瘋子?」
李澈沒再說話,只是輕輕地摸了摸李凝的頭發。
美色是天底下最厲害的武器,有時一個美人抵得上千軍萬馬,就連林仙兒都可以把江湖玩得團團轉,可見美色惑人,他卻希望,阿凝一輩子都不必用上這件最厲害的武器。
他只願她以武立身,刀驚天下,不願她一笑傾城,萬人愛慕。
林仙兒斬首那日下午,一個滿身風霜的中年人站在了興雲莊門口,興雲莊前有一副對聯,「一門七進士,父子三探花」。
中年人見了這幅對聯,就像是被人重重打了一拳。
興雲莊前仍舊人來人往,許多江湖人士出入,主要是為了白吃白喝,來時誇一句龍莊主救濟四方,離開時贊一聲龍大俠義薄雲天,無人知曉這個立在興雲莊前滿面病容的落魄中年人便是龍莊主整日掛在嘴上的好兄弟李尋歡,也無人能從那張憔悴蒼白的臉上看出昔日六如君子的瀟灑風采。
直到龍莊主親自迎出門來,親親熱熱地把人往門裡帶。
門裡是昔日的李園,也是如今的興雲莊。
林詩音自從得知了林仙兒犯下的罪行之後,便大病了一場,即便知道李尋歡來了,也心灰意冷不願去見,龍嘯雲雖然有心想讓她去見李尋歡一面,好絕了李尋歡的念想,最後也只得作罷,倒是龍小雲極為機靈,滿口是娘,時不時說起爹娘如何情深義重,他越是笑眯眯地講,李尋歡的臉色就越是蒼白,到最後幾乎坐不下去。
李尋歡出了興雲莊,便找了個酒館買醉,喝到整個人醉成一灘泥。
本以為放下的,還掛在心頭,輕輕碰一下,就疼得滴血。
李尋歡一生為情義所累,他若是不夠重情,送出一個女人自然算不得什麼,不必日夜愧疚難安,沉醉終日,把自己從一個絕頂高手變成一個離不得酒的醉鬼,他若是不夠義氣,當初發覺自家結義兄弟愛上未婚妻的時候,就該狠狠將他斥責一頓,和他割袍斷義,兄弟情絕。
可他偏偏太重情,又太重義,心腸也不夠冷,不夠狠,這樣的一個人,本就不適合江湖。
喝到第五壇酒的時候,一只年輕而有力的手按住了他的酒壇,李尋歡抬起眼,他本該很醉了,可他的眼裡一片清明,顯然他很想醉,可他很難醉。
年輕人生得一張他所見過的最英俊的面容,眼神單純而執著,帶著孤獨的冷意,勃勃的野心,像他在草原上見到的一匹狼王,他看著他,微微笑道:「你也想攔我喝酒?」
阿飛搖搖頭,說道:「我答應過你,請你喝酒。」
他松開李尋歡的手,把一壇未開封的酒放在桌上,自己給自己先倒了一碗,才將剩下的酒推給李尋歡。
李尋歡笑了,說道:「幾天前你說你想成名,梅花盜便栽在你手上,算不算心想事成?」
阿飛沉著臉,語氣認真地說道:「你若是也抓到了一個沒了胳膊的梅花盜,你要不要這份功勞?」
李尋歡笑了,說道:「所以你不想要。」
阿飛點了點頭,「我要揚名天下,只能憑我手裡這把劍,絕不借他人東風。」
第118章 飛劍客(4)
阿飛說到做到, 他不僅拒絕了所有賞金,更對絡繹不絕上門來的苦主認真解釋了經過, 雖然仍有不少人執意謝他,但該說清的已經說清。
江湖是最寬容的地方, 也是最陰暗的地方, 大部分江湖人不願意見一個初出茅廬的小子成名, 把功勞推給美人順理成章, 甚至還有李凝的愛慕者當面要求百曉生將傾城刀排入兵器譜中,被斷然拒絕。
百曉生一向認為, 高手就是高手,女人就是女人,兩者不可混淆,即便江湖上有不少女人按照實力足可入他的排行榜, 但他堅持不錄。
即便不曾見面, 李凝也不是很喜歡這個百曉生。
此人號稱世上第一智者, 遠在千裡之外,甚至不需見面,便將人的實力定品排行,引得無數高手為了排名高低而爭鬥,不過小人行徑。
然而李澈在聽過百曉生的事跡之後,突發奇想道:「我若是也弄一個排行榜, 豈不有趣?」
李凝被他嚇了一跳, 連忙說道:「這有什麼有趣的?一個兵器譜就引得半個江湖爭鬥不休, 何況你對江湖人又不感興趣。」
李澈笑了, 說道:「江湖人沒意思,不代表其他人就有意思。」
輪回數載,李澈還是那個喜歡搞事的李澈。
李凝實在勸不了他,越勸李澈越覺得有意思,身體年紀會影響他們的心理年紀,李澈此時二十出頭,正當青年,膩歪入仕,懶怠經商,又沒那個天賦入江湖,想要搞事原本還要琢磨琢磨,正好撿到百曉生這麼個樂子。
李凝勸解無果,反倒被李澈說服了。
百曉生是個萬事通,號稱無所不知,然而李澈根據他的兵器譜判斷,此人應該是在江湖各處有些眼線,在收集了各地高手的情報之後,才排出所謂的兵器譜來,只看他排的名次便知道,他的勢力並不算大。
將一個常年不見蹤影的天機老人排在第一,是為了奠定兵器譜的權威性,畢竟就算有人想挑戰這天下第一,也得先找到人。
排行第二的是上官金虹,上官金虹有家有業,乃是金錢幫之主,勢力極大,倘若上門挑戰他,就算打得過,也出不了金錢幫。
排行第三的小李飛刀出手便要人命,一般人也沒那個閑工夫舍命賭名。
刨除前三,剩下的大都是追逐名利之徒,又有些實力根基,常在江湖上走動,才顯得百曉生厲害。
有時候李澈很懷疑習武會不會損傷腦子,至少他見過的江湖人裡,有腦子的真不多。
李澈想通關節,當即人也精神了,清點了一下連日來各地苦主送來的酬謝,發覺錢財並不到當日懸賞梅花盜的二分之一,他心下倒也有數,畢竟拿出一半身家是一時之氣,正常人細想一下都肉痛,如今梅花盜死在官府手裡,肯送些酬勞過來已算有良心,甚至還有十幾家像是忘了這件事,連上門道聲謝都沒有。
李澈並不在意這個,他把錢財存了一半進錢莊,隨即操持起了綢緞莊的生意。
李凝差點當他把之前的事情忘了。
李澈沒忘,只是做事之前要把准備工作做好,他不准備像百曉生那樣靠兵器譜吃一輩子,前期的情報人手就要跟上,並且他也不覺得僅僅排幾個榜多有趣,昔日金風細雨樓攬天下英雄情報,才有江湖霸主地位,他不准備把攤子鋪得那麼大,只想讓江湖的聲音統一起來。
至少他不想聽那些胡編亂造的風月故事。
大雪封門,新年將至。
李澈關起門來做了一個三年計劃,外頭忽有人敲門,說是一個江湖人來拜訪。
進門的江湖人不過四十來歲年紀,面容輪廓尚算英俊,兩鬢卻已斑白,滿身風塵,眼裡遍布血絲,一看就知道很久都沒有休息好,一見到李凝,便朝她磕頭。
這人武功不低,李凝扶他甚至沒有扶動,心下也驚了一驚,她天賦極高,從小練武,即便身體年紀不到二十,武功卻也能勝過這裡大部分的江湖人,方才她用了七成內力想將人扶起,用出去的力道卻像是泥牛入海,一觸便散。
江湖人正是前任華山掌門華峰,他妻子早逝,只留下一個女兒,數月之前,他的獨生愛女遇害,聞聽消息,他強忍悲痛料理了女兒後事,便辭去了華山掌門之職,連夜下山,四處尋找梅花盜的蹤跡,要為愛女報仇,如今千裡趕來,甚至都沒趕上林仙兒和梅花盜行刑,原本他去找了阿飛,被告知原委之後,又上門來向李凝和查出真相的李澈道謝。
李凝連忙讓人去把李澈叫來。
李澈一見華峰,眼睛就亮了一亮。
華峰再度磕頭,李澈站著等他磕完,才道:「按理我不該多說,但梅花盜從來只敢對小門小戶下手,華真人可想過他為何膽大包天,敢找上華山大小姐?」
華峰神情一滯,眼神漸漸痛苦起來,似有什麼極不敢想的東西被李澈拿尖刀一點一點地挑了上來。
李澈輕聲嘆了一口氣,把保定府周家三姑娘的事情說了一遍,復又道:「令愛雖然不是林仙兒的朋友,但我聽聞令愛的未婚夫婿和林仙兒走得極近,甚至為她和藏劍山莊少莊主大打出手,這其中有什麼因果,只看華真人願不願意去想。」
華峰在女兒活著的時候實在不能算是一個好父親,明知師父的孫兒是個金玉其外的二世祖,可師弟一力促成婚約,師父甚至舍了老臉求他,他猶豫再三,還是替女兒應下此事,華小姐冷眼看著未婚夫婿成日圍著林仙兒打轉,從不置喙,只是有一次她把未婚夫和林仙兒的對話抄錄了一份交給華峰。
年輕人再三保證這輩子只愛林仙兒一個。
林仙兒要他證明。
年輕人說要麼殺了他剖開心給她看。
林仙兒只道舍不得殺他,不如殺了華小姐。
年輕人滿口應是。
華峰當時只覺滿紙荒唐,他不信那個畏他如虎的二世祖敢殺他的女兒,只當女兒不肯嫁人,做假證據陷害未婚夫婿,實在不堪,便狠狠斥責了她。
他怎麼也沒想到那一次的不歡而散竟就是父女二人的永別。
華峰呆呆地落下兩行淚來。
李澈微微笑了一下,說道:「去吧。」
華峰怔怔出門,耳畔一直回蕩著李澈的嘆息,李澈的話語,原本有些痛苦茫然的眼神漸漸轉為深深的冰冷,還有極度的恨意。
一路風雪兼程。
李澈收到前任華山掌門弒師滅門的消息時,已經是兩月之後的事情了。
又過了一個月,綢緞莊裡多了個毀了容的啞巴中年人應聘,沒多久這人便從普通伙計調到了李澈的身邊,做了貼身的護衛。
李凝總覺得這人的眼神有些熟悉,可印像實在不深,也就沒有細想。
陽春三月,草長鶯飛。
保定城少了個林仙兒,多了個傾城刀,許多江湖人賴在興雲莊無非就是為了林仙兒,如今林仙兒死了,死後還被人翻出一樁樁血案來,沒幾天連官府給她挖的墳都被人刨了,有人背地裡說是周家的人刨的墳,也有人說是十好幾家苦主一起刨的,直把林仙兒的屍體割沒了肉,骨頭都砸碎揚了灰。
因有林仙兒在前,太多江湖人對美人的思慕不限於背地裡想想,更多的想一親芳澤,只是傾城刀不是林仙兒,夜裡摸上門的從沒人回來過,白天想動手動腳的基本上死不了,都是打斷手腳,後來也不知道哪個惹煩了佳人,直接導致說話稍有些輕浮的,輕則打斷手腳,重則廢去武功。
美人如刀,刀刀見血。
少說百十來個人折戟之後,這些被林仙兒撩撥慣了的江湖人才反應過來,有的美人是能看不能動的。
這些日子以來,李澈准備做的事情不見眉目,綢緞生意倒是被他做得紅紅火火,甚至有外地客商不要蘇杭的料子,也要買他的貨,除了大筆錢財砸來的好貨源,更重要的是李澈見多識廣,能把各種綢緞的花樣想出彩來。
時間一長,李凝都快忘了李澈之前的話了。
直到有一日李澈在綢緞莊外頭置了個新宅,其他物件還沒收拾停當,先建了一間寬敞舒適的書房。
李澈做官時就一直認為書房是除了臥房之外最重要的地方,重要體現在舒適程度上,大部分的讀書人不喜歡坐軟墊,李澈不一樣,他不僅自己坐軟墊,書房裡的每一個椅子都放了軟墊,他喜歡李凝待在書房裡陪他時,舒舒服服坐著喝茶吃點心水果的樣子。
書房建成之後,李澈的攤子也開始鋪上正軌了。
首先是新兵器譜。
百曉生名為排兵器譜,實則是排高手名次,李澈的新兵器譜並未注明不是百曉生本人之作,不僅將女高手列入排行,更變動了先前百曉生定好的名次,天機老人仍是第一,第二卻改成了小李飛刀李尋歡,第三金錢幫主上官金虹,第四上官金虹的左右手荊無命,第五則是那個名不見經傳的阿飛。
第119章 飛劍客(5)
新兵器譜以極快的速度在江湖上流傳開來。
百曉生的兵器譜只排前五十, 因他的勢力也就到此了,排多了費時費力且不討好, 何況想要達到成名的目的,排到江湖前五十也就夠了。
李澈的新兵器譜原本也只打算排到一百,然而加入了大量女高手和原本不在兵器譜排行之列的魔道高手之後,已經排到一百三十多位,李澈索性直接排到了前三百。
新兵器譜一出,江湖為之震動。
百曉生的兵器譜只能算是頂級高手的排行榜,並且高手之間互有不服, 時常互相挑戰,也有像阿飛這樣想要成名的年輕人順著兵器譜一路打上去, 以期在下一次兵器譜排行時登上高位。但新兵器譜不同,從一排到三百,等於幾乎有些實力的二流高手都能上榜,即便自己不在榜上, 總有認識的人在榜, 近來不論酒樓茶館客棧,但凡有江湖人的地方都在討論此事。
倘若再有一二在榜之人在場, 就更熱鬧了。
舊兵器譜一出, 不服氣的是寥寥幾個絕頂高手, 新兵器譜一出,幾乎拿到名次的江湖人都在打聽排在自己上頭一兩位甚至十幾位的人, 一旦撞上了, 就是一場無可避免的切磋。
李澈的搞事不限於此, 時隔三月,眼看新兵器譜已經深入人心,他又發行了一期排到五百的兵器譜,並第一次標上了著作者,百曉生自稱百曉生,他便自稱天算子,新一期的兵器譜也不再叫兵器譜,而改成了風雲榜。
妥妥的用完就扔。
百曉生本人遠在少林聽禪,聞聽此事時立刻發覺不對,想要澄清新兵器譜並非他本人所作,然而沒等他澄清,借名之人反倒自己跳了出來,百曉生當即反應過來自己是被遛了,然而此時江湖上已經沒人注意百曉和天算之爭,把全部精力都投入到了風雲榜之中。
兵器譜排在前列的人經過了精心挑選,多年來名次極難變動,奠定了百曉生天下第一智者的權威,但風雲榜不同,風雲榜發行之初便在其下附言,稱天算不過人算,名次排行並非一成不變,除了在榜之人武功精進或退步之外,也因許多人不曾在江湖上出手,或是藏拙,導致名次差錯,倘若有一爭風雲之念,三月一期挑戰高位成功,便會在下一期風雲榜上留名。
百曉生不錄女人,因他看不起女人,不錄魔道,是怕魔道高手對名次不滿,對他造成威脅。李澈卻偏偏將無數魔道高手同列入風雲榜中,又因風雲榜並非一成不變,幾乎所有對名次不滿的魔道高手都在趕赴挑戰的路上,少有直接質疑風雲榜的。
因魔道高手的加入,原本就不清的水被攪得越發渾了。
江湖之爭,自風雲始。
在榜的想竄一竄,不在榜的想往上爬,明明什麼利益都沒有,但江湖本就是這樣,為了虛名付出性命的人多如過江之卿。
李澈本人習慣了閉門不出,春日裡嫌楊花飄絮,夏日裡嫌日頭太毒,秋日天干物燥,冬日大雪難行,自他那間小小的書房延伸出去的脈絡卻在不知不覺之中織成了一張細細密密的網,要將江湖覆蓋。
李凝的排名不高不低,正在風雲榜上第十七位,這是李澈有意壓低的結果,他收集信息梳理情報的敏銳度極高,能從各地傳來一場場江湖高手的切磋中准確地判斷出二人實力高下,據他的看法,李凝至少也能排在前十之列,但前十名一向是眾人目光焦點所在,風雲榜好不容易分散了那些江湖人的注意,他並不想把李凝推上風口浪尖。
前十名中,真正被他推上風口浪尖只有兩個,一個是金錢幫的荊無命,一個是空降第五的阿飛,排上荊無命除了因他本身有這樣的實力,也有稍稍撩撥金錢幫的意思,至於阿飛,李澈還真沒想那麼多,他覺得這人該在這個位置,就把他排在這個位置而已。
阿飛在逃命。
像他這樣的人本不該如此狼狽,然而無論誰在殺了十幾個一流高手之後,還被一個實力極強的人追殺,精疲力盡之下,都是很狼狽的。
追殺他的人是風雲榜第四的荊無命。
在外人看來,上官金虹被排在風雲榜第三,他的下屬排在第四,這二人之間必有隔閡,就算沒有,難道一個實力直逼主子的下屬不會被猜忌懷疑,他本人也不會有任何別的想法?
事實是,上官金虹從不猜忌荊無命,荊無命也根本沒有任何別的想法。
他們並非情人,然而荊無命嫉妒上官金虹的任何一個女人,甚至是他的兒子上官飛,他對上官金虹也許並非愛慕,但他渴望得到他的注意,仿佛這輩子只為他一個人而活,哪怕是輕輕拍拍他的肩膀道一聲辛苦,也足夠讓他滿懷激動地去趕赴一場又一場的生死之戰。
荊無命的左手劍是無數江湖人的夢魘,然而阿飛在和他交戰數十次之後才驚覺此人左右手都可使劍,甚至右手劍比左手劍更快,更狠辣,更出其不意,他左肋和大腿上的兩處深深的劍傷便拜荊無命的右手劍所賜。
倘若這是風雲榜之爭,那他已經敗得不能再敗,但這是一場生死之戰,以生死為定,不到最後一刻,誰的劍都無法停下。
旁人逃命,是為了逃脫或者等到幫手,阿飛卻知道,他不光無法逃脫荊無命的追擊,更等不到幫手,他本就是一個孤獨的人。
他逃命,只是為了回復哪怕一點點的體力,足以支撐他反戈一擊。
然而在荊無命的眼裡,一切都該結束了。
倘若這不是上官金虹的命令,他也許會放過這個難得的對手。
虎豹在什麼時候會露出破綻?咬殺獵物的時候。
阿飛的劍積蓄了最後一成力量,在荊無命一劍迫近後心的時候猛然回頭一劍,宛若草原上的狼回首一擊,這一擊狠狠扎進了荊無命的肚子裡,也將自己的胸膛向致命的劍尖袒露。
兩人都沒死。
重傷的阿飛試圖將劍在荊無命的肚子裡攪一攪,但剛才那一擊已經用盡了他積蓄的力量,荊無命想要把劍尖再下一寸,可他疼得腦仁都在發顫,即便再想握劍,手也還是松了下去。
秋葉紛紛,將兩人只剩一口氣的身體漸漸掩蓋。
李凝是在聞見血腥味時才發覺有人。
兩日過去,落葉底下的兩個人全都昏死了過去,李凝一眼就看到了阿飛,探過他的氣息還在,不由松了一口氣,然而正當她准備把人帶下山治療的時候,一只手忽然握住了她的腳踝。
李凝這才注意到半昏迷的荊無命。
即便是在這樣的情況下,這人的求生欲望還是很強。
李凝有些猶豫地看了看他,還是決定把兩人一起帶走,畢竟風雲榜之後,不少江湖人因名爭鬥,她覺得阿飛是好人,不代表這人是惡人,倘若真是惡人,都傷成這樣了,她再動手也不遲。
這座山距離保定城不遠。
李澈原本不打算在保定城安家,但住久了就不打算搬了,他不喜歡顛沛流離,四處搬家。
李凝見他做事越來越無所顧忌,也沒有法子,只好一直陪著他,生怕什麼時候風雲榜的事被翻出來,被人找上門來,倒是李澈幾次勸她出去走走,畢竟這個年紀的小姑娘總待在一個地方也不是個事。
李澈近來收攏了不少高手,大部分的高手是他花錢雇來的,也有一部分是在出了風雲榜後被人下了黑手,被李澈派遣去收集情報的人救下,想要報恩留在他身邊的。
在李凝看來,這些人加在一起都抵不過一個絕頂高手,壓根不肯離開李澈。
所以李澈近來一直琢磨著弄兩個風雲榜排行前十的高手在身邊。
他其實已經有個武功極高的護衛了,如果不是他刻意掩蓋,那人至少可以排進風雲榜前五,只是那人倒也不蠢,發覺他在做的事情之後,便不肯替他做事,只答應保護他性命無憂。李澈知道這種心裡有堅持的江湖正道人士說到做到,雖然可惜,倒也不會勉強。
李凝把阿飛和荊無命帶下山後,找一間最好的醫館把兩人安置下,本已經付了銀錢准備走了,又怕兩人醒後繼續爭鬥,猶豫了一下,還是把傷勢較輕的荊無命帶回家裡,把兩人相隔開來。
荊無命當天清醒。
風雲榜上除開一些高手掩蓋面容之外,幾乎都繪了畫像附上,大部分人願意在風雲榜上露臉,荊無命常在外執行任務,面容也不是秘密,李凝不認識他,李澈倒是認識,荊無命一醒,便對上了一張布滿疤痕的臉。
荊無命沉默了一下。
疤臉中年人比劃了一下,示意他安心養傷。
荊無命發覺自己連起身都吃力,索性躺了回去。
醫館裡的阿飛於第二天清醒過來,一醒就掙扎著要離開,被白胡子的大夫拼命按住,正在這時,李凝走了進來。
阿飛看了她一眼,忽然不掙扎了,啞聲說道:「是你救了我?」
白胡子大夫一巴掌拍在他的頭上,吹胡子瞪眼道:「她是大夫?你這一身的傷都是老頭子治的!」
現在的年輕人!
第120章 飛劍客(6)
老大夫脾氣不小, 可醫術是真好。
阿飛渾身的傷遇到尋常大夫最少也得休養個一年半載,到了他手裡,至多一個月就能好個大半。
江湖人大都願意找江湖郎中看病,不願意到正經的醫館去, 一是正經醫館基本看不了江湖打鬥的外傷毒傷, 二是大夫容易大驚小怪, 前頭還有人醫館躺得好好的,讓大夫報給官府了的。
李凝把人送來時沒多想,見老大夫手法嫻熟地替二人治傷, 更想不起別的來,不料老大夫連阿飛這樣一看就很不好惹的江湖人也敢上手去打, 不由驚了一下。
然而阿飛回過神來,卻是認認真真地向老大夫道了謝。
老大夫吹胡子瞪眼, 又道:「別伸著脖子坐著了,你這傷得躺著養, 這位姑娘把你送來我這裡,也算是你救命恩人, 她就住在保定府, 少不了你報恩的時候,躺著躺著。」
阿飛極少和人肢體接觸, 見老大夫試圖按住自己, 猶豫了一下, 還是躺了回去。
李凝見他模樣精神, 笑了笑, 對老大夫道:「老先生的醫術真好,我還當他們要昏迷很久呢。」
老大夫得意洋洋,復又道:「那當然,別看我這是個小醫館,大夫治病救人,那是不想揚名,老頭子攏共兩個徒弟,一個在京裡做御醫,一個沒學多少東西,只會治些外傷暗器毒傷,糊弄江湖人的玩意兒,還偏生給他弄出不小名氣來,現下脾氣大了,這也不治,那也不治,那還算是大夫……」
他話還沒說完,外頭就有個人高聲叫道:「師父,我來看你了!」
老大夫唬了一跳,聲如洪鐘,「你別進來!」
李凝有些疑惑地眨了眨眼睛,隨即就見老大夫以一種不符年紀的迅捷身法衝了出去,大聲叫嚷道:「白術去燒熱水,茯苓去打點醋,再拿兩個胰子來,這個畜生髒得很,去後院!別把他放進藥堂裡來!」
外頭那人立刻被身強體壯的醫館伙計按住,口裡還嚷著來前洗了,然而老大夫充耳不聞,不多時就把他連人帶東西一起拖到後院裡。
一群人鬧哄哄去了後院,只剩個臉生的小大夫在坐堂,見李凝朝他看來,霎時紅了臉,低下頭。
李凝只好笑了笑,她來是順路給家裡的傷者拿藥,因人是老大夫經手的,只能等他回來,這會兒外頭人不少,只得掀開簾子進去。
阿飛仍舊睜著眼睛躺在那裡。
李凝找了個地方坐下,老大夫的醫館的確不大,但處處整潔干淨,桌椅不沾塵,從內到外散發著一種不算難聞的藥材香氣。
阿飛沒有說話,李凝對他笑了笑,說道:「興雲莊一別,少俠倒是別來有恙了。」
阿飛頓了頓,說道:「和我一起的那個人,他死了嗎?」
李凝搖搖頭,說道:「他在我家裡,怕你們醒來還要打,他昨天就醒了,我問他怎麼和你打起來的,他說是執行任務。」
阿飛驚了一下,連忙說道:「那是金錢幫的荊無命,一個殺手!你怎麼能把他留在家裡,他……」
李凝眼看他又是一副掙扎著想要起來的樣子,幾步上前把他按了回去,說道:「你放心吧,他還受著傷呢,別亂動,再把傷口崩開。」
阿飛怔怔地被按回去,腦海裡一片空白。
離得近了,他才發覺救了他性命的姑娘是張素顏,她的肌膚白如凝雪,眉眼如墨,唇像櫻桃一樣紅,笑容溫柔得幾乎要把他淹沒過去。
還有一股極為好聞的溫香。
阿飛回過神來的時候,只聽李凝說道:「……所以他已經答應不再追殺你了,只等傷勢好一點,我們就把他送回金錢幫去,你也要好好養傷,萬一金錢幫再派別人來殺你,你也好有個准備。」
阿飛沉默地點點頭。
他其實有一些想問為什麼被帶回家的不是他,可他到底沒能張開這個口,也許,也許是他看上去不好接近,比荊無命那樣渾身血氣的殺手還要讓人不放心,所以被留在醫館的人才是他?
一種從未有過的失落之感彌漫上來,阿飛眨了眨眼睛,試圖把這種不屬於自己的情緒壓下去。
老大夫給徒弟洗澡大概還要一會兒,李凝想了想,問道:「你有沒有在保定附近的朋友,你在這裡應該要待不少日子,方便的話,可以讓朋友來照顧你。」
阿飛緩聲道:「我只有一個朋友,但他也是個病人。」
他說的是李尋歡。
李尋歡被酒掏空了身子,年輕時又一身暗傷,到現在稍微勞累就要咳嗽,一咳嗽就像丟了半條命,好不容易找了江湖神醫梅二先生來為他看病,卻死活不肯戒酒,他那樣的人想做什麼事情是沒人能攔得住的,於是他仍舊咳嗽,病也一直拖著。
李凝嘆了一口氣,說道:「如果你不介意的話,我可以做你的朋友,我會在保定待很久,有時間就來看你,好不好?」
阿飛張了張口,想說什麼卻又覺得很難表達自己的意思,只好點了點頭。
李凝笑道:「等你傷養好了,我們還可以切磋武藝,保定城裡實在找不到幾個厲害的高手,你住久就知道了。」
阿飛又點了點頭。
像他這樣常年極少和人交流的人,能像這樣已經十分親昵,只可惜按照常人的理解,他應該是個沉默寡言,很不好相處的人。
阿飛注意著李凝的表情,他想多說些話,想表現得熱情一些,可不知為何話到了嘴邊卻又說不上來,又或者是想好了話頭,又怕說出來不好聽,只得強行咽下。
大部分的時候都是李凝在說話。
她也注意到了阿飛的異常沉默,只是每當她說話的時候,他總會點頭,並不像不想搭理她的樣子,只當他是身受重傷,難受得不想開口。
又過了一會兒,老大夫換了身衣服從後院出來,身後一個伙計還提著個穿著緊巴巴長褂的中年人進來,阿飛起初沒注意,等一眼瞥過去卻是愣了愣,問道:「這是,梅二先生?」
李凝也多看了一眼,不由笑了,說道:「是梅二先生。」
江湖神醫梅二先生常年一頭油膩的頭發,臉上手上髒兮兮的,指甲縫裡帶黑泥,打扮得像個窮酸秀才,總是喝得醉醺醺的,進了自家師父的門,不多時就被從內到外洗脫了一層皮,比剛出生的嬰兒還要干淨,身上的衣服大約是早年的,已經緊得不像話,饒是這樣,也比從前順眼多了。
李凝曾經見過梅二先生兩次,姑娘家愛干淨,從沒上前說過話,這會兒相見倒是覺得很巧。
老大夫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陰陽怪氣地哼道:「這就是老頭子那個不成器的二徒弟,學了點跌打損傷解毒的小技,成日裡在江湖上瞎混,難為你們認得他。」
梅二先生在江湖上頗有名氣,但本人絕不是高傲的性子,被師父指著鼻子罵,倒也不生氣,賠著笑臉,又道:「我要是像師兄那樣高明,早被皇帝老子請去看病了,哪裡還能隔三差五來看您老人家,我這不是也為了師父著想嗎?」
老大夫撇嘴,白胡子都抽了兩下,指著阿飛道:「這個小伙子身上三處大傷七處小傷,都是外傷,還有兩處毒傷,老頭子年紀大了,見不得血糊糊的,你在我這多留幾天,人交給你,拿出真本事來。」
梅二先生點點頭。
老大夫對李凝笑道:「實在是這小子的傷得精細養著,老頭子年紀大了,摻和不了這個,我這徒弟年輕力壯,正該做這個活計,他醫術倒也不差的。」
李凝連忙說道:「有梅二先生在,我們自然是放心的。」
阿飛也點了點頭。
老大夫笑了笑,對著梅二先生時又是一副惡聲惡氣的樣子,驅趕他去熬藥膏。
李凝又和阿飛坐著說了一會兒話,這才拿了藥離開醫館,回家去了。
荊無命睜著眼睛躺在床上,他是個極為遵守規矩的人,被告知身上有傷不能亂動,他就一下也不動,仿佛這樣靜止下來就可以多省些氣力用來長傷口。
只是人在沒事可做的時候,很容易胡思亂想。
從前荊無命胡思亂想的對像常常是上官金虹,他幻想著這個人的眼裡只有他一個,又或者是上官飛,假如他不是上官金虹的兒子,他的左手劍,也可以是右手劍,一定早早地就捅進了他的胸膛,有時候他會幻想自己虐殺上官金虹的寵妾,只是連他自己都知道不太可能,於是很少去想這些。
可躺在一處精致奢華的客房裡,他胡思亂想的對像竟不知何時悄悄地換了人。
荊無命有過很多女人,大部分的女人是上官金虹送給他的,也有一些是別人送給他的,他想睡女人的時候就去睡,至今還有幾個沒睡過的,他一直覺得自己在這方面是正常的,即便他對不屬於自己的女人從未有過覬覦之心。
然而現在有了。
也許是救他時的溫柔,也許是那張天下絕色的容顏,也許只是因為他太寂寞。
他發覺自己很想念那個救了他的女人。
第121章 飛劍客(7)
李澈發現自己可能有種心想事成的天賦。
留在外頭的阿飛不算什麼,重要的是荊無命, 荊無命做了上官金虹多年的左右手, 本身就是游離在世情之外的人物, 如果能把這樣的人握到手裡, 他就更加安全了。
在外人看來, 想讓荊無命背叛上官金虹, 無異於痴人說夢,但李澈不這麼覺得, 這世上的任何一樣東西都有自己的價格, 只看出不出得起, 上官金虹給荊無命的價格無疑是偏低的,除了豐厚的金錢待遇,他幾乎什麼都沒給荊無命, 活生生的一個人,活得像他手裡的一把劍。
只要找對了辦法,這種人還是很容易弄到手的, 再不濟,他也可以等等。
等到金錢幫覆滅, 荊無命無處可去的時候。
這並不是空想, 在李澈看來,江湖勢力做到了金錢幫這樣的地步,卻還不思變革, 仍舊按照從前跋扈的態度行事, 除非上官金虹有實力能和官府對抗, 否則覆滅近在眼前。
金錢幫起勢就近十年間,上官金虹本人白手起家,剛成名就建起了金錢幫,入了金錢幫就是兄弟,兄弟之間不問對錯一致對外,同理,惹了金錢幫的一個人,就等於惹了整個金錢幫。
江湖上很少有人願意去惹金錢幫,金錢落地,人頭不保,金錢幫的存在就像是江湖人頭上的一抹陰雲。
而陰雲遲早是要被驅散的。
李澈只是去看了荊無命兩次,就判斷出來這人要的價格他應當是給不起的,便不准備在他身上下工夫。
荊無命傷勢養了幾天,金錢幫分舵的人便來把他帶走了,跋扈慣了的幫眾甚至說不出個謝字,丟了酬勞就走。
一地金錢,金子打造的錢幣,只不過這一次不用人頭落地。
這就是金錢幫眼裡,荊無命的價格了。
李澈輕聲嘆了一口氣。
李澈沒想過招攬阿飛,像那樣初出茅廬的少年總要四處碰壁之後才會想要安定下來,他現在正是要出去闖蕩的時候,以他那樣獨狼似的性格,大約也不會在意他的招攬。
阿飛發覺自己可能是太無聊了。
他躺在醫館的隔間裡,每天看著簾子發呆,有時梅二先生掀簾進來給他換藥,有時李姑娘會來看他,總體來說,梅二先生來的次數多一點。
也許是共用一個大夫的緣故,沒多久李尋歡也來了,這個病懨懨的中年人身上帶著一股獨特的魅力,阿飛很喜歡他的眼睛,那是一雙屬於年輕人的眼睛,溫柔而包容,像李姑娘。
也許姓李的人都是這麼溫柔。
然而這一次,他沒能等來梅二先生或是李尋歡,又或者是李姑娘,十幾個金錢幫的人衝了進來,不多時醫館裡一陣鬼哭狼嚎,嚇跑了病人,領頭的人一把揪住了前堂的小大夫,大聲喝問道:「你們這裡有沒有一個叫阿飛的人?」
小大夫是老大夫的堂侄孫,醫術很好,只是人有些慫,顫抖著指了指隔間,說道:「他,他在裡面養傷。」
阿飛慢慢地扶著牆起身,摸出枕下的劍,已經做好了惡戰一場的准備。
忽有一道熟悉的女聲響起,帶著幾分怒意道:「你們是什麼人,為什麼來醫館搗亂?」
阿飛吃力地掀開簾子,正見一張尤為好看的怒容,他心頭微微一跳,只是一時想不了太多,啞聲說道:「他們是金錢幫的人,是來找我的,李姑娘,你帶著他們離開吧,我能解決。」
阿飛不說謊話,這些人的武功顯然沒到能殺死他的程度,但他說能解決,顯然沒有考慮自己的性命。
李凝的眉頭蹙起,說道:「既然是金錢幫的,那我就更不能走了。」
金錢幫在江湖上的名聲並不好,李凝從前只是聽說,可前兩天金錢幫剛剛滅門了一戶無辜人家,只因為一個分舵首領強納了一戶人家的女兒做妾,於兩日後被毒殺,那處分舵的人便將那女子活活打死,又殺了她全家上下七口人,慘案發生後,金錢幫甚至將提議滅門的副舵主提升為舵主,以示嘉獎。
金錢幫橫行無忌慣了,領頭的大約是很少見有人聽到金錢幫名聲卻不害怕的,一腳把小大夫踹開,幾步朝著李凝過去,嘿嘿笑道:「美人兒,你既然不想走,那就留下吧,我會好好……」
話還沒說完,阿飛抬手將劍飛擲出去,直逼他喉嚨,領頭的武功不低,下意識地後退兩步,阿飛那把破破爛爛的劍一下子扎進了醫館的藥櫃裡。
領頭的大怒,高聲叫道:「給我上!」
阿飛失了劍,倒也不懼,腳尖一踢,將倒在地上的一根門栓接到手裡,狠狠一棍打在第一個衝上來的人腰眼上。
李凝的短刀已經漸漸換成長刀,她猶豫了一下,本沒有打算殺人,然而見金錢幫的人下手極重,一看就是衝著殺死阿飛去的,她下手輕了,反而礙手礙腳,將醫館裡的幾個人推出去後,她也不再顧忌,拔刀出鞘,刀刀要命。
兩道同樣極快的身影在十幾個金錢幫眾之間飛梭來去,不多時便倒了一地哀嚎的人。
阿飛抬手一棍狠狠打在領頭的面門上,力道之大竟將厚實的門栓一棍打斷,領頭的哼都沒哼一聲,腦袋整個碎了。
李凝連忙按住他的手臂。
阿飛下意識松開手,手裡半截門栓落地,發出一聲悶響。
李凝看了看地上那具屍體,已經有傷勢較輕的人連滾帶爬跑了出去,她猶豫了一下,說道:「死人了,我們也跑?」
阿飛道:「死人不會活過來。」
李凝搖搖頭,說道:「這裡死人了,官府會管的,但只要不被當場抓住,一般也不會找到江湖人頭上。」
阿飛微微怔了一下,他從關外來,一路也殺死過不少人,還從未想過官府也會管事。
李凝看了看被打得不成樣子的醫館,想了想,取下一只金鐲放在桌上,又補了兩張銀票,這才拉起阿飛從隔間窗戶掠了出去。
金錢幫作為江湖幫派,死人的事情當然不會上報給官府,江湖事江湖了,阿飛被李凝慎重的態度弄得也緊張了起來,在李姑娘的家裡提心吊膽地待了兩天,也沒等來傳說中的通緝令。
倒是等來了金錢幫的絕殺令。
其實阿飛倒也沒怎麼得罪金錢幫,無非是路見不平殺過幾個金錢幫的狗腿子,按照金錢幫的尿性,原本也不會為這個對上風雲榜排行前五的高手,歸根究底,還是出在風雲榜本身。
上官金虹在舊兵器譜中排行第二,但他本人自認天下第一,排在他頭上的天機老人孫白發年紀已經很大了,雖然武功確實比他要高,但上官金虹不覺得一個風燭殘年的老人會是他的威脅,即便是排行第二,他也是實質上的天下第一。
誰料風雲榜一出,多了個排在他頭上的小李飛刀。
上官金虹覺得自己受到了挑釁。
風雲榜的出處極難考證,但上官金虹認為,這背後必然有一個極為強大的情報網,比起查證風雲榜,更重要的是立威。
阿飛正撞在這個槍口上。
金錢幫號稱金錢落地,人頭不保,可連幫主的左右手荊無命都派出去了,也沒能讓一個天下第五人頭不保,哪怕就是為了面子,也得拿這個阿飛來開刀。
荊無命在保定分舵養了十幾日的傷,剛剛能下床,就一路顛簸回了金錢幫,上官金虹待他亦師亦父,即便出了這樣的簍子也不曾責怪他,只是讓他好好養傷。
荊無命猶豫了一下,開口道:「這一次有個女人救了我的命,她請我不要傷害阿飛,我答應了。」
上官金虹的神情竟也未變,只是淡淡地說道:「好。」
荊無命又道:「她也上了絕殺令。」
上官金虹看向荊無命,說道:「你應該知道,絕殺令下,從無活口。」
荊無命沉默了一下,慢慢說道:「我想要她。」
上官金虹極少聽荊無命開口求他,他把荊無命當成自己的劍,一個工具本不該提出要求,可他看了荊無命一會兒,只是說道:「你要保證她不會再出現在人前。」
荊無命不說話了,他又重新用那種忠誠得像狗一樣的眼神看向上官金虹了。
狗是不會背叛主人的。
可狗要的東西太多了,主人是會不高興的。
這個道理上官金虹懂,但他沒有教過荊無命。
金錢幫的絕殺令和風雲榜一樣,也是三月一期,正好撞在了一起,李澈第一個得到消息,他花了一點時間去查證金錢幫的絕殺令,發現金錢幫確實說到做到,在李凝之前,絕殺令下的確從無活口。
他原本還在等著金錢幫覆滅,可金錢幫已經膨脹到要來覆滅他了。
李澈對著新鮮出爐的金錢幫絕殺令看了一個下午,最終揉著有些酸疼的腰起身,深深地嘆了一口氣。
江湖有趣,可人無趣,歸根究底,還是鬥來鬥去。
書房的窗沒關,深秋的風吹在身上,帶著薄涼寒意。
李澈望了望窗外,滿眼秋色。
天涼了。
第122章 飛劍客(8)
自古無數勢力都毀在自身,金錢幫雖然只有上官金虹一人獨大, 但要想找到破綻還是有的。
李澈琢磨了一下, 沒有讓風雲榜那邊的人去散布消息,而是讓身邊的人買通了一些四處流竄的乞丐, 先是散布當年大俠沈浪和幾位摯友出海前留下了幾冊武功秘籍,放出風聲去, 只說上官金虹的武功之所以那麼厲害, 是因為他得了沈浪的傳承。
江湖人最看重的, 除了黃金美人,便是武功秘籍, 前兩者在武功練至巔頂之後都會有,故而武功秘籍還是最為重要。
靠這個當然無法達到目的, 卻可以在江湖人的心裡埋下一顆種子, 等到金錢幫勢弱,他們在江湖人的心中便從不可輕欺的平陽虎變成了懷抱黃金的小童,後續的事情便用不著他來處理。
再之後, 編造一些童謠, 稱上官金虹有人主之像,二十年後必將位登九五。
這是考慮到如今朝廷的勢力並不弱,就連天下第二李尋歡也曾考過科舉,拿過探花, 這陷害手法雖然粗淺了些, 可風起青萍之末, 金錢幫以權力為要, 最終目的自然是一統江湖,誰也不能保證上官金虹一統江湖之後,不會再生其他野心,又或者,他有沒有野心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在企圖分薄朝廷的權力。
李澈為官多年,自然之道,朝廷抄家滅門根本不需要證據,有時候一句捕風捉影的話,就能把高高在上的親王拉下馬,何況上官金虹又不是親王。
金錢幫走的是黑道的老路子,於朝廷之外私設稅款,打著保護的名義欺壓百姓,上月的滅門慘案只是金錢幫做下的無數惡事中的一件,之所以現在還好好的,一是因為上官金虹起勢不久,金錢幫橫行霸道也不過十年出頭,還沒造成太嚴重的後果,加之朝中有人,許多案子都被壓下去了。
於百姓來說,被朝廷壓下的案子想要翻案難如登天,但對李澈來說,壓根不是事情。
他匿名寫了幾封檢舉信,由身邊武功最高的人一路送至京城數名清流御史家中,金錢幫只知派高手保護庇護他們的重臣,怕遭人刺殺,卻沒想過朝廷的戰場在朝堂。
官員犯案其實有很大的可操作余地,但李澈挑的事情都是最戳當權者肺管子的,比如貪污國庫,科舉舞弊,私截秀女。
李澈只是沒想到這裡的皇帝最不能忍的是私截秀女,幾乎沾了這個的官員都是抄家滅門,其他罪行反倒輕了一些。
正當盛年的皇帝自然十分憤怒。
這裡的秀女制度和明朝相近,都是從民間遴選美人入宮,因秀女出身低,不少經手的官員都會攔截下幾個收為已用,對外只說沒通過,落到皇帝手裡的便是經由曾曾剝削過的「美人」。
盛世君王大多單純,他們基本上一輩子都沒出過京城,玩不過那些人精似的大臣。
如果不是這封檢舉信,皇帝還真當美人難得,全天下都找不到幾個好的。
這不妨礙李澈從中看出一些端倪,判斷出皇帝的某些性格,更深刻了不做官,不讓李凝去京城的想法。
幾把保護傘倒台之後,金錢幫當然急著找下家。
李澈看准了時機把童謠鋪出去,他不僅僅讓人在京城散布,重中之重放在了上官金虹的老家,他並不指名道姓,只說那裡是龍興之地。
除了都城和起勢之地,只有開國君王的老家才能被稱為龍興之地,很不巧,上官金虹的老家是個窮溝溝,前兩者一個靠不上。
童謠來勢洶洶,很容易讓人想起當年隋唐的「楊花落,李花開」,原本大部分的人都沒把這件事放在心上,可就在這個時候,御史大夫鐵通實名舉報朝中數十位官員收受金錢幫賄賂,皇帝一看,冷汗就下來了。
這些官員不是手握刑獄重權就是軍權相關,這些人有一個共同的特征,寒門出身!
自古造反在寒門!
這倒是冤枉了金錢幫,畢竟能被收買的官員自然不能是貴胄出身,這些人看不看得上江湖人的幾個臭錢還兩說,寒門出身的官員能做到手握大權的地步,證明手段出色,這些人也容易被金錢蠱惑,不找他們找誰?
皇帝再聽那不被他當回事的幾首童謠,只覺字字如刀,直指皇權。
金錢幫在各地犯下的案子最終送了他們一程。
上官金虹從死,覬覦上官金虹武功秘籍的江湖人衝進金錢幫搜尋,上官金虹的獨子上官飛在荊無命拼死護衛之下遠逃關外,估計這輩子是回不來了。
各地金錢幫分舵在經歷了朝廷官兵抄家拿人之後,又被江湖人洗劫一空。
天網恢恢,金錢落地。
說來漫長,實際上也不過半秋半冬的時間,塵埃落定時,李澈正在烤火看閑書,傷養得快好全了的阿飛在院子裡練劍,他穿著薄薄的衣裳,不知道的還以為是夏裳,雪落在他身上,不過須臾就化了。
年輕人還是火力旺。
李澈對阿飛沒有招攬的想法,故而相處起來也懶得裝樣,有時溫和,有時淡淡,兩人之間隔著一層明顯的距離,倒也安心。
年輕人的那點心思,李澈看一眼就知道了,這些年來喜歡阿凝的人實在太多,李澈懶得特別針對,只是阿飛這樣的年輕人,他其實是看不上的。
模樣不錯,可模樣不錯的人多了去了,一眼望過去的單純,很適合被調理成荊無命那樣的工具人,性子有點偏執,假如不夠相愛,這種性格會給人造成很大的負擔。
但李澈很放心,李凝喜歡的人看似不同,但也有跡可循,她喜歡的人有著相同的特征。
第一是溫柔,不管在別人面前溫不溫柔,在她面前溫柔就夠了,第二是成熟,這種成熟是指思想上的成熟,還有最樸實的,能過日子。
這個孤狼似的少年哪一點都不沾邊。
李凝是個很容易滿足的人,但她其實是很挑剔的,她看中的人無一不是人中龍鳳,就算不挑剔,可人怎麼會喜歡一頭狼?
阿飛練劍的樣子並不算好看,他太講究實際用途,所以他殺人時的樣子也不好看,但足夠有用,李凝有時候會願意和他切磋幾回,可大部分的時候是不願意和他對戰的,他的招式也根本不是用來切磋的招式,就像他的劍,只是一塊足夠鋒利的鐵片,劍柄的部分是兩個被釘在一起好讓手能握的木塊。
阿飛的劍就像阿飛這個人,簡單到極致,也危險到極致。
同樣的,冬日穿夏裳,破破爛爛的劍,破破爛爛的鞋,無不昭示了他沒錢的事實。
從醫館到李宅,阿飛一直沒有提錢的事,但他其實把每一筆花銷都記在心裡,並估算出了大概的數目,發覺自己的傷勢快養好了,他就准備出去掙錢還債了。
這一切進行得沉默無聲,李凝壓根沒想到這一茬,李澈倒是猜到了一些,只是沒放在心上。
阿飛頭天早晨出去,隔日中午回來便找到李澈,從懷裡摸出兩張一千兩的銀票,放在桌上,轉身就要走。
李澈叫住了他。
阿飛回過頭,只見這個謫仙面容的同齡人對自己淡淡一笑,說道:「坐。」
阿飛有些不自在地在書房的椅子上坐下。
像一頭野生的小狼,束手束腳地團在人的地盤上。
李澈沒問他的錢的來路,他清楚,對於一個武功高強的年輕人來說,這麼快弄到兩千兩白銀,自然走了一些旁門路子,以阿飛的性格來看,應當是通緝賞金一類。
他只是問道:「傷好之後,准備做什麼?」
阿飛不假思索道:「挑戰高手,我從未和那些人交過手,卻位列前五,我不知道風雲榜是如何評定的,可我要把虛名變成實名,早晚有一天我能超過大哥。」
他說的大哥自然是李尋歡。
天機老人仍是個失蹤人口,風雲榜排行第二的李尋歡自然成了實際上的天下第一,每日專程從千裡之外趕來保定挑戰他的江湖人給保定府各處的生意帶來了難以想像的利潤。
這是個以一人之力帶動整個家鄉發展的人物。
李澈想了想,說道:「那之後呢?」
阿飛怔了一下,顯然他那年輕得過分的腦子裡除了江湖爭鋒,再無其他東西。
李澈輕輕嘆了一口氣,准備宣告這場其實沒什麼用的考驗結束。
然而就在這時,阿飛猶豫了一下,輕聲說道:「找個喜歡的人,和她在一起,隱居起來過日子。」
李澈微微挑了一下眉頭,似乎有些奇怪。
阿飛握了握拳,低聲說道:「我想成名,不是因為我想成名,我娘說,如果我不成名,我這輩子都只是一個笑話,一個不該存在的東西,只有我的名聲蓋過我爹的那一天,我才真正是個人。」
阿飛的眸子一片坦誠純然,他看著李澈,說道:「我要先做個人,才配堂堂正正和喜歡的人在一起。」
李澈聽懂了。
他又給阿飛記上了一筆。
私生子出身。
第123章 飛劍客(9)
所謂英雄不問出處, 一旦出人頭地, 確實沒什麼人在意他是嫡子庶子私生子。
但李澈又不是招攬下屬, 自家姑娘找夫郎, 自然要吹毛求疵,假如世上有個最好的男人, 李澈也認為這人該讓自家阿凝先挑過,不要了才給別人。
這種心態很難說正確, 但李澈本就是邪路子上的人物,他的良心全系在一個人身上。
阿飛又養了兩日的傷, 等到傷口結痂,不會再重復裂開,對他來說就是好全了,雖然他潛意識裡也想在李宅多待些時日, 可他畢竟是個意志力極強的人,他懷著成名的目標,容不得一絲松懈。
向李尋歡辭行過後, 阿飛直接離開了保定府,他准備從風雲榜前十挑戰起,假如連前十都挑不過, 他就慢慢地降低標准。
風雲榜第十名為呂鳳先, 是個用戟的高手,號稱「銀戟溫侯」, 三十來歲年紀, 為人極傲氣。
呂鳳先的家離保定有些遠, 阿飛踏上挑戰他的路途時,呂鳳先也坐著華貴的馬車,搖搖晃晃朝著保定來。
風雲榜一出,原先兵器譜排行頗高的幾個人就陷入了尷尬的境地,例如呂鳳先,他先前排行天下第五,風雲榜一出,直接落到了十一名,他閉關十年,練了一手極為特別的武功,正是待試鋒芒的時候,江湖排名不進反退,對他來說倒沒什麼,反倒令他試手的對像多了幾個。
呂鳳先自然准備先試試李尋歡這個實質上的天下第一。
經太行山,入保定府,呂鳳先的靴子踏上地面的時候,剛好是陽春三月。
三月微寒,保定府中人來人往,呂鳳先有些奇怪,畢竟保定從來不是多繁華的地界,他去過京城,怕也只有京城風光能和這裡的熱鬧相比。
下僕去打點住宿,呂鳳先獨自一人走在保定府的街道上,他面容冷漠英俊,一身不沾塵土的白衣,陽光下微微發光的料子一眼看去便知十分華貴,許多人都朝他望去,但他的眼裡誰也沒有。
呂鳳先感到很奇怪,保定府的江湖人很多,可少有高手,若說這些人也是來挑戰李尋歡的,那他第一個不信,可這麼多的江湖人湊在一起,總不能是為了觀光。
正當他如此想的時候,前頭忽有一大群人擠在一個鋪子前,因人頭攢動,呂鳳先便沒了上前一看的意思,從那群人身邊經過時,他卻忽然聽裡面高聲叫道:「諸位請看,這就是李尋歡的飛刀專用的鐵錘打出來的——大刀!」
江湖人的尖叫和歡呼一瞬間充盈了呂鳳先比常人靈敏的耳朵。
簡直不知所謂。
又過一條街巷,仍是一大群江湖人圍在一處,這一次倒不是爭著買刀,而是兩個江湖人在對戰。
白線在地上圈出一個大圈,一個用刀的江湖人和一個用鞭的江湖人站在裡面,外側圍著的人無不吶喊叫好,呂鳳先微微有些失望,圈裡的兩個人一看就知道不是什麼高手。
仍有許多江湖人興奮地交頭接耳,這個說用刀的那個乃風雲榜排行七百五十二的高手,那個說用鞭的更厲害,是風雲榜第七百一十三名。
三月不見,風雲榜的排榜範圍又擴大了。
呂鳳先沒心思去看兩個「高手」之間的爭鬥,越過人群,不多時走到一處看著就十分雅致的茶樓前,抬腳便進。
江湖人大都湊在酒館客棧一類的地方,茶樓裡人不多,基本上都是保定本地有錢有閑的人待在一處,底下是一個老頭帶著孫女說書,說得精彩時,底下看客便將許多銅錢扔上台去。
呂鳳先多看了一眼,倒不是覺得那小小一個的女孩兒好看,只是發覺這小姑娘的步伐輕巧,身姿靈活,是個習武的好根骨。
但他也只是看了一眼,根骨好的人雖然少,可他又不打算收徒。
雅間客滿,呂鳳先要了二樓一個靠窗的雅座,邊上沒人,和雅間也差不多了,他剛落座,茶樓裡就走進一個年輕人。
那年輕人背上一把長劍,即便只露出小半截,呂鳳先也能看出來是難得的好材料,再一看人,心下不由贊了一聲,人雖年輕,但根骨絕佳,武功也不差,他當年習武時也就是這個水准了,但凡能夠堅持下去,日後江湖上必然要多出一個人物來。
年輕人手裡捧著一個極為厚重的紫檀木盒,看長寬是屬於兵器的盒子,呂鳳先難得起了些好奇心,莫非是這年輕人從什麼地方買來了一把絕世神兵,舍不得拿出來,便捧在手裡行走?
呂鳳先想起自己當年得到祖傳寶戟的時候,一連好幾天也是這麼個心情,冷漠的臉上不由帶起了幾分笑意。
就在這時,底下一個看客忽然嘲笑道:「游龍生,你那刀還沒送出去啊?」
呂鳳先閉關多年,不認得游龍生是誰,卻認識游這個姓,只看那年輕人背上的好劍,他立刻就判斷出來,這必然是藏劍山莊的傳人了。
他閉關時藏劍山莊還沒落魄,就算是落魄的藏劍山莊,也不至於要傳人親自送刀吧,藏劍山莊鍛刀,砸不砸牌子且兩說,是什麼樣的人物配得上讓藏劍山莊的傳人親自送刀?難道是李尋歡?
呂鳳先正想著,卻見游龍生漲紅了臉,只道:「我去找了李姑娘兩次,可她不在,這把刀是我鍛了一年的成果,我想親手送給她!」
好一個情竇初開少年郎。
呂鳳先稍稍寬慰了一些,畢竟陷在情愛裡的人做出任何不合常理的事情都是合理的。
卻有好幾個保定本地的人笑道:「不知道一年到頭多少人守著李宅想見李姑娘,怕你游公子也是其中之一吧!」
有人道:「何苦呢,李姑娘那樣的人,也是凡夫俗子能想的嗎?」
又有人道:「踏踏實實找個姑娘成婚過日子有那麼難嗎?我們看著的都替你們臊得慌!」
被眾人這麼一說,游龍生反倒不紅臉了,他轉身就走,只留下冷冷的一句話,「我願意,只要她肯多看我一眼,我連命都可以給她。」
台上說書的老頭說得也正應景,說到「明月在天,美人在前,實在是紅顏如畫,不可辜負。」
底下的人被拂了面子,又說起游龍生的不是,從他身上又說到那些整日堵在李宅門口的江湖少年,還有那些失心瘋似的保定富戶,還有許多外地來的公子哥,末了卻又有幾人道:「那李姑娘長得那個樣子,就該關在家裡,成日裡出來走,不知道要了多少男人的命。」
呂鳳先被引起了好奇心,他見過的美人不少,可人再美,怎麼能美到連一眼都不能看?
思及此,呂鳳先甚至連去找李尋歡的念頭都淡了不少,只想看看這位傳聞中的美人,究竟能有多美。
呂鳳先走出茶樓的時候,不曾注意到台上的老頭眼皮一撩,笑呵呵地講道:「那明皇大行前,哀嘆兩聲,不如不見,不如不見。」
保定府的熱鬧無處不在,李凝纏了李澈幾日,終於哄得這個懶骨頭肯出來吹吹春風,偏他一步路都不肯多走,就像是長在了車駕上似的,說是吹風,當真是吹風,車駕兩側簾子大開,他偶爾朝外面望兩眼。
李凝實在不想坐車駕,便騎在馬上行在車駕邊上。
春日風景獨好,保定城裡卻只能看到人擠人,李凝本准備把李澈帶到城外爬爬山,但李澈堅決不肯,甚至還沒出家門口多久,已經懶洋洋地躺在車駕裡,一聲接一聲拉長了叫李凝,他想回去了。
李凝對他實在沒有法子,李澈又道:「等明年我把隔壁的房子也買下來,把花園池塘擴一擴,在家裡也能騎馬走動,就不要出來吹風了吧?」
李凝勸道:「總待在家裡對身體不好。」
李澈搖搖頭,說道:「太勞累對身體才不好。」
他這個人是自有一套邏輯的,尋常人很難和他爭執上十句,大多數十句不到,就會覺得他很有道理。
李凝也沒能勸多久,只好松口放他回去。
李澈連忙催促馬夫一聲,華貴的馬車當即駕出了原有的速度,不多時就消失在了李凝的視線裡。
李凝輕輕地嘆了一口氣,勒住下意識想要跟上去的馬。
她身後忽有個極為年輕的嗓音顫抖著叫道:「李、李姑娘!」
李凝在馬上回頭,正見一個頗為熟悉的少年立在不遠處,手裡捧著一個盒子,她眨了眨眼睛,笑道:「游少莊主,好久不見了。」
游龍生的臉立刻紅透了,他支支吾吾道:「我、答應你的事情……做到了,這是我親手為、為你打造的刀。」
他試圖打開盒子,開了兩下才打開,盒子裡靜靜躺著一把紫金長刀,泛著微微的光澤,一股難以掩蓋的刀氣附著其上,一看就是一把足以媲美神兵的寶刀。
游龍生低下頭,不再注視著李凝的容顏,說話便順暢了許多,他低聲說道:「我知道,李姑娘和林仙兒不同,林仙兒哄著我為她偷盜家傳寶物,李姑娘卻要我去學家傳秘法,怕我荒廢祖業,荒廢自己,我知道自己配不上姑娘,但我希望我鍛的刀能陪姑娘久一些。」
李凝取過長刀,笑了笑,說道:「好。」
從轉角處走出來的呂鳳先忽然怔住。
滿眼傾城色,如花也似夢。
第124章 飛劍客(10)
游龍生鍛的刀確實十分不錯。
除了材料和工藝很用心之外, 也完美貼合了李凝的用刀習慣, 李凝在他面前出刀不過兩次, 他就把一切細微之處都復制得極好。
少年的愛慕膚淺又直白,李凝卻沒法討厭這個年輕人,也許是因為他心中尚有正氣,不曾被魔鬼徹底侵占, 即便當初迷戀林仙兒, 也沒有替她做什麼惡事。
世上的人本就是這樣,惡人永遠是極少部分。
游龍生送了刀就走, 大約是怕自己留得久了惹人心煩, 也有不敢再留的意思。
李凝騎馬從街道路過, 和一個怔怔立在街口的白衣人剛好錯開。
呂鳳先對於女色沒有太多執念,他當年也有幾個紅顏知己, 閉關之後一個個就都斷了,他一直覺得自己欣賞美人,卻不會為美人付出太多,因為他本身並不是好色之人。
直到絕色當面, 他才發覺男人都是一樣的, 他也許不好色, 但一定愛美。
愛美之心人皆有。
呂鳳先輕輕地嘆了一口氣,發覺自己這趟保定之行實在太虧,什麼天下第一, 什麼一試鋒芒, 都不重要, 他只知道假如自己再待下去,怕是真的會像那些成日守在姑娘家門口的人一樣。
呂鳳先的傲氣決不允許他那麼做,於是連李尋歡都不找了,直接離開了保定府。
李尋歡正在喝藥。
梅二先生自己是個酒鬼,卻不允許他多喝,怕喝多了酒影響藥性,但他總能找到各式各樣的美酒,就算找不到,憑他這幅樣子出去轉一圈,也多的是江湖人想要請他喝酒。
天下第二的名頭已經足夠可怕,李尋歡只求上頭那位天機老人多活十幾二十年。
被人後來居上其實也可以避免很多麻煩,但他畢竟是個江湖人,哪有江湖人願意落敗。
即便那些江湖爭鋒,快意恩仇的日子對他來說已經十分遙遠。
有時候李尋歡也有些恍惚,他究竟是怎麼把日子過成這幅樣子的?
如果他能有答案的話,也許就不必這樣成日醉酒了。
自從出了林仙兒的案子,興雲莊在江湖上的地位直線下降,又有被林仙兒害過的人家乃至江湖門派認定興雲莊和林仙兒同流合污,龍嘯雲這個大俠的名聲也變得不大好聽,更重要的是和林仙兒義結金蘭的林詩音,許多受害者連林仙兒的屍骨都挖不到,便想報復到林詩音的身上去,認為如果沒有林詩音的地位相幫,林仙兒一個孤女根本翻不出這麼大的風浪,做下這麼多的惡事。
龍嘯雲的武功並不高,他能在江湖得名,多半靠的是李尋歡這個兄弟,興雲莊的客人一減再減,普通的護衛攔不住遷怒的江湖人,所以李尋歡就在興雲莊不遠處找了個宅子住了下來,方便保護大哥一家。
誰能想到竟還順便帶動了保定經濟發展。
李尋歡平日已經極少出門,耐不住許多人知道他的住處,除了一些自認厲害的江湖人想要挑戰他之外,更多的是只想見他一面,又或者和他打個招呼的江湖人,這其實不費什麼事,但走了一批又來一批,聖人也會煩。
怪不得大俠總是居無定所。
真正居無定所的阿飛又碰上了麻煩。
自上官金虹身死,荊無命遠走之後,風雲榜經歷了一次比較大的變動,天機老人和李尋歡仍是第一第二,阿飛倒也沒有順延上去,而是又補全了兩個先前沒有太多戰績的高手,排在第三的是鐵劍郭嵩陽,第四的是位苗疆女高手。
提到苗疆女子,很多人會想起穿著苗疆服飾,明眸善睞,一笑兩個酒窩的嬌俏苗女,事實上這位天下第四的苗疆女子是個胖如佛陀的橫練高手,被人稱為大歡喜女菩薩,一身肥肉宛如鐵塔,刀槍不入,甚至能一口咬碎銅鐵。
她的功法出處已不可考,然而阿飛確信,哪怕是他大哥在此,也和難和這個女人一鬥,他剛才出了一十三劍,甚至沒有刺破她的皮膚,最後一劍的時候,更是被她一張嘴咬碎了劍鋒。
於是他只能逃。
大歡喜女菩薩胖得有四五個阿飛那麼大,心態卻很年輕,她並不是在追殺阿飛,而是在捕獵。
她年輕時也許沒有這麼胖,看上去也沒有這麼可怕,一個年輕而美麗的異族女子,又熱衷逐歡,所以她有很多情人,然而等她功法練成,一日比一日更肥壯,像座肉山的時候,她的那些情人一個個就都想要離開她,她只好殺了他們,重新去找情人。
她最喜愛的就是那些還帶著幾分稚嫩的少年,乖順的時候惹人疼愛,掙扎起來也很有意思。
阿飛的逃命方式是在動物身上學來的,他的輕功其實沒有那麼好,但他足夠靈敏,就像能夠提前感知危險的動物,大歡喜女菩薩的身法雖然好,但她實在太胖了,於是竟也維持了一個不相上下的水准。
上一次和荊無命追逃,阿飛仍抱有反戈一擊的希望,然而如今他的劍已碎,逃亡便成了真真正正的逃亡,全靠一股求生欲支撐。
他曾親眼看見大歡喜女菩薩的弟子給被擄掠來的少年喂藥,直到把人喂得滿臉通紅,神志不清,再送上大歡喜女菩薩的床,那情景他只看了一次,就恨不得自己沒生眼睛。
如果他也落到那樣的境地……本已枯竭的丹田陡然又生出一股內力來,硬生生和追在身後的肥壯身影拉開了一大截距離。
阿飛甚至不知道自己在向什麼方向跑,耳畔是風聲,眼前是重影,身後的怪笑成了扭曲的尖叫,他不似在人間,更似在地府,漸黑的夜色像是要把他整個人淹沒。
李澈正在烤肉。
嚴格來說,是他看著護衛烤肉,他甚至懶得自己動手,啞巴中年護衛阿大用鋒利的割肉刀將烤好的肉片成細細的薄片,用漂亮的瓷碟盛了,再呈給他。
沒有用筷子,是他最這場野營最大的尊重。
李凝坐在邊上,手裡一只烤得香酥入味的兔腿,看在兔腿的份上,她算是原諒了李澈帶上了十來個護衛,兩個廚娘來爬山的惡劣行徑。
原本要爬的是先前救下阿飛和荊無命的紅葉山,因路太遠,李澈半道上就想回府,沒法子只好就近找了一處矮山,本是為了爬山,最後不知為何變成了就地吃喝。
見阿大一晚上都在替李澈烤肉,李凝擰了擰眉頭,說道:「讓他自己來,那邊還有不少東西,你們去吃吧。」
阿大看了一眼李澈,也沒過問他,點了點頭就放下手裡的東西離開了。
李澈失笑道:「阿大怎麼也聽你的了?」
李凝看了看不遠處的護衛們,聲音壓得低了一些,說道:「你怎麼給人家起這種名字?」
李澈的取名方式十分簡單粗暴,阿大是第一個跟著他的護衛,他就給人取名阿大,之後的護衛順延下來,從阿二阿三再到現在的十六,全然把人當成了工具人。
李澈奇怪道:「不這麼取,你分得清名字和人嗎?」
李凝還待再說什麼,不遠處的阿大忽然站了起來,對著周圍的護衛擺了個手勢,便提起劍衝進了密林之中。
他人進了密林,李凝這才察覺到了林中的一點動靜,像是腳步聲。
不多時一個狼狽的身影被阿大從林中拎了出來。
李凝怔了怔,奇怪道:「阿飛少俠?」
阿飛輕輕地抬了一下眼皮,正見篝火後一張熟悉的美麗臉龐。
連日來的疲於奔命讓他開口有些費力,阿大湊近了聽,才聽見他喃喃地說了幾個字:「危險……快跑。」
阿大忽然察覺到了什麼,轉過身看向密林,正見一座肉山緩緩地走了出來。
肉山大概也很累了,每一口粗喘都像是巨獸的呼嘯,她的目光先是落在阿大手裡的阿飛身上,隨即就像是被什麼牽引了一樣,直愣愣地看向李澈。
肉山見到李澈,就像是豺狼見到了兔子,什麼都顧不得了,幾步朝他走來,大聲喝道:「我要你!」
李澈微微挑了一下眉毛,說道:「大歡喜女菩薩?」
大歡喜女菩薩從喉嚨裡發出歡喜的尖嘯,整個人也像是少女似的嬌羞了起來,連聲音都細了一些,說道:「你知道我?」
李澈笑道:「我親手為你排的風雲榜,我怎麼不知道你?」
大歡喜女菩薩怔愣了片刻,才道:「你是天算子?」
這對她來說可算不上一個好消息,是江湖人都知道,天算子的背後必然有著一個龐大的江湖組織。
李澈卻沒有回答她,只是嘆了一口氣,說道:「可惜。」
大歡喜女菩薩被他的嘆息弄得沒法思考,只能怔怔地跟著問道:「可惜?」
李澈便溫聲說道:「可惜沒了你,哪還有女高手能擋在阿凝前面。」
這是大歡喜女菩薩這輩子聽見的最後一句話。
天雷如刀,攜風雲之勢滾滾而來,淹沒了這座鐵塔肉山。
阿飛微微睜大了眼睛,隨即就被松懈下來的疲憊意識淹沒了。
救他的又是她。
第125章 飛劍客(11)
風雲榜上女高手不多, 畢竟練武的女子也不多, 李凝原本排在十一位, 後來變動更下調至十七位, 無奈她頭上除了一個大歡喜女菩薩,還真沒有女高手在前。
如今大歡喜女菩薩死了,少了一個擋箭牌, 李澈思來想去, 索性把李凝的位置變動至第九位, 這也是他權衡過後, 最適合李凝的位置。
而原本的大歡喜女菩薩的第四位置,李澈沒有多想,直接填上了一個不存在的人:天算子。
說來也是有些好笑的,天算子本人排的榜, 卻把自己排得那麼高,很容易讓人質疑去風雲榜的公正性,然而李澈的證據也十分充分,那就是大歡喜女菩薩的屍體,這世上怕是除了她自己, 誰也沒法冒充這樣一具屍體。
單憑李凝的武力, 想要贏過大歡喜女菩薩那樣成名已久的魔道高手幾乎不可能, 天雷的事情也不能透露出去,風雲榜上的其他高手也不能拿來頂包, 唯有天算子是個不存在於江湖的人, 正合適。
一切料理停當, 李澈又開始犯愁護衛的事。
他一開始看中了鐵劍郭嵩陽,但又嫌他為人正氣,怕又是個聽調不聽宣的阿大,再退一步呂鳳先,還沒等他試探,這人就像是提前感知到危險一樣離了保定,李澈也不是非他不可,琢磨了一陣子,他腦子裡忽然靈光一閃。
風雲榜上那麼多魔道高手,為什麼一定要選那些又臭又硬的正道人士?
這份不同於旁人的心態令李澈很快收攏了幾個魔道護衛,武功最高的那個和阿大也有一戰之力,只是要稍稍遜色,風雲榜排行十三,但招式夠狠,人夠陰毒,李澈認為此人甚至能和風雲榜前五生死一搏。
收攏此人頗為輕易,魔道人才大多來路不正,這人自小被賊匪殺死全家,輾轉賣給一個魔道高手做徒弟,成年之後殺死了用蠱毒控制他的師父,因命不久矣,一直在各地流竄,意圖找到當年的賊匪和人販,李澈近來情報網範圍擴大了不少,便抱著試試看的態度找了找,不料當真找著了,李澈又找來名醫替他解了蠱毒,那名魔道高手便立下重誓追隨李澈二十年。
二十年的時限是李澈定的,他明面上說不能挾恩要人效命一生,實際上卻清楚得很,拳怕少壯,這人年紀不到三十,替他賣命二十年剛剛好,再多了,就不是替他效命,而是他養著他了。
立誓時阿大站在李澈邊上,滿目都是悲憫,似乎看到了從前的自己,年輕的魔道高手不知道,眼前這個一點武功都不會的青年才是這個江湖最危險的人物。
他是個操縱人心的魔鬼,以挑動紛爭為樂。
暮春時節,芳菲漸去。
阿飛在一陣悅耳的鳥鳴中醒來,眼前是熟悉的床帷,他下意識地想要起身,卻渾身脫力,一下子倒了回去。
他並沒有受傷,只是透支了太多體力。
阿飛躺在床上,怔怔地看了一會兒床帷,腦子裡難得紛亂起來,一時覺得自己不夠強,一時又痴痴想著失去意識前的那一幕,他本能告訴自己不能再想下去。
他本以為自己是個足夠自信甚至自傲的人,然而到這時才發覺自己的骨子裡還有遺傳自娘親的自卑,又或者那不是自卑,是一種明悟,李姑娘那樣的人,即便他只是背地裡想一想,都是褻瀆了她。
阿飛在床上躺了小半個時辰,外間有丫鬟進門替他喂湯水,見他醒來,連忙讓人去報給自家公子小姐。
李澈正在書房,他在書房的時候是沒人敢進去打擾的,於是來的人是李凝。
她大約剛剛沐浴過,烏黑如瀑的頭發半濕半干,尾稍微微彎曲,她的眸子裡帶著親切的笑意,只是看一眼,就讓人覺得安生了。
阿飛撐起半身來,認認真真地說道:「我欠了你兩次。」
李凝笑道:「原來朋友之間也講這個嗎?」
阿飛想了想,說道:「應該是講的,龍嘯雲和大哥……」
他話說到一半,又覺得自己失言,頓了一下,想說些別的,卻聽李凝低聲說道:「那只能說明他們不是真正的朋友。」
阿飛見她那雙清澈的眸子裡帶上幾許情緒,明知這時該順著她的話說,可話到嘴邊卻變了,他怔怔地說道:「可我想把所有的東西都給你。」
李凝微微怔了一下,隨即反應過來,頗有些無奈地說道:「這話我一天要聽很多遍。」
阿飛想起李宅門口的那些人,抿了抿發干的唇瓣,低聲說道:「抱歉,我不該這樣。」
李凝搖搖頭,說道:「我知道你和別人不同。」
再多的話卻也沒說下去。
李凝走了。
阿飛知道自己只要再躺上一天就會恢復體力,到時候就能離開,以他的脾氣,被婉拒了之後也確實該盡早離開。
可不知為何,他竟有一種在這裡賴下的衝動。
大約他確實是他娘親的兒子,一樣的……不知羞恥。
阿飛靜靜躺了一天一夜,第二日清晨的時候還是起身離開了李宅。
李尋歡昨夜又是一場宿醉。
給阿飛開門的是鐵傳甲,李尋歡的僕人,以他的武功,原本應當做護衛,但李尋歡這個人即便是在睡夢裡也是不需要人保護的。
阿飛坐了一會兒,李尋歡才咳嗽著披衣來見。
阿飛認認真真地看了看自家大哥。
數月不見,大哥的臉色還是和以前一樣差。
李尋歡一連好些日子沒有出門,這會兒見到阿飛倒是十分驚喜,得知他是准備在鐵匠鋪子打一把新劍,只是保定的鐵匠鋪子幾乎全都要預訂,不由失笑。
李尋歡讓鐵傳甲去後院取了幾把長短不一的劍來,阿飛沒怎麼挑揀,拿起其中一把和他從前的那把差不多長短的劍,隨意揮動兩下,便選定了。
李尋歡只是看著他笑,說道:「天底下的劍客怕是只有你才對自己的劍這麼不上心。」
阿飛沒有回答,只是從懷裡取出幾兩銀子,放在桌上。
李尋歡知道他不肯欠人的脾氣,自然地收下,他給的劍其實也算不得什麼好劍,和他的飛刀一樣,是在家門口的鐵匠鋪子裡打的,只是這會兒外頭賣得正俏,提了些價。
阿飛取了劍,卻不像平日那樣直接離開,他看著李尋歡,忽然開口問道:「大哥後悔嗎?」
李尋歡一怔。
他平生無悔事,倘若有人開口問他這一句,必然問的是當年之事。
有許多人都曾這樣問過他,他沒想到阿飛也會問。李尋歡道:「後悔,但還是會做。」
阿飛又道:「我問過娘親,她也這麼說,是不是每個人都會經歷這樣的事情,後悔,但還是會做?」
李尋歡輕聲嘆道:「確實如此。」
阿飛點了點頭,說道:「我明白了。」
他忽然說道:「我不想名揚天下了。」
李尋歡今日的驚訝已經足夠多,可這一句還是令他驚訝得挑起了眉。他還記得那個雪地裡的少年,說不成名就會死的少年。
阿飛輕聲說道:「我也想去做一件會讓我後悔,但還是要做的事情。」
李尋歡沒有問,但他明白了,他輕輕地拍了拍阿飛的肩,說道:「你和我不一樣,想做什麼就去做,不要讓自己遺憾。」
阿飛鄭重地點頭。
然後他就離開了,花了三天時間去山上獵了幾只虎,加入了李宅門口的隊伍裡。
美人誰都愛,但肯放下自尊守在門口,甚至不為提親,只為讓美人多看自己一眼的人太少,不夠自傲不敢追求美人,太過自傲放不下身段,李宅門口日日有人來,也天天有人走,多一個江湖人本不算什麼,可風雲榜大行於世,保定府作為天下第二李尋歡的家鄉,即便不怎麼了解江湖事的,也能對風雲榜前幾說得頭頭是道,阿飛作為風雲榜第五,又有畫影圖形,只站了一個上午就被人認了出來。
這位一朝出世就名列天下第五的年輕少俠,竟也是李姑娘的裙下之臣!
不少人湊過來只為了看個熱鬧。
李凝一早通常是不在家中的,她早起會去附近的山上,兩日前還撞見阿飛一次,只是那時沒說上幾句話,阿飛就低頭離開了,她也沒有多想,卻不想剛剛回城就被不少認識的保定鄉親高聲告知了追求者又多一位的事情。
她騎馬到家時候,見李宅門口果然多了個熟悉的身影。
年輕得過分的少年生著一張極為英俊的容顏,他靜靜站在那裡,微微低著頭,仿佛對除了自身之外的一切都不在意,李凝離得近了,人群忽然發出響動來,少年便抬起了頭,狼眸裡帶著動人的光彩。
李凝的那一點火氣忽然散了個干淨。
她翻身下馬,一把握住阿飛的手,牽著他進了李宅的門,門房連忙把馬牽進來,關上大門,把一切喧囂吵鬧關在門外。
阿飛默不作聲地被牽著進門,李凝把他帶到一處僻靜的花牆下,這才擰著眉頭說道:「你站在那裡做什麼?」
阿飛低聲說道:「我不想走。」
像一頭狼寄居久了,被趕走時毫無法子,只好發出小狗似的嗚咽。
第126章 飛劍客(12)
李凝怔了一下。
這是她沒有想過的事情, 就像她想不到一個滿心都是成名的少年會放下一切來找她, 也許是她看人不准,她總覺得阿飛不是那樣的人。
她有些遲疑地說道:「如果你想留下來……」
李凝話說一半,忽然想到李澈身邊已經排到二十三的江湖護衛,便又把話咽了回去, 她又問道:「你真的想要留下來?」
阿飛低著的頭慢慢抬了起來,李凝發覺自己有些懼怕這種灼熱而純粹的目光,下意識地偏過頭。
阿飛於是也低下頭,他輕聲說道:「也許不會待太久。」
這是假話。
他現在分明一刻都離不開她身邊。
李凝卻微微松了一口氣,她想了想,說道:「那你就留在我身邊,暫時做個護衛,好不好?」
阿飛點頭,又嗯了一聲,像是下了一個不得了的承諾。
天下第五連問也不問理由, 李凝卻得解釋,她看了看不遠處的書房, 小聲地道:「你傷已經好了,留下來要有理由,你放心,我不會真把你當成護衛的, 等你什麼時候想通了, 隨時都可以離開。」
阿飛仍舊點頭。
李凝又道:「如果你看到了什麼, 聽到了什麼, 一定假裝沒看見,假裝沒聽見,最好不要去書房,見到陌生人也不要去管。」
阿飛又點點頭。
李凝想了想,發現沒什麼可交代的了,長出一口氣,她說道:「其實我今天真的嚇了一跳,怕你也像那些人一樣……我本來也沒什麼好。」
阿飛這一次搖了搖頭,說道:「你沒什麼不好。」
他喜歡一切溫暖善良的東西,這種特質很難放在一個人的身上,因為大部分的人都沒有溫暖或是善良到能夠展現出來的地步,李凝是特例。
他甚至找不到她一絲一毫的缺陷,就像是上天鼓足了勁要把一個人造得完美無瑕,這才有了她。
李宅的護衛有統一的服飾,這源於幾個奇裝異服的魔道高手,李澈手底下又有布匹生意,便命人量體裁衣,用上好的黑藍料繡銀色暗紋,考慮到江湖人士的想法,式樣偏向胡服勁裝。
這樣略緊的衣裳很顯身段,護衛裡有幾個五短身材的只好捏著鼻子穿,唯一的好處是李澈招攬來的高手裡少有模樣英俊的,即便身段不錯,也很難穿出好來。
二十四的到來打破了這一平衡。
二十四只是他們一廂情願的叫法,事實上這個名叫阿飛的年輕人和他們不同,是跟著李姑娘的,姑娘不像公子,不覺得叫名字麻煩,成日阿飛長阿飛短。
阿飛長得很俊,有別於李公子的謫仙美貌,是一種純粹的俊,這種長相本身就很容易激發起男人的危機感,更何況他還年輕,一身介於少年和青年之間的青澀氣質,穿上護衛服飾之後,更顯那剛剛長成不久的好身段。
寬肩窄腰也就算了,最過分的是,他腿還挺長。
二十四到任當天,就提著一條門栓趕走了李宅門口那些牛皮糖。
後來但凡要命的都繞著李宅走。
二十四初來乍到,就在李宅內部的高手榜上刷新了個人戰績,從二十四一路飆升至阿三的位置。
好在姑娘的護衛不和他們一起算名次。
二十四身為風雲榜第五,即便被救了兩次,也沒有賣身為僕的必要,據李宅護衛中前萬魔窟狗頭軍師十八的推測,應當是醉翁之意在美人。
雖然他也從來沒掩飾過。
唐僧取幾部經書尚且要經歷九九八十一難,二十四想娶天下第一美人,竟然連點苦頭都沒吃上。
李宅護衛內部開了個會,除了第二天要輪班的,有一個算一個,全都湊在了一起,准備給他來個畢生難忘的考驗。
最終投票一致決定:告訴公子。
李澈還真沒注意自家多了一個二十四,他近來在閉關。
武人閉關是要感悟武道,以求晉升,李澈閉關基本都是准備搞事,這一次倒是例外,他准備折騰點別的了。
風雲榜能帶來的利益終究有限,挑動天下風雲聽起來不錯,可實際上除了讓武風更盛,酒樓客棧裡閑得意淫的人更多了之外,也沒什麼改變,他准備辦報。
即便是大夏,也只有朝廷發行的大夏報,屬於官府性質,這個對李澈的啟發不大,對他啟發最大的是情報人手從各地弄來的真真假假的江湖傳言,有的是大俠私隱,有的是青樓夜話,各種各樣的消息有時候就連李澈都覺得有意思。
既然有意思,就讓更多的人知道。
就在江湖月報被提上日程的時候,李澈聽聞了新來的二十四的事情。
他愣了一下才想起是阿飛是哪個阿飛。
李澈沒讓人驚動李凝,把阿飛叫了過來。
時隔多日,再次站在面前的年輕人幾乎讓李澈有些不認識了。
一身緊衣勁裝勾勒出年輕人美好的身形,孤僻似狼的眼神也變得清澈而溫柔,一眼看去,就像是換了個人。
李澈打量了一下阿飛,沒有問他為什麼留下,這是一個不需要回答的問題,他只是道:「聽說你把門口的那些人都趕走了?」
阿飛點點頭。
李澈也點了點頭,說道:「怪我不大出去,一直忘了這事,趕走了也好。」
他又問道:「在這裡待得還習慣嗎?」
阿飛點點頭,李凝不在的時候,他通常很少說話,能用點頭搖頭來解決的問題,他很少去費其他的事。
李澈也不在意這個,又道:「既然你已經做了決定,我也不會攔著你,但你要記住,不管阿凝接不接受你,你都不能傷害她。」
說到最後,李澈用一種冷厲的眼神看著阿飛。
阿飛的身世他已經調查得很清楚,大俠沈浪和前幽靈宮主白飛飛之子,白飛飛戀慕沈浪,用了手段和他幾日風流,生下一子,之後沈浪攜妻遠渡海外,白飛飛帶著兒子遠走關外,幾年前抑郁而終。
她大約算不得一個好母親,生下孩子,告訴他身世,要他活在自己的陰影下,甚至連名字都沒有為他起,大約這個用手段得來的兒子對她來說根本就不能算個人,就像她對阿飛說的,不超過他的父親,他就一輩子是個私生子。
李澈見過的悲劇太多,對阿飛也沒什麼同情的想法,只是怕他一時又想不開,琢磨了一下,把桌上一疊江湖小道消息交到他手裡。
阿飛有些不解。
李澈道:「把這些看完,往後每天過來一個時辰,替我整理這些消息。」
他說得十分自然,自然得不像是個命令。
阿飛看了看最上面的一份消息,大約是說江南一個姓烏的武林世家為了一個女人兄弟鬩牆,結果佳人更看重實際,直接嫁給鰥居多年的老家主,結果生產時一屍兩命,據情報人員判斷,應當是兄弟二人中的老二下的手。
短短幾百個字,阿飛艱難地消化了信息。
第二份則是滄州一對有名的夫妻劍客表面恩愛,結果丈夫背地裡養了外室,妻子和表哥時常偷會,持續數年,兩人至今仍覺對方不知情。
第三份是近來較為出名的江湖新秀,號稱名門出身,實際上只是撿了本武功秘籍,又有天賦,自己瞎練出功夫來,為了怕被人奪寶,只好假稱自己背後有人。
第四份……
各種各樣的信息幾乎要把一個初出茅廬沒幾天的年輕人看傻了。
李澈理解,像這樣沒什麼見識閱歷的年輕人剛接觸這些東西是會有些接受不過來的,他和善地說道:「看不完就拿回去慢慢看,阿凝該找你了。」
阿飛拿著一疊厚厚的紙張出去了,腳步有些飄。
李澈輕輕地嘆了一口氣。
多好的一個工具人料子,不光沒法調理他,還得負責照顧他身心,盡量把他打磨成討人喜歡的樣子。
阿飛花了半夜時間看完了那一疊消息,不光如此,他還分門別類了一下,總結出情殺糾葛十九件,江湖小道消息七件,名人私隱五件。
後兩者不算什麼,至多擴展了一下他的認知,前面的才叫他大開眼界。
兄弟鬩牆只是小事,公媳扒灰也不算大,私生子身份更算不了什麼,像他這樣努力成名想要蓋過父親的簡直甜得不像話,那一疊裡至少有六七起都是私生子或外室流鶯為謀求上位害死正妻嫡子之類,有成功認祖歸宗甚至繼承家業的,也有失敗被殺的,這竟只是最近幾個月發生的事情,往前數肯定還有更多。
阿飛第二天兩個眼圈都是烏青烏青的。
李凝近來也習慣了身邊隨時跟著個人,見阿飛一副沒睡好的樣子,不由關切道:「昨天沒怎麼睡嗎?」
阿飛怔了一下才回過神,搖了搖頭,輕聲說道:「只是忽然覺得以前困擾我的很多事情都不算什麼了。」
李凝不大理解,但見他雖然疲憊,眼神卻十分清亮,便笑了笑,說道:「任何事情只要想通,都不算什麼,是不是感覺輕松了很多?」
阿飛點點頭,又搖搖頭。
只要想到一會兒還要去書房整理一個時辰的消息,他就輕松不起來。
第127章 飛劍客(13)
有前期大量的情報投入, 李澈的江湖月報很快隨著風雲榜發行了第一期。
初版江湖月報看起來並不吸引人,李澈剔除了大量世家糾葛和個人私隱, 以風雲榜變動情況為主, 只在側欄寫了一些江湖風月, 前朝宮闈秘事之類, 又在末尾添了幾筆江湖仇殺案件。
有風雲榜打底,即便這份月報還不抵酒樓說書來得吸引人,銷售量也還是穩步上升,自然, 最受歡迎的還是側欄。
江湖人學不來文人雅士的含蓄,自然最關注風月,事實上就算是那些斯斯文文的讀書人, 也還是最容易被風月側欄吸引,這是人性。
風月側欄由李澈這個最不懂風月的人執筆,筆名就叫風月, 江湖風月不涉良家女, 都是由各地青樓采風得來, 李澈寫時著重描寫了青樓女子各種各樣的嫵媚姿態, 主張美人在骨,皮相之美是天生,真美人不需絕佳容貌,一顰一笑也能令人沉醉。
優美的文筆可以讓人嘗試早已認定難吃的東西, 文采風流的側欄自然也引得一大批愛好風月的人奔向青樓驗證, 江湖月報發行不過兩三月, 就帶動了各地青樓事業發展,尤其是被李澈著重描寫過的幾個青樓花娘,身價最貴,被評定為艷色在骨的悅秋姑娘,如今已經漲價至千金一面。
就連早已被人挫骨揚灰的林仙兒,也有人為她寫詩賦詞,認為她必然風流入骨,才有那麼多男人為她要生要死。
各地大小青樓都把月報的風月公子列入了貴賓名單。
被人艷羨的風月公子面無表情翻過一頁,壓根沒有赴宴的意思。
寫這些東西除了是為月報鋪路,也是在引導風向,事實上他根本不覺得那些搔首弄姿的青樓女子有什麼艷色可言,因他字裡行間的平淡意味,旁人認定他久見風月,更加信服,這是旁人的事。
倒是李凝越來越發覺路上看她的人少了,即便是看,也是悄悄地看,像是怕被人發覺一樣。
她不知自己成了皮相之美的典型。
李澈寫風月側欄時有意在引導風向,只差沒有指著鼻子說美人都是木頭,從眾心態之下,自然沒什麼人敢發表自己的看法。
去青樓感受「真美人」的多了,天下第一美人的身邊,人自然少了。
這對李凝來說還是一件新鮮事,她很少在意路邊看她的人,這會兒看她的人少了,倒是十分自在。
阿飛從李澈的書房裡出來,按了按昏沉的腦袋,走過花園時正見不少人在那邊動工,他這才想起公子已經把隔壁兩套大宅全都買下,卻不住,要把一邊改成蓮湖,一邊擴成花園。
原本李宅就不小了,再加上兩邊新地,當真實現了李澈在家散步的念頭。
阿飛感慨一聲,過了花園到前院,徑直去了下廚。
這些天他已經能夠游刃有余地把自己的護衛工作做好,同時替李公子整理江湖消息,剩下的閑暇時間除了練劍,還有學藝。
阿飛對中原的廚藝一直抱有一種敬畏的態度。
關外氣候惡劣,能吃上一口熟食都算日子過得不錯,他來關內的一路上幾乎沒有好好吃過一頓飯,後來吃到中原的食物,幾乎驚為天人。
真正下決心學藝,是在看到李姑娘吃糕點時的樣子。
姑娘家幾乎都愛吃甜,李凝也不例外,她最喜歡的就是甜滋滋帶各式各樣夾餡的糕點,尤其是那種加了許多蜂蜜和牛乳的胡糕,阿飛看了幾次,忽然就很想做給她吃。
李宅的白案廚子就是個胡人,生了一頭黃發,一雙綠眼,看上去有些怪異,雖然說話很流利,可平日裡也沒什麼人願意聽他說話,這胡人原本是一個胡商,因誤了消息壞了生意,連回家的路費都沒了,本是來李澈的一處酒樓應聘掌櫃,卻因糕點做得太好吃,被留在李宅做了白案大廚。
這時廚子是賤業,所以李澈開價很高,胡人只要在這裡干滿三年,就能攢夠路費,只是後來李凝越來越喜歡他做的糕點,李澈就要他先教會幾個徒弟。
胡人不喜歡那些小小的像雞崽似的徒弟,卻很喜歡會聽他說話的阿飛,他的名字好說也好記,不像那些二狗子李娃子周鐵柱,他每個都記不住。
阿飛學了兩個多月,已經能夠做好幾樣糕點,其中就有李凝最喜歡的玉蓮糕。
玉蓮糕是李澈起的名字,胡人倒是說了本名,可一長串誰也記不住,總歸是用新鮮的荷葉汁和奶酪面粉之類和起來烤的面點,起初方方正正的,後來做成這裡糕點最通用的蓮花樣子。
李凝吃到玉蓮糕的時候就發覺了不對。
胡人做的玉蓮糕偏甜,甜味甚至會蓋過荷葉清香和牛乳香氣,她派人去說了幾次都沒有用,胡人認定糕點就要多放糖,在他們國家,只有窮人才吃不起糖,越是富貴人家,消耗的糖就越多,他勉勉強強少放過糖,味道卻又不對了。
這一次的玉蓮糕甜味適中,夾層是蜜棗餡,仔細品味,似乎連牛乳獨有的腥味都去了不少,抿一口還帶著淡淡的桃仁香氣。
她看了一眼阿飛,阿飛嘴角彎彎。
李凝輕聲地道:「怎麼想起去學這個?」
阿飛眨了眨眼睛,說道:「你怎麼知道是我做的?」
李凝抿嘴,玉蓮糕是沒有餡的,她又格外喜歡另外一種帶著蜜棗餡的糕點,兩次都是在阿飛面前說過,其他的人又不知道。
阿飛也沒再問下去,只是笑道:「忽然想學,就去學了,以後你想吃什麼,我就去學什麼。」
李凝的聲音低了一點,說道:「你不用這樣……」
阿飛用認真的眼神看著她,說道:「這是我想做的事,我做事沒什麼耐性,想到什麼就是什麼,也許不會太久。」
這仍是撒謊。
他已經知道自己用這種認真的眼神說話時是十分可信的,也許騙不過公子,但李姑娘總會相信他。
李凝果然也沒有懷疑,只是輕輕嘆了一口氣,仿佛連入口的玉蓮糕都不甜了。
她實在是個很善良的人,見不得別人為她付出真心,可越是這樣,越讓人恨不得把心剖出來給她。
也許他娘當年也是這樣。
阿飛也輕輕地嘆了一口氣,只是他的眼裡帶著淡淡的笑意。
幾日後,新一期的江湖月報發行。
早在第一期月報時,阿飛就發覺和自己整理的那些消息重合率極高,他沒有特意查證,然而新期月報發行之後,他在上面看到大篇大篇經由他整理過的東西。
江湖月報是和風雲榜聯系在一起的。
阿飛沒怎麼多想就猜到了李澈的身份,猜到之後,他仍舊沒怎麼多想。
就像大多數的江湖人都認為風雲榜有利無害,大多數的江湖人都覺得江湖月報沒什麼用處,阿飛也看不出來李公子一個文文弱弱,一點武功都不會的讀書人能有多大的危險,至多是感慨一下李公子人脈廣,情報多。
新一期的江湖月報比起上一期內容精彩了不少,眾人拿到月報第一時間自然是去看風月側欄,風月側欄仍舊是風月執筆,只是比上次多了幾首詩賦,投稿人各有化名,卻能看得出來文采極佳。
這一期的風月側欄主前朝宮闈秘事,寫的是前朝末年張貴妃一女侍三君的故事,從張貴妃少女殊色說起,一直寫到她四十歲風韻猶存,仿佛親眼得見,令人心向往之。
然而主版面說的再也不是風雲榜上那一點無聊的事情。
主版以江南烏雲世家繼夫人被害為題,花費大量筆墨描寫這位繼夫人和兩位公子與老家主之間的情愛糾葛,除了繼夫人被害死之外,竟完美地符合了風月側欄的張貴妃秘事,畢竟張貴妃本人也是這樣,早年嫁給老皇帝為妃,後來跟了繼任新君,之後被賜給新君的弟弟,後來新君青年病逝,皇弟繼位,時隔二十三年,張貴妃再度封妃。
如此前後呼應,令不少人將對張貴妃的向往放到已逝的佳人身上,連帶著對烏家秘事也關心起來,無數風言風語傳到江南的時候,老家主整個人都遭不住了,吐了一口血暈厥過去,等再醒來的時候人已中風,二兒子也被長子用家法生生打殘。
這時眾人才想起來,烏家長公子是老家主年輕時和原配夫人所生,後來原配夫人病逝,續弦生下二公子,多年來長公子並不受寵,原本老家主也是屬意二公子繼位的。
這下事成定局,旁人至多感慨一聲大公子心狠,倒也沒有用禮法能指摘的地方。
新上位的烏家家主開了老家主的庫房,將裡面的黃金取出八成,裝了四車,送至一處廢棄庫房,轉過半年,庫房內黃金全部消失。
蓮湖新建,晚風徐徐,李凝坐在不遠處的高塔上賞月看花,阿飛立在她身邊,滿眼裡像是只有她一個人。
李澈在水榭喝茶,不多時,像是想起了什麼,遙遙向江南方向舉了一下茶盞。
合作愉快。
第128章 飛劍客(14)
年關將至, 保定城裡彌漫著淡淡的年味,就連許多四海為家的江湖人都有意無意減少了爭鬥, 窩在住處不大走動,也有人包袱款款,踏上了歸鄉的路途。
今年的冬日不算太寒冷,連雪都沒下, 李尋歡憂心起了過年的事情。
他知道, 大哥一定會邀他去興雲莊過年, 就算不為他們兄弟相聚, 他也是詩音的表哥,她在這世上最後一個親人,可他又確實不想去。
能見她一面當然好,可見了難免要令大哥心中不快, 他知道大哥不是遷怒妻子的人, 但能夠避免的事情,對敏感多思的人來說, 自然是能免則免。
除夕那日, 果然有興雲莊的人來請他去過年, 李尋歡推了,當日晚間時候,龍嘯雲本人攜兒子小雲又來了一趟,李尋歡推辭不過, 便稱有急事要走, 除夕風雪夜, 他一個人走出院門,一時竟有些茫然。
似乎要把積存了一整年的雪全都下完,從傍晚開始的雪漸漸地密集起來,一片雪花都有鵝毛大,漫天都是雪霧,雪花團團地落在地上,發出簌簌的聲響。
李尋歡忽然覺得冷。
他本可以找家酒館喝上一夜的酒,可那些地方人多眼雜,保不齊就有人把他在外喝悶酒的事告訴給大哥,反令大哥尷尬。
李尋歡想起了那個也叫他大哥的年輕人,輕聲嘆了一口氣,便准備去找他喝酒。
阿飛在書房忙活了半日,快到傍晚的時候又去小廚房幫工了一個時辰,其他的護衛臨時被放了個假,除了阿大和兩個同樣沉默寡言的高手護衛還留在府裡,阿飛是個例外,他在保定沒有住處,也不想像那些人一樣出去喝上一夜的酒,自家大哥肯定是要去興雲莊做客的,比起這些,他更願意留在府裡陪著李姑娘過年。
雪越下越大,受不得凍的胡人早早做了幾籠糕點回去睡了,大約中原的新年對他來說沒有實質上的意義,他既不思鄉也不思人,阿飛問過一次,據說胡人父母雙亡,也沒成婚,只有兩三個情人,還都是別人的妻子,他除了會偶爾想念一下情人溫暖的床榻,對她們本人是沒什麼感情的。
這要是放在中原,哪怕是關外,這個胡人也早就被打死了,但據說在胡人的家鄉,這種事情是很正常的,只要他去看望情人的時候帶上一些黃金美酒,情人的丈夫就可以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或者也帶上黃金美酒去別的女人那裡睡。
胡人形容起這些場景時中原話說得又好又准,不少人聽了十分羨慕,還有打聽胡人的家鄉有多遠的,得知很遠很遠之後也沒打消熱情,畢竟想想也不費事。
阿飛倒是一點都不向往,在他看來,倘若不能保證不背叛,那就沒有成婚的必要,無論是眼睜睜看著妻子和別人相好,還是去和別人的妻子相好,這對他來說都是難以接受的事情。
李尋歡來時,阿飛用冷水洗了沾滿面粉的手,跟著門房走了出來,他們上一次見還是十幾天前,阿飛沒想到李尋歡看著更加消瘦了,連忙幾步走了過去。
兩人去了阿飛的小院喝酒。
李宅地方太大,僕役不多,畢竟要伺候的人實質上只有李澈一個,李凝是連丫鬟都不要的。李宅的僕役兩人住一間大屋,護衛則有專門的院落安置,也是兩人一院,和阿飛同院的人用籬笆隔開院子和房屋,阿飛又用黃泥把籬笆糊嚴實了,一個大院就被隔成了小院。
油燈昏黃,照亮一室,李尋歡帶了四壇好酒,阿飛屋裡也有好幾壇,足夠喝到天明。
但阿飛不准備喝到天明,「明天要出去。」
李尋歡失笑,「旁人也回得來嗎?」
看來李宅的護衛一窩蜂跑出去喝酒的事並不算秘密。
阿飛抿了抿唇,說道:「他們是李公子的護衛,我是姑娘的護衛,不一樣的。」
李尋歡就笑了,他的笑容總是很溫柔,溫柔得讓人能夠感受到,並且如沐春風,阿飛被他笑得放松起來,也跟著露出了一個笑容。
李尋歡笑完,這才用那雙近乎碧綠色的眸子看著阿飛,輕聲說道:「我能感覺到你很愉快,那位姑娘也應該是個值得你喜歡的人,無論結果如何,記住這份愉快,你的日子就不會過得太糟。」
阿飛認真地點點頭。
李尋歡又道:「其實我本以為你是個很有野心的年輕人。」
阿飛頓了頓,說道:「因為我已經想開。」
李尋歡微微挑了一下眉頭。
阿飛想起自己每天在書房整理出來的那些消息,一時間有些恍惚,但很快就回過神來,說道:「江湖紛爭是永遠不會斷的,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想要成名的人太多,為名而爭是最愚蠢的事情,就算是大哥,再過百年,也只不過是個名字罷了。」
這樣的話,李尋歡說得出來,因為他已在江湖上成名多年,得志後又失意,失意後又輝煌,起起落落之下,對江湖的感悟也更深,但放在阿飛這樣一個初出茅廬的年輕人身上,就顯得十分難得。
李尋歡輕聲嘆道:「看來那位李公子是個透徹之人。」
他早已知道阿飛近來除了做護衛,也在李公子身邊做事,以他的眼力,如何看不出來那位李公子是在有意鍛煉阿飛。
倒是阿飛沉默了一下。
旁人江湖爭名,李公子從中取利,這似乎大概也許算是透徹吧。
李尋歡沒喝成一夜酒,倒是在阿飛這裡借宿了一夜,隔日天明,他踏著輕功離開李宅時,忽然見到兩個熟悉的身影結伴進門,身上還穿著護衛的服飾。
李尋歡不由一驚。
那兩個人在江湖上名氣不小,卻非美名,一個是蠱毒高手,犯下過十幾起滅門案,因手段殘忍,連襁褓嬰孩都不肯放過,所以即便他殺的是惡貫滿盈的大盜和人販采花賊一流,也被人看作魔道,另一個多年前還曾截殺過他,是個收金要命的殺手,風雲榜排位二十二,銷聲匿跡數年,不想竟在李宅做了護衛。
李尋歡忽然發覺,僅僅以商人來看的話,那位李公子崛起的速度未免太快了一些。
他有心想查探一下真相,也怕阿飛年紀太輕上當受騙,一刻也不曾猶豫,立即折返回去。
以李尋歡的身手,想要查探一個護衛並不嚴密的宅院還是十分輕易的。
但無論怎麼看,李宅都是再普通不過的宅邸,除了地方稍稍大了一些,布置過於奢華了一些,並沒有特異之處,倒是李尋歡潛進來的時候又見到了幾個熟悉的人,即便是不認識的,也能看出來武功深淺。
聚集了這麼一幫江湖高手,莫非這個李公子准備效仿金錢幫,或是藏了更大的陰謀?
李尋歡的眉頭蹙緊,他伏在被大雪覆蓋的塔頂上,平日裡溫柔包容的眼神已全然冷厲下來。
他看著那位見過一兩次的李公子披著厚厚的大氅從臥房走出,去了客廳待客,不多時又去了一處應當是書房的地方,阿飛陪伴著的李姑娘似乎是睡了,他靜靜觀察許久,最終確定李公子身邊的三個護衛武功極高,連他都不確定自己近身之前會不會被人發覺,但他確定倘若這三個人圍攻自己,他的飛刀要了其中兩個人命的一瞬間,也是他倒下的時候。
不可強攻,就只能暗來。
李尋歡用了極大的耐心等待了足足一個上午,才等到李公子從書房出來,他大約是沒想到會有人盯著,就一個護衛都沒留下,李尋歡踏雪無痕,順著窗戶一步滑入了書房。
書房內出乎意料地舒適,人剛走沒多久,炭盆留有余熱,桌上還有糕點,實在不像李尋歡想像中極為機密的所在,他在書架和牆壁之間仔細觀察了許久,並沒有發現暗門暗室一類,書架上也多是一些閑書,很符合商人的書房該有的模樣。
李尋歡下意識地忽略了桌上高高堆起的紙張和書頁,正常人不會把機密放在這樣的地方。
然而不多時,他忽然目光一瞥,看見了一份印模。
這會兒的印模都是一版一版雕刻出來的,整版的印模對大多數人來說不是個稀奇玩意,但在書房這樣的地方就很奇怪了,李尋歡幾步上前,謹慎地看了看印模,發覺這倒字最上頭刻的是江湖月報四個字,他心神一松,剛要起身,忽然一怔。
印模的主版面和他看的幾期江湖月報不同,倒字難認,他辨認了一會兒,才發覺寫的是近來新起的一個名叫周山學派的江湖門派打著低價教習武功的噱頭收取大量弟子,實質上整個門派夠資格教徒弟的師父只有兩個,大部分的弟子被收取了學費之後並沒有能夠入學,而且學派的山頭是從當地一個富商那裡租來的,租期半年,顯然是個騙局。
原來周山學派是個騙局……等等!
李尋歡拿著雕版印模,忽然發覺自己一直忽略的東西就在桌上,許多份江湖消息分門別類放在一處,只看最上面的幾張,就知道大致的內容。
這是情報網!
第129章 飛劍客(15)
和許多江湖人一樣, 李尋歡也猜測過風雲榜的背景,然而他怎麼也沒想過這會是一個三年前還一無所有的年輕人的手筆。
假如風雲榜是一個隱世家族多年的情報積累, 李尋歡大概還不會太過惡意揣測, 畢竟實力隱沒在冰山之下和搬到台面上沒有半分區別,這 是江湖本來就有的勢力,但異軍突起的力量總會令人感到恐懼。
更何況李澈是個很難判定深淺的人。
李尋歡做官一年不到, 也正經拜過師父,交過同門, 他曾聽師父說過,官場上最危險的不是那些高官權貴, 也不是勢利小人, 而是極度聰明的人,這種人想要得名得利向上爬還好, 至少可以規避,倘若他只是隨心所欲漫無目的, 那就不是危險, 而是可怕。
李尋歡的一生之中很少遇到聰明人,他自己就足夠聰明,只不過欠缺了那麼一點運氣,又或者是他天生不適合朝堂, 說不出恭維話,寫不出漂亮話, 官場如泥潭, 他想一塵不染, 就必然要拔腳離開。
他總是想得很多,做得很少。
就像現在,他想了很多關於風雲榜,關於江湖月報,也關於李澈和阿飛的那位李姑娘,他猶豫許久,將那一整版還不曾上過油墨的印模放回原處,飛快地掠了出去。
很不湊巧,和一個滿臉疤痕的中年護衛撞了個臉對臉。
李尋歡的驚訝要比動手來得更快,然而中年護衛似乎早有所覺,在李尋歡動手之前出聲道:「是我。」
熟悉的聲音讓李尋歡動作一頓。
中年護衛微微扯動了一下嘴角,算是對舊相識的招呼,他看了一眼從書房裡出來的李尋歡,也看到了他過於鎮定的神色,輕聲嘆了一口氣,說道:「走,去我院裡說話。」
李尋歡只得跟上。
江湖舊交無非是意氣相投,那年他從京城歸家,認識了龍嘯雲,也認識了一群義氣的江湖人士,這個看不出原貌,甚至只能用聲音辨認的中年護衛正是當年聲名赫赫的華山首徒華峰,後來的華山掌門,也是他,於三年前一劍弒師,並將師父一家滅門,從此不知所蹤。
李尋歡當年聽聞消息只是一聲嘆息,他倒是沒想到華峰竟會毀去容貌,隱在這座危機重重的李宅裡做一個護衛。
華峰把三年前的事如數對李尋歡托出,他的臉如今已經很難做出表情,說到情緒激動處也只是聲音略微沙啞,李尋歡卻能從他的話中隱約察覺到幕後的推手。
李尋歡給華峰倒了一杯茶,華峰一飲而盡,慢慢緩過勁來,才道:「如果給我再選一次的機會,我還是會動手,裳兒生前我不能做一個好父親,我為師父,為師弟,為華山犧牲,因為她是我的女兒,也一樣被我犧牲,她說她好幾次想殺了那個小畜生,我還打了她……師父確實待我很好,我本想一死,但恩還沒報。」
江湖並非黑白分明,李尋歡從很早之前就知道,華峰是孤兒出身,因為根骨出挑拜入師門,他無姓,便跟了師父的姓,學了一身好本事,說一句恩重如山不過分,但同樣也是師父一家害死了他的女兒,這本就是一出悲劇。
華峰說完當年之事,神情忽然變得奇怪起來,就像是一個普通人在面對極大恐懼時才會有的神情,連滿臉的疤痕都擋不住那種刻入骨髓的懼怕,他深吸了好幾口氣,才慢慢地說道:「然後,我就來了這裡。」
他開始說李澈。
無論從任何角度來看,李澈都是一個溫文爾雅的年輕人,他明面上做著綢緞生意,背地裡經營的東西也並非上不得台面,無論是風雲榜還是江湖月報,都慢慢有了自己的影響力,但華峰知道,這個人骨子裡就透著一股邪氣。
他不圖名,偶爾圖圖利,華峰本以為他像上官金虹那樣,熱衷享受權力,然而時間久了,華峰才發覺他似乎什麼都不圖,只為了圖個樂。
江湖人殺人,殺死的是身體,李澈也殺人,他殺人誅心。
一年前有個風雲榜新秀追求李凝時動了些歪心思,從青樓弄來能令人喪失意識的迷藥,這邊還沒來得及下手,就被李澈的情報人手發覺,然後就是一場長達一年的貓捉老鼠。
華峰親眼看著那個新秀高手從一個高傲的年輕人慢慢被打壓折磨成一個瘋子,即便是他都覺得不寒而栗。
忽然有一日,所有的榮譽歸在一個陌生人身上,一身武功成了偷竊得來,走到哪裡都有人風言風語,急切地去尋找所有認識自己的人,然而沒有一個人肯為他證明身份,清清白白的路子走不了,殺人劫財甚至會撞見「自己」行俠仗義,連靠著武力都生存不下去,只有最低賤最下等的地方才肯收他,甚至慢慢的連他自己都忘記了曾經的名字。
最可怕的是,李澈找來「替換」他的這個人,甚至和他長得沒有一點相似。
李尋歡聽得眉頭蹙起,甚至下意識地追問了一句,「他的父母血親呢?」
華峰搖搖頭,說道:「不知公子是怎麼做的,這人尋回家時,連父母都沒有認他。」
大冬天的,李尋歡一額都是冷汗。
華峰又說了幾件事,他已經整整三年沒有說話,一旦開口就有些停不下來,好在李尋歡是個足夠好的傾聽對像,過了許久,華峰又道:「你其實不必擔心阿飛,李姑娘是個很單純的人,公子在外做了什麼事情從來不讓她知道,我本以為像阿飛那樣的人很容易被公子盯上,但看了幾個月,我發現公子不僅沒有對阿飛下手的意思,更像是在培養他做事。」
李尋歡這才微微松了一口氣,他嘆道:「虎豹亦有護親意,只是不知李姑娘日後知道了這些事情,會是何等心情。」
華峰說道:「如果你要對公子動手,千萬不要去動李姑娘。」
李尋歡失笑:「我是那樣的人?」
華峰並沒有笑,他眼神冷肅,語氣微沉,說道:「龍有逆鱗,觸之必死,最大的弱點往往是陷阱,李姑娘對我有恩,我不能多說,但身為你的朋友,我必須提醒你。」
李尋歡收起了笑容,認真地說道:「我答應你。」
沒等華峰松一口氣,就聽李尋歡用那帶著幾分笑意的語氣說道:「所以來你們這兒應聘護衛,要走什麼流程嗎?」
李姑娘正在收拾行囊。
年關一過,春日將至,李澈身邊收攏了不少江湖高手,據說還有兩個在路上,李凝也總算能放下心,四處去走走了。
李澈一向知道金屋再美,留不住李凝這只小雀,索性把籠子敞得開開的,等她飛累了自然會歸家。
阿飛沒有什麼可收拾的東西,只能帶上自己這個人。
和李姑娘小半年的相處是他這輩子過得最開心的時候,所以即便跟著她離開就要放下手頭已經上了正軌的江湖月報,他也並不覺得可惜,何況對他來說,幾份月報也不算什麼事情,他只是負責篩選一些消息放上去,主版面從來都是李公子拍板,和他沒有什麼大關系。
李澈那邊准假也准得很痛快,只是各處地界都有他的人手,他不准備把阿飛這麼個好用的工具人閑置,便讓各地情報人手互通往來,務必要做到阿飛到什麼地方,消息就要送到他手上。
假如是一兩年前,李澈的人手還做不到這一點,但三年時間放在官場都夠李澈執掌一方的了,把各地情報站消息打通簡直不能算個事,阿飛也是在即將啟程時才得知這麼個噩耗,只能長嘆一口氣。
李凝倒是不知道自家的情報網還能玩出花樣來了,她在保定時坐著華貴車駕宛如公主出巡,出了城後覺得離了李澈視線,頓時怎麼舒坦怎麼來,簡單衣物穿上身,一匹快馬帶阿飛,又把自己過成了江湖女子的樣子。
李澈不喜歡江湖,很大概率來自李凝帶給他的陰影,不在江湖時,李凝是他掌上的明珠,綾羅錦繡裹出來的嬌小姐,入了江湖,她就成了穿著破爛衣裳,幾天不洗澡,坐在條凳上啃饅頭的乞丐姑娘。
李凝出來時答應得好好的,可沒幾天就故態復萌,她甚至不啃饅頭,改吃干糧餅子了,饒是陷入愛情的阿飛都覺得,他的心上人未免太接地氣。
阿飛本有心提醒,然而看到李凝自在的樣子,還是沒有說得出口,各地情報站的情報消息是從他這裡中轉回保定的,其中也有關於李凝的,他盯著那一疊加急情報看了半夜,最終還是選擇替李凝遮掩。
各地情報站的主筆人字跡不同,阿飛並沒有注意這一點,所以當經由他修改的情報送到李澈手上時,李澈看了半晌,匪夷所思地問華峰道:「為什麼我教了這麼久,他還是這麼愚蠢?」
華峰無聲地嘆了一口氣。
誰會覺得一個人能記得住上百種來自不同情報站的字跡啊。
第130章 飛劍客(16)
早春時節,天氣微寒。
李尋歡通常很少在這個季節出去走動, 他經常咳嗽, 吹不了冷風, 但為了進一步摸清李澈的動向, 他還是一早就來到了李宅。
一開始聽說李尋歡要來, 李澈險些問出李尋歡是誰, 好在他記憶力不差,立刻想起自己親手評定的天下第二, 得知他要來拜訪的消息,還是熱情地接待了他。
雖然這份熱情看上去實在有些寒磣。
李尋歡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是有些單純的,他雖是書香門第出身,卻沒怎麼學過人情世故, 官場混跡不到一年,就又回了江湖打轉, 對一個普通的江湖人來說,他的閱歷和頭腦已經夠用, 但對李澈來說, 李尋歡挑一挑眉,動一動嘴, 就像是把心裡的想法全都倒給了他似的。
李澈不動聲色, 李尋歡走後,他的目光落在了一直華峰的身上。
華峰什麼話都沒說, 自從假裝啞巴之後, 他就極少和人交流, 除了和李尋歡說話的那次,他幾年間開口的次數不超過五指之數。
李澈只是輕輕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說道:「不用想多了,李探花想來,就讓他來吧。」
近來李澈已經覺得有些沒意思了。
江湖人犯蠢是江湖人的事,樂子多了也會無聊,他本能意識到李尋歡是個頗為有趣的人,為此他可以放一條長長的線,去釣這條不錯的魚。
李凝也在釣魚。
她游歷江湖和旁人不同,極少去那些繁華地界,她喜歡青山綠水,只要帶夠行囊,她最長在深山待過一個多月,十分有趣。
可惜李澈從不肯和她一起。
應該說大部分的人都不會喜歡這樣的游歷。
阿飛喜歡。
他從關外來,一路見了不少人和事,壞的居多,有時候他會想起關外的荒原,那裡人煙稀少,最多的是羊群和狼群,除了獵與被獵再無其他,他少年時覺得無聊,如今倒覺得那是一段頗為單純的時光。
和李凝在一起,比一個人時又好了不少。
只是有些難為各地的情報站,無論在多荒僻的深山老林,送來的情報從沒有延誤三日以上的,由於工作量大,阿飛經常陪李凝半天,就要忙碌半天,李凝看得有趣,卻沒有替他分擔的意思。
就像李澈在做什麼事情的時候,她會陪他,卻不會插手。
這是阿飛和李凝住在一處小鎮客棧的第十天。
小鎮三面環山,行人通常會選擇另外一條路繞行山體,李凝卻獨獨看中了這些山,她夜宿在客棧裡,白日就去登山,有時打些野味,阿飛白日也陪她,到了晚上只能點燈夜戰,通常這時候李凝會坐在不遠處陪著他。
燭火昏黃,半坐半靠在椅子上的李姑娘翻過一頁話本,偶爾喝一口茶。
這情景實在是阿飛夢裡才有過的,成真也不過這幾日的事情。
阿飛有心想說說話,一低眼卻又看到了桌上堆積如山的情報,頓時說不出來了。
這幾日李澈讓情報站的人手傳來消息,要他在篩選情報之外,每日選出十份有價值的情報附上評點,阿飛的字跡只能說算不上難看,文采是不用說的,根本沒有那玩意兒,如果不是一直在自學,他剛來中原時甚至是個半文盲。
今天的評點還有四份。
阿飛不敢敷衍李澈,他倒是和旁人不一樣,旁人對李澈恭敬是因為他是李澈,他對李澈恭敬是因為他是李姑娘的兄長,他不想在李澈面前表現出半點不好的地方,就只能把自己往死裡壓榨。
這種壓榨是有好處的,至少剛來中原時一身鋒芒扎人眼的年輕人已經慢慢沉澱下來,成為了一個光華內斂的……年輕人。
總歸還是年輕人。
阿飛翻到其中一頁看上去沒什麼不同的情報時心情是很平靜的。
然後就有一道晴天霹靂朝他當頭砸下。
那一頁上赫然寫著龍小雲暗練《憐花寶鑒》,已有小成。
若換個人來,先要問龍小雲是誰,又要問《憐花寶鑒》是什麼東西,阿飛認得龍小雲,卻不知道《憐花寶鑒》是什麼東西,情報底下倒是細細描述了一番。
當年沈浪夫婦和宿敵王憐花歸隱海外,王憐花臨行時便將自己畢生武功集一冊,寫就《憐花寶鑒》,因其中有太多歹毒奇術,他有心想將這本秘籍交由天底下最值得信任的人來保管,並在適當時候為這本書挑選一個天賦心性俱佳的傳人,王憐花自然想到了當時風頭最勁,也最值得托付的小李探花李尋歡。
只是那時王憐花急著和沈浪夫婦一起出海,李尋歡又恰好有事出關去了,王憐花便將《憐花寶鑒》托付給了林詩音,隱世世家孫家的一個子弟為此一直守在李園附近,只要《憐花寶鑒》交到李尋歡的手上,他的任務就算完成,只可惜那一次正是李尋歡出關遇到截殺,被龍嘯雲救下的那次。
重傷的龍嘯雲對來照顧自己的林詩音一見鐘情,李尋歡經歷了一番痛苦之後決意退出,成日醉酒宿妓,希望表妹認清自己和大哥的差距,林詩音悲憤之下全然忘記了王憐花的囑托,後來李尋歡遠走,她和龍嘯雲成婚,想起此事來,便將《憐花寶鑒》翻出,交給了自家兒子習練。
父母愛子,龍小雲在林詩音眼裡自然千好萬好,仿佛再也沒有比龍小雲更符合王憐花要求的人,孫家子弟為此潛在李園附近多年,只為防備林詩音將《憐花寶鑒》交給外人,卻不想林詩音會把秘籍交給自己的兒子。
阿飛怔了半晌,忽然一陣幽香撲面,他下意識抬起頭,正見李凝好奇地從他手裡接過情報,問道:「怎麼這個臉色,發生什麼事情了嗎?」
她看了幾眼,眉頭就皺了起來。
同在保定,她當然聽說過龍嘯雲的兒子,不僅聽過,還見過幾面,龍小雲從小是個壞胚子,八歲就殺過人,十來歲的時候更是犯過幾件大案,因龍嘯雲是個江湖人,死的也是江湖人,官府並不過問,到如今十二三歲,名聲更是傳遍州府,本就可惡的一個人,再讓他學了高深武功,那就成可怕了。
阿飛說道:「這件情報很重要,我要連夜去送一趟,姑娘早點睡,明天一早我就回來。」
李凝搖搖頭,說道:「我和你一起去。」
燈下看人越看越美,何況人本就足夠美,阿飛饒是心裡有事也被晃了一下眼,他回過神時,李凝都走在他前面了,沒奈何,只好收拾了情報和她一起。
最近的情報站就在官道盡頭的一處驛站內,那驛站還是官驛,一家七口人都在替李澈做事,得知加急情報之後,驛丞的大兒子騎上了最快的馬,連夜把情報送走。
天色太晚,驛丞一家熱情挽留,李凝和阿飛便留下來住了一晚,李凝從前只是隱隱聽說李澈的情報站建得很大,倒是沒想到他還能把手伸進朝廷官驛裡去,她有些好奇地問了問被打發來伺候她更衣洗漱的小姑娘,小姑娘愣了一下,回答得十分利落,「平日裡又沒什麼事,只要悄悄送幾份東西,不走漏消息,哥哥就娶得起城裡的嫂嫂了,姐姐有嫁妝,家裡頓頓吃得上肉了,為什麼不做?」
李凝被這利落的話逗得抿了抿唇笑了,帶著笑意又道:「要是你們走漏了消息呢?」
小姑娘的臉忽然白了。
李凝也沒想到自己隨口一問就能把人嚇成這樣,連忙拍了拍小姑娘的背,安撫道:「別怕,我不是說你們走漏消息,我只是……」
小姑娘驚慌地壓低聲音道:「我們不會走漏消息的,我們和所有親戚都斷交了,這裡除了送信的大人,沒有人會來的!」
李凝連忙點點頭。
又哄了小姑娘一會兒,她才算是好了些,只是走時臉色還很蒼白,李凝沒再說什麼,只是心裡不由落下了一點影子。
關於《憐花寶鑒》的情報被連夜轉送至保定,李澈在隔日下午收到消息,看了一會兒,沒怎麼當回事,然而不多時,他又把情報翻了開來,目光落在《憐花寶鑒》四個字上,頓了頓,說道:「去一趟興雲莊,把這本秘籍帶回來,試試龍小雲的身手,要是和阿四差不多就殺了他,沒什麼威脅,就廢了吧。」
阿二和阿三領命而去。
華峰有些坐立不安,他深知自家故友一直在興雲莊附近保護龍嘯雲一家,這會兒剛被派出去就出事,回來不知要多自責。
可他也沒法阻攔李澈。
不多時阿二和阿三帶著一本原稿《憐花寶鑒》和林詩音抄錄本回來了。
龍小雲武功天賦奇高,習練《憐花寶鑒》之後更是一日千裡,只是到底年紀還小,沒有達到李澈的標准,於是阿二動手廢了他的內力,要走時卻又和阿三商量了一下。
「廢了」和「廢了」之間也是有差別的。
兩個人實在不清楚李澈的「廢了」是個什麼程度,便折斷了龍小雲的脊骨,這下這位小少爺下半輩子只能在床上過了。
阿二和阿三挺驕傲的,畢竟公子交給他們的事情,沒有差不多就行,只有超額完成。
第131章 飛劍客(17)
王憐花是個江湖奇人,他天賦極高, 智力遠超常人, 琴棋書畫,星相命理, 醫術毒術, 下蠱易容,催眠攝心,無一不通。
《憐花寶鑒》是從他年輕時就開始陸陸續續編寫,後來改邪歸正跟著沈浪大俠夫婦遠渡海外時曾有心修改秘籍, 但又不舍一身雜學, 才要托李尋歡這麼個故人之子為他遴選弟子。
王憐花深知能力本身無對錯, 就算學了一身魔道武功, 也要看分什麼人用, 托付給李尋歡這樣的人, 他十分放心。
他非神人, 哪裡料得到後來那許多糾葛。
李澈拿到《憐花寶鑒》時本就是隨意一翻, 他天生碎關元,聚不了內氣, 也就無法習練那些上乘武功, 近些年來他越來越懶,連看著李凝練武都嫌累, 根本沒打算做無用功。
然而《憐花寶鑒》不同於一般的武學秘籍, 它更像是一本雜學集冊, 從宮廷醫術到苗疆毒蠱, 再到易容攝心,仿佛樣樣都合他心意。
《憐花寶鑒》是速成秘籍,其中有不少歹毒秘法,林詩音怕龍小雲習練之後移了性情,便把武學部分手抄給他,李澈倒是看得興致缺缺,王憐花成名時年輕尚輕,《憐花寶鑒》自然不必習練之人練上幾十年,只要天賦過關,花個幾年也就夠了。
李澈最感興趣的既不是蠱術,也不是易容,而是攝心術。
攝心術是苗疆秘法,以各種心理暗示控制一個人的身心,時間久了會慢慢給人洗腦,原本是王憐花的母親用來控制下屬甚至自己兒子的,卻被王憐花反學了去。
李澈之所以感興趣,除了攝心術對他來說確實有些意思,不少內容還和他平時說話做事不謀而合,更因為攝心術本身不需要花費大量時間去練習,更不用冬練三九夏練三伏,很合他的脾氣。
關於武學的部分,李澈直接把手抄本的內容印發成冊,交由下屬習練,大部分的人自有武功傳承用不上,卻也有不少情報人手沒有武功傍身,學一學速成秘籍沒有壞處。
過了兩日,李尋歡回來了。
他回來時神情冰冷,直接進了李澈的書房,李澈放下手裡的書頁,看向李尋歡。
李尋歡冷冷地說道:「小雲的事情,是你做的?」
李澈沒有承認也沒有否認,只是略有些疑惑地問道:「你在生氣?為什麼生氣?」
李尋歡說道:「你廢了我大哥的兒子,卻問我為什麼生氣?」
李澈笑了,說道:「我聽聞小李探花情義為先,俠名在後,一直不算理解,如今才明白,只要是你李尋歡想護著的人,即便惡貫滿盈,旁人也不能動一個手指頭,對不對?」
李尋歡深吸一口氣,說道:「小雲心性不好,他被寵慣了,但你為什麼要向一個孩子下如此重的毒手?」
李澈收斂起笑意,用那雙黑白分明的眸子看向李尋歡,眼神少了平日的冷漠自持,像一片水洗的天空,澄澈得讓人不敢直視。
他慢慢地說道:「我一向認為人命有貴賤,一群乞丐沒有戰功赫赫的將軍命貴,因為將軍保家衛國,能救更多的性命,十個將軍也沒有一個皇帝命貴,因為皇帝手握乾坤,天下人的性命都在他手裡,龍小雲也許以後能改邪歸正,可在這之前,他已經殺了四十三個人,這些人雖然命賤,但他的命又有多貴?」
李尋歡沒有說話,只是氣勢已然低了許多。
李澈於是又笑了,看著李尋歡道:「你知道他犯下的罪行,所以你只是來找我撒氣,而不是一飛刀要了我的命,但龍小雲本身和你沒什麼感情,你只是覺得愧對龍莊主夫婦,你不欠龍莊主,只欠龍夫人,你這時本該陪在她身邊,可你大哥在,所以你只能來找我,因為除了我這裡,你已經無處可去。」
李尋歡的神情有了變化,眼神也從一開始的冰冷轉為沉沉的苦澀。
李澈慢慢地說道:「我會放出風聲去,興雲莊的秘籍已經在我這裡,所以你以後也不必過去了,你如果還是個男人,要麼搶回表妹遠走高飛,要麼就別再打擾他們夫婦一家。」
李尋歡失魂落魄地走出書房。
像他這樣的人,原本不會那麼容易被李澈攝心,但他得知龍小雲被廢,也許還見到了林詩音的眼淚,心神震動之下,正是攝心術最好趁入的時機。
作為在編人員,阿飛也收到了那份抄錄本秘籍,他只是看了看,就放到了一邊。
王憐花的武功天花亂墜,也許適合大多數有些天資的人,卻不適合劍客。
快馬行至關外時,正值秋雨連綿。
河北到關外實在沒有那麼遠,但李凝和阿飛在路上實在耽擱了不少時間,有時候繞著山走,有時候一個地方能住上大半個月,他們並不是在趕路,而是在游山玩水。
李凝原本的目的地不在關外,但漸漸近了也沒有回避的意思,阿飛的家就在關外,她以為他會想去看看的。
阿飛並不想家。
他對家沒有太多眷戀,對自己的娘最深的印像也只是一個怔怔站在木屋門前的美麗身影。
但李凝想去看,他就帶著她去了。
三間可以算得上簡樸的小木屋,荒廢了好幾年,青苔爬上台階,踩上去有些滑。
這就是幽靈宮主白飛飛最後的歸宿了。
她本可以過得很好,但她不肯讓自己過得很好,阿飛是她的兒子,所以他也不可以過得很好。
阿飛從小就知道自己的父親是誰,也知道自己是怎麼來的,他不能學習幽靈宮的武功,所以只能憑著一把破破爛爛的劍,在荒原上和狼搏殺。
這絕不是任何一個孩子該承擔的東西,是白飛飛強加在他身上的。
所以阿飛既不恨她,也不想她。
阿飛本以為他此生不會在任何人的面前提起這些過往。
然而在面對李凝純粹的目光時,他說了很多。
私生子的出身並不光彩,即便阿飛看過再多的江湖秘聞,也很清楚這一點,然而李凝並不覺得那是他的錯,一個嬰孩呱呱墜地的時候,怎麼會有選擇的余地?
阿飛第一次聽見這樣的論調,忍不住笑了一聲。
他從前極少笑,但自從到了李凝身邊,他很少不笑。
他笑起來的樣子很好看,尤其是眼睛,倘若有江湖故人,便會告訴他,他的眼睛和當年的大俠沈浪很像,笑起來的時候像是七月的陽光。
李凝又道:「不光彩是別人強加在你身上的,這和你沒有關系,我沒有親生爹娘,也不知道他們是什麼樣的人,如果他們不是好人,和我也沒有關系。」
阿飛說道:「可能是有什麼苦衷。」
只看著李凝那一雙眼睛,他就本能覺得能生出這樣女兒的父母不會是什麼惡人。
李凝彎了彎嘴角,說道:「我小時候還想過萬一他們是什麼大人物呢。」
這本是很童稚的想法,卻不料阿飛認認真真地說道:「也許是真的。」
李凝卻笑了,說道:「我後來已經想通了,不管他們是什麼樣的人,都和我沒有關系,畢竟已經他們已經給了我一條命,實在不欠我更多的了。」
阿飛點了點頭,他本也沒有覺得他爹娘欠了他什麼。
李凝輕輕地拍了拍他的背,說道:「我們把這裡收拾一下,多住幾天吧。」
荒原沒有客棧,就連給阿飛送情報的人手都要延誤兩日,除了這裡,還真的沒有更好的住處。
阿飛本不想讓李凝動手,但他剛點了點頭,沒等開口,李凝已經高高興興地找了鏟子去鏟青苔,看著她忙碌的背影,阿飛也只得隨她去,自己去收拾內間雜物。
三間木屋實在不大,不多時就被裡裡外外地清理了一遍,都是習武之人,這一點分量還不抵一場切磋,李凝坐著喝水的時候,阿飛連歇都沒歇,提著打來的兩只野兔去了灶台上。
李凝是隨身帶著調料的,畢竟野食也要料理,阿飛取了一些,木屋的炊具大多不能用了,只能用帶來的,好在還有幾個陶碗。
加了鹹菜的干糧碾碎和野菜一起煮,不多時就成了一鍋熱氣騰騰的野菜粥,兔肉切塊炒香,再熬上一鍋兔肉湯,幾年不曾有人來過的木屋上方慢慢地飄起了人間煙火氣。
就像阿飛從前根本想不到自己有一天會為心上人下廚做飯,李凝也一樣。
男人大多有傲氣,就算不是傲氣,也大多習慣了有下僕做事,很少有人會想起為她下廚,她甚至可以指望他們戒酒,卻不能指望他們系上圍裙為她熬一鍋粥。
阿飛卻不覺得有什麼,他一個人獨自生活時,就算廚藝不那麼過關,也是習慣了這些的。
只是他很早的時候確實想過找一個賢惠的妻子,每日為他准備飯食,夫妻恩愛過活。
想法是不錯,可趕不上變化,只要看一眼坐在屋內的李凝,天底下哪個男人失心瘋要她洗手作羹湯?
就該寵著。
樸素的阿飛護衛這麼想著。
第132章 飛劍客(18)
關外的生活比阿飛想像得愜意。
一是住在幼年生活過的地方, 很容易讓人想起家的感覺, 阿飛自覺是個普通人, 喜歡普通人的日子, 這種感覺讓他眷戀。二是遠離了中原,李澈的情報站最近也要兩天才能到達, 就像是脫離了什麼枷鎖,令人放松。
阿飛喜歡李凝, 不止是喜歡她的容貌,更是喜歡她的脾氣, 她的溫柔, 她看他時那種安靜的眼神。
李姑娘是個很容易讓人想和她共度一生的人, 哪怕她沒有那樣一張容顏,只要相處久了, 這種感覺依舊會有。
阿飛有時甚至在想,假如她能普通一些就好了, 可每每這麼想的時候,他又忍不住唾棄自己,畢竟只有無能的男人才會想要遮掩心儀女子的光彩。
李凝住在新奇的小木屋裡,待了兩個月,直到天氣轉涼才折返關內。
阿飛也不知是失望還是別的什麼, 只是沒有說出來。
保定的氣候不見得比關外好多少,但有最舒適的李宅, 年前李宅裡就鋪上了煙道地暖, 每日耗薪無數, 但好處也是顯而易見,只要待在鋪了青磚的室內,幾乎能把人熏烤出一種夏日的氛圍,花園改建了一部分成暖房,冬日裡還能見到新鮮蔬果,有時候運氣好,還能折到一兩只亂了季節的花朵。
阿飛忽然對自己想過的普通生活產生了一點質疑。
這樣下去,根本不是他找到一個心儀的姑娘,和她在一起過上幸福快樂的日子,而是一個窮苦少年拼命追逐富家小姐的話本故事了。
之所以想到話本,是因為最近李澈又開始鼓搗起話本來了。
看了許多江湖秘聞,李澈只覺得這些消息充滿了人性的醜惡一面,他甚至不大願意去管花了大力氣建造的情報網,所以琢磨著琢磨著就把心思放到了話本上。
這時節的話本大多取材於江湖故事,前朝秘聞,要麼就是窮酸書生意淫一下富家千金,青樓花魁,茶樓裡的說書人甚至現在還在講十幾年前小李飛刀的故事,因為什麼?因為沒什麼新鮮可看。
李澈取材於李尋歡,刪刪改改寫出十回話本,講了個吳狀元的故事,大致是說一個姓吳的舉人赴京趕考途中遇匪,巧被一個江湖人救下,當時答應了對方一件事,不想後來江湖人跟著他回家,卻看上了他的未婚妻,要求吳舉人讓妻給他,吳舉人從情理和律法兩方面狠狠駁斥了江湖人,最終江湖人認清了自己的錯誤,和吳舉人結義成兄弟,吳舉人左手嬌妻右手兄弟,又金榜題名,成為吳狀元,走上了人生巔峰。
明眼人一看就是在影射小李探花。
然而這故事一波三折又新鮮有趣,更難得的是摒棄了大部分話本故事強行悲劇的套路,難得一樁好結局,看得懂的人圖個樂,看不懂的也覺得高興,不多時就從保定流傳出去,成為茶樓酒家裡說書人的最愛。
李澈陸陸續續又寫了幾本,少有不火的,他的風格很好辨認,旁人寫富家千金愛書生,他寫黃粱夢醒碼頭搬磚,旁人寫狐妖下嫁,他寫狐妖是為吃人下套,旁人寫江湖大俠四處艷遇,他寫大俠中招病死他鄉。
出乎意料地受歡迎。
畢竟大部分去聽說書的人都和書生大俠秀才沒多大關系,並且看膩了這種套路很多年。
阿飛不一樣,他從關外來的一路上還沒怎麼聽過說書,才聽了幾回普通套路,就被李澈的惡意糊了一臉,整個人都不好了。
與此同時,因為李澈的不務正業,阿飛逐漸從篩選情報變成了大權獨攬,這種滋味並不好受,一是他每天花費的時間從一個時辰變成了三個時辰,但凡白天想陪陪李凝,晚上就要瘋狂趕工,後來他也學得聰明了一些,知道找幾個信任的人分擔,然而沒過多久,就有人偷偷轉賣情報。
情報的價值是難以估量的,就像一個大商人剛剛空倉,消息快的人能夠第一時間聯系上,所獲的利潤也是最大,遲了一步就失去了無數可能,這樣的情況下,販賣情報就成了最好的副業。
李澈在管的時候,刻意放過長線釣過大魚,時不時敲打幾下,阿飛則完全不懂這一點,過了不多久,其實也就是一期江湖月報的時間,從上到下就出了不少紕漏,他沒有梳理的頭腦,只能采取最笨的辦法,把所有出紕漏的地方鏟掉,然後自己來干。
這辦法很笨,卻也很有用,只是有點費頭發。
李澈說不管就不管,即便有時候李凝都覺得他對阿飛有些苛刻了,畢竟他們幾世為人,阿飛卻是實打實的二十多歲,猝不及防接下那麼大的攤子,還一點提醒都沒有,實在有些為難人。
李澈倒覺得阿飛很有天賦。
幽靈宮主心機極深,城府過人,該硬時硬,該狠時狠,若不為個情字,也許如今已是江湖霸主,作為白飛飛的兒子,阿飛的頭腦差不到什麼地方,他單純,是因為沒有見識過,他蠢笨,是因為經歷得太少,像這樣本身就有天賦的人,要調理他,最好的辦法就是壓榨他,好讓他快速地成熟。
李凝從來就是對李澈的堅持沒有辦法的,只好盡量不去浪費阿飛的時間,兩三日才見他一回。
原本已經逐漸上手的阿飛忽然以肉眼可見的狀態萎靡起來。
要忙的事情太多對他來說只是累,心上人忽然冷淡他,對他來說才是天崩地裂。
阿飛認定是自己近來太忙,讓李凝不高興了,對著整整一書房的情報紙頁,他深吸一口氣,直接給自己放了一天假。
這簡直就像一個窮苦人家拿出全部積蓄下了一趟館子那麼奢侈。
阿飛已經可以想見自己熬夜趕工的情景了。
寒冬腊月,這樣的天氣對李澈來說是要命的,別說出門,待在李宅他都不肯走動走動,只捂在房間裡,對於李凝和阿飛這樣的習武之人倒是沒什麼妨礙。
李凝雖然對阿飛「事情忙完了」的說法有些疑慮,但見他衣冠整齊,一副可以出門的模樣,還是遲疑著點了點頭。
阿飛陪李凝去登山。
李凝喜歡高處,李宅擴建時李澈就為她建了一座保定城裡最高的高塔,但沒什麼用,李凝仍舊喜歡去登山,在山頂的感覺和在塔頂的感覺是不一樣的,也好在這裡是保定,要是換了江南之類的地方,想找山還有些困難。
平日裡阿飛是跟在李凝身後的,盡管他現在已經從護衛搖身一變成為重要下屬,但他的習慣還是不改,只除了登山的時候,他要在前面開路防止一些山石和樹枝劃傷身後的人。
到達山頂已經是中午,日頭正好,雖然也凍手凍腳的,但已經比早起來的時候好了太多。
阿飛揣在懷裡的糕點和水袋還有些余熱。
兩人找了一處干淨平坦的山石坐下,李凝喝了幾口水,便把手裡的水袋遞給了阿飛。
阿飛懵了一下,猶豫著喝了一口。
李凝倒是完全沒有注意到阿飛的遲疑,畢竟只帶了一個水袋,總不能不讓阿飛喝水,她喝的時候又很小心沒碰到水袋口,所以並不在意。
這不妨礙阿飛在心裡給自己炸了幾朵煙花。
冬日其實沒什麼風景可看,上了山頂也是吹著寒風,但比起在人群裡穿梭,李凝還是更喜歡無人的地方。
阿飛看了她一會兒,忽然說道:「游莊主前幾日新刀已成,過不了多久應該就會送來了。」
李凝按了一下身後的刀柄,說道:「他的刀鑄得很好。」
阿飛點點頭。
李凝疑心他吃醋了,可看他的神情一點都沒有變化,就直接問道:「你……不喜歡?」
阿飛猶豫了一下,這才慢慢地說道:「我確實不喜歡,但我知道,他已經把你當成一種信仰,如果不讓他為你鑄刀,等於在逼他去死。」
他決不是對游龍生心軟,而是知道李凝會心軟,所以他也只是不喜歡,而非厭惡,畢竟像那樣一個一年才來一趟,送上一把刀的人,其實也算不上很礙眼。
李凝輕輕地嘆了一口氣。
阿飛又道:「像他那樣的人,我知道你這輩子也不會看上他,所以我不在意他。」
一個連想要的女人都不敢追求的人,能有多大競爭力呢?
感情又不是同情。
李凝不得不承認阿飛說得很對,她不討厭游龍生,因為他的感情足夠真摯又很識趣,可也就只是不討厭而已,她確實無法真的去喜歡一個未戰先怯的人。
李凝忽然想起了什麼,抿了一下唇,說道:「你這麼說的意思……」
阿飛沒等李凝說完,便道:「確實如此。」
李凝的眼裡泛起一點笑意。
阿飛猶豫了一下,又說道:「假如你願意的話,只要點一點頭,如果不願意,就當我沒有說過,好不好?」
李凝問道:「你在害怕?」
阿飛那雙烏黑的眸子微微動了一下,像一只有些躊躇的小狗,最後還是點了點頭,說道:「是,我有點害怕。」
李凝的嘴角微微上揚起來,然後輕輕地點了一下頭。
阿飛差點以為自己看錯了!
第133章 飛劍客(19)
阿飛是個沉穩的年輕人。
但這回他很難沉得住氣, 回去的一路上, 走路都忍不住發飄。
李凝起初還想提醒他一下, 然而正對上那雙清澈含笑的眸子,她就忍不住也跟著笑了起來,一路竟也無話。
華峰是第一個發覺不對勁的,他畢竟是過來人, 很容易看出小兒女之間的事情, 只是這對他來說倒也不算大事, 畢竟阿飛早在三年前剛來時就已經坦誠了來意,李姑娘對他也並非沒有感覺,如今兩人心意相通, 實在再正常不過。
他牽掛的是故友李尋歡。
自從龍小雲出事之後, 李尋歡就當真不再去興雲莊了, 即便後來龍嘯雲又來找過他幾次, 他也沒有露面,假如他早十幾年能如此狠下心腸, 大約也不會有後來許多事情,現在雖有些遲了, 但他能和興雲莊斷了來往,其實也算是一件好事情,可令華峰擔心的是李澈。
自從阿飛那邊勉勉強強走上正軌之後,李澈就閑了不少, 他閑暇時除了研究《憐花寶鑒》, 就是找來李尋歡, 有時是下幾局棋,有時是喝幾杯茶,他越是這樣悠閑,華峰就越是覺得他想搞事情。
這很有可能是李澈之前悶不吭聲搞出江湖情報站時給他落下的陰影。
李澈其實還真沒打算搞什麼事情。
無非是暗地裡的攤子玩得沒什麼意思,准備清清白白經幾天商。
這事目前還只是個概念,不一定真做,畢竟他又不缺錢,像李澈這樣腦子活絡的人,身子通常很懶。
從山上回來之後,阿飛從傍晚一直熬到隔日凌晨,才算是把曠工的量補了回去,原本應該十分疲憊的人卻睜著一雙晶亮的眼睛,准備再過兩天再帶李凝出去游玩一趟。
他不要命,李澈是要的。
兩天還沒到,李澈就注意到了他的異常,加上自家小白菜的那一點旁敲側擊,他立刻什麼都明白了,看著阿飛的神情一瞬間變得十分奇異。
假如自家的是弟弟,他大可以隨意調侃一句換口味了,換成妹妹,這話自然是不能拿到她面前去說的,但實質上真不是換了口味這麼簡單。
李凝從前喜歡過的男人,不管身份地位性格,心性和閱歷都擺在那裡,換句話說,他們是引導者,用成熟的態度去引導李凝成長,即便是青梅竹馬,李凝也不見得比人家成熟,李澈很明白,李凝小時候不算聰明,導致她對聰明的人有一種敬畏心理,放在旁人身上只敢默默地敬,到了李凝這裡,就很容易把敬的對像變成愛人。
她竟會喜歡上一個單純沒什麼頭腦,也不算成熟的年輕人,這讓李澈十分意外。
也許是因為感情沒什麼道理可言,但對不怎麼理解感情的李澈來說,更願意接受自家妹妹的性格已經足夠成熟這個解釋。
雖然她花的時間長了一些。
李澈一時有些不知是什麼滋味,他知道,假如沒有他,李凝也許很早就會一個人堅強起來,她一直保有一份少女天真,大部分的原因在他身上。
數載輪回,他第一次真正感受到這個事實。
李澈對阿飛的態度肉眼可見地嚴厲起來。
江湖月報只是小節,情報整理也不算大事,就為了一點事情,整天把自己忙得團團轉,還不敢找人來分擔,簡直蠢透了。
李澈一點都不同情這個可憐的快要禿頭的年輕人,並且毫不猶豫地把風雲榜的事情交給了他。
阿飛懵了。
風雲榜三月一更,期間無數江湖爭鬥都被記錄在案,准確地從一場場文字描述的勝負中判斷出武力高低,上下排名,工作量簡直能抵江湖月報的十倍,尤其近來風雲榜已經排到一千位,幾乎稍有些能耐的江湖人都能上榜,所以李澈到底為什麼平時那麼清閑?
李澈沒有教他的意思,一切都要他自己去摸索。
倒是李凝看過幾次之後,忍著笑告訴他,這些事情李澈也是讓手底下的人去打理的,靠前的排名需要准確判斷,靠後的其實不用那麼精准,真有厲害的苗子,三月一過早就出頭了,不那麼厲害的江湖人士也鬧不起來。
阿飛恍然大悟之後又犯了難,李澈能夠確保下屬的絕對忠誠,他不過接手十幾日就有人敢把情報往外販賣,如今再加上風雲榜的事,要是再捅出什麼大簍子來……他忽然怔了一下,想起那日李澈看他的眼神。
不可因噎廢食。
阿飛坐在李澈坐過的位置上,看著不遠處陪著他的李凝,不由沉下心來,慢慢思考著對策。
忽有一片白霧遮蓋視線,阿飛醒過神,卻見李凝端了一杯熱茶放在他面前。
阿飛捧起茶盞。
入手熱燙,暖得他每一個指頭都舒展開,茶蓋微啟,一股薄薄的水汽帶著暖意撲面,將他一身寒氣盡數驅散。
阿飛輕聲嘆了一口氣。
繼江湖月報之後,風雲榜也慢慢走上正軌,等到阿飛一臉無奈地接手了李澈不知何時橫亙四省的糧食生意之後,已經過去五年。
五年間風雲榜的排名變化不小,排行第一的天機老人病故,原本排行第二的李尋歡成了真正的天下第一,隨後鐵劍郭嵩陽力戰數位高手,成功補位第二,阿飛的排名沒有變化,他這些年雖然沒有荒廢武功,但他自己排的榜單,實在不好意思再把自己往前排,外人不知情,也只當他平平。
天下第一李尋歡的日子也不知算好算壞,他不常出現在人前,身邊再無那許多紅顏知己,也有人說他遇到了心愛之人,隱居起來了。
興雲莊還是老樣子,時常有江湖人士來打秋風,許多江湖人士叫龍嘯雲龍莊主,親近些的就叫龍大俠,只是再也沒人叫他一聲大哥。
林詩音起初把所有精力都用來照顧兒子,對龍嘯雲就有些冷淡,後來外人對興雲莊的風言風語多了,反倒是她開口說當年之事你情我願,沒什麼讓妻一說,後來和龍嘯雲的關系也好了一些,一家三口的生活雖然艱難,倒也好過從前。
江湖第一美人嫁人的消息傳得並不廣,宴請的也只是一些親近朋友,據說早已振興了家業的游莊主赴宴回來後大哭了一場,轉過二三年也尋了一位江湖俠女成婚,夫妻和美。
李澈這幾年越發地懶了,很少過問事情,因為大部分的事情有阿飛在,阿飛總能把所有的事情都辦得符合他心意,尤其對於一個江湖人來說,李澈那些狠辣手段並不算什麼,阿飛初出茅廬時就殺過不少人,不問善惡,只問是非。
時間久了,李澈也回過味來了,就像是他年輕時急於從皇帝手底下分權一樣,阿飛做的也是同樣的事情,只是阿飛給人的感覺實在太過真誠,讓人升不起防備,這種感覺太過朦朧,假如他不是李澈,大約還會反省自己。
李凝倒是什麼都沒發覺,成婚之後沒多久,阿飛把手底下的事情撥了撥,又請李澈幫忙看管一陣子,帶著李凝去了一趟關外。
仍舊是上一次的路線,甚至還是同一個官驛,五年前的一家七口已經有了不少變化,當初伺候李凝的小姑娘也已經嫁了人,手腳仍舊麻利,李凝再問起她時,卻不再是蒼白臉色了,大姑娘笑得十分真誠,於是李凝安心了。
她其實一直覺得李澈可能對別人有些狠了,上次的事被她記在心裡,還問過李澈一次,只是她實在沒法扭轉李澈的想法,如今換成阿飛,她對阿飛是很放心的。
五年過去,阿飛的模樣沒有太大變化,只是眉眼溫和了一些,笑容多了一些,氣質卻完全變了個樣子,如果有從前認識他的人,怕是很難認得出來了。
關外的小木屋這一次不像上次那樣荒敗,顯然是之後一直有人來打掃,阿飛仍舊給李凝做飯,他的手藝嫻熟,畢竟五年來就算再忙,他也從沒有放下投喂李凝的意思。
這一次住的時間比上次長,一直住了三個月。
後來這座小木屋被原樣挪回了李宅,就放在李澈那個大花園的側角。
李凝和阿飛回程的途中又去了一次官驛,李凝忽然想起上次小姑娘說的是一家七口,卻像是少了人,便多問了一句,卻見變成大姑娘的小姑娘笑眯眯地說道:「姑娘一定是記錯了,我家只有六口人呀,對了,幾年前表哥來幫過忙的。」
幾年前的隨口一問的小事,李凝記的還真沒有那麼清楚,她有些迷惑地眨了眨眼睛,算是認可了這個回答。
阿飛攬了攬李凝的腰,像是一只纏人的小狗,聲音很小很小地說道:「我困了。」
李凝輕咳一聲,卻見那姑娘臉一紅,步伐輕快地出去了,還貼心地關上了門。
人走了,阿飛卻又不困了,和李凝兩個人站在窗邊看了一會兒月亮,還下了一場棋,到很晚才入睡。
懷裡的人睡著了,阿飛沒睡。
他輕輕地拍著李凝的背,臉色溫柔。
窗外月色如水,時節正好。
第134章 三國(1)
去歲董卓進京, 廢帝另立, 朝野上下敢怒不敢言。
李澈躺在一把竹椅上, 整個人昏昏欲睡,一點都不想理董卓又做了什麼天怒人怨的事。
聰明的人千篇一律,蠢笨的人各有蠢法。
他醒在一處名為廣陵郡的地方,這一次的輪回要比他之前幸運得多,阿凝就在他身邊, 雖則年紀小了些,約莫十二三歲, 武功也大不如前,但對他來說倒是沒什麼,只是這一次的世界顯然要比以往惡劣得多。
有些像隋末那一回。
經歷過盛世, 中興, 大漢王朝不可避免地走向了下坡路,接連幾代昏庸之主後,終於等來了一個董卓。
他來了,他來了,他帶著戰無不勝的西涼鐵騎來了,一來就平定了京師動亂, 並成功地把自己變成了下一個動亂, 威逼太後天子,動輒殘殺官員, 卸除京師附近兵力, 大舉囤兵, 近來准備移都,意圖進一步建立自身威信。
照這個趨勢下去,離取而代之的那天不遠了。
但李澈看著看著,漸漸發現這個董卓可能有些智力上的障礙,舉凡人主,恩威並施是基本技能,董卓立威立得滿朝文武聞董色變,卻極少施恩,他幾乎把所有的能夠利用的人才全都得罪了個遍。
膽子小些的忍著委屈替他做事,膽子大點的全都蹲在牢房裡,其中除了一部分寒門子弟,還有許多士族出身的讀書人。
這就厲害了。
至少李澈從沒聽說過拒絕朝廷征辟要下大獄的先例。
京師遠在洛陽,董卓准備遷往長安,短期內和廣陵沒什麼關系,但李澈如今的主家,士族出身的廣陵太守張超卻覺得應該未雨綢繆,他人高膽大,再加上兄長張邈也是一方太守,兄弟倆合兵等同一個州,導致兩人都很膨脹,覺得建功立業的機會要來了。
李澈能勸住張超,卻覺得沒這個必要,大不了帶兵長安一月游。
他不擔心張超的安全,是因為和張家兩兄弟打著一樣念頭的人有許多。
這時節地域來往不便,一方父母官就能頂個土皇帝,加上種地吃不飽肚子,成年的男丁大都願意當兵吃糧,畢竟餓死是死,戰死也是死,至少還能飽肚子,幾家地主豪強湊一起就能拉一支幾千人的軍隊,導致大家都很膨脹,倒不止張家兄弟。
雖然董卓智力有障礙,但李澈倒不覺得他會被草台班子推翻,畢竟這人帶兵經驗豐富,即便是最膨脹的時候,也知道把兵力囤積在身邊,身經百戰的西涼鐵騎對上一群盔甲兵器都不一定湊得齊的農民兵,以一敵十決不是虛言。
這會兒的武將大多會吹什麼百人敵,千人敵,倒也不全是吹,軍中一日兩餐粗糧,除了慶功不見葷腥,士兵多半干瘦無力,而武將大多被主家用精米好肉養得壯實無比,再配一副弓箭都射不穿的好盔甲,兵器在手,一個照面打死幾個人不是問題。
所謂勢不可擋,一旦見血死人,就會有更多的人心生怯意,打死十來個,跑了百十個,是這會兒的戰事最常見的情景。
李澈眯了一小會兒覺,剛要睡著時,外頭忽有人大聲嚷嚷起來,他有些厭煩地睜開眼睛,來的果然是張超。
張超三十四五年紀,生得人高馬大,濃眉粗眼,倒比不少花架子的武將更有氣勢,李澈也是來了有一段時間才投的他,不是沒有更好的選擇,而是那些更好的選擇看不上他。
這倒不是笑話,許多占了地盤的郡守州牧一類用人更樂意用那些士族出身的子弟,諸如潁川四姓,吳郡四家之類,像李澈這樣沒來頭的寒門子弟是很不吃香的,為了盡早吃上飯,李澈這才主動投靠了張超。
張超為人不錯,雖然有些這時士族子弟的通病,對底下人不大體恤之外,對於謀士門客還是十分客氣的,李澈把他當成短期飯票,態度卻也沒有好到哪裡去。
見李澈睜開眼睛,張超連忙笑了笑,把手裡一份布帛遞給他看。
張超雖然是士族子弟,倒也不是太過鋪張,用布帛純粹是李澈不喜歡竹簡,幾次過後,張超也只得妥協,拿給李澈過眼的東西全都是記在布帛上的。
李澈接過布帛,見上面粗略地記了一些征兵事宜,還有他先前說過的一些規矩,除此之外什麼都沒有。
張超挺了挺胸膛,說道:「按照先生的說法,征到精兵九千,明日起就去操練,先生可還有什麼要交代的?」
李澈費解地看了看他,說道:「正好,這幾日暫時不要操練,先把人集合起來大比,傷殘不論,挑出一批百十人的好手,如果有武將的苗子就更好了,這些交給府君去辦,沒有問題吧?」
張超連連點頭。
李澈把布帛仍舊遞給他,忍了忍,還是忍不住說道:「下次這樣的事情,不必特意拿給我看。」
征到幾個兵算什麼大事嗎?
張超在李澈面前說的最多的話就是好,這會兒也不例外,仍舊應了聲好,要走時卻又有些躊躇,自以為不大明顯地朝後院看了一眼。
李澈面無表情地看他離開。
後院裡李凝正在練武。
李澈並不瞞她,他覺得漢室到如今已經沒什麼國祚可言了,董卓一看就不是人主,天底下蠢蠢欲動的人那麼多,可見山雨欲來,亂世將至,想要獨善其身,最重要的還是要有足夠的實力保護自己。
李凝這會兒不過十二三歲,張超一個三十好幾的大漢竟會露出那樣一副思戀的神情,不是因為他喜好特殊,而是世道如此,人命低賤,大多女子都會在李凝這個年紀出嫁,早早生下孩子,十五歲以上的男丁,在這裡已經可以被稱為成年男子了。
但不妨礙李澈對張超這個本來十分合格的飯票產生殺意。
張超本身情況不談,可他有妻有妾,兒子都有兩個了,不說阿凝能不能看上他,就是看得上,這人怕也不會休妻再娶,畢竟李澈是個寒門出身。
什麼東西。
張超走後,李澈的那一點睡意也被攪了個干淨,他打了個哈欠,掀開簾子看了看後院。
如果換成上輩子,重重門後的院子自然不是掀簾可見的,但在這裡,像這樣有前屋後院的青磚房已經十分不錯,畢竟就連張超自己住的地方,在李澈看來都是個破爛大宅。
李凝自從找到屬於自己的武道之後,原本藏在袖子裡的短刀就漸漸變成了掛在腰間的長刀,後來仍覺得砍不順手,逐漸變成了背在身後的大刀,刀光如雷霆,遠遠地都能聽見風被攔腰斬開時的厲聲。
李澈看了一會兒,心情漸漸地回暖。
山雨欲來,亂世將至,世人皆苦,惶惶不可終日,可對他來說,只要家裡有個人在就夠了,他看到李凝就覺得安心。
第二天的新兵大比李澈沒去,酷暑炎熱,軍中是最不講究的地方,李澈只去過一次,對於軍中的氣味記憶猶新,一點都不想去自找苦吃,直到傍晚的時候張超又來了一次,這一次帶著個叫袁綏的謀士,身後還跟著幾個人高馬大的漢子。
李澈此前和袁綏見過幾次,倒也沒那麼多客套,張超說了幾句話,就把身後的人拉給李澈看,說是新兵大比上名列前茅的幾個勇士。
勇士們都有些慌。
張超魁梧威嚴,一副主公做派,被他賞識時雖然激動,但對於這些長期吃飽喝足體力優越的武人來說還不算什麼,忽然把他們帶到一個看著就十分矜貴,像個大士族出身的俊公子面前,人和人的差距一下子被體現出來,排在最前面的勇士自卑得話都說不出來,干巴巴地啊了一聲。
張超還真沒注意過李澈的氣度。
他出身的張家其實只能算是地方豪強,他能和兄長一人占一郡地盤,主要歸功於兄長名氣大,朝廷征辟他做官之後,大約是覺得兄長出色,弟弟也慫不到哪裡去,才提拔的他。
對於一個去過最遠的地方就是上任地的豪強少爺來說,他見過的最大的公子哥就是兄長的好友曹操和袁紹了,前者是個紈绔,後者是有幾分氣派,但也沒讓他太往心裡去。
李澈是和旁人不太一樣,張超把這歸結為自家謀士長得好看。
長得好看的人做什麼事都好看。
李澈隨意地問了一下幾個人的名字,毫不意外地得到了諸如王二張八孫老六這樣的名字。
這些人其實也沒什麼武力可言,就是敢於下手打人,有股子狠勁,李澈挑了兩個木訥的隨同保護張超,剩下的放歸軍中,卻沒直接讓張超走人,而是說道:「明日請府君帶齊人來一趟,我有話說。」
張超有些疑惑,但李澈沒有解釋,揮揮手讓他走了。
袁綏不是第一次見李澈,卻是第一次見李澈和張超相處的樣子,他有心想提醒一下自家主公,這個新來的謀士似乎有些過於高傲了,可話到嘴邊還是咽了回去。
同行扯不清啊。
第135章 三國(2)
張超走後, 李澈又翻了一遍地圖。
地圖這種東西通常不全,張超拿來的地圖至少也用了百年以上, 是刻在木板上的, 只有廣陵附近的幾個郡縣大致位置, 至於李澈想要的全輿圖,大約只有洛陽皇宮裡才會有。
但這已經足夠了。
在李澈看來, 廣陵郡的位置得天獨厚,附近的郡縣不是鄰近州城就是豪強眾多, 廣陵郡沒什麼豪強,但糧食出產豐厚,雖然這同樣也導致了征不到什麼好兵, 但戰場相搏玩的是頭腦, 有幾個人擋在前面耍耍花架子也就可以了。
李澈想要張超不去摻和討伐董卓的破事, 讓隔壁張邈去湊個熱鬧也就夠了,做好戰備, 伺機搶占地盤才是實在的。
漢家十三州,廣陵郡位於徐州, 張超的兄長張邈離得不遠,在陳留, 屬於兗州, 情況沒有廣陵那麼好, 但有心算無心, 拿下兗州的概率也不小, 到時候兩郡之兵變為兩州之兵, 只要兄弟倆不拆伙,勢力就永遠高出別人一截。
奈何張超不是這麼想的。
李澈勸他做好戰備的時候他還十分興奮,等到下一句,他就不樂意了,甚至臉色都冷了下來,不等李澈說完,便道:「我張超沒什麼本事,食漢家祿米,為漢家做事,先生這話日後不要再提。」
李澈發現自己錯了。
他萬萬沒想到時值亂世之秋,竟然還真有這種愚忠之人,張超這邊一斷線,他想好的全盤計劃都被打亂,不得不緩了緩,捋了捋思路。
張超說得義憤填膺,更有一種看錯了人的悲哀,他帳下可用之人不多,李澈來之前,最受他重用的是一位名叫臧洪的先生,臧先生也許不如李先生聰明,但為漢家盡忠的那份心卻是誰都比不上的。
李澈忽然嘆了一口氣。
張超本來已經准備拂袖離去,聽他嘆氣,又像是有萬般苦衷,不由下意識問道:「先生還有話說?」
李澈搖了搖頭,說道:「既然府君已經下了定論,我還有什麼好說的呢?」
張超怔了怔。
李澈嘆道:「漢室衰敗非一朝一夕之過,不在桓帝,不在靈帝,是因人各有私心,結黨而存,同鄉為黨,同門為黨,一姓一黨,君無權柄,地方自強,正如當年周天子,想要扶持漢室,除非能有一人效法周公,滌蕩天下!」
張超的氣息忽然亂了起來。
李澈又道:「討董是大事嗎?今日討了董,明日又來誰,不除去病根,總會復發,時機難得,不趁著天下英雄未起之時動手,莫非府君以為等那些士族摻和進來之後,還能指望他們像府君這樣忠義嗎?」
張超被說得有些猶豫起來。
八尺的漢子一臉胡須,喜怒都不大明顯,看在別人眼裡的有些猶豫,實則就是十分動心。
臧洪冷眼看著,並不插話。
他已經看透了自家主公,知道自己就算開口也討不了什麼好,反而會被帶了節奏。
張超被說動了。
所謂戰備,一是屯糧二是囤兵,囤兵和屯糧是兩相衝突的,當兵吃糧,消耗很快,所以這時候沒什麼勢力會養兵,基本都是到了戰時臨時湊起的人手,李澈卻要張超反其道而行之,屯糧也囤兵。
這下就連臧洪都坐不住了,他很懷疑李澈到底是什麼居心,馬上就要入秋了,正是農忙時節,九千新兵已經是把廣陵郡內的閑散人員全征過來了,能干活的成年男子有幾個肯放下一家生計來當兵的?少不得就要強征,怎麼看都是弊大於利。
李澈等臧洪說完,才慢慢地道:「兵是練出來的,一群只會種地的農夫上不了戰場,但也不能說放棄秋收,這樣,先把人征集起來,等農忙的時候軍中統一組織下地,三班輪換,每操練三日就做一天農活,人多起來干得也快。」
眾人都是一愣。
這會兒人的腦子還很死板,兵是兵,農是農,當了兵吃主家糧,哪還有返回去種地的道理?
但李澈這麼一說,好像……也可以?
至少張超就十分信服,立刻讓人去組織此事。
自從跟了李先生,不,自從李先生跟了他,連帶著他的辦事效率也蹭蹭上漲,基本上有什麼事都不會拖過第二天。
李澈想了想,又道:「此外,還要勞府君多注意一些鄰近州府,知兵之人難得,如能尋到,莫要怠慢了。」
廣陵糧多人多,但不出武將,軍中那幾個花架子還不如張超自己能打,這也是很無奈的一件事。
張超自己就練武,對文人謀士十分敬重,卻有些不待見武將,也可能是因為廣陵沒什麼厲害武將的緣故。
一場會議結束,張超帶著人心滿意足地走了,唯有臧洪留了下來。
李澈笑道:「子原兄還有話說?」
臧洪冷冷地說道:「先生覺得討伐董卓不會成功,所以唆使主公謀私,但若有旁人成功,到時候下罪主公,只望先生也莫要縮頭。」
李澈眼睛都不眨一下,只道:「秦失其鹿,漢室將傾。」
臧洪氣噎,拂袖而去。
李澈也不管他,端起桌上已經冷了的茶盞,忽然想起剛才臧洪義正辭嚴說話的時候,好像就站在他的茶盞邊上。
李澈立刻把茶盞放下,想了想還覺不放心,索性隨手砸了。
李凝從簾子後露出一個腦袋來,見人是真的都走了,這才大步走了出來。
一地都是碎瓷,李凝忍不住說道:「好好的東西說砸就砸,下次就該給你全換成粗陶,砸多少都不心疼。」
李澈笑了,說道:「好,下次換。」
李凝問道:「我剛才都聽見了,如果沒有帶兵的人,我……」
李澈拉住她的手,把她帶到懷裡,拍了拍她的後背。
「好了,這不是你該想的事情,江湖廝殺和戰場是不一樣的,我答應你,如果有需要你的時候,一定讓你去。」
李凝只好點點頭。
她這會兒個頭不高,武功也最多和張超持平,想要練回先前的水准,至少也要五六年,五六年後,還不知是個什麼光景。
廣陵是大郡,有了秋收的保證,連張超都沒想到短短一個多月竟征集了三萬新兵,加上先前的九千還有廣陵先前的人馬,整合五萬。
五萬大軍聽上去不少,但廣陵的軍備跟不上,很多人手裡連個鐵器都沒有,是用木頭削尖湊數的,李澈想讓張超去搞點副業,然而話沒說出口就想起張超還有個在兗州的兄長。
張邈剛剛聽說自家弟弟在徐州大舉征兵的事情,就接到了家書,張超闡述了一番李澈的理論,慫恿自家兄長和他一起干,並在末尾非常不好意思地提出了借錢。
張邈:「……」
錢還是要借的,就是五萬頭豬也能把張超生吞活剝了,征集了軍隊又拿不出糧餉很容易出事,這時他倒沒怎麼想廣陵的富裕,只當自家弟弟腦子不靈光,撈不來錢。
只是張邈嚴肅地考慮了幾天,還是覺得這事不能干,他不是張超,和附近州府乃至徐州牧都沒什麼交情,他和兗州刺史豫州刺史的關系都不錯,背地捅刀非朋友所為,且如今各地都有討董之勢,張超不去,他就一定得去了,人言可畏。
但張超並不關心自家兄長的心路歷程。
張邈那邊的錢一到位,他就歡歡喜喜地給五萬大軍換上了盔甲武器,幾個謀士見他心意已定,也只好聽從,眾人商議不多久,決定對堂邑下手。
堂邑距離廣陵不遠,也是個大郡,只是有幾家豪強,速戰速決之下,連個風聲都沒露出去。
這時候人都要臉,張超也沒好意思打自己的旗幟,正好五萬大軍湊來的裝備都是雜牌,他便不報名號,直接下城,鄰近州府通訊不便,不少人便認定是黃巾軍干的。
黃巾軍首領雖然已經死了,但四分五裂之下,倒是各地都有余黨,張超動手的時候已過了秋收,關東大部分的兵力都在酸棗集合起來准備去討伐董卓,雖然得知黃巾軍作亂,但大部分人都不贊成此時回援,大勢之下,唯有堂邑郡守不肯丟了地盤,於接到消息當日帶領兵馬回城救援。
然後被打了個懵。
黃巾軍轉戰多年,戰力不下西涼鐵騎,但近些年已經大不如前,老兵死傷得多,也有一部分成了帶兵的人,新兵大部分也就是農民出身,所以黃巾軍變得越來越好打,但這伙占據堂邑的黃巾賊不同,他們面色紅潤,體力充足,盔甲齊備,兵器個個都是鐵器,簡直就像是洗劫了哪家大郡一樣!
堂邑郡守帶領一萬人馬意圖圍攻有三萬廣陵兵囤積的郡城,顯而易見被包了餃子,大部分的兵力倒戈,堂邑郡守本人也被生擒。
張超有些不好意思見他,於是只把人關起來,好吃好喝好伺候。
兩個大郡入手,李澈的目光立刻就放到了整個徐州。
徐州牧陶謙沒有參與關東聯軍,徐州範圍內有不少黃巾余孽,陶謙認為不該輕舉妄動,但李澈想動一動他。
第136章 三國(3)
趕在這個時機動手,李澈自然有李澈的考量。
倘若漢室尚有一絲希望,張超以一地郡守的身份去打臨近郡縣,都是一樁大罪,然而如今的漢室已經不再是昔年的煌煌帝國,各地郡縣人馬都握在士族手裡,只要先一步占下徐州,就算朝廷真的派人來問罪,只要張超扛得住,根本沒人會和他硬碰硬。
兩郡之地,六萬人馬,糧草齊備,沒有長線作戰的准備,即便兵力足夠,沒有一年半載也打不下來。
正在這時,北邊傳來消息,報稱袁紹奉天子詔率領關東聯軍與曹操合兵,檄文天下,請各鎮官兵共興義師,討伐董卓。
袁紹出身極高,祖上四世三公,聲名赫赫,按家世,唯有同為四世三公的弘農楊氏能與之並論,然而楊氏一身安危系於漢室,又沒什麼可用的人才,實打實強大的袁氏才是金字招牌。
袁紹登高一呼,各鎮諸侯齊齊響應,從他親弟袁術到冀州刺史,豫州刺史,兗州刺史,另有十幾位郡守率兵趕到,少則一兩萬兵馬,多則三四萬人,齊奔洛陽城。
聲勢很大,但李澈並不擔心,三五十萬義軍的糧餉花銷不是小數目,袁紹作為義軍首領,卻也不會花這個冤枉錢,董卓只要據城而守,要不了兩三個月,義軍也就散了。
顯然董卓也明白這個道理,西涼鐵騎死守洛陽不出,長沙太守孫堅倒是一員名將,自請纓去攻打汜水關隘,不久因軍糧延誤,導致軍心渙散,戰敗於華雄之手。
後有猛士關羽溫酒斬華雄,引得戰神呂布親出,隨後關羽與兩個兄弟鏖戰呂布,將其驚走,義軍一時聲威大振。
張超有點慌了。
拿下堂邑之後,他馬不停蹄地屯糧征兵,得兵馬共計八萬,打徐州十分夠嗆,陶謙本身就是打過黃巾的猛人,手底下兵馬雖然少一些,但個個身經百戰,戰力直逼董卓的西涼鐵騎,他的八萬人馬水分極大,戰力卻要打個對折,他根本不敢在這個時候去和陶謙拼命。
原本按照他的思路,李先生說義軍至少要打一段時間,他把堂邑收攏到手,再休養生息練兵,至少把新兵練出個人模樣來,趕在義軍回程之前拿下徐州,他也就穩了,可如今義軍眼看著就要攻破洛陽,他還在這干曬著呢!
張超滿腹心事去找李澈商議,又被灌了一腦袋水回來。
李澈想下徐州,根本沒往硬碰硬那裡琢磨,徐州本被黃巾占據,陶謙從黃巾軍手裡打下了徐州,才獲封徐州牧,他在徐州可謂人人愛戴,徐州兵馬個個恨不能為君死,這樣的情況下,拿張超的那點人馬去拼,簡直就是雞蛋碰石頭。
李澈派人去聯絡了距離徐州不遠,最大的一伙黃巾軍。
這伙黃巾軍號稱地公將軍之後,首領也姓張,對外不稱名,自稱張三,手下兵馬近萬,近年來被陶謙打得挺慘,只能率軍占下吳郡的一塊地盤,和陶謙隔州對峙。
離了徐州,張三的日子也沒好過到哪裡去,吳郡是人口大郡,地主豪強眾多,小一點的坐擁幾千護院,大士族一旦征兵,一下子就能征兩三萬!
種地種不出那麼多糧食,想搶又沒有好下手的對像,自從到了吳郡,這伙落難黃巾幾乎沒吃飽過肚子。
黃巾軍是真的慘,坐擁民心大勢,卻在首領病逝以後四分五裂,各地作戰,幾乎聚攏不到一起去,更別提下州占府這樣的事情,這和世道有關,黃巾軍農民出身,能坐上高位除了靠資歷就是靠一些不成文的小聰明,少有真正有能力的統率者,導致在占據了極大優勢的情況下還被打得猶如喪家之犬。
李澈聯絡的當然不是張三,而是張三手底下的幾個將領,張三這人自認是黃巾首領後裔,自然不會和張超這樣的官員合作,他手下的人就不一樣了。
誰都不想餓肚子,誰都想風風光光衣錦還鄉,萬數的黃巾軍又怎麼樣?沒了張三這個首領,黃巾軍就能改頭換面成為一郡官兵,這等好事簡直求都求不來!
張三從死之後,幾個將領立刻收攏了底下人手,把李澈說的利弊掰開揉碎了講,從白天直講到傍晚。
沒法子,一群大字不識幾個的老農民,能聽懂人家文縐縐的話就怪了,就連他們,也是理解了好一會兒才明白過來。
說通了之後,除了一小部分張三的鐵杆支持者不能接受之外,絕大部分的人都覺得這事可以干,畢竟那邊開的條件太好了,別的不說,光是清白戶籍和一日三餐這兩點就已經足夠誘惑。
要知道這會兒大部分百姓都是一天一餐,除了下地干活的人可以吃兩餐之外,老弱婦孺幾乎都是喝碗稀粥糊糊嘴,盡量躺著不動彈,勉勉強強生活下去罷了。
而張超的軍隊,一日三餐!
即便廣陵和堂邑都頗為富庶,這個條件也算優越了,更何況是一群餓了幾年肚子的黃巾軍呢?
至於打仗,這年頭哪裡不打仗?臨死吃頓飽飯對大部分人來說都是奢望。
強援到位,徐州的仗仍然不好打,但張超占據兩個前期優勢,一是他本身就是徐州境內的郡守,各地對他這張臉是不設防的,二是他雖然大肆征兵,拿下堂邑,但風聲守得極好,也是這年頭人都死板,寧願死在家鄉也少有想離開的,這樣一來即便是陶謙隱隱約約知道張超在征兵,也只當他想趕袁紹義軍的末班車,而沒有多想。
畢竟張超那個腦子,也鬧不出什麼大風波來。
抱著如此想法的陶謙很快遭受了迎頭痛擊。
廣陵距離徐州治所下邳不遠,經宿遷入下邳急行軍只要三日,由黃巾軍挑頭,近十萬大軍來勢洶洶,連下數座城池,在陶謙還沒反應過來的時候兵圍下邳。
陶謙是有兵,可誰也不會把兵放城裡,反應過來的陶謙和反應過來的徐州軍一下子被切斷了聯系,李澈自己沒去,只讓人傳話給張超,要他圍住下邳打援軍,只要穩得住,陶謙遲早要開城門。
對一個體恤百姓疾苦的老人來說,他無法眼睜睜看著百姓困守城中直至餓死。
張超其實也做不到,他渾身上下都是缺點,有時候也不大聽話,故而臨行之前李澈給他下了一層攝心術,雖然這樣會導致張超反應越來越慢,腦子越來越笨,但也沒別的辦法了。
圍城五日,陶謙尚對自己的徐州軍有信心。
圍城十日,城中已經出現爭搶糧食的苗頭,陶謙漸漸擔憂起來。
圍城二十日,城中余糧逐漸減少,百姓家家封門閉戶,生怕被人搶了糧。
按照李澈的預估,下邳至少也該能支撐上兩三個月,義軍遠在洛陽,遠水救不了近火,陶謙遲早要放棄,然而情況比他想像得要好。
雖然秋收剛過,城中應當有不少余糧,但陶謙素來謹慎,糧食剛征上來就立刻送至糧倉由徐州軍接管,也就造成了城中余糧不多,拼命在外圍企圖打開缺口的徐州軍才是真正的糧多不愁。
然而就是十萬頭豬,徐州軍一時半會兒也殺不過來,何況同為徐州軍,廣陵和堂邑兩郡的人馬戰力也不低,倒是被拉來湊數的新兵夾在黃巾和老兵中間,損失不大。
這是李澈的戰術。
這會兒打仗講究一個可循環利用,兩軍對壘下死手的是少數,畢竟保命重要,一旦自家出現頹勢,軍隊就容易倒戈,真正可用可信的老兵都是寶,所以戰場相交,前幾日都是新兵炮灰互砍,重頭戲總在後頭。
除了這一點,這時還講究「鬥將」,顧名思義,兩軍交戰之前,各自派人出來鬥一鬥,為自家提升氣勢,派出來的將軍厲害,能把對面斬殺馬下,聲勢就大,打起來也就更容易獲勝,正如關羽溫酒斬華雄,三英戰……這個不算,假如呂布不是天下聞名的悍將戰神,三打一還讓人全須全尾地跑了,反會倒折自家氣勢。
徐州軍裡倒有好武將,張超手底下卻沒什麼能用的,索性省略了鬥將的環節直接動手,因為他把精銳都擋在前面,一時對上徐州軍的炮灰,可謂連戰連勝,徐州軍氣勢萎靡之下,連換人都不好使了。
硬生生對壘了一個月,陶謙最終還是被迫開了城門。
不開不成,城中都快亂成一鍋粥了,再不開城門,恐怕人相食的場景就會在富庶的徐州上演!
陶謙一把年紀了,看張超的眼神悲憤中夾雜著疲憊,最後也沒說出什麼激烈的言辭,畢竟這人如此可怕,倘若他多說幾句惹怒了他,他陶謙倒是可以一死了之,可城中百姓又何辜?
張超只覺得腦子木木的,反應了一會兒,才讓人去把陶謙關押起來。
一定是近來打仗太累了的緣故。
陶謙投降,徐州軍自然而然跟著投了降,假如陶謙死了,說不得徐州就得亂,但陶謙投降了,這仗也就沒法再打下去了。
耗時三月,廣陵郡守張超完成了向徐州牧的晉階。
第137章 三國(4)
洛陽那邊, 因呂布戰敗,城中人心慌亂,董卓的謀臣李儒便建議提早遷都長安,義軍兵踞洛陽時日不長, 一旦西涼鐵騎出城, 以袁紹的威望, 尚不到令天下諸侯自帶軍糧跟他追擊董卓的地步。
事實也正是如此, 董卓在洛陽城中焚燒宮闕, 擄了天子與先帝後妃, 又強遷洛陽百萬人口,有不從者虐殺示眾, 為防軍心渙散,還縱容軍士淫辱百姓妻女, 美其名曰勞軍,軍心大定, 行軍速度卻也快不起來,然而袁紹義軍入城之後, 十幾路諸侯沒有一個肯去追董卓。
曹操怒斥袁紹連同義軍諸侯, 曰:豎子不足與謀。
隨後帶兵追擊董卓,戰於滎陽, 不料為董卓斷後的是呂布,曹軍大敗而歸。
之後孫堅於洛陽亂宮得傳國玉璽, 卻被在場一人報於袁紹, 孫堅咬死不認, 自領兵回江東,卻被荊州劉表截住,損兵折將,奪路而逃。
曹操帶兵投往揚州,孫堅帶人往江東去,不多時都發覺了鄰近的徐州易了主。
曹操如狼,孫堅似虎,兩人帳下文臣武將無數,即便戰董卓劉表時折兵不少,也難擋威勢,張超夾在兩人中間,宛如一只肥美多汁的小綿羊。
張超慌得一批。
李澈覺得問題不大,畢竟他其實沒覺得自家和這兩家有什麼差距,張超唯一比不過這兩人的地方是他帳下沒有大將,但他本人也能當成武將用用,時值亂世,想要待價而沽的能人不知多少,漢室攏共十三州,張超占一個,他帳下無人反倒是優點,能吸引各路空窗人才。
曹操剛到揚州不久,孫堅還在路上,李澈便讓張超廣發招賢令,徐州境內的能人有一個算一個群發到家,對外也展露出一種求賢若渴的態度,張超這個人雖然沒什麼優點,但主公這種東西稍微包裝一下,外人又看不出來。
招賢令出自李澈之手,除了詳細地描述了一下張超對漢室的忠誠和打徐州的考量,對人才的要求還有待遇,寫得清清楚楚,決不像如今招攬人才時的模糊。
不多時便有數名武將來投。
沒辦法,李澈的招賢令裡根本沒有對文臣的需求。
在李澈看來,武將是稀缺資源,文臣則不要多,有一個臧洪管理內政,加一個袁綏幫幫閑,還有陶謙本人的謀士班底,已經夠用了。
反正他是適應不來做個什麼事要找一大群人商量的風氣,又不是沒長腦子。
來求職的武將中名氣最大的叫做太史慈,從前做過官,後來犯事賦閑在家,這人是李澈的重點拉攏對像,因他住得不遠,李澈幾次三番派人去求請,第一次許以重金高位,太史慈拒絕,第二次曉之以情動之以理,太史慈仍舊拒絕,第三次李澈把張超趕過去禮賢下士,原本沒報太大希望,卻不料太史慈和張超一見如故,也沒擺什麼架子,直接跟著張超回來了。
太史慈屬於高配版張超,雖然是武將,卻是有頭腦的武將,給他點兵可以自己打仗的那種,李澈對他十分滿意,立刻就分撥給他五萬新兵,交由他全權操練。
饒是太史慈也被這沉重的信任嚇了一跳。
李澈是真沒辦法,千軍易得一將難求,像太史慈這樣規格的武將,來了就得是扛把子,不然再來了新人,拿什麼去震懾?
以太史慈的頭腦,來了徐州沒多久就發覺過來,徐州主事的並不是張超本人,而是他帳下的謀主李澈,張超對他言聽計從,內政軍務大權全在這人手上,他維持了一個謹慎的態度,既不疏遠也不親近,專心只做自己的事情。
李澈也不和他刻意交好。
孫堅先鋒失利,歸程路上又被劉表半路阻攔,回到江東時十分狼狽,手底下人馬剩不到一萬,占州太過勉強,便拿下了幾個郡縣暫時屯兵,准備休養生息。
孫曹在側,李澈一點都不慌,鼎有三足,三足最穩,他若向曹操出手,需防備孫堅,若向孫堅出手,又恐曹操來攻,曹操大約也是這麼想的,而孫堅苟還來不及,自然不會主動挑事。
洛陽那邊的風聲李澈也有耳聞,雖然孫堅發過兩回誓,說傳國玉璽若在他手裡,他必不得好死,但天下群雄顯然沒把這話當回事,不然劉表也不會下了狠手來攔他。
李澈沒准備立刻挑事,張超的勢力明面上是最大的,但他手底下的兵畢竟有水分,徐州軍心還在陶謙身上,太史慈操練新兵還需一段時日,最重要的是春耕在即,沒人會在春耕秋收的時候打仗。
如此過去小半個來月,一日太史慈忽綁了兩個文人打扮,自稱兩叔侄的人來到張超面前,稱這二人從潁川去投曹操,路經徐州,正好被太史慈撞見,太史慈覺得和曹操開戰在即,不應放這二人去,卻又怕於張超名聲不利,於是將人帶來問詢。
張超坐在主位,半晌沒有開口。
倒是臧洪對二人問道:「兩位既從潁川來,不知出自哪一家?」
年長些的和和氣氣地說道:「潁川荀氏,在下荀攸,這位是我小叔。」
年輕些的也道:「荀氏荀彧。」
臧洪連忙起身一禮,道:「荀氏之名早有耳聞,不知二位緣何要投曹操?我主坐擁徐州,兵多糧足,正是求賢若渴之時,若得兩位這樣的大才,必定……」
他話還沒說完,李澈一腳進門,神情還帶著些剛睡醒的懶倦,臧洪剩下的話立刻卡進了嗓子裡。
荀攸看去,見是一個容色極為出眾的青年,他和荀彧對視了一眼,便知這是張超的謀主李澈了。
事實上在去投奔曹操之前,叔侄二人也是經過了一番商議的,作為潁川出身的文人,孫曹張三家離潁川不遠,如今潁川被黃巾肆虐,倘若他們能夠在這三家任何一處站穩腳跟,於自身於家鄉都有益處,至於投誰,孫堅自然不可,背著私藏傳國玉璽的罪名,兵力折損,還和劉表結怨,怎麼看都是莽夫一個。
曹張二人勢力相差不大,張超新占徐州,曹操剛下揚州,帳下同樣謀士不多,荀彧認為張超執著利益,於天下英雄討伐董卓之時急下徐州,不是明主,荀攸並不贊同,卻也覺得曹操更適合他們叔侄二人,因為張超的謀主太獨。
謀主乃是謀臣中的上卿,舉凡主公,最重視的便是謀主的意見,謀主通常不止一位,但張超顯然不是這樣,他對謀主言聽計從,甚至招賢令裡點明只要武將,去了也不討好。
至少荀攸不想去跟別人爭位次。
短短一個照面,荀攸和荀彧對視一眼,已然默契十足。
李澈路上就聽了前因後果,這會兒看了看二人,見一個三十來歲,面相敦厚溫雅,滿面是笑,一人年紀稍輕,二十五六,神情嚴肅,目不斜視,兩人都是難得一見的好氣度。
李澈稍稍客氣了一下,便道:「兩位是去投曹操的,按理不該強留,是徐州怠慢了。太史將軍替他們松綁吧,下次再有這樣的事情,一並放了。」
太史慈幾步上前,親手替荀攸和荀彧松綁。
兩叔侄立刻察覺李澈壓根沒過問張超的意見,而太史慈也當即聽從,面上絲毫不露遲疑。
荀攸看了一眼張超,荀彧看了一眼太史慈。
李澈沒在意這些,想了想,又道:「我請太史將軍送送兩位。」
荀家兩叔侄忙稱不敢。
李澈笑道:「我觀兩位乃人中龍鳳,日後少不得還有交手的時候,不必如此客氣。」
荀攸一驚,荀彧也怔了怔,他到底年輕,不由開口道:「先生既然看重我們,又為何要放我們離開?」
李澈有些莫名,但還是說道:「兩位士族出身,殺之不妥,關之無用,便放你們去投曹操又如何?」
荀彧嘆了一口氣,沒再開口,倒是荀攸笑道:「先生好氣魄。」
李澈沒再多說,讓太史慈把他們送出去。
荀家二人走後,臧洪嘆道:「荀氏二子皆是王佐之才,就這麼放給曹操,未免也太大方了。」
他不說還好,這麼一說李澈就反應過來了,問道:「剛才那兩個人名氣很大?」
臧洪愣了愣,連忙說道:「昔年荀氏有八龍,個個出彩,這二子乃八龍之後,荀彧更是出名的……」
李澈揮手,讓他不必再多言,叫來傳令兵,讓太史慈把這兩個人帶回來。
太史慈還未走遠,不多時便將兩人重新帶了回來。
臧洪以為他想開了,頓時眉開眼笑,可沒等他笑完,就聽李澈松了一口氣,說道:「既然有名,就不要浪費了,我這就擬書一封,讓曹操拿十萬糧草來贖人,可以單贖,單贖六萬。」
短短兩句話的時間,李澈已然計算出曹操能拿出的最多的籌碼,少了虧得慌,多了曹操就該嫌貴了,萬一他不要,人就砸手裡了。
臧洪不知李澈的算計,險些被他氣噎過去。
去而復返的荀氏叔侄也沉默了一下。
狡狐。
第138章 三國(5)
收到消息的曹操也懵了一下。
揚州富庶, 豪強眾多,他明面上入主揚州,實際上四面楚歌,光是應付吳郡豪強就耗禿了他不少頭發, 對外卻要撐出一副底氣十足的樣子, 孫堅暫時不會輕舉妄動,但隔壁徐州的張超是個強敵, 說實話, 他在打開絹帛的時候已經做到了看到戰書的准備。
結果卻是要他交贖金買人?
曹操差點沒把絹帛扔了,他現在糧草也不足,一路上收攏來的兵力不少, 屯下的糧草不多, 要他花十萬石去贖兩個壓根不認識的……曹操還沒惱完,一個荀字陡然入眼。
大半夜的愣把他看得一激靈。
曹操不缺武將,最缺的就是謀臣,荀家乃是大家,荀彧早年便以王佐之才聞名, 荀攸不顯山不露水,卻是他幾次三番相邀的大才, 誰成想會被張超截了胡, 截胡也就算了, 贖人是什麼操作?
曹操多疑, 想了許久也沒個定論, 往好處想是張超有眼不識金鑲玉, 要拿寶山換糧草,往壞處想,這是一出雙簧戲,荀家叔侄新到徐州,准備替主公薅他一筆糧。
理智上來說曹操偏向後者,情感上來說曹操希望是前者,他這會兒手頭上沒什麼可用的人才,先前一個陳宮已然被他驚走,如今帳下無人,一切都要靠他自己思考,最終曹操還是決定賭一把,輸了不過是十萬糧草,贏了卻能撈來王佐之才!
當即派人去和張超接洽。
荀氏叔侄名義上扣在張營,實際上誰也沒把他們當囚犯,臧洪明知李澈決定的事情不可更改,卻還是成日陪在荀家叔侄左右,希望能改變這兩位的想法。
到底還是意難平。
張超還是個小小郡守的時候,他為張超管理內政,對外謀劃,盡心盡力,主臣相得,他不是不能容人的下屬,並不介意被李澈搶去名位或風頭,可介意他獨來獨往不把主公看在眼裡,更看不慣他排擠賢良一手遮天,倘若他能說動荀家叔侄,再又這兩位大才說動主公,李澈自然也就翻不起風浪。
只能說臧洪的想法是好的。
荀攸笑臉迎人,看上去敦厚中帶著一絲絲傻氣,實質上左耳進右耳出,根本沒把臧洪的話聽進去。
臧洪壓根就沒認清自己乃至張超在徐州的地位。
在荀攸看來,李澈是個極為危險的人物,他看似謀臣,卻有代主之意,如今士庶之別嚴重,倘若李澈不依附於張超,憑他一人聲望根本打不下徐州這麼大的家業,而諸如袁紹曹操一類世宦子弟,但凡打出旗號來就能征兵借糧,打出一片地盤,庶人想要出頭,太難。
李澈顯然是在通過張超實現自己的抱負,等到時機成熟,張超一死,扶幼主而立,幼主再死,便是取張而代之時。
所以張超不能有屬於自己的謀臣班底,至於這個不大聰明的臧洪……
荀攸露出了一個敦厚的笑容。
傻人總是有傻福的。
看透不代表要說破,假如李澈這時已是人主,荀攸覺得自己倒是可以留下,但現在顯然不是好時機,李澈在蟄伏,他也不可能自降身份去做庶人的謀臣,何況有兵有將就是缺謀主的曹操不香嗎?
曹操自然是香的。
他不僅備齊了糧草,派遣手下大將夏侯惇前來贖人,更書信一封寄給張超,信中感激之語真摯。
夏侯惇來到張營時謹慎得不像個武將。
十萬石糧草自然不能一次性給,按照曹操的意思,他先給六萬,帶走荀彧,再給四萬,帶走荀攸,這屬於分散風險,假如張超反悔,那他可以少損失一點。
和張超不同,這是一個機智的主公。
李澈也沒打算坑他,生意就是要有來有往,以曹操的智力,想來日後做生意的地方還多得是,具體細節很快商定,約好三日之後仍由夏侯惇押送糧草,到時候一手交糧一手交人。
夏侯惇來這一趟主要是為了驗貨。
曹操手底下有幾個潁川出身的官員,見過荀家叔侄的也有兩個,這次便是跟著夏侯惇來了一趟,這話不能擺在明面上說,反正回去之後報給曹操,都說是真的。
荀攸和荀彧對曹操肯花錢來贖他們並不感到意外,就算不為他們,事後曹操放出風聲去,張超為糧草賤賣人才,而他曹操千金買馬骨,高下立現,各方人才心中自然會有考量,說到底這是一場主公之間的博弈,只是曹操這會兒還不知道,和他博弈的不是張超,而是張超帳下小小謀臣罷了。
正是這時節,徐州外面的探子傳來消息,說是義軍散後,袁紹屯兵河內,得冀州牧韓馥資助軍糧,慢慢養大了胃口,不肯仰人鼻息,便使了一出賊喊捉賊的戲碼,假稱要和北平太守公孫瓚聯手圖謀冀州,公孫瓚上當,帶兵而來,袁紹卻背地裡把消息傳給韓馥,韓馥得知公孫瓚來攻,當即驚得要把冀州讓給袁紹,等到公孫瓚大軍趕來,冀州已然易主。
雖則後來也打了幾仗,互有勝負,卻也沒能讓袁紹吐出冀州來,倒是公孫瓚那邊一個叫做趙雲的小將大勝袁軍,得了一點薄名,此外還有昔日溫酒斬華雄的猛士關羽和他兩個兄弟相助公孫瓚,義名頗高。
實在不怪這時旁人提起劉備張飛都是「猛士關羽的兄弟」,實在是這二人沒有實績和名氣,到如今也只讓天下英雄記住了一出「三英戰呂布」。
李澈也順手把消息放在一邊。
荀彧和荀攸睡不著,一個在屋內看書,一個在院中觀星。
風起青萍之末,張超的急切,袁紹的肆意,曹操的求賢若渴……無不預示了將起的亂世。
秦失其鹿,天下共逐,漢室將傾,群雄並起,煌煌帝國已然落幕,一個新的時代即將開幕,天下為棋,蒼生為子,誰也不知道未來會是什麼模樣。
春夜微寒,荀攸為蒼生天下嘆完一口氣,他發現自己有些餓了。
荀彧也有點餓。
這時人多半一日兩餐,到了張超這裡成了一日三餐,但荀彧認為不可貪食,仍舊一日兩餐,荀攸只好跟著一起,倘若夜來入睡,兩餐自然是夠的,但這會兒人還醒著,肚裡沒食,加上深夜寒冷,自然會有一種空茫的飢餓感。
不光作用在身體上,連帶著精神也有些不振。
就在這個時候,院外傳來輕輕的扣門聲,和以往的響動完全不同,站在院裡的荀攸自然而然去開門。
畢竟他也不覺得以自己如今價值四萬糧草的身份,李澈還能反悔殺了他。
院門一開,就對上了一張漂亮得驚人的小臉。
荀攸說話的聲音都不由輕了一些,面上也露出溫雅的笑容來,慢慢地說道:「女郎如何夜半過來?」
李凝笑了笑,說道:「看到你們這裡的燈還亮著,冒昧來打攪,夜來寒涼,兩位君子吃些熱食最好。」
她把手裡的食盒遞給荀攸,絕口不提李澈發脾氣不肯吃沒滋味的夜宵,她舍不得倒了那半鍋面,才來敲門。
李凝走後,荀攸把食盒拿到屋內打開,見是兩大碗雪白的湯面,上頭各自綴著一個嫩黃黃的雞蛋,熱氣撲面,仿佛連心情都溫軟了幾分。
荀彧一言不發,低頭吃面。
荀攸看了半晌,忽然摸了摸長了些胡茬的下巴,問道:「小叔,你說那位小女郎是看中了我,還是看中了你?」
荀彧咽下一口面湯,沉聲說道:「不可胡說。」
荀攸嘆道:「我也只跟你胡說。」
荀彧知道,自家這個比自己還大了六歲的侄兒看著老實本分,實際上心思活絡,只是極少和旁人交流,這些天應當是悶壞了,搖搖頭,便也隨他去。
荀攸嘀咕了那一句之後,卻也沒再往下說。
他和荀彧都有家室,話也只是說說而已,那女郎是李澈的姊妹,怕是早有了安排,給張超做妾不大可能,嫁給他那個十一二歲的長子倒是合適。
世道如此,只是可惜佳人罷了。
兩日之後夏侯惇帶糧來贖人,交易進行得十分愉快,先贖走了荀彧,隔日又換走了荀攸。
工具人張超發表了一下自己的意見,被李澈說了幾句,於是又不吭聲了。
曹操連得兩位大才,喜不自勝,專門設宴款待荀彧和荀攸,不光他在觀察這兩個未來的謀臣,荀彧和荀攸也在觀察他。
比起張超的英武,李澈的俊顏,曹操的賣相是差了一點,長相平平,個頭不高,但難掩人主之像,初見之下,荀彧對他十分滿意,荀攸則什麼都沒說,笑容滿面。
宴席過後,荀彧找到曹操,為他推薦了一位名叫程昱的人才,曹操果然也不怠慢,當即派人相邀,程昱來了之後,荀彧又為他推薦了一個叫做戲志才的潁川同鄉。
一個帶一群,一群帶一大群,不久之後,曹營中人才濟濟,齊聚一堂。
曹操歡喜得快喘不上氣,每天就算沒事干都要去看兩眼,臉都要笑爛了,宛如豐收的老農民。
第139章 三國(6)
冀州那邊袁紹招兵買馬,一時風光, 族中子弟也大多以他為首, 只是他的兄弟袁術卻不肯屈居兄長之下,自己拉起了一支隊伍, 他本想向兄長借馬匹糧草,被袁紹拒絕之後也不敢做聲, 又向荊州劉表借糧,被劉表斷然拒絕。
袁術自命不凡, 他是家中嫡子,自小受盡寵愛,認為袁紹對外風光,實際上不過是妾生, 只是他打出袁家旗號後,響應者寥寥。
同一條路兩個人走, 總是會越走越窄的,尤其袁紹勢成, 袁術的路就更難走了。
對抗袁紹,袁術不敢,一腔恨意便全部傾倒在劉表身上,當初孫堅做先鋒將軍時, 是他聽信人言克扣孫營軍糧,此時卻當忘了這事, 一股腦全推到袁紹和劉表身上去, 孫堅本就記恨劉表半途截殺他, 被袁術挑撥之後想也不想便同意和他聯軍,由袁術攻打袁紹,而他帶人攻打荊州。
這其中也有一些利益的考量,比如孫堅實在不想在江東待下去了,張曹在側,個個雄兵數萬,糧草齊備,他若是再待下去,不定什麼時候就被那兩家吞並了去。
孫堅帳下眾人都覺得袁術不靠譜,畢竟這小子不像有膽子去和他兄長硬碰硬的樣子。
但孫堅執意要去報仇,哪怕袁術做了縮頭烏龜,他打一個劉表也是綽綽有余。
孫堅長子孫策素來勇猛,這時便做了先鋒將軍,因他威勢,奔襲途中竟還陸陸續續收攏了不少殘兵,一路勢頭極好。
卻不料劉表帳下謀士使計奇襲,後方孫堅中箭身亡。
英雄自古敗小人。
孫策痛哭了一場,用劉表帳下心腹黃祖換回了孫堅屍身,孫策與帳下眾人商議許久,點齊帳下殘兵五千,欲投徐州。
正如先前荀彧和荀攸商議過的那樣,張超和曹操之間勢力相差無幾,且都有稱雄之意,張超對謀士沒什麼吸引力,曹操對武將的吸引力也不大,曹操帳下武將一多半都是他的同鄉,而張超那裡只有一個名將太史慈,兩相對比之下,孫策選擇張超。
孫策人沒到信先到,李澈接到消息之後,讓張超回信過去,信中許諾孫策如果在徐州干滿五年,就許他帶一支五萬人的隊伍去打荊州。
這是一張空頭支票。
李澈的下一步計劃是打青州,預計要花個一年半載,如果拿下青州還算順利,接著就是張超的兄長張邈所在的兗州,鄰近的豫州,然後才會下南陽打荊州,一整套計劃算下來,五年左右差不多了。
卻不妨礙孫策先驚後喜,連曹操派遣心腹謀士戲志才前來游說都不肯見,整軍直奔徐州去。
這年頭投奔主公求個安身之地,生怕不被重用,肯開價的是少數,何況孫策壓根沒有任何條件,他一是為了找地方庇護,二是韜光養晦以求來日報仇,卻不料張超連這個都考慮到了!
重利的主公雖然不好親近,但他給出的價碼實在讓人無法拒絕!
孫堅手下沒什麼文臣,勇武過人的孫策算一個,還有名將程普,黃蓋,韓當,孫軍來投之後,加上原本陶謙手下的將領,張超手下的武將奢侈到湊了整十個。
雖然還是少,但已經是一個成熟的武將班底了。
孫策進城那日正值夏日炎炎,李澈在家裡制了點冰消暑,頂著大太陽的天,張超卻還是親自來迎接孫策,一口一個賢侄,提起孫堅時,又哭又嘆。
張超自然是沒這個演技的,全靠李澈前幾天給他突擊補課,也好在孫軍之中沒幾個聰明人,提起孫堅又傷心,才沒看出什麼破綻來。
就是有破綻也沒什麼,主要是個態度問題。
孫策少主出身,雖然帶兵打仗經驗不多,卻也不能和黃蓋等人一個待遇,孫策同意了黃蓋幾人也不能同意,於是李澈給他撥了兩萬精兵帶著,其余一人一萬。
總算是有人帶兵了。
李澈松了一口氣,沒過幾日,熱衷於撿人的太史慈又從深山裡撿回一個九尺多高的野人,據說太史慈撿到他時正見他逐虎過山澗,威猛如天神,當即上前欲問其名姓,不料野人見他就跑,太史慈不肯放棄,守了十多天,才將野人帶回。
也是回程途中,野人一聽太史慈主公名姓,撒腿就要跑,正趕上孫策一行人巡邏而過,太史慈和孫策外加黃蓋三人合力才將這名野人制服。
這野人迫於無奈只得交代,他名典韋,原先是張超兄長張邈帳下的將軍,因為和同僚發生口角,一怒之下殺死數十人逃竄而走,他懼怕張邈報復,幾年來窩在山裡打獵為生,慢慢把自己過成了野人。
這事張超記得,他原先還見過典韋幾面,典韋殺人逃走之後,張邈氣得發瘋,典韋沒什麼頭腦,也不會帶兵,名為將軍,實際上張邈是把他當成護衛用的,偏偏這人殺的全是張邈帳下的好武將,憑著一身蠻力,幾乎把張邈數年的經營全砸了。
典韋也慌得不成,沒想到自己上了太史慈的大當,還以為出來就能得明主重用,結果撞到舊主的兄弟手上!這幾年好不容易養出來的幾百斤肉就要撂這兒了!
張超不善決斷,他一時覺得典韋勇武難當,可以用用,一時又覺得這是個危險人物,只看太史慈和孫策加上黃蓋才抵他一個氣力,要是他發起瘋來,豈不是把他也葬送了?
張超和典韋面面相覷,互相都有點害怕。
李澈一入夏就不肯出門,聽說了這件事,便人傳話過來,讓張超別費事了,把人送來他這裡做個護衛就行。
張超松了一口氣,連忙讓人把典韋給李澈送去。
孫策便應了此事,和黃蓋一道送典韋。
太史慈從主帳出來,幾步追上孫策。
武將的交情是打出來的,太史慈來得早,占兵五萬,幾乎等於徐州兵力的一半,孫策初來乍到,對太史慈很難有什麼尊重,兩人打了幾架,交情反倒好了起來。
見太史慈過來,孫策笑了,說道:「子義可是有話和我說?」
黃蓋也看向太史慈。
太史慈點了點頭,斟酌了一下,說道:「營中情況我不多言,伯符來了這些日子也該知曉一二,軍師性情不同常人,伯符只要記得少言,少近,不理,便無大錯。」
孫策認認真真記下,又向太史慈道謝。
來了張超這裡也有小半個月了,若說孫策什麼都沒察覺是假的,只是他士族出身,到底還是不能理解張超是怎麼想的,一言一行全都為人所控,這種主公當真能夠踐行他的承諾,讓他得報父仇?
只是兩萬精兵並不作假,孫策不傻,沒多久就反應過來,兵是李澈撥給他的,允他報父仇的承諾出自張超的口,卻也該是李澈給的。
借由今日這個機會,他准備好好地去和李澈談一場。
孫策想得很好,他不在乎張超是不是傀儡,也不在意徐州真正的主子是誰,他只要明明白白做事,知道自己是為誰做事,更重要的是,他怕那個承諾成空。
李澈在傳出話後就讓李凝回房間去,讓一個婢子去井裡取了甜瓜和蜜酒,剛倒滿一杯,孫策就上門來了。
典韋的賣相並不好看,李澈壓根沒讓他進院門,就讓巡邏軍士把人弄去洗涮,見典韋神情慌張,他便開口道:「慌什麼?以後在我這裡做事,我不死,就能保你不死。」
典韋頭腦不大靈光,話還是能聽得懂的,他自離家以來,從未有人和他這樣說話,即便是張邈對他最熱絡的時候,也沒給過他這樣的承諾。
典韋不知怎地,心裡立刻就不慌了,看了看有些畏懼他的軍士,還主動伸出了兩只被綁縛的手,任由他們牽著自己走。
孫策只覺那句「以後在我這裡做事」話裡有話,不由又看了李澈一眼。
李澈的長相實在出色,一點都不像庶人出身,這時稍有姿色的女子都不是普通人家能擁有的,更何況大把大把的貴人好男風,能識文斷字已是奇事,更何況做到一方勢力掌權者。
這時李澈才看向孫策,笑了笑,說道:「進屋來吧,我知道你一定有很多話想問我。」
孫策依言進屋,黃蓋則是守在了院外。
一進門就能看到擺好的兩份酒水和瓜果,孫策有些意外,又不大意外,直接坐下,說道:「先生知道伯符要上門,可知伯符來意?」
李澈把冰盆拉得近了一些,這才慢慢地說道:「青州,兗州,豫州,荊州。」
孫策笑得十分真誠,說道:「再加傳國玉璽。」
李澈看了他一眼,搖搖頭,說道:「對聰明人來說,這東西沒有用。」
孫策忽然沉默了一下,說道:「若無十分力,玉璽在手也不過小兒抱金,這道理是我父親用命換來的。」
李澈說道:「你的仇人不止有劉表,還有袁術。」
孫策握緊了拳頭,目光灼灼看向李澈,說道:「請先生教我。」
李澈對他伸了伸手,說道:「傳國玉璽。」
孫策瞪了瞪眼睛。
不是說這東西沒有用嗎?
第140章 三國(7)
有用沒用, 要看誰用。
李澈觀察天下時局已久, 分析過每一個有可能的對手, 假如袁術不是恰好蹭了個袁字, 李澈壓根不會把他放在眼裡。
對付智商偏低又喜歡自作聰明的人,通常最好用的辦法是「我預判你預判了我的預判」, 但既然有傳國玉璽這樣的大殺器,就不需要費心費力去謀算了。
李澈寫了一封信,以孫策的口吻詳細描述了一個十七歲喪父少年的心路歷程, 對劉表的痛恨, 對昏庸新主張超的迷茫, 還有一點期盼, 最重要的是,信中說要拿傳國玉璽換五千精兵,好去報仇雪恨。
李澈寫, 孫策站在邊上看, 李澈寫得很快,不多時寫滿了一張白絹, 這是給袁紹的。
第二張白絹是給袁術的,信中仍是借兵報仇, 只是這一次通篇都是對劉表的憤恨, 著重又強調了荊州對袁術的重要性,孫策帳下也有幾員猛將, 得他們為先鋒去打荊州正合袁術心意, 信的最後又透露傳國玉璽已被劉表得去。
雖然當初孫策是用劉表好友黃祖換的孫堅, 但袁術怕是不會相信劉表如此重情。
孫策反應極快,當即脫口道:「此為二桃殺三士之計!」
李澈搖搖頭,接著又寫下一封信,卻是給劉表的。
劉表和孫策之間仇不戴天,即便明知自家父親是被袁術利用,但劉表還是高掛孫策的仇人名單頭名,他緊緊盯著李澈的筆,仿佛要把每一個字都烙印在心裡。
李澈果然也沒讓他失望,他不知內情,卻可以信口胡編,仍舊以孫策的口吻寫袁術向劉表借兵不成,便假稱昔日軍糧舊怨乃劉表慫恿,引孫堅來攻,好報復劉表,卻令他父身死,孫策固然深恨劉表,卻也不肯讓父親白白上當,信中帶著一點少年人的憤恨和再明顯不過的挑撥,反令這信看上去十分真實。
孫策這倒是有些不解了,李澈也懶得向他解釋,只道:「你拿回去,一月之後再寄一封信給袁紹,說袁術用五千精兵換了你的玉璽。」
這話信息量太大,孫策一時都沒反應過來,不由問道:「那玉璽究竟給誰?」
李澈輕輕地嘆了一口氣。
孫策這才反應過來李澈先前為什麼搖頭,這根本就不是二桃殺三士,而是空手套白狼。
袁紹,袁術,劉表,誰都得不到傳國玉璽,卻都深信對方得了玉璽。
孫策拿回李澈的信,回到住處,思前想後,覺得此事需由一個膽識急智口才俱佳的人去辦,袁術也就罷了,袁紹和劉表帳下謀臣不少,想要騙過他們不能光憑書信。
孫策也不猶豫,想通關節,當即給好友周瑜寫信,請他幫忙。
周瑜出身廬江周氏,和孫策同年出生,同為世宦子弟,頗有些知己相交的意思,接到孫策的來信之後,周瑜立刻回信,不久就從廬江老家出發。
周瑜時年十七,在江東有「美周郎」之稱,難得文采學識不在姿容之下,為人頗有幾分上古君子之風,一路行來,竟也結交了幾個游俠朋友,一路送他到徐州。
徐州城下,幾個游俠兒便和周瑜道別,一個游俠臨行前提醒他道:「徐州不允許佩兵器,公瑾這家傳好劍記得在城門口存放,要是進了城遇到官兵,想拿回來就難了。」
周瑜有些驚訝,「世道這樣亂,竟還不許人佩劍防身嗎?」
游俠卻笑了,說道:「公瑾有所不知,徐州可是最安全的地方了。」
周瑜確實不知,但他還是選擇相信朋友,把隨身寶劍存放在城門處,大步進城。
也是進了徐州地界,他才發覺這裡確實和其他地方不大一樣,坊間市井十分干淨,沒有游蕩的游俠兒和乞丐,車水馬龍,百業興旺,守城官兵來回巡邏,一旦有糾紛發生,官兵總是第一個趕到。
安寧得像是昔日大漢盛世。
快到軍營的時候,周瑜還見到了提著農具趕去種地的徐州軍,這些人看上去並不麻木,反倒個個臉色紅潤,面上帶笑。
周瑜不露聲色,拿出孫策的信物,跟著軍士進了營帳。
孫策正在校場練兵,倒是韓當剛歇下來,他的人馬就是剛才去種地的那一支,他和周瑜見過幾次,這會兒倒也聊得熱絡。
等到孫策趕來的時候,周瑜已經從韓當嘴裡把整個軍營大致上的格局摸清楚了。
對著孫策的時候,他不免有些揶揄道:「伯符如今已經是領兵兩萬的孫將軍了,不知還認不認昔日舊友?」
孫策哈哈大笑,說道:「把這位置讓給你都行!」
周瑜自然是不要他讓的。
舊友相逢,說了一會兒話,便入正題,韓當守在門外,孫策便把當日李澈給他寫的東西拿了出來,周瑜的神情從輕松到凝重,再到長出一口氣。
孫策說道:「去袁術那邊的人已經備好,給劉表送信也只需一匹快馬,唯有袁紹那裡,聽聞他帳下謀臣無數,此計需一個智勇雙全之人騙過袁紹,假稱要拿玉璽換兵馬,再將禍水東引,我唯一能想到的只有公瑾。」
周瑜笑道:「這計策已經十分縝密,我正好也想見見袁紹。」
孫策鄭重拜過,只道:「一切當心,性命為上,必要之時,公瑾不必想太多。」
這便是一個委婉的「你可以隨時賣我」的說辭了。
周瑜大笑,笑過之後,展開雙臂給了孫策一個重重的擁抱。
這是好友之間遲來的安慰。
孫策微微紅了眼眶。
周瑜在軍營待了不到兩日,便隨孫策的心腹一道去冀州送信。
人剛出發不久,長安那邊倒是發生了一件大事。
董卓死了。
按照李澈的說法,他是笨死的。
美人計自古有之,司徒王允痛恨董卓已久,一日開動小腦筋,以愛妾貂蟬充作義女,一女二嫁,先許呂布,又許董卓,董卓智商偏低,呂布智力也不高,加上王允的挑撥,當即跳反,繼前任義父丁原之後,又把繼任義父董卓送上黃泉。
董卓死後,他的部將李傕郭汜掌控了形勢,原本兩人准備解散軍隊返回涼州,不想此時冒出一個人來,此人也是董卓屬下,一旦李傕郭汜解散軍隊回老家,他也沒了生計,便對智力和董卓差不多的李傕郭汜提出「奉國家以安天下」的策略,讓二人集合部下,不僅不回老家,還反攻了長安,打跑了呂布。
此人名為賈詡,字文和。
天子被二人束為傀儡,這二人卻不受賈詡的控制,最初的戰戰兢兢過後,發覺自己也能效法董卓,這二人立刻抖起了董卓的威風,肆意妄為,縱兵行凶,劫掠良民,屠殺大臣,一切都成了家常便飯。
甚至董卓只是一個人,李傕郭汜是兩人,兩個人並非一條心,如今是抱團取暖,等過了時候,還有樂子可瞧。
長安亂成了一鍋粥,不少本就蠢蠢欲動的地方郡守州牧也起了心思。
堪稱一計亂天下。
不過李澈認為這倒不能完全怪賈詡,誰都知道亂世將至,只不過看誰動這個手,嚴格來說,從董卓進京的那天開始,就注定了漢室將傾。
呂布敗走之後,無可奈何只能投奔袁紹,袁紹其實有些怕呂布,每次呂布接近他,他都覺得脖子涼颼颼的。
這並不是袁紹多疑,呂布有過兩次殺義父的前科,像他這樣的高手,但凡讓他近了身,就是不用兵器,伸個手都能給他把頭擰下來,不是他不樂意接納呂布,實在是怕啊!
袁紹一連好些日子吃不好睡不到,直到把呂布打發去地方上做郡守,才算是松了一口氣。
這時正好有人送信來,稱是孫堅之子孫策派人來信,袁紹雖然有些奇怪,但還是命人把信送上來。
送信的是個少年,袁紹一貫以貌取人,一見就覺得順眼,但還是奇怪他的年紀,便多問了一句:「孫小郎帳下的人都是這般年少?」
少年微微笑了,說道:「臣隨主公,我見袁公帳下也都是青壯丈夫。」
袁紹哈哈一笑,取信觀看,不多時神情凝重起來。
袁紹放下書信,忽然變臉,揚聲喝道:「當日孫堅咬死聲稱傳國玉璽不在他手裡,如何又到了他手裡?你主孫策私藏玉璽不算,還妄圖拿朝廷命脈向我換兵?」
周瑜神情不變,反而笑道:「如今老主公已去,多說無益,張超昏庸,為庶人謀士把持內外,我主不願屈身受辱,想要自立門戶,來日報仇雪恨,能拿出的籌碼也唯有一方玉璽,至於袁公拿到玉璽做什麼,和我主無關。」
袁紹沉默不語。
周瑜又道:「這筆買賣袁公不做,多的是人想做,若袁公不肯,想來袁術是肯的。」
袁紹忽然笑道:「恨孫郎非我子矣!罷了,不過五千精兵,就當送他的!」
周瑜也笑了,說道:「那就請袁公靜候消息,等兵馬一到,傳國玉璽立刻奉上。」
袁紹點點頭,大方擺手讓周瑜離開。
然後立刻召集謀士開了個小會。
第141章 三國(8)
袁紹作為新興勢力中身家最厚的世宦子弟, 得袁氏一族全力支持, 手下自然人才濟濟, 謀士之中以逢紀、許攸為謀主, 另有冀州原本的官員田豐、沮授,以及新來的荀諶和郭圖。
傳國玉璽四個字實在太重, 而孫策本人又是個十七歲的少年郎,眾人也沒往別處去想,就事論事, 五千精兵換一方玉璽自然是值當的, 但田豐頭一個提出意見, 稱孫堅為玉璽而死,袁紹如今只占得一個冀州, 若得玉璽, 天下齊攻之, 能得幾時好?
這話說得委實不客氣, 饒是袁紹一貫愛裝出禮賢下士的模樣,臉色也難看了幾分。
郭圖連忙打圓場道:「今天子為人所擒,玉璽留袁公之手正為安天下之心,何況孫策避眾人耳目遣一小兒前來,只要不露風聲……」
許攸則道:「事傳六耳, 豈有不露風聲之理。」
袁紹聽得十分不順耳, 以他的脾氣, 自然是想要玉璽的, 當初孫堅得玉璽時, 也是他懷疑起來,才命劉表去試探,如今轉了一個大彎,眼見玉璽即將到手,自家人反倒畏畏縮縮,何其掃興。
這時和袁紹關系一向親近的逢紀便道:「主公雄踞冀州,兵多糧足,既非孫堅,也非劉表,何懼天下耳目,何況主公曾奉詔討賊,乃漢室忠臣,今得玉璽,待來日交還天子之手,合情合理。」
袁紹高興,臉上就不由露出了一些痕跡。
在場的都是人精,除了明顯還有話說的田豐,旁人也不吭聲了,郭圖怕他再說出什麼不合的話來,連忙按了按田豐的背。
這下田豐也不說話了。
袁紹得遂心願,會也就開完了。
出了主帳,回到住處,郭圖對一直跟在身後的年輕人說道:「奉孝來了也有數月了,覺得袁公這個人如何?」
年輕人並不客氣,只道:「袁紹此人多謀而少決,多端而寡要,欲效周公而無能,剛愎自用,實難成事。」
郭圖道:「方才帳中商議玉璽之事,奉孝何故一言不發?」
話題忽然轉變,郭嘉並不意外,他干脆說道:「不欲奉其為主,自然無話可講。」
郭圖嘆了一口氣,說道:「潁川郭氏沒落數載,希望盡在你我二人身上,不奉袁紹,待往何處?」
郭嘉笑道:「今天下未有明主,不如回鄉耕讀,以待時局。」
郭圖又勸了他幾句,但郭嘉一副鐵了心不想再待下去的意思,郭圖最後也只得嘆息,擺擺手放他去了。
開完小會,袁紹為了讓自己顯得不那麼急切,隔日才命人帶來周瑜,兩方商定交易地點,周瑜還似模似樣地去看了一圈軍營,不久離去。
出了袁紹營地不遠,一處僻靜的田地邊上,周瑜停下馬,不著痕跡地松了一口氣。
少年人做成了一件大事,心情總是既緊張又興奮,可惜這份喜悅卻連身邊的隨從都不能分享,周瑜按了按心口,看著遠方,心中一片翻騰。
若有一日,他也能……
就在這時,車輪骨碌碌的聲響從身後傳來,周瑜勒馬回頭,馬車簾也剛好被裡面的人拉開,露出一張年輕而蒼白的容顏。
周瑜並不認識這張臉,倒是這張臉的主人看了他半晌,嘴角慢慢地勾了起來,說道:「孫郎欲以一玉璽亂天下乎?」
一語驚人。
周瑜眼神微動,定定看向這人,打量幾下,便道:「行囊齊備,一美婢,一車夫,君子既欲遠行,料也無事。」
郭嘉笑了,說道:「潁川郭奉孝,我聞周郎武藝不錯,揚州路遠,不知可否護我一程?」
周瑜默然,點了點頭。
郭嘉於是安心地坐回馬車裡,不久由坐改躺,躺了半日,又改為側臥。
二人同行不久,隔著一道馬車簾,也慢慢說上了話。
周瑜因好友孫策在張超軍中,自然准備留在徐州,郭嘉棄袁紹而奔曹操,想來除了這一路,再想有交集,便是張超和曹操分出勝負之時,故而兩人交談起來十分隨性,倒也有幾分知己之外的情誼。
揚州在徐州一側,從冀州過來想去揚州,要麼繞一個大圈子,要麼經過徐州,郭嘉自然聽過曹操宣傳的故事,但他自認不值幾個錢,故而跟著周瑜直入徐州城。
數月之間初入徐州的周瑜是什麼樣子,郭嘉如今就是什麼樣子。
潁川動亂已久,即便是在袁紹那裡,郭嘉也從未見過太平景,立在徐州城中,一時竟讓他有些恍惚。
郭嘉忽然就不想走了。
孫策的玉璽早在周瑜出發後不久就送到了李澈手上,漢承秦制,玉璽也是當年秦皇即位時所用的和氏璧,李澈曾在隋末與和氏璧有過一面之緣,如今再見,倒是沒什麼變化。
和氏璧寶光燦爛,光彩動人,上刻「受命於天既壽永昌」八字,整體雕紋寓意「日照大海現雙龍」,握在手裡,仿佛連同昔年秦皇一統的霸氣也一同氤氳在胸,容易使人產生一種天下在握的智障想法。
李澈瞅了瞅,把這方天下至寶隨意地扔在一邊。
近來張邈厲兵秣馬意欲占下兗州,便來向張超借兵,兄弟二人早年關系親近,張邈也借過張超糧草,李澈權衡了一下,不僅把先前借的分量還了回去,還多送了一萬兵馬,確保張邈當真能夠成事。
兗州離徐州太近,一旦徐州這邊發兵青州,曹操定然會趁火打劫,假如張邈占下兗州,那就成了一個新的三足,曹操在後,即便想要動手也不敢玩大了,否則兗州兵一出,張超得青州而失徐州,曹操得徐州而失揚州,張邈得占兩州之地,何苦來。
顯然張邈還沒有那麼長遠的想法,他對此十分感動,認為那些風言風語純屬謠言,自家兄弟假如真的被謀士把持,哪來的權力借糧借兵給他?
事實是張超就出了個人,蓋了個章。
他近來腦子越發不清楚了。
兗州厲兵秣馬,徐州也在厲兵秣馬,曹操那邊從暗探處得到消息,他倒是不覺得張超會去啃北面的硬骨頭,怎麼想都覺得還是自己的揚州更加誘人,認為張超必然看上了他,於是也跟著厲兵秣馬,只待秋收結束就來個先發制人。
不料先發制人的是袁家兩兄弟。
袁紹不知何故發瘋,棄公孫瓚而向袁術興師,袁術當即回嗆,這時劉表也摻了一手,在袁家兩兄弟打得白熱化時占了袁術手下的一個郡縣,袁術兩面作戰,到底沒能撐過這個年,被劉表收了人頭。
厲兵秣馬的三方都成了看熱鬧的。
隨後袁紹不顧手下謀士激烈反對向劉表用兵,荊州易守難攻,袁紹打劉表的時候被後方公孫瓚偷了冀州,袁紹大軍陡然失了後路,破釜沉舟之下,荊州易主,袁紹抓了劉表拷問數月,見從劉表那裡問不出玉璽下落,認定是袁術那個死了都不肯讓他遂心意的倒霉兄弟藏匿了玉璽,一口氣殺掉了袁術所有子女。
好好的冀州變成了荊州,兵力損失過半,武將戰死數員,還跑了幾個見風使舵的謀士,袁紹哪哪都不順心,卻不得不窩起來休養生息。
公孫瓚成了最大贏家。
張邈或許也算一個,隔壁州府打得如火如荼,他趁機收攏了不少殘兵和被打怕了的青州軍,耗時一年,幾乎和袁紹打下荊州差不多的時間點拿下了兗州。
兗州剛下,徐州兵不動則已,一動如雷霆,十萬大軍速下青州,不久占據兩州之地,虎視群雄。
戰火剛歇,長安那邊卻傳來李傕郭汜翻臉的消息,兩人為了爭奪權勢各自帶兵廝殺起來,亂局之中,洛陽舊臣並李傕的部將聯合起來護送天子東行。
群雄逐鹿,鹿本人的想法是沒人在意的,洛陽舊臣看了看形勢,公孫瓚占冀州,幽州,張超占青州、徐州,曹操自揚州而下,占據江東,袁紹占荊州,張邈占兗州,劉璋據益州,韓遂、馬騰占涼州,公孫度據遼東,從實力上來看,第一梯隊是公孫瓚,張超,曹操,公孫度,第二梯隊是張邈,袁紹,劉璋,韓遂,馬騰,其余那些只能算是不入流。
天子是杆大旗,自然強者得之,第二梯隊是想也不用想的,此外公孫度早有割據之意,根本不用考慮,公孫瓚地處偏僻,也不可用,按照天子本人的意願,他想去張超那裡。
李澈第一個得到內部消息。
他難得有些猶豫起來。
如今心向漢室的人不少,大家都是叛亂諸侯,誰能扛上天子大旗誰就出師有名,但除了封封官,扛扛旗之外,要一個天子實在也沒別的用處了,想想天子要來,還得給他建行宮,面子上也得差不離,要費許多事情,不如推給別人。
這個別人特指曹操。
這些年來李澈和曹操交鋒數次,也算是摸清了這個對手的腦回路,如今最想要天子的,怕也只有曹操了。
但就這麼把天子讓出去,倒也怪虧的。
李澈心裡無數想法閃過,最後讓張超以大禮接待漢帝,務必先把人騙來徐州再說。
兩個謀士能賣十萬石糧,一個天子,至少也得五十萬。
這哪是天子,這是金山。
第142章 三國(9)
與此同時曹營也在商議天子東行的事情。
明眼人都能看得出來, 天子不可能獨自回洛陽去, 總要找一方勢力棲身,刨去不准備奉天子的大勢力和第二梯隊, 隔壁張超是最大的對手。
又或者說是李澈。
這幾年曹操和徐州勢力少有交集,拿下江東之後, 大部分心力都花在和江東士族鬥智鬥勇上去了,江東數百萬人口,豪族眾多, 雖沒有哪家登高一呼一統江東, 但集結起來勢力不比曹操弱,就算到這個時候, 曹操的勢力也沒能完全掌控江東。
曹操不止一次嘆息, 當初選地盤的時候太倉促,江東這種地方說起來千好萬好, 魚米富饒,可想攏到手裡實在太難, 眼見隔壁都快要一統北方了, 他這裡堪堪才落個表面主公。
怨天尤人不是曹操所長, 這時候做檢討, 無非是在衡量和徐州勢力的條件差距,查漏補缺,有比不上人家的地方就努力彌補, 自家的長處卻要大力宣傳, 比如江東有錢, 可以給天子建行宮,比如江東出美人,可以給天子選秀,比如張超沒有女兒,曹操有,多一層姻親關系,天子可以住得更加安心。
這些條件一一列出來,曹操長出了一口氣,忽然想起了什麼,對荀彧說道:「我聽聞廬江喬公有女,國色也,陛下若得之,必定歡喜。」
這就是美人計了。
荀彧也不避諱這個,想了想,說道:「喬公實有二女,長女年十三,正當年紀,次女十歲,亦有殊色,今送長女,待來日恩寵漸薄,再送次女,則女郎地位可固矣。」
這個女郎指的便是曹操的女兒了。
曹操很有自知之明,他自己長相平平,娶的夫人也不算絕色,女兒的長相充其量只能算清秀,性情更是要命,許給天子別說承寵,不鬧事就不錯了,也就是個像征意義。
打動天子的主力軍仍是江東美人。
戲志才咳嗽一聲,又道:「我認為張超未必想迎天子。」
一眾謀士都朝他看去,戲志才又咳嗽了幾聲,把臉都咳紅了,好不容易緩過來,慢慢地開口道:「張超久居高閣,李澈把控上下,臣有越主之心,奉迎天子勢必要對上洛陽舊臣,這對李澈不利。」
曹操這裡人手多,迎來天子仍舊各行各道沒問題,但張超勢力是出了名的帳下無人,此時迎來一大批占著天子大義的官員,是引狼入室還是引狼入室?
戲志才倒也不是智商比別人高,實在是交鋒久了,容易讓人忘記對面其實只有一個人,別的不說,曹營裡就算是新來的謀士都要從早忙到晚,上上下下近百號人手連軸轉,張超帳下的文臣卻只有小貓三兩只,竟也把兩州之地運轉得井井有條。
眾人又商議了一會兒,曹操的長子曹昂忽然在外面求見,曹操素來看重長子,已命他隨軍兩年有余,曹昂一貫沉穩,曹操只當他有事要報,當即讓人叫他進來。
曹昂自然是有事情要報,他手下將領蔣英兩日前抓了個自稱從張營來的使者,要見曹操,曹昂得到消息之後仔細詢問過,使者說出來都是話卻令人大吃一驚。
先前曹昂已經吃了一驚,把人送到曹操面前後,曹操連同一眾謀士也沒能逃過,紛紛吃了一驚。
「李澈竟要買賣天子?」
面對程昱的喝問,使者縮了縮脖子,笑道:「也不能就說得那麼難聽,我主剛下青州,沒有那麼多錢糧修建行宮,為了陛下,我主願為開路,將陛下送至江東……」
曹操冷靜了下來,問道:「直說吧,要什麼條件?」
使者連忙說道:「我主向曹公借糧五十萬。」
這個條件,怎麼說呢,剛好卡在曹操的底線上,天子確實重要,但也不能開價太高,為了迎個天子把家底掏空了,到時候難道指望用天子打仗?
說實話,天子連個郡縣城池都不值。
曹操不是第一次和李澈做生意了。
上一次的生意換來了荀彧和荀攸,前者為他帶來了一整個謀士團,後者奇計妙策是他和江東士族鬥智鬥勇的底氣所在,兩人同為曹營謀主,是他的左膀右臂。
他只是沒想到天子還能買賣。
冷靜下來之後,曹操忽然覺得……這個價錢可以再談談。
李澈的態度,顯然是不想要天子這個燙手山芋的,他不可能為了置氣真去迎天子,所以價錢是有商量余地的。
曹操試探著提出了議價的意思。
使者顯然來之前做過相當的培訓,當即拿出了做生意的架勢。
荀攸原先看他就覺得奇怪,這會兒倒是猜出了什麼,對旁邊的荀彧道:「此人應是商戶。」
荀彧點了點頭。
曹操畢竟不是做生意的,和使者談了不久就談崩了,曹營一眾謀士面面相覷,最終由程昱開口,接過了自家主公的買賣談判。
程昱給出的條件是三十萬石,使者則堅持最少四十五萬,少了不賣。
兩人相持不下,荀攸看得有趣,也說了幾句,不多時,眾人都發覺這使者雖然油滑,但並不聰明,在曹營一眾謀士的試探下,已然露出痕跡。
李澈早就料到曹操會議價,給這使者定了四十萬的底價。
使者也沒能撐太久,四十萬底價一出,曹操的心理預期達成,這樁生意就算做成了。
使者帶著曹操的手書離開之後,曹營裡彌漫著一股詭異的氣氛。
他們剛才,是買了個皇帝吧?
曹操第一個拍桌而笑,眾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也都大笑起來。
王侯將相,寧有種乎,寧有種乎!
自董卓身死已經過去五年,昔日幼主也長成了少年,一路顛沛流離,好不容易到了徐州,連夜都沒過,就被送上馬車一路快遞到江東。
曹操以君臣大禮鄭重迎接了年少的皇帝,行宮初建,還來不及完工,他就把自己住的地方讓出來,由江東豪族送來僕役精心照料皇帝,一應用具全都比照洛陽皇宮的規格,沒過幾天,又把自己的女兒送到了皇帝身邊。
雖然曹操之女賣相不大好看,但這給了年少的皇帝一種前所未有的安全感。
基於這種安全感,皇帝甚至拒絕了隔日曹家娘子要把陪嫁的美人送給他的事情,然而曹操深諳男人心理,讓女兒穩住不要急,過了十幾天,又提了兩次,皇帝這才「勉為其難」收下了人比花嬌的喬家女郎。
皇帝樂不思政,曹操順理成章全盤接手洛陽舊臣,肯聽用的拉攏,不肯聽的調走,並給自己封了個丞相之職,沒多久,曹營遍地是大官。
這當然也就是內部找個樂子。
迎來天子最重要的自然是發號施令。
雖然這時候大多數勢力都不把漢室看在眼裡,可大旗在手,出師有名,至少曹操收拾起江東來更方便了,曹丞相的名頭也十分好用。
總而言之一句話,四十萬花得值!
李澈得了一批糧草,就開始計劃打豫州。
打仗是件勞民傷財的事,放在如今,主要是傷財,畢竟兵力是可持續資源,打下一塊地方,只要手頭有糧就能征更多的兵,對方的勢力也會投靠來一大批人,可以說有糧就有兵,如今糧草到位,趁著別人都放松的時機,正好可以再下一塊地盤。
豫州和張超的兄長張邈所占的兗州接壤,如今曹操手下謀士大多來自潁川,潁川就正在豫州地界。
豫州和青州的情形相差無幾,都是黃巾肆虐,但在李澈看來,黃巾軍群龍無首,比打曹操袁紹之流容易得多,只是怎麼打仍舊是個問題。
因為張邈也想要豫州。
早年的張邈腦子還比較直,不肯吃窩邊草,如今吃了一回窩邊草,立刻嘗出滋味來,准備下第二口,黃巾軍勇武有余頭腦不足,一旦打散了他們的軍心,想要接手十分容易,所以就算張邈兵疲糧少,也想試試運氣。
李澈琢磨了一下子,讓張超聯系張邈,就說要和張邈合兵打豫州,張超出糧和一半兵力,到時候下了豫州要分一半地盤。
這是一筆很好的買賣。
張邈心動了。
他和張超兄弟二人關系親近,他占一州,張超占兩州,且都不是什麼窮鄉僻壤,一旦合兵,天下再無敵手,只要打通了豫州,兩人地盤接壤,到時候別說公孫瓚曹操,就是天下諸侯合兵而至……好吧,還是怕的。
就算只看眼下,他和張超都新下州府,人困馬乏,兩方勢力合兵,各家都少出些人手,留大部隊在後方防御,卻也不影響開疆拓土,簡直再好不過。
張邈手下的謀士雖然有疑慮,但也不想背上挑撥自家主公兄弟情誼的罪名,一個個都不吭聲,最終張邈高高興興地同意了此事。
李澈把張邈的回信放在一邊,看了看外間春暖花開的景像,難得有些猶豫起來。
他不出門,阿凝也不出門,一個冬天下來小臉捂得雪白,幾乎不見人色了,如今正當季節,不冷不熱……要不,出去走走?
第143章 三國(10)
李澈不准備帶太多人, 有個隨行的護衛典韋, 再帶上一兩個跑腿的軍士, 也就夠了。
這年頭搞刺殺是很沒有前途的, 因為大部分的主公都有繼承人, 就算沒有, 也有家族兄弟,死了這個,還有那個, 像曹操那樣成天把兒子帶在身邊行軍打仗的畢竟是少數。
李澈也琢磨過刺殺曹操, 但一直沒能騰出空來,等到發覺曹操在江東干得不錯, 有望一統江東士族之後, 他也不和他較勁了, 硬仗總是要留到最後打的,曹操現在干得越好,以後他接手江東的時候就會越順利。
說起來似乎有些張狂了,但李澈認為如果做一件事的時候最先想到失敗, 那麼事情就很難往好的地方去發展,唯有保持心態, 穩扎穩打, 才是制勝之法。
春耕時節沒什麼好玩的,街市上最多販賣一些米面布匹和菜蔬, 這也已經是李澈治理數年的成效了, 畢竟天下戰火綿延, 徐州之外,連易子而食的事情都不新鮮了。
李凝記得初來廣陵的情景,這幾年她極少出門,便有了一個直觀的對比,她比誰都知道李澈為了這些花費了多少心力,走在街市上的時候,看得十分認真。
李澈雙腳難得踏在外間的地面上,李凝也照顧他的體力,步子放得很慢,走了小半日,還停在一處茶攤歇腳。
這年月自然沒有老百姓開茶攤的,是靠近城門口的守衛支的攤子。
茶攤用的是粗糲的陶碗,茶是最劣等的粗茶,也就比干樹葉子好一些,李澈自然是不喝的,典韋有些笨拙地把准備好的水囊取出來,用干淨的瓷碗盛了送過去。
李澈喝了一口茶,喘了幾口氣,這才緩過來,對李凝說道:「再遠我也走不動了,你要是不盡興,自己去走走也好,只是不要出了徐州,外面亂得很。」
李凝說道:「出去也沒什麼好看的。」
李澈輕聲嘆了一口氣,說道:「世道如此,我能管的也不多,各掃門前雪吧。」
李凝搖搖頭,看著李澈眉眼一彎,說道:「你做得已經夠好,我不信天底下還有比徐州更好的地方。」
李澈起初一怔,隨即也是一笑。
此時天已黃昏,李澈走了半日,身體的疲憊還在其次,主要是腳疼,長時間不走動的人乍然走多了路,就容易生水泡,隨行的軍士連忙回去找人駕馬車過來接,卻難免心裡覺得好笑。
這時許多人都是不穿鞋的,長期的走動使得腳上結出一層硬繭,比什麼鞋子都合腳好用,軍中平日操練也不穿鞋子,只有行軍路遠才會穿一穿。
穿著靴子把腳走出了水泡,簡直要比閨閣裡的小娘子都嬌氣了。
李澈並沒有這個自覺,軍士離開沒多久,城外忽然傳來一陣整齊的腳步聲,看時辰應該是出城勞作的軍隊回來了。
李凝有些好奇地看去,只見一大群髒兮兮的年輕人衝進了城,領頭的是個二十來歲的年輕將領,一邊走一邊和副將比劃招式,這人大概是在田裡摔了跟頭,從頭到腳都是泥污。
李澈看得笑了起來,便道:「孫策,周瑜,怎麼打起來了?」
這時名字不是亂叫的,地位高的人叫地位低的人可以直呼其名,長輩叫晚輩也可以直接喊名,其余則帶有侮辱含義,大部分的時候,就算是一方勢力的主公,叫下屬時也叫字居多。
李澈倒沒有這個習慣,他自己是沒有字的,也不覺得需要入鄉隨俗取個字,張超叫他先生,旁人也就跟著叫先生,有時也叫軍師,他叫別人時通常以姓帶職務,例如太史將軍,親近些的就直呼其名,畢竟徐州這麼大點的地方,滿眼看去都是下屬。
孫策習慣得很。
幾年前他剛到徐州時就以傳國玉璽請李澈出山,一出空手套白狼套死了劉表和袁術,此後他就一直把李澈當成恩人,即便李澈的年紀比他大不了幾歲,他心裡也是把他當成父親一樣的人物敬愛的,李澈要是叫他伯符,反倒顯得疏遠。
周瑜隨孫策,好友都不覺得有什麼,他更不在意了。
在地裡忙了一天,兩人進城時還真沒注意到城門側邊的小茶攤,聽到李澈的聲音都很意外。
天上也沒下紅雨,怎麼軍師大白天的出門了?
李澈招手讓兩人過來。
孫策瞪著眼睛看了看同樣髒兮兮的周瑜,剛才在地裡的時候,就是這個人先絆了一跟頭,卻非要拉著他一起摔進泥坑裡,現在這個衣冠不整的樣子去見軍師……這仇他孫某人記下了。
周瑜用孫策還算干淨的後背衣料擦了擦臉,隨即大步走向茶攤,孫策後一步發覺,下意識要追打周瑜的時候反應了過來,只能深吸一口氣,抹了抹臉去見李澈。
李澈的視力沒有李凝那麼好,離得遠時只當兩人身上髒,沒想到靠近了看是兩只泥猴,當即就有些後悔把兩人叫過來了。
初來此地時李凝十二三歲,如今六年過去,她也快二十歲了,李澈不免操心起她的婚事來,他倒不是急著把她嫁人,而是想要分散她的注意力,如今下了青州,等到張邈那邊上鉤,豫州兗州一並拿下,往後幾年集中兵力,應當能把戰事結束在十年內,這十年的時間也是戰事最密集的時候。
若能在這時給阿凝找個如意郎君,情情愛愛纏上幾年,成婚之後待上幾年,到那時,出了徐州,也一樣是太平人間。
道理說上一千遍,也抵不過一句,舍不得。
把徐州翻個底朝天,年紀太大太小的篩一篩,有妻室婢妾的濾一濾,相貌要好,人品要佳,李澈頭兩個就選到了孫策和周瑜身上。
孫策為父守孝三年,之後一直沒遇上合適的,軍中平日也忙,就一直耽誤在那裡,周瑜的情況和孫策不大一樣,這位美周郎對女子的要求頗高,一要相貌絕色,二要精通音律,三要略有文采,四要出身不差,同時滿足這四點的姑娘家有倒是有,不是早為他人婦,就是尚未到許嫁年紀。
這其實不是最主要的,主要是李澈覺得孫策和周瑜長得不錯。
這年頭想找個不是那麼歪瓜裂棗的男人真的太難了!
張超的長子和李凝差不多年紀,李澈見過不少次,張郎君自認少主,平時行事頗有禮賢下士的意思,在徐州聲望不錯,但他生了一雙對眼,李澈每回看見他,都有一種把那雙對眼戳瞎的衝動。
李澈打主意還沒多久,他也不是那種肯主動開口提婚事的人,不想這次能在外面遇上,當即高高興興把人叫來,人到近前,才發覺不對勁。
泥猴孫策和泥猴周瑜並肩站在一起,略帶幾分緊張之意。
李澈看了一眼泥猴周瑜。
李澈收回視線,又看了看李凝,見她滿臉都是忍笑的意思,便知事難成了。
他擺擺手,隨意問了幾個布防的問題,孫策磕磕巴巴地答了,有不對的地方,周瑜又替他補充,這兩人各有不足,但如今搭伙做事,一主一副,倒是配合極佳。
可婚事又不能兩人一起來。
李澈嘆了口氣,把兩人放走。
孫策和周瑜才走出不多遠,新仇加舊恨,孫策踢了一腳周瑜,隨即拔腿就跑,周瑜幾步攆上,兩人打打鬧鬧離開了。
李凝再也忍不住,噗哧一聲笑了出來。
李澈輕聲嘆道:「這兩個人平日裡不是這樣的……算了。」
李凝笑得眼淚都出來了,緩了幾口氣,才說道:「他們真有意思。」
李澈搖搖頭,說道:「徐州還是太小了,等下了豫州再說吧,我聽聞豫州有幾家士族家風不錯,到時候可以看看。」
下州占府,對各家主公來說,除了能夠獲取兵力糧草和地盤,最大的樂趣就是搶女人,例如曹操拿下廬江時便占了不少官員家中的妻女,多了不要的再賞賜下屬,李澈不干這事,這會兒倒是覺得,偶爾干一干也沒什麼。
李凝反應過來,不由笑了,說道:「我才不要搶來的男人。」
李澈看了看那張如花笑靨,嘴角忍不住也跟著上揚起來。
下地勞作的軍隊日落而息,孫策衝了一把涼水澡,回到營帳裡閉眼就睡,卻不像平日那樣沾枕頭就著了。
眼前總晃著什麼,像一根羽毛,撩撥得心裡軟軟的,又帶著點癢。
輾轉半夜,他猛然從床上翻身坐起,愣了一會兒,披上衣服出了營帳。
月色悠悠,照見軍營,副將營帳裡還點著燈,孫策把衣服穿好,大步走了進去。
周瑜正在核對軍餉。
兩人是多年好友,半夜人都不想說話,待在一起倒也不顯尷尬。
孫策干坐了一會兒,又喝了口水,猶豫了一下,這才說道:「公瑾,我總覺得之前軍師找我們,像是有別的事。」
周瑜抬起頭,用一種詭異的眼神看著他。
孫策被看得心裡一毛。
卻聽周瑜用同樣詭異的語氣說道:「你才知道?」
孫策啊了一聲。
周瑜確認自家好友不是在裝傻,不由嘆了一口氣,說道:「齊大非偶,我以為你白日裡在配合我,原來你不知道?」
第144章 三國(11)
孫策還真不知道。
他也不管周瑜是怎麼猜測的, 立刻就來了興致,仔細回想了一下白日裡的情景, 臉上不由就帶起了幾分遺憾之色。
軍師出門是小概率事件, 他全副注意力都放在軍師身上, 即便發覺軍師帶著個女子, 也怕是後院女眷,不敢多看,加上座位方向又不對著他們, 他也就見到小半張側臉。
然而只看軍師相貌, 就知道那位李娘子必然也是一位絕色佳人。
二十幾歲的年輕人, 說不想女人是假的, 孫策久在軍中, 母豬也能賽個王昭君,何況是曾經近在咫尺的美人。
周瑜便道「古之駙馬, 有幾人得好?」
孫策搖頭,笑道「你想得也太長遠了些。」
他並未反應過來自家好友的警示之意, 話裡猶帶幾分玩笑之色。
周瑜卻沉下臉, 語氣慎重道「我問你,以軍師的手段, 拿下兗州豫州要多久?」
孫策不確定道「兩年之內?」
周瑜又道「兗、豫兩州之後,下一步又是什麼?」
這個孫策知道, 當即說道「荊州。」
周瑜輕輕地嘆了一口氣, 說道「不, 下一步是主公。」
孫策的神情微微變化了一下。
張超在徐州常年就是個工具人, 幾乎沒人會把重要的事情向他彙報,有時候李澈忘記要他蓋章,只需要在底下落一個他自己的款,徐州各地的軍政要務都一樣下發,不是沒有舊臣提醒過張超,可張超沉迷酒色,已經聽不進忠言了。
這是蠢人的看法,以周瑜看來,張超也許一開始是有心防備乃至除去李澈的,但那時他已經沒有了得用的心腹,也掌控不了軍權,李澈對他正如隔壁曹操對小皇帝,小皇帝的名頭再好用,他本人也翻不出什麼風浪來,張超正是因為看清了這一點,才索性把自己當豬養,能吃就吃,能喝就喝,能玩就玩,等到屠刀落下的那一天,他也就算夠本了。
徐州勢力之中,哪怕是最明哲保身的大將太史慈,也已經默認了李澈的掌權,畢竟要是換成張超,怕是早就被隔壁曹操打飛腦袋了。
亂世之中,出身已經不再重要,即便是皇帝,沒有權勢也只能任人宰割,袁家四世三公何其榮耀,如今也不過守著一片荊州勉強過活,能帶著手下人做大事的主公,才值得忠誠。
這也是周瑜勸誡孫策的主要原因。
李澈如今是軍師,來日便是主公,娶了他的妹妹,就等於提前娶了一位公主進門,戰戰兢兢做駙馬,哪有日後高官厚祿,妻妾成群來得舒心愜意?
孫策沒有想得那麼遠,這會兒想了想,倒覺得不是大事,畢竟他身邊連個馬都是公的,再打上幾年仗人都老了,還圖什麼美婢嬌妾。
懷著一點莫名興奮的心情,孫策一連幾天都沒有睡好,每次去到李澈那裡,都覺得他要提出婚事了,然而直到豫州那邊開火,他也沒能從李澈嘴裡聽到關於婚事的字眼。
這就出局了?
緊張的戰事不多時分散了孫策的注意力,李澈和張邈約定各占一半豫州,張邈帶著一點不可明說的小心思,命手底下剛剛收攏不久的黃巾軍打頭陣,倒是李澈實誠得很,由孫策領兵,一半黃巾一半徐州軍,一路打進豫州,所向披靡。
畢竟這年頭只要占了個好勢頭,仗總是很好打的。
上了戰場的孫策幾乎就是個殺器,即便是太史慈,也最多和他五五開,又有周瑜這麼個放在別家做謀主都足夠的副將從旁協助,幾乎百戰百勝。
張邈手下的武將早年經歷典韋收割過一波人頭,後來補充了些,倒也沒有太厲害的,何況合兵征戰,他也舍不得把好武將拿出來,孫策率軍占下大半個豫州的時候,張邈那邊才堪堪下了一個郡縣。
這誰還跟他客氣。
孫策在前頭打仗,周瑜在後頭征兵,豫州黃巾軍自從頭領在戰場上被孫策活活打死之後,人心也就散了,有不少人早上還做著黃巾,晚上就坐在對面營地裡吃飯了,耗時兩個月,豫州被下。
張邈就有些不好意思了,一是不好意思表功,二是不好意思分地,但他手底下的人並不肯打道回府,不少謀士提出,兩方既然約定好了合兵下豫州分地,就應該去要,畢竟如果不是兗州兵斷了豫州黃巾的退路,也許徐州那邊還要耗費很多精力呢。
這話委實有些厚臉皮了。
然而李澈一點都不在意,當即給孫策傳信,讓他和兗州使者商議分地事宜。
辛辛苦苦打了兩個月,到頭來卻是為他人做嫁衣,孫策……孫策一點都沒有生氣。
軍師做事總是有他自己的道理。
沒過幾天,徐州那邊也派來一個分地使者,據說代表張超來的,一見這人,孫策就抽了抽嘴角。
來的人叫郭嘉,字奉孝,潁川人,起初是征兵誤征來的,孫策見他連普通操練都完不成,就想把他趕走,不料這人死活要留下,太史慈見他識文斷字,就把他要走做文書,前兩年又從太史慈那裡搭上了李澈的線,不久又被派去管錢糧。
他也是最近才知道的,這個郭嘉還是個士族子弟。
旁人見徐州不收文官,自然而然就去別的地方了,偏這人搞了個大迂回,到底是補了個缺。
來的是別人也就算了,來的既然是郭嘉,孫策也就安心了,這裡頭必然有事情,不是要搞張超,就是要搞張邈。
郭嘉是來搞張邈的。
說是合兵,張邈派來的精銳沒多少,大部分是收攏來的黃巾和近兩年招收的新兵,戰力不高,以李澈的意思,是借分兵的名義把這些人留在豫州,派給孫策的兵力足夠全盤掌控這些人,等到徐州那邊和兗州開戰,務必要保證這些人要麼吃上徐州飯,要麼喝上孟婆湯。
孫策覺得沒什麼問題。
正事商議完,孫策命人收拾了一點前些日子慶功宴剩下的雞鴨豬羊肉,簡單地招待了一下郭嘉。
郭嘉在軍中也有三四年,和孫策頗為熟識,這會兒不免笑道「我從徐州趕過來,不想伯符連杯酒都不給喝。」
孫策還沒開口,周瑜便道「除慶功宴外,軍中不得飲酒。」
而慶功宴早在幾天前就結束了。
規矩是死的,人是活的,郭嘉在太史慈那裡的時候,太史慈總有法子搞到酒,這年頭的酒少飲幾杯也不會醉,平日裡沒什麼事情,大家都好喝兩口。
郭嘉看了看孫策,又看了看周瑜,確認這兩人不是在開玩笑之後,嘆了一口氣,沒再說什麼。
豫州看似被打下,但對徐州軍來說,其實還是戰場,禁酒也是對的。
兗州和豫州接壤,離徐州也不算遠,如果正常來打,應當和豫州,青州,徐州之兵,三面而攻,然而豫州邊上還有個荊州,袁紹休養已久,若非張邈張超合兵來攻,他其實也想打豫州,等到和張邈打起來,孫策在豫州這方面的兵力還需要抵擋住來自袁紹的兵力。
郭嘉沒有明說,周瑜卻很清楚,他已經將大部分的精銳兵力布防到了和荊州接壤的一側,准備用剩余兵力對抗兗州軍。
這會是他們加入徐州勢力以來最危險的一戰。
李澈選擇的開戰時間在秋收時節。
沒有人會在秋收時開戰,這是約定俗成的規矩,因為兩方交戰,必然會有一方因為敗退而焚燒田地,毀壞糧草,大部分的軍隊連軍糧都不夠吃,再損失了秋收的糧食,就很容易造成百姓大面積餓死,但李澈不怕。
他有曹操。
曹操資助的四十萬軍糧早已陸陸續續地入倉,加上這些年徐州一直在屯糧,就算再打下四五個州,也足夠接濟百姓,更何況這本來也可以成為計劃的一環。
選在這個時候開戰,損失了大量軍糧的曹操肯定不會趁機動手,而荊州方面也可以稍微拖一拖袁紹,減輕孫策的壓力。
開戰那一天,太史慈率軍十三萬急行軍,一路占城下府,直逼張邈所在的陳留。
兗州一動天下動。
首先是和豫州接壤的袁紹,袁紹於收到消息的兩日後整軍欲襲豫州,李澈隨即命人游說曹操攻打荊州,雖然曹操沒吭聲,卻成功嚇住了袁紹,袁紹本就有猶豫不決的毛病,遲疑了十幾天的時間,等到他下定決心要打豫州的時候,孫策已經整合了豫州原本的黃巾軍和張邈派來的雜牌軍,陳兵邊境,坐等荊州軍了。
隨即是江東的曹操,曹操和徐州,荊州都接壤,並且這幾年也吞了不少荊州的地盤,如果不是李澈的時機選得太不好,他是真的准備干袁紹一票,再撈徐州一票的。
再然後是冀州的公孫瓚,公孫瓚打跑袁紹之後,招降了戰神呂布,如今見張超張邈兄弟鬩牆,立刻就想分一杯羹,當即派遣呂布領兵十萬下青州,呂布那邊剛領到兵,李澈的信隨後就至,呂布摟著貂蟬琢磨一夜,決定跳反,帶著十萬兵馬占了並州,打殘了公孫瓚派來問罪的兩波大軍。
神州大地,戰火綿延,天似熔爐,煎熬眾生。
第145章 三國(12)
兗州、豫州兩線開戰, 對於兵力和糧草的消耗是巨大的,打兗州本就是場硬碰硬的戰事, 加上袁紹也不消停,從一開始的鏖戰慢慢轉變為消耗戰,意在拖住孫策大軍,令他不能增援兗州。
袁紹派來前線的武將名為張郃, 此人驍勇善戰,自顏良文醜死後成為袁紹手下順位第一的大將, 頗有幾分名聲。
孫策在戰場上和他交手數次, 兩勝一敗,其余未有勝負,戰事上也互有來往, 張郃擅長排兵布陣,更擅長消耗戰, 即便是孫策也很難在一時半會兒結束戰事。
倒是郭嘉臨陣去看過一回,回來便表示他有法子。
周瑜便道:「怕是騙不過張郃。」
郭嘉搖搖頭, 說道:「何必要騙張郃, 騙過袁紹就行。」
這二人雲裡霧裡一通說辭, 孫策半個字沒聽懂,等到送走郭嘉, 被好友如此這般解釋完, 才點了點頭。
孫策倒也不笨, 只是大部分的情況下, 靠腦子的謀士走一步看五步, 他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屬於正常人的範疇。
郭嘉和周瑜定計離間,周瑜先前也想過這法子,只是覺得張郃頗有頭腦,即便使出離間計也有很大概率不出成功,但郭嘉給出的法子是不必兩方離間,只需要使計騙過袁紹一人就夠了。
張郃老家河間,跟了袁紹之後就舉家搬來荊州,如今荊州和豫州開戰,一路波及多個郡縣,未免張郃出紕漏,袁紹便把張郃的家人遷到荊州治所,放在眼皮子底下看著。
這時大部分的主公在大將出征時都會這麼做,也是公孫瓚比較背時,沒料想呂布壓根不管妻子嚴氏,直接帶著貂蟬和女兒遠走高飛,公孫瓚雖想殺了呂布妻泄憤,終究被手下謀士攔住,殺個女人毫無作用,反倒帶累公孫瓚名聲,圖一時之氣根本不值當。
張郃為主將,軍中另有袁紹派來的文臣每日監察,周瑜和郭嘉商議之後,決定由郭嘉假稱投降,與張郃聯系。
一是周瑜在軍中地位過高,此時兩下對峙,由他去投降壓根騙不過張郃,二是郭嘉早年雖有些名聲,入了徐州之後便如珍珠入沙,再無一絲消息,由他出面,更有說服力。
張郃為人謹慎,收到郭嘉派人傳來的消息後也沒有欣喜若狂,他沉吟一會兒,要郭嘉拿出誠意來。
郭嘉於當夜賣了豫州一處糧倉。
按照正常的跳反流程,這份誠意已經足夠了,賣掉糧倉之後,郭嘉也不能在對面待下去了,然而在賣了糧倉之後,受到責罰的卻是周瑜,郭嘉隔了幾日又傳信來,要張郃派遣心腹來接洽。
他還能再賣掉兩處糧倉!
張郃驚呆了。
豫州境內存糧不多,攏共也只有五處糧倉,這是張郃想盡了各種辦法刺探得來的消息,糧倉位置一向都是軍中機密,他命人去偷襲糧倉時仔細看過,那糧倉裡的糧草都是實打實的新糧,不存在詐降的可能性。
張郃當即回信,表示一定為郭嘉爭取到最優厚的待遇。
如此兩封書信交換完,郭嘉根據張郃的字跡偽造了一封投誠書,並在接下來的日子裡頻繁接洽張郃派來的心腹,在又賣掉一處糧倉之後,這封投誠書成功落進了袁紹派來的監察使手裡。
監察使嚇得魂不附體,連夜派人送呈至袁紹面前。
計到此時,已經完成。
袁紹震怒之下當即派遣大將高覽率軍趕赴豫州,他手下的謀士雖有疑慮,但不管張郃究竟投降與否,派兵過去都是對的,若張郃投降,這層兵力至少可以保障荊州安全,若張郃未降,就當給他增援了。
與此同時,袁紹壓下心頭焦急和怒火,在謀士的督促下給張郃寄了一封加急文書,再三表明信任之意。
然而一封和他本人字跡相似九成的書信比這封文書快了半天。
郭嘉畢竟在袁紹手底下做過事,以他過目不忘的眼力和高超的造假水准,騙過一個文化水平只有三年私塾的張郃再簡單不過。
張郃看完信,八尺高的武將硬生生吐了一口血,怒火衝上頭頂,當即率軍投奔孫策。
走到半道上,張郃忽覺不對。
假如袁紹懷疑他跳反,並於當日殺了他的一家老小,按照袁紹的脾氣,難道不是應該隨信送來人頭,以此泄憤嗎?
張郃反應了過來。
張郃思索了一會兒,發現自己可能中計了。
此時高覽領兵趕赴豫州的消息剛好送達,張郃怔怔站在原地,知道自己是真中計了。
可他人已到半路,全軍都知道要去投降豫州,且走時不帶戰旗,不帶金鼓,出來時還燒了營,難不成能告訴高覽,他是去打仗的?
賊子可恨!
張郃投降之後,豫州形勢就變得十分明朗了。
袁紹氣得直打嗝,也沒法阻止事情發生,反倒是張郃帶走了他一大半的兵力,若此時豫州不肯消停,曹操那邊也忙完了秋收,兩面夾擊之下,他可能就真要完犢子。
好在李澈也不准備立刻打死他,當即派郭嘉去和荊州方面議和,除了要走一批軍糧之外,還順帶要走了張郃的一家老小。
袁紹氣得頭疼,卻還是得捏著鼻子給,畢竟他還要打起精神面對曹操。
曹操一直在觀察局勢。
從目前的情況來看,他想要更進一步,最大的對手必然是李澈,李澈和張邈、袁紹兩面開戰,正是最疲乏的時候,假如他此時動手,可能重創李澈,也可能啥都撈不著,而從利益方面來看,若在此時拿下荊州,他就能立刻得到大片地盤、田糧和兵力,一旦李澈那邊戰事結束,他的實力也足以和他隔江對峙。
袁紹此時損兵折將又失糧,荊州實力被最大限度地削弱,這個時候動手,正是最好的時機。
曹操早年和袁紹是朋友,後來他興義軍,也是袁紹第一個響應,然而在利益面前,那一點交情壓根算不了什麼。
冬至時節,孫策和太史慈合兵陳留,三十萬徐州軍所向披靡,於當日活捉張邈。
兗州易主。
按照李澈的想法,張超和張邈兩兄弟的作用到此結束,他坐擁四州之地,是天下群雄勢力最大的一方,庶人出身為他帶來的局限性已經很小,對張家兩兄弟也沒什麼斬盡殺絕的必要,便讓人把這兩人送回老家。
回老家有兩種意思,在李澈這裡一般沒什麼隱喻,就是送回了老家種田度日。
不同於大部分聰明人的猜測,李澈一沒有殺張超,二沒有扶少主,主要是他覺得怪多此一舉的。
和袁紹打得火熱的曹操忙裡偷閑派人來賀喜。
曹操是個有點狂的人,早年便覺得天下英雄全是狗屁,無論是當時名望極高的袁紹,還是雄踞一方的公孫瓚劉表等人,他都覺得不能和自己比,直到李澈出世,他才有了一種惺惺相惜之感。
隔江而望之,天下英雄,唯操與先生也。
李澈沒怎麼在意曹操的賀喜,倒是仔仔細細看了一眼曹操派來的使節。
潁川戲志才。
這位先生四十上下年紀,臉色蒼白,時常咳嗽,咳嗽時面皮發紅,讓李澈隱隱有種熟悉的感覺。
上輩子他得奇書《憐花寶鑒》,雖然大部分注意力都放在了攝心術上,但對於書中提及的醫毒兩道還是十分看重的,戲志才這幅模樣,很明顯是重病纏身了。
李澈想了想,給曹操寫了一封信,請戲志才帶回去。
前線打得如火如荼,曹操已經許久沒有休息好,但在得到李澈回信的時候,還是第一時間打起了精神,這些年他和李澈的交流不多,好不容易對方正式成為了他的對手,於情於理他都應該好好回復一番。
李澈的信仍然由上好的絹帛書寫,曹操為人儉樸,眉頭跳了一跳,還是用那雙摸慣了竹簡的手打開了輕飄飄的絹帛。
絹帛上攏共百十來個字,一眼到底,曹操看完,目光就飄到了戲志才的身上。
戲志才咳嗽了好幾下,這才注意到隨著主公的目光,眾人全都在看他,不由挑了一下眉,問道:「主公?」
曹操長嘆一聲,把絹帛發下,道:「給志才看看。」
戲志才拿到絹帛,荀彧和他關系一貫好,在他看完之後,也接過看了兩眼。
李澈的信中毫無和曹操寒暄交談的意思,只是說戲志才病重,大概過不了明年了,倘若曹操看重此人,可以拿五萬石糧來換一張治他的藥方。
絹帛傳了兩圈,一屋子的謀士神情都變得有些奇怪起來。
前些年賣了荀彧和荀攸,最近賣了小皇帝,這回不發展販人業務了,開始保修了?
話是這麼說,曹操若沒有拿糧換人的意思,也就不會把絹帛拿給戲志才看了,一眾謀士商議了一番,最終以曹操的拍板作為結束,戲志才於當月被送往李營,倘若真能治好,到時候一手交人,一手交糧。
曹操打袁紹打得更起勁了,只有打敗袁紹,他才能有充足的糧草!
近來他的頭風症也越來越不好了。
第146章 三國(13)
李澈正式掌權之後,四方人才紛紛趕來投效, 如今天下時局動蕩, 公孫瓚在經歷了呂布跳反之後, 一躍從最大勢力變為第二梯隊, 被李澈後來居上。
曹操也湊了個熱鬧, 請了天子御旨,為李澈加封大司馬, 位列三公。
但誰也沒把這當回事。
自從曹操得了天子, 曹營遍地是高官,封賞更是隔三差五就有, 更何況以如今的形式來看, 李澈稱個帝都不算過分。
李澈不准備稱帝, 他准備稱霸。
公孫瓚遭受呂布重創,曹操和袁紹打得如火如荼, 他面臨了和當初曹操差不多的局面,打公孫瓚,必然能夠撈一大片地盤, 乃至一統北方,卻給了曹操呼吸之機,等曹操拿下袁紹,到時一南一北隔江對峙,而打曹操, 可能占據江東, 也可能撈不著什麼好。
李澈沒給底下人過多猜測的時間, 休養一月之後,直接去攻公孫瓚。
公孫瓚原是北平郡守,後來征戰有功,占了更大的地盤,再後來打跑袁紹占了冀州,幾年間數次擴張,搖身一變成為天下最強諸侯,然而用錯了人,一朝被呂布跳反,就去了半條命。
公孫瓚因自身便是一員大將,手下能用的猛人也不少,他有一支精銳輕騎,名喚「白馬義從」,動如雷霆,威震北方,更有四大上將,只不過缺了呂布,四將變三將,難免折了些威風。
聞聽李澈派人來攻,公孫瓚也不避戰,當即派遣手下大將嚴綱為主將,趙雲為副將,率領大軍南下抗敵。
從主動出擊變為抗敵於外,這也是件無可奈何的事。
呂布走時帶走了大量馬匹錢糧,他倒也是個狠得下心腸的人,不僅燒毀軍營民居,更焚燒良田,北方本就不如南地收成好,被這麼一糟踐,公孫瓚的迎戰底氣大幅度下降,故而也有些破釜沉舟的意味在裡面。
李澈派兵二十萬,公孫瓚便一狠心拿出了五十萬。
然而兵和兵之間是有差距的。
二三十歲的青壯年是兵,四五十歲帶著病,身有殘疾的也是兵,這個曹操最有發言權,他這一次去攻袁紹,氣勢洶洶,號稱雄兵百萬,實際上能打仗的兵也就二三十萬,剩下的多是埋鍋造飯的後勤保障人員還有被驅趕過去當炮灰的老百姓,公孫瓚好一點,卻也沒好到哪裡去,他的軍營裡多是上了年紀的老兵,新兵青黃不接,戰力並不高。
李澈派去的則是徐州精銳之師,年紀最小在二十歲,最大不超過三十五歲,雖號稱發兵二十萬,實則是將軍中青壯精銳盡數派了過去。
兩下一交手,差距再明顯不過。
主將嚴綱有著多年和北方胡族征戰的經驗,若論馬戰,天下之間公孫瓚認第一,他就認第二,然而徐州軍以步卒為主,面對白馬義從絲毫不慌,以各種特制的針對馬匹的兵器將先鋒部隊打得找不著北。
以硬竹削成的兩人高的長杆快步衝刺而來,可將對面以極快速度奔襲而來的馬匹直接捅穿。
上等麻草搓的粗繩六人一組,一個照面就能拿下一個身經百戰的騎兵。
兩人合力才能打開的一種神臂弓,十步之外一發過去,人馬俱亡。
李澈這邊領兵的主將是太史慈,副將孫策,監軍郭嘉、周瑜,幾乎是壓了箱底,上得戰場之後,效果也十分顯著。
交戰十五日,嚴綱敗守高陽,副將趙雲領兵殿後,被太史慈派人追趕上,此人頗有身手,白馬銀槍在徐州軍中殺了兩個來回,被遠處周瑜一箭射在馬腿上,孫策當即攆上,將人活捉。
孫策很是納悶,問這年輕將領道:「你為甚回頭又殺一轉來?欺我軍中無人耶?」
趙雲悶不吭聲,閉上眼睛,一副求死模樣。
見他如此,孫策也不再問了,命左右綁縛了趙雲,押回軍中。
嚴綱很有對敵經驗,知曉打不過徐州軍,便守城不出,高陽易守難攻,據城而守可以最大限度拖延敵軍時日,公孫瓚必會派人來增援。
太史慈是個正統武將,召集了眾人商議攻城之事,不料此時外間有傳令兵趕到,眾人視線頓時落在傳令兵的身上。
問:有一個多智近妖的主公是什麼體驗?
答:打仗完全不用動腦子,莽就完事了。
前線戰事瞬息萬變,通常這個時候主公如果不在前線,是很難針對情況作出調整計劃的,就像李澈假如是此時得到消息,傳令兵趕得再快,也要花三天來回,這說明傳令兵是在三天前嚴綱還沒大敗的時候出發的。
李澈要太史慈留兵五萬圍高陽,其余兵馬立即出發,直奔公孫瓚所在的北平郡。
主公果然神機妙……等等!
這是個啥打法?
眾人面面相覷,就算是一貫聰穎的郭嘉和周瑜都是一臉懵。
敵方據城而守,原來可以不打直接繞過去的嗎?
李澈自有李澈的道理。
高陽距離北平不遠,公孫瓚得知嚴綱被圍,必定會派大軍來救,這就打了個時間差,那邊大軍向高陽進發,北平郡一空,到時公孫瓚人都沒了,再收拾些許殘兵敗將,也就不算什麼了。
話說得太透反倒沒什麼意思,郭嘉不多時就明白過來,見太史慈和孫策還是一臉懵逼,嘴角不由上揚幾分,和周瑜交換了一個心照不宣的微笑。
十日之後,北平郡破。
公孫瓚士族出身,不甘受辱,在大軍破城之際准備舉火自焚,被手下將領攔住,雙方僵持之際讓人包了餃子,其子公孫續率軍援救不及,也被徐州軍生擒。
公孫父子和趙雲坐了一輛囚車往徐州。
這倒不是太史慈摳,而是公孫瓚不甘受辱,想一死了之,憋著勁尋死。
第一次自盡,公孫瓚被沒收了渾身的銳器,連束發的簪子都給擼了,胡人披發,公孫瓚認定這些人要以此羞辱他,於是更氣。
第二次自盡,公孫瓚一頭撞向囚車,由於沒什麼經驗,除了把頭撞出個大包來,也就暈了兩天。
第三次自盡,公孫瓚准備咬舌,但還是沒什麼經驗,把自己咬了滿舌頭的血,最後被堵了嘴。
公孫瓚的兒子公孫續不知道從哪裡聽到自家父親數次欲自盡的消息,十分羞愧,於是也准備自盡,折騰了兩次之後,沒有辦法,只能把這兩父子五花大綁放在一處,由趙雲照料。
押送這一批俘虜的是孫策,太史慈大軍鎮守冀州,輕易不能動。
孫策就很納悶,不明白公孫瓚為什麼那麼固執地認定自家主公要羞辱他,自家主公多好的一個人啊,別說他公孫瓚了,就是張超張邈兩兄弟,主公也沒說過一句重話就放他們走了,誰有那閑工夫陪他折騰。
他也找過公孫瓚兩次,試圖和他溝通,但公孫瓚完全沉浸在了自己的世界裡,根本聽不進話,他這些日子又在鬧絕食,趙雲沒有法子,只能等自家主公餓暈過去,再喂他一點米粥。
公孫瓚是真的想死,他早年鎮守北方,組建白馬義從,胡人望白馬則避,威勢不下當年冠軍侯,天下亂世,他便順理成章割據幽州,後來又占冀州,曾經有多威風不可一世,如今就有多落魄,他甚至不敢去看自家兒子和下屬的眼神,怕從他們的眼裡看到憐憫和悲痛。
戰場幾經生死,他從沒想到尋死會那麼難。
到後來公孫瓚也不折騰了,他認定只要自己不投降,必然會被殺死,除了要受一點奚落,死在自己手裡和死在別人手裡沒什麼區別。
囚車到達徐州境內時,受到了徐州百姓的熱切歡迎。
歡迎的自然不是公孫瓚,而是孫策。
作為年輕的、單身的、英俊的大齡武將,孫策在徐州極其受士族歡迎,經歷過豫州一戰,即便是普通的百姓,也知道他戰無不勝的名聲。
孫策騎馬入城當日,百姓夾道歡迎,少女合歌而舞,比過年還熱鬧幾分。
迫於形勢,李澈不得不走出家門,迎了孫策半城,反倒令公孫瓚更加警惕。
這個李澈長得倒是……呸!他一定是要來羞辱老夫了!
如此年輕,又如此貌、呸,這個李澈一定十分得意,十分想要羞辱老夫來取樂!
公孫瓚看著李澈一步一步接近過來,眼裡的警惕之色越發濃重,直到李澈一步走過囚車,扶起了正要行禮的孫策。
孫策有些激動。
能讓主公這個雷打不動一年才出一趟門的人出半城來迎,四舍五入就是出城相迎了啊!
這可是大將才有的待遇!
孫策被扶起來之後,打了打腹稿,清了清嗓子,張開了嘴,准備用他六年私塾的文化水平來表達一下感動之情。
然而李澈不准備讓他說話,搶先開口褒獎了幾句,便再也忍不下去,匆忙道:「日頭正曬,回營說話。」
孫策的激動卡了一下,隨即理解地點點頭,跟在李澈身後。
不遠處的公孫瓚硬生生坐在囚車裡看完了這場略有些倉促的君臣相得。
公孫瓚有些懵。
這就是徐州的歡迎凱旋武將的方式嗎?
第147章 三國(14)
公孫瓚父子被關了整整三天。
期間除了送吃食的下僕來過幾趟, 再也沒有旁人過來, 仿佛他們就那麼被遺忘在角落裡了。
公孫瓚一時不能接受這個落差, 等到李澈派人來帶他過去的時候,他莫名松了一口氣, 臨行前特地要求穿上全套披掛, 即便是赴死, 他也不想失去最後的尊嚴。
穿著全套盔甲的公孫瓚很滿意,昂首闊步走出牢房,被關在同一間牢房裡的公孫續和趙雲沉默著送別他。
見到公孫瓚的李澈也沉默了一下。
公孫瓚不肯下跪, 披掛在身也確實很難跪得下去,李澈便默許了他站在下首, 只是……
李澈納悶地問道:「六月酷暑, 公孫將軍穿成這樣,不熱嗎?」
公孫瓚疑心自己聽錯了,只是他是來赴死的, 也不在意這個,他昂著頭,大聲說道:「老夫一生征戰,不想臨到頭來卻落在你這個小東西手上, 老夫沒有他言, 只求個痛快死!」
李澈擺擺手, 低頭順手簽了一張絹帛公文, 這才說道:「公孫將軍想一了百了, 就不管身後事?小將軍尚未及冠, 家中夫人並兩位女郎總不能要我來養,將軍年不過四十,如何就想卸下一身重擔,坑害他人矣?」
公孫瓚眼睛瞪圓,厲聲斥道:「花言巧語!我既自立,怎可投降你一庶人,何況我早不是大漢將軍,你以何名目招降老夫?莫非李郎占四州之地,竟有稱帝之心?」
李澈想了想,說道:「公孫將軍,奪了冀州和幽州之後,我治下是六州之地。」
大漢十三州,這快一半了。
公孫瓚潛意識裡還真沒把原先屬於自己的地盤算進去,這麼一算,喉頭頓時一噎,心疼得幾乎喘不過氣。
李澈讓人給他倒了一杯茶,公孫瓚絲毫不肯領情,抬手把茶打翻,怒聲說道:「我公孫瓚落到如今地步,連求死都不能嗎?」
李澈搖搖頭,說道:「倘若將軍年過半百,再無征戰之力,求死也就死了,我不攔著,可如今中原戰火連天,四方異族遠遠觀望,待中原事定,無論我和曹操誰成事,國力必然下降,我久居中原,連胡人有幾族都分不清,所以想為天下百姓,留公孫將軍一命。」
公孫瓚微微一怔。
李澈嘆道:「白馬一至,聞風而逃,公孫將軍鎮守北疆多年,深受百姓愛戴,難道就能這麼一死了之,不再顧念百姓了嗎?」
公孫瓚昔年被稱為白馬將軍,後來組建白馬義從,三千精銳輕騎殺破了胡虜的膽,北地百姓稱他再世冠軍侯,白馬所過之處,胡虜俱逃,百姓夾道而迎。
若無這份威望,他以武將之身是很難立足天下群雄之間,得人心響應的。
可偏偏也就是天下爭雄的這幾年,他不再征戰,每逢戰事,總有謀士勸他惜身,無數的人教他如何去做一個好主公,到後來,白馬老矣,神兵蒙塵。
本已湮沒的熱血被這三言兩語挑動起來,公孫瓚眼眶含淚,等到他擦干眼淚的時候,卻見李澈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低下頭去,繼續批閱起了公文。
這就是你為天下百姓留老夫一命的態度?
公孫瓚氣得胡子都翹了起來,大聲嚷嚷道:「花言巧語!花言巧語!你根本不看重老夫!你……」
話沒說完,李澈寫下最後一筆,抬起頭來看了看他,笑道:「看來公孫將軍想通了。」
公孫瓚起初被這麼一張和氣又好看的笑顏晃了一下眼,聲音卡在了嗓子裡,等到反應過來,當即老臉一紅,惱羞成怒道:「老夫沒想通!」
李澈擺擺手,說道:「就算將軍沒想通吧,北疆如今由太史將軍接管,公孫將軍往後就專心練兵,此外,白馬義從還活著的人手都交給公孫將軍帶回,我將潁川劃給公孫將軍,往後每年調撥一萬新兵交由將軍操練,將軍覺得怎麼樣?」
太史慈接管北疆是意料之中的事,公孫瓚也沒覺得自己投降了就能帶兵回幽州,傻子都干不出這種事,只是他也沒想到到了這個份上,他還能劃一地而治,原本他琢磨的最好的待遇,也就是被放進軍中做個不帶兵的雜號將軍。
更重要的是,白馬義從。
公孫瓚沉默半晌,說道:「我那幫人死了不少吧?都是血性的好男兒,他們……」
李澈說道:「沒死多少,聽聞公孫將軍被俘,這些人都是自願放下兵器的。」
公孫瓚一時被噎得心肝疼,緩了好半晌才走了。
李澈於當日命人將公孫瓚的家眷交還給他,又過幾日,公孫瓚舉家前往潁川任郡守,三千白馬義從隨行。
也是公孫瓚走後,孫策總覺得忘了什麼事情,十幾天後一拍腦袋忽然想起來,立刻去找了李澈。
牢裡還關著一個趙雲。
趙雲年紀和孫策相仿,卻已經是公孫瓚帳下頗有名氣的武將,他最有名的地方在於百戰百勝,除了失手被捉的這一回,他沒有過敗績,雖然多是小仗,但孫策就看重這一點,他覺得趙雲是個福將,就算不用,放在軍中也很吉祥。
李澈便讓孫策把人領回去。
趙雲出獄那一天正值夏末,走不多遠天就紅了,趙雲抬起頭,只見漫天的雲霞正燦爛,他長長地吐出一口氣,跟在孫策的身後進了軍營。
雖然不能放在明面上,但軍營裡確實是有不同陣營的。
孫策和孫家的一批家將,諸如黃蓋,韓當等自成一營,由於他們來得早,掌兵多,這也是李澈軍中勢力最大的一派。
隨後是太史慈,太史慈不結黨,但他手中兵權不少,加上幾個副將也頗為厲害,便成了第二大勢力。
最弱的一方勢力是李澈拿下豫州和兗州之後趕來投效的一批人,以張郃為首,多是降將,最近又有一批水賊來投,首領叫甘寧的,和張郃頗為投契,便並入了這一伙。
趙雲是由孫策親自帶進營的,自然而然也就成了孫部的人。
這些勢力的劃分看似並不明顯,就連孫策也只是稍稍提了一次,但趙雲是個心細的人,原先在公孫瓚手下的時候,新人老人爭鬥不休,他一個半新不舊的小將夾在中間兩面不靠,實在很難做人,跟李澈這次,算起來是才他第二次投靠勢力。
有了上一次的經驗,趙雲決定謹慎行事,就算不能融入其中,也至少不要得罪了主將。
從表面上來看,軍中的氣氛實在好得不能再好,大將太史慈和孫策關系親近,以兄弟相稱,孫策手下一幫家將忠心耿耿,團結一致,就連最應該不滿的降將張郃一伙,也只知道悶頭做事,半點沒有挑事的意味。
趙雲知道,事情不能從表面看,要深層挖掘,首先孫策是士族出身,太史慈出身不如孫策,身邊幾個副將也多是平民出身,這就是一層矛盾,隨後張郃是降將,他和孫策之間也有一層矛盾在裡面,一軍分三派,平時不顯,到了戰時必要吃虧,他若要在孫策這裡安身,就不能和太史慈以及張郃一方的人太過親近。
趙雲來了一個多月,和孫部的人相處得很好。
太史慈雖有些奇怪這個頗為冷淡的年輕人和孫策口中的義薄雲天趙子龍不像一個人,但他素來忠厚,也不願意在背地裡說人閑話,倒也沒吭聲。
張郃是降將,正如趙雲想的那樣,處在一個尷尬期,只能悶頭做事不說話,反倒是新來的甘寧,甘寧這人頗有幾分俠氣,基本上旁人對他什麼樣,他就對人什麼樣,被冷待幾次之後,也生起氣來,不再搭理趙雲。
軍營看著挺大,武將圈子實則很小,兩人的矛盾很快就被發覺,孫策很是納悶,他知道趙雲的性格謹慎,極少對人態度惡劣,像這樣鮮明的矛盾……這裡頭必然有事啊!
孫策找了個空閑的時候,帶著趙雲去城中酒家喝酒。
亂世百姓流離,像徐州這樣的地方,也不過一個酒家,平素除了軍士,也少有人來,孫策幾杯酒下肚,便開始有意識地套話。
可惜趙雲的酒量很好。
他又是個實在謹慎的人,雖然不明白孫策為什麼要套他的話,但還是謹慎地沒有表露任何看法。
孫策套不出話,便決定勸酒。
然後把自己勸了個稀醉。
孫策癱在桌上人事不知,甚至打起了呼。
趙雲想起來時孫策說的是請他喝酒,要付錢的手頓了頓,從孫策的懷裡摸出酒錢付了賬,然後背起他走出酒家。
走不多遠,忽有人揚鞭開道。
這時節許多地方沒有專門的車道,很多人不知道避讓馬車,便有人想出法子來,讓家僕攜鞭開道,雖有些張狂,卻也避免了撞傷行人。
趙雲久居北疆,一時沒有反應過來,吃了一臉灰塵,才想起退到一邊。
李澈半臥在車駕裡,從車簾的縫隙裡看了看騎馬在前的李凝,不由深深嘆了一口氣,羨慕她的歡實。
春眠正好,夏日多乏,秋時人困,冬日補眠,這才是人生真諦,可到了她那裡,春日要踏青,夏日要曬曬,秋天要賞落葉,冬天要踩踩雪,一年四季沒有不想出去的。
第148章 三國(15)
來到這裡也有十年時間了, 李澈從無到有打下六州之地,李凝倒也沒閑著, 她如今武功正值巔峰,若是放到從前,不說天下無敵,至少也能橫行江湖。
可惜這裡沒有江湖。
李凝和李澈據理力爭,試圖替他做事,李澈哪裡舍得,可他哄不過李凝, 只好答應她熟讀兵書之後, 找個人帶帶她, 倘若她真有帶兵天賦,他也就隨她去。
一個照面制服典韋的武力, 還有馭獸術和雷法傍身,他擔心的不是李凝的安全,而是怕她吃苦。
軍中是什麼樣的地方?他去過一次就不想去第二次, 李凝的年紀在這裡算「少婦之齡」, 可容色天生, 誰見了她不驚艷?只要想到會讓一群髒臭軍漢窺走她的容顏,也許背地裡還會偷偷意淫……他就想殺人。
自從來到這裡之後,李澈做的事情看似異於常人,實則並沒有跳出時代的樊籠, 一是他沒那個時間去折騰, 二是費事。
按部就班打天下, 開國之後沿用舊法,稍加改革,一朝過後,管他洪水滔天,這便是李澈的想法。
可李凝有別的想法。
她不是要人保護的閨閣少女,也不願意安安生生等著做公主,哪怕不去帶兵打仗,她至少也可以教軍中士卒一些功法,為李澈分憂。
在她的心裡,李澈心懷天下,雖然有時手段狠戾,但大節從來不失,是個真真正正願意替百姓做事的人。
她對他百般信賴,認定他是個聖人。
這誰能頂得住?
就算是李澈也頂不住。
李澈琢磨了半夜,想出個折中策略,他准備效仿當年女官制度,組建一支娘子軍。
其實這會兒的軍中也有女子,除了埋鍋造飯的廚娘,更多的是營妓。
各地軍中或多或少都有一些營妓,有的是自願,有的是被擄掠,為了軍心安定,通常上面也就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李澈見不得這個,命手下大將嚴厲治軍,倒也沒發生什麼軍心渙散的情況。
女子和男子體力有高下,但如今正是亂世,多的是吃不飽的流民,精米白面好吃好喝養上一段時間,沒什麼干不成的事,何況李凝還要教習武藝。
等到第一批娘子軍訓練出來,再選派一些佼佼者去軍中任教習正好。
組建女軍之後,女官制度也可提上日程,光這兩樣,就夠李凝忙活的了。
跟李凝出來這一趟,正是要去選址。
城中能屯兵的地方就那麼一點大,多了一批新兵,自然要趕走一批,李澈由得李凝去選地方。
李凝策馬過長街,眼見市井一天比一天繁華,心情格外開闊,正在這時,她不經意一瞥,瞥見一個白袍青年半背半扶著一個爛醉如泥的友人站在路邊。
她眼力素來不錯,雖則當日只見了兩張泥猴臉,但孫策的身形輪廓比常人高大一些,在徐州這樣的小地方也算顯眼了,她勒馬而停,問道:「這是孫策將軍?」
趙雲不知這個騎在馬上的女子是什麼人,但看模樣也該是高門女眷,他謹慎地只看了一眼就低下頭,應了聲是。
李凝不由奇道:「堂堂主將,白日當街醉酒,按律……」
李澈聽見動靜,掀開馬車簾看了看,便道:「近來閑暇,他昨日找我請了一天假,不算違紀,隨他去吧。」
趙雲沒見過李澈,卻聽聞過他的長相,再聽此言,當即認出自家主公,連忙行禮。
這一行禮,孫策像一灘泥一樣從他肩頭滑下,搖晃了一下就要倒地,李凝抬刀一別,穩穩當當勾住了孫策的衣服,將人帶得正了一些。
與此同時,趙雲反應過來,伸手扶住孫策,另一只手下意識地按上李凝的刀鞘。
李凝松手,任由孫策倒在趙雲身上。
她輕聲說道:「小心一些。」
趙雲低下頭,應了一聲是。
馬蹄聲漸遠,趙雲扶著孫策,一只手按了按太陽穴,覺得自己一定是酒意上頭了。
要不然他怎麼會幾次三番偷看主公的內眷。
趙雲穩穩當當地扶著孫策回了軍營。
孫策倒頭就睡。
臨走的時候,正趕上副將周瑜過來,趙雲便笑道:「將軍剛才飲了些酒,已經睡了。」
周瑜不奇怪孫策喝酒,就是他給孫策出的主意,他奇怪孫策怎麼沒灌醉人,反倒自己躺平了,只是這話不能和趙雲說,他也笑了笑,說道:「看來伯符喝不過子龍,待閑暇了,我也試試子龍的酒量。」
趙雲搖搖頭,說道:「子龍也醉了,只是醉得不大明顯。」
周瑜不信,趙雲面皮白皙,眸正神清,身上雖有些酒氣,卻不像旁人那樣目光渙散,腳步虛浮,至於孫策,平時口口聲聲自號酒中霸王,結果隔著軍帳都聽見他的鼾聲了。
孫策睡了,周瑜自然也不准備去打擾他,他和趙雲一起從軍帳出來,琢磨著不如開誠布公和他談一談,假如趙雲和甘寧真有什麼不可調和的矛盾,日後少讓他們見面也就是了。
趙雲還真沒想到周瑜會為甘寧的事情來詢問他。
也許當真是因為那一點酒意,他猶豫了一下,還是對周瑜和盤托出了連日來的謹慎考量。
周瑜哭笑不得。
說實話,趙雲其實並沒有勾心鬥角的心眼,他所做的事全憑往日經驗,公孫瓚帳下內鬥,是因為公孫瓚早年和近年對人才的需求不同。
早年守衛北疆需要的是武將人才,能入白馬義從,最重要的是個義字,趙雲正趕上這一批白馬義從的尾巴,後來公孫瓚決意爭霸,招攬來的謀士自然把他當成主公,為他謀算利益,即便是武將,也是奔著他的實力來,義和利天然對立,趙雲半新不舊,夾在中間自然不尷不尬。
李澈帳下則完全沒有這個方面的對立。
太史慈和孫策情同兄弟,孫策手下的兵馬還有不少是太史慈練出的兵,如今太史慈遠在北疆,孫策和家將之間自然沒什麼矛盾,至於降將和新來的一批武將,就更沒有說話余地了,更何況,內鬥的原因大多時候在於主公沒能協調好,公孫瓚既要義也要利,世上沒那麼多兩全事,到了李澈這裡則不同,全軍向利,別說內鬥,今天兩個武將打了架,明天兩人一起去認錯,何苦來。
周瑜還給李澈舉了個例子,張邈帳下的降將裡有個人和張郃手底下的兄弟不合,兩人見面就吵,一言不合就打,沒幾天被人上報給李澈,李澈就讓他們一起住,穿一條褲子,一個人出去把褲子穿走了,另一個人只能在房裡等,兩個人整天為了褲子打架,誰出去都帶著一身傷,沒過多久這兩個人就痛哭流涕去找李澈,表演了個原地做兄弟。
後來軍中就很少有矛盾再發生了,畢竟誰也不想和別人穿一條褲子。
趙雲和甘寧之間的矛盾之所以那麼引人注目,背地裡少不了一些想看熱鬧的人起哄。
不少人開了盤口,賭這兩人什麼時候穿一條褲子。
從周瑜口中得知真相,趙雲……松了一口氣,畢竟他雖然不是什麼講究的大族子弟,卻也不想和別人穿一條褲子。
話到此處已經算是說開了,趙雲向周瑜保證,明日便去向甘寧道歉,至於接不接受,趙雲相信甘寧應該也不想和他穿一條褲子。
之所以要明日才去道歉,是因為甘寧並不住在城中,他是水賊出身,練的是水軍,曹操久居江東,練得一支好水師,想戰勝水師,自然要用更強的水軍來打。
趙雲目前是個雜號將軍,不帶兵,只跟著其他將軍練練新兵,平日裡事情不多,周瑜倒是很忙,不多時就有人來報,說主公到了。
趙雲下意識地想退下。
周瑜卻笑道:「正好子龍來了這麼久還沒見過主公呢,一起去見見吧。」
周瑜說話客氣只是他一貫如此,實則一個雜號將軍是沒什麼拒絕余地的。
趙雲只得應了一聲。
城中屯兵不過三千,徐州軍主力大多都在戰後回歸各郡縣了,城外荒村還駐扎著三萬兵馬,但一旦遇到戰事,這些兵力就會以最快的速度集結起來。
因為李澈專門修了一條軍道。
軍道平日裡用來押送糧草物資,戰時卻能發揮巨大作用,幾乎所有的軍營都建在軍道附近,李凝看中的就是一塊距離軍道不遠的地盤,往來方便。
那塊地是孫策近衛營的駐扎之所。
李澈發話,自然沒有旁人不滿的余地,周瑜壓根就沒問那塊地騰出來要做什麼,便應道:「這幾日天晴,正好讓他們騰出地方來,近衛營只有五百個人,去和其他營擠擠也就行了,倒也省得出城。」
李澈點了點頭,說道:「五日之內搬走,再調一批人手來,把這塊地圈起來,蓋高牆,只留一側出入。」
周瑜疑心李澈要在城中建牢房,但他什麼也沒說,立刻記下。
事情交代完,李澈忽然看了一眼趙雲。
趙雲心頭一跳,莫名有些發慌,難道是他偷看主公內眷的事被人發覺了?
李澈收回了視線。
方才離得遠,以為是個小將,離得近了再看,至少也得二十往上了。
年紀這麼大,肯定有妻妾。
第149章 三國(16)
趙雲還真沒有。
這年頭做親是講究門戶相當的, 士族和士族做親,庶人只配和庶人婚嫁, 士族就算落魄了, 哪怕送女為妾也不會下嫁庶人,趙雲在公孫瓚帳下快有十年了, 也沒人想起給他說媒。
這事太難辦了啊!
庶人出身在武將裡雖然也算普遍, 但公孫瓚本人是大士族出身, 能在他手下混出頭的,要麼出身不錯,要麼功勛夠大,出身不錯的看不上趙雲,功勛夠大的,家中女兒都抱上孩子了。
低位武將倒是有心給他說媒,可幾年耽誤下來,他的年紀也擺在這裡, 講究的人家更願意把女兒嫁給同齡男子, 所謂少年夫妻, 不講究的, 趙雲自己也看不上。
這就耽誤到現在了。
其實再耽誤耽誤,趙雲也就想開了, 他本也沒有肖想什麼士族女郎, 說得過去就行了, 要是說得過去都不行, 那就湊合。
不料偏偏遇上主公倒台, 連人帶家眷一窩都被押送到徐州,白馬義從大多跟著公孫瓚去了潁川,留趙雲不尷不尬在軍營裡,忙著謹慎小心還來不及,怎麼有時間去求人家給自己說媒?
更何況來到軍中以後,趙雲悄悄地發現,自家主將和副將還都沒有成親,軍中打光棍的一把一把,也顯不出他來。
於是趙雲心安理得地光棍了。
他也知道,兩位將軍打光棍,那是人家沒心思,只有他是真的找不到。
李澈走後,周瑜把遷營和建牆的事交給了趙雲去辦。
畢竟雜號將軍沒有正職,別人都很忙。
趙雲並不在意這個,他又不需要親力親為,看著點辦就是了。
周瑜分配完任務,這才輕聲嘆了一口氣,說道:「伯符怕是要怪我了。」
趙雲有些疑惑地看了看他。
周瑜說道:「方才跟在主公身邊的女郎,便是主公的妹妹,尚未出嫁,主公本有意考察伯符,是我勸他三思,後來主公也沒再提過。」
趙雲怔了一下。
這年頭女子出嫁年紀不會超過十五,源於漢初人口凋敝,十五不嫁則要罰稅,後來演變成了女子早嫁,男子早娶,但實則士族男子就算過了二十未婚,對名聲也無妨礙,可以照常娶妻,而女子過了十五歲不嫁,卻是很難再嫁出去了。
但主公的妹妹卻不同,誰聽過公主難嫁?何況這位未來的公主生得天姿國色,活脫脫天仙似的人物。
趙雲設身處地想了想,也跟著周瑜嘆了一口氣。
周瑜輕輕地拍了拍趙雲的肩膀,沒再說什麼,轉身離去,剛走出三五步,趙雲忽然反應過來,這事有關女子名節,好好的為什麼要跟他說這個?
趙雲只是順著思路猜了猜,便沒敢再往下細想。
這誰敢想。
六州在手,李澈倒也沒閑著,曹操怕他趁機偷襲,加大了兵力,硬生生趕在公孫瓚倒台之前結束了荊州之戰,袁紹比公孫瓚果斷得多,當即自刎,曹操為舊友整整哭靈三日,還是沒耽誤他把舊友的兒子一勺燴了。
袁紹有個兒子叫袁熙,袁熙的妻子甄氏十分貌美,曹操殺死袁熙之後,本想把甄氏納了進門,不料次子曹丕早他一步進後院找到甄氏,懇求曹操把甄氏賜給他。
要是曹丕是個襲爵的長子,曹操沒准就應了,但曹丕上頭還有個樣樣都好還不跟老子搶女人的長子曹昂,曹操看曹丕一點都不順眼,仍舊把甄氏納為妾室,並給了曹丕兩個他最愛吃的大嘴巴子。
曹丕委屈得閉門不出,誰也不肯見,曹操事後聽聞,也覺得有點過了,想了想,便聽從帳下謀士荀攸的意見,承諾曹丕,把小喬許給他。
小喬原本是定給天子的人,然而如今誰都知道天子已經不管用了,送他一個女人還是十個女人也沒多大區別,事實上曹操已經在琢磨著李澈稱帝之後,他要怎麼辦了。
假如他的勢力和李澈相當,李澈要是稱帝,他肯定打出奉天子殺不臣的旗號去打李澈,然而如今兩方實力差距極大,曹操如今占據揚州,荊州,外加交州的一個郡,攏共還算不到三個州,李澈不光地盤比他大,還幾乎整軍接手了公孫瓚的兵力,那可都是殺過胡虜的老兵啊!如果一定要給個比喻的話,董卓。
董卓以西涼鐵騎禍亂天下,他巔峰時期的兵力也就等於0.5個公孫瓚。
如果不是占據長江天險,曹操的心態早就崩了。
他算是明白了,自己一開局地盤就選錯了,江東是富庶,但富庶之地兵馬難征,人人都能吃上一口飯,為什麼要拿命去跟你打仗?強征過來的江東兵也很難聚攏起軍心,就算聚攏起軍心,又怎麼去和那些身經百戰的北疆鐵騎打?拿頭去打嗎?
如果鄰居不是李澈,地盤選錯了,後期再打回來就是了,可鄰居是李澈,別說打不打得動,光是防備他就夠心累的了。
等到聽聞李澈收攏了赫赫有名的「錦帆賊」甘寧一伙,有意練水軍的消息,曹操已經十分鎮定了。
畢竟不鎮定也沒有用。
兩方勢力就此陷入了僵持期。
期間曹操試探性地去打了打交州,發現李澈沒有動作之後,也不敢太過張揚,只能一點一點地去磨地盤。
李澈倒是不在意曹操悄悄擴張地盤的行為,畢竟水師還沒練成,就算去打了荊州,曹操據江東魚米之鄉,能和他可勁地耗,就算拿下荊州,曹操一樣可以縮回江東。
打蛇不死,反受其咬。
李澈直接無視曹操,北疆那邊命太史慈進一步擴張地盤,打打涼州幾塊地,敲敲並州的邊鼓。
中原這邊,則揮師打下了益州。
聽上去拿個州府跟玩似的,可這其中自有道理,以一州之力想拿下一州,自然要拿命去拼,拿頭去打,以兩州之力打一州,其中各項條件加起來,絕不是一加一等於二的效果,以李澈六州之力,去拿一州,實在就跟玩沒什麼兩樣了。
益州劉璋也是個人才,他被打之前正和叛臣張魯內戰,因為打不過張魯,便招了劉備入川來幫忙,結果打跑了狼,又來了虎,劉備這人名聲極佳,劉璋和他同為漢室宗親,比起下屬自然更親近劉備,但劉備也想做出一番事業,尤其是在看到劉璋根本沒能力占據益州之後,更起了心思。
李澈來的時候,劉備已經差不多要把劉璋干死了。
李澈一來,劉備大軍節節敗退,最終劉備只得腳底抹油遛了,劉璋自知益州保不住,反倒積極地去抱李澈大腿,並提出要把家中小女兒嫁給李澈為妻。
這波大腿抱得……非常令士族反感。
劉璋是漢室宗親出身,比起劉備爛大街的中山靖王之後,他是有一整個宗族在身後的,論身份,他的女兒就算是死了,爛在地裡,也不能和庶人結親,但劉璋偏偏就這麼做了,且做得理直氣壯。
李澈雖然是庶人之後,但漢高祖也不也是泥腿子出身嗎?眼看著人家都快當上皇帝了,再說出身有什麼意思?兵臨城下,刀在脖頸,還分什麼庶人貴胄?他尋思那些被打下來的州府裡,也沒幾個士族站出來說李澈是庶人出身,他們就不出仕了呀?
一樣是替人家做事,出勞力的就比出女兒的高貴嗎?
不能夠呀!
劉璋的小女兒哭哭啼啼被送上了馬車,本以為這就是她人生最凄慘的時候了,卻沒想到更凄慘的還在後面,車到半路上了,李澈的消息到了,他拒絕和劉璋結親。
這個笑話立即傳遍了士族圈子。
但是劉璋一點都不在乎,李澈雖然拒絕了他的女兒,但也沒殺他呀?還給他安排了個官職,這波名聲送得不虧!
劉璋的事跡給了一些有心人提醒。
呂布經歷十年沉浮,充分明白了武力征服不了天下的事實,事實上就算太史慈不來打並州,他也是思考過投誠的。
無奈他的名聲實在太臭,從義父丁原到義父董卓再到舊主袁紹再到舊主公孫瓚,他連續跳反了四個主公,假如再投李澈一次,他能不能受到重用先不提,他充分懷疑自己可能連命都保不住。
這個時候就需要開動小腦筋了。
呂布帳下只有兩個謀士,一個叫陳宮,早年和曹操有嫌隙,後來跟了呂布,一個叫賈詡,全天下都知道他的名聲,兩個謀士合計了一下,陳宮提出再等幾年,等到李澈稱帝,看並州不順眼了派人來打的時候,再順勢投降,那個時候李澈不會好意思殺他,賈詡則說,投降要趁早,只要誠意夠,李澈一樣不好意思殺他。
除了並州這個最大的誠意之外,賈詡建議呂布學一學劉璋。
呂布倒有個女兒,是他和正妻生的,今年剛滿十二,他叛逃時除了帶上了貂蟬,也就是這個獨女了,事關女兒,呂布沉思了一下,提出質疑:「李澈連劉璋之女都不肯娶,我又有什麼地方比得上劉璋?」
賈詡喝了一口茶,說道:「將軍只管做就是,老夫不會害將軍的。」
以呂布的智商,賈詡覺得自己很難和他說清楚,解釋起來怪費口水的。
第150章 三國(17)
呂布這個人最大的好處就是聽人勸, 即便很不明白為什麼要這麼做,還是同意了賈詡的提議。
賈詡感到十分滿意。
這年頭遇到一個靠譜主公不容易, 在他看來,天下諸侯中真正有腦子的不多,像李澈那樣自己有腦子的,也不大需要謀士,退而求其次,不忌憚下屬,肯聽人勸的主公也很不錯了。
呂布雖然輕信, 但輕信也分人, 聽庸人的話便是自毀, 肯聽明眼人的話,日子就還能湊合過下去。
找著這樣的主公已經很不錯了, 沒見他前頭幾個事還沒成就想著殺他這頭驢了?
賈詡如此說了,陳宮也就不吭聲了,他一向認為自己的才能是有數的, 即便呂布更聽他的話, 他也會勸他多聽賈詡的, 同為一主,像他這樣的謀士其實並不多。
兩下一合計,呂布便答應下來。
呂布之女乳名大娘,從小叫到七八歲, 直到快議親了, 呂布才請賈詡為她取了個名字, 叫做呂英。
呂布本人相貌英武,發妻雖不如貂蟬多嬌,年輕時也是個美人,除了一雙肖似呂布的濃眉,呂英的相貌也是十分不錯的。
事成定局,呂布摸了摸良心,也覺得對這個女兒頗為虧欠,他當初從公孫瓚那裡叛逃,為免走漏風聲,沒帶上一干妻妾,發妻也在其中,為了這個,女兒和他不睦,算起來上次見她,還是年節。
呂布難得起了些愧疚之心,夜半時便同愛妾貂蟬商議,請她明日去找呂英說和,至少在出嫁之前,父女總要見個面。
貂蟬起初驚訝,隨即便笑道:「良人可知,英兒最恨的人是誰?」
這個呂布說不准,他琢磨了一下,說道:「是我?」
貂蟬搖搖頭,笑語道:「是妾身。」
亂世人如飄萍,貂蟬雖也身不由己,但在心智未開的呂英眼中,自然認定這個女人奪走了他的父親,是導致她母女分離的罪魁禍首。
有時貂蟬也覺得呂英怪可憐的,可真要讓她去順著呂英的想法,那又憑什麼呢?
亂世對女子最是苛刻,找個棲身之地很容易嗎?
呂布思考了一會兒便覺腦殼疼,索性不想了,摟著貂蟬,一夜好眠。
呂布意欲投誠的消息傳得很快。
李澈當即給太史慈指示,大軍長驅直入,所過之處沒有絲毫抵抗,與此同時,呂布准備嫁女的消息也傳到了中原。
中原聰明人多,當即明白過來,呂布這是在抄劉璋的作業。
拿自己的名聲去墊別人的腳,劉璋這些日子已經被士族嘲成了丟人現眼的典型案例,誰料想又多了個呂布。
李澈仍然拒絕。
實誠的呂布已經送女到了半路上。
這年頭山遠水遠,劉璋之女能在半途收到消息折返,是因為劉璋派給她的送嫁大軍一路上十分招搖,很好尋找,但呂英不肯要呂布送的嫁妝,從並州到徐州千裡迢迢,大肆招搖等同插標賣首,他們是偽裝成一批馬賊上路的。
呂英小小年紀,已經使得一手好方天畫戟,塗黑了手臉,打扮成少年模樣,活脫脫一個馬賊少主,於是直到他們抵達徐州境內,才得知婚事不成的消息。
呂布的心腹大部分是跟著他征戰多年的下屬,近幾年呂布做了主公,開始惜身,倒讓老下屬感到失望,跟著呂英一路從並州過來,他們有時打劫豪強,有時黑吃黑,有時救濟流民,呂英年紀雖小,經歷多次戰事之後,身上卻隱隱有了昔日戰神的風儀。
一眾本是送嫁的將軍打定了主意跟著少主,呂英也不怯,命人去徐州城裡打探消息,她意欲以男裝參軍,效仿名將孫策,帶領一眾家將投奔李澈帳下。
不料打探消息的人回來之後,卻帶給呂英一個頗為奇怪的消息。
六州境內正在招攬女兵,試征三千,響應者眾,並於一月之後,要從兵法武藝騎射等各方面遴選女將。
呂英繼承了呂布的武勇,也同樣繼承了呂布的智商,她琢磨半天沒琢磨出味道,便問身邊一人道:「文遠叔叔覺得此事可信否?」
張遼也不知道。
不過他是呂布軍中難得有頭腦的人,思量了一會兒,便道:「如今消息不多,少主可以派人去買通應征的女兵,將軍中情況打探清楚之後再做決定。」
張遼的考慮非常到位,只是他沒想到女軍治軍極嚴,別說像平常那樣買通人手打探軍中消息,就是人都見不到,女營被高牆環繞,只有進去的,沒有出來的。
一眾家將商議多日,都勸呂英還是女扮男裝的好,畢竟這樣的女營,實在很容易讓人想起一些不好的情況。
呂英最終還是決定按照原本的想法來。
於是李澈軍中近日又多了一伙投奔而來的武將。
這伙人號稱從遼東公孫度那裡叛逃而來,從那黝黑的膚色以及嫻熟的馬上武藝來看,倒也合情合理,呂英自稱是前河內太守李敏之侄,父親被公孫度殺死,被一眾家將保衛而來,她的口音略雜,手下家將也說得一口天南地北的方言,倒也沒人懷疑。
此時呂布已降,李澈的六州之地變為七州,天下半數已入他手,曹操水師橫鎖長江,一時不大好打,下一步就是要征公孫度了。
多了這麼一伙從遼東來的武將,眾人也覺得頗為欣喜,除了問呂英問不出個什麼之外,張遼等一批守過幽州的武將倒是對遼東的情況頗為熟悉,對答如流。
呂英年紀太小,只能像征性領兵一萬,大部分的情況下,這批兵馬是由她手下家將代練的,她也不覺得有什麼,從前在呂布身邊時,少有人陪她練武,到了李澈帳下,武將人才濟濟,說話又好聽,待在演武場比回家好多了。
同在一軍,想要打探女營的消息就方便多了,呂英很快打聽到隔壁高牆之內的女營也是每日刻苦操練,而不是像外界猜測的那樣,是個見不得人的去處,領兵的女將是主公的妹妹,聽聞是個二十多歲還不曾嫁人的女子。
不同於旁人,呂英只覺得萬分羨慕,她一向恨自己身為女身,不得父親看重也就罷了,一到年紀就被視為商品,隨時可以售賣,連想要建功立業都只能扮成男裝,倘若她父親能有主公一分開明,該有多好?
想到呂布,呂英的神情又冷淡下來,即便她如今已經想開許多,但對呂布,她還是心結頗深。
握緊手中的方天畫戟,呂英深吸一口氣,讓自己平靜下來,她要出人頭地,她要建功立業,她要堂堂正正以功勛立世,然後,把母親從冀州接回來!
女營建成已一月,大比也舉辦完了,遴選出的女將質量卻不高,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情。
這時節少有健壯婦人,家中糧食最先供給青壯男子,之後是老人幼童,不少婦人雖然也要忙活家事,下地干活,吃的卻還不如青壯三分之一,得知組建女營,肯過來的大多是吃不飽飯又沒到嫁人年紀的女子,也有小部分喪了親的中年婦人,這些人連字都認不得,更別提考量兵法武藝。
李凝並不急躁,她把人按照年紀根骨分出來,年紀小的教她們打熬身體,為習練高深武學做准備,過了習武年紀便學習一些速成之法,以強身健體和暗殺為主,慢慢地也走上了正軌。
這些人中有幾個特別出挑的,她也挑選出來帶在身邊,認真教導。
出入得多了,隔壁男營之中倒也有不少人看見過李凝,從一開始背地裡嘀咕主公的妹妹嫁不出去,變成了寤寐思服。
孫策更慘一點。
旁人是遠遠看見,他因為擔負城中守衛重責,兼帶軍中糧草協調,這些日子已經和李凝見了不下十次。
每次送走李凝,他就要失眠一夜。
和周瑜也打了不下十場架。
理智上他知道周瑜勸他確實是為他好,畢竟在正常男人看來,一個女人和一群女人自然是不一樣的,孫策沒怎麼想過女人的事,卻也理所應當認為自己不會只要一個女人。
但也沒人告訴他,這一個女人是個什麼樣的女人啊!
古之妲己褒姒能亡國,一笑天下傾,他覺得李娘子差不多也就這個水平。
美人常有,絕代佳人,往往好幾百年才出那麼一個。
孫策覺得自己揍周瑜還揍輕了!
雖然他也沒少挨打。
呂英這些日子明顯感覺到軍中氣氛不對。
演武場上,主將孫策經常和副將周瑜打架,正招用完,兩個人就滾地掐,兩個士族子弟使用的招數包括但不限於王八拳,踩腳趾,猴子偷桃。
不少年輕武將正事不干時常去高牆外面溜達,一副失了智的樣子。
她也隱隱聽聞了一些風聲,不由感到萬分奇怪。
呂英見過的美人不少,貂蟬時常在呂布身邊出入,見過她的人也不少,至多露出點驚艷神情,她老子也不覺得有什麼,反而會很得意,可也就止步驚艷了,誰會為一個美人丟了魂啊!
她問了個時間,等在高牆外頭,看了看周遭明顯精心打理過儀容的幾個武將,不大在意地抹了抹黑黝黝的臉,叼了根草,找了個地方蹲著。
她一蹲下,周遭就有許多視線朝她看來,呂英渾不在意,眼神一掃,正見不遠處走來的紅衣美人。
呂英張大了嘴巴,草從嘴裡掉到地上,勾出一線口水。
她忽然就有些理解了自家老子,假如貂蟬有這樣的美貌,別說為她宰了義父,就是親老子,她也照宰不誤。
第151章 三國(18)
李凝這些日子過得十分充實。
她沒什麼組建軍隊的經驗, 即便手下只有三千兵馬,也花了不少時間磨合, 她手下又沒有什麼可用的人才,著實是忙了一陣。
如今事情大半走上正軌,李凝知道李澈在其中出力頗多,遼東之戰一觸即發,她實在不想多耽誤李澈時間,便決定凡事親力親為,實在不懂不會的也盡量少麻煩李澈。
原本孫策倒是很熱心腸, 但李凝覺得他是一軍主將, 事務繁忙, 不好總是打擾,正好負責建營的雜號將軍趙雲平日閑暇, 她有什麼問題去問他,也很少有答不出來的。
這倒是理所應當,趙雲在公孫瓚帳下也算是一員主將了, 倘若李澈不是幾乎全軍接手了公孫瓚的勢力, 以趙雲的實力, 混個正牌將軍不在話下,可誰讓公孫瓚本人都被俘了呢?一個蘿蔔一個坑,新來的蘿蔔想占本就不多的坑也是要論資排輩的,例如公孫瓚手下大將嚴綱, 來到徐州之後也只能位列二等將軍。
趙雲倒不算最尷尬的, 最尷尬的要屬呂布。
呂布人還在路上, 軍中這些日子討論他的卻不少,按理以呂布的資歷,來了至少也不能比孫策位低,可論功勞,孫策浴血奮戰第一線的時候,他還在公孫瓚手底下睡覺呢。
在主公的心目中,小霸王孫策和戰神呂布誰高誰低,也實在是一件令人好奇的事情。
甚至於隔壁曹營已經就這個問題開過好幾個討論會了,這種情況不管是離間呂布還是離間孫策,都是一手好棋啊!
然而真身在李營心在曹的戲志才卻有不同的看法。
他從去歲來到徐州,起初一直閉門養病,後來發覺李澈似乎並不怎麼管他,也沒人把他當成探子防備,這才慢慢願意出門了。
久居徐州,雖然沒有刻意打聽,但戲志才還是得知了一些在曹營時不曾聽聞過的事情。
近日的風聲他聽在耳朵裡,便知自己的一干同僚會起什麼樣的心思。
可在他看來,孫策聲威雖盛,本人卻不像他們事先猜測的那樣野心勃勃,甚至於有一些傻氣,想從他這裡挑開缺口,實在很難。
而呂布,他已揮霍了屬於武將的大半生,一個惜身不肯打仗的戰神自然也不會再有戰神的鋒芒,而一個沒有鋒芒的武將,想讓他背叛一個實力雄厚,一眼看去便能庇護他打不動仗的下半生的勢力,也是一件不可能的事情。
所謂的霸王和戰神之爭,不過是個好聽的噱頭。
遠在曹營的荀攸和他持一樣的看法。
曹營的謀士有一大半都是由荀彧推薦而來的,這些人平日裡連帶著對荀攸也頗為敬重,只是這一次卻不大願意相信他,就連曹操本人都認為離間計又不花錢又不花人的,使一使沒什麼。
荀攸嘆了一口氣,有些想念戲志才了。
最終這個離間計還是以極大票數投成功了,荀彧和荀攸的看法一致又不一致,他認為離間計對於剛剛投效新主的呂布來說沒有大用,但對於年輕氣盛的孫策來說,卻又不同。
孫策為李營立下功勞無數,呂布未至徐州便有取他而代的傳言,這個年輕人的心裡必然不會好過,這時離間他和李澈必然事半功倍,只是離間他和李澈的人選,卻要仔細斟酌。
曹操在仔細斟酌之後,選擇了一個名叫蔣干的人才。
蔣干是江淮名士,好辯論,昔日曾與周瑜同窗而學,和孫策也有幾分面子交情,曾往徐州求仕,只是那時孫策周瑜俱在前線,無人引薦,只能轉投曹操帳下。
自從來到曹操帳下,蔣干未立寸功,卻被曹操禮遇萬分,蔣干早就有報效曹操之心,聽聞曹操欲令他使間孫策,便毫不猶豫答應下來。
數日之後,蔣干孤身一人來到徐州城下,自報家門,求見周瑜。
與此同時戲志才病愈,夏侯惇親自押送糧草來換人,回到曹營之後,眾人對戲志才的生龍活虎嘖嘖贊嘆,過了一會兒,便有人告知他近一年來曹營的大小事情,也包括蔣干使間一事。
戲志才沉吟半晌,說道:「蔣干使間,倘若孫策肯反,必是真的,若有反間消息傳來,必是假的。」
果然不久之後,蔣干慌裡慌張趕了回來,稱水師將軍蔡瑁張允暗降李澈,月內必反!
曹操嚇了一跳,蔣干又從懷裡取出一份降書,稱是周瑜醉後從他帳中盜來的,降書上的字跡一看便知確實是張允手筆,底下還有蔡瑁的簽字。
曹操當即想要下令把蔡瑁張允拖出去斬了,卻又反應過來不對,一摸降書,那精致的絹帛料子,很顯然是李澈常用的那一種。
戲志才沒有表功,只是和荀攸交換了一個無奈的眼神。
如此精彩的反間計,在別家主公的眼裡,不過是一場漫不經心的玩鬧,假如他肯再用點心,大約今日曹營就要死兩個大將。
曹操雖然沒有受到什麼實質性損失,但面子裡子都丟干淨了。
荀彧還沒開口,荀攸便道:「計策不成實為兵家常事,如今李澈意欲征戰遼東,正是我們的大好時機,不可辜負,主公莫要灰心喪氣。」
曹操嘆了一口氣,說道:「如公達所言,商議一下……征交州的事情吧。」
到底是有些怯了。
呂布抵達徐州的那天,正值六月中旬,李澈沒有出門迎他,只是在大帳之中接見了他。
當年董卓招降呂布,以黃金名馬相贈,萬分禮待,呂布尚有狂氣,後來轉投袁紹,袁紹對他也頗敬畏,即便是公孫瓚,對他也是看重有加,到了李澈這裡,呂布卻很難再狂起來了。
因為他已經不年輕了。
一個武將,二十歲鋒芒畢露,三十歲正當盛年,四十歲……從體力到敏捷再到力道,一切都在下滑。
呂布最近這幾年,甚至只上過兩次戰場,一次鬥將,一次殺敵,鬥將的那次勝得氣喘吁吁,殺敵的那次只斬首了五十個人。
他已經不再是戰神了。
李澈對他態度並不算熱忱,但也沒有過分冷遇,像呂布這樣有多次跳反前科的人,正常人都不會願意讓他割據一地,做個像孫策那樣的正職將軍再合適不過。
但李澈是個例外,他想了想,對呂布道:「七州境內大小郡縣,將軍可自取一處。」
呂布愣了愣。
李澈看著他,說道:「為人雄者,不甘屈居人下,但勢力越大,越難以武勇服人,我知將軍會降,也不准備用將軍。」
呂布深吸一口氣,說道:「奉先不欲回鄉,就擇北海而居吧。」
李澈點了點頭,見呂布面上猶帶幾分疲憊和憂慮之色,便道:「將軍的家眷已由太史將軍派人從冀州送至徐州,如今母女團聚,將軍如果想見她們,我讓人帶路。」
呂布一驚,道:「大娘和嚴氏都在徐州?」
李澈說道:「呂娘子失蹤之後不久,有一批人來投軍,領頭的少年一身神力,使一手方天畫戟,除了呂娘子,也沒有旁人了。」
一直以為女兒死在半路上的呂布木木地應了一聲。
李澈理解他,當初他乍乍見到李凝混跡江湖的模樣,也是這麼個光景。
好端端的小仙女混了幾天江湖,忽然就把自己折騰成了小要飯的,任誰都得呆住。
呂布跟著引路的人去看了看自家妻女。
女兒不在,說是近來加入了女營做了主將,成日裡忙得很,有時一晚上都不著家,妻子嚴氏則在院子裡和幾個小丫鬟一起縫戰甲。
呂布快四十歲了,當初嚴氏嫁給他時,也就比他小了一歲,又跟著他顛沛流離,看上去……就是個很普通的中年婦人的模樣。
貂蟬比她年輕,比她美貌,比她順他心意,於是他也理所應當地冷落了她。
事實上如果不是大娘那麼激烈的反抗,他在並州的那些日子,已經快要把嚴氏給忘了。
可看著她低著頭一針一線地縫補戰甲的模樣,呂布卻感覺到了一陣莫名又熟悉的悸動,他忽然想起曾經夫妻恩愛的日子,想起了一種和貂蟬全然不同的感情……
那戰甲,是縫給他的嗎?
嚴氏……她明明知道他已經不會再穿那樣簡陋的戰甲了。
呂布不知為何心裡一酸,忽然很想去抱一抱自己的發妻,問問她這麼多年來一直等著他,辛不辛苦。
呂布還沒心酸完,背後忽然一道勁風襲來,他下意識抬手去接,卻接了一手沉重的——方天畫戟!
這一招勢大力沉,震得呂布的手臂都有些發麻,他想不到好端端的會有人從背後偷襲他,更想不到的是,一回頭,那個偷襲他的人卻是他的女兒。
呂英皺著一雙和呂布像了十成的濃眉,大聲喝道:「作甚站在我家門口?」
呂布沉聲喝道:「大娘,不要鬧了。」
嚴氏聽到動靜,連忙起身跑了過來,呂布心裡一暖,卻見嚴氏一把抱住了偷襲他的臭丫頭,上上下下檢查了幾遍,隨即橫眉怒目,聲音比他還大,叫道:「呂奉先!」
第152章 三國(19)
呂布被嚇了一跳。
在他的印像裡, 嚴氏是個溫婉賢淑的女子, 她說話聲音最大的時候, 也比這聲吼要溫柔得多。
最讓他不能接受的是, 這聲吼居然是衝著他來的。
明明赤手空拳被人從後面用方天畫戟偷襲的人是他啊!
呂英天生神力, 個頭卻還是正常少女的標准,一杆精鐵打造的方天畫戟拿在她手裡, 硬生生比她自己的腦袋還高出一截,看上去很凶殘, 呂布只看了一眼, 就越發不能接受嚴氏的態度。
他冷靜了一下, 說道:「大娘, 你來了徐州有多久?」
呂英被嚴氏護在懷裡, 腦袋卻抬得很高, 她重重地哼了一聲,顯然沒有和呂布交流的意思。
即便她不說, 呂布也能看出來,呂英長期和他置氣, 離開並州的時候瘦得只差皮包骨, 現在個頭雖然沒有長高多少, 但骨肉勻稱,面皮白皙,一看就是過了不短的好日子。
呂布看了看嚴氏, 說道:「她這個樣子, 成日裡拋頭露面的, 你身為母親,也不管管她?」
呂英樣貌清秀,只是隨了他的一雙濃眉,導致看上去有幾分男相,如今戰甲在身,再持一杆比她人還高的方天畫戟,一副桀驁得讓人恨不得給她一拳的神情,怎麼看都是個皮得不得了的少年將軍。
像這個樣子,要怎麼嫁得出去?
呂英聽了,又凶又響亮地叫道:「我什麼樣子不用你管!」
呂布剛要斥責她,就聽嚴氏笑了一聲,說道:「大娘如今什麼樣子?她是女營正號將軍,領四十石的月俸,住在這將軍巷裡,誰家見了我不說養了個好女兒?你在公孫將軍帳下是領四百石的祿米,位同公伯,可那和我有什麼關系?現在大娘要奔自己的前程,你從前不管,現在還想要她溫柔順意,早干什麼去了?」
嚴氏終究是溫順了一輩子,就算說狠話也說得溫聲細語,假如不聽內容,倒是很順耳。
呂布一開始也沒聽清,等到發覺過來,臉色就黑了下去。
呂英警惕地看了他一眼,說道:「你要是敢欺負我娘,信不信我打飛你的腦袋!」
呂布怒聲說道:「這就是你和為父說話的態度?」
嚴氏卻又說道:「呂奉先,你生而不教,算什麼父親?何況你也殺了兩個義父了,有什麼臉面來說我的女兒?」
呂布一時竟反駁了不了嚴氏。
他算是看明白了,嚴氏和呂英這對母女,一個尖牙利嘴,一個巧舌如簧,他是橫豎沒有道理可講。
氣得不成,呂布索性使出一貫的法子,對呂英道:「你既然是領了正號的將軍,領人家的月俸祿米,就讓為父來試試斤兩,若連我一只手都過不了,趁早回閨閣嫁人,免得丟了我的名聲!」
嚴氏怒道:「她多大年紀,你……」
呂英卻從母親的懷裡掙脫了出來,大聲應戰:「好,我不占你便宜,你舟車勞頓且休息三日,三日之後是軍中大比,我堂堂正正和你一戰!」
呂布氣衝衝地走了。
走到半路上忽然反應過來,李澈的人把他帶到這處將軍巷裡,想來原本是想讓他和妻女住在一起的,他上了臭丫頭的當,自己出了巷子,那他這三日要住在哪裡?
呂布久在軍中,壓根想不到客棧酒樓一類的地方,主要也是沒有。
他有心折返回去,卻又沒有那個臉,便轉了兩圈,去了昔日部下兼好友張遼的家中。
張遼是呂英的送嫁將軍之一,後來跟著呂英在李澈軍中立足,他為人不錯,在軍中人緣也好,呂英去了女營之後,他倒是呂布手下混得最好的那個。
張遼的家也在將軍巷裡。
李澈自從在廣陵安家落戶之後,就對這座本不是治所的城池進行了改造,盡可能減少民居,在靠近他住所的地方放置一左一右兩個親衛營,兵符都在他本人手裡,然後就是官員居所,東西為街市,文臣在南,武將在北,中有道路,文臣聚居之地稱為清平巷,武將住所便省去繁瑣,直接叫將軍巷。
先前嚴氏說她居住在將軍巷裡,左鄰右舍無不誇贊她養了好女兒,實在不是假話。
呂英小小年紀已是軍中正號將軍,更是女營頭一位武將,從那位李娘子在主公心目中的地位來看,呂英是她得力屬下,頭號親信,日後前程簡直不可估量,她年紀又正合適,不知多少打著光棍的年輕武將家裡對她滿意得不得了,嚴氏的地位自然就高。
這是呂布無法想像的。
女子就該從夫從子,溫柔和順,他又不是養不起,出去拋頭露面掙生計像什麼樣子?
和呂布有一樣想法的還有張遼的妻兒。
當初送嫁,張遼是一個人去的,這會兒呂布投降,自然也把他的妻子兒子一起帶了回來,張遼有三子,年紀最大的十五歲,最小的才七歲,一朝家人團聚,張遼也是欣喜不已,等他講了講這些日子的經歷,他的長子張虎頓時吃驚了,看了看呂布的房間,壓低聲音說道:「李娘子發瘋,大娘怎麼也跟著折騰?」
張遼皺眉道:「女營也是正統軍中編制,不可胡言亂語。」
張虎頗有些輕蔑地說道:「女流之輩也來摻和男人的事,不是發瘋是什麼?我也只是在家裡說一說,出去自然不犯這個忌諱。」
張遼妻子見他有發怒的征兆,連忙拉了拉他,小聲安撫道:「虎兒說得也沒錯,他知道好賴,不會出去亂說的。」
家人團聚的好日子,張遼也不想爭吵,嘆了一口氣,說道:「罷了,你們在這裡多住幾日就會明白的。」
張家三個小子面面相覷,都是一頭霧水。
隔日,張虎在校場遭受了來自社會的毒打,帶著一身傷被人抬了回家。
得知自家兒子被人打斷了腿,胳膊也折了一根,就算治好,還可能留下後遺症,張遼妻子哭天喊地,要張遼去討個說法。
張遼冷靜地問了問情況,得知自家兒子是因為言語輕薄了一位女營文書,被女營主將親自出手打傷,便歇了要說法的心思,回頭給了兒子一個大嘴巴子要他自己體會。
女營主將自然是李凝本人無疑,別說她是為了下屬出頭,就是張虎無緣無故走在路上惹了她不順眼,被打了一頓,張遼都不會去要說法。
等問清當日情形細節之後,張遼又給張虎補了兩個大嘴巴子。
張虎年紀還小,說是言語輕薄,其實也就是字面上的意思,他見那位女營文書年紀偏大,容顏憔悴,又不像是個能打的,便對女營戰力提出質疑,那文書不卑不亢對答如流,他惱羞成怒,便從容貌方面攻擊他人,卻不料被迎面一個刀鞘打得跪倒在地。
當日那個容顏憔悴的文書姓蔡,名叫蔡琰,是名臣蔡邕之女,她早年嫁過一夫,夫死歸家,不料遭逢亂世,被匈奴所擄,她父親又死於冤獄,在匈奴待了整整十年,還是李凝聽聞了一首從匈奴傳來的曲子,了解舊事,才求李澈從匈奴手中把她要了回來。
蔡琰精通音律,文采極佳,因遭逢變故,平日裡十分孤僻,李凝本就對她頗為憐惜,這才對張虎出手重了一些。
事後李凝親自來了一趟張遼家中,送了上好的藥材,卻沒有致歉,還板著臉又教訓了張虎一通。
張虎躺在床上,整個人宛如一台莫得感情的認錯機器,李凝說一句,他就點點頭,李凝停頓一下,他就接一句我知道錯了,乖巧得完全沒有了杠精模樣。
李凝走後,張虎紅著耳朵長出一口氣,又問他娘,「娘,你說李娘子特意為我來一趟,又跟我說了那麼多話,她是不是,是不是……」
話還沒說完,又因為回憶起了李娘子的形容再次陷入了呆怔之中。
張遼的妻子沉默了一下,也學著張遼,送了他一個大嘴巴子。
三日之後,校場大比。
張虎沒能去成,雖然他拼命拍著床板要人把他抬去,但誰也沒理他,呂布擦了擦那把陪伴了他多年的方天畫戟,走進校場。
呂英的方天畫戟本是呂布從前淘汰掉的一把較為輕便的備用,來了徐州之後,李凝命人為她量身打造了一把新的,用起來更為順手,這場父女之戰知道的人不多,前面正正經經大比,後頭的小校場裡,來的多是女營的人。
李凝自然也在。
再早十年,呂布的心思就不在大比上了,他仍然欣賞美色,但現在已經多了幾分自知之明。
將軍老矣。
這是呂布和呂英交上手的第一時間,浮現在呂布腦海裡的話。
他天生神力,武勇難當,前半生張狂肆意,滿以為威風可比當年楚霸王,卻忘了楚霸王也是個失敗者,後來天下群雄並起,倘若漢高祖晚生些時候,怕也難做。
對上那張和他肖似的臉龐,對上那雙眼睛裡的無窮戰意,對上那眼底倒映出的頹喪臉龐,呂布忽有些恍惚起來。
交戰五百零三式,呂布勝。
可他知道自己已經不再是那個天下戰神。
第153章 三國(20)
呂英輸得很不甘心。
她年紀尚小, 神力天生卻不會用, 在經驗豐富的呂布面前能討五百式的便宜, 在旁人看來已然不錯,但她還是不甘心。
過慣了憑自己能力吃飯的日子,再讓她回到閨閣裡去, 到了日子嫁人,不論好壞, 一輩子也就過去了。
呂英只要想像一下, 都覺得遍體生寒。
她怔怔站在校場上, 眼睛死死盯著自己的父親, 都不肯眨一下眼皮, 生怕眨了, 眼淚就會掉下來。
呂布同樣沉默地站在那裡,過了好一會兒, 才說道:「你學雜了東西,反而使不好戟,我再留些日子,教教你吧。」
說完, 他便離開了演武場。
呂英幾乎沒反應過來,直到呂布的身影消失在視線裡,她才驚覺, 這個人竟然不准備逼迫她回家了。
呂英松了一口氣, 隨後一陣脫力, 方天畫戟脫手, 在地上砸出一聲重重的響。
前頭在大比,李凝關心這場比鬥無非是為了呂英的賭局,見呂布反而存了指點的心思,當即放下心來。
呂英擦了擦汗,去後頭換了一身輕便的戰甲,自從她入了女營之後,只要沒事她就愛往李凝身邊湊,活脫脫一個護衛將軍,這會兒李凝帶著她去前頭觀戰,見她神情還有些恍惚,不由寬慰道:「不過是場賭局,就算溫侯當真要追究,我也不會由他,怎麼就嚇成這樣?」
呂英搖搖頭,小聲地說道:「我不是怕他,只是覺得……」
覺得什麼,卻又不大會形容了。
畢竟是個孩子。
李凝柔軟的心思上來,也不嫌棄呂英身上汗氣,輕輕地抱了她一下,說道:「不管怎麼樣,你是我的人,不必多想。」
呂英一點多余的想法都沒有了。
滿腦子都是李凝香香軟軟的懷抱,略一側頭,一張完美無瑕的側臉近在咫尺,那宛如凝脂一般的肌膚上還泛著一點淺淺的頰暈。
呂英在心裡哀嚎一聲。
成日裡就著仙女下飯,這可叫我怎麼看得上那些臭男人呢?
前頭大校場上,一群臭男人的大比到了尾聲。
孫策是年輕將領,做事難免有些不走尋常路,他熱衷於挑選勇武之人提拔培養,如今軍中不少下層將領就是他提拔的,三月一度的全軍大比本就獎勵豐厚,再加上或許能得將軍青眼,場上氣氛就更加熱烈了。
但出色的人不多。
這也是很正常的事情,一般征兵之時就會先遴選一批好苗子,新兵訓練下來,該出頭的早都出頭了,不會落到後面,軍中崇尚武力,少有漏網之魚,所以不管氣氛再如何熱烈,也難掩蓋這就是一場中規中矩的大比的事實。
直到李凝帶找了個地方坐下。
全軍大比自然也算女營的人頭,然而不管是誰都沒想到主公的妹妹真的會帶著女營的人來觀戰。
孫策的視線不受控制地飄了過去。
演武場上兩個赤膊相鬥的人打得更加激烈了。
李凝只是看了幾眼,便失了興致,微微側抬著頭和呂英說話。
軍中的那些人對呂英還是很熟悉的,不光熟悉,還咬牙切齒得很。
嚴氏一直被年輕武將的父母長輩追捧,久而久之產生了一種女兒很搶手的錯覺,但實際上吧,這些提起呂英就眼珠子發綠的年輕武將,對呂英的感情還真挺復雜的。
任誰也想不到那個打人賊疼,黑黑瘦瘦的小子是個女郎,不光是個女郎,還叫她借著這個身份混進女營,到了李娘子的身邊去了!
恨為男兒身,使我不得伴佳人。
呂英昂著腦袋,用挑釁的視線看過一圈,意外對上一雙沉靜的眸子。
和呂英的眼睛對上的第一時間,周瑜就自然而然地轉開了視線,仿佛他也只是隨便掃視了一下。
呂英並未多想。
大比越打越難看,平日裡看著頗有意思的赤膊摔打落在眾人的眼裡也仿佛長了千百根針似的,只要想一想李娘子在場,隨意瞥一眼就能看到上面光著膀子的人……呔!這些厚顏無恥之徒!
終於有人看不下去了,起身道:「今日是全軍大比,等這兩人比完了,天色也還早,難得各位將軍都在,不如也下場一試高下,如何?」
這個提議還真是好。
孫策要不是顧念著自己主將的面子,早脫了盔甲下場去了。
眾人瘋狂心動,應和的卻不多,大比的勝者決出之後,除了開口這人下場之外,也就三五個年輕武將拍桌而起。
開口這人名叫甘寧,先前和趙雲發生誤會的人就是他,後來趙雲找他解釋清楚原委,有「穿一條褲子」的前例擺在那裡,兩人很快握手言和。
甘寧年紀頗輕,生得俊秀,平日裡看著有些瘦弱,脫了盔甲倒也是一身精壯好肉,三五個人都戰他不下,眼見輪了一圈,終於陸陸續續也有一些二三等的武將應戰。
從武將下場之後,李凝的視線就落在了校場上。
世道荒涼,不說尋常人家,就是軍中大比也少有幾個壯實的,這些武將倒是一個個身高腿長,肌肉勻稱,打起架來比起先前的菜雞互啄漂亮了不知多少倍。
呂英雖然也在軍中混了一陣,見這些人的模樣,還是忍不住重重冷哼一聲,對李凝說道:「這些無恥之徒,分明是想吸引凝姐姐的注意,凝姐姐你不要看他們,你看看我……」
呂英的手臂剛伸出來又縮了回去,她雖然天生神力,但胳膊還是十三歲少女的胳膊,細得像是豆芽菜,哪有場上的武將肌肉漂亮。
她慌了一下,隨即便道:「我……我父身高九尺,壯得像牛,我是他的女兒,以後肯定比他們好看。」
李凝看了看她,想像了一個長著呂英腦袋的呂布,忍不住抿唇笑了一聲。
呂英整個人都陶醉了起來。
做個女子多好啊,周幽王烽火戲諸侯才能博褒姒一笑,她卻天天都能看到凝姐姐笑,這待遇,給個江山都不換呢。
孫策喉嚨癢得厲害,他坐在主位上,屁股都像是被火燎了,只恨不得親自下場給李娘子看。
甘寧七戰六勝,最後一場脫了力,被一個姓陸的少年將軍擊敗,隨後又是幾戰,下場的人越來越多,坐在場上的,屁股也越發坐不住。
直到二等將軍嚴綱也忍不住下了場,頓時像是在人群裡點了個炮仗。
演武場上打得精彩紛呈,但除了一開始的甘寧,能連勝的都少,即便是嚴綱,也是老師傅抵不過壯拳,贏了兩場就被人打了下來。
呂英在呂布那兒輸了,憋了一口氣,也想下場試試,只是她猶豫了一下,還是沒動彈。
凝姐姐剛才抱過她,身上還帶著點香氣呢,要是和人打起來,被別人蹭了過去,她得慪死了。
就在這時,李凝看了看坐在不遠處一直沒有動靜,和眾人比起來,顯得沉默過分的趙雲,問道:「趙將軍怎麼不下場?」
趙雲立刻就發覺不少視線朝他掃來。
他說道:「某初來乍到,不好放肆。」
李凝笑了笑,說道:「趙將軍來了都有小半年了,怎麼還是初來乍到呢?」
趙雲只好讓人取了他的銀槍來。
李凝滿意地坐了回去。
旁人只當她對趙雲青眼有加,在場上的人更是盯緊了趙雲,就等他下場,唯有呂英算是比較了解李凝的,和她耳語道:「這個人得罪凝姐姐了?」
李凝搖搖頭,她同樣耳語呂英,聲音細細輕輕的,「我只是覺得,難得大比,怎麼能讓在場武藝最高的人坐在邊上默默無聞呢?」
呂英有些驚訝地看向趙雲,橫看豎看都看不出什麼門道來,李凝說的是在場,那就是包括了孫策張郃這些大將在內的了,趙雲一個雜號將軍,還是孫策擒回來的,怎麼會比這些人還要厲害?
李凝自有她的判斷標准。
果然趙雲持槍下場,不過十幾回合就將場上的將軍挑下了台去,此後連戰十人,連勝十場。
他不像旁人脫了一身盔甲就是肉,他的盔甲底下還穿著一身白衣,十幾場下來,臉不紅氣不喘,甚至連一滴汗都沒流。
呂英驚呆了。
她換算了一下自己,要是她和趙雲相鬥,也許憑著神力能討幾分前四百回合的便宜,但等她力竭,趙雲顯然還有余力,這樣的武藝,就是她老子來了,若不能速戰速決,就是被活活耗死。
合著不是孫策將軍的武力不如人,是體力不如人啊!
呂日天服氣了。
趙雲的對手就有些難挨了。
尤其這人先前注意力不在大比上,等被人慫恿著下了場,交上了手,琢磨了一會兒才反應過來自己是遇上武將裡最難纏的一種人了,當即就恨不得認輸。
可當著全軍將領的面……實在是寧願打輸,不能認輸。
六百回合下來,這對手只覺得手都不是自己的了,恍恍惚惚下了台,一抬頭,只見白衣將軍銀槍一收,微微吐出一口氣。
宛若天神。
坐在主座上的孫策忽然背後一寒,他忽然想起了先前問過趙雲的話,他很不理解一個武將為什麼習慣於在別人軍中連進連出。
原來是體力過人,一圈不夠他打的。
第154章 三國(21)
一場軍中大比到最後, 趙雲占盡風頭。
武將對耐力的要求不低,然而就連呂布也是五百回合型選手,可見常人的承受能力, 趙雲呢?他都不知道打了幾個五百回合了。
倒也不是李澈軍中就有那麼多厲害武將, 而是趙雲習慣於給別人留些顏面,除了一開始的那個, 後來上場的人,他都盡可能讓對方在台上多待一會兒, 免得輕易下去, 遭人恥笑。
然而除了李凝, 壓根沒人注意到這一點。
不要問,問就是恨。
大比結束之後很長一段時間, 只要趙雲到了演武場,眾人都是躲著他走的。
好在自那之後,趙雲也很少去了。
演武場上一展鋒芒,李澈也問了一回, 便應了孫策的請求,把趙雲轉為正號將軍,他如今手底下帶著五千人馬, 平日裡都在城外安營,連休沐日都很少回城裡來。
呂英勾著腦袋窺視了幾日,確認這麼個殺器是不會出現在演武場的了, 這才放下心來, 提著方天畫戟去試身手。
這些日子她一直在跟著呂布習武, 她是半路出家,甚至連基礎都沒有,全憑天生神力,對上普通人還好,倘若對上趙雲孫策這樣的高手,很難討得了便宜,呂布便從握戟的姿勢教起,雖然起初父女二人都有些別扭,但後來一個認真教,一個努力學,倒也把這別扭的氣氛給掰正了。
也說不上是哪一回,呂布教呂英教得有些晚了,外頭又下了雨,嚴氏站在廊檐下看了半晌,見呂布要頂著雨離開,便讓他宿在客房裡。
又過了幾天,張遼的妻子懷孕了,張家又喜又忙,呂布便沒再去打攪,慢慢地在家裡住了下來。
因來徐州是投誠的,生死難料,呂布來時孤身一人,等他在徐州住了一段時間,並州被全盤接手,他帳下的文臣武將也就一批一批來了徐州。
李澈慕名見了賈詡,這位老先生平日裡在呂布帳下十天半個月難得說幾句話,到了李澈這裡,兩人難得相談甚歡。
武將先行,文臣是最後一批,這最後一批裡自然也包括了呂布的愛妾貂蟬。
貂蟬離間呂布董卓時年方十六,如今也奔三的人了,呂布前年便又納了個二八小妾,跟在貂蟬身邊,倒像是個婢女,勝在年輕。
兩人同乘一車,到了徐州城下,馬車不讓進,便改為步行,陳宮親自把二人送到將軍巷。
一見貂蟬和新妾,呂布心裡就是一個咯噔。
果然沒等他有什麼動作,院中發覺動靜的嚴氏便走了過來,她倒也有一樣好處,從來不向外人發作,只看了看呂布,說道:「這是我和大娘的屋子。」
貂蟬有些驚訝地看了一眼嚴氏。
呂布輕咳一聲,對陳宮道:「我過些日子要去北海任太守,在徐州實在沒有住處,公台稍待,我先讓人把她們安置下來。」
陳宮一臉懵逼地點了點頭。
然後呂布就吩咐人把兩個愛妾安置在了一處租聘來的院子裡,也沒有久別重逢的喜悅,就那麼不尷不尬地又折返回來了。
嚴氏沒再說什麼,也沒再理呂布。
陳宮發覺,這些日子不見,呂布的改變真的很大。
磨去了一身輕狂鋒芒,他現在看上去比以前平和了不少,並不是那種做了主公之後漸漸惜身不敢戰的頹廢,而是一種真正的平和。
比呂布改變更大的是跟著呂英來到徐州的送嫁將軍。
這伙人以張遼為首,充分展現了什麼叫少主吃肉我喝湯,呂英在女營混得風生水起,張遼等人進程也不慢,不少剛來的武將還在一頭霧水的時候,他們已經能夠給昔日的兄弟做向導了。
只是這份向導仍舊讓人摸不著頭腦。
高順剛分得了一套房子,隔壁住著的是先前跟著呂英來徐州的郝萌,他在徐州人生地不熟,先前跟著呂布的時候,他和郝萌的關系也不錯,便時常找他問詢。
郝萌告訴他,軍中頭號人物是至今還在北邊收地盤收人頭的太史慈,隨後就是孫策,這人年紀雖輕,卻是一員猛將,很受李公信任,之後便是大將張郃一伙,這人手下多是降將,能力也不錯。
高順盤算了一下,還沒等他算出個所以然,就聽郝萌說這些就是給他做個基本介紹,實際上沒啥用,軍中不搞小團體。
呂布帳下頭號小團體首領高順看了看郝萌,露出一個屬於猛漢的笑容。
郝萌挨了一頓打,興致仍然不減,又給高順講了講高牆之中的女營,他剛起了個開頭,就見高順又露出了笑容,當即慌得一批,連忙說道:「女營的主將是李公的妹妹,正經的女兵營,我們大娘子如今就在女營供職。」
高順擰起眉毛,一副奇怪的樣子。
郝萌又道:「李公和旁人不同,最看重的就是這個妹妹,先前有個謀士提出要把李娘子嫁給曹公之子謀求聯姻,當場就被李公讓典韋砍了頭。」
高順更加奇怪了。
郝萌見四下無人,又壓低聲音說道:「這位李娘子尚未嫁過人,生得天姿國色,貂蟬夫人都不能比,平日好武,大家都說她輕易不肯嫁庸人……」
高順摸了摸胡子拉碴的下巴,打斷了郝萌的話,「你說這麼多,就是想提醒我,這位李娘子美則美矣,不能惦記。」
郝萌有些尷尬的搓了搓手。
高順有些好美色的小毛病,對郝萌的預防針不以為意,只道:「放心罷,沒來之前文和先生已經說過了。」
郝萌知道,賈詡和其他謀士不同,呂布帳下的武將幾乎都肯聽他的話,他交代過的事情,高順是肯定不會出紕漏的。
只是他還是覺得有哪裡不大對勁,又說不上來。
在軍中待了十來天左右,高順見到了李凝,雖然只是遠遠一眼,卻能讓他記得很久。
同時他也有些理解了李公的想法。
是嘛,絕代佳人百年難遇,兄妹又怎麼樣,他要是李公,他也會做同樣的事情。
先前文和先生提醒的時候他還覺得有些奇怪,畢竟就算是兄妹逆倫,也沒有為個女人連傳宗接代都不肯的,可見了人,他才發覺,假如他是李公,他也碰不了旁人了。
吃慣珍饈美味,誰還肯吃觀音土呢?
高順琢磨了一下他見過的美人,覺得這話沒什麼毛病,就算是貂蟬夫人,被這麼一比,充其量也就是清粥小菜。
李澈並不知道賈詡在沒見面的時候,就給了他和李凝這麼個推論,並且普及到了呂布帳下八成的武將,這些人在經歷過和高順差不多的心路歷程之後,做了無數次心理建設,見軍中同僚思想如此單純,甚至有一點同情。
當然也有心腸好的,講義氣的,不忍自家兄弟被李公弄死了還不知道為什麼,便把這話拿出來說。
幾乎所有第一次聽見這個推論的人都驚呆了,隨後想法就從「好像很有道理」慢慢變成了「不行,越想越有道理」,再到「這肯定是真的」。
這道風聲幾乎只在呂布帳下武將那裡傳播,故而傳得十分隱蔽。
說出這話的賈詡本人在李澈身邊待了一段日子,倒自己把自己的推論推翻了,李澈對妹妹持的顯然不是膚淺的亂倫心態,但賈詡仍然認為這對兄妹的關系很奇怪。
一個正常的兄長應該是像孫策那樣,雖然關心妹妹,吃喝穿用管夠,有時也溺愛幾分,但絕到不了滿心滿眼都是妹妹的地步,賈詡甚至懷疑,要是這位李娘子出了什麼事,李澈能跟著去死。
何其怪哉!
李凝近來發覺不少從前偷偷看她的人都開始避著她走了,雖然不明白發生了什麼事,但這顯然也影響不了她的心情,近來蔡琰總攬軍務,把先前很多她覺得十分復雜的事情處理得井井有條,孫策還把他的妹妹送了過來,這個孫小娘子比呂英大一歲,使雙刀,武藝不錯,難得熟讀兵書,有兄長之風。
這就湊了兩員副將一個軍師的基本配置。
孫小娘子閨名尚香,來也就來了,還自帶五百女侍,個個都是從小教的武藝,有了她們,女營練兵的進度一日千裡。
賈詡認為孫策實在是個很有頭腦的人,他當初選擇李澈而不是曹操,結果一來就是二把交椅,如今見女營走上正軌,又讓妹妹領著那些女侍過去,往後李營之中,他便是鐵打的半壁江山。
不過孫策本人倒還真沒想那麼多,孫尚香是自己吵著鬧著要來女營的,因為她要再待在母親身邊,就要被逼著嫁人了。
本是權宜之計,來了之後,孫尚香就不想走了。
女營的氣氛比她一個人在家裡訓練丫鬟要熱鬧得多,還有呂英這麼個陪練,更重要的是,主將還是個天仙似的大美人。
她天生機靈,一來就發覺了自家長兄對大美人不可言說的小心思,只是不知道為什麼一直不肯行動。
孫尚香都要替孫策急死了。
男未婚女未嫁的,就算凝姐姐年紀大了一些,可她長得美啊!還是李公的妹妹,往後說不得就是個開國公主,這碗軟飯吃下去得多香!
她要是個男子,還輪得到他?
第155章 三國(21)
天將入秋。
誰都知道自古秋收過後,便是戰時。
李澈派遣太史慈橫掃幽、冀、並三州之地, 不論是涼州韓遂馬騰, 還是遠在遼東的公孫度, 都在猜測李澈下一步的部署。
戰局打到如今, 李澈的強勢是很明顯的,當年韓遂帶著十萬兵就敢造反,如今帶著十萬兵, 簡直就跟沒帶一個樣。
三州失陷之後, 陸陸續續也有一些大小勢力來投,少則三五千兵力,多則六七萬人馬, 有的還自帶地盤, 李澈陣營很快就迎來了一大批魚龍混雜的新人。
因大將太史慈遠在北疆, 公孫瓚據守潁川帶兵養老, 呂布年後就走不任武職, 能鎮得住場子的除了孫策就是張郃嚴綱等人, 不少人便有了爭番的念頭。
李澈沒過問這些, 爭權奪利是人之常情,按得住這個按不住那個, 原班人馬能壓得住後來者最好, 要是壓不住, 他也不會去管, 反正爭到最後也是替他做事的。
先前李澈征益州時打跑過的劉備也派人來降, 他大半生一事無成, 領著兩個義弟帶著些人馬,到處依附勢力寄身,好不容易被人說動一次想效當年袁紹反客為主,占據益州,還被李澈的天降大軍打得敗逃,此後名聲也壞了,找不到勢力依托,到現在軍餉都發不出來,只好來投李澈。
按照劉備的真實想法,他是寧願投曹也不願意投李澈的,不光因為李澈反漢之心天下皆知,更因為舊主劉璋也在李澈帳下任職,他忠義半生,不料一步踏錯,更未成事,成了旁人口中的笑柄不提,連他自己也沒有臉去和舊主共事。
但轉念一想,劉璋昏庸無能,原本就內憂外患,沒能力守住益州,地有金不拾,非是忠義,而是傻子,他唯一失算的就是東面李澈打仗不講究基本法,一口氣直打到了益州來,壞了他的盤算。
更重要的是,手底下五萬人馬連飯都要吃不上了,再遲疑下去,兵馬一散,就是想投降都不值錢了。
不得已之下,劉備和兩位義弟商量了一夜,到底還是做下了決斷。
關羽和張飛並沒有意見,這麼多年下來,他們早就習慣了顛沛流離,何況這一次的決定也不是很糟。
兩員大將都說通了,剩下要做的就是提高自己的籌碼,也就是俗稱的賣個好價錢。
李澈掌七州之境,劍指天下,多方投靠他的勢力之中,比劉備兵力多的還比他訓練精良,比劉備兵力少的卻有自己的地盤,兵又少又沒地盤的至少能放得下面子溜須拍馬送女兒,相比之下,身為漢室宗親,兵少沒地盤,就連手底下的大將也比人家低幾個檔次,劉備發覺自己真的很難賣出高價。
事實上他的兩位義弟都很有能力,二弟雲長當年溫酒斬顏良,三弟張飛戰呂布一百回合不落下風,只是跟著他這麼多年碌碌無為,連帶著名氣也遠不如人,劉備琢磨許久,最終也沒想出什麼好法子。
這也沒有辦法,他帳下是沒有謀士的。
先前那個提出要他先占益州,再圖荊州,一統巴蜀的謀士在他心裡已經沒有了姓名。
諸葛亮也很冤枉,按照正常的流程,李澈拿下豫州兗州之後,就該休養生息外交內安,至少也得消化個三五年,趁著這個時間發育起來簡直剛剛好,誰能想到李澈那樣一個聰明人壓根就不管治理善後,窮兵黷武一心擴地盤呢?
他更沒想到作為李澈未來最大的對手,曹操竟然還跑去資助對方軍糧。
如此種種巧合和不可能之下,益州易主,三分天下即將變成兩雄相爭,這屬於意外情況,千百次裡撞上一回就夠倒霉的了。
隨後自家兄長來信,說他已隨著舊主投靠了李澈,站在家族的立場上,他希望諸葛亮盡早動身去曹操那裡。
雞蛋不能放在一個籃子裡,這是士族的通識。
當初袁紹起勢,他帳下便有了荀諶,同宗的荀彧荀攸則去了曹操那裡,李澈成勢之後,荀家仍然派人去他治下任官,這種多線投資有利於保存家族,廣撒網倒也不必多捕魚,只要這些人裡有一個成勢的就夠了。
這種多線投資並不會損害主公的利益,相反,這些謀士雖然同出一族,甚至是親兄弟,只要認了主公,就專心替他謀算,不會因為同族情誼而心慈手軟。
如今李澈占七州之地,曹操剛下一州,手裡一共三州,局勢雖然明顯,卻也不能小看了他,諸葛亮理智上並不願意投靠曹操,挾天子令諸侯雖然好用,卻令天下多數支持漢室的士人反感,相比之下,李澈從未出仕漢室,雖也叛了張超,卻叛得坦坦蕩蕩,比起那些大小反王,他的成分更近似於黃巾軍。
也難怪總有黃巾余黨投靠他。
李澈帳下的黃巾軍數量確實不少,要占他全部兵力的三分之一,這些人善於組織,內部團結,任勞任怨,從前不成氣候只是因為沒有好的首領,如今到了李澈帳下,立刻就威風了起來。
這一次征公孫度,李澈便決定由黃巾軍打先鋒。
為了爭一個出戰名次,這些日子軍中十分熱鬧,新來的劉備左右逢源結交人脈,好不容易才要到了孫策帳下兩個將領的名額。
他有自知之明,這兩個名額他一個沒要,都給了關羽和張飛。
出征的那天,劉備像極了送孩子去學堂讀書的老父,和自家兩個兄弟依依惜別,動情處還灑了幾滴英雄淚。
關羽哽咽一聲,說道:「如今我們寄人籬下,受盡冷眼,值此良機,弟必不負兄長重托,掙些功勞回來安身立命。」
劉備哭道:「是兄長無能,此行不論如何,望二弟三弟平安。」
關羽沒再說話,眼睛裡帶著倔強冷意,可見他上得戰場之後,是萬不會以性命為先的了。
張飛也掉了兩滴眼淚,聽了這話卻覺得心頭一暖,他重重地拍了拍自己的胸膛,說道:「哥哥不必說那些喪氣話,既出征去,就要讓他們知道三爺的厲害!」
劉備無言,只能握緊了張飛和關羽的手。
此行出征,連主公都親自出城相送,大將執旗,全軍誓師,誰也沒注意三個沒頭沒臉的小將在角落裡臨別敘話。
就是這麼沒牌面。
李澈想要一統北方,涼州和遼東必要擇其一而攻,雖然公孫度都快燒香拜佛求神了,但還是沒能逃過這一劫。
遠在涼州的韓遂馬騰松了一口氣。
韓遂和馬騰同掌涼州,為異姓兄弟,這些年來把涼州打理得固若金湯,李澈判斷涼州比遼東難打得多,索性就先放著不去管,專心對付公孫度。
曹操占三州之地,如今李澈主力全線壓在北方,正是趁機而動之時,曹操連日來開了大大小小十多次會議,最終決定打豫州。
李澈知道,這個時候要曹操按兵不動,除非他立馬咽氣,但打遼東十分重要,他也不可能留存太多兵力,只能兩線開戰。
遼東那邊,是李澈帳下的精英陣容,主帥太史慈,副帥孫策和嚴綱,帳下大小武將多達七十余人,豫州前線,則是一副雜配,主帥空懸,由李澈遠程指導,四個副帥,分別是張郃、趙雲、甘寧和劉備。
可以說除了一個張郃,其他都沒什麼名氣,趙雲有名也是在北面,實績不多,只有個常勝將軍的運氣稱號。
這些人裡,曹操反而更關注劉備。
他關注劉備的原因是關羽,當年關羽溫侯斬華雄,他就看中了這員猛將,呂布是好,可天底下有敢用他的主公?就算是李澈,不也沒讓他上前線?
在曹操看來,關羽簡直就是他心目中的武將白月光,為人忠義誠信,自身實力過硬,有萬夫不當之勇,還有統率三軍之能,簡直沒有一處不好的地方,只除了一心一意跟著劉備之外,再也沒有缺點了。
這些年來劉備一直落魄,曹操派了不下十個人去招攬他們兄弟,但劉備一直不肯松口,不料一個錯眼,人就被李澈弄到手了。
曹操傷心得好幾天沒吃下飯,看個綠顏色的布料都會想起關羽的容顏,聽聞李澈沒有好好對待他的白月光,只給了個雜號將軍,更是難受。
關羽倒是不難受。
離了安逸的徐州,重新上了血雨紛飛的戰場,不同於這些年跟著劉備,仗都沒打幾場的手冷,只是幾戰他就找回了當年的感覺,太史慈漸漸注意到了這員猛將,便給了他更多的征戰機會。
任誰都沒想到一個落魄的主公手底下竟然藏著這麼個不世出的猛將。
此後關羽連戰連勝,不過十幾天,名聲就傳開了,從李澈陣營到公孫度陣營,幾乎誰都知道先鋒將軍關羽武勇過人,不下呂布。
這些日子關羽攢下來的大小功勞,都夠他們兄弟三人在李澈帳下養老三輩子的了。
二爺一展雄風,三爺就倒霉得多了,張飛剛到前線沒過幾天,就被人匿名舉報在軍中飲酒,被關了禁閉。
第156章 三國(22)
遼東戰線步步推進,豫州前線卻打得異常艱難。
曹操存心要在這時咬下李澈一塊肉, 他近來頭風發作, 日夜難眠, 卻還是親自率領大軍上了戰陣。
和李澈不同, 曹操屬於那種比較浪的主公,雖然在朝廷掛職丞相,實際上做的是大將軍的事, 他不光自己浪, 還帶著兒子一起浪,和長子曹昂可謂上陣父子兵, 李澈一直很奇怪他們是怎麼活到今天的。
曹操帳下人才濟濟, 越是人才濟濟就越是麻煩,因為不可能所有人都是一條心, 曹操的繼承人曹昂到底不是曹操本人, 曹操要是死了, 跟著曹昂的少主黨自然能夠得利,可也是有一大批人是沒能擠進曹昂的心腹圈的。
以曹操常年把兒子帶在身邊的德行, 一旦失算就是父子兩口棺,剩下好幾個兒子各拉起幾伙勢力來,內鬥就能內耗一批, 要是早年曹操勢力還沒這麼團結的時候就更好了, 曹操曹昂從死, 底下兵馬要麼為大將瓜分, 要麼一拍兩散。
現在說這個倒也遲了, 留給豫州前線的兵馬不多,出去遼東前線,剩下的兵力也都在守城,能在主力班師之前撐著不失陷,就是勝利。
真正的戰場上,計謀永遠是和實力配套的,就像劉備得了一席精彩絕倫的隆中對,還沒來得及實施,就被外來強權打破,如今大半兵力壓在遼東,豫州那邊很難捱了。
李澈和曹操數次交易,多次從曹操那裡得到援助糧草,看似關系不錯,實則在商言商,到了戰場上,壓根沒有人情可講。
雙方交戰十幾日,李澈這邊率先敗了一場硬仗,在手下一萬兵馬死傷八成的情況下,大將嚴綱被俘,沛地失陷。
這個消息震動中原,公孫瓚寫了請戰書呈上,要李澈允許他上陣殺敵,請戰書剛上,還沒得到李澈允准,公孫瓚就憑借多年的威望在豫州潁川郡拉起了一支隊伍,連帶著先前放在他這邊讓他訓練的新兵一起,整合了一支兩萬人的兵馬衝上了前線。
李澈甚至都沒去看他請戰書裡的內容,就知道是攔不住公孫瓚的,加上嚴綱被俘,軍中人心惶惶,有公孫瓚這麼個積威深重的大將在,多少也能安定軍心。
至於呂布,呂布很有自知之明,就算是他狀態沒下滑的時候,他估計李澈也不敢用他,畢竟他上了戰場就不是安定軍心,而是擾亂軍心了。
隨時擔心將軍會帶著他們跳反的那種。
就在這時,一支三千人的隊伍押著大批物資,在戰爭的陰雲下悄無聲息地出發了。
李澈無意把李凝關在徐州一輩子,只是怕她吃苦受累,送李凝上前線的心態約等於送她去江湖游歷,到底戰事在即,只能點頭答應。
不少謀士甚至於愛慕李凝的武將都覺得自家主公是瘋了,把那麼一個如花似玉的大美人送到戰場上,他也做得出來!
雖然李凝創建女營,領主將月俸,手底下還有呂英孫尚香這等不輸男兒的厲害女子,但就像是孫策放任孫尚香習武教丫鬟一樣,絕大多數人是不認為女營能上戰場的,就算是有人被美色迷昏了頭,也只認為女子心細,女營可以朝著軍醫營的方向發展,而不是認為一群女子真的能夠像正常軍士那樣衝鋒陷陣。
豫州下轄潁川郡,汝南郡,另有梁沛陳魯四地,九十七小縣,曹操下了沛地之後,便以此地為據點安營扎寨。
此時秋已過半,田地早收,曹操大軍來了之後,正好扎營在農田裡,有大量新曬干的草稻御寒保暖,曹營的軍士睡眠質量比先前夏冬作戰時好了不少。
睡眠質量好,仗就好打,自從嚴綱被俘之後,曹操便來了運氣,連日來的戰事都能打勝,他倒也很沉得住氣,一步一步擴張。
曹操這些年在江東打轉,對付豪強大族鄉縣民兵之類十分順手,手底下的將軍也十分擅長打硬仗,像這樣穩穩當當地來,對軍糧的消耗是很大的,但曹操屬於近線作戰,又很有家底,也打得起。
沛地被人撕開了一個大口子,其余的副帥都有要守的城池,不能輕動,公孫瓚的作用便顯現了出來,他從潁川點兵奔襲而來,幾乎人一到,就止住了曹操日漸凌厲的攻勢。
但李澈知道,公孫瓚是擋不了多久的。
公孫瓚本人是一員大將不錯,但他手底下的兵馬只有訓練了兩三個月不到的老兵和一批剛招來,連兵器都配不齊的新兵,戰力等同兩萬頭豬,完全就是拿命去填。
李澈命距離沛地最近的劉備率部增援,又從七州各地抽調了一部分兵力向豫州趕去。
劉備還沒到,先到的是押送糧草的女營。
公孫瓚沒見過李凝,卻聽過她的名聲,當即就有些不好,還是看見了李凝帶來的大批軍糧和軍備,臉色這才緩和不少。
李凝將軍備按人頭清點過,分撥給了公孫瓚一批,留下軍糧三成,剩下的一分為三,一部分命孫尚香送往劉備部,剩下的由新近提拔的兩個女將分別送往趙雲部和張郃部,自己卻是帶著剩余的兩千兵力留了下來。
公孫瓚要不是士族修養比較好,就差點要問她留下想干什麼了。
畢竟這位未來的開國公主,即便穿著一身盔甲,看上去也不像個威風凜凜的武將,倒像是誰家嬌滴滴的女郎偷穿了兄長的裝束。
自然,李澈是不穿盔甲的。
公孫瓚深吸一口氣,對李狐狸的濾鏡讓他冷靜了下來,想著萬一這位李娘子是個謀士人才呢。
就在這時,李凝笑道:「我是沒什麼頭腦的,也沒打過仗,此戰全憑公孫將軍做主,若有衝鋒陷陣時,不要忘了我就好。」
最後的一點希望泯滅了,公孫瓚有些心累地想,李澈還真是個奇才,這麼大的戰事,說不得七州就要失一州了,在他眼裡竟然是兒戲,可以用來哄妹妹的嗎?
他也沒把李凝的話當真,先前跟著他的大將多半被拆散到了李澈手底下,他帳下的武將有一個算一個,連他自己都算上,也就他兒子還頂個人頭數了。
公孫瓚到底還留了一層心眼,沒准備為李澈效死,早在趕來前線之前,就讓他兒子在家裝病了。
此戰若成,他這把老骨頭也算是給子孫留了一筆大功,此戰若敗,那就該咋辦咋辦,說破大天就是個死,他要是真聽李澈的花言巧語,才是傻子。
即便手裡有了人馬,公孫瓚也是不准備學呂布的。
曹操手下兩夏侯,都是當世名將,這一次兩人都在,另有猛將許褚,徐晃,這一次曹操是掏空了家底過來的。
公孫瓚年輕時約等於兩夏侯的總和,但他如今年紀也不算輕了,手底下將士又不大頂用,除了在頭天打退夏侯淵和曹仁的先鋒軍之後,便是連戰連敗,一路撤營,軍中更有不少二五仔見勢不好,跑去投了曹操。
李凝帶著大批軍備增援的事情下午就傳到了曹操耳朵裡。
曹操有些懵。
身為天下最強勢力之主的妹妹,李凝自然是很有名氣的,早年曹操手下兩位謀主荀彧和荀攸更曾親眼得見過,但這份名氣說得難聽一點是艷名,好聽一點是美名,屬於男人對美人的追捧,就如什麼甄姬大小喬之類,曹操曾有意讓長子曹昂聯姻,也了解過李凝的情況,知道她美而好武,除此之外壓根沒當回事。
這樣的知名美人上前線來……打仗?
曹操帳下謀士也面面相覷,仿佛有了一種聽到貂蟬提著方天畫戟殺了董卓的錯位感。
即便曹操嘴上說著不可輕敵,但曹營的武將還真沒幾個當回事的,等到過了幾日,發覺那位美人兒也沒有出戰,心情就更放松了。
要不是李澈的勢力太大,對這個妹妹又格外愛護的話,恐怕連奪豫州,搶李凝的口號都要在曹營普及了。
公孫瓚又吃了兩次敗仗,一次敗在徐晃手裡,差點被人撈上馬捉了去,一次敗給曹操本人,要不是他跑得快,腦袋就差點被曹操的近衛大將許褚砍掉了。
在公孫瓚帶兵撤營,就差要退到城裡的時候,李凝很是不解地找到他,試探著詢問道:「公孫將軍這些日子是在佯敗嗎?」
公孫瓚差點要給她氣死了,忍著氣說道:「女郎覺得呢?」
李凝自然是沒有什麼覺得的,她又不懂打仗,只好說道:「我見將軍連戰連敗,卻不讓我出戰,以為……」
公孫瓚氣噎,直言道:「曹操手下猛將如雲,許褚有典韋之勇,徐晃乃用兵奇才,夏侯淵夏侯惇更是名將,就算老夫肯派女郎出戰,女郎又認為自己能敵得過哪一個?」
李凝明白過來,面對公孫瓚的質疑,她想了想,說道:「是勝是敗,總要試過才知道。」
公孫瓚還想說些什麼,忽見李凝轉身出帳,他一時沒反應過來,等坐著歇了一口氣,就聽人來報,說李將軍點了五千兵馬連帶兩千女兵出戰去了。
要不是後頭加了女兵兩個字,公孫瓚險些沒明白他帳下什麼時候有了個李將軍。
李凝手裡有李澈給她的兵符,點兵壓根不需要過問公孫瓚,等公孫瓚帶兵去追的時候,她人已經到了沛地邊境,和曹營的兩員大將對上了。
看清對面領兵的將軍,兩員大將呆住了。
夏侯淵看了看徐晃,徐晃看了看夏侯淵,兩個人面面相覷,都有些懵,並且還有些慌。
這麼個天香國色的大美人,是來和他們打仗的?
第157章 三國(23)
美人自然是來打仗的。
這時打仗是有規矩的, 戰陣之前要鬥將, 由雙方派出將領來在戰陣前比鬥, 一般不會超過三五場, 勝的氣勢自然就足,事實上除了特意訓練過的精兵,例如公孫瓚的白馬義從,呂布的陷陣營, 曹操的虎豹騎, 大部分的軍士投降的速度都是很快的。
早上還是黃巾軍,晚上就進徐州營,這在七州各地已經不新鮮了。
李凝率軍在前, 夏侯淵和徐晃兩個人愣是沒反應過來,直到戰鼓響起,美人提刀策馬, 越陣而出, 竟是一副叫陣的架勢,兩人才當真明白過來。
徐晃為人較為持重, 一時拿捏不准對面意圖,便對夏侯淵道:「將軍莫急,且派一名副將去戰她。」
夏侯淵武勇過人, 瞥一眼身形纖細,武器甚至不是長兵的女將, 當即笑道:「公明也太小心了些, 看我把這美人捉來獻給主公!」
說完, 便拍馬上前。
他大約覺得自己足夠有名,又不大看得起李凝,甚至連鬥將的基本流程,互通姓名都沒管。
夏侯淵的兵器乃是一把長刀,鬥將多是馬戰,講究一寸長一寸強,他的刀幾乎是李凝的刀兩倍那麼長,衝上去的時候更是滿腦子興奮,只以為下一刻就能見到美人花容失色被他擒回馬上的情形。
然後下一刻天旋地轉。
夏侯淵有些沒反應過來。
從他的視角,壓根不清楚發生了什麼事情。
然而徐晃看得清楚,夏侯淵一個身高八尺全副盔甲的武將,竟是被一把從自己馬上拎起,直接卸了兵器,打橫過來擒上馬的。
擒他的自然沒有旁人。
徐晃只是看了一眼李凝那包裹在厚重盔甲裡,卻仍然能看出纖細勻稱的胳膊,就覺得後脖頸疼。
夏侯淵整個人就像一只被按住了後脖頸的貓,無論怎麼掙扎,都沒法抬起腦袋,只能大聲地吼叫。
李凝順手把他拎起來扔到不遠處的呂英馬上。
瘦瘦小小的一個呂英,竟也面不改色接過了夏侯淵這麼一個大漢,將他按在馬上,命人拿來早已准備好的繩索,把夏侯淵捆得嚴嚴實實。
李凝又看向徐晃。
徐晃騎在馬上的身子都晃了一下。
按照李凝的想法,嚴綱被俘,擒住一個不知道厲害與否的武將根本不保險,若是要穩當時,再擒一個才合適。
於是徐晃也到了李凝馬上。
曹營的一干副將都愣住了,要不是清楚自家兩個將軍的實力和忠心,恐怕都會以為這是一場和對面說好的戲了。
萬軍之中取上將首級已經是當世猛將的範疇,何況這是萬軍之中活捉對面上將。
這是美人還是猛獸?
夏侯淵徐晃相繼被擒,對面三萬曹兵也陷入了迷茫之中,有些不知道該不該繼續打下去。
然後他們就真走了。
沒辦法,夏侯淵是帶著他們衝鋒陷陣的大將,徐晃負責統領戰陣,原本就算是夏侯淵被擒,徐晃也能帶著他們打下去,可誰能想到徐晃能被人單刀匹馬揪回去呢?
看著一干低著頭的武將,曹操的眼皮直跳,沉聲問道:「所以你們就這麼回來了?」
副將之中有個曹操的堂侄,聞言小聲地答道:「徐將軍被擒,軍中無首……」
曹操的怒氣硬生生被卡了下去。
事實上換成是他,也會這麼做,他派給夏侯淵和徐晃的又不是虎豹騎,並不精銳的隊伍更需要武將的調度,誰能想到徐晃能被人捉走?
曹操揮揮手,不再過問此事,而是緊急開了個小會。
最新的戰報看得一干謀士都有些驚訝,尤其是還在徐州住過的荀彧荀攸戲志才等人。
戰場就是這樣,有時候一員猛將能硬生生改變戰局,呂布正當盛年之時,可謂人見人怕,一個幾乎無敵的敵將對軍心的打擊是不可估量的。
曹操從前也開過關於這個的會議,想一想,除了這員猛將是個女人且是個美人之外,好像也沒有什麼違和的地方。
對付猛將,一硬抗,二絕糧,三離間,李凝一個照面擒走夏侯淵的實力,曹操估計送個許褚上去也夠嗆,便沒准備硬抗,至於絕糧,李凝就是押著糧來的,據說軍糧全堆在營地裡,離間麼,兄弟可以鬩牆,兄妹要怎麼敵對?
除非這美人想自己做女皇。
她就是想,曹操也沒法給她辦到。
一干謀士沉思的沉思,感嘆的感嘆,曹操按了按疼得鑽骨的腦袋,忽然注意到了什麼,看向荀攸。
荀攸眉頭微皺,他也在思索,只是神情和旁人不大相同,是一種有了答案之後的考量。
曹操擺擺手讓眾人回去再想,把荀攸單獨留了下來。
荀攸自然是有法子的,且在眾人完全沒有頭緒在商議時就有了法子,只是這法子他有一些不想拿出來。
曹操自然之道荀攸曾和荀彧陷在徐州一段時日,見他神情模樣,想來是對那名氣頗大的美人心存憐惜,但如今戰事吃緊,什麼風花雪月卻要留待日後再說。
荀攸知曉輕重,最後給出了一個詳細的計策。
曹軍擅燒糧,先前對付袁紹就是勝在出其不意燒毀了袁紹大量軍糧,公孫瓚早知曹操的名聲,便把大量軍糧堆積在軍營裡,然而這也就成了一個天大的破綻。
這一次,荀攸建議燒營。
以軍糧為火引,一旦成功,必能燒得公孫瓚大軍潰敗,軍心一旦散了,十個猛將也拉不回來。
只是想用此法,就必定要先調虎離山,想調走李凝這只胭脂虎,籌碼小不了,只看曹操舍不舍不得。
曹操頭疼欲裂,但神智十分清醒,他對著燭火思考了很久,最終下了決定。
舍不得孩子套不著狼。
眼見著李凝出去一趟帶回兩個曹營大將,公孫瓚都驚呆了,幾乎要懷疑這兩個被捆成粽子的是不是假夏侯淵和徐晃。
夏侯淵還在罵罵咧咧,徐晃則不想說話。
李凝到把他們擒回來也不知道自己擒的是什麼人,還是軍中叫嚷起來才對號入座起來。
這兩人均為曹營大將,隨便哪個都夠把嚴綱換回來的了。
公孫瓚問了跟著李凝出征的軍士,這才知曉種種細節,他一時驚呼一時感嘆,到最後捋著胡須長出了一口氣。
他是個很注重實際的人,不管李凝這身神乎其神的好本領是怎麼來的,這會兒戰事吃緊,即便是主公的妹妹,那也是能用就用,當即毫不猶豫讓李凝繼續帶兵。
一連失卻兩員大將,曹營的氣氛有些壓抑,等到隔日發覺那詭異美人又來叫陣,卻是都有些慌。
曹操看了看自己軍中的武將,和荀攸對視一眼,深吸一口氣,派今日一早剛從汝南調回來的二子曹丕和侄子曹安民出戰。
他仔細考慮過,倘若失陷的武將多了,他這次來豫州那就純屬送菜,再沒有別的想頭了,兒子和侄子卻又不同,一是他們頂著曹姓,就算失手被擒,他們的日子也不會難過,也不容易投降,以李澈的心性,還不至於為難他們,至多要糧贖人,他們的身份擺出去,又很能吸引注意。
這是真舍得孩子去套狼了。
荀攸沒有多話,他的算計一般很少能對人言,屬於壞水全在肚子裡。
曹丕時年十四,正是單純的時候,聞聽父親要派他出去作戰,當即出列,倒是曹安民先前已經被曹操約談過,知道自己是帶著二公子去送菜的,雖然面上不顯,但看著明顯十分激動的曹丕,還是忍不住有些同情。
曹營主帳距離公孫瓚部不到三十裡地,李凝在二十五裡的地方停駐,派人叫陣,不多時曹營方向便奔襲而來一支大軍,領頭的武將是個面皮生嫩的黑甲小將,正是曹丕。
曹丕繼承了曹操愛美人的毛病,一見到李凝,眼神當即就黏在她身上下不來了,要不是曹安民從旁提醒,甚至都要忘記這是自己頭一次單獨出戰了。
他把對美人的喜愛勉強壓下,大聲喝道:「吾名曹丕——」
他也只說了這麼一句話,拉長了的音調隨即就跟著李凝的白馬離了曹營大軍,曹安民怎麼也沒想到,說好的派二公子去誘敵,卻成了這個樣子。
明明二公子的身邊還埋伏了二百多虎豹騎精兵!
事實證明一員猛將真的勝過千軍萬馬。
事已至此,也不能讓曹丕的犧牲白費,曹安民只得引兵衝殺,寄希望於他帶來的六萬大軍能多拖延一段時間。
再拖一段時間,等對面的軍營燒起來,就能結束戰局。
李凝還來不及派人押下曹丕,也不好把到手的人扔了,只好點了他的穴道,直接催馬上前迎戰。
她的長刀過處,少有致死,大多數人只是迎面一痛,隨即暈死過去。
畢竟她明白,大部分的普通軍士都是窮苦百姓,沒必要下死手。
戰馬嘶鳴,金戈相擊。
迎面吃了一嘴黃土,偶有血花飛濺,糊上那張年輕的小臉,頭朝下被美人按在白馬上的曹丕已經完全懵逼了。
他是誰?他在哪兒?發生了什麼事情?
第158章 三國(24)
曹操的兵馬畢竟精銳, 和公孫瓚臨時收攏來的雜兵有雲泥之別,如果不是有李凝在,真的是想打平都困難。
然而在曹丕易手之後, 戰局就發生了逆轉。
曹安民做慣副將, 本身不擅排兵布陣,何況他心知這次只為拖住敵人,未免自己也被俘,他打扮得就像是個尋常武將,極少發號施令, 也就勉強把戰局穩定在僵持的範疇裡。
精兵再好,也要合理調度,否則沒頭沒尾衝上去,哪怕是能以一當十的虎豹騎, 也很難打勝。
李凝的軍隊則完全相反,有了訓練得宜的女營將領居中調度,加上李凝的戰力十分能夠穩定軍心,即便是雜兵, 打起來也不弱。
這就強行把雙方拉到了一個水平線上。
一仗從正午打到傍晚, 期間曹丕被誤傷數次,有一次還被虎豹騎的人用槍杆打到了頭,當即昏死過去。
然後他又醒了。
他寧願自己沒醒。
父親難得對他寄予厚望, 讓他單獨出來領兵作戰, 即便是大哥, 都是在二十歲後才有的這等殊榮, 他本以為這就是自己揚名立萬的開端,不料他想對了開頭,沒猜中結尾。
被女將一個照面擒下,隨後按在馬上動彈不得,轉戰半日,幾乎所有奮勇殺敵的曹營將士都看到了他狼狽的模樣,他已經不想去思考假如這次能夠活下來,回到曹營時會是個什麼光景了。
曹丕閉上雙眼,佯裝昏迷,一點都不想面對這個冷酷無情且無理取鬧的世界。
直到天色漸晚,後方忽有傳令兵高聲叫道:「報!大營遇襲——」
曹丕猛然睜開眼睛。
李凝也是一驚,隨即長刀掃下一員敵將,這才聽清了傳令兵的話。
公孫瓚手下軍士不多,李凝帶人去叫陣帶走一半,剩下一半留手軍營,後來前線人手不足,又調配來五千,結果黃昏之時忽有曹營將軍率兵繞後而來,攜帶大量火油箭矢對准堆積在軍營中的軍糧草堆攻擊,傳令兵來時,軍營已成火海,公孫瓚起初還想救火,等到發覺無力回天,便咬牙帶兵追擊曹軍,正攆著人往李凝這裡來。
曹丕越聽心越涼。
他不是李凝,他天生對政治有很高的敏感度,之所以被送了菜,是因為根本沒人告訴他,這會兒前後一對,哪還不明白自家父親這是把自己給舍了。
然而此時並不是計較這個的時候,當務之急,是如何活命。
在曹丕看來,軍糧被燒,大帳被毀,前路又是兵多糧足的曹軍,壓根沒可能破釜沉舟,李營敗局已定,他作為這次的誘餌,曹操的兒子,很有可能會被遷怒,到時候要是祭了旗,那他得多冤枉?
曹丕頭腦風暴的時候,李凝卻很平靜,她的腦子也就是正常人的水准,公孫瓚都沒反應過來的事情,她當不覺得是自己愚蠢,戰場上風雲驟變是常有的事情,這次是他們失算罷了。
李凝沒有下令撤兵,於亂戰之中找到殺得正起勁的呂英,把馬上的曹丕扔給她的同時又把公孫瓚的軍令交代給了她,隨即一騎絕塵。
戰場亂糟糟又十分吵鬧,呂英只來得及看了一眼李凝的背影,就有曹營軍士衝殺而來,等她應付了一批人,就看不見李凝的人影了。
她也沒當一回事。
任誰都沒想到李凝單刀匹馬是向著曹營方向去的。
軍糧被燒,後路斷絕,想要等到最近的援助至少也得三天後,曹操必然不會給公孫瓚這樣的機會,李凝自然也不會給曹操機會。
大夏的禹師極少會對普通戰局出手,這是凌駕於凡人之上的尊嚴,但李凝不那麼認為。
有實力不用,那她為什麼要冬練三九夏練三伏,每日辛辛苦苦練武四五個時辰呢?
前線戰場距離曹營非常近。
李凝衝殺而來的時候,很多人都沒能反應過來。
等到傳令兵衝進大帳彙報的時候,李凝人已在軍營外,一柄不算長的刀縱橫無敵手。
曹操當時正在閱覽豫州全線戰報,帳下文臣武將齊聚,等到燒糧計成的消息傳來,更是認定戰局已勝,只差沒有提前准備慶功宴。
傳令兵衝進來的時候,眾人都當他要報的是李軍敗退,不想傳令兵一開口,便是敵方女將一路殺進曹營的消息。
話音才落,就在眾人都在消化的時候,人喧馬嘶之聲由遠及近,隨即一人一馬踏破軍帳而入。
美人騎白馬,紅刃血欲滴。
最後一抹天光在李凝身後漸漸隱沒,卻照亮了她宛如神女的面容。
第一個反應過來的是曹操的心腹愛將許褚,他一把抄起兵刃,將曹操護在身後,大喝一聲,命近衛護送曹操離開,隨即以步卒斬馬的架勢衝向了李凝。
許褚的武力極強,在李凝看來,幾乎要等於八成的呂布,自然,是如今狀態已經下滑的呂布。
李凝和他交手十幾招,搏虎的漢子臉上都浮現出了強弩之末的神情,李凝余光瞥見曹操在一眾近衛的保護之下急匆匆想要離開大帳,當即放棄許褚,抬手將刀鞘擲出,精准地命中了曹操的後腦勺。
曹操隨著刀鞘的力道向前撲倒下去,有人連忙去扶他,卻被身後一柄刀輕輕巧巧地撥開,隨即一只白皙玉手按上了曹操的脊背。
李凝自馬上一伸手,抄起曹操就走。
美人白馬來也匆匆,去也匆匆,除了身上多了數道刀口的許褚,曹營之中大部分文弱的謀士都沒反應過來。
曹公被抄走了!
眾人呆呆站在狼藉的軍帳裡,看看空掉的上首座位,再看看被卸了戰力,爬都爬不起來的許褚,一時很懷疑自己是在做夢。
大部分的武將驚醒過來,連忙衝出大帳意圖追趕李凝,剩下的一眾謀士和幾個武將面面相覷,臉色都漸漸沉重起來。
李凝方才衝殺進來的時候,戰甲染血,白馬泛紅,然而只看她神情模樣也知道那並不是她的血,一個堪比呂布的武將只能讓人怕,然而一個遠遠勝過呂布,甚至能夠在萬軍帳中劫走對方主公的武將,當真是讓人連怕都怕不起來。
人怎麼會怕神呢?
曹操被劫,還有大公子曹昂,可值此戰局激烈之時忽然易主,且不說曹昂能不能撐得起來,就是能,再來一出劫人戲碼要怎麼辦?
想到這裡,眾人都挺無奈。
我有張良計,怎奈對方霸王力。
曹操一走,曹營沒了主心骨,幾個謀士商議了一下,還是決定先讓汝南郡前線的大公子回來主持大局。
前線一片凄風苦雨。
公孫瓚一生少有敗績,敗給李澈還有理由,畢竟李澈這樣的人天下少有,敗給曹操,就沒什麼理由了,公孫瓚大族出身,一直不把曹操這麼個閹人之後看在眼裡,如今吃了這麼大一個虧,倒也難得他還能冷靜下來,拼死也要從曹操身上咬下一塊肉。
被曹操派去燒糧的武將名為於禁,也是曹操一員愛將,未免引起李凝懷疑,於禁只領了兩千虎豹騎繞行而去,被公孫瓚一路追擊到曹營不遠,趕上曹安民和呂英的戰場時,兩千虎豹騎已經死傷過半。
這時兩下曹軍合兵,本就鏖戰了一個下午的公孫瓚大軍已經顯露疲態,公孫瓚和呂英相會之後,心中就是一個咯噔,問道:「李將軍呢?」
呂英殺得正歡,聞言張望了幾下,說道:「剛才還在這兒的。」
公孫瓚眼前一黑。
李凝騎的是白馬,萬軍之中十分顯眼,可如今四下望去,除了公孫瓚自己帶來的一群白馬義從,哪還有別的白馬?
被燒了軍糧還不算,還丟了主公親妹!
公孫瓚一向沒病沒災,但他現在覺得自己要犯心疾了。
早知如此,他還不如當初和兒子一起死了算了。
呂英又殺了兩個人,忽然琢磨過味來,驚聲叫道:「凝姐姐丟了?」
公孫瓚實在不想聽她再提醒自己一遍,然而就在這時,一聲戰馬長嘶,李凝策馬而來,手裡還舉著個不小的東西。
公孫瓚眼神畢竟不大好了,見那東西個頭,還以為是李凝扯了曹軍的旗幟,沒等他松一口氣,就聽呂英高興地大嚷道:「凝姐姐,你又抓到人了!」
李凝單手把曹操舉得高高的,大聲喝道:「曹操在此,誰再敢動?」
她的聲音帶著十成的內力,猛然在戰場上響徹。
公孫瓚這下不懷疑自己聽錯了,他懷疑李凝是眼見要打敗仗了,准備最後再皮一下。
他有些哭笑不得,策馬靠近,瞅了瞅李凝手裡的東西,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看著還挺像曹操本人的。
呂英就沒有那麼多想頭,她一見李凝,腦子都轉不動,李凝說她抓到曹操那就是抓到曹操了,她高高興興衝殺了過去。
被俘了一個下午的曹丕穴道早就解開了,只是他也沒精力掙脫呂英,這會兒聽了李凝的喊話,明明理智告訴他不可能,他父在萬軍大帳重重保護下,但他還是下意識地抬了抬頭。
然後對上一張緊緊閉著眼睛的,曹操的臉。
哦豁。
第159章 三國(25)
曹操被抓, 戰局陷入了尷尬的僵持。
當年高祖劉邦遭逢白登之圍,也只是被匈奴大軍困山中,並沒有被捉, 饒是如此, 也落得要去行賄和親的地步,可謂狼狽萬分。
曹操卻是連人都丟了。
他的繼承人曹昂得信,當即趕回大營,此時曹營一片喧聲,支持曹昂的雖有意放棄曹操由大公子繼位, 但曹操畢竟余威深重,曹昂本人又是個孝子,自然不敢做聲,曹操的近臣自然希望救回曹操, 但如今正值兩軍交戰,想也知道要換回曹操,得付出多大的代價。
曹昂沒有多余的心思,他若能當機立斷放棄曹操, 再排除異己清理內部, 全盤接手戰局,倒也不失為梟雄,可他是曹操長子, 曹操在生下他之後有很長一段時間沒有子嗣, 對他的教養也極為認真, 父子二人之間的關系非常親厚。
曹昂不肯放棄曹操, 在一眾謀士的敘說和分析之下,他也完全明白了情況,當即便下達撤軍的命令,再由陳琳起草議和書。
第一是議和,第二便是講價了。
曹操對曹營的價值無可估算,對於李澈來說卻是有價格的,遼東戰事已經進行到了最重要的關頭,如能在此時和曹營議和,自然是千好萬好,除此之外,曹營也需要拿出相當的籌碼來換取曹操。
荀彧認為可以舍棄剛剛到手的交州兩郡,另外秋收剛過,再拿出一部分糧草來,唯有誠意足夠才能保證主公的安全。
程昱並不覺得,他持的是寸土不能讓的態度,糧草可以再收,地盤失了就很難再打回來,尤其曹營不缺糧,李澈卻是缺的,以自身之不需換對方之所需,才是利益最大化。
旁人則或多或少提了一些意見,包括話不多的荀攸。
曹昂有些煩躁地聽著底下的謀士算計來算計去。
曹營的大部分武將也是這個態度。
文武之間本就難以相處,平日裡曹操在,尚能維持一個平衡,曹操一丟,再看著這些人扯皮就很可氣了。
一眾謀士爭辯了許久,習慣性地想問曹操決斷的時候,卻都發覺到了什麼,漸漸地都沉默了下來。
最終一直沒吭聲的曹昂說道:「不必再爭了,等李營的使者吧。」
這是要放棄決斷權了。
比起那些利益算計,等著別人開價自然是由得旁人割肉,然而這也是保障曹操待遇的最好辦法。
然而曹操還真沒有什麼待遇。
公孫瓚要是頭腦好,也不至於被李澈打破了頭,李凝要是頭腦好,她都不必來這趟,曹軍撤兵之後,回到已經燒得差不多的軍營裡,公孫瓚的喜悅褪去,有些氣惱地踹了曹操一腳。
陰毒的老匹夫!
曹操一點都不想說話。
他至今也沒搞明白自己是怎麼到了敵營的。
被擊昏過去的時候,他隱約記得許褚在斷後,一群人護著他向外逃,然後腦袋一痛,再睜眼的時候,他已經被捆成了個粽子,和自家剛被送了菜的二子捆在一處。
曹丕對於老父尚有幾分怨氣,卻也明白事理,知道這次要糟,見曹操不敢置信的模樣,便說了一句廢話:「父親莫急,大哥一定會來贖我們的。」
這事壓根用不著曹丕提醒。
曹操比誰都要了解自家長子,他對自己的安全並不擔心,他擔心的是整個江東勢力的安全。
曹昂是個孝子,做不出煮父分羹的事,可也正是如此,他必然會上了李澈的當,到時休戰割地賠款,等李澈撐過遼東那一遭,江東除卻長江天險,還有什麼能和人家抗衡的地方?
別人家的水軍可也訓練了不短的日子。
曹操自己在那兒瞎琢磨壓根沒有用,他是習慣性思考,就是他自己都知道,這次失陷李營,若無奇跡,他大概是要等到自家兒子被剝皮吃肉,敲開骨髓吸干血,才可能被放回去了。
曹操像根蔫巴菜似的,瞅了瞅身邊明顯思維很活躍的曹丕,不著痕跡嘆了一口氣。
這要是二子,大概就分羹了。
子脩子脩,成也仁孝,敗也仁孝。
李澈的反應和曹操判斷的差不多,他第一時間自然是准備獅子大開口,冷靜下來思考思考,還是決定獅子大開口。
曹昂派人送去的議和書中沒有附加條件,便是要等李澈開條件,李澈一點也不含糊。
第一自然是退兵,豫州全線退兵,割讓江東占據交州的地界,此外軍糧五十萬石一點都不能少,另要曹操諸子往徐州為質,質期一年,休戰期也是一年。
曹操很能生孩子,除卻早夭的幾個,如今還在世的有六個。
除去質子的條件,剩下的和曹營謀士想得差不多,但也就是這個條件,令眾人一時很難接受。
李澈的條件裡不僅包括了曹操精心培養的繼承人曹昂,更連曹操剛出生的小兒子都在內,就算曹操被放回來,也不敢輕動,一年的時間足夠李澈打下遼東,再不緊不慢地收一波糧草,然後打江東了。
如果不是曹操在他們手裡的話,這買賣談得都要掀桌子了。
先前還沒人敢開口,李澈的條件開出來之後,背地裡不下有十個人來找過曹昂,想勸說他放棄曹操自立了,畢竟換回一個注定失敗的主公,還不如搏一搏。
曹昂一個都沒搭理,知道營中謀士以利為先,就算是父親在這裡,他們也敢理直氣壯地這麼說,他起初生氣,後來也氣不起來了。
李澈的條件看似霸道,實則件件都踩在曹昂的底線上,倘若他要他立刻獻出江東來換曹操,那即便曹昂會同意,一整個江東勢力都不會答應,而這樣讓對方出一大筆血的條件,才能讓人接受。
明明也是刀在脖頸,即刻要斬下,可就是因為那一點點的喘息之機,看上去就像是不那麼糟糕了。
曹昂決定接受這個條件。
他是家中庶長子,因他出生之後數年沒有弟弟再出生,他又喪了母,曹操正室丁夫人便收養了他,他便成了名義上的嫡長,丁夫人沒有生養,自他以後從曹丕到曹衝均是庶出,各有其母,他自己答應了這個條件,家中幾位庶母怕是不肯。
曹昂給丁夫人寫了信說明原委,又派遣心腹將軍前往吳郡,願意的就好生好氣帶回來,不願意的,就綁回來。
這操作打了曹營謀士一個措手不及。
做生意講究有來有往,李澈要求質子出其不意,但還可以商量,比如留下大公子,留個小公子什麼的,扯皮不費事,萬一成了呢?
但曹昂只要想到老父還在牢裡受苦,就一刻都不想耽誤。
數日之後,幾個曹家公子被一並送到了軍營之中。
議和和割地賠款的事先前早已定下,如今豫州全線撤兵,交州也在割讓之中,曹昂和李澈派來的使者郭嘉商議了換人地點和時間,在離別之前見了見幾個弟弟。
曹操愛美色,他自己長得一般般,還有些矮,幾個兒子倒是個個漂亮,且都繼承了曹操的頭腦,其中個頭最高,長得最漂亮的曹植時年九歲,見到自家長兄,第一句話便是「李澈有滅我曹氏之心,兄長不可信其言」。
曹昂這些日子胡子也不刮,臉也不洗,整個人瘦了一大圈,聞言嘆道:「父親失陷敵手,吾等為人子,縱死也得去,為兄答應你們,此行兄不死,弟不死。」
曹昂的承諾很重,然而曹植才不管這個。
此時營帳內只有諸曹公子,曹植也就直言道:「父親若歸,吾等盡在徐州,何如坐地等死?吾非為自身,而為吾父,此行我帶了伴讀數名,年紀不等,兄長若看他們機靈,能換下我兄弟一人是一人,他們也都知道利害,不會泄底。」
曹昂有些驚訝地看著自家這個弟弟。
曹植年紀不大,腦子是真活躍。
他帶來的幾個伴讀大多都是曹氏旁支子弟,這些人平日裡養尊處優,和曹操更有幾分相似之處,年紀也都對得上,最重要的是,曹植的母親卞氏已經派人控制了這些孩子的家人,確保他們不會胡言亂語。
曹昂的眉頭蹙起,思索許久,便道:「吾弟言之有理,見過你們的人不多,應當可以隱瞞過去。」
曹植微微松了一口氣。
以他的年紀,這計策自然不是他自己想出來的,從曹昂這蠢笨的舉動來看,有一個聰明的母親真的是十分重要。
曹昂常年跟在曹操身邊,認識他的人很多,他自然是不能換的,但曹植年紀不大,自他以下的曹氏子弟久居江東,極少見到外人,就連曹植自己,除了拜了個蒙師,也沒有什麼社交網絡。
曹昂帶著幾個曹氏子弟去換人的時候,情況十分順利,看上去沒有人發覺不對。
就在這時,郭嘉忽然想起了什麼似的,從袖中取出一個錦囊,當著曹昂的面打開,取出一張質地輕薄的白絹,笑道:「主公有命,幾位公子入徐州之前,需先考評,若有一個考不過,就要曹公一只手,若有三個以上考不過,就要曹公項上人頭。」
曹昂和幾個曹氏公子的臉唰得一下全白了。
第160章 三國(26)
這一行質子之中, 除了曹昂本人和三公子曹彰, 還有年歲最小,剛出生半年不到的小公子曹衝, 其余都是由曹氏族子替代,曹彰年歲比曹植稍長, 也是卞氏之子,因他天生黃發, 一時找不到替代之人, 只得跟隨長兄為質。
曹昂看一眼畏畏縮縮的幾個曹氏族子,再看使者那副似笑非笑的模樣,哪裡不知自家想好的計策已經被人窺破,這時也顧不得許多,對著郭嘉長揖而拜,道:「李公慧眼,不敢欺瞞使者,吾弟尚在營中, 某這就派人把他們帶來, 還請使者稍待。」
郭嘉笑了笑, 說道:「大公子不必客氣, 奉孝在徐州時就聽聞過曹公諸子的名聲,不知這些人裡, 可有公子植?」
曹昂面露難堪之色。
郭嘉仿佛早已料中了一般, 微微嘆了一口氣, 說道:「大公子純孝, 可惜了。」
郭嘉點到即止,卻不容曹昂不多想,曹植年紀不大,這件事的背後自然是卞氏在籌謀,事情若成,留在江東的曹氏諸子之中,便唯有曹植出挑,若他們入了徐州之後被識破,到時父親已歸,身邊有子,即便此事激怒李公,也是他們來承受怒火。
大難當前,他連自身都肯舍棄,卻有人利用他的犧牲,趁機牟利。
理智告訴他,李營的人說話不能聽,但不妨礙他心裡泛起些許寒冷之意。
曹昂的人回到曹營的時候,幾個留在曹營的公子被一窩端走,唯有曹植在隨從的護衛下逃出了二十多裡,還是被熟悉地形的軍士綁了回來。
諸曹公子在公孫瓚新建的大營之中面面相覷。
郭嘉到底沒有出什麼試題,試題本身就是假的,原本曹營若有心思偷龍轉鳳,必然會准備充分,出再精准的試題也很難一一辨認,他詐的是曹昂的拳拳愛父之心。
曹操早知兒子逃不過算計,卻沒想到李澈明面上給了他喘息之機,卻把他的後路挖得一干二淨,誰建功立業不是為了傳給後嗣,如今他的繼承人連帶幾個兒子一並被送到徐州去,他被放回去有什麼用?就算他還能生,誰來保證他生下的孩子就是好的?他可也早夭了幾個孩子的。
然而不管曹操怎麼心寒,他還是作為交換條件被放了回去,臨走之前還讓他看了一眼。
發覺自己幾個兒子當真一個不落地聚在敵營,曹操眼前一黑。
他本以為以自家妻妾的聰慧,至少能保下一兩個的。
豫州戰事結束之後,又過兩個月,公孫度敗,遼東全線落入李澈之手。
如今縱觀天下,除了遠在涼州的韓遂馬騰,也就是剛剛議和的江東曹操了。
韓遂馬騰感到很慌,曹操已經淡然了。
如今他心態轉變,已經不再想著爭霸,而准備待價。
江東多豪富,先前曹操得勢時很注意分寸,小豪族打壓搶掠,大豪族拉攏交好,只為在征戰之時能有個安定的大後方,如今他都不想著征戰了,哪還有安內的心思,一回到揚州治所,當即派遣大軍掃蕩全境士族豪強。
任誰都覺得李澈下一步肯定是要打涼州的,然而李澈卻很不理解。
明明並州和涼州之間,還夾著一大塊地盤呢,怎麼所有人都覺得他會忽略過去?
並州作為李澈統轄區域內和涼州最近的地方,和涼州之間夾著的是羌胡,也就是昔日威名赫赫的匈奴和一些聚集抱團的雜胡部落。
早在征遼東之時,李澈就派遣太史慈大軍順手滅了比羌胡還要強橫一些的的烏桓,如今羌胡正擋在他一掃天下的路途上,自然也得一並拔除。
沒等李澈用兵,匈奴大單於於夫羅便派遣使者來降。
於夫羅占的地盤不大,心卻不小,使者持兩國邦交之禮前來,於夫羅的降書之中沒幾個正經條件,除了稱臣和願意任用漢人官員之外,幾乎沒有實際的,李澈把降書扔到使者臉上,只道大軍已在並州境內集結,於夫羅若真要降時,便獻出地盤,自來徐州稱臣,否則大軍一到,必定屠城滅族。
李澈對外的態度一向都是不鹹不淡的,漢人忌諱屠城,他也沒有觸犯過這層禁忌,然而他知道,糅合了匈奴部族的羌胡是經常殘殺邊境百姓,一有機會就要屠城的。
使者被嚇得連夜趕回羌胡,不多時,匈奴大單於於夫羅當真來到徐州稱臣。
這並不讓人意外。
有漢一朝,世代打擊匈奴,後來漢朝國力衰弱,漸漸又復行和親政策,然而那時匈奴已經不成氣候,如今李澈強勢,他們自然就成了弱勢。
於夫羅此來不僅提出稱臣,還有意將膝下三個女兒送給李澈為妾。
和中原士族爭相給李澈這麼個庶人之子做臉不同,於夫羅的誠意非常足,他不認為李澈這麼一位雄主會娶異族公主為妻,只說為妾,另外先前曾有謀士建議讓他自己去聯姻,被於夫羅想也不想地拒絕了,開什麼玩笑?自古和親是安撫政策,別人把女兒嫁給你,是為了安撫你,讓你不要生事,他現在還有什麼安撫的必要?
做人要識時務。
於夫羅非常識時務,李澈也不好為難他,沒要他的女兒,直接將羌胡兵就地解散回家生孩子,隨後不客氣地接手了羌胡的地盤。
羌胡投降之後,涼州韓遂馬騰兩兄弟發生了一點爭執。
韓遂早年就造過反,一身的反骨,認為涼州兵雄馬壯,李澈窮兵黷武,接連不斷打了好幾年的仗,剛下遼東,不可能立刻染指西涼,如果他一意孤行,便會在涼州遭受迎頭痛擊。
馬騰也是一員猛將,雖然年紀大了,但傲氣還在,可再大的傲氣也得服人,天下亂世二十年,李澈的人主之像越來越清晰,到如今大半江山在手,曹操那邊眼看也生不了事,何苦螳臂當車?不如早日稱臣,也許能像呂布公孫瓚那樣得個晚年安生。
馬騰想要投降,不光為自己,也為了自己的兒子,若沒有李澈,他的兒子自然可以雄踞涼州,逍遙一世,可如今天下一統在即,如不能此時投誠,再趕上去打一波曹操爭個功,往後就沒有仗打了!
沒有仗打,還沒有功勞的武將,能有什麼好日子可過?他辛勞一生,難道要看著子孫後代落魄下去,代代不如人嗎?
不論馬騰如何勸說,韓遂就是頭鐵不肯聽。
話說到盡頭,馬騰的火氣也上來了,當即便道:「我年紀大了,已經不想再打仗,涼州讓與兄長罷!」
韓遂六十多歲的人了,氣性上來還砸了一地的東西。
卻擋不住馬騰投降的心。
馬騰說到做到,他和韓遂共治西涼,地盤也不小,但去投降李澈時只帶了親隨部從和一小部分軍隊,當真是將涼州讓給了韓遂。
李澈並不在意馬騰沒有自帶地盤,他問過馬騰的意見,得知他和幾個兒子都不願意領兵去打涼州,便把馬騰撥去豫州,讓他治理汝南郡,正好和公孫瓚做了鄰居,至於馬騰的幾個兒子,除了長子馬超願意跟隨李澈打仗之外,其他的都要跟著父親走。
馬超年紀和李凝相仿,膝下都有了長子,李澈看著他就很容易想到首戰告捷之後,越發不想嫁人,滿腦子帶兵征戰的妹妹。
他有預感,他這輩子是見不到妹夫了。
遺憾的同時,又有一些莫名的喜悅,這種感覺很淡,卻不容錯認。
世人都將女子婚嫁當成天大的事,但李澈卻覺得,她高興就好。
他難道就很想一世一世地把妹妹交給別人照顧嗎?無非是怕她敏感多思,沒有人陪,覺得寂寞罷了,他畢竟是兄長,不是夜闌人靜之時能將她抱在懷裡給她溫暖的夫郎。
只要她不覺得寂寞,想做什麼都好,哪怕是做個女皇帝呢?
李澈不是頭一次有這樣的想法,他也試圖向李凝推銷過,但李凝一點都不覺得整日待在後方批閱公文是什麼好差事,女皇帝聽上去不錯,可她沒有那個腦子。
李澈壓根不覺得當皇帝是件費腦子的事。
也許最麻煩的就是太子人選。
李澈不准備為了生孩子而生孩子,他也沒生過孩子,並不能理解血統傳承的好處,在他看來,人的資質是有限的,祖宗優秀不代表後世子孫也聰明,讓一條血脈代代傳承當皇帝,又沒有神仙祖宗庇佑,就難怪朝代更替的速度那麼快了,可他也不覺得世道發展到如今,還能實行古時禪讓制,改變一個世道很難,他已經做了許多事情,不怕再費事一點。
說起來有些怪怪的,但李澈頭一個盯上的人就是曹操。
這個人……很會生孩子。
曹操長子曹昂沒什麼心眼,人品卻十分不錯,曹昂雖蠢,但世人在李澈眼裡都差不多,這缺點也就不算什麼了,饒是李澈,把曹昂剝皮拆骨的時候,也感嘆過曹操生了個好兒子。
曹操的幾個兒子各有心眼,沒心眼的也有許多優點,這伙質子在李澈看來就是一窩寶礦。
他雖然沒有兒子,但可以把別人的兒子變成自己的。
第161章 三國(27)
遠在江東的曹操並不知情。
他近來在江東大肆收攏地皮,不僅補足了李澈那裡的虧空, 連帶著江東軍至少三年的軍費都有了。
曹操是個很在意身份的人, 他一貫以世宦子弟自居, 雖不避諱出身,卻也不大願意時時刻刻被人提醒,拿下江東之後,他對境內豪族的手段並不激烈, 大部分的陰私是在背地裡干的。
比如實在缺軍費又籌不到,只能派遣精兵去悄悄挖墓, 美其名曰摸金校尉, 又比如想收拾看不順眼的人, 卻找不到理由,他就夢游砍人, 醒來跟人說是夢裡殺人。
這種小心思聰明人懂的都懂, 他手底下多是聰明人, 就像他本人打出的旗號, 奉天子以令不臣一樣, 是塊遮羞布, 勉強遮一遮。
但現在, 他覺得這塊遮羞布沒什麼必要披在身上了。
曹營很快就完成了從漢室權臣到叛逆亂黨的轉變, 不過曹操養了天子也有幾年了,近來天子似有所覺, 乖巧得像個即將挨宰的小兔子, 每天惴惴不安, 曹操也懶得嚇他,為了安撫他,便把先前答應給曹丕的小喬又送給了天子。
天子安心了,他倒不是缺這一兩個美人,曹操還肯給他送美人,正是說明了一個友好的態度。
朕還能再苟幾年!
想到這裡,天子又精神了一些。
作為一個年輕人,成日裡想著苟其實也挺奇怪的,尤其他自小聰慧,如能在一個正常的皇朝長大,未必不會是一代明君,但現如今天下七分在李,三分在曹,等收拾了涼州逆臣,很快就要輪到曹操,曹操要是想降,必然會把他這個前朝天子當成禮物,他要是不降,他就還能再苟一苟。
曹操的態度很明顯是傾向於不降的,天子放心地收下了美人。
然而曹操本人卻不怎麼想,他很矛盾。
一時想著算了算了,兒子都在人家手裡了,他也老了,還能再過幾年?一時又覺得自己半生勞碌,掃蕩江東,遠征袁紹,帳下文臣武將個個出彩,辛辛苦苦打下這點基業,除他之外,誰還敢和李澈一爭?往後青史留名,他難道要留一段投降的結局?
老驥伏櫪,志在千裡,年輕時候那麼多困難都走過來了,更占長江天險,臨老臨老了,非要這麼沒出息,不戰就降?
曹操的矛盾被他帳下的謀士們看在眼裡,然而這時誰也不好去勸,若曹操最後還是降了,身為曹營謀士,勸過曹操拒降,反倒給自己找麻煩。
涼州的韓遂就比曹操堅定得多。
他經營涼州幾十年,已然把這一畝三分地看作自家地盤,涼州地廣人稀,除了點好馬,沒啥好東西,中原亂世他也看在眼內,並不去摻和,滿心認為就算改了朝,換了代,他也能在涼州安安生生地做個西涼王,卻不料橫空出世一個李澈,天底下的地方沒有不想要的,硬生生要把涼州這塊地從他手裡奪去。
他要是像馬騰那樣軟骨頭,這麼多年白在涼州作威作福了。
李澈這一次倒是給了涼州一個喘息之機。
快要過年了。
冬日不適宜行軍打仗,涼州苦寒,將士也許早都習慣了,但李澈的大軍多半是南人,熬不住涼州的嚴冬,他也不打算費事,只待來年再說。
韓遂也明白這個道理,主動出擊了數次,都沒能攻破經由李澈數次改造的守城布置,只得作罷。
徐州的冬天不算難熬,至少比李澈待過的大部分地方好得多,但他仍然不願意走動,除了年夜時開了一場文武宴,便把自己裹得厚厚的待在宅院裡過冬。
文武宴規格不高,有資格赴宴的至少也是甘寧那一級別,就這樣,還分了裡席末席,末席乃是堂外席,從宴會正廳延伸出去的席位,一路排了很遠。
因為這一次征遼東時關羽立下的功勛,劉備張飛兩兄弟得以蹭上了末席,關羽在裡面喝了幾杯酒,便借口有事走了出來。
外間席上大多數是沒什麼功勛,也沒什麼兵力人脈的小官小將,見到關羽,紛紛上前來敬酒招呼,關羽不大在意地應答幾句,徑直走到了自家大哥三弟面前。
和眾人的艷羨不同,劉備除了為關羽高興,也有一些自傷的感情在裡面,他不止一次地懷疑過自己這麼些年是不是耽誤了二弟三弟,先前顛沛流離時誰也不會多想,但如今想來,二弟三弟那樣放在李公帳下都分外出彩的人才,跟著他時卻只能領幾萬的兵馬,占不大的地盤,就這樣,還要時常被人驅逐。
玄德無能啊!
酒入愁腸,化成英雄淚,劉備喝著喝著就有些想哭。
就在這時,關羽端起了桌上的酒壇,鳳目一睜,道:「大喜之日,當徹夜歡飲,兄長何故傷神?」
劉備抹了一把臉,接過酒壇,心情一暢,笑了幾聲,大聲說道:「好,喝酒!」
劉關張兄弟三人在末席痛飲,裡間席上,立了首功的太史慈得以攜家眷赴宴,嬌妻幼子圍在一處,和旁人家女眷說話,頗有幾分年夜的溫馨熱鬧。
有那平日裡比較浪的,愛妾美婢左擁右抱,也不失樂趣。
這個時候,仍舊單身的就很顯眼了。
偏偏大部分的人都沒有那個自覺,不少年輕武將和自家兄弟喝得痛快,時而吹噓,時而大笑,全然沒有發現自己散發著單身狗的清香。
周瑜的視線從女眷席上收回,看了看拎著個酒壇的孫策,不由微微嘆氣。
天下將定,許多人也在考慮將來了。
有那心思細膩的,已經在趁著宴席的便利尋覓良配,就算是仍舊沒心沒肺的,也有家人幫著操持,真正無牽無掛的,反倒是少數了。
前日他請了家中長輩問訊,不出意外被拒,雖然難免失落,卻也放下了心頭一塊大石。
從遼東歸來之後,九州境內不少士家大族都派人來探他口風,他昔年無非是少年輕狂隨口一言,如今功勛滿身,倒也有不少符合的美貌淑女願意嫁他,他勸解孫策時的話也同樣是他自己的願望,如今嬌妻美妾不遠矣,他卻也起了一些淡淡的遺憾。
也許人生本就要有一些求不得。
明月雖好,遠在天邊。
孫策就沒有那麼多煩惱,他做人做事光明磊落,有心思就直說,李凝雖然不明白這個攏共也沒見過多少次的年輕人怎麼開口就是問她肯不肯許婚,但還是委婉地推拒了。
孫策從花園轉出來,就帶上了一臉笑容,除了四處提著酒壇找人喝酒之外,看上去和平日沒什麼不同。
一場文武宴三更方罷,散了宴後,除了不怎麼喝酒的女眷,幾乎沒幾個人能站著了。
趙雲喝了兩壇酒,仍舊走得穩當,出二道門的時候還扶了一把前面勾肩搭背差點一起摔倒在地的劉關張三兄弟。
孫尚香對自家兄長的折戟分外痛心,她有心替自家兄長說說好話,然而每次見到李凝時,腦袋就開始發蒙,直到孫策成婚,她都沒能在李凝面前說出個所以然來。
實在不怪她,李凝越來越美了。
就像是李澈到了某個年紀之後,屬於年輕人的清俊褪去,從那張完美無瑕的臉上,漸漸展露出一種更為深邃的魅力,李凝年歲越長,也就越如成熟的花朵一樣散發出醉人的芳香,李澈一直認為李凝的童稚和少女時期是她最不好看的時候,要等過了三十歲之後,她的美才會真真正正地綻放出來。
孫尚香漸漸也不掙扎了。
美人如明月,看看就好,看看就好。
轉過了年,涼州也沒能堅持到第二年的年尾,韓遂被打得只剩一個城池還在堅守,終於在困守孤城兩個月後,被兩個心腹部將反水,砍了他的頭出城相獻。
李澈把韓遂的人頭和屍體合葬一處,砍了那兩個二五仔給他陪葬。
涼州一下,李澈就像是把曹操給忘了似的,開始整頓內政。
漢隨秦制,很多地方已經不適合這個時代的發展,李澈也不客氣,改革了吏制之後,又制定了新法,他所占據的十州地盤少有豪強,大部分的士族雖然不願意,也難擋百萬雄師之威,沒過多久,李澈就實行了均田制。
百姓不再分為平民和賤民,取締奴隸制,封禁女閭,不允許人口買賣,按照新戶籍的人頭數分得田產,家家戶戶都有田種。
這簡直是要挖了天下士族的根基。
然而李澈手底下的士族官員不多,就是有,也多是像郭嘉這樣的破落士族,影響不到他,有鬧得凶的正好安排掉。
沒過多久,就有士族聯合起來招兵買馬准備反叛。
平定涼州之後,李澈手下的文臣武將接二連三地婚嫁,就連呂英也不知道什麼時候看中了一個少年武將,叫做陸遜,轉過年就辦了婚事,只是陸遜雖長了一張讓呂英心馳神遙的俊顏,卻也擋不住新婚妻子對美色的向往,婚後不過三五天,呂英就衝回了女營任職。
原本以為這次士族造反能讓她過過打仗的癮。
不料雷聲大,雨點小。
士族聯盟拿著錢糧都招不到兵。
兵也是老百姓,只要有田種,有飯吃,能吃飽,誰那麼沒事干去造反?
又過了幾年,原本擎等著李澈翻車的曹操發覺李澈的勢力越來越強大,越來越強大……最終也放棄了和他抗爭,帶著江東投了李澈。
天下一統。
第162章 三國後世番外(1)
一千五百年後
蔡青宛如一條鹹魚躺在床上。
他是個追星男孩, 前不久他的本命女神顏玉接了個瑪麗蘇大劇, 演的是大應定國公主李凝,即便是一線女星, 這也是個大資源了,一群腦殘粉絲在網上日天日地撕對家,狂歡過後, 一地雞毛都留給了他們這群理智粉。
蔡青自認追星理智, 並沒有下場洗地, 然後就被開除了粉籍。
這冰冷無情的人間, 唯有手機能帶給他一絲絲的安慰。
就在這時,Q群裡一陣騷動。
蔡青隨手點開, 發覺不停滴滴的是他昨天新加的一個女作者群,他進群的時候抱著一點好奇心理,結果很快就被一幫大齡頹廢女青年嚇退。
這些女妖精根本不是他想像的小仙女。
蔡青被滴的煩了,正准備屏蔽這個群, 無意中點進去看了看, 往上一拉,最上面一條是群主發的。
【群主】摳腳小仙女:內部消息, 霜月進橘子了!
【風華絕代】小雲雀:???她昨天還在線的, 怎麼進橘子的?
【群主】摳腳小仙女:具體情況我要去了解一下。
發完這條之後,群主小仙女就下了線, 至今未歸, 底下被炸出來的多是一些潛水透明, 像捅了土撥鼠窩。
蔡青對女作者的圈子不怎麼了解, 他是個貨真價實的男作者,寫的是百合文,天生和言情有壁,而他在百合圈子裡也非常尷尬,大部分都是彎的女作者。
出於無聊,他去搜了搜霜月,單搜霜月,很快就跳出關聯詞彙,不出意料是個女頻言情的知名大神作者。
網上一片風平浪靜。
沒過多久,群主回來了,發了個吃瓜的表情包,很明顯有料要曝。
蔡青無精打采地瞅了瞅。
【群主】摳腳小仙女:你們記得前幾年初點文學網被抓的那個大種馬嗎?
【頗有姿色】康帥博:什麼大種馬?誰啊?
【風華絕代】小雲雀:就是那個寫穿越到聯盟初期大應皇朝,干翻漢末群雄,腳踢我澈皇,娶定國公主,納貂蟬甄姬大小喬呂英孫尚香做小妾,然後還讓公主和她們姐妹相稱的司馬品如嗎?
【清水芙蓉】頭孢就酒:對,他都涼了幾年了,霜月也寫這個?
【群主】摳腳小仙女:……不是,霜月比大種馬還騷。
【頗有姿色】哼哼唧唧:我去看過了,她新文已經封了,她到底寫什麼了?
【風華絕代】小雲雀:我記得她開的是古言新文吧,好像說要寫定國公主,但是我沒看。
這個蔡青倒是理解,一般作者寫文期間是不看同類型小說的,容易被別人的思路帶跑,他刷了一下,正好刷到群主的新發言。
【群主】摳腳小仙女:她寫的是嫖男文,女主是定國公主,有十三個男主,連應皇都在內,把整個圈子都嫖了一遍。
正在喝水的蔡青嗆了一口水。
【風華絕代】小雲雀:霜月牛逼!臥槽臥槽臥槽,怎麼就被封了,我也想看!!!!
【風華絕代】上天貓:怎麼說呢,我進圈之前就想寫,也是後來才被科普不能寫的。
【頗有姿色】哼哼唧唧:應朝之前的愛怎麼寫怎麼寫,想寫應朝往後的,真不知道聯盟跟誰姓?
【群主】摳腳小仙女:我不關心霜月,就關心我們這小破網站,要是被連累了怎麼辦?
Q群中一片哀嘆。
蔡青自己家就是做這個的,見群裡情緒低落,便發了一條信息編輯上去。
【頗有姿色】菜的一批:不會有事的,網站只有監管責任,就算出事最多罰款整改,不至於倒閉。
然而並沒有人關心他的話。
蔡青刷了一會兒Q群,覺得無聊,隨手關了,點開浪博。
昨天粉圈一地雞毛,不少同為一線女星又被顏玉粉絲拉踩的粉絲群體開始反攻,顏玉的粉絲在自家蒸煮的浪博底下激情洗地,比起昨天的滿嘴髒話,又多了不少理智粉,這個說一句蒸煮無辜,那個說一句理智粉無辜,還有以退為進替腦殘粉道歉的,罵對家粉絲素質低的,蔡青刷浪博的手都有些顫抖。
中午十二點,蔡青下樓去餐廳吃了一份徐州大廚精心料理的午餐,然後又窩回自己樸素的僅有一百平的臥室裡。
他已經控制不住要替女神洗地的手了!
然而就在這時,浪博的熱搜突然被攻陷,熱搜第一的博主是個考古教授,平日裡用浪博發一些考古期間的大小事情,正常情況下不會發太多涉及專業的東西,這一次點燃的熱搜的也只是一份從女相蔡琰墓中發掘出來的隨葬手稿。
這事蔡青是知道的,當初考古發掘要挖他家祖上墓地的時候,家族內部經歷了一番激烈的爭論,後來聯盟開出各種安撫條件,最後蔡氏才同意只發掘隨葬物品的要求。
原來進展到內墓發掘了。
一千五百年前,最後的皇朝大應徐徐落幕,應皇李澈一生無嗣,只收養了八個養子,放在古代必定是要經歷一番角逐,然後上位一個人做皇帝的,再不濟就是回歸分封制,一人割據一塊地建國,然而應皇是個很有想法的人,他在晚年建立起了聯盟的前身,當時分為內閣和軍山兩大勢力,內閣勢力由曹、荀、郭、劉為主,軍山勢力分為太史、孫、周、趙,內閣執政,軍山掌兵,以聯盟的形式一直維持到今日。
一千五百年的變遷,有不少姓氏已經淹沒在了歷史的洪流之中,如今內閣改為議會,曹荀兩家分庭抗禮,前幾年還多了兩個平民議員,唯有軍山勢力千年來穩如泰山,四姓格局也沒有變動。
而像蔡家,便是從議會裡落敗了,子孫後代也沒有成器的,只能棄政從商,勉勉強強混日子。
女相蔡琰是蔡家先祖,蔡琰為相之後,找了個溫柔順意的世家子弟入贅,後來又生了兩個孩子,便是蔡家後來的先祖。
這次發掘蔡琰墓,是整個考古界的勝利,等發覺蔡琰墓中不止有傳聞中的萬卷古書,更有蔡琰本人手稿兩千七百多卷,且多為日常隨筆,更是宛若一顆長明星點亮了整個考古界。
蔡琰在史書記載中是個大才內秀,沉默寡言的女子,越是寡言,越是多話,即便無人知曉,她也以筆代口,把自己整個人生娓娓道來。
少年早婚,夫死歸家,父死被擄,十二年匈奴生活,再到被應皇贖回,自此跟在那位傳奇的定國公主身邊。
蔡琰心思細膩,早期的記述大多是她對某個人的印像,從長相到性格再到習慣,幾乎每一個眾人耳熟能詳的人在她筆下都像是活了過來,躍然紙上。
考古教授節選了一些發到浪博上,本意是讓關注他的愛好者看看,不料卻引來了大批因為顏玉事件對大應歷史產生好奇的吃瓜群眾。
【臥槽臥槽,我奉孝難道不是溫柔俊美痴情專一嗎?這個浪得一批的人是誰啊!】
【前面你是奉孝家的嗎?我是孫周CP黨啊!他們為什麼要為了一個女人天天打架!不可以鴨!】
【曲有誤,周郎顧!我以為是翩翩少年回眸一笑的!原來是別人彈錯了就要瞪?媽媽他好凶,就是這個男人,我要嫁給他!】
【呂英我女神身高只有一米五?我不信!她的方天畫戟就有一米七了!】
【不是吧,我承認定國公主是個很優秀的女人,但是蔡相的角度來看,怎麼所有男人都明戀暗戀她似的?顏玉的狗血瑪麗蘇劇也才到男四而已。】
【就是,公主怎麼了?漢末那麼多絕代佳人,怎麼就沒姓名了?蔡相這夾帶私貨有點多啊。】
【古人都醜,說不定這公主還沒顏玉好看。】
【樓上粉絲別洗了,顏玉要是穿越過去就是個洗腳婢,要不是應皇沒留後嗣,還有你們上躥下跳拉踩古人的份?】
【前面的,告訴你個秘密,大應早就亡了。】
眼見好好的考古分享也要被娛樂圈粉黑占據,蔡青忽然覺得沒什麼意思,關掉浪博,就在這時,作者群裡忽然有人@全體成員。
【群主】摳腳小仙女:我剛剛得到消息,霜月被放出來了……
【風華絕代】小雲雀:她運氣有點好啊,剛剛趕上了蔡琰墓發掘。
【群主】摳腳小仙女:……不是,霜月在橘子裡把情況交代了,她是軍山四姓孫家的人,本名就叫孫霜月,她是在看過家裡一副定國公主畫像之後才想寫文的,那個畫像……也被交代出去了,現在浪博已經炸了。
【群主】摳腳小仙女:圖片.jpg
【風華絕代】小雲雀:???
【頗有姿色】哼哼唧唧:??????
【清水芙蓉】頭孢就酒:???臥槽這是仙女嗎?誰畫的?
蔡青點開圖片,隨即目光就忍不住黏在了那張繪畫手法十分精湛的古畫上。
古畫底下的落款是他十分熟悉的。
應皇畫的定國公主。
蔡青深吸一口氣,當機立斷把圖盜走,想要po上自己的浪博。
打今天起,女神靠邊站,他是騎士粉了。
然而po不上去,蔡青這才想起來。
哦,浪博已經炸了。
第163章 三國後世番外(2)
浪博炸了,還有論壇。
蔡青加了個驗證, 好不容易才找回自己多年之前的某涯號, 馬不停蹄地把自己剛盜來的圖po了上去, 並起了一個非常吸引人的標題。
主樓:一呂二趙三典韋,四關五馬六張飛,統統比不上這一位。
刷新半天, 並沒有人回復。
蔡青有些失望, 出了自己的帖子,出門果然見某涯熱帖已經爆了,標題個個比他起得好。
娛樂熱帖:驚!顏玉新片遭遇滑鐵盧, 粉絲紛紛脫粉, 竟是因為得罪了她。
點進去, 主樓內容大致不變, 二樓po了一張顏玉粉絲數前後對比,沒鬧出圈之前,顏玉的粉絲有八百萬, 出事之後,銳減到了六百萬。
蔡青知道, 娛樂圈活粉少, 這次丟的全是活粉,雖然很快就會買回來, 但損失小不了。
想到自己也是這些人裡的一員, 蔡青看著底下激情辱罵的壇友, 微微嘆了一口氣, 退了出去。
娛樂熱帖底下又多了幾篇新的,有個標題取的比第一還好,原本想退出娛樂版塊的蔡青控制不住自己的手,又點了進去。
主樓:艷壓一整個娛樂圈的顏玉,憑什麼不配演她?
二樓一張蔡青很眼熟的,被孫家大小姐交代出去的,那張讓他魂牽夢縈的畫像圖。
這個人的標題起得非常勁爆,喜歡的顏玉的自然會點進來罵他,顏玉的黑粉也會來顯示存在感,這種帖子一般都會成為熱帖,然而蔡青猜對了結局,沒猜中過程。
3L:樓主你這個標題起了就是來找罵的,你黑什麼都不能黑我女神的顏值,她的醜照角度你們正常人拍了更醜!顏玉童星出道,一張天然臉啊!天生能長成這個樣子,不管操作多騷,你舍得黑她?老子網不好,等等我刷一下看看你發了什麼東西。
4L:……
5L:????
6L:終於刷出來了……臥槽!
7L:??????
……
156L:不管看多少次,心髒還是砰砰直跳,樓主不做人!這是哪個大觸的仿古畫?有沒有模特?你特麼的至少給個原址啊!
157L:樓上的,剛才浪博淪陷就是因為這張圖好嗎?已經有考古大佬證實了,這確實是孫家的藏畫,畫裡的人是定國公主李凝,你說的大觸就是應皇本皇。
158L:美化過的吧?正常人長成這個樣子?應明皇也不長這樣啊?
159L:……應皇攏共在外流傳兩張畫像,一張是漢室宮廷畫師畫的,畫誰都長一個樣,一張是公主畫的,不知道的還以為她畫的典韋,你從哪裡來的印像覺得應皇不好看?
160L:剛剛千度了一下,底下是復制粘貼,樓上的湊合看看吧。
史書評價
鐘繇《漢末志》:時天下亂世,明皇以謀入仕,據徐州,抗孫曹,而後奪三州之地,吞吐天下,二十載運籌,得御神州,繼千年之君,承後世偉業,兼有佳容,宛若神人也。
陳琳《應書》:明皇儀美,每逢出巡,必有少女夾道,鮮花盈車,上好華服,好美飾,好音律,好詩文,貴女思之,死三十六。
161L:以你們杠精的文化水平是不是看不懂?就是說明皇長得好看,每次出去都有少女朝他扔花,有貴族女子因為思慕而死,人還不少。
…
172L:所以說,公主的畫像是真的了?
173L:親哥眼石錘,正常人能長這個樣子?那時候就有整容了嗎?別的不說,顏玉的顏是真的能打。
174L:水軍滾啊!
175L:水軍孤兒,顏玉從小一張大媽臉,艷壓艷壓娛樂圈得了,還踩起古人來了?
……
206L:不是,公主知道她被拿來和一個戲子比美,還比了兩百多樓嗎?專心開帖舔顏不行嗎?
207L:樓上的,這就是娛樂版塊,想舔顏出門左拐……臥槽臥槽臥槽臥槽,浪博又出新圖了,浪博又炸了!
刷帖正起勁的蔡青連忙點出去一看,果然不少版塊已經搬運了新圖,他點進去了一個最熱的,仍舊被主樓的公主畫像閃了一下眼,隨後二樓的一張圖又吸引了他的全部注意力。
畫上是兩個人。
左側持刀而舞的女子面容清晰,雖然換了個角度,畫師風格也不一樣,但長相和那張親哥眼的相差無幾,甚至還因為畫師本人那種帶著驚艷和愛慕的筆觸,變得更加有魅力起來,而右側是個坐地彈琴的青年公子,他微微側著臉,視線朝著女子看去,眉眼溫柔,嘴角帶笑,仿佛眼裡心裡只能容得下一個人。
蔡青萬萬想不到,自己剛換了女神,就被迫喂了一口狗糧,要站CP了。
然而這張圖的名字卻把他從吃狗糧的美好感覺中拍醒過來。
《明皇游春圖》
畫上的一張側臉秒殺聯盟娛樂圈男神的古代公子竟然是應明皇本皇,他的大舅哥。
蔡青看下去,果然帖子已經炸得很厲害了。
3L:臥槽,這是什麼神仙?妹妹天仙,哥哥真仙!對不起本命,我要爬牆了!
4L:媽媽就是他,我要嫁給他做皇後了!誰勸我都不好使!
5L:妹妹是我的,哥哥也是我的,從今天起做個雙性戀1551
6L:我不行了,我要死了,臨死之前求求軍山四姓做個人吧,把畫像一次性放出來吧,我好想多看看我腦公和腦婆QAQ
7L:所以說軍山四姓,你們為什麼要把人家兄妹的畫像藏起來,還保存得這麼6?
8L:孫家大小姐這次寫的文,我懷疑有99%的成分是真的。
9L:別懷疑了,這樣的美人誰不想要?我就厲害了,我不光想娶公主,我還想嫁給應皇!!!!
10L:哭了,別人家的哥哥是聯盟發的嗎?
11L:我要穿越!
……
1902L:只有我覺得,吃了一口狗糧嗎……
1903L:不可以鴨,兄妹兩個都是我的!
1907L:我之前聽過一個野史說,應皇之所以一生不婚,不是因為他基,也不是因為他不行,而是他和定國公主有情,野史說是賈詡判斷出來的,還警告了一波人,正史裡也記了應皇因為謀士進言想讓定國公主和曹昂聯姻,被當場砍頭的。
1908L:隔了一千多年,我居然吃到了一口兄妹糖?
1909:我要是應皇我也這麼干!神仙只能和神仙在一起!
1910:神仙只能和神仙在一起 10086!!!!!
……
1999L:awsl!聽到沒有,awsl!awsl!
蔡青顫抖著手搶了第2000L。
2000L:媽媽不准!!!!【尖叫雞.jpg】
第164章 那一條小天龍(1)
蘇州曼陀山莊。
一年一春, 茶花開放, 花香熏得人昏昏欲醉, 李凝數著手指頭算日子。
再有三天,她就能見到哥哥了。
李凝與水有緣, 幾次輪轉都是醒在岸邊, 這一回也不例外, 只是和李澈差了一年,又都是小小一個的嬰兒降世,一個被收養在姑蘇王氏曼陀山莊, 一個卻被王氏姑表親慕容世家撿回。
姑蘇王氏是江南大族, 傳到這一輩只剩兄妹二人, 兄長王微娶妻李氏, 不久病逝, 妹妹王氏嫁入姑蘇慕容世家, 後來也喪了夫君, 姑嫂兩人一個帶著女兒過活, 一個閉門教養兒子, 這對表兄妹年紀相差十歲,倒也沒什麼婚約在身。
王夫人撿到李凝時剛剛喪夫,見李凝容貌可愛, 便起了再養一個的心思,把她帶在身邊, 一應待遇皆同親生, 隔壁慕容世家則十分在意血統, 且撿到李澈時慕容夫人的兒子慕容復年已十歲,十分獨立,慕容夫人養李澈更像是養個娃娃來玩,等他長得大了一些,既沒有習武的資質,也沒有從文的耐性,便也不去管他,任由他整日懶廢在家。
澈兒雖然這也不成那也不成,但他長得漂亮啊!
慕容夫人不提別的什麼心思,見到自家養子就能多吃一碗飯,更別提她其實一點都看不上哥哥家的女兒語嫣,又垂涎嫂子從娘家帶來的一整個琅嬛洞府的武學秘籍,已是打定主意要把這個養子塞給侄女做夫君的。
論兒媳人選,慕容夫人還是更看重嫂子的養女語凝,小小年紀就習得一身好武功,上次比鬥竟厲害過她兒子了。
不說自家兒子有沒有想法,她是很有想法的。
王夫人早年被男人負過心,曼陀山莊從來不允許男子無故上門,她又養得一幫好護院,時常會抓捕一些負心男子回來做花肥,慕容世家的公子慕容復在江湖上聲名赫赫,和丐幫幫主喬峰並稱為「南慕容,北喬峰」,在她眼裡也不是良配,不管是語嫣還是語凝,她一個都不准備嫁。
要是慕容澈,倒是可以入贅過來。
一個男子是否可靠,是可以從眼神裡看得出來的,慕容復眼高於頂,滿腦子都是虛無縹緲的復國大業,而慕容澈則對女色毫無想法,他認定和他隔了一年被收養的語凝是他嫡親的妹妹,每次來也只陪伴這個妹妹,曼陀山莊美人無數,在他眼裡還比不上一株株茶花來得動人,像這樣的男子,即便沒什麼才華武功,王夫人也覺得不錯了。
男人太聰明總歸不是一件好事,偏是這樣老實的才適合托付終身,何況他又生了一張皎如明月的俊臉,迷惑一個足不出戶的小姑娘綽綽有余。
王語嫣卻對這個二表哥沒什麼想法。
如同任何一個思春少女一樣,她愛慕的是冷冰冰又會在細節之處體現溫柔的大表哥慕容復,她喜歡他不假辭色的模樣,更喜歡他看到武學秘籍時灼熱起來的眼神,他就像冰和火的矛盾體,能夠讓這世上任何一個涉世未深的女子痴迷。
二表哥……就很接地氣。
他平時像個大家閨秀似的不出門,不學文也不學武,也沒有大表哥那樣波瀾壯闊的江湖閱歷,每次來到曼陀山莊,不是帶著她們捉雞編筐,就是和泥捏小人,有時還會偷渡一些市井話本來給她們解悶,再俊麗的容顏從小看到大也不會太吸引人,何況二表哥看她就像看個傻子呢?
少女的悸動就像詩,大表哥能給她若即若離的迷蒙愛戀,白日想起他會發呆,夜闌人靜時想起他會發燒,二表哥能給她的,怕也只有烤雞竹筐小人和話本了。
李凝數著手指頭的時候,王語嫣則在畫正字。
慕容復時常在江湖上走動,長則一兩年不歸家,短也要三五月,上次慕容復走時便和王語嫣說,等她畫滿五十個正字,他就會回來了。
這才三十六個正字。
正是這日,大理世子段譽被吐蕃高僧鳩摩智捉到姑蘇慕容世家居所,燕子塢參合莊,慕容復不在家,他的兩個侍婢阿朱和阿碧見段譽是被擄掠而來,便使計讓鳩摩智落水,劃著船帶著段譽上了曼陀山莊。
段譽年不過十七八歲,相貌俊美,流落江湖以來,已經結識了不少美人,饒是如此,還是被南慕容公子的兩位侍婢驚了一驚,阿朱溫柔聰慧,阿碧機敏可人,兩女都是一副好相貌,他在心裡感嘆慕容公子福分不淺的同時,又有些暗自傷神。
他和婉妹真心相愛,一朝得知兩人是兄妹,除了嘆一句造化弄人,也說不出旁的,還有那個靈秀可愛的小鐘靈,她要是知道他是她的哥哥,會是什麼樣的心情呢?
段譽在船上晃晃悠悠,想法也是一時一個准,不覺船已靠岸,遠遠便見岸上有一處百花繚繞的莊園。
阿碧用半夾雜著吳儂軟語的官話說道:「舅太太那裡是去不得的,整個曼陀山莊能藏得住人的地方,也只有二姑娘的聽刀堂了。」
段譽先前在燕子塢見過聽雨居,又去過阿碧的住處琴韻小築,還有聽香水榭一類地方,令他數次感嘆江南人家的風雅,此時聽了個聽刀堂,還以為是自己聽錯了,不由說道:「可是滔滔江水的那個停滔堂?」
阿朱便笑道:「公子不知,我們這位表姑娘好武,使一把長刀,有一回舅太太離了半裡還聽到她的住所有刀刃破空之聲,後來她的住所就叫聽刀堂。」
段譽對武學不感興趣,但江湖女子俠骨柔情,還是很能勾人好奇的,他便不再多言,一路姐姐妹妹的哄著阿朱阿碧兩位佳人,繞行了一片花田,這才到了聽刀堂。
聽刀堂內隱有刀聲傳來,雖沒有半裡那麼遠,也是離得很遠就聽到了,可見這位表姑娘的武功精妙。
阿朱讓段譽先留在外間,自己進了門,似是和那位表姑娘商議了一會兒,不多時阿朱走了出來,微笑道:「表姑娘同意公子在這裡躲藏幾日,公子快去寫封家信吧,我們一會兒帶走,讓參合莊的人送到你家裡去。」
段譽連忙向阿朱和阿碧道謝,神色誠懇,一點也不以兩人侍婢的身份為意。
阿碧用吳語說了句什麼話,他沒聽懂,便看向阿朱,阿朱笑著打了一下阿碧,對段譽說道:「這小妮子說,公子進了聽刀堂,怕是這輩子都不肯走了,什麼姐姐妹妹都不會記得了!」
段譽失笑,心道若能讓他忘了那段痛苦的兄妹之戀,什麼都好,真要住在這百花繚繞之所一生一世,又有什麼遺憾呢?
他再次向兩位美人道謝,阿朱阿碧對視著笑笑,把他領了進去。
聽刀堂沒有花。
一進門就是一大片整潔空地,邊上擺放著一架兵刃,從短不過手肘到馬戰專用的一人多高的長刀,個個寒光繚繞,一個紅衣少女背對著他們,正將一柄刀收進刀架。
少女身段如柳,婀娜中帶著一股難言的風姿,一頭烏黑長發簡單束在身後,令段譽不期然想起自己用過的最上乘的宋墨。
段譽自來便識美人,只看個背影便知這一定是位難得一見的佳人。
自來美人露面,必要一唱三嘆,婉轉才出,以猶抱琵琶半遮面為上上等,然而這位好武的王姑娘卻不講究這一點,收刀入架,聽見人聲便回頭,毫不吝嗇地將一張桃花蘸水的絕代姿容映入他人眼中。
段譽整個人都傻了。
他呆呆地站著,過了一會兒,忽然痴道:「神仙姊姊,你活過來和我說話了嗎?」
這倒是一樁前事,段譽早先在無量劍派被人追殺,機緣巧合之下躲進一處山洞,洞中有一美人玉像,他猶如入魔一般痴戀上了那尊玉像,他當時便許下心願,倘若神仙姊姊活過來,和他說上一句話,便是為她死上千百遍也好。
那玉像面容極似真人,眼中神采豐盈,令人痴痴迷迷不知朝夕,如今眼前人面容雖不像,但那份繚繞的仙靈之氣卻宛若一家,段譽一時幾乎要疑心眼前人也是玉像,卻又如同見到神仙姊姊那樣,自卑形狀,不敢上前。
李凝有些奇怪地看了看阿朱和阿碧,又看了一眼呆呆愣愣只知道張著嘴的少年公子,不由對阿朱笑道:「你們帶了個傻子進來?」
阿碧噗嗤一笑,說道:「表姑娘可不要笑了,你看,你笑了笑,把這傻子迷得更傻了。」
李凝倒也沒有收斂笑意,擺了擺手,讓阿朱阿碧把人帶下去安置,她不在意這個,等過了中午,李澈就要來了,她連練刀都練不住,一心只想奔著許久不見的兄長去。
段譽一直到被阿碧帶著進了屋子,脫了靴子和外袍,按在床榻上,也還是一副迷迷瞪瞪的模樣。
阿碧帶上門,和阿朱一起出去時,便吃吃發笑,說道:「早知這人這麼傻,就該把他帶到語嫣小姐那裡去,起碼能好一點。」
阿朱搖搖頭,說道:「到底是個男子,語凝小姐能制得住他,把他安置在聽刀堂再好不過,要是被舅太太發現,語凝小姐也能替他說話。」
整個曼陀山莊,再沒有比語凝小姐武功更高的人了,她說話是有用的。
第165章 那一條小天龍(2)
李澈來時, 正趕上王夫人歸家。
王夫人不到四十年紀,相貌和王語嫣有五分相似,更多一些成熟風韻,也因多年孀居, 面上有些風霜之色, 卻也難掩美人形狀。
她此行原是為了采購最上乘的茶花, 半途上遇到一個負心男子,家中有妻子還在外騙了一個姑娘清白, 王夫人怒而將人帶至曼陀山莊, 李澈來時,正好就撞上這個私刑現場。
王夫人的老習慣自然瞞不住人,先前慕容復來時, 王夫人便故意令他見到這些情形,慕容復面色不變,也不替負心男子說話, 待王夫人仍舊彬彬有禮, 王夫人卻厭惡他虛偽, 仍舊不喜他。
被李澈撞見,就純屬意外了。
對上李澈那雙澄澈的眸子, 王夫人不知為何有些教訓不下去了,只得匆匆結案:「蘇嬤嬤你帶著他回去, 務必親眼見他殺了結發妻子, 娶了在外面欺騙的那個苗姑娘, 他要是做不到, 就殺了他!」
那男子口中叫苦,面上卻難免有些松了口氣的意思,眼見就要被一干習武侍女帶下去,李澈卻悠然開口道:「舅母,澈兒認為不當如此判罰。」
王夫人的臉色忽然冷了下來。
李澈並不在意她的冷臉,笑了笑,說道:「這男子行為不端,欺瞞妻子,哄騙少女,證明他本就厭倦家中妻子,舅母令他殺妻再娶,他為自身性命不得不如此做,反倒成全了他。」
王夫人見他不是要為男子求情,臉色緩和了一些,慢慢說道:「那依澈兒看,應當如何判他?」
李澈的目光對上那男子,仿佛只憑著一眼就能看出他心底最深處的恐慌,他想了想,說道:「男子三心二意,多是由欲而生,不如閹割了他,再問問他家中妻子和苗姑娘,誰願意要他。」
王夫人深恨負心男子,卻不是站在正妻的視角上,她未嫁之時曾遇上一個百般溫柔順意的公子,不料兩下情濃之時,公子才告知她,他是大理鎮南王段正淳,早年已有妻室,並想和她繼續來往,她怒火中燒將人趕走,後來才嫁了姑蘇王氏。
此時她大為震驚,只覺得自己這些年想了那麼多折磨段正淳的法子,都不如李澈一針見血,站在她自己的立場上,她自然認為自己的愛比任何人都要深,即便段正淳的妻子和在外的一干情人不肯要他,她也是要的。
被一場點撥,王夫人也顧不得教訓一個陌生男子,當即便道:「澈兒說的是,蘇嬤嬤,把他帶下去先行閹割,等傷勢好些再把他帶給苗姑娘和他妻子,問她們誰肯要他。」
說是如此說,王夫人由己推人,自然認定那苗姑娘情深不悔,是會願意要這男子的了。
然而十幾日後,蘇嬤嬤卻帶回一個消息,那男子在外勾搭的苗姑娘聽聞真相,傷心了幾日,回鄉嫁人去了,反倒是那男子的妻子哭罵了一場,還是把男子帶回家中照料。
王夫人獨自生了幾天悶氣,卻還是堅持要把此法用在段正淳身上。
這時段譽在曼陀山莊一待十幾日,尚未等到家信,不料慕容復早歸,正從自家兩個婢子口裡知曉段譽的事情,他消息靈通非常人所及,正知吐蕃高僧從大理綁了世子下江南,兩下一對,正對出藏在聽刀堂的少年人身份。
慕容復當即親來曼陀山莊拜訪,告知王夫人實情。
王夫人原本是准備抓幾個段正淳的情人來要挾他,上得曼陀山莊之後再動手,如今得知自家家裡就藏了這人的寶貝獨子,哪有不喜出望外的,連帶著慕容復要求事成之後許他在琅嬛洞府隨意通行都答應了下來。
慕容復向來為了舅母家的武功秘籍使盡手段,如今心願將遂,便自告奮勇去往大理一行,為王夫人報訊。
這一行來也匆匆去也匆匆,壓根沒想起去看一眼苦苦等他小半年的語嫣表妹。
王夫人冷靜下來,越發覺得這個外甥不是女兒的良配。
知道人在聽刀堂,卻也要先行說服自家養女。
王夫人來歷不小,乃是隱世門派逍遙派掌門無崖子和其師妹李秋水所生之女,本名李青蘿,這二人情濃之時居於無量山中,不料後來無崖子移情李秋水之妹李滄海,李秋水憤而聯合無崖子的徒弟丁春秋將無崖子謀害,隨後帶著女兒前往江南生活,李青蘿年紀稍長,她便離開女兒去了西夏,如今是西夏國主的寵妃。
身為兩位絕世高手的後人,王夫人卻不喜武功,她自小便有高手僕從隨侍,又自負美貌,覺得習武浪費時日,如今母親留給她的高手大多老去,曼陀山莊的勢力更依賴姑蘇王氏的聲威。
她知曉自家養女天賦出色,性情直白,不喜欺瞞,可要向一個小輩交代昔年風流韻事也著實有些尷尬,便將前事刪刪改改,將段正淳一個風流王爺說成十惡不赦的采花大盜,說到傷心之處,更落下幾滴淚來。
王夫人性情中還帶著一些高門貴女才有的天真,本也騙不過人,可她自小將李凝養大,李凝知道她的耿直脾氣,先入為主認定她不會說謊,下意識便信了,想到自己住處的小傻子,她猶豫了一下,說道:「此人確實該殺,但用人子女要挾實在落於下乘,母親莫再傷懷,阿凝這就去一趟大理,把段正淳殺了。」
王夫人駭了一跳,反應過來自己態度不對,當即改了口,說道:「這段狗確實可惡,母親一定要親眼見著他,折磨死他才肯罷休,凝兒不必再勸,這下作的事情就由母親……」
李凝按住王夫人的手,輕輕拍了拍,柔聲說道:「雖要費些事情,但也不是很難,我將段正淳抓來送給母親就是。」
她返回屋內,給李澈寫了一封說明原委的信,隨後去抓了段譽出來,便要前往大理一行。
王夫人壓根攔不住自家莽得一批的養女,她的口才也不好,在說了謊的前提下很難圓回來,只得看著李凝拎著人大步走出曼陀山莊。
段譽不知內情,也不知自己怎麼好好的就被神仙姊姊抓在手裡帶出去了,但他平復了一下激動的心情之後,頓時發覺這是返回大理的路。
神仙姊姊要送他回家!
段譽感激得不知怎麼是好,雖然不知道為什麼到了半路上就被用繩子捆起了手腳放在馬上,但他還是保持著一種和神仙姊姊近距離接觸的激動心情,一路上連攀談都不敢,臉紅紅的像要燒起來。
兩人一馬路經無錫,干糧見底,李凝做了十七年富家小姐,也學了些奢侈做派,自拉著捆段譽的繩索進了城中最好的一家酒樓。
一路上不少人駐足張望。
一個美得宛如仙靈的少女身背長刀大步走在前頭,後面一個俊俏少年被綁著雙手拉扯著走,明明是一副囚犯的模樣,這少年面上卻沒有絲毫屈辱之色,眼裡仿佛只有前頭的少女背影。
這簡直是奇景。
段譽完全沒有囚犯的自覺,開玩笑,神仙姊姊的囚犯,能叫囚犯嗎?就算告訴他,神仙姊姊其實是妖精變的,抓他是為了吃他,他也還是覺得,能被神仙姊姊一口一口吃掉簡直是莫大的幸福。
李凝一路風塵僕僕,除了要了些醬肉干糧之外,還坐了張桌子,要了幾個菜,准備吃一頓飽的再趕路。
鄰桌坐著個衣裳破舊的大漢,桌上的菜多是大塊的切肉,少有素色,另有好幾大壇酒,段譽有些好奇地望了望,正對上鄰桌大漢打量的視線,他靦腆而友好地朝這大漢笑了笑,回轉過視線來,仍舊痴痴地看著李凝的面容發呆。
卻不知鄰桌的大漢眉頭微揚,竟放下手裡的酒碗,大步朝著李凝這一桌走來。
大漢看清李凝面容,不由也怔愣一下,但很快清醒過來,對著李凝一拱手,說道:「在下丐幫喬峰。」
李凝見慣了各式各樣和她搭話的人,雖這人頗有禮貌,但還是沒怎麼搭理,只道:「有何貴干?」
喬峰並不覺得尷尬,神情嚴肅地看了看被捆著雙手的段譽,斟酌了一下,說道:「這位姑娘,我見這位小兄弟眸正神清,不像是作奸犯科之徒,不知他因何被姑娘所捉?」
段譽沒想到這個大漢是來替他伸張正義的,他連忙看了一眼李凝,急忙而小聲地解釋道:「這位大哥,我是自願的,我是自願……」
自願了兩遍,一時卻也反應了過來,神仙姊姊既然是要帶他回家,為何要捆著他?
一路和神仙姊姊同乘一匹馬,段譽的腦子早就燒得不清醒了,這會兒琢磨過味來,一時又怕神仙姊姊當真是什麼妖女,反被這大漢所害,一時又不知如何解釋才好,慌張極了。
倒是李凝看了看這大漢,對他的印像好了不少,便實話實說道:「這人是一名采花盜的兒子,我要去捉他的父親,又不忍心將他留在被害女子的家中為人折磨,才准備送他回家。」
段譽渾身一震。
他素來知道自家父親風流,卻不知他早已墮落!
第166章 那一條小天龍(3)
見段譽面上發燒,一副羞愧模樣, 喬峰哪還有不明白的?
他當即對李凝拱手道:「是喬某誤會姑娘了, 姑娘請便。」
李凝擺擺手,示意自己並不把此事放在心上, 段譽等到喬峰走後,才期期艾艾地開口道:「神仙……姑娘, 我父、父親當真、做了那樣的事情?」
他不通武功,自然不知自己說話聲音壓低對習武之人來說壓根沒有任何用處, 李凝倒是不遮掩, 只道:「只要你父親是大理鎮南王段正淳, 那就沒錯了, 受害女子是我認識的人, 她絕不會說謊。」
段譽一時傷心失落,卻還是忍不住辯解道:「也許他只是一時意亂……」
這辯解還不如不辯解。
段譽的心裡,已然是認定自家父王確實做了這樣的事情了, 畢竟神仙姊姊認識的人, 必然也是玉像姐姐那樣的神仙人物, 自家父王風流是風流,卻不一定能得神仙女子垂青, 一時衝動之下, 做出下作的行徑來, 也非常合理。
李凝卻認認真真看向段譽, 說道:「不論如何, 做錯了事情就要承擔, 你是他的兒子,為他說話是孝道,但不能從心裡認為他做得對或是他的錯沒那麼大,否則遲早也要走向歧路。」
她的教誨很簡單直白,卻聽得段譽紅了眼睛,連連點頭應是。
一旁喝酒的喬峰尷尬地把事情聽進耳朵裡,卻有些恨不得自己沒出現過,他生來光明磊落,卻聽了一耳朵私隱之事,除了尷尬,卻又有些驚訝,畢竟大理鎮南王早年行走江湖時名聲不小,一是因他武功出色,二便是他和美人有緣,身邊總也少不了各式各樣的絕色佳人,這倒也是個人的緣法,可聽這姑娘和那少年所言,段正淳竟還做出過那種無恥下作的事情來,也實在是可惡。
他看了一眼李凝,懷疑她此行去往大理無功而返,又怕她貌若天仙,被段正淳看上,反倒誤了清白,猶豫之下,再度來到李凝桌前。
李凝又抬了抬頭,這一次態度比上次好了不少,問道:「喬大哥有事?」
喬峰極少和女子相處,也不知自己怎麼就忽然成了喬大哥,那張滿是風霜之色的臉上隱隱紅了一層,但還是沉著聲道:「喬某剛才聽這位小兄弟和姑娘所言,姑娘是要去大理找段正淳?」
李凝點點頭,說道:「本也不是什麼秘密。」
喬峰的神情嚴肅起來,只道:「若此人當真如姑娘所言,是個十惡不赦的采花盜,姑娘豈不是將自身也置於危險之中了嗎?」
李凝眨了眨眼睛,看著喬峰道:「我若說自己武功蓋世,怕喬大哥要笑話,不如……」
話音未落,她抬手拍起一雙竹筷,猛然以氣勁發動,直刺喬峰面門,喬峰反應極快,當即左閃右避躲開一雙竹筷,此時有勁風撲面,喬峰定睛一看,卻是一雙並指,正正停在他鼻尖一寸處。
李凝收手,對著喬峰笑了一笑,說道:「兩年前吐蕃高僧鳩摩智曾與我比武,稱天下能勝得過他的人不過一掌之數,此人在我手下也不過撐了五百招,雖他說的話有些誇張,不過我前些日子聽聞他一人挑了大理天龍寺,想來大理沒什麼高手。」
喬峰贊嘆道:「姑娘實在過謙了,喬某行走江湖多年,還從未見過姑娘這樣年紀又輕,武功又如此高的人。」
段譽在心中默默補充道:年紀又輕,武功又高,長得又美,實在是平生僅見的神仙人物。
喬峰確認自己就算拿出全部實力和這位姑娘比鬥,也是很難勝得了的,當即安下心來,原本想敬李凝一碗酒,卻見她桌上根本沒有酒,這才反應過來,這並不是自己平常結交的江湖豪傑,而是一位姑娘,只好再度拱手,連連贊了幾聲,才返回去。
李凝用罷飯食,帶著段譽出去,臨下樓前正好撞見幾個乞丐進門,她避了一避,走出酒樓後卻聽段譽啊呀一聲,說道:「神仙姊姊,剛才那人自稱丐幫喬峰,我一下沒反應過來,現在倒是想起來了,南慕容,北喬峰,那是丐幫喬幫主!」
李凝這些年極少出門,對江湖上的事情沒有太多關注,經段譽提醒,才想起確實是有這麼個人,倒也沒太在意,她打小見慣了「南慕容」,只覺得盛名之下其實難副,連帶著對喬峰,也覺得那不過是個有些江湖豪氣的普通江湖漢罷了。
見她如此,段譽也覺得自己的反應過大了,不好意思地笑笑,便把這當今武林風頭最盛的豪傑忽略了過去。
大理路遙,一行十幾日,忽有江湖消息傳來,說是丐幫幫主喬峰實為契丹人,如今被丐幫驅逐,不知所終。
又過幾日,便有傳言說喬峰殺死了他的師父和養父養母一家,繼續逃竄。
李凝本就不信什麼江湖傳言,她又親眼見過喬峰,不大相信他會做出那樣的事情來,聽聽也就罷了,倒是去大理的半路上,李澈傳信,告知她段正淳早不在大理,如今正在小鏡湖和昔日情人隱居。
對於李澈的消息來源,李凝沒有半點懷疑,哪怕在所有人的眼裡,李澈都是那個又懶又廢的慕容二公子,她也還是覺得自家哥哥比慕容復厲害千百倍不止。
李凝當即帶著段譽朝小鏡湖去。
段正淳情人無數,隱居在小鏡湖方竹林的情人名為阮星竹,只看容貌比起王夫人略微遜色,卻十分聰慧靈巧,行動宛如少女,李凝來時段正淳不在,她還沒開口,段譽便小聲叫了一句「阮姨」,將事情的前因後果交代清楚了。
阮星竹臉色紅了又白,只說不信,李凝眉頭微蹙,說道:「我千裡迢迢來抓人,難道是為了哄你不成?」
阮星竹緩過一口氣來,溫聲說道:「這位姑娘,段郎風流不假,可他總還是個謙和君子,我以性命保證,他絕不會做出那樣的事情來?你是從哪裡來?叫你抓人的又是哪一家?許是……」
李凝並不肯聽解釋,只道:「他犯沒犯事不要緊,我只要抓了他去對質,不論他是欺侮了人,還是別的什麼,要我抓人的受害女子想讓他活,他就能活,想要他死,他就一定要死。」
見到美貌嬌俏的阮星竹,還有段譽一路上和她說起的什麼秦姨甘姨,李凝心裡其實已經有一點懷疑了,但她覺得自己做得沒錯,王夫人對她恩重如山,如今曼陀山莊的高手大多像蘇嬤嬤那樣老了,再過幾年,就算段正淳再來欺侮她,她都沒有法子了,這樣一個可憐的女人,本就應當得到公道。
最無辜的總不會是段正淳。
阮星竹素來能言善辯,卻也沒法打動一個閉上眼睛就是不聽的人,她再細細端詳李凝面容,想到秦紅棉和木婉清,又想到甘寶寶和鐘靈,她的腦子裡靈光一閃,也不要李凝催了,趕緊命人去找段正淳。
她覺得自己已經猜中了真相!
正在這時,外間忽有大理家臣報訊,說是段延慶來了,要殺王爺,請王爺趕緊離開。
阮星竹剛派人去報訊,這會兒也嚇得不成,連忙對李凝道:「姑娘,那段延慶是四大惡人之首,凶戾非常,他和段郎有仇,難保不會牽連旁人,你年紀輕輕,還是早些離開吧!」
李凝不走,她長刀在手,輕輕一劃就把段譽的繩索劃斷,對阮星竹道:「你帶著他先走,我在這裡等段正淳,我不管段延慶是什麼人,我的仇總要先報。」
段譽先前見過段延慶,對他有些畏懼,這時卻也道:「神仙姊姊不走,我也不走!」
李凝看了他一眼,忽然看向屋外,一前一後有兩道身影快速掠走,被追的是個中年人,口中叫著:「阿星快走!」
又不時回過身來,意圖吸引追擊之人的注意。
李凝盯著看了半晌,猛然起身掠起,朝著後方追擊之人一刀斬下。
段延慶雖來得及用拐杖接下這一擊,體內的內力卻激蕩起來,他壓了一壓,才算是沒當場吐血。
李凝看著這醜陋不堪的老人,眉頭微擰,只道:「你和他有仇,我和他也有仇,你既然打不過我,你的仇就當來日再報。」
段延慶做了多年惡人,對這套道理是很信服的,當即也不多話,直接退走。
中年人停下腳步,用陌生的眼神打量了一下李凝,面上忽然浮現出些許奇怪神色來。
阮星竹從屋內跑出來,躲到中年人身後,只道:「段郎,你什麼時候招惹過這麼厲害的人?」
她說的招惹,自然不是招惹李凝本人。
段正淳也十分疑惑。
他當年若是招惹過像李凝這樣的美人,哪有不記得的道理?可他再怎麼回想,也想不出自己哪個情人能生得出這樣宛若仙靈的少女來。
李凝收刀回鞘,看了看段正淳,忽而說道:「你可記得姑蘇李青蘿?」
阮星竹擰了一把段正淳的腰。
段正淳的神情變得稍稍有些尷尬起來。
熟悉的對話,熟悉的場景,落後一步剛剛趕到的段譽宛如雷劈。
第167章 那一條小天龍(4)
李凝先前就有些懷疑,如今段正淳和阮星竹的反應正對上了她的疑惑。
段正淳此人是大理鎮南王, 年輕時風流好色, 情人無數, 以他的身家,做那般無恥的事情實在很沒有必要,就算做了,也不該打著大理鎮南王的旗號, 她試探之下, 得出一個很不妙的猜測。
自家母親當年應是上了段正淳的當,受了他的騙, 之所以搪塞她,是不想她以身犯險。
不過即便如此, 她也不覺得自己抓錯了人。
見段正淳的反應明顯是沒錯的, 李凝也不出刀,只打量了他幾眼, 說道:「你武功稀松平常,這幾個家臣也攔不住我,段公子被曼陀山莊所救,我把他帶回給你, 作為回報, 你要跟我上一趟山莊,任由我母親處置。」
段正淳在江湖上名氣頗大, 多是風流名聲, 本人武功卻不高, 他也不覺得尷尬,只細細觀察李凝面容,聯系起當年「青裙玉面」的李青蘿,還當真發覺出幾分相似來。
他有心解釋一下自己的父親身份,然而李凝並不給他說話的機會,幾步上前就要拎了人走,就在這時,一直藏在不遠處的人忽而開口道:「姑娘!」
李凝的手一頓,看向聲音來處,卻是先前在無錫見過一面的喬峰。
數月變遷,喬峰已從江湖聞名的英雄豪傑成了人人喊打的契丹賊子,他一路追查自己來歷,卻被人一路陷害,擔上了弒師弒父弒母的惡名,如今英雄落魄,走投無路,面上也不復先前的意氣風發,顯得瘦削而凶戾。
李凝對他微微一點頭,態度仍如先前一般,問道:「喬大哥此行也是來找段正淳的?」
喬峰沒想到曾經有過一面之緣的陌生人還會叫他一聲喬大哥,卻不免苦笑說道:「姑娘大約不知,我如今成了契丹人,本家姓蕭,江湖人都叫我蕭峰。」
李凝是知道的,但她也沒多做解釋,端詳了一下喬峰的模樣,說道:「蕭峰比喬峰好聽。」
喬峰笑了一聲,他這些日子已經很少笑,故而這聲笑聽上去仍然像是苦笑。
段正淳忽然開口道:「我此行中原,是為了調查少林玄悲大師的死因,你也是為了這個來找我的?」
喬峰看向段正淳,眉頭擰起,說道:「我從丐幫馬夫人那裡來,她說當年害我一家的帶頭大哥是大理鎮南王段正淳,你承不承認?」
段正淳一聽馬夫人,面上就露出了那種令人熟悉的尷尬之色,卻也不耽誤反駁,只道:「她與我有仇,自然引你來殺我,當年之事我並不知情,你今年三十余歲,我當年……」
話不必說盡,喬峰也猛然驚覺,以段正淳的身份召集眾人去圍殺契丹武士是足夠了,但他當年至多是個少年人,如今武功也不高,當年必然更差,如何做得了眾多江湖人的帶頭大哥?
事到如今,又成死局。
喬峰自知找錯了人,也深恨自己好騙,略一拱手便要告辭,倒是李凝開口道:「喬大哥。」
喬峰回過頭來。
李凝從懷裡摸出一封信來,正是幾日前她和李澈通的家信,她想了想,把家信前面閑話家常的部分撕下,只留下李澈提及江湖,尤其是近來風頭最盛的喬峰一節。
喬峰得到半截書信,也有些懵,他自小在少林長大,外表粗豪,但卻是識文斷字的,只看了一眼,視線便凝滯在了那半截書信上。
李澈被收養在慕容世家,十天半月才得和李凝見面一次,慢慢就養成了寫信的習慣,兄妹二人通信,自然不會是傾訴相思,李凝在曼陀山莊時,李澈便寫些閨閣女兒愛聽的八卦,等她入了江湖,李澈便寫些江湖事,連帶著也寫些他自己的分析和理解。
喬峰之事便是一節。
當年中原武林眾多高手被一帶頭大哥慫恿,去截殺意欲搶奪少林藏經閣秘籍的契丹武士,事後才發覺契丹武士只是攜妻帶子去探望岳家,一眾江湖人士愧疚難安,在契丹武士殉情之後,由少林眾僧將契丹武士的孩子帶回收養。
喬峰找上當年的江湖人士,但人人寧死不肯說出帶頭大哥身份,他便像個無頭蒼蠅到處尋找,然而在李澈的書信裡,卻仿佛是件再簡單不過的事情,從當年江湖人的名氣再到實力全方位分析,從當年的慕容世家家主慕容博,到曾被冤枉的少林僧人玄苦,列出了眾人的可能和不可能,最終分析出了個慕容博。
李澈身在慕容世家,自然知道這家子人在發什麼皇帝夢,比外人看得更透,以慕容博的智商,想要挑動宋國和遼人爭鬥,自然不會放過這個機會,可惜的是他不會分析時局,那時遼人內鬥得厲害,自然不會為了太後娘家的一個子弟來找宋國的麻煩,旁人倒也有可能,只是動機沒慕容博那麼大。
慕容博在圍殺事件之後沒多久就身死,旁人當他愧疚而亡,在李澈看來,更像是一場欲蓋彌彰。
喬峰拿著那短短只有幾百個字的半截書信,整個人都陷入了迷茫之中。
喬峰最終決定,和李姑娘一同上路,就算帶頭大哥不是早已身死多年的慕容博,他也希望見一見這位寫信之人,比起自己在江湖上亂撞,再被馬夫人利用去害什麼人,還是這冰冷的數據能帶給他安全感。
段正淳同意與否,已經不重要了。
阮星竹也想同去,李凝認為自家母親倘若真如她所想,應當是不願意見到段正淳其他情人的,便曉之以情,動之以理,還生動形像地舉了一個栗子,假如段正淳一個人去,他很有可能哄好了人,自己沒事,假如段正淳帶著她去,很有可能段正淳進了曼陀山莊,段正享出來了。
被這生動形像的栗子所打動,阮星竹也不敢跟著去了,咬咬牙,要帶著段譽回大理搬救兵。
李凝由得她去。
喬峰在中原武林可稱人人喊打,這些日子也一直蒙頭遮面,此時跟著李凝上路,仍舊把自己包成了個粽子。
從小鏡湖一路到姑蘇,江湖上不見喬峰露面,漸漸恢復了往日的平靜,除了丐幫易主之外,也沒什麼大消息。
在李澈眼中,丐幫實在算不上一流的組織,人雖然多,卻各地為戰,很難聚攏得到一起,而且人多思變,難以應付保密性較高的任務,至於什麼丐幫的基本職能,打聽消息一類,也水得很,畢竟沒人會傻得說私密消息的時候還當著叫花子的面,不過騙騙頭腦簡單的江湖人。
他對喬峰的興趣更大。
喬峰的武功在當今武林可算是一流,比他武功更高的輩分也高,比他輩分高的,他如今這個樣子也使喚不起,故而對待這個有可能會是他第一個下屬的人,他的態度十分地殷勤。
這份殷勤體現在他坐了大半天的船,橫跨了半個姑蘇城去接人。
雖然主要是去接李凝。
喬峰很顯然沒有體會到這份殷勤,但他對李澈的態度非常地好,尤其是在聽聞了李澈便是那個給李凝寫信的人之後。
李澈是個很會交談的人,只要他想,他能和這世上任何一個人相談甚歡,即便是喬峰,也不免覺得李澈雖然看上去弱不禁風,也沒有武功,但卻是個很有胸襟的人。
李凝悶頭吃飯。
她這一路上都忙著趕路,大半時間是吃干糧渡過的,即便她再不挑食,好壞總是分得清的,何況姑蘇美食是比姑蘇美景更動人的存在,一連數月不見,她簡直恨不得一個人吃完一桌。
段正淳被李凝從小鏡湖帶到姑蘇,一路上待遇不比段譽好多少,他養尊處優慣了,如今卻要事事都由自己來做,臉色也比先前憔悴了不少,見到李澈,他驚了一驚,不敢相信李青蘿給自己生的居然是一雙兒女。
大理皇室陰盛陽衰,一個譽兒已經是整個皇室唯一的小輩,如今又多了一個,即便他有私心,也不由覺得這仙人風姿的少年遠比譽兒來得優秀。
段正淳看著李澈的容顏,越看越喜歡,越看心裡已經越沒有逼數,只覺得這張臉上處處都能找出自己的影子來。
李澈和喬峰說了一會兒話,又和吃飽喝足的李凝敘話半晌,忽而看向段正淳。
他習練攝心術已經有十多年,不說一眼控人生死,也很能觀察人心,他看了一眼段正淳,便知他在想什麼,也不在意,只對李凝道:「一會兒我同你一起去見舅母,她一定高興壞了。」
李凝點了點頭,李澈又看向喬峰,從懷裡取出一張面具,說道:「這是我兄長侍婢阿朱所制,喬兄先戴著,等過幾日,我再讓她給喬兄定制一張新的。」
喬峰連忙謝過。
用罷接風宴,李凝和李澈便一道去了曼陀山莊,此時王夫人正在午睡,聽聞養女當真帶著段正淳回來了,一時還有些迷茫。
等到反應過來,她當即起身,然後——
梳妝打扮。
就算是要折磨這個負心漢,她也要打扮得漂漂亮亮的!
第168章 那一條小天龍(5)
段正淳其人, 在李澈眼裡,倒也算不上十惡不赦。
他見過的惡人太多, 段正淳不過是風流了一些, 好色了一些, 沒擔當了一些,說他薄情,他對每一個情人都深情相待,說他痴情,他的情又能分薄給每一個情人,除卻感情, 他倒也可以算得上一個正派人物。
這是局外人的看法。
段正淳負的是王夫人,李澈尚可以冷眼看他去死, 假如他負的是李凝,李澈會覺得千刀萬剮也不過分, 這便是人的親疏遠近。
王夫人梳妝打扮了半個時辰, 此時眾人都在花廳內喝茶, 喬峰起初覺得有些不自在,但李澈很會照顧氣氛,時而和他聊一些宋國和契丹的風土人情, 時而又談及如今契丹境內的局勢,引得喬峰漸漸無暇顧及其他, 就算是段正淳, 也覺得這個孩子實在博聞強識, 忍不住問他對大理的看法。
李澈對段正淳的態度十分冷淡, 在段正淳看來倒沒什麼,他見過兩個失散在外的女兒,對他的態度都很惡劣,尤其是李凝,李澈這樣帶著幾分冷意的態度已經算得上一個良好的開端。
過不多時,王夫人帶著一眾侍婢過來,一眼就看到言笑晏晏的段正淳。
王夫人眉頭一蹙,幾步進門,喝道:「段正淳!」
段正淳一見王夫人,連一雙兒女帶給他的驚喜都消去不少,太陽穴發疼,無他,只因他交往過的眾多情人之中,最為難纏的便是王夫人,其他情人不過要他一份感情,若是能得王妃許可,得個名分,就算圓滿,王夫人卻不講理得很,一定要他殺了王妃再娶她為妻,他多方轉圜無果,只能溜之大吉。
自從從王夫人身邊溜走之後,他得有十幾年不敢來江南了。
然而他又是一個十分懂女人心的男人,一見王夫人面上猶有脂粉,衣裳也是簇新,便知她余情未了,想到一雙兒女,他嘴角微揚,露出一個溫柔的笑容來,只道:「阿蘿。」
王夫人一見,既羞又恨。
羞的是她早為人婦,雖然孀居,眼前卻都是一群孩子,她還不曾忘記自己如何誆騙養女,如今把當年風流韻事展露人前,一是羞,恨的是段正淳人到中年,笑起來仍如當初,令她不由自主放松下來。
甚至想撲進他懷裡大哭一場。
她本就是千嬌萬寵養出的大小姐,當年得知段正淳已有妻子,一時怒氣上頭,才叫他去殺妻,實則她對段正淳的王妃並無一點恨意,恨的只是段正淳這個人,可她又深深愛他,下不了手,倘若段正淳多來哄哄她,她未必不會答應讓他好好休妻,再來娶她。
可段正淳就那麼跑了,還留下一個尚在腹中的胎兒。
王夫人面上忽紅忽白,咬牙說道:「你妻子已經死了?」
段正淳笑容一僵,語氣軟和下來,低聲道:「阿蘿……」
李凝原本自己要旁觀一場血腥私刑,不料卻坐在那裡看一對情人鬧別扭,她懵懵地看向李澈,李澈拍了拍她的手,起身說道:「舅母,阿凝舟車勞頓,我先帶她去休息。」
王夫人早就覺得不自在,這會兒連忙點頭應下,李澈對喬峰道:「喬兄請隨我來。」
喬峰立刻放下手中的茶盞,跟著李澈和李凝走出了花廳。
四下只余侍婢,王夫人的臉色才好看了一些,她看向段正淳,先前想過的那些折磨人的法子不知怎麼就全拋在腦後了,滿腦子想的都是留下這個人,讓他陪伴自己余生。
段正淳自然溫柔順意,兩下哄得王夫人眉開眼笑,這才提及先前出去的一雙兒女。
卻不料王夫人靠在他懷裡,語氣軟綿道:「阿凝是我養女,阿澈是我外甥,我們的女兒叫語嫣,今年有十八歲了。」
段正淳一懵。
怎麼又是個女兒?
實在不怪他嫌女愛兒,他一生情人無數,已知的子女,除了譽兒,便全是女兒,紅棉為他生下婉清,寶寶為他生下靈兒,此外阿星遺落在外的也是兩個女兒,如今又來一個,算起來,他已有五個女兒了。
想到自己在外的那些風流債,段正淳腦袋一嗡,不知自己究竟得有多少女兒。
出了花廳,李凝松了一口氣,熟門熟路要帶李澈和喬峰去聽刀堂。
李澈看看她,卻搖頭說道:「喬兄初來,我要帶他去一趟參合莊,你和語嫣也許久沒見了,去和她玩吧,明日我再來看你。」
李澈少有這樣的時候,李凝見他神情嚴肅,立刻知道他是有正事要辦,便點了點頭。
李澈帶著喬峰離開了,李凝沐浴更衣之後去找自家小姐姐,卻得知剛才夫人命人去把姑娘叫走了。
李凝有些不解,卻也沒去打擾,當天晚些時候,她在飯桌上見到了段正淳和一左一右坐在他身邊的王夫人和王語嫣。
王語嫣面上帶著幾分疏離之色,然而三人坐在一處,無論是五官神情還是別的什麼地方,都帶著一種出奇的相似,這是再怎麼疏離也改變不了的。
李凝立刻明白了。
敢情她不該姓王,而該姓段。
一見她到來,王語嫣面上便顯露出幾分求救之色,她實在不想和這個突然出現的父親坐在一起。
李凝也不慌,在三人對面坐下,忽有些不自在似的,伸出手拉了拉王語嫣的衣袖,把她拉到自己身邊坐下。
王夫人只當是小姑娘湊在一起好說話,她如今心情極好,也不管這樣是不是規矩,媚眼橫波掃了段正淳一眼,要他給自己布菜。
段正淳也不覺得屈辱,連布菜的動作都賞心悅目。
一頓飯吃完,李凝順手解救了自家小姐姐,拉著王語嫣到了聽刀堂。
王語嫣整個人猶如一條風干的鹹魚,躺在李凝的床上來回打滾。
李凝由得她去,現如今這整個曼陀山莊裡,怕是只有她的心情最為復雜了。
王語嫣打了半天滾,忽然不動了,把頭埋在被褥裡,李凝耳力極好,聽得出她在悶聲抽泣。
過了好一會兒,王語嫣紅著眼睛從被褥裡冒出頭來,抽噎著說道:「我不喜歡那個人。」
李凝輕輕地摸了摸她的頭發,說道:「母親喜歡。」
王語嫣哭著說道:「可他要是真的心疼我和母親,怎麼可能十八年從沒回來看過一眼?他不過是迫於無奈才哄哄母親,她怎麼就信了?」
這個問題李凝也回答不了。
她在感情方面通常都是占上風的一方。
王夫人傲氣了一輩子,在感情面前也不得不低下了頭,如此簡單的道理連從未經歷過情愛的王語嫣都懂,她不可能不懂,卻在段正淳幾句情話之後妥協,實在是件可悲的事情。
李凝抱住王語嫣,輕輕地拍了拍她的背,說道:「不管怎麼樣,只要母親還喜歡他,我就不會讓他離開曼陀山莊一步。」
王語嫣哭得睡著了。
隔日李澈是一個人來的,他倒也沒交代喬峰的去向,只說他去做自己的事情去了,李凝並不多問,倒是王語嫣問了幾句慕容復的事。
李澈想了想,說道:「兄長也在忙自己的事。」
這等於沒說。
王語嫣嘆了一口氣,這口氣嘆得要多長有多長。
自從來了個段正淳,自家母親就變了,她開始一刻也不想在這個家多待,以往大表哥在的時候,她還可以去參合莊小住一段時間,可如今參合莊只剩下一個二表哥,她就要避避嫌了。
李凝對自家小姐姐的眼光不太看好,慕容復比她大十歲也就罷了,身邊還早有了阿朱阿碧兩個侍婢,阿朱倒還好,眼見著是當大管家教養的,平時也規矩得很,阿碧卻顯然對自家公子有幾分想法,平時更有些親昵舉動,慕容復也由得她,這樣一個人,又怎麼是個良配?
但她的想法在這個時代是不合情理的。
就連王語嫣本人也未必多麼在乎一個阿碧。
李澈和李凝說了一會兒話便離開了,離開之前還給她留下了一方印章,說是他自己親手刻的。
印章只有兩個指頭大,是尋常的雞血石質地,底下一個應字。
王語嫣不知內情,李凝卻一下子明白過來,自家哥哥是准備做點事了。
應,是前世李澈打下的皇朝國號。
李澈最近確實是准備做點微不足道的工作了,大目標暫時不敢想,先定一個小目標。
一統江南。
他在慕容世家吃了十幾年的干飯,平素總被人當成廢物看待,他倒也不在乎這個,只是近來確實閑得過分了。
人一閑,就要做點事,他前世的時候也很閑,只是自己吃自己的干飯和吃別人家的干飯是不一樣的,何況隨著慕容復搞事的步伐越發魔鬼,他覺得自己如果再不做點事情,慕容世家的這份干飯,很有可能管不了幾年了。
有時候他也很羨慕自家這個便宜兄長,畢竟沒腦子的人總是很幸福的,雖然慕容復這也不成那也不成,但人家至少有個目標,並且一直在為此努力。
雖然努力也沒有什麼用。
第169章 那一條小天龍(6)
對於慕容世家的人來說, 大約慕容復的行蹤還是很隱蔽的。
畢竟他一年只出兩趟門,一趟出去六個月。
但李澈可以從各種江湖大事裡推測出慕容復的行動軌跡,並且他還發現了些許違和的地方,成功推斷出了老慕容家主慕容博詐死的事實。
慕容博也算是個狼人, 他為了挑動中原武林和遼國的紛爭, 可謂使盡了力氣, 雖然天生的智商不允許, 但他做到了自己所能做到的極限,甚至於近三十年來隱姓埋名, 不曾回家一次。
慕容博詐死對李澈來說算不上好消息,因為這意味著暗中會有一雙眼睛盯著參合莊, 他想起事,就不能借用慕容世家的勢力。
當然, 這也算不上什麼壞消息。
畢竟慕容世家的那點勢力, 還不夠慕容復一個人霍霍的。
李澈和喬峰結交之後,讓阿朱照著喬峰的面容給他易了一張平凡樸素的臉, 把喬峰帶在身邊。
這位舉世聞名的前任丐幫幫主粗中有細, 頭腦比慕容復好了不止一星半點,符合比正常人稍稍聰明一些的水准, 李澈也不瞞他, 把自己對於慕容博父子的推測說了,喬峰一通百通, 立刻反應過來那諸多江湖人士死在自己的功法之下的真相。
慕容世家有一門家傳武功, 名為鬥轉星移, 乃是一種借力打力的高深武學,以彼之道還施彼身,喬峰被點通之後,也只得苦笑,畢竟南慕容和他無冤無仇,縱然有些許懷疑,可誰又會想到陷害他的人竟然會是慕容公子的父親呢?
李澈想了想,又道:「那些江湖人士的死因或許是因為鬥轉星移,但你師父和養父母一家尚有疑論。」
喬峰猛然看向李澈。
李澈說道:「喬兄曾言,槐公被殺之時有人報訊少林,令你當場被陷,你同玄苦大師多年不見,後來玄苦大師見了喬兄一面,便長嘆逝世,少林眾僧與你師出同門,卻紛紛指認你是凶手,這其中關節,喬兄不曾想通嗎?」
喬峰還真想不通。
李澈輕輕嘆了一口氣,說道:「玄苦大師功法高深,若喬兄想要殺他,是否只有偷襲一途?」
喬峰有些痛苦,但還是點點頭。
李澈說道:「慕容博殺玄悲大師時遠在大理,不可能立即趕回殺玄苦大師,慕容復武功多而不精,即便偷襲也很難殺死玄苦大師,故而這裡面還牽扯了第三個人,這第三個人意圖陷害喬兄弒殺親師和養父母,看上去是對喬兄有著深仇大恨,但有如此武功之人,為何不來殺喬兄,非要如此迂回陷害?喬兄的名聲便如此值錢?」
喬峰聽得雲裡霧裡,但還是反應過來,這第三個人顯然和慕容父子並非一路。
李澈輕輕地拍了拍喬峰的肩,說道:「這世上生者會死,死者也未必不會再生,不見屍首,我從來不信死訊。」
喬峰驚出一身冷汗,卻聽李澈說道:「事到盡頭,不過是上輩恩怨,實則和喬兄無關,與其去做幕後之人的提線木偶,喬兄不如隱姓埋名一段時日,到那時幕後之人會自己跳出來的。」
喬峰長出一口氣,重重點了點頭。
慕容復大理一行,毫無結果,半路上便有人來告知他,段正淳已被捉去曼陀山莊,而大理世子段譽也已回到大理,請求諸位叔伯長輩援救父親。
慕容復只得返程。
他本打算以段譽的性命要挾段正淳前往曼陀山莊,到時父子一網打盡,他又可盡窺琅嬛洞府的高深武學,大理失卻唯一繼承人,也會從此內亂,可謂一舉兩得。
現在全被破壞了。
慕容復收斂怒意,回到江南之時又換上一副翩翩公子面容,不及回家,便直奔曼陀山莊來。
聞聽慕容復來了,王語嫣連忙整理裝束出門迎接,慕容復對她的態度頗有幾分溫和,但在場若有第三個人,自然能發覺他溫和面孔下的敷衍。
慕容復未必不喜歡王語嫣,只看他多年以來從未拿自己的婚事做籌碼,二十七八還孑然一身便知端倪。
然而,沒有人會為了囊中之物再花心思的。
王夫人這些日子得遂心願,段正淳在她面前自然是千依百順,一時許諾帶她回大理做王妃,一時又答應留在曼陀山莊陪她余生,從來沒個准話,難為王夫人聽一句信一句,只是不肯放段正淳離開自己的視線。
慕容復來時,王夫人還想了一想,才想起自己除了澈兒那麼個漂亮又省心的外甥之外,還有慕容復這麼個對比起來不算漂亮,又很不省心的外甥。
鑒於先前和慕容復商議的事情,她難得肯讓段正淳出去轉轉,隨後沉著臉見了慕容復。
慕容復自然不會拿話來堵她,只恭喜舅母養了一個好女兒,一點也不提前事,然而他不提,王夫人一見他,哪有想不起來的?
眼見慕容復立在下首,言笑晏晏,就是不說正事,王夫人也煩得很,一時又怕段正淳離了自己視線,又和別的什麼丫鬟婢女對上眼,一時又覺得慕容復礙眼,便直接了當道:「忘了先前的事,往後琅嬛洞府隨你出入,另外,我已經在為語嫣遴選婚事,你也早做打算吧。」
慕容復聽了,一喜復一驚。
喜的是琅嬛洞府內滿藏絕學,他這麼多年從自家表妹身上也不過學來三五成,如能讓他自由出入,他確信自己能夠在短時間內速成為江湖頂級高手,這可以說是他多年來的夙願中的一項,驚的是他早已認定語嫣表妹是他未來的妻子,就算舅母不喜他,可兩情相悅的事,哪還有拆散的?
慕容復還待再說什麼,王夫人只道:「你舍不得語嫣,琅嬛洞府的事就推後再議,我同段郎情深似海,他也未必會聽你胡言亂語。」
慕容復沉默片刻,多年願望即將成真,他又怎麼能為了一個女人止步不前?
王夫人見不得他做猶豫形狀,慕容復也不討她嫌,並未沉默太久,只道一聲好,便轉身出了正廳。
他離開時正撞見一臉憂色的王語嫣,見了她,慕容復忽然覺得一陣心酸。
但他最終什麼話都沒說。
回到參合莊,幾個家臣見他面色不好,也都紛紛避讓,慕容復只待回到自己院中,練幾個時辰武功平復一下心情,卻又在半途遇見了自家便宜弟弟慕容澈。
他遍身綾羅珠玉,帶著五六個隨從,前呼後擁,像一個准備出門的紈绔子弟,見到他,也只是笑著叫了一聲兄長,仍不改出門的興致,還和身後的隨從小聲地說著話。
慕容復忽然感到很累。
他一向喜怒不形於色,即便遇到了再困難的事情,也都能夠游刃有余地解決,如今不過是失了個女人,竟就讓他升起一種從未有過的挫敗之感,甚至見到一個廢物都能挑動他的怒意。
慕容復深吸一口氣,不讓自己沉浸在挫敗的心情裡,和李澈擦肩而過,回到自己院中練武。
倒是李澈回頭看了一眼,那雙星辰般的眸子裡似乎有一個漩渦,隨即眼簾一垂,嘴角微彎,對身邊的隨從說道:「我們走。」
三月桃花開。
曼陀山莊原本對外是很封閉的,王語嫣從小到大甚至都沒出過幾趟門,年節才輪她去一趟參合莊,但如今王夫人和段正淳正是久別重逢情濃之時,她不肯讓段正淳出門,兩個人待在曼陀山莊裡,自然而然就放松了對李凝和王語嫣的管教。
李凝武功大成之後,本也不用管這些,曼陀山莊的高手有一個算一個也打不過她,近幾年已經不知道犯了多少次禁,出過多少次門,然而王語嫣就不同,她是真真正正的閨閣小姐,如果不是家裡多出一個段正淳,她是怎麼也想不到出門的。
李凝大大方方把她帶了出去,臨離開曼陀山莊時,王語嫣還有些不敢相信地回頭看了好幾眼。
不是她記憶裡去參合莊的路,而是一條通向蘇州城的,她從未去過的路。
李凝也不准備第一天出門就帶著自家小姐姐外宿,一天時間說長不長,說短不短,她先帶著王語嫣去了一趟蘇州城裡最好的首飾鋪,買了一些時興的首飾,然後帶她去酒樓吃了一頓外食,原本是想帶她去聽戲的,但酒樓的說書顯然比戲曲有意思多了,王語嫣聽了就不想走,到最後竟是在酒樓干坐了一下午。
臨入夜時,兩人還在燈火闌珊的蘇州坊市裡遇見了李澈。
不知是不是月色太美,王語嫣猛然一瞅,還從自家這個懶廢的表哥面上看出了一點風儀氣度來。
李澈近來在做生意,本錢是慕容夫人給的,他起初是做珠寶生意,做了不久就把本錢還了回去,連帶著珠寶鋪子也全都轉賣了出去,如今慕容夫人也不知他在做什麼生意。
李澈這趟出門就是來談生意的,近來生意做得大了,原先的路子不夠用了,要再多鋪貨,就要多走幾條路。
這門生意有個很好聽的名字。
走私。
第170章 那一條小天龍(7)
暴利無非就那麼幾樣, 想正兒八經去做壓根不成,攤子就那麼大,倒是走私行當, 也不知是因為沒什麼人想到做,還是不敢,反正在李澈插手之前,做這門生意的也就小貓三兩只。
收拾幾只小貓用不了多長時間,貨源一掐, 攤子立馬就倒,前期打通各處關節花費了一些銀錢, 此外除了正常的利益交換, 就是躺著收錢。
如今的宋國官府越發不成樣子了。
李澈也沒什麼可嘆息的,經歷前世,他的眼界又豐富不少,從前不敢做的事情,到現在門清, 一眼就能看出如今多國林立之下的商機,倒不是像慕容父子那樣沒頭沒尾去挑撥鬥爭,而是一些別的什麼東西。
因忙著去談生意,李澈和李凝也沒來得及說幾句話, 留下兩個姑娘家繼續逛夜市。
王語嫣即便再不想回曼陀山莊, 她也是個從來沒有外宿過的閨閣女子, 即便對夜市的一切都很好奇, 也還是一直催促李凝回家, 沒得法子,只好帶她回去。
起初是兩人並行,然後是王語嫣落後了幾步,又落後了幾步……李凝反應過來,把她背在背上。
王語嫣還要掙扎,不妨李凝笑道:「姐姐莫不是要人抱?」
王語嫣臉上浮現出些許紅暈來,趴在李凝背上不說話也不掙扎了。
李凝踏起輕功來,不多時就回到了曼陀山莊。
曼陀山莊燈火通明。
自然不是為了等她們,而是段正淳說什麼燈下賞花比月下賞花更美,正帶著王夫人一株一株觀賞茶花。
王夫人出身武林,本也不懂養什麼茶花,卻是當年段正淳和她初遇之時,用茶花賦來形容她,所以段正淳走後,曼陀山莊才種遍了茶花。
見到李凝和王語嫣,段正淳還含笑招呼了一聲,仿佛一個真正的父親。
王語嫣沒有理他。
這個年紀的少女雖然被養得乖巧懂事,但內心總還是有一些叛逆的,比如喜歡王夫人不喜歡的慕容復,討厭王夫人心愛的段正淳。
雖然李凝也覺得段正淳討厭得很。
又過了一段時日,大理來人,除卻李凝先前見過的段譽之外,來的卻是一干僧人,這也不出奇,佛教乃是大理國教,大理皇室人人信佛,往往就連皇帝都會避位出家,大理天龍寺裡更有不少俗家姓段的和尚,這群僧人之中領頭的法號枯榮,未出家時便是段正淳的叔伯祖,看上去都有百歲了。
長輩不遠千裡而來,王夫人到底是想和段正淳共度余生,連忙整束衣冠來見。
枯榮長老此來,自然是為了段正淳。
大理皇室子嗣艱難,傳到段正淳這一輩只得他和大理保定帝段正明兩兄弟,段正明無子,又一心信佛,原是准備傳位給段正淳之後再行剃度出家,因先前鳩摩智一事,保定帝為天龍寺充個門面,也已剃度,如今暫在帝位,已是准備等段正淳歸來之後傳位給他。
段正淳也知此事,想著此番回去之後再不得自由,才與情人阮星竹避居小鏡湖,准備過一段最後的江湖日子。
李凝擄走段正淳,實為擄走了大理國的繼承人。
若非此次是段正淳理虧,只怕大理早已遞交國書,由宋國皇帝親自問罪了。
枯榮大師一把年紀,王夫人在他面前也著實蠻橫不起來,倒像是個新媳婦一般。
李凝趕來時,枯榮大師看了她一眼,這才開口道:「天龍寺眾僧,拜會王姑娘了。」
李凝見他是當真要行禮,連忙先行一禮,又看了一眼段正淳,知道他們來意,只道:「大師不必多言,有話都好商量。」
枯榮大師點了點頭,看向段正淳與王夫人,說道:「先前來時我已見過你妻子,她答應放棄王妃之位,目空紅塵,出家去了,你與這位女子,也可名正言順結成連理。」
這話一出,除了王夫人面露喜色,旁人都是沉默,段正淳頓了頓,說道:「她……可有留下什麼話?」
枯榮大師看了看他,說道:「既已出家,何必多言?」
段正淳眉目一黯,不再開口。
誰都知道今日是必要給王夫人一個結果的,她是受害者,如今既有李凝這樣一個絕頂高手一心為她出頭,她自然有理,再早些年,倘若她父母俱在,給段正淳十個膽子也不敢撩撥她,辜負她,拋棄她,鎮南王妃也是無辜,可她對段正淳有余情,不舍他為此兩難,結果便只能如此。
李凝看向枯榮大師,說道:「大師若要帶走段正淳和我母親,能否保證她在大理不會受委屈?」
枯榮大師說道:「這就是正淳的事了。」
王夫人也道:「怕什麼?誰敢給我委屈受?」
她說這話時眉眼驕傲,只是李凝並不信她,她明明是個受盡委屈都不自知的人。
李凝搖搖頭,說道:「這不是段正淳的事,而是你們大理的事,因為倘若他再次辜負我母親,我就會殺了他,此外我聽聞他有一位紅顏知己帶著女兒待在大理城中,我要她們立即離開,還有他從前的那些鶯鶯燕燕也是一樣,要是做不到,不如我今日就動手。」
李凝說的是誰,枯榮大師未必清楚,段譽卻明白過來,這話說的是秦姨和婉妹,他有心求情,然而他剛開口就被李凝一眼掃過去,頓時不再出聲了。
不是李凝那一眼有多大的威懾力,而是太美,美得他神暈目眩,想不起要說什麼。
枯榮大師嘆了一口氣,說道:「稚兒抱劍,蒼生一劫。」
李凝自然明白枯榮大師什麼意思,她抿了抿唇,沒有說話,反倒是段正淳說道:「我答應。」
李凝看了他一眼,冷哼一聲,她這關算是過了。
王夫人性情天真,雖知段正淳內心痛苦,但多年心願得成,立刻高興起來,她原本想的是留下段正淳,但比起名正言順做他的妻子,還是後者更符她心意。
王語嫣看了看李凝,又看了看自家母親,她連段正淳留在曼陀山莊都不願意,更別提跟著他去大理,旁人願意做公主,她並不願意。
這話自然不好當著天龍寺眾僧的面說,還是眾人下去休息之後,李凝帶著王語嫣找到王夫人,和她說的。
王夫人也知自家女兒姓了多年的王,不喜段正淳這個父親是應該的,曼陀山莊還有不少老僕,這次她一個都不准備帶走,也足夠保護女兒安全,便不再多言,只是等王語嫣離開之後,拉住李凝,嚴肅囑咐,要她看好姐姐,不要再讓慕容復接近。
李凝也不喜歡慕容復,點了點頭。
王夫人細想了一番,覺得沒什麼要交代的了,李凝卻低下頭,拉了拉她的衣袖,小聲說道:「我會去看母親的,要是在大理過得不開心,一定要和我說。」
王夫人笑眼彎彎,揉了揉李凝的頭發。
李凝看著她進門,門的另一邊隱隱約約有段正淳的身影。
王夫人高高興興地奔著那個身影去。
她現在已經不是姑蘇王氏的夫人,而是那個天真的少女李青蘿。
天龍寺一行帶走了段正淳和李青蘿,往日熱熱鬧鬧的曼陀山莊也安靜了下來,除了慕容復時不時會來抄閱藏書,唯一的好處便是李澈也能隨時過來看望了。
沒過多久,李澈的生意做得更大,在慕容家待得不便,直接住進了曼陀山莊裡。
慕容夫人並不管他,甚至還有些高興,畢竟李青蘿並不稀罕王家的東西,走後便把王家的產業歸還給了她,慕容家的實力又增長了不少。
李凝最高興的就是李澈搬進曼陀山莊,李澈也不瞞她,把慕容博和那個暗中陷害喬峰的人告訴了她,只說要她保護。
這也是李澈頭一次這樣開口,他已經明白,李凝不僅不喜歡他的保護,還更喜歡保護他。
即便他近來又收了幾個武功不錯的隨從,他也當沒收過,這也給了他借口,除了必要的出門談生意,他又提前過上了足不出戶的生活。
李凝精神奕奕,只覺得重擔在肩,把曼陀山莊守得密不透風。
然而慕容博其實還真沒那麼多精力去管和自己其實沒什麼關系的養子做了什麼事情,得知慕容復近來忙著在琅嬛洞府精進武功,他老懷大慰,不僅放慢了搞事的步伐給兒子留時間,更流竄各地以各種手法作案,殺死當年雁門關一役的知情者,一方面陷害喬峰,一方面降低兒子的嫌疑。
然而並沒有人關心他做什麼。
慕容復沉浸進了武功的海洋,李澈的走私生意越做越大,更買通了大批江南官員,在朝廷的眼皮子底下拉起了一支強軍,並以村莊為堡壘,建立起了不下百十個塢堡。
造反三要素,兵糧地,缺一不可。
有過成功造反經驗的李澈實在看不下去慕容父子的所謂大業,他們一沒兵二不屯糧也不占地,成天只知道在江湖上打轉,就這,折騰三十來年還沒能一統江湖呢。
可能這就是慕容世家祖上也沒當多少年皇帝的原因吧。
第171章 那一條小天龍(8)
盛夏時節, 江湖上越來越多的人死在了慕容世家的鬥轉星移之下, 若先前只是懷疑,如今便可定案了。
少林方丈玄慈大師派遣少林弟子廣發英雄帖, 請天下英雄於九月初九重陽節前往少林一行, 禮沐佛會,並一觀慕容世家風範。
這便是要和慕容世家為難了。
慕容復很懵, 他這些日子專心武學,幾乎沒出過姑蘇,必定是有人在背地裡陷害他,可陷害他又有什麼好處?
雖想不通, 但他自己的行蹤很多人都知道,這場英雄大會他是必去的,一是辟謠, 二是要親眼看看少林寺能玩出什麼花樣來。
李澈也收到了英雄帖。
准確來說, 英雄帖是發給李凝的,他是順帶。
李凝雖不常在江湖上走動,但她一出現做的就是大事, 無論是一個照面嚇走四大惡人之首, 擄掠大理鎮南王,還是逼得大理皇室不要臉面, 令段正淳休妻再娶,都可體現她高深的武學水平, 即便她偏居姑蘇, 也有專程的送信和尚恭恭敬敬把英雄帖發到她手裡。
送信的和尚法號虛竹, 相貌平平,看著十分老實,見了李凝也不多看,垂著頭把方丈交代的話復述了一遍,急急忙忙就要走,李凝想留他一頓飯都留不住。
江湖人都願意參加這樣的英雄大會,不僅是證明了自己的身份,也可切身參與江湖大事,只要耐得住不冒頭,這樣的英雄大會即便發生一些意外,也自有高手頂著,對於不少幫派小輩來說,是個極好的增長見聞的機會。
英雄帖不光發給個人,原則上來說,只要手持英雄帖的人願意,想帶多少人帶多少人,當然,總不能拉一支軍隊過去。
李凝原本擔心李澈不願意去,畢竟他自從住進曼陀山莊之後,攏共也才出了三趟門,不想李澈卻是願意去的。
他挺喜歡江湖的熱鬧,英雄大會顯然是最熱鬧的地方,這倒也不算理由,最重要的理由是,這場英雄大會在他看來,便是他先前和喬峰說過的,幕後之人會自己跳出來的那一節。
喬峰久不露面,幕後之人自然著急,這些日子瘋狂屠殺江湖高手的人,除了慕容博,便是這個幕後之人了。
如此來看,此人的身份已經呼之欲出。
距離九月初九重陽節還有三個月不到,等暑氣漸消,李凝便和李澈一起上路前往少林,因英雄大會事關慕容復,王語嫣也要去,便把她一起帶上。
慕容復並不是和自家兩個表妹一道的,他向來帶著家臣獨來獨往,得到英雄帖之後沒幾天,就像來時一樣消失無蹤了。
九月初三,李凝一行到達少林寺。
少林位於嵩山腳下,青山綠水,風景宜人,因近日英雄大會的事,山腳下人來人往,即便沒有英雄帖的,也想撞個運氣被什麼人帶進去,又或是只在附近待著,等待第一手的消息,嵩山附近的酒家客棧日日客滿,正值天氣轉涼,多的是人露宿。
李凝手持英雄帖,入了少林便分得兩間客居,李澈住一間小的,她和王語嫣兩人一間大的,附近倒也空曠。
畢竟真正手持英雄帖的,估計也就百十來個人。
李澈帶來的幾個隨從只能打地鋪,若是心善些的主家,還會允許隨從在屋內打地鋪,但李澈受不了和人共寢一室,他帶來的幾個隨從也不是在意這些的人,便只在院外支起帳篷來。
再次來到少林,喬峰易容過的臉上還是浮現出了些許落寞神情。
他雖得玄苦大師教授武藝,卻不是上門徒,玄苦大師每日來他家中教他習武,他來少林的次數有限,然而上一次來到少林,便親眼見著自家師父圓寂,內心痛苦自不必言說。
只恨幕後之人心狠手辣,連一個風燭殘年的老人都不肯放過。
喬峰長嘆一聲,閉上雙目,又忽然睜開來。
方才有一道黑影從他面前掠過。
若是先前,他必然疑心再追上去,但他如今身負護衛之責,主家是個不懂武功的普通人,他又如何敢拋下主家不管不顧去追那黑影?
喬峰在原地等待了一會兒,到底還是沒睡成,在李澈房門前守了一整夜。
隔日少林寺內並無有關黑影的動靜傳出,倒是來了個吐蕃國師鳩摩智意欲橫挑少林,卻被一個小和尚輕松擊退,面上掛不住,匆匆去了。
客居少林的眾人自然沒法窺見和尚內鬥的場景,也只好於事後說幾句恭維少林的屁話。
之後的幾天風平浪靜,英雄大會也就到了。
雖然說是英雄大會,但人家少林的帖子上說的很清楚,這是重陽佛會,雖然要找慕容世家的麻煩,但佛會是在英雄大會前頭的。
一眾江湖人士聚齊,在台上和尚唱經禮佛的時候,各自交頭接耳,倒也不無聊。
慕容復帶著幾個家臣立在一遍,即便對他尚有懷疑,但眾人卻無法否認他的風儀氣度實在不像個江湖人,足可襯得上「南慕容」這個名號。
李凝還看見了大理天龍寺的和尚。
段正淳前些日子接任了大理皇帝,他的兄長保定帝便輕輕松松卸下帝位,此時混在一幫和尚裡瞧熱鬧,卻難掩一身氣度。
作為人數最多的大幫,丐幫這次來了足有二百個弟子,新換的幫主名為全冠清,當初正是他揭發了喬峰的身世。
隨後湖廣,川陝,江南,並一些其他地方的江湖好手紛紛趕到,李凝細細看過,在場的人之中,少有她敵不過的,便安下心來。
星宿派老祖丁春秋是最後一個到的,前呼後擁的樣子像極了一個暴發戶。
少林佛會足足開了兩個時辰,聽得人一耳朵經文,直到少林玄慈方丈起身登台,才算是宣告了這場佛會的另一面,英雄大會的開始。
眾人一見玄慈方丈上台,立即有人高聲叫道:「玄慈大師,我兩位兄長俱死在家傳絕學之下,不知今日能否為他們找到凶手?」
這話一出,有親友死於同種手法的人也都紛紛叫嚷起來。
玄慈方丈輕嘆一聲,說道:「諸位稍安勿躁,今日少林請諸位英雄前來,正是為了此事,還請諸位聽一個故事。」
少林方丈威望極深,也沒什麼人跳出來說不要聽。
於是玄慈方丈順順當當地講出了當年雁門關一役的始末。
從契丹武士陰謀奪取少林藏經閣內武學秘籍的流言說起,再到帶領眾人埋伏雁門關,亂戰之中不知何人殺死了無辜的契丹武士之妻,再到契丹武士懷抱妻子屍身跳下懸崖,留下一子,那孩子被撿回中原,由玄苦大師教導,後又成為丐幫汪幫主的接班人。
喬峰找尋許久的帶頭大哥,竟就是德高望重的玄慈方丈本人。
早在先前,喬峰就已經查出當年真相,只是一直不知道帶頭大哥是誰,皆因所有知情之人寧願身死也不肯暴露此人,李澈猜測是慕容博,連他也覺得這個猜測極為准確,便是沒人會想到此事竟是玄慈做的。
但李澈覺得不對,他也不管英雄大會上能開口的都是高手,揚聲說道:「帶頭大哥只是一個說法,若帶著人去截殺契丹武士的人便是主謀,那我做生意,難道是給掌櫃做的?少林不過是當了別人手中的槍,當年傳出這個消息的人才是真正的帶頭大哥,我沒說錯吧?慕容老先生?」
他說話的聲音不大,但在場的無不是高手,視線紛紛朝他看來,不防這時忽有一道大笑之聲響徹大會上空,此人先前遠遠坐在一邊,打扮成僧人模樣,如今面幕一摘,卻露出一張和慕容復極為相似的,細眉垂目的臉龐來。
玄慈方丈長嘆一聲,語氣裡充滿了悔恨與痛惜之意,只道:「慕容博,你當年假傳音訊,令我帶著眾家兄弟錯殺好人,我本想找你問詢,不料又傳來你的死訊,我只當你也假信人言,愧疚而終,不料這才是你的真正目的。你一世英名,何苦如此?」
慕容博冷笑一聲,說道:「謀事在人,成事在天!」
李澈看了看慕容博和一臉激動的慕容復,嘖了一聲。
這還很驕傲呢。
當年的恩怨說穿了就是慕容博復國心切,想要挑撥宋遼爭鬥,假傳消息令中原武士殺死遼國太後族中子弟,不料當時遼國內亂,沒能成事,事後慕容博為了不擔惡名詐死,之後又為了保守秘密殺死了眾多知情者,如今跳出來,正是避無可避。
簡直丟人丟到祖宗家裡去了。
這時又有個黑衣僧人跳了出來,大喝一聲便朝著慕容博殺去。
喬峰猛然一震,想起李澈說過的話來,此時李澈也正看向他,仿佛印證他的想法似的,對他點了點頭,只道:「去吧。」
喬峰當即一扯面具,飛身上前,助黑衣僧人去殺慕容博。
慕容復自然不會眼睜睜看著,當即衝上去攔住喬峰。
兩對父子打得上下翻飛,不多時就先決出了一個勝負。
喬峰一式亢龍有悔,宛如虎嘯龍吟,一掌擊出,反折了慕容復的折梅手,隨即一掌打在他心腹之間。
慕容復隨即倒地不起,吐了幾口血。
第172章 那一條小天龍(9)
北喬峰南慕容齊名多年, 一朝交手,卻只在百十招內就分出了勝負。
慕容復學雜而不精, 家傳絕學鬥轉星移又有限制, 唯有比他人武功高出一線或者堪堪持平才有效果, 他用的又是最近才學來的工夫,比不過喬峰實在再正常不過。
琅嬛洞府內所藏秘籍無數, 關於丐幫絕學也有一些記載, 主要是招式, 沒有心法, 無法讓慕容復對照習練,更何況在今天之前, 他也沒想過會和喬峰對上。
王語嫣熟讀各家秘籍, 雖知道喬峰所用每一招式的名稱要訣, 但為自家表哥講解的速度及不上喬峰變招的速度, 反倒擾了慕容復, 最後只得閉口不言。
眼見慕容復倒在地上,王語嫣也顧不得許多,當即快步上前想要查看他的傷勢。
慕容復只是看了她一眼, 便將她推開, 力道不算大, 卻推得王語嫣一怔。
此時喬峰已然追著自家老父和慕容博二人而去, 眾人有想看熱鬧的, 也紛紛施展輕功掠了過去, 留在原地看慕容復笑話的實則不多, 然而他素來驕傲,又哪肯讓人看到自己這個樣子?
李澈倒也想追過去看看,但他功夫不濟,又不想在眾目睽睽之下由李凝背著過去,便對李凝嘴硬道:「不必去看了,慕容博不是喬峰父子的對手,再等等,等他們打死了慕容博就會回來了。」
李凝不疑有他,過了一會兒,慕容復都被慕容家的家臣帶著追上去了,原地只剩下少林本寺的人,按著個李凝曾經見過的送信和尚叫虛竹的要打,據說是改練了別家武功,還在少林地界傷了人,可以算是叛出門戶了。
這是少林自家的事,李凝看了看李澈,他面上便顯出幾分無奈來,說道:「那我們就去看看,過了這麼久,許是生出了什麼波折。」
李澈想得沒錯,確實是生出了些許波折。
喬峰兩父子追擊慕容博至藏經閣,慕容博意欲勸說兩人跟他共謀大事,喬峰之父蕭遠山有些意動,卻被喬峰斷然拒絕。
這些日子跟著李澈,喬峰已然看過真正的謀大事是個什麼模樣,別說他和慕容博之間有殺母大仇,就是沒仇沒怨,他也不能把自己綁上這條賊船。
他話沒說完就被藏經閣一名掃地老僧打斷,那老僧認為他大義凜然,是個英雄人物,對他頗為贊賞,又轉而面對蕭遠山和慕容博兩人,說出了這兩人在藏經閣內偷練少林武學之事。
眾人紛紛一驚。
能令兩位偷練武功的絕頂高手毫無察覺,在別人的眼皮子底下習練了二十多年的武功,這人的武學造詣得高到什麼地步?
掃地老僧先勸蕭遠山放下仇恨,又說這二人偷練少林武學又不以佛法調和,已是病痛入骨,問蕭遠山若有治傷之能,肯不肯替慕容博醫治。
李澈來時,正聽見這一句,頓時無言。
蕭遠山也冷笑說道:「這老匹夫早該去死,要我給他醫治,簡直痴心妄想。」
老僧便嘆道:「好吧。」
隨即他平平擊出一掌,正劈在毫無防備的慕容博頭頂。
慕容博當即失去了呼吸。
眾人都是一驚,慕容復更是大叫一聲,抱著慕容博屍身落下淚來,口中連連呼喊爹爹。
蕭遠山立在原地,呆呆愣愣,似是一下子失去了生活的目標。
這也是常事,畢竟一個人若把報仇放在第一位,苦熬多年,終於成事,第一反應自然是茫然無措,若在平時,李澈自然要開口招攬,但他細看老僧面容,只覺奇怪,便沒開口。
老僧又道:「未免慕容小施主替父報仇,再殺了蕭施主,父父子子無窮盡,不如將天下罪過都歸於我吧。」
說完,便又是一掌拍在蕭遠山頭頂。
蕭遠山也倒地不起。
喬峰和慕容復兩人本是喪父多年,如今喜提老父還不到半個時辰,又喪了父,簡直要瘋了,兩人也不管先前交手的恩怨,當即朝著老僧攻擊而去。
掃地老僧不閃不避,受了慕容復一招,又挨了喬峰一掌,吐出一口血來,又道:「該去了!」
隨即搶過慕容博和蕭遠山的屍身,朝著遠處掠去。
李凝帶著李澈一步追趕而上,卻比反應不及的喬峰和慕容復還快上一步。
到了一棵樹下,原本在此處的人連忙避讓,提著兩人屍身的老僧回頭一看,便笑了,說道:「姑娘與我佛門倒有幾分緣法。」
他說的是李凝輕功基礎的由來,當年在淨念禪院所習的踏金蓮步法。
李凝怔了一怔,隨即也笑了,說道:「大師,這兩人沒死是不是?」
掃地老僧也笑了,說道:「老僧見識短淺,卻可看得出來,姑娘必為當今武林第一人。」
李凝有些驚訝,她自己都沒膨脹到這個地步,只不過是離得近了,聽見慕容博和蕭遠山雖無呼吸,卻尚有緩慢心跳,這才確認兩人沒死。
這時喬峰和慕容復也已追了上來,兩人只聽得一句沒死,便都立住了腳步。
掃地老僧將兩人平平放下,擦了一把嘴角的血,隨即將兩人擺成盤膝而坐的姿勢,以掌力平按兩人背心,不多時又使出指法,擊打兩人周身大穴。
眾人都站在邊上呆看。
老僧的手法雖然樸素,李凝卻能看得出來,他是在將蕭遠山身上的內力導引至慕容博身上,再將慕容博身上的內力引回蕭遠山身上,這手法實在高明之極,她雖也能做到,但等做完,怕是假死要變成真死。
過不多時,蕭遠山和慕容博便雙雙復活過來。
老僧問蕭遠山放下仇恨了沒有,蕭遠山只答放下了,並要皈依佛門。
老僧又問慕容博放下復國之念了沒有,慕容博嘆息王朝轉瞬空,復國不過一夢,也拋下一臉懵逼的慕容復,要跟著老僧修習佛法。
這二人是當年恩怨的主要當事人,他們放下了,那些死去的人也沒法不放下,畢竟這些日子以來,蕭遠山和慕容博簡直是比著賽似的殺當年的知情人,蕭遠山是為報仇,慕容博是要滅口,兩人直殺得就剩一個「帶頭大哥」玄慈了。
玄慈也快了。
蕭遠山皈依佛門之後,第一件吐口的事就是他當年目睹玄慈與一女子生情,並產下一子,他因心懷有恨,便將那孩子抱走,轉過些日子又將那孩子送至少林做了個普通弟子,要這兩父子見面不相識,這孩子正是如今在前堂受刑的虛竹小僧。
這話本沒有當著眾人的面講,但玄慈得知此事之後,嘆息一聲,便卸下了方丈之位,主動受了刑。
受刑之後的玄慈已不再是少林中人,少林自然要替他醫治,但少林又不是醫館,像這樣重傷垂死的刑罰,少林醫僧一時也無法醫治,玄慈垂死之時,倒是好好地看了看自己的兒子。
長得……有點醜,隨他,唯有那一雙清澈的眼睛像極了那個女子。
這時李澈已經看完熱鬧回來了。
少林方丈的翻車事件也從前堂傳進了他的耳朵裡。
李澈當即判斷,這是一個商機。
玄慈正在緩緩地交代遺言,虛竹嗚嗚哭著,兩父子相見不相識,到如今終於相認,卻要立時分別,旁觀的人也都忍不住垂淚。
這時一道不和諧的聲音打斷了玄慈的遺言,「我聽聞虛竹小師父如今做了逍遙派掌門人,還繼承了一座靈鷲宮,我若治好玄慈大師,虛竹小師父能出什麼價錢?」
虛竹茫然間聽了此言,轉頭一看,正望進李澈淡然含笑的雙眸裡。
鐘聲從遠山之間響起,一縷敬佛的余香自青年周身一繞而過飄向天際。
如見觀音。
虛竹哭著從手指上摘下逍遙派的掌門指環,急急忙忙道:「虛竹不要什麼逍遙派,也不要什麼靈鷲宮,請觀音大士救我爹爹!」
李澈不知那寶石指環是做什麼的,見虛竹模樣倒也可以窺見一二,也不客氣,收下指環,從懷裡取出個小瓷瓶,拿出一顆藥丸,讓虛竹給玄慈服下。
這藥丸也不是什麼奇物,而是憐花寶鑒裡有關苗藥一節的續命藥方,原理很簡單,就是把人身體的各項機能減緩,心跳原來跳兩下的,服了藥跳一下,能活一年的,服了藥活兩年。
玄慈是受了杖刑傷及五內,如今維持住了性命,剩下的慢慢喝藥調養,以他的武功水平,慢慢也就養回來了。
靠著這麼個方子騙了人家一個逍遙派,一座靈鷲宮,李澈毫不愧疚,看著玄慈服了藥後,又探了探他的脈像,確認和他觀察的差不多,就和少林要了紙筆,留下了三幅藥方,讓他隨便吃吃。
反正又吃不死人。
虛竹如獲至寶,顫抖著手接過藥方,又忙著背記下來,生怕藥方丟失了。
李澈這一趟收獲頗豐,李凝的收獲就不那麼美妙了。
經由少林隱世高人掃地僧的一番宣傳,如今江湖上除了把蕭遠山慕容博的恩恩怨怨編成話本子聽,傳的最廣的便是掃地僧的那一句「姑娘必為當今武林第一人」了。
當今武林第一人!
第173章 那一條小天龍(10)
身為當今武林第一人……的哥哥, 李澈接手逍遙派和靈鷲宮還是發生了一點波折。
門派傳承這種東西不是空口說說, 傳位給虛竹的逍遙派掌門人無崖子是將畢生功力傳給他之後又授予掌門指環,這才算是過了正路, 李澈從虛竹手裡得到掌門指環, 卻沒有一身逍遙派的武功,並不能服人。
好在逍遙派僅存的一支也翻不起什麼風浪, 聰辯先生蘇星河也是個明理的人,便和李澈約定,只要李澈殺死本門叛徒丁春秋,便認他為掌門之尊。
這也不是什麼難事, 唯一比較麻煩的一點就是蘇星河那裡沒藏住風聲, 李澈前腳答應, 後腳丁春秋就收到了消息, 有隱世高人掃地僧作證,他也不想拿自家性命去試探李凝的武功, 當即帶著一干星宿派弟子抄小路跑西域去了。
靈鷲宮那邊也不順利,靈鷲宮是逍遙派大師姐巫行雲所創勢力, 靈鷲宮弟子不事生產, 以生死符奴役東南沿海大大小小的幫派, 近年來手已伸至中原,主要是靠收稅渡日, 李澈沒能從虛竹那裡學去生死符的手段, 雖李凝學會了, 對靈鷲宮眾人來說, 接受李凝都比接受李澈來得好些。
然而接受李凝也是萬萬不可的。
李澈頗費了一番口舌,才令靈鷲宮弟子信服,又因先前虛竹手快,接任了靈鷲宮主之位後就替那些幫派頭領以及被靈鷲宮奴役的江湖人解去了生死符,李澈便列出了一張名單,廣發天下,讓這些人主動來領符。
虛竹替這些人解符也沒有什麼目的,主要是心善,這些人又主動要侍奉靈鷲宮也不是被一個江湖小輩的風度折服,而是靈鷲宮上任尊主巫行雲習練《天長地久不老長春功》,每隔三十年就要返老還童一次,導致功力盡失,從前不是沒有人趁著她武功盡失的時候作亂,等到她緩過氣,這些人的下場往往很慘。
虛竹空口那麼一說巫行雲死了,屍首也不見一具,眾人看在生死符的面上應和幾聲,但心裡的恐懼並未消失,等到恐懼散了,什麼奉靈鷲宮為主都是假的。
李澈御下自有一套法子,但江湖人不比其他,價值有限得很,他難道還要一個個地去收攏那些江湖散戶?
李澈的名單廣發天下之時,果然引起了軒然大波。
這事雖然打著李澈的旗號,卻是李凝本人做的,以未經認證的武林第一人的名頭去做這種威逼江湖的事,李凝算是頭一個。
不服者眾。
畢竟李澈的名單上除了一部分早就被靈鷲宮奴役幾十年的人,還有極大一部分根本不在靈鷲宮轄制範圍之內,只不過是半武半商,有些勢力的江湖門派掌權人。
自家辛辛苦苦干了那麼多年,轉頭來是為別人做嫁衣?
這已經不是江湖霸主的範疇了,而是皇權。
江湖人多年來自成勢力,除了倒霉的被靈鷲宮奴役的東南沿海幫派,還真沒幾家感受過皇權之威。
先前江湖人為了圍殺一個喬峰,尚能搞出一個轟轟烈烈的小聚賢莊英雄大會,如今李凝的牌面怎麼說也得比喬峰大一些,一眾江湖人士由丐幫幫主全冠清領頭,在泰山聚義,大會連開七天七夜,共聚英雄達五千多人,一行浩浩蕩蕩如大軍南征,朝著姑蘇而來。
若非慕容世家在少林寺翻車,原本慕容復這個很願意大義滅親的人最適合帶頭,但到底沒成。
除了這些江湖聚義,想要反抗的人之外,還有不少原先吃過生死符的虧,又得知李凝武功極高,生怕被強行報復的人,於半路上紛紛投效李澈,還沒走到自家門口,昔日靈鷲宮的勢力就讓他收回了七成有余。
至於什麼聚義,無論是李澈,還是李凝本人,都沒有放在心上。
從前沒有生死符這樣好控制人的手段,只能殺人,如今有了生死符,連殺人都不需要了,實在是件好事。
王語嫣因先前慕容復的事情,一路上都在悶悶不樂。
她也實在是個傻姑娘,從情竇初開起,就把一顆心全寄在了慕容復身上,加之又有一層表親關系,儼然認定了慕容復會是她將來的夫婿,不想慕容復眼裡只看得到復國大業,連她傷了心都不知道,得了西夏那邊的消息,便奔過去了。
王語嫣先前還怕是出了什麼事,要跟著過去,等李凝一打聽才知道,什麼出事了,原是西夏公主招駙馬,慕容復知道自己在中原武林已經立不住腳,便決定放下一切去選婿。
可他怎麼不想想,西夏除了公主,還有一眾皇子,怎麼輪都輪不到他當皇帝,何況做了駙馬便是入贅,他竟連祖宗都能舍棄!
王語嫣實實在在傷心了一場,傷心完也很難放下,大約是要等到慕容復做了西夏駙馬之後,才會慢慢死心的了。
他們誰也沒想到慕容復會落選。
畢竟西夏公主立志要嫁一個武功極高的江湖人,但江湖人有幾個既年輕又厲害,還不曾娶妻生子的?這就導致了過去碰運氣的除了老光棍,就是鰥夫,偶有幾個不錯的,比慕容復年輕的不如他漂亮,比他漂亮的不如他武功高,比他武功高的,又不如他年輕漂亮。
最終的勝者李凝也認識,就是那個被李澈坑得極慘的虛竹和尚。
他如今出了少林,也就跟著自家父親做俗家打扮,頭發都長出了一茬,聽聞西夏公主招親,他自己還沒什麼想法,卻被得知自家兒子在西夏皇宮經歷的玄慈一巴掌拍醒。
那巫行雲為了逼迫虛竹犯戒,先是殺生後酒肉,沒道理不送女人,什麼夢裡的姑娘,分明就是那個立志要嫁給武功極高江湖人的西夏公主。
玄慈雖做了多年方丈,但如今離了少林,自然是想著兒子好,比起外面那些鶯鶯燕燕,西夏公主已經是極好的選擇了。
也難為人家姑娘不嫌他醜。
虛竹自此喜結良緣,他又沒什麼大的志向,公主又一心愛他,倒是過了一段神仙眷侶的日子。
只除了他生身母親一直沒有露面,也是件憾事。
西夏那邊的消息傳到姑蘇的時候,已經是李凝在曼陀山莊前開旗接戰的第五日。
和喬峰不同,李凝畢竟不是什麼成名已久的人物,還是個既年輕又極為美貌的姑娘家,自然不能聚起來殺進曼陀山莊打砸搶,這有違江湖道義,英雄大會的主事人全冠清便提議由自家開旗,一個個去挑戰。
這看似公平,實則也不公,一個人的精力有限,不間斷接戰,遲早有氣力兩虧被人占去上風的時候,全冠清一言既出,便有不少見過李凝的江湖人士怒罵他小人行徑,然而到底沒有人離開。
倘若這是一場無端的爭鬥,誰都不會去和一個女子為難,然而是李凝先廣發了什麼領符名單,眾人早聞靈鷲宮名聲,誰肯自己送上門去給別人奴役?
不知何時,李凝的名號從掃地僧叫出來的「當今武林第一人」慢慢變成了「妖女」。
經由兩方友好商議,李凝答應了開旗應戰,聚義眾人則答應敗者領符,但李凝一旦輸了,便要解開眾人的生死符,自廢武功,眾人才不與她為難。
若是這些人裡有什麼高手,李凝可能還會怕一下,可面對一幫雜魚,她也只有微笑以對了。
頭幾天的時候,李澈還有些擔心,特意給自己找了個觀戰的位置,眼見著李凝一天單挑兩百場,還怕她精力不足,然而幾天過後,李凝越戰越勇,倒在她手底下的人越來越多,最多的時候,她一天能打四百多場,且多是幾招獲勝,還真沒有太多需要用到精力的地方。
體力不夠武功湊。
被種下生死符的人越來越多,替後來者鼓勁的人越來越少,甚至還有一些二五仔倒戈相向,每日痴痴狂狂守著擂台,一見李凝就像是膜拜神佛。
這痴狂有幾分是對武功,有幾分是對容貌,旁觀眾人也都清楚。
畢竟和「妖女」同時叫出去的,還有「天下第一美人」。
如今江湖上是不講究什麼美人不美人的,許多容貌標致的女俠還會刻意遮掩,只因高手多了,采花賊也就多了,不是所有人都能守住心中的底線,以四大惡人之中的雲中鶴為首惡。
早年有不少姑娘傳出美人名聲,轉過些日子就被雲中鶴糟蹋,此人還以糟蹋美人為榮,每次都要宣揚出去,連細節都要描述得一清二楚,故而他雖極少殺人,名氣也壞得很。
但李凝叫出這個名號就沒什麼了,雲中鶴再吃幾個狗熊膽,也未必敢來。
頭幾天的時候,有個上擂台前喝了黃湯的,自以為武功不錯,口花花了幾句還想伸手揩油,被直接打死了。
全冠清前五天穩坐釣魚台,只等眾人替他消耗一波李凝的體力,他再上去撿漏,好光明正大劍指武林盟主之位。
後五天全冠清開始慌了。
丐幫原本不在領符範圍之內,是他想搏一搏名聲,才帶了這個頭,如今眾人的頭都快要被打飛了,輪到他得多冤吶!
第174章 那一條小天龍(11)
五千多人雖然也不能算少了, 但一天幾百場累積下來, 也還是很快就到了頭。
先下場的多是一些被派來試探深淺的馬前卒,不少人自認宿老不肯輕動, 在只余百十來人的情況下, 這些人還是像先前泰山聚義一樣,大會開完了, 便由全冠清主持小會。
生死符威力無窮,這些日子膽敢反抗的人慘狀都看在眾人眼內,但事到臨頭總不能跑路,一是不一定跑得掉, 二是日後若遭了報復, 恐怕會比那些老老實實的人更慘。
但李凝的武力又著實不簡單。
全冠清見眾人猶猶豫豫, 一直沒商量出個好法子, 又或者說是沒人願意出這個頭,他內心冷笑, 面上卻擺出一副大義凜然模樣,開口說道:「妖女恃武, 威逼江湖, 其害比之四大惡人更甚, 明日若叫她得逞,大半江湖亡於她手, 為靈鷲宮座下奴僕, 禍害蒼生!這妖女人人得而誅之, 何必和她講什麼江湖道理!」
他這話一出, 立刻就有人附和。
「對,說得好!」
「全幫主實為英雄胸襟!好!」
……
實際上眾人也都明白,這是光明正大的玩不過,要玩賴的了。
還是那句話,誰讓妖女不仁在先。
李澈選人有自己的考量,不但像三十六洞七十二島那樣離靈鷲宮老巢近,離東南沿海不遠,而且並沒有小聚賢莊那樣的名門,行事作風也不算很正派,這些人原本自己就是靠吃保護費過活,只不過他們沒膽子去剝削江湖同道,欺壓的都是老百姓罷了。
說得難聽點,就是強橫一些的地痞流氓。
像全冠清臆測的那樣就此統一江湖,李澈是不准備做的,一是江湖本也不是什麼香餑餑,二是誰也不會准備依憑個人武力得天下,做事總要腳踏實地。
然而丐幫起頭聚義,聚來的卻有不少名門正派,倒把一場簡簡單單的梳理雜魚變成了一場頗為復雜的梳理雜魚。
全冠清狗急跳牆,小會開完,便私下募集了一群旁門中人,使毒粉迷藥暗器的帶在身邊,然後打著救出江湖同道的旗號,帶著余下眾人向曼陀山莊殺去。
個個叫嚷著先殺妖女,再誅毒公子。
毒公子是李澈的外號,曼陀山莊的人一般不對他提起,因為十分難聽。
混江湖的總有外號,例如丁春秋,人稱丁老怪,這就屬於蔑稱,但李澈一不老二不醜,想從相貌上攻擊他實在困難,他又沒什麼旁的事跡,只好用一個毒字概括他。
李澈不在意這個,倘若人人的看法他都要在意,那他也不需做旁的了,天天忙著在意去了。
全冠清一群人毀諾而反,殺上山莊,先遭遇了一批曼陀山莊侍婢的阻攔。
這些人昔年跟著李秋水學了一些逍遙派的皮毛,高手不多,保護李青蘿是夠了,如今個個老去,面對一幫江湖高手只能勉力支撐一會兒,不多時就敗退而逃,且逃得很是規律。
全冠清當即判斷,曼陀山莊內必有密道,那妖女怕了他們聲勢,已然順密道逃走,他當先一步抓住了一名中年侍婢,掏出一把匕首對著她的胸口,惡狠狠逼問:「說!密道在什麼地方?」
丐幫幫主本該用打狗棒,但歷來打狗棒法只有幫主口口相傳,即便是丐幫本部也只有招式,喬峰匆匆而走,並沒有留下打狗棒法的心法,全冠清沒學會打狗棒法,也只能攜帶利器防身。
中年侍婢瑟瑟發抖,不由得給全冠清指了方向。
全冠清並不相信,把侍婢推在身前,要她在前面開路。
說實話,見慣了喬峰的義薄雲天,全冠清這樣的行徑,看在眾人眼裡還真挺別扭的。
總覺得丐幫跟著他也變得猥瑣了起來。
全冠清自然不知眾人對他的觀感又惡了一層,他一向猥瑣慣了。
侍婢戰戰兢兢在前面開路,她要是個年輕姑娘,必然惹人憐惜,可惜一個沒什麼姿色的中年婦人,也就只剩下可憐了。
想起中年婦人,全冠清又不由想起馬夫人,馬夫人雖然年紀也不小了,可風韻不減,尤其是騷,騷起來比青樓裡的姑娘……
他還沒想完,被他推在前面帶路的侍婢猛然一個閃身掠至一道石門後,隨即按下機關,石門落下,全冠清只來得及伸手撕下那侍婢的一截衣袖。
石門一閉,眾人當即反應過來,這四面八方雖然看著奢華,像個走廊模樣,但兩面一閉,斷了來時路,立刻就顯露出囚牢的猙獰面目。
這特麼是怎麼帶路的?
眾人喧鬧過後,也不再隱隱奉全冠清為首,三五成群,在囚牢中各施手段,足足折騰到了隔日天明。
李凝半夜裡雖然起了一趟,但也只是聽到動靜有些警惕,不多時就有人傳信來,說刺客已經抓住了,她便沒再在意,倒頭又睡。
雖然她這些天看上去挺輕松的,但飯量比先前增加了一倍,睡眠質量也高了許多,一有空閑,她不是在補覺就是在吃東西,便又成了一樁妖女目中無人的鐵證。
李澈倒是起得很早。
他慢悠悠用過早膳,見了一處漁村塢堡來人,看了一會兒賬本,這才想起了什麼似的,帶著人去了一趟囚牢。
說實話,他在曼陀山莊布下的陷阱多達十幾處,他都沒想到這些江湖人會在第一處陷阱就落網。
第一處的陷阱是有瑕疵的,除了幾處通風口,就沒有別的出口,通風口很小,要麼只能把人一起放了,要麼就是在囚牢裡關死。
這處囚牢原先是王夫人放花肥的地方。
囚牢的牆壁很厚,隔音效果不錯,李澈讓人趴在通風口附近大聲喊話,內容不多,主要就是兩個思想。
一是講解了一下囚牢的構成,表示自己不會供食水。
二是要放人只能一起放,所以但凡有一個人不服氣,他也不會開牢房。
李澈派人喊話時不少人已經累得入睡了,但還是有人聽見了,過不多時,整個囚牢裡都熱鬧起來。
有人提議假裝投誠,騙開牢門,有人認為外面也不一定安全,毒公子心機狠毒,不可能連這個都想不到,還有人覺得與其在這裡被活活餓死,不如就認輸了吧。
囚牢裡的氣氛一時十分低迷。
這處囚牢裡約莫關了三百來個人,除了一部分沒有挑戰過李凝的,還有一些受了生死符苦處,被策反過來的。
現在就是後悔,非常後悔。
李澈派人喊完話就走了,李凝原本還准備用過早膳去開旗打擂,沒想到擂台提前結束,於是又折返回來。
李澈給剩下的人開了一個小會。
江湖聚義有一個共同點,就是自帶干糧,不報銷路費,眾人想要聚義,先自掏腰包,李澈的會議則是計算了一下人頭數,給出了合適的待遇。
江湖人,風裡來雨裡去,為的也就是一口吃穿。
能被李凝幾招打下台的,也沒幾個有骨氣,被裹挾來聚義,主要是上了全冠清的大當,以為人多勢眾就能逃開一劫,這些人以資深二五仔三十六洞主七十二島主為首,紛紛高呼公子大義,毫無抵抗就範。
李澈滿意了,這些人自然不能立馬就放走,至少要經過三個月以上一年以下的訓練,才能下放到各地方。
自身有勢力的可以允許他們聯絡自家勢力,沒有勢力只有武力的,訓練過後就會送到塢堡,他自然不會讓這些沒骨氣的人去做帶兵的將軍,而是要讓他們當練兵的教頭。
窮學文,富學武,江湖人的水平至少是比普通人高出一線的,招兵買馬容易,練出一批好精銳卻難,無論怎麼起事,都必須要有精銳部隊打底,否則就只能在南征北戰中鍛煉精銳,一開始必然不順,這就屬於走彎路了。
自然,別家起事的時候,也不會像他這樣有二次經驗。
順我者打一棒子給個紅棗,逆我者不可再留。
囚牢裡的人商議爭執了三日過半,終於見了血,動手的是鐵拳門的少主和丐幫的一名八袋弟子,鐵拳門少主不肯認敗,說出要拖著眾人一起死之類的話,眾人都在冷眼觀望,丐幫弟子第一個動了手。
入夜之後,受了一些輕傷的鐵拳門少主在自家兩個師叔的護衛下入睡,半夜忽然猝死。
第二日眾人叫門,都稱認輸了,然而直喊到最後一個人嗓子啞了,也沒人來開門。
瀕死的恐慌彌漫在每一個人的心中。
江湖人雖然比普通人強橫一些,但到底還是人,四天不吃不喝又叫了一整天,體力保存有限,眾人也都明白,再過上一天,他們怕是會徹底失去行動能力。
便有人竊竊私語道:「泰山聚義本是丐幫組織,反攻曼陀山莊也是全冠清起頭,毒公子把我們和他關在一起,是不是就是准備讓我們……」
這時誰也不會說什麼他們是跟著全冠清一起被關了,毒公子應該沒什麼別的用意。
眾人有意無意掃向漸漸縮到角落裡的全冠清,渾噩的大腦裡已經想不到其他,眼裡都帶著血氣。
第175章 那一條小天龍(12)
全冠清死了。
死因也許是胸口的一掌打碎了經脈, 也許是手上的毒粉發作,又或者是背後中的暗器上也帶了毒,總而言之, 他死了。
他帶著一群旁門中人本就沒安什麼好心,如今反噬自身更無話講, 若非他還占著一個丐幫新任幫主的名頭,李澈差點想不起這個死得十分凄慘,屍身腫脹,唯有面目還稍稍能夠辨認的人是誰。
丐幫在李澈眼裡上不得台面, 卻也是江湖人數最多的大幫,死了一個幫主不是小事,但同被囚在監牢的還有兩位丐幫長老和幾個丐幫高層,這些人既然沒有在全冠清死時發聲, 後續處理自然也輪不到李澈來操心。
李澈清點了一下人數,剔除了一些被裹挾而來的名門正派中人,仍舊按照原計劃收攏了剩下的江湖人, 其他的人出去之後,也只慶幸逃過了一劫,再也沒有來找麻煩的心思, 甚至於從旁人口中聽到曼陀山莊四個字都無法忍受。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何況被蛇咬一口, 豈有毒公子那樣不殺人也誅心來得狠毒可怕。
此後江湖風平浪靜了一段時間, 並沒有人要來找曼陀山莊的麻煩。
此間和李凝從前見過的江湖相比, 失色了不少,利益糾葛勝過江湖義氣,私心太重,人欲過多,仿佛除了武力超出常人之外,並無其他的不同,除了一位隱世多年的掃地高僧,就連天龍寺德高望重的大師,在她看來也欠缺幾分心境。
也許是她的心境變高了。
她本不是什麼聰明人,因見多才能識廣,數載輪回,就是妖精也該得道了,她從一開始的懵懂無知漸漸自知自信,輕狂有之,驕傲有之,她所經歷的每一個世界都在盡力把她塑造得更好。
然而心境變高的同時,李凝也逐漸體會到了一顆年少的心變老的過程。
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她有些不耐煩江湖上的交往,厭惡起強者為尊的世道,甚至於對旁人都有幾分壓抑的火氣,漸漸地,她開始習慣待在李澈身邊。
李澈大約是這個世上最有條理的人了,他看似什麼事都懶得做,卻總是有事做。
李澈也發現了這個變化。
他不動聲色,慢慢提高了出行的次數,有時也去得遠些,算是帶李凝去散心,但這種程度的散心,已經肉眼可見地沒什麼用處。
除了讓她多出去走走,有些事情做,他也沒有辦法。
最不可控是人心,即便他修習了什麼攝心術,也是一開始有意思,後來也覺得沒什麼了,比起術法攝心,倒不如清醒地控制一個人,那才有趣。
他不可能去控制李凝,同樣也覺無奈,心的老去不可避免,撇去生生世世的輪回,他們也不過是世間隨處可見的凡人。
尤其他還不大能夠理解李凝的厭世。
搞事多有意思。
走私生意步入正軌之後,李澈逐漸擴大了走私範圍,從鹽茶絲綢慢慢到鐵器,大把大把的銀錢撒出去,總有頭鐵的人願意賣,他在第三年實現了麾下五萬精銳的軍備自由。
同年遼國內亂,女真趁機攻城掠地,擄掠人口,遼國反擊的同時,向宋國求援,宋國起初答應聯合遼國抗擊女真,隨後又不知為何起了歪心,趁著遼國和女真打仗,轉而揮師去打西夏。
西夏向吐蕃求援,吐蕃不僅不援手,還和宋國聯兵一道,兩國耗時五個月,成功將西夏分而食之。
宋國主動出戰次數寥寥,頭一次體會到了勝利的快感,不由將視線放在了其余小國上。
吐蕃隔壁的大理瑟瑟發抖。
大理和宋國雖不算世代交好,但關系總算不差,至少比宋國和吐蕃的關系好一些,宋國朝中也有不少親大理而厭吐蕃的官員,便有人提議聯大理滅吐蕃。
這想法還真不能說壞。
大理建國比宋國還早一些,雖然兵不強馬不壯,總算還占個來得早熟悉地形,對吐蕃的實力頗為了解,由大理做帶路黨,宋國咬咬牙使把勁,沒准還真能滅了吐蕃,到時候反個水順道下了大理,就是遼國和女真騰出手來,也未必敢和宋國碰了。
李澈琢磨了幾日,給宋國朝中的人送信,讓他暫且擱下此事。
兵法有雲,借殼行事。
這幾年來李澈也算是控制了江南以及東南沿海一片的黑白兩道,官府中更有把靈鷲宮直接稱為「宮裡」的,也算是在宋國內部搞出了一個小朝廷,五萬精銳說多不多,但江南自有屯兵,這批兵力四舍五入也算是他的,雖然弱了一些,但有精兵教習,也不需太久,一個行軍路的時間就能帶出個人模樣來。
宋國對吐蕃的戰事一直拖到了來年春天。
此時遼國慘勝女真,女真倒也不戀戰,丟了地盤就跑路,損失比旁人想像得要小得多。
宋國調兵去打吐蕃,調去的兵力有一大半是李澈的人,路途過半時,已經有絕大部分是李澈的人。
隨後遼國興師問罪,宋國連連調兵回防,這批兵力卻一去不復返。
宋國朝中一片嘩然。
因開國先祖趙匡胤的「黃袍加身」,宋國對兵將的管理十分嚴厲,所謂將不知兵,兵不知將,每一個將士都不知道帶他們的將軍能待多久,每一個將軍也不知道帶過多少批兵卒,每逢戰事,負責軍務的樞密院官員基本都是文官,雖然減少了武將篡權的風險,卻極大地削弱了宋軍的戰鬥力。
派出去的主帥就算想反,也不應該有如此大的號召力啊!
然而此時已經顧不得太多,遼國在女真那裡受了委屈,自然要找補找補,宋國戰力一向不強,遼國皇帝卻也沒有滅國的打算,畢竟大小也是個國,遼國剛剛打完仗,恐怕吃不下。
遼軍入境,更像是一場毫無計劃的劫掠。
萬萬沒想到的是,這一回一點也不像平時的如入無人之境,而是實實在在的入了無人之境。
遼軍長驅直入,壓根沒有遇到一點點反抗,這時忽有人想起安插在宋國的探子曾經報過,宋國內亂。
當時誰也沒信吶!
好在現在信了也沒晚。
未免上頭派遣空降兵來搶功,幾個遼國將領一合計就悶下了此事,一路南下准備燒殺搶掠,只是不知何故,過了宋國邊關,人口越來越少,甚至有時候走上好幾天,路上能有十來個空村莊。
還燒殺搶掠,燒了個寂寞。
饒是如此,這批遼軍還是十分膨脹,每當他們心有懷疑不想再繼續下去的時候,總能遇見一些宋國逃兵還有沒來得及逃跑的百姓,更加證實了宋國內亂的消息。
如此十來次,遼軍都快打進宋國都城裡去了。
宋國皇帝年紀不大,雖然沉穩,也沒沉穩到刀架在脖子上還不當回事,當即召集文武百官開會。
會議開到最後,什麼問題都沒能解決,倒是有人提議盡早遷都,遷往江南,那裡有長江天險作為屏障,還能再苟一苟。
宋國皇帝……還真有那麼一點動心。
但家國在前,此時遷都無異於拋棄百姓,宋國上下都覺得還是要矜持一下。
等到遼國大軍以每日五十多裡的速度向都城行進的時候,宋國很快完成了遷都的准備事宜。
遼軍聞聽消息,越發膨脹,從緩慢行軍改為急行軍,風風火火向著東京汴梁而去。
然後遭遇了一波慘重打擊。
誰也沒想到那本該聚集在吐蕃邊境的幾十萬宋軍會在皇室遷都之後輕取汴梁及周邊州府,比遼軍早到了那麼三五日,便成了一個順順當當的以逸待勞。
汴梁周邊多開闊地,易攻難守,然而幾十萬大軍屯兵於此,再難守的地界也守得住,何況遼軍人困馬乏,先頭部隊又遭遇了一波伏擊,痛失主帥。
宋國皇室是在半路上發覺不對勁的。
李澈壓根沒有隱瞞消息。
占了東京汴梁,打下三五州府,全盤接收了遼軍的裝備馬匹,李澈選擇直接稱帝。
雖然有緩稱王一說,但此間小國林立,不先稱個帝,出師都無名。
宋國上下一臉懵逼。
更懵逼的是他們人已經到了江南,江南各地官府卻不讓他們入城,甚至敲起了戰鼓,儼然一副對敵的態度。
彼竊鉤者誅,竊國者為諸侯。
古有田氏代齊,前有陳橋兵變,今有李氏竊國。
宋國富庶,皇宮也修建得極為精美,比李澈印像裡的小了一些,只是兩個人住倒也顯得有些空曠了,宋帝臨走前帶走了宮妃百人,宮女太監隨行近千,把一些年老體力不支的宮人遣散,李澈便又把這些人挑了一部分重新征回來,留在宮中侍候。
李凝沒住太遠,她也不適合住在後宮裡,便就近住在李澈的旁邊。
這時李澈手下還只有武將,沒能建起一整個朝堂來,倒也省得有人參本,除了宮人們背後稍稍議論幾句,也沒什麼風聲。
有時李凝覺得,兩座宮殿也嫌遠了,兜兜轉轉,她最懷念的卻是從前和李澈一起,住在一個小院子裡的平凡日子。
第176章 那一條小天龍(13)
李澈稱帝之後, 當即下令誅殺前宋皇室。
一個王朝就算到了窮途末路的時候, 也少不了忠誠之士, 不光是臣子, 還有臣民, 江湖人嘴上罵得再厲害,也自認宋人,而非什麼聽都沒聽過的應國。
宋國皇室但凡有一條血脈活著, 這些人的心裡就會抱著一絲希望, 唯有泯滅了這份希望,才能省去許多麻煩。
至少李澈一點都不想過上天天被人惦記腦袋的日子。
事實上, 李應代宋以來, 原本的宋國境內就發生了不少異動, 有的是州府作亂,有的是百姓鬧事,更有人組織義軍意圖援救天子,無奈拜宋國對軍務的政策所賜, 就連組織義軍的首領也是文官, 實在很難成事。
新近建國,本該內定國亂, 外交鄰邦,不管心裡抱著什麼想法, 至少面子上要過得去, 但李澈不僅拒絕了遼國議和, 更乘勝追擊, 一路打到原宋遼邊境,直把深入中原的遼軍殺了個全軍覆沒。
宋國富庶,國力雖弱,但只是支撐戰事,國庫裡積壓的錢糧足夠打到陰山草原。
李澈建國之後便開始了內定國亂,外伐諸國的征程。
旁人單線作戰尚要拉攏戰友,他兩線作戰兵糧齊備,如果不是武將稍有欠缺,三線作戰也未必不可。
看上去有些像是這個新登基的皇帝瘋了,然而李澈上輩子也不是沒做過兩線開戰的事情,比起上輩子,他在江南以及東南沿海的經營也不是沒花功夫,雖然看上去有些像是橫空出世,但這實際上是三年不鳴,一鳴就要驚人。
宋室在東京禁軍的重重護衛下死傷不少,宋國皇帝被不知名刺客刺殺之後,新扶上位的小皇帝也死於驚馬,過不多久,宋室被圍困山中,李澈命人在山下喊了五天五夜,主要也就是招降宋臣,只招下來小貓三兩只,確認了留在山上的都是對宋室忠心不二的臣子之後,李澈嘆息幾聲,讓人燒了山。
該敬得敬,該殺要殺。
宋室滅亡後,來刺殺李澈的人以報復居多,除了死在山中的人親朋故舊要來找他報仇,更有諸多江湖人士以殺國賊為名要來害他性命。
李澈也能理解。
他對家國沒什麼概念,是因為他出身的大夏王朝太強盛,強盛得沒有任何教導百姓忠君愛國的必要,人分三六九等,賤籍注定要被一生奴役,平民只能本本分分,最大的奢望也不過是考了科舉跳出階層,再往上便是一些血統貴胄,他們也許對王朝的歸屬感更深,但這份歸屬感究竟是來源於國本身,還是那自小享受的榮華,就很難說了。
換算一下思想,以國比家,一個人倘若在一個大家庭裡生活了許多年,忽然有個人闖進門來,打殺了家主,搶占了家園,那麼但凡是個人就要動手。
不管打不打得過。
李澈對這些人的態度還是比較溫和的,連殺的必要都沒有,關一關,等到什麼時候大赦就一起放了,反正也掀不出風浪來。
不過就算是李澈,也沒想到大赦的日子會來得這麼快。
遼國久歷戰事,即便剛剛和女真戰過一場,也不是那麼輕易就能擊敗的,傳來捷報的是吐蕃戰場,因為實在很難從宋國的降將裡挑出什麼好苗子,李澈便命喬峰帶兵,打的其實是拿人頭堆的主意,不料喬峰看似粗豪,頭腦也不是很靈活的樣子,上了戰場卻完全換了個人,他原本率領丐幫一眾弟子時就很有威望,入了軍中更是人人敬仰,不多久就拿下了吐蕃半境。
之所以拿下半境就要大赦,是因為吐蕃皇室被喬峰一窩端了。
吐蕃國師鳩摩智自詡武功出色,也不是喬峰的對手,被打傷之後灰溜溜逃走了。
此事過去不久,有關李澈的消息卻忽然在江湖上傳播開來。
竊國的那個李澈本名慕容澈,乃是慕容世家的養子!慕容世家當年陰謀陷害天下英雄,挑撥宋遼戰爭,如今卻還是讓慕容家的人得逞了!
李澈不用問都知道這消息是從哪傳出來的。
慕容復才從西夏回到燕子塢不久,前番亂局之時,他也趁機收攏了不少江南富戶的家業,此時消息傳來,令一直心情大好的慕容復失態地拍碎了面前的桌案。
慕容復對李澈的印像不多,他每次歸家,但見李澈不是吃喝玩樂就是閉門睡覺,莫說什麼帝王氣度,就是尋常人家的上進子弟都比他要勤勉,這樣的人,這樣的人,怎麼就會忽然得到了宋室江山?
慕容世家祖祖輩輩惟願復國,他以復為名,復國的執念大過了任何人,甚至於能夠拋舍姓氏尊嚴,如今他拋棄一切都做不到的事情卻被一個從未瞧得起的人做到了,這種滋味,當真可恨!
江湖上的傳言一開始只是那些入了監牢又被放出來的江湖刺客放出來的,後來就慢慢變了味道,李澈得國不算正,卻也是憑著算計和籌謀一步步得來,卻被傳成了偶得昔年秦皇玉璽,天下至寶和氏璧,因此能竊宋室,使得一份失落多年的寶物重新映入了眾人的視線中。
明眼人自然不信這個,和氏璧真那麼有用,還輪得上什麼宋室?天下沒准都傳到秦幾十世了。
但江湖人還真就信這個。
自謠言傳出,李澈就遭遇了比先前更加猛烈的刺殺,即便身份暴露之後,連帶著也暴露了李凝,但就是有人認定自己天命所歸,要來試試運氣,不出意外都做了李凝的刀下鬼。
江湖人這種東西,殺一茬長一茬,殺一茬長一茬,就算是李澈都沒想出什麼好辦法來,從得國之初到吞並吐蕃,大理,征遼滅金,一統草原部落,再到四海升平,天下禁鐵,也還是每隔一段時間就有江湖人出現來殺他,又或者是來偷什麼不存在的和氏璧。
直到晚年的時候,李澈也沒給一直兢兢業業搞事的慕容復一個眼神。
泥鰍心再大,也掀不起風浪。
第177章 青蛇(1)
清明時節雨紛紛。
饒是李澈不大喜歡下雨天, 也覺得這個時節下幾場雨正應景。
西湖雨景比之別處更有韻味。
李凝坐在船艙裡百無聊賴地看雨景,少女雙眸裡帶著淡淡的冷意, 一臉漠然。
李澈從前覺得她和自己不像, 如今越來越像,他倒是不那麼高興,來到這個陌生的世界也有三五年了, 除了練武,李凝幾乎斷絕了外界的任何的交流,平時也只有他開口, 她才會願意和他出來走一走。
這是反著過來了。
幾年前他們一道醒在杭州西湖岸邊,按身體的年紀算來,倒是沒什麼大的變動。
總歸都很年輕。
也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李澈已經不再計算年歲, 即便稍微想一想就能算出來,他也不願去算,怪煩的, 像是無端端成了個妖孽似的。
來到這裡之後,李澈索性不再去忙別的事, 簡簡單單做些生意,天氣好的時候就帶李凝出去曬曬太陽,也不走遠, 畢竟世間風景大多殊途同歸, 哪還有什麼景是他們沒見過的呢?
李澈自個兒出神了半日, 忽然畫舫一震, 像是被什麼東西撞了,李澈雇來彈琴唱曲的名妓卻很有幾分見過世面的模樣,只是稍稍停頓一下,悅耳的絲竹之聲便連同柔柔的歌聲在湖面上響起。
人聲借水聲,倒比平日更動聽。
這大約是杭州身價最貴的彩雲姑娘接過的最奇怪的單子。
自來名妓都有些抬高身價的小手段,例如前幾年只賣藝不接客,例如只接樓客不接外宿,但終究是要向銀子低頭的。
一般的單子在樓裡睡過就算,花了大價錢請姑娘外宿,要麼就是接待不便去青樓花銷的貴客,要麼就是別有花樣,收了人家一千兩的金票,彩雲本已是決定哪怕還剩一口氣,都不會讓客人掃了興致的了。
不料來了之後,並沒有什麼需要接待的貴客,也沒有幾個湊在一起琢磨花樣的惡客,有的只是一位神仙似的公子,要她唱些小曲給裡間喝茶的姑娘解悶。
彩雲也不敢多問,撿了些閨情風雅的小曲唱著,不知什麼時候,連稍稍不太整齊的衣裳都被她攏得緊緊。
李澈派人去外間看了一趟,回來報說是一艘小船撞上了,如今是清明時節,不少人家要去過墳,趕上大雨又急著歸家,湖面上船只多了去了,難免有些磕碰。
李澈並不在乎這一點小摩擦。
畫舫主人不要索賠,這對擺渡的老船夫來說,也可以說是逃過一劫了,他連連向那家僕道謝,又問善人名姓,家僕懶怠地擺手說道:「我家公子日進鬥金,豈會計較這三瓜兩棗的,老人家去吧,留點神以後小心些。」
說完,打了個哈欠。
別說,這綠珠閣的花魁娘子唱得挺好聽,就是聽久了讓人困得要命。
老船夫千恩萬謝,想到船上還有客人,松了口氣,撐船離遠了些。
尋常擺渡用的船只不大,兩三個人倒坐得,如今三個船客分坐兩邊,卻是個二十來歲極美的婦人帶著個俊麗丫鬟,盈盈含笑,柔聲細語,朝那對面的年輕人道:「那船主人倒是心善,合該日進鬥金的。」
年輕人相貌也好,聞言並不敢去看婦人容貌,只含糊應了一聲。
婦人嘴角微勾,含嬌帶媚道:「奴家去為亡夫上墳,原也是幾步路的事,不想遇著風雨,卻不曾帶銀錢,官人可否暫借一二,奴家家住雙茶坊,夫家姓白,問問便知,跑不得官人去。」
年輕人起初吶吶,等反應過來,卻是連連點頭,又道:「一點船錢,算不得什麼的。」
婦人便又笑了,一雙媚眼宛帶細鉤,鉤著人心癢難耐,又不敢去看。
倘若這時年輕人抬一抬頭,除了千嬌百媚的美婦人,只怕還要看到那俊麗丫鬟眼裡的冷意。
世間道法萬千,妖鬼滋生,這一條小船上,除了年輕人和老船夫,便再沒個人了,美婦人原是一條修煉了一千五百年的大蛇妖,因見凡人美色,便動凡心,化成個婦人模樣,欲和這年輕人做一場夫妻,因沒人和她搭戲,便從西湖橋下拖出他這條青蛇妖,要他化成女相,給她做個丫鬟。
他也是千年修煉,不曾犯下罪行,一心修仙得道,不料被拖入這場紅塵是非,五百年的道行差距令他當機立斷放棄反抗,然而演技是天生的,他除了能給自己化一張笑臉,旁的什麼都裝不出來。
也就是這白蛇妖媚色入骨,常人一見便恨不得把眼珠子落在她身上,若是細看,自然會發覺這個叫青青的丫鬟一張笑臉壓根不動。
白蛇滿意地打量著這個鮮嫩可口的小許官人,她修煉有成不久,正是向道之心最薄弱的時候,今日一見這人便生了心思,相貌倒在其次,妖物的模樣少有差的,她最喜歡的還是這年輕人身上的陽氣。
還是個在室之身呢。
一看就知是個可擺弄的小東西。
白蛇也不知想到了什麼合心意的地方,嘴角越彎越大,險些咧到耳後根。
青蛇一張死板的笑臉,伸手替她遮了一下。
白蛇立刻收斂嘴角,在小許官人看過來的時候,便又是一副嬌俏丫鬟替主人攏發,主人娘子淺淺含笑的美妙畫面了。
不久小船靠岸,白蛇輕捏術法,驅散了本就是她招來的風雨。
不多遠的岸邊,畫舫也靠了岸,正巧風停雨住,李澈便下了畫舫,李凝跟在他身後,踩他走過的路。
李澈走過的路有岸邊青草遮蓋,沒人注意他所過之處雨水干涸,地面干得發硬,並不髒鞋。
連兩個妖物也沒注意。
白蛇本是無意掃了一眼過去,先前靠近畫舫時她就聽見了那靡靡的樂聲,人間紈绔她見得多了,並不在意,然而就是那麼一眼,她卻呆怔住了。
西湖岸上,公子青衣。
她見過妖,也見過仙,西海的龍子,男相的觀音,同門的師兄……沒一個比這人好看。
美色還在其次,最打動她的是這人的眼神,清澈得仿佛水洗過的天空,溫柔得像是春日裡帶著花香的暖風。
白蛇忽然很想給這個人生一窩小蛇蛇。
先前同船的許小官人也怔了一怔,隨即頭垂得更低了,竟是連一眼都不敢多看似的。
只有青蛇毫無反應。
他只是一條蛇,雖然修煉出了人形,但並沒有屬於人的審美。
晚間時候,許小官人忘了去取船錢,好在白家娘子也忘了借錢的事,壓根就沒去。
青蛇冷眼看著白蛇用蟒蛇身在地上打滾發瘋,只覺得入眼的都是荒唐。
一個修煉了一千五百年的大妖,居然在見過一個男人之後沉迷成了這個樣子,除了每天例行的偷窺,甚至連上去問問人家要不要和她生小蛇都不敢,就知道待在窩裡打滾。
青蛇閉上眼睛認真修煉了一會兒,等他睜開眼,卻見白蛇正對著鏡子變化面容。
妖物化成人形並非隨心所欲,就像人生來有一張臉,妖化形時也是一張天生的臉,叫做人形本相,有美妖,自然也有醜妖,至少青蛇就覺得自己的人形本相醜得要命,眼睛上面要長眉毛,鼻子挺得高高,嘴也沒法咧得吞下一條魚,奇怪得要死。
白蛇一直都以本相示人,認為幻相再美也美不過本相,但見過那位李姑娘之後,她就對自己的本相不滿意起來,以她的眼力,自然能夠看出那李姑娘是人非妖,那張比天上仙子還要美麗許多的面容竟是天生的。
白蛇對著鏡子擺弄了多時的幻相,又把李姑娘的容貌幻化出來,想照著捏一張相似的,卻對著哪裡都下不去手。
這張臉上,何曾有一絲一毫的缺陷。
她若是男身,必然也要為了這樣的佳人痴迷。
白蛇一時眷戀一時沮喪,看著青蛇眼裡只有發瘋兩個字。
足足折騰了十幾日,白蛇才勉強化出一張合心意的幻相來,她也不再執著於要和李凝比美,而是朝著成熟美艷的方向去幻化,畢竟對於妖來說,一次不成,還有下次下下次,總有能讓李公子喜歡的那張臉。
青蛇沒有捏臉的愛好,卻還是被強逼著換了一張,理由是怕李公子還記得那天的相遇,萬一認了出來,不好解釋。
青蛇覺得那天的情況,除了白蛇一直在盯著那兩人看,別人可是一眼都沒看過來的。
青蛇嘆了一口氣,繼續修煉。
以白蛇這個壞道行的速度,他大概很快就能修煉有成,從這條瘋蛇手裡逃出去了。
白蛇換了張臉,做足了心理建設,又盜了一筆官府庫銀抹去印記,買下了一座緊鄰李府的宅院,仍舊自稱寡婦,她在人間見識無數,自然知道比起未出閣的少女,還是這樣的身份更容易招惹男子惦記,她圖的又不是旁的,李公子那樣的品貌,即便只是和她逢場作戲睡幾次,也是她賺了的。
搬進新宅的第二日,白蛇就裊裊婷婷地出門了,正值李澈出門辦事,她也令車夫跟上,一路綴在後頭。
第178章 青蛇(2)
杭州風景獨絕, 最好的酒樓也是最好的觀景之處,今日李澈是赴宴。
自古政商不分家, 商人想安安穩穩做生意, 打點關節是少不了的,李澈對生意並不上心,除了短銷鹽, 此外便是一些珠寶絲綢之類的雜貨。
賣鹽和其他生意不同,要經過官府認證,官府每年給各地州府分發鹽引, 分為長引和短引,鹽商花錢從官府手裡買鹽引,就可以售鹽,手裡有多少鹽引就能做多大生意, 長引可以遠銷其他州府,短引只能在本地出售,李澈做的就是短銷生意。
但不管長銷短銷, 和官府打好關系是基礎。
所謂三年清知府,十萬雪花銀, 杭州知府許文聘新官上任一年不到,身家卻早過了這個範疇,自他來到杭州之後, 就把手伸向了鹽課, 鹽商無論大小, 都要從他手裡花十倍價錢買鹽引。
兩月之前, 有個鹽商轉托人把家中女兒瞞成賤籍贈給許文聘做了妾室,不久就搖身一變成為了杭州鹽會的會長,如今州府裡六成的鹽引都在他手裡。
李澈倒不在意這個,他也不是只做鹽業,何況不管別人手裡有沒有鹽引,總不會短了他的。
今日便正是許文聘請的客。
李澈和許文聘相識不到一年,這人自稱學過一點相面之術,認為李澈不是久居人下之人,不惜折節同他下交,旁人若得知府青眼,早就千恩萬謝,李澈對許文聘的態度倒是很淡,除了正常的交易往來,幾乎不搭理他。
鹽引一季一換,如今正是到了換鹽引的時候,兩日前李澈派人去官府交易鹽引時被告知本季度的鹽引已經發完,隔日許文聘便下了請帖,邀李澈今日來圓月樓赴宴。
李澈不明就裡,卻知道絕無好事,他有些厭煩,但還是接了請帖。
說是赴宴,實則也不是大宴,許文聘只請了李澈一個,雖包下了整座圓月樓,卻只在三樓雅間設宴,李澈慢悠悠下轎時,許文聘已經等候多時。
誰也不是為了口吃食來的,稍作客套之後,李澈便直截了當道:「許大人知道,我並不缺錢。」
許文聘有些無奈,但還是笑道:「李兄還是這樣的脾氣,我本也沒想著能拿鹽引威脅李兄,這是給李兄留的份額。」
他從懷裡取出一疊鹽引,放在桌上。
李澈看也不看,只道:「許大人有什麼事,可以說了。」
許文聘並不在意李澈的態度,他笑了笑,說道:「乃是一件大喜事。」
李澈微微蹙了一下眉。
扒在三樓窗戶邊上的白蛇也跟著吐了吐紅紅的蛇信子。
許文聘自顧自說道:「李兄也知道,如今諸皇子暗地爭鋒,年長者已過四旬,最小的嫡皇子也到了成婚的年紀。」
李澈的臉陡然沉了下來。
許文聘只當不知,說道:「這位齊王乃是先皇後遺子,自小便極為受寵,難得文韜武略樣樣精通,諸皇子之中,他為獨嫡,又簡在帝心,日後前程必定貴不可言,李兄是個商人,應知奇貨可居。」
李澈已經沒有聽他說完的耐心。
此時許文聘才仿佛注意到李澈臉色似的,不由笑了,說道:「李兄想到哪裡去了,我許家也是一門大族,在京中經營多年,所謂事在人為,我叔父許尚書膝下有三女,兩女皆嫁,只剩幼女婉兒自小體弱養在深閨,不曾為人所識,然蒲柳之姿,縱然身份高貴,也入不得齊王的眼,我已與叔父商定,將婉兒嫁給李兄。」
李澈的臉色更冷,冷得像一塊寒冰。
許文聘話鋒一轉,意味深長道:「李姑娘我也見過幾次,真是美若天仙,如此佳人,要是得了尚書之女的身份,今日是商女,來日便是皇子妃,甚至更進一步……」
李澈的冷臉並沒有一絲松緩,不等許文聘說完,便道:「大人把鹽引收回去吧。」
他壓抑著火氣,已然起身離席。
許文聘愕然,他一直覺得李澈是個極為聰明的人,手裡握著一個絕代佳人,容許她出門見人,幾年間拒了無數庸人的求親,必然是想搏一個錦繡前程的了,如今前程在手,怎麼竟連話都不讓他說完?
這可不是皇子妾,是皇子妃!
更何況白得一個尚書之女為妻,哪個男人會拒絕?他說婉兒蒲柳之姿也只不過是自家人謙虛,婉兒雖無李姑娘的絕色,也十分端莊美麗。
許文聘解釋了不到半句,便聽已經走到門口的李澈回過頭,冷冷說道:「大人既知我是商人,也該知曉,即便是商人,也有非賣一說,許大人可會賣了自己的性命?」
許文聘啞然。
李澈出了雅間,便下樓梯,不多時出了圓月樓。
胸中一口濁氣久久不散。
車夫一時不敢上前,只在李澈身後慢慢跟著。
白蛇跟了他不少日子,少有見他下轎行走的時候,這會兒見時機正好,便在角落裡化了幻相,嬌嬌嬈嬈走出,和李澈擦肩而過的時候,故作無意飄出一張薄薄絹帕來,正落在李澈腳邊。
白蛇嬌聲哎呀一聲,回過頭來,千嬌百媚一個抬眼,卻見李澈看也不看,一腳踩在那張絹帕上,走了過去。
青蛇覺得白蛇瘋得更厲害了,從外面回來之後,便握著一張還留著腳印的絹帕痴痴發笑。
他疑心這瘋蛇到了情期,卻也不大肯定,畢竟千年修行,就算到了情期,也可以專心修煉,用大道來抵御獸性本能,白蛇這個樣子,簡直比沒修行過的野生妖還要痴幾分。
青蛇有些擔心自己的清白。
尤其是在看到白蛇發痴到連人形都維持不住,人面上隱隱露出了蛇相,頓時心頭一緊,立刻化成一條細如小指的青蛇,以蛇皮走位蜿蜒著游出了白蛇的視線範圍。
青蛇從剛買下的府邸游了出來,抬頭看了看夜色彌漫的天空,不由茫然起來。
他先前被白蛇從西湖橋下提出來的時候,便被白蛇下了一道禁制,無法離開白蛇太遠,即便出了府邸,也走不出杭州城。
可杭州城已經很大了。
事實上他在西湖橋下修行千年,還從未離開過西湖,人族興盛,妖族最微,大部分的妖物都是老老實實待在一處修行個成千上萬年,待到道法大成,摒棄妖性,修成仙身才敢出來,否則一旦運氣不好,就是身死道消。
殺妖畢竟不犯天條,殺惡妖有功,殺無罪小妖也沒有懲罰。
白蛇只有一千五百年修為,這種修為在妖界也算大妖了,但一旦遇上人族大能還是白給,常人修行十年,便能勝過妖物修行上百年,畢竟天道在人,不在妖。
比起白蛇的肆意,青蛇就謹慎得多了,他畢竟沒有一個驪山老母做師父。
青蛇不想朝人堆裡去,怕落了妖氣被人發覺,但實在不敢在白蛇附近多待,便搖搖擺擺進了隔壁的府邸。
隔壁府邸裡的主人家正在沐浴。
青蛇在窗台上微微直立起蛇腰,望了望那個在他看來長得很奇怪的人類。
他是雄蛇,化形之後自然是男相,他對自己的男相熟悉得不能再熟悉,更沒有什麼探索的想法,對於幻化出來的女相卻有些好奇。
他沒見過女人衣裳底下的樣子,化也就化個形狀,這會兒正好見了,便抱著認真學習的態度觀看了起來。
原來女人的身體是長得這個樣子的。
青蛇微微吐出蛇信,見沐浴的主人家也看了他幾眼,並沒有拒絕他觀看的意思,便游得近了一些,在擺放香露白皂的台子上盤成一團。
李凝不是很怕蛇。
也許是和她禹師的本能有關,她對動物沒什麼特別的喜好,也沒有特別的厭惡,大部分人都不大能夠接受蛇鼠一類的東西,她倒是不覺得。
何況這條小青蛇長得十分漂亮可愛。
碧綠如青草的顏色,細密泛著微微光澤的整齊鱗片,烏黑的眼瞳裡帶著一點紅芒,看著很有靈氣。
李凝沒有在意青蛇,她不特意施展馭獸的能力的時候和普通人幾乎無異,但有時也會吸引一些比較聰明的小獸,對這樣的動物,她都是很寬容的。
青蛇旁觀了好一會兒,確認自己已經把所有細節都記在心裡,便對著李凝微微點了一下頭,從台子上游了下去,爬到窗口上,順著來時的路回去了。
他回去的時候,白蛇剛好發完瘋,正在鏡子面前捏臉。
青蛇搖了搖頭,回到房間裡,認認真真地幻化出那張死板的笑臉,然後對著鏡子一點點調整身體,不一會兒,他就能幻化出一具正常的女人身體了。
他對此感到十分滿意,一點都不覺得別扭,但過了一會兒,還是覺得怪悶得慌的,便松出一口氣,恢復成在他看來十分醜陋怪異的人形本相。
鏡中的青年眉眼桀驁,嘴角冷笑,怎麼看都透著一股嘲諷的意味,即便對人的神情還不大敏感,青蛇也覺得自己的臉有些奇怪了,他對著鏡子看了一會兒,眉頭就皺了起來。
鏡中的青年看上去更傲氣了。
傲得都不像一條蛇。
第179章 青蛇(3)
許文聘是個難得頭腦清醒的人, 雖然生意沒有談攏,隔日還是令人將鹽引送了過來。
李澈沒有收, 他已經不准備再做這一行。
昨日從圓月樓回來, 他考慮了許多,最後也沒有付諸實際,這件事必然是許文聘牽的線, 追究他背後的家族有些麻煩, 殺一個知進退的許文聘, 也許再換來的並不識相。
許文聘尚不知自己的人頭是暫寄在脖子上的,斷了敬獻美人的捷徑,又費了一番力氣和家族解釋, 最後也只得老老實實走孝敬的路子。
太平盛世, 官員或多或少都會貪一點, 舉世皆濁,獨清的那個才是異類,許文聘比上任知府貪得更多,是因為他出身不錯,路子更多,也就需要更多的銀錢打點,和官府搭上線的商人都不蠢,自然好生好氣地供著他。
李澈和許文聘斷交的事情說大不大, 在杭商圈子裡卻也不是件小事了,有城府的尚能觀望一二,等不及的聽了消息就下手, 沒過幾日,伸出去的手就被剁了回來。
眾人只得歇火。
李澈花在生意上的精力極少,他對錢財並不看重,輪回多世,連皇帝都做過兩次,人世間的榮華富貴和他已經隔了一層,對他來說,屋宅不必太大,有個百間就足夠,錢財不必太多,做個州府首富也就可以了。
也許人生便是如此,再轟轟烈烈,到最後也要歸於平靜。
何況平靜的生活並沒有壞處。
折了一門生意,李澈的時間更多了,陪伴李凝的時間也延長了許多,從前三五次才帶她出去一趟,也慢慢成了一到傍晚就出去,李凝雖然還是一樣不願和旁人多做交流,但臉上已經偶爾會露出一點笑容。
李澈知道她是怎麼回事。
帶著記憶一世一世輪回,和長生無異,無論去到什麼地方,他們都是過客,旁人也是他們的過客,注定要分別的人,何必要去認識。
這也是李澈由得李凝去的理由。
習慣了,也就好了。
李凝近來養了一條小寵。
李澈原本就想讓她養養動物移一移注意力,不想帶她看過許多名品貴寵,到最後一個也沒看上,反而是一條不知道哪裡跑來的小青蛇得了恩寵。
李澈看過,是條有毒的竹葉青,但李凝有馭獸的本能,倒也不必擔心她。
這條竹葉青並不像其他小寵那樣安分,一天裡倒有大半時間在外頭,傍晚過後才會來,來了就把自己窩成一個蛇團團盤在李凝的窗台上,也不吃喝,到了清早又自行離去。
說是小寵,倒像是借宿的。
李凝很喜歡這樣的相處,她已經不想去養太過黏人的小寵,怕養出了感情,死了又傷心。
青蛇並不知道自己成了隔壁主家的小寵。
他近來已經不在白府住宿,白天跟著白蛇出去搭戲,晚上得了空閑就出來修煉,之所以選在隔壁人家的窗台上,一是他身有禁制不能離白蛇太遠,二是這處窗台正好對著月華,是個僅次於西湖橋洞的絕佳修煉之所。
有時候他也懷疑,這個叫做「阿凝」的少女也是妖物修煉成人,她的身上有一種十分怪異的氣息,讓蛇覺得危險,但仔細去探尋,卻又是一身的人味。
青蛇不大習慣如此復雜的思維,索性不再多想,專心吸取月華修煉。
如此兩三個月過去。
白蛇把自己過往的經驗連帶著各式各樣的臉和身份都試了一個遍,也沒能成功俘獲李公子的心,更有甚者,她每失敗一次,就慫一次,漸漸地都有些不敢出現在李澈的面前。
青蛇不大理解她,白蛇根腳極高,乃當年追隨女媧娘娘的一支白鱗蛇族後人,又拜驪山老母為師,乃是妖族之中少有的出身,從而導致了智商不高,青蛇一問,她便老老實實說道:「我心慕李公子,是因為覺得他性情溫柔,但這些日子以來,不知為何越來越怕,見到他也不再有思慕之心,只是怕。」
這種恐懼是她從前不曾有過的,就像是自己的一舉一動都落在了別人的眼裡,稍有一步行差踏錯,就會丟了性命似的。
白蛇曾經聽聞,許多仙族大能到了心境瓶頸,就會封印記憶下凡渡劫,她疑心李澈就是這種情況。
陷入情愛的那顆心冷靜下來之後,白蛇越想越覺得自己的猜測的正確的。
相貌雖是天生,但為何神仙多是玉貌天顏?師父說過,美醜皆是上古傳承而來,天生的相貌越美或越醜,僅憑長相便能令人心境動搖,越說明資質不凡,故而驪山同門不是美人就是奇醜,按照師父的標准,以李公子的長相,那起碼……起碼也得是個上仙轉世。
白蛇有點慫了。
青蛇則是松了一口氣,只要這條瘋蛇清醒過來,回她的驪山修煉去,他自然也能得到自由,回西湖橋洞繼續修行。
然而白蛇慫了幾天,忽有個同門師妹來看她,那師妹是條黃鼠狼,黃鼠狼一系家大業大,消息靈通,一聽此事便笑了,安撫青蛇道:「王母娘娘的蟠桃宴在即,天上但凡有名有姓能入邀請之列的上仙都已出關,哪有什麼上仙還在下界渡劫?姐姐只管放心去吧,日後得道成仙,哪有今日的痛快!」
這條修為不過七百年的黃鼠狼顯然是風月老手了。
白蛇大喜,連忙向黃鼠狼請教細節。
青蛇面無表情地立在邊上,青青的尾巴尖在地上不輕不重地砸出一個坑。
黃鼠狼仔細問過白蛇這些日子的失敗案例,當即笑得花枝亂顫,以過來人的口吻道:「姐姐怎麼就這麼傻!既然不想著和他和做夫妻,只求一夕歡好,何必又是富家寡婦又是千金小姐的,男人這種東西膽子大得很,你聽我的,今夜就去他房裡,說你是條要報恩的狐仙,求他垂憐一晚才能得道,妹妹保管他會幫忙。」
白蛇想到李澈看陌生人時冷淡的眼神,瑟縮了一下,說道:「會不會太假了?」
黃鼠狼笑得更厲害了,「不必負責的事,幾個男人不想?姐姐你就是太單純了,你看我的。」
黃鼠狼嬌嬌嬈嬈地走到青蛇身後,伸出手環繞住了他的脖頸,在他耳邊輕輕吹了一口氣,柔聲道:「我明早就要回驪山了,蛇哥哥,你今晚來我房間,我們說說話,好不好呀?」
她的手按上青蛇脖頸的時候就解了他的幻相,黃鼠狼嘴角含笑,將青蛇的頭輕輕轉向她,隨即神情大變。
青蛇面無表情地看著這條黃鼠狼。
黃鼠狼臉色紅了又白,白了又紅,咬牙說道:「你這條小蛇妖,竟然瞧不起我!」
青蛇搖頭,說道:「我沒有瞧不起你。」
他的聲音十分好聽,清越如冰石相擊,語氣十分平淡,但就是莫名透著一種嘲諷的氣息。
這句話聽在黃鼠狼的耳朵裡,就成了「我的確瞧不起你」。
黃鼠狼頓時失去了理智,纖纖玉手化出一對利爪,就朝著青蛇的臉抓去。
正如青蛇和白蛇的修為有差距,黃鼠狼和青蛇的修為差距也不小,青蛇輕輕松松地擋下這一擊,又看向白蛇,盡量讓自己的表情顯得無辜一點,說道:「我不知道她怎麼回事。」
白蛇正在考慮黃鼠狼的計劃,聞言抬了抬頭,見黃鼠狼氣惱得一副恨不得吃了青蛇的樣子,擺了擺手,說道:「這條蛇臉長壞了的,他就是這個樣子,我第一次見也以為他挑釁我,後來下了禁制才知道他就長這樣。」
然後就懶得解開禁制了。
黃鼠狼仍舊忿忿不平,青蛇瞥她一眼,抬手拂過面容,便又是一張死板的丫鬟笑臉了。
然而他那一眼也氣得黃鼠狼連人面都幾乎維持不住,臉上浮現出些許黃毛來。
傍晚時分,白蛇帶著自家師妹出門閑逛,青蛇得了空閑,搖搖擺擺去了隔壁主家的窗台。
李凝回來得略早,見到一條小青蛇乖乖團在窗台上,不知為何還有些驚喜,她連忙讓人去取早就備好的蚯蚓來喂食。
青蛇辟谷已久,即便是面對飽滿誘人的蚯蚓也不為所動,吐了吐蛇信,目光轉到李凝面容上。
被迫旁觀了幾個月的捏臉,他漸漸對人類的美醜也有了個概念,至少比起白蛇和那條黃鼠狼來,他還是覺得阿凝更順眼一些。
要是她也能長一身青翠的鱗片,就更好看了。
沒能成功喂食,李凝有些失望,不過她也明白,這條小蛇應該是在外面打野食慣了的,只好讓人把蚯蚓端出去。
她坐在離窗台不遠的桌案前,單手撐著臉頰,目光看向窗外漸漸暗去的天空,微微嘆了一口氣。
不同於人前的冷漠,她顯得有些寂寞。
青蛇慢慢地從窗台上游了下來,順著桌腿爬上桌案,輕輕地碰了一下李凝的手腕。
李凝低下頭,不由笑了,說道:「你在陪我?」
青蛇微微點了一下頭。
事實上連他自己都不知道為什麼要游過來,只是覺得這樣的神情,不該出現在這張臉上。
第180章 青蛇(4)
李凝驚訝極了。
她從前不是沒有遇到過頗有靈性的小動物, 但多是貓狗狐狸這種本身就比較聰明的,像這樣一條腦袋還沒有指頭大的蛇, 竟然也能聽懂人言?
她疑心是巧合, 便盯著這蛇說道:「你能聽懂我說話?能的話搖搖頭。」
青蛇本要點頭,聽了這話,猶豫了一下, 搖了搖頭。
也許是一種莫名的感覺, 這些天相處下來, 他已經不想在這個大約可以算是朋友的少女面前隱藏自己妖物的身份。
小小的青蛇抬起腦袋來,帶著紅芒的雙眼注視著李凝滿是驚奇的臉龐,確認她沒有害怕的情緒, 便放下心來。
李凝伸出手指, 輕輕地在青蛇頭上碰觸了一下。
青蛇尾巴尖輕輕地甩了甩。
李凝卻沒有朝著妖物的方向去想, 實在是她經歷多次輪回,也從未遇到過什麼仙妖鬼神,只當這條小青蛇格外靈性。
李凝有些開心。
有一條通人性的小動物陪伴,反倒比和人相處要自在得多了。
青蛇認定自己已經在朋友面前展露了身份,也就不再遮掩,離李凝近了一些,就團在她手邊,看她手裡的話本。
說起來有一點奇怪, 但作為一條自辟谷以來就從未出過洞府的妖精來說,青蛇卻是識字的。
他有一點傳承記憶,模模糊糊的, 但大致上的常識都有,傳承記憶裡除了他一直在修煉的功法,也還包括了三界六道各族的文字和語言,比起其他,人族的語言和文字算是簡單的了。
李凝如今的情緒已經很淡了,看著這條堪稱妖異的小蛇,竟也沒生出多大震撼心思,過了一會兒,青蛇兩頁看完,又碰了碰她的手腕。
李凝於是把話本給青蛇從頭翻起。
青蛇原本是准備化成人形的,但他捏臉並不熟練,女相的臉還要拿出去給白蛇搭戲,至於人形本相……經歷了白蛇和黃鼠狼的失控,他也明白過來,自己的臉大約真的像白蛇說的那樣,長壞了的。
青蛇並不想用一張帶著缺陷的臉面對唯一的朋友。
看了一個時辰的話本,外間明月高升,有丫鬟送了吃食過來,又將幾顆夜明珠放置在特制的珠台上。
一室通明。
李凝躺在床上,閉目入睡,青蛇仍舊游回窗台上修煉。
剛修煉了一小會兒,青蛇忽然抬了抬了腦袋,妖物的感知比人要靈敏得多,他發覺白蛇偷偷潛進了這處府邸。
想到先前白蛇和黃鼠狼的計劃,青蛇微微嘆了一口氣,並不想理。
人被妖纏上,除非遇到高人,通常都是妖得手,畢竟妖雖不如人得天寵,但敢出來作惡的妖至少也修行了五百年以上,哪怕一百年換人修行十年,也得是積年的高人才有降妖的本事。
白蛇瘋歸瘋,道行卻很高。
李澈沒有武功,但防備意識是多年養出來的,他門外沒有護衛侍從,但每夜他都會在房裡放一盆清水。
比起大夏毫無殺傷力的祈雨人,李澈的能力更近似「控水」。
有水的地方,他就安全。
白蛇到了門口的時候,李澈就睜開了眼睛。
蛇妖穿門而過,須臾間就來到了他的面前,一雙美目含情帶怯。
按照黃鼠狼師妹的建議,白蛇羞羞答答穿了一身薄紗衣裳,烏黑的發間若隱若現兩只雪白狐耳,神情嫵媚,身姿妖嬈,配上彌漫著薄霧的夜色,像極了坊間流傳的遇妖艷事。
夜色之下,半靠在床榻上的李澈微微抬起頭,露出一張更似妖孽的臉龐。
他生得並不女相,白日裡頗有幾分仙人之姿,這也是最令白蛇著迷的一點,妖物除了喜愛人身上的陽氣,自然也垂涎神仙之氣,然而對上夜色中的李澈,白蛇竟生生打了一個激靈。
想到師妹的安慰,按捺住來自骨血之中的恐懼,白蛇磕磕巴巴地說道:「奴、奴家是青丘得道的……」
磕巴了半天,才算是把話交代完了。
李澈看了白蛇幾眼,並不相信,只道:「你這些日子反反復復纏著我,就是為了這個?」
白蛇立刻忘了恐懼,驚訝地說道:「你怎麼知道是我?」
她每次可都變化了容貌甚至身形氣息的!
李澈忽然就不想和這個頭腦顯然有些問題的妖物說話了。
白蛇卻不肯罷休,恐懼的感覺一散,見到李澈的臉也不覺害怕了,柔聲說道:「奴家不求名分,只想得公子一夕垂愛,奴家保證,過了今晚就再也不來纏著公子了。」
這自然也是黃鼠狼教的,黃鼠狼對此十分有自信,認定人間男子只要嘗了妖物的滋味,哪還有不想被纏著的,怕是自己都要纏上來了。
李澈眯著眼睛看了白蛇幾眼,先前白蛇穿門時他就確認了這確實不是人,再加上這些天一直被各式各樣但神情一致的女子糾纏,確實有些麻煩。
但他還是搖搖頭,說道:「人妖殊途,你若因為我壞了道行,不得成仙,是你的事,與我有什麼相干?別說我從未救過什麼狐狸,就是你真為報恩而來,豈有拿此事報恩的?」
倘若李澈的容色差一些,對著一個千嬌百媚的佳人說出這樣毫不留情的話,簡直無情得令人發指,然而夜色下李澈雙眸宛帶星辰,唇邊冷笑更顯妖異,即便白蛇沒帶鏡子,也知道自己看上去很像見色起意來碰瓷的。
如果李澈順水推舟,白蛇確實是有這個臉皮「報恩」的,但遮羞布被揭下之後,作為一條單純的蛇,她立刻就羞愧了起來。
李澈說道:「夜深了,請姑娘離開吧。」
白蛇吶吶無言,只得低了頭朝著門口走去。
就在這時,李澈一動神念,隨即床邊那盆清水像是有了生命一般,猛然纏繞上了白蛇,隨即清水凝冰,將面上驚訝還來不及覆蓋低落神情的白蛇凍成了一座冰雕。
先前說了那麼多話,只不過是為了這最後一擊。
白蛇身子被冰凍,腦子還是能轉動的,只是她怎麼也想不到,自己一千五百年的道行,怎麼會著了一個看上去只有二十來歲年輕公子的道。
上仙渡劫也不帶修為的啊!
就是娘胎裡開始修煉,以她的修為,至少也要修煉兩百年才能像這樣徹底地壓制她,壓制到連一點反抗都做不出來。
李澈還當真修煉了幾百年。
妖在冰裡,李澈自然也感受到了她的實力波動,不算厲害,料是就算有同伴,也不會棘手到哪裡去。
他並不知妖物的實力如何劃分,以這只妖物的實力來看,再來二十只左右,大約就是他的極限了。
李澈看了看白蛇,稍一動念,窗戶便被一條細細水流敲開,從後花園池塘裡被牽引來的水流在白蛇身上纏繞幾圈,帶著池底污泥的髒水徹底將白蛇身形掩蓋住,隨即這塊泥冰就順著窗戶被水流推了出去,一路送至池塘底。
李澈不知道如何殺妖,未免打蛇不死反被其咬,只好耗費一點氣力手動鎮妖。
夜半三更,李宅的下人住在外院,就算沒睡也見不到水流奇景,然而趴在李凝窗台上的青蛇不光沒睡,他還感覺到了白蛇的氣息。
青蛇從窗台上游下,帶著幾分震撼之情,眼睜睜看著那塊帶有白蛇氣息的泥冰被埋進了池塘裡。
他的心情有一點沉重。
剛才他就忽然發覺到自己和白蛇之間的禁制被什麼東西隔斷了,禁制還在,但隔了一層,他只當白蛇要辦事,使了什麼手段斷了他的感知,然而親眼見到這仿佛殺妖埋屍的一樣的場景,青蛇立刻明白過來。
白蛇死掉了!
那個身上有時危險氣息,令蛇警惕,但顯然是個普通凡人的李公子殺死了白蛇。
他一時不知是松了一口氣還是別的什麼,只覺得緩過勁之後,心情沉重中帶著一絲喜悅,喜悅之中帶著一點沉重,總而言之有些復雜。
理智告訴他,李公子能殺白蛇,就能殺他,他現在最好應該是立刻逃走。
何況沒有了禁制,他已經能夠回西湖橋洞裡去了。
但心裡頭還有一點小小的蛛絲一點的東西在勾著他,青蛇很不擅長思考,只知道他還不想走。
這個時候還不想走!
青蛇十分費解,有些懷疑是自己這些日子跟著白蛇把腦子弄壞掉了。
他輕腰輕尾,躡腰躡尾地從池塘那裡游回李凝的窗台,熟練地把自己團成一團,蛇頭搭在蛇身上,難得沒有修煉,發了一會兒呆。
一發呆就是一整夜。
天亮的時候,李凝起身,還來不及換衣裳,就見窗台上乖乖地趴著一小團青蛇,頓時驚喜,幾步走到窗邊,輕輕地拍了拍青蛇的腦袋,小聲道:「我以為又看不到你了。」
青蛇昂起頭看向李凝。
迎著清晨的陽光和微風,少女輕輕抿唇,看著他的眼裡帶著一點笑意。
青蛇忽然明白過來,他之所以磨磨蹭蹭不想離開,原來是為了阿凝。
西湖橋洞千年苦修,他幾乎從未和人有過交流,阿凝是他活到現在唯一的朋友。
這大約就是友情吧。
作者有話要說:
PS:白蛇是被鎮壓了。
第181章 青蛇(5)
青蛇每天早出晚歸, 是因為白天要出去和白蛇搭戲,如今沒了白蛇, 那座白府也不必再回了。
他難得有種得了自由的感覺, 但想到白蛇來歷,又有些不放心。
驪山老母乃是一位法力無邊的尊神娘娘,三界六道凡得了她指點的, 都奉其為師, 黃鼠狼充其量是個記名弟子, 得以在驪山聽教,但白蛇卻是真真正正入了門的老母弟子,即便她犯下天規, 也有驪山娘娘的庇護, 如今死在凡人手裡, 驪山娘娘要是震怒,怕是討不得好。
青蛇也不知自己怎麼想得這麼多,就像是隱藏在潛意識裡的什麼東西被觸動了,然而一想到此事,他立刻反應了過來。
青蛇稍一動念,便晃了晃腦袋,從一條小指粗細的蛇變成了一只身高體長的人。
李凝下意識地收回手,後退幾步, 滿是警惕地看向忽然出現的青年。
隨即一怔。
她雖然沒有見過妖,卻也看過志怪傳說,這青年由青蛇化人, 顯然是妖物一流,然而比起青蛇突然化人,李凝更加在意的是……這青年臉上竟平滑一片,並無無官,看著詭異又可怖。
蛇形時趴著尚嫌空曠的窗台在變為人形之後陡然變得狹小起來,青蛇從窗台上跳下來,沒有五官的臉准確地對上了李凝的視線,用好聽又嘲諷的聲音說道:「我是一條蛇。」
李凝猶豫了一下,說道:「我知道。」
青年頓了頓,聲音裡帶了些冷嘲的笑意,說道:「你兄長昨夜殺了一條蛇妖,這條蛇妖來歷不凡,乃是驪山老母的弟子,讓他今後小心一點。」
分明是很善意的提醒,停在李凝耳朵裡,卻成了字字威脅的警告。
李凝看著青蛇的眼神越發警惕。
青蛇對人的神情尚停留在哭笑層面上,看不懂如此高端的情緒,只當自己提醒到位,正想化為蛇身,忽又想起一事來,猶猶豫豫了一下,說道:「我修煉日子尚短,不能完美化形,故而沒臉見你,你等我一段時間。」
李凝看著那張平滑沒有五官的面容,不由一滯。
這當真是沒臉見人的極致了。
不過也正是這句話讓李凝反應過來,這青年語氣雖然不好,但確實是在提醒她,她眨了眨眼睛,道:「公子此來是特意來告知我們兄妹此事的?」
青蛇感到有點奇怪,但還是點了點頭,說道:「我們是朋友。」
這話沒頭沒尾,李凝卻聽懂了,並且有一點心虛,她豢養小蛇乃是一種養寵的心態,不料這蛇妖竟把她當成了朋友,還冒著風險來提醒她得罪了人。
青蛇說完,高大的身形一瞬間縮水,重新變回了一條小蛇。
李凝反應過來,連忙告了聲罪,找了個空盒子把青蛇放進去,捧著盒子出了房間,去找李澈。
李澈剛醒。
他這幾年一直在拖著李凝出門,反倒把一身的懶骨頭去了不少,作息也比從前規律,如今已經和常人無異,雖然還鎮著一頭妖物,但這點氣力並不耗費他太多工夫。
青蛇其實不是很想來見李澈。
他見識過白蛇的道行,白蛇天資極高,在驪山老母門下時雖然有些怠惰,卻也比他多出幾百年修為,幾乎是一個照面就將他打得毫無還手之力。
而白蛇在潛進來不到一刻鐘的時間就斷了和他之間的聯系,可見也是一個照面就被人殺掉了。
他毫不懷疑李澈甚至都不用和他打個照面就能把他也一起殺掉。
但青蛇還是任由李凝把他帶了過來。
友情如此高貴。
李澈原本並沒有把昨夜的事情告知李凝的打算,他習慣了把事情一力抗下,即便早在鎮壓妖物之初就已經想到了後續可能的報復,他也沒有當回事。
李凝便把青蛇化人和他所說的話一並都說了出來。
李澈的目光落在被李凝捧在手裡的青蛇身上。
青蛇不太情願,但還是從盒子裡起身,化成一只人。
人形的青蛇身高和李澈仿佛,對著李澈,他也是那張沒有五官的臉,但能把李凝嚇一跳的把戲對李澈來說根本沒有用,看不到青蛇的五官,李澈的視線便落在他臉上,宛如常人一般和青蛇交流,他道:「昨夜來的,是一條蛇妖?」
青蛇點點頭。
李澈便問道:「你和她有嫌隙?」
青蛇聽不太懂,李澈便用簡單的話表達了一下他的意思,這下青蛇又點了點頭,把自己在西湖橋洞修煉千年,只因白蛇過境之時好奇探出了個剛剛化形出來的腦袋,就被一蛇尾拍在臉上,等醒過神,已然被下了禁制,成了人家的奴僕。
即便活了上千歲,青蛇的心性也還是如同稚子,李澈自然能夠分辨得出來,這條小蛇妖並沒有說謊。
李澈心裡有了計較,也沒解釋自己並沒有殺死白蛇的事實,只道:「既然天規有定,白蛇犯戒在先,我殺她合乎天規,想必驪山娘娘不會屈尊出手,不知驪山娘娘門下,這白蛇的實力能排幾何?」
這是擔心白蛇的同門得了師門授意出手了。
青蛇擰起眉頭想了想,說道:「我不知道,但白府裡還有一只黃鼠狼,是白蛇的同門,她應該還沒走。」
李澈點了點頭,對青蛇道:「多謝。」
李凝聽明白了原委,也對青蛇笑道:「多謝。」
青蛇沒有五官的臉霎時間紅了一片,他局促地擺了擺手,說道:「不用、不用的。」
他能脫離白蛇的禁制已經是多虧李澈,如今不過是說了幾句話,當不得這樣的謝意。
黃鼠狼果然還沒走。
白蛇乃是驪山老母門下頗受看重的親傳弟子之一,黃鼠狼對她多有巴結之意,就算是今日要走,也沒有不等白蛇回來就走的道理,黃鼠狼昨夜也找了個年輕男子陪伴,青蛇告密那會兒,她還沒睡醒。
既知仙妖存在,李澈便讓李凝不要動用禹師能力,免得天雷招來真正的神仙,反而不妙,便親自去了一趟隔壁白府。
黃鼠狼半夢半醒間忽然被幾束水流從床榻上吊起四肢,隨即水凝為冰,被這冰涼的刺骨寒意凍醒,黃鼠狼猛然睜開雙眼,化成獸形意圖逃脫。
然後原本困住她四肢的冰陡然之間又成了水,在她逃竄的路上化成一道結結實實的冰牆,隨即六面被封,只空出一個小洞,讓她露出半個可憐兮兮的毛茸腦袋。
黃鼠狼對上李澈略帶冷意的面容,整個黃鼠狼都僵硬住了。
她比白蛇見識還多一些,一見李澈純然的凡人體質,和一個照面就將她困住的神仙手段,立刻就反應過來,這是白蛇失手,反坑了她。
李澈毫不費力地從黃鼠狼這裡得到了驪山門下的所有消息。
驪山老母乃正陰元神,慈愛寬和,視眾生平等,主張有教無類,無論是仙是妖是神是魔,都能得到她的教誨。
但仙妖有別,驪山老母門下的神仙弟子自然不會為了白蛇出這個頭,而同為妖類,白蛇受驪山老母寵愛,為人又十分單純任性,同門之中和她關系親近的多是黃鼠狼這樣有謀算的記名弟子。
仔細算來,真正可能會為白蛇出這個頭的,除了疼愛她的驪山老母,竟再無一個了。
做妖做到這個份上,也是可憐。
得到了想要的消息,李澈便將冰牆向內封緊,照著鎮壓白蛇的法子將小小一只的黃鼠狼一並冰封,直接扔進了白府正院半人高的觀景缸裡。
便當沒來過。
說實話,即便知道了此間世界有仙妖存在,李澈也不怎麼怕。
妖物也有七情六欲,神仙難道無欲無求?若是神仙無欲無求,又怎麼會有他來處的大夏那樣永世的王朝?
他的心中已經有了隱隱約約的輪廓,只是尚有些碎片沒能拼湊起來。
從白府回來,李澈也不瞞著李凝,把黃鼠狼交代的話挑了一些說了,李凝卻沒有被安撫下來,她看著李澈,目中帶著擔憂。
李澈拍了拍她的肩膀,笑了,說道:「我知你不怕,只是擔心我,可我也不怕,只是擔心你,不過既然都不怕,那也沒什麼好擔心了。」
李凝輕輕地嗯了一聲,說道:「反正最壞不過同死。」
要是以前李凝這麼說,李澈必定要說她的,只是這會兒說起來,兄妹二人都有些許釋然之感。
李澈笑道:「好,最壞不過同死。」
他這句話一說出來,李凝整個人都輕松了,心情甚至比先前好得多。
她捧著不知何時又恢復了蛇身的青蛇,還有了開玩笑的興致,只道:「青蛇公子,你和此事無關,未免牽連,我還是盡快把你送回家去,只是西湖橋洞不少,不知公子住在哪一處橋洞裡?」
說到橋洞兩個字,她就忍不住抿著嘴笑,好好一個妖精,一說住在橋洞裡,就莫名多了一股樸實的氣息。
青蛇見了她的笑,不知為何又呆了呆。
想到剛才兄妹二人默契,他忽然有些明白了白蛇的感受,若有個人能對他說出「最壞不過同死」這樣的話來,就是為她死了,也是開心的吧。
第182章 青蛇(6)
再次回到自己居住了千年之久的洞府裡, 青蛇本以為自己會像從前那樣認真修煉。
像他們這樣安分守己的小妖,沒有天賦和背景, 想要獲得自由, 就只能走勤奮一道,唯有勤奮不誤妖,以他的進度, 大約再修上兩千年, 就能摸到成仙的門檻。
兩千年, 即便對妖來說也是一個漫長的數字,何況他攏共也才活了一千年左右。
青蛇不由自主地想起自己唯一的朋友來。
阿凝是一只人類,她的壽命只有百年不到, 等同於他一次悟道, 他現在閉上眼睛睡一覺, 要是忘了時辰睡上了幾十年,她就會化成黃土一捧,再也找不到了。
青蛇忽然有些不敢睡覺了。
他一時又想起李公子惹下的麻煩來,白蛇犯天規在先,但她畢竟是驪山老母心愛的親傳弟子,佛陀也有金剛怒目,驪山老母即便再慈和寬容,怕也不會善罷甘休, 會不會根本等不到幾十年後,他就再也見不到阿凝了?
這個念頭只是模模糊糊在腦海裡一閃而過,他就打了個激靈, 看著以往熟悉的洞府,也升不起安心的感覺。
青蛇猶豫了沒有一小會兒,就下了決定。
李凝送了青蛇回到西湖橋洞下的住處,還沒來得及上岸,不知哪裡忽然鑽出一條小青蛇,見了她,微微吐信,悶不吭聲把自己團成一團,不再動了。
李凝有些疑惑,問道:「青蛇公子?」
她乘坐的是自家畫舫,內外有隔斷,青蛇張望了一下,化出一只人腦袋來,仍舊沒有五官,聲音低低的,「我不想回家。」
李凝抿著嘴,看著身側人面蛇身的青蛇,輕聲說道:「此事和公子無關的,倘若被一並牽連,壞了公子的道行……」
青蛇想說他不怕。
妖這種東西說少不少,說多也不多,他潛心修煉一千年,倘若運氣好,再修兩千年確實也差不多能成仙了,可這世上運氣不好的小妖何其多?他如今回想起來,洞府裡千年枯燥的修行,實在不如入世這短短時間帶給他的印像深刻。
但他此時思維不知為何一通,知道這樣的理由說服不了阿凝,腦海中靈光一閃,只道:「凡事都有因果,我和白蛇有一段惡果,李公子救我,乃是大恩,有恩不報,我難得正果。」
李凝並不清楚關於妖的事情,見青蛇態度認真,也只好道:「是我們拖累公子了。」
青蛇的思維十分簡單,發覺自己騙過了李凝,頓時得意地晃了晃腦袋。
他要是蛇頭蛇身,這動作看起來自然可愛,可他如今是一條細細蛇身掛著人腦袋,看上去就別有一番驚悚意味,像是身子承受不住腦袋的重量,就要掉下來似的。
李凝被嚇了一跳,下意識伸出手扶住了青蛇的腦袋。
青蛇有些疑惑地歪頭看了看她,他面上的平滑人皮不過是一層障眼法,實則五官都還在原本的位置上,李凝不知內情,伸手時也沒怎麼注意,一只手按著青蛇的後腦勺,一只手卻是半按在了青蛇的嘴唇上。
少女常年練武的手掌並不細軟,帶著些薄而硬的繭,體溫很高,燙得青蛇只覺得自己的嘴唇要化開了。
這種感覺很壞。
他動了動腦袋,想把這兩只手甩開,卻更嚇著了李凝,連縮手都不敢,青蛇一番晃動,倒讓李凝的手向左扶住了他的一側臉頰。
嘴唇被解救出來,臉頰又遭了殃,青蛇還來不及反應,就發覺嘴唇比先前被碰到的時候還熱,熱意從先前接觸過的地方一直蔓延到了臉頰上,有些麻麻的。
青蛇畢竟是妖,性情也很直白,覺得不舒服了,當即就道:「你不要按著我的頭,很難受。」
李凝忙縮回了手。
青蛇又晃了晃腦袋,想把臉上的熱意驅散,卻不知為何從心底生出一種失望之感。
回程的路上,青蛇一直在琢磨這種感覺。
李凝倒是沒怎麼注意,只當是場尷尬的誤會,妖和人本有隔閡,她很難把一個連臉都沒有的妖物當成正常男子來看待,何況從青蛇表現出的心智來看,他更像是個小孩子。
李澈聽了青蛇的論調,倒是多看了他一眼。
青蛇此時已經化回了蛇身,一個人很難從一條蛇的臉上看出類似心虛的情緒,李澈也不能。
青蛇被允許留了下來,只是他不能再去和李凝一起住,要留在李澈這裡。
無論是人是妖,他總還是個公蛇,並不適合和姑娘家住在一起。
青蛇對此並無異議,他現在白日裡也可以留在李宅,晚上是李凝入睡的時間,也沒法和他玩,住在哪裡實在很沒有必要計較。
李澈原本是打算等送走青蛇之後再把事情告知李凝,但如今青蛇既然留了下來,他也沒什麼好瞞著他的,把白蛇和黃鼠狼被冰封的事情說了,又道:「這二妖雖然沒死,但一個糾纏不休,一個教唆犯案,倘若只因她們出身驪山,就要我服軟放了她們,我並不願意。」
這話有一半是對青蛇說的。
青蛇十分震撼。
要是李澈一無所知的情況下殺了白蛇也就罷了,白蛇既然沒死,如果是他,必然不會為了一口氣而和驪山尊神作對,可李澈怎麼就能、怎麼就能做得如此理直氣壯?
青蛇看向李澈,見他神情自若,並無一絲畏懼成分,又看向他的朋友阿凝,阿凝的眼神和李公子的眼神竟仿佛重合了似的。
他的心砰砰直跳,像要從嗓子裡跳出來。
這是從沒有人教過他的事情,弱小的妖天生就會伏低,就像是蛇天生只會在地上爬,凡人在神仙的眼裡也不過就是爬在地上的蛇,如今卻有蛇站了起來,凜然面對。
青蛇忽然明悟了什麼,滯塞了許久的修為忽然震顫起來,黑眼紅瞳裡隱隱有金光閃過,不多時,細如小指的蛇身猛然漲了數倍有余,從團起來巴掌大的小青蛇化成了一條手腕粗細的蟒蛇。
猝不及防的突破讓青蛇整條蛇都懵了,等到反應過來,他的思維猶如撥雲見日一般猛然清晰起來。
修煉乃是逆天行徑!
畏縮求存只會自取滅亡!
由獸化妖便是一條九死一生的道路,由妖到仙,更是萬不存一!
這些妖物難道都是像白蛇那樣自己找死的?不!倘若他沒有決定跟著阿凝回來,繼續縮在洞府裡埋頭修煉,那他這一輩子也不必妄想成仙。
想成仙,先有對抗天道的勇氣!他由蛇到妖突破了蛇類本身的壽命限制,漫長苦修磨煉了他的道行,卻沒能給他一個相匹配的心境,他空有千年修為,卻畏縮得比凡人都不如,談何成仙?
青蛇接連悟道,接連突破,不到半日光景,竟由普通蟒蛇化為三人多高的巨蟒,修為更是暴漲了數倍有余!
倘若是如今的他遇到白蛇,一個照面就能像當初白蛇收拾他那樣,把白蛇給收拾了。
李澈觀察青蛇許久,等他顯然平靜了下來,這才開口道:「蛇兄感覺怎麼樣?」
青蛇晃了晃腦袋,每晃動一下,身形就小上一圈,他接連晃了十來下,才把自己晃成一人多高,隨即青光閃過,顯露人身。
饒是李澈都不由一怔。
李凝眨了眨眼睛。
青蛇生了一張極為桀驁的面容,俊美得出奇,也傲氣得過分,看人時微微斜著眼睛,顯露出睥睨態度,像是不屑於和人對視,薄唇輕抿,勾勒出一個冷漠而嘲諷的弧度。
單看模樣,實在不像是那條老實又單純的蛇妖。
甚至於他的眼神是很放肆的,掃視過來的時候,帶著一種極度高傲的上位者氣息。
青蛇一見兩人神情,立刻伸手摸了摸臉,連忙蓋上障眼法,擺手道:「我的臉長壞了的,它就長這個樣子。」
白蛇一看到他就打他,黃鼠狼見到他本相,更是恨不得生吃了他,他之所以在阿凝面前不露面,也是怕她生氣,覺得自己瞧不起她。
李凝倒不生氣,聽了他的解釋,頓時笑了,說道:「你的本相比這層人皮順眼得多了,我看你也只是剛剛化形,不知道怎麼表達情緒而已,還是換回來吧。」
青蛇有些高興,又有些猶豫,他側過頭看了看李澈。
李澈也不在意,只道:「換吧。」
青蛇惴惴不安,說道:「你們真的不會想打我嗎?」
他其實也不怕被打,只是怕惹了阿凝生氣,這種情緒來得十分理所當然,讓他簡單的思維無暇多想,便順理成章地接受下來。
李凝笑道:「不會的,我還可以教你。」
青蛇緊張地恢復了本相,幾步來到李凝面前,微微低下頭看著她。
桀驁中帶著十足嘲諷的面容再一次展露人前,臉頰上卻帶了兩抹再明顯不過的紅暈,但這紅暈並沒有給他帶來什麼好效果,反倒更加襯托出了他冷漠的神情。
李凝忍不住又笑了起來,心結解開之後,她這一天笑的都抵上幾年來的次數了。
青蛇看著她的笑,下意識地也跟著彎起嘴角。
冷笑出聲。
第183章 青蛇(7)
青蛇自己其實並沒有這個自覺。
他能化人已經有一段時間, 人身畢竟比蛇身方便一些,他在洞府裡的時候也經常以人身活動, 如果不是先後經歷了白蛇和黃鼠狼的激烈反應, 他根本不會意識到自己的臉有多麼奇怪。
沒有弄懂阿凝欲言又止的神情和李公子頗有些奇特的眼神,青蛇保持住了笑容的弧度。
李凝試探地教了他一會兒,只有無奈地放棄。
無論是微笑還是大笑, 無論是面無表情還是故作喜悅, 青蛇的臉就像是被另一個人控制著似的, 微笑像冷笑,大笑像嘲笑,面無表情時自帶睥睨神情, 故作喜悅時滿滿都是傲氣。
不忍打攪青蛇的喜悅, 李凝嘆了口氣, 什麼都沒說,反正杭州只是個小地方,得罪不了太多人。
對於白蛇的失蹤,驪山那邊的反應很遲鈍。
畢竟妖物壽元極長,驪山老母有時閉個關就是幾百年,她門下的弟子甚至有進門百余年還只見過師尊一面的,白蛇不過失蹤幾個月,她平日裡冬眠一場都不止這個時間。
最先發覺不對勁的是黃鼠狼的兄長。
黃鼠狼又稱黃皮子、黃大仙, 是僅次於狐族的妖界大族,即便成妖之後也是抱團而居,被李澈冰封的黃鼠狼原本便是托了關系托庇在驪山門下, 實則連入內門聆聽老母教誨的機會都要靠爭搶,她之所以來看了白蛇一面就急著回去,正是因為驪山老母今日開壇授道,這個機會是她輾轉求了不少關系才得來的。
黃鼠狼名叫四娘,她沒能去問道,第一個發覺的就是她兄長黃三,黃三也是個記名弟子,只是天資不高,這次他便是和黃四娘說好,等傳道法會散了之後,要將一位獅妖介紹給她。
准確點來說,應該是把黃四娘介紹給獅妖,畢竟獅妖已經有了六個妻子。
黃四娘乃是一位標准的妖中美人,難得的是性格並不像大多數女妖那樣凶狠,獅妖家中六房妻室都是母獅,此番好不容易令其中一房妻子誕下一窩小獅,六個妻子頓時對他失去興致,整日母性大發,圍著幼崽轉悠,獅妖茫然之際被六個厲害母獅掃地出門,方知她們嫁他只是看上他彪悍強健的身子,一望便知是個好生養的。
如今有了子嗣,六個母獅便不再白養著他,將一腔母愛全都給了一窩可愛的小獅子,獅妖得了一大筆遣散費,近來又占了一塊山頭,便想著再尋人聘一房溫柔可人的妻子。
自來妖物成精和體型脫不了關系,蜉蝣蟲蟻成精者少,豺狼虎豹成精得多,而且一旦修煉有成,道行也會比普通小妖高出一大截,黃三托了許多狐朋狗友才交上獅妖這層關系,自是恨不得把自家妹子盡快介紹給這位金光閃閃的大腿。
面對獅妖金風大王有如實質的冰冷目光,黃三冷汗流了一臉,掐斷不知第多少張通訊符,連忙圓道:「大王息怒,舍妹仰慕大王已久,不會無故缺席,一定是有什麼事情耽擱了,她昨天去了杭州府,我這就去找她!」
金風大王冷哼一聲,語氣略有沙啞,只道:「我跟你走一趟,若黃四娘不像你說得那樣……」
黃三皮子一緊,連忙賠笑道:「大王說笑了,我妹子雖比不得天仙,卻也貌美如花,只是性情有一點壞處,太過嬌怯,又愛纏妖,往後還得大王多多擔待。」
金風僅有的那一點怒氣也被「太過嬌怯,又愛纏妖」這幾個字淹沒了。
黃三乘著金風的法器,宛如一道風般自驪山直落杭州城中,循著黃四娘留下的氣息,黃三毫不費力地找到了白蛇的住處。
白蛇的氣息對於金風來說不算什麼,金風本人乃是一頭威風凜凜的黃獅妖,曾在文殊菩薩座下打過工,也是那時剛剛離開菩薩,性情單純,才會被六個母獅騙心又騙身,算上菩薩座下一千年,他壽元兩千六百歲,道行高深。
金風動了動鼻子,卻聞到了一股十分刺鼻的、近似石楠花的氣味。
氣氛一時之間凝滯起來。
黃三連忙安撫,說道:「我妹子近來正在情期,免不了的,大王稍稍息怒,莫在她面前發火,她膽子小得很,大王說話重一些都能把她嚇哭了。」
膽子小,會嚇哭。
金風的怒氣再一次平息下來。
黃三擦了擦頭上的汗,四處嗅嗅,除了嗅到這一處蛇洞裡滿是黃四娘氣息之外,並沒有找到本該十分明顯的氣味源頭。
金風在白蛇住處轉了幾圈,他的感知能力比黃三更強,過不多時,便從觀景缸裡撈出了被冰封的黃四娘。
黃四娘此時正是原型,小小一只很得金風眼緣,金風抬手一道烈火,便要將封住黃四娘的冰層融化。
這火焰乃是金風結工資時文殊菩薩贈給他的一縷佛前燭火,被金風煉化一千多年,他本以為燒融冰層只是轉瞬的事,不料火光一閃而過,竟是慢慢熄滅下來。
金風不信邪地又招了兩次火,這下佛前火連回應都不回應他了,直接縮在他識海深處裝死。
金風的神情嚴肅起來。
黃三起初也當自家妹子得罪了那條白蛇,還頗為慶幸自己找來了金風這條大腿,不料連大腿都救不了自家妹子,他驚了驚,就著冰層看了看自家妹子,發覺她並沒有死,便連忙給她傳音。
傳音的法力沒能突破冰層就消彌了。
金風托著冰層的手慢慢麻木起來,他知道這是因為施法之人的實力遠遠高出他,他道行極高,被母獅掃地出門也是因為他不會對自己的母獅真的動手,以他的實力,連天庭一些普通的上仙也奈何不了他,顯而易見,這只小黃鼠狼得罪了不該得罪的人。
金風一點也不傻,但為了在黃三面前保持形像,他輕咳一聲,說道:「你看著她,我去外面看看。」
話音剛落,他就放下手裡的黃四娘,飛快地走出了白府。
一離白府,金風就掏出自己的遣散費之一,一把千年靈寶芭蕉扇,拿捏好靈氣力道,對著白府周遭猛扇了十幾下,直把自己的氣息扇得一干二淨,便乘上黃雲,准備離開。
就在這時,忽有一道細如發絲的水流自低處升騰而起,攀上黃雲,在金風的腿上纏繞了一圈。
如果不是腿上傳來的拉力太過明顯,連黃雲都為之停滯,金風根本就沒有發覺這條水流。
隨即水流拉力一重,他整個獅子就從黃雲上滾了下去,直落在白府旁邊的宅院裡。
從天上掉下來那一點傷勢對於金風來說算不了什麼,只是他回過神來就吞了吞口水,目光掃了一眼自己腿上的細細水流,連頭都不敢抬,當即就是兩腿一彎,三個響頭。
「上仙饒命!我和那只黃鼠狼沒有半點關系,我也是被騙來的!上仙要是不信,我這就去把他們抓來剝了皮!小妖金風獅,曾是文殊菩薩坐騎,如上仙不棄,小妖自願……」
李澈只是把這頭飛在天上十分顯眼的妖物拖拽了下來,還沒走近就先聽妖物劈裡啪啦說了一大串,不由失笑。
金風此時背毛根根豎起,心裡警惕,面上卻做出一副順服的模樣,換個大妖來也不會做得比他更好了,妖道沒落,別說是他,哪怕是活了幾萬歲的頂級大妖,遇到難以抵抗的對手,也絕對是立刻認慫給人家當坐騎。
傲氣的都已經死了!
認慫很快的結果就是李澈並沒有再動手。
金風獅問什麼答什麼,一句話都不多問,李澈從他口中問出了許多關於凡間之外的事情,問完之後,金風獅便乖乖化成原形,在李澈面前展露自己彪悍強健的獅身。
像他這樣的威風又漂亮的坐騎,殺了是很可惜的鴨!
李澈並沒有養個坐騎的想法,他倒是去問了問李凝,李凝便跟著他過來看了一趟。
早在今早冰封了黃鼠狼之後,李澈便把府邸裡的下人全部辭退,准備面對可能會來的任何問責。
只能說多虧近來他的懶骨頭已經去了不少。
李凝一見金風獅就很喜歡。
這樣的妖物原形至少也有六七個青蛇那麼大,此時縮成普通獅子大小,看上去仍比普通獅子威風得多,金風獅的毛皮在陽光下更散發出淺淺的柔金光澤,更別提這頭獅子坐騎還能御雲而行,飛在天上了。
金風獅一見李凝就很害怕。
他曾隨文殊菩薩參加過王母娘娘的蟠桃宴,見過的女仙無數,對美貌是很麻木的,像李凝這樣美得宛如天地靈氣化身的女子,美不美的倒是其次了,他只知道,長得越美,就越厲害!
這種辨認方式同樣適用於擒住了他的李澈。
反正金風獅本獅是沒有半點反抗想法的,給菩薩當坐騎也是當,給仙女當坐騎也是當。
金風獅認命之後,李澈又把黃三也一並擒了過來。
一見黃三,金風獅就恨不得生吃了他,立刻就道:「這只小妖壞得很,嘴裡沒一句實話,不如剝了他的皮給主人做個圍脖。」
讒言一進,李澈的目光就落在黃三一身漂亮的皮毛上。
黃三整個黃鼠狼都震驚地看向金風獅。
這是他認識的金風大王嗎?
第184章 青蛇(8)
黃三的皮最終還是留在了自己身上。
作為一個也算無辜的小妖, 李澈並沒有收拾他的意思,甚至就連金風獅,如果不是他跪得太快, 盤問過後,本也是可以放了的。
不過這話就不必告知金風獅了。
得知驪山壓根沒有注意到白蛇失蹤,李澈也不知是什麼心情,不過這時也沒法僥幸起來, 凡人僕役不能用了,正好留下這兩只小妖暫且一用。
黃三道行不高,也就比黃四娘厲害些, 不過做妖十分圓滑, 剛剛從金風獅的讒言下逃過一劫, 就麻利地倒了戈, 他手下也收攏著三四百只小妖,毫不費力地挑了十來個懂事又會看眼色的, 不到一天時間, 就把本已空曠許多的李宅重新變得熱鬧起來。
看起來像個妖精窩了。
青蛇修煉完,忽然發覺附近多了許多妖氣,循著氣味出了房門, 還沒走上多遠,就被眼前的景像震住了。
李宅的花園裡拴著一頭體型極為龐大的黃獅!
就像他悟道之後身形陡然變大幾倍一樣, 妖物的體型通常就代表著實力,像這樣一頭小山似的黃獅,修為至少也在兩千年以上。
和白蛇頗為虛浮的道行不一樣, 這頭黃獅身上的妖氣很淡,顯而易見已經有了妖氣向仙氣轉變的征兆,這是一頭真真正正快要成仙的大妖!
然而這頭大妖此刻正懶洋洋地趴在花園裡,脖子上拴著一條水流,水流的另一端連接著池塘。
鎮壓著白蛇的池塘。
青蛇忽然明白了什麼,他輕聲嘆了一口氣,就要從黃獅身邊走過。
金風獅保住了小命,又討了主人歡心,才吃過一頓飽飽的午飯,陽光下伸了一個大大的懶腰,聽見腳步聲,心情頗好的回過了頭。
花園裡忽然傳來一聲極為憤怒的獅吼。
李凝來的時候,正見青蛇險而又險地站在距離金風獅幾步遠的地方,一臉傲然地看著金風獅怒吼。
青蛇這張神奇的臉,無論看過多少次,乍乍一看,還是會讓人怔愣住。
金風獅要不是脖子上拴著李澈的水流,他能把這條修為不過千年還敢挑釁他的小蛇妖活活咬死!
青蛇一見李凝,就用那好聽又帶著幾許冷嘲的語氣說道:「我只是從這裡經過,他就忽然衝上來要咬我。」
也許是太過委屈,青蛇忍不住嗚咽了一聲,等到反應過來,他就有些臉紅了。
他是條公蛇,不應該擺出這樣軟弱的姿態。
然而在金風獅聽來,哪有什麼委屈的嗚咽,根本就是一聲不屑的冷哼。
金風獅張大嘴巴要吼,就被李凝輕輕地拍了拍腦袋,安撫道:「小黃,不要鬧了,你仔細看看,青蛇公子就是這種面相,並沒有針對你的意思。」
金風獅發出了一聲低低的嗚叫,用腦袋蹭了蹭李凝的手。
青蛇看著他的舉動,眼神忽然銳利起來。
金風獅還沒撒完嬌,就聽對面的青蛇冷笑一聲,說道:「你叫小黃嗎?我叫阿青,下次我們一起完,我帶你吃蚯蚓。」
金風獅震驚地看向青蛇,見他滿臉的嘲諷不加掩飾,更加生氣了,怒吼道:「你這條蚯蚓蛇!老子才不吃蚯蚓!」
青蛇輕輕嘆了一口氣,用眼角余光看向李凝。
果然就見李凝又拍了一下金風獅的頭,無奈地說道:「小黃,阿青沒怎麼和外界接觸過,性情有些天真,不是故意要針對你。」
金風獅氣得直翻白眼。
青蛇滿意了。
金風獅發現,這條比他早來了幾天的青蛇很有心機。
光天化日之下,他到處用那張臉去欺負小妖,幾乎見到他面容的小妖都會被他激怒,然後他就會一臉冷笑地叫來主人,明明半點演技都沒有,卻不知給主人灌了什麼迷魂湯,竟然深信他是一只柔弱天真經常被人欺負的小蛇蛇。
無恥之尤!無恥之尤!
同樣上過青蛇一回當的黃三比金風獅戰力稍強,但無論他怎麼指使手下小妖去欺凌陷害青蛇,青蛇總會識破他的計劃,反過來欺凌陷害這些小妖,然後再裝得十分無辜去博取同情。
這就是個妖精啊!
黃鼠狼十分懷疑青蛇連妖籍都是騙人的,什麼青蛇妖,青丘狐才對。
日子在勾心鬥角之中翻過一月,一日李宅門前來了個身穿紅衣的小童,這小童生得十分漂亮可愛,守門的小妖卻一眼認出他身上的法寶不凡,連忙把他讓進門內,又著人通報大王。
雖然李澈說過不必叫他大王,但妖有妖的習慣,背地裡這些小妖還是管他叫大王,李凝則是二大王。
紅衣小童頭戴金箍,手腕和腳腕上各有一個金箍,赤著足,眉眼彎彎,見到李澈便笑道:「我乃觀音菩薩座下善財童子,聞李施主鎮壓了一頭千年白蛇妖,恐李施主力有不逮,今日來將白蛇帶走。」
驪山老母在神界地位尊崇,觀音菩薩曾戲言認其為母,關系親近,此番觀音菩薩派遣座下童子來要白蛇,自然不是為了把白蛇帶去換個地方坐牢。
李澈客客氣氣地說道:「天規有定,妖物不得與人糾纏,人妖殊途,我聽聞天規對此類妖物的處置通常是廢去修為,永世鎮壓,白蛇未能成事,罪不至此,故而我准備鎮壓她二十年,算是小懲大誡,令她早日悔過,專心向道。」
善財童子笑了笑,說道:「天規自有天界懲處,卻是與施主無關。」
他這話並不帶針對的意思,反而充滿了善意。
李澈搖了搖頭,說道:「法理之外也有人情,刑案審判從來沒有不過問受害者的,天規由天定,但此類案件多由人間修行者代辦,莫非因為白蛇是驪山弟子,我就沒有處置她的權力?」
善財童子似乎是從未遇見過如此條理清晰的凡人,頓了頓,又道:「李施主言重了。」
李澈笑了一聲,仍舊客客氣氣道:「我並非不信菩薩,不信上界,只是頭一次遇到這種事情,若輕輕放過白蛇,豈不令旁人當我可欺。」
善財童子看了看李澈,嘆道:「李施主畢竟是個凡人。」
李澈搖了搖頭,說道:「誰欺我,我必反欺,誰辱我,我必反辱,這一點和我是否凡人並無關系。」
善財童子這下再無話可講,他來前也了解過事情原委,倘若只是個普通的人間修行者,直接降下大法力將白蛇帶走也就罷了,可偏偏這人不知路數,封住白蛇的堅冰連佛前火也燒不穿,即便救了白蛇,也不過是讓她換個地方坐牢。
善財童子點了點頭,轉而說道:「此事我會回去稟報菩薩,另外還有一事……」
小小的孩童臉上露出些許成人式的喪氣,嘆道:「我有一個姨父,名號金風大王,雖然已經被六個姨母趕出家門,但到底是我一窩表弟的父親,也不曾做過惡事,這次是被黃鼠狼兄妹連累,不知李施主可否還他自由之身?「
提到黃鼠狼,李澈嘴角微微彎起,善財童子這才想起,他方才一直在提白蛇的事,只道天界自有懲處,卻一個字也沒提犯了同樣罪行的黃鼠狼。
善財童子假裝沒注意,低頭喝了一口茶。
李澈便讓人把金風帶了過來。
善財童子不曾入觀音菩薩門下時也曾是一地妖王,乳名紅孩兒,自號「聖嬰大王」,乃大妖牛魔王和夫人鐵扇公主之子,金風的六個妻子也正是鐵扇公主的六個姐姐。
說實話,金風被捉,在妖界引起的反響還不如牛魔王又新換了哪個漂亮女妖情人來得大,但在有實力的大妖圈子裡還是人人震驚的。
作為妖界難得混得比較不錯的大妖,金風的實力直逼牛魔王,能輕輕松松捉了金風,可見牛魔王這個妖界頂流也是扛不住的。
金風見到善財童子也不覺羞恥,聽聞了善財童子的來意,便直截了當道:「我已認主,往後就是主人的坐騎了,侄兒不必費心,回吧。」
善財童子勸道:「姨父,寄人籬下何如自立門戶?」
這也算是他的半句心裡話,自從做了菩薩門下的童子,他不止一次懷念占山為王的日子,哪怕是給菩薩打工,也不如守著自家山洞舒服。
金風卻和善財童子不同,他雖然實力強大,但剛開靈智沒過百年就在文殊菩薩那裡打工,離開菩薩沒多久就被六個母獅騙走當了壓寨相公,可以說是這輩子都是在被人養活,對他來說,與其自己去操持營生,還不如舒舒服服地寄人籬下。
見金風態度堅決,善財童子也沒法再勸,只得告辭離開。
金風認主的消息在善財童子離開之後沒多久就傳遍了妖界,這一次引起的風波比上一次大得多。
給菩薩打工那能叫打工嗎?叫菩薩一聲主人那能叫認主嗎?給凡人打工,認凡人為主,這才是驚天大瓜啊!
消息傳出去之後,當月的妖界八卦全部被金風承包了!幾乎所有消息不閉塞的妖精都在討論這件事。
連牛魔王一口氣換了三個小美人外室的消息都壓不住。
第185章 青蛇(9)
善財童子離開之後, 李宅很是平靜了一段時間。
李澈自從不再做鹽業之後, 和官府的聯系也就斷了, 他一連多日沒有出門, 又換了一批僕役, 先前在杭州也沒有什麼朋友,故而李宅附近的動靜也沒有傳出去。
一連過去幾個月, 先前有意和李澈換女選秀的許家到底是落選了, 天子寵愛齊王, 得知他無意選什麼賢良淑德的女子, 只求絕色佳人相伴, 也不勉強他,開春選秀自三品大員以上家族不曾選到合心意的王妃, 便又下令放寬選秀範圍, 舉凡監生以上,薄有功名的人家皆可由當地官府報名參選。
這和李澈沒有半點關系,他連個童生都不是。
京中消息還沒那麼快傳遍各地州府, 但許文聘卻是一早得了消息, 他仍舊不肯死心, 認為李澈無非是覺得和許家合作有欺君風險,如今選秀期限截止在年尾, 趁著這段時間,他以一地執政官特權,替李澈操作個監生再簡單不過,到時自家妹子堂堂正正做個王妃, 也和他許家結下善緣,倒比冒著風險易女參選更加穩當。
許文聘打定主意,念及上次有些得罪了李澈,甚至不下帖子了,親自整頓衣冠,乘著車馬來到李宅門前。
李宅原先也就是個商人府邸,門口有個家丁守著也就夠可以的了,但先前善財童子來過一趟,未免下次再來個什麼神仙被慢待,守在門口的小妖就有八個,更有小妖兩兩成對,來回巡邏。
許文聘被這個陣仗弄得有些懵了。
但凡能化形的妖物至少也有幾百年修為,黃鼠狼手底下的小妖數量不少,但能化形的也就二三十個,多是兔子老鼠之類,兔子精畏畏縮縮,老鼠精賊頭賊腦,看著沒一個周正的。
黃三得了通報,連忙迎出門來,滿臉笑容地讓許文聘進去,又派人去請李澈。
許文聘多看了黃三一眼,認為這個年輕人相貌俊秀,態度圓滑,一看就知是個能做事的。
李澈來時,許文聘又是一驚,他原以為李澈斷了一門財路,又多日不曾出門,想來也是為了上次的事情郁結在心,沒准還十分後悔拒絕了許家,不料李澈面容俊美如昔,見到他,仍然一副不冷不淡的態度。
最令許文聘動容的是,李澈的身後跟著一個極為貴氣的青年,見了他這樣一個知府官,竟連一個正眼都沒有,徑直坐在了李澈下首。
許文聘為官十多年,自認眼光老道,他先前初見李澈時便認定李澈是個胸有溝壑之人,果然見他幾年間從一無所有到杭州首富,而這個和李澈一道進門的青年卻不同,李澈的溝壑掩蓋在平靜的表像之下,需要仔細辨認,但這個青年卻是連掩蓋都不稀罕,整個人都透露著一種貴不可言的氣息。
貴氣這種東西,裝是裝不出來的。
許文聘來時略有些居高臨下送消息的態度不知不覺消彌了,他面帶笑容說道:「李兄,不知這位公子爺是……」
這自然是試探,畢竟能讓許文聘用上「爺」這個形容的天底下也沒有幾個。
許文聘用眼角余光觀察了一下那個青年的神情,見他面上一絲心虛也無,反而因為他的形容詞而瞥了他一眼。
那一眼裡,帶著冷傲的尊貴和一點點的玩味。
李澈似乎並不覺得驚訝,只道:「一個朋友,准備在杭州住些日子,許大人叫他……青公子就是。」
青蛇並沒有姓,李凝先前叫他青蛇公子,但這並不准確,畢竟誰也不會用「黃人公子」來形容一個人,青蛇對給自己取名也沒什麼興趣,最後也只讓人叫他一句阿青。
對著青蛇那張臉,李澈覺得許文聘大約也喊不出阿青兩個字,便貼心地給了他一個合適的稱呼。
許文聘覺得頭有點暈。
試問誰不知道,齊王便單字一個「慶」。
李澈這是根本不想在他面前掩飾這位公子爺的身份啊!
雖然不知道堂堂齊王是怎麼從京城一路來到他這杭州府,還如此精准地找到了杭州第一美人的家裡,更登堂入室住進了佳人居所,但許文聘知道,這已經不是他能置喙的事情了。
許文聘是個聰明人,聰明人在這個時候壓根不會多做試探,多余的事情盡可以背地裡做,無論是真是假,當面總不能得罪了。
他立刻就明白過來李澈這些天為什麼不出門見人,還有李宅裡這重重守衛又是怎麼回事,仔細想想看,那些守衛雖然相貌奇特了一些,但奇人自有異相,實在不必要在這個上面多做糾結。
心裡想了一大通,面上不過是一轉,許文聘當著李澈的面沒有再提起合作的事情,反倒轉了話頭,關心裡李澈的生意來,又暗示自己會盡快給李澈把身份辦妥。
許文聘說完,就要起身離開。
李澈便道:「黃三,送送許大人。」
黃三連忙應是。
這一次,許文聘沒有忽略掉黃三比常人稍稍白皙的肌膚和那尖尖細細的嗓門。
仔細看看,黃三似乎也沒有什麼胡須。
許文聘越發腿軟,蹣跚著出了李宅的門,一回到府衙,就立刻給京城許家去信,問他們齊王是否已經離京,又或是諸皇子之中有哪幾位年紀在二十上下的不在京中。
他這封信還沒寄出去,隔日江南各地官府便有通報,說是恭王奉旨下江南巡察鹽課,令各地州府做好接待准備。
不是齊王是恭王!
許文聘一點都不失望,恭王雖然比齊王大上兩歲,也不是嫡子,但恭王文韜武略,極為優秀,生母是宮中鄭貴妃,早幾年也十分得聖寵,如今聲勢漸消是因為已經入朝輔政,不能再像從前那樣肆意。
若齊王沒有占嫡,恭王在諸皇子之中,才是最有資格角逐皇位的人。
雖然恭王已經有了王妃,但這有什麼影響?先前之所以叫他稱呼慶公子,大約也只是借用弟弟的身份。
許文聘激動許久才冷靜了下來,命人准備了一份厚禮送往李宅,不出意外被收下了。
許文聘心頭大定。
倘若李宅裡的那位公子爺不是恭王,李澈又怎麼有膽子收他一府執政的重禮?
事實上李澈還真沒當一回事。
官府中人送禮總有個度,太重了有賄賂之嫌,就算是實打實的賄賂,也不大能入李澈的眼,更何況李澈根本沒有時間注意到許文聘的禮單。
因為驪山來人了。
驪山門下弟子分仙妖人鬼,涇渭分明,白蛇是妖,來的自然也是妖,此妖名為九頭蟲,對白蛇素有愛慕之心,閉關本已有百年,也是他洞府裡的童子知道他心思,聽聞白蛇出事,猶豫一陣,還是通知了他。
九頭蟲頗有背景,他名為蟲實為鳥,乃是鳳凰之後,自認與妖族不同,別說李宅折了個金風,哪怕是牛魔王也被捉了,他仍然不放在眼裡。
善財童子是禮,九頭蟲便是兵了,他一來就落在花園池塘之上,取了封著白蛇那塊冰,確認連鳳凰火都無法燒融這塊冰之後,一點危機感也沒有,手中兵刃狠狠一揚,就炸了池塘。
附近的小妖嚇破了膽子,個個畏畏縮縮不敢上前,第一個趕來的是黃三,一見九頭蟲,他常年抱大腿練就的眼力就起了效,越看眼神越是放光。
九頭蟲抱著白蛇,頭一昂,對黃三道:「吾乃九頭蟲,你去把那凡人叫來!」
黃三連忙點頭哈腰,只是也不用他跑這一趟,九頭蟲來的時間剛好是飯點,池塘被炸那麼大的動靜,聽不見才是有鬼了。
李澈來時還捧著半盞茶,十分悠閑似的,九頭蟲紆尊降貴看了他一眼,隨即神情大變。
他自認相貌出色,乃是男妖中數一數二的好顏色,不料這個凡人竟比他生得還要俊上幾分!
九頭蟲深吸一口氣,再次看向李澈,卻不由咦了一聲,目光落在李澈身後牽著金風獅的女子身上。
妖物的眼光極高,何況是他這樣血統尊貴的大妖,能讓他驚艷的容顏不多,上一個還是九天玄女。
區區凡人……真美啊。
九頭蟲不知怎地有點不想抱著白蛇了,怪影響他發揮的。
九頭蟲的目光定定落在李凝身上,這一點不光李澈發覺了,青蛇也發覺了,他看了看九頭蟲,不知為何心頭梗得厲害,當即拉了拉李凝的衣袖,把她帶到自己身後。
美人忽然離開視線,九頭蟲一下子就醒過神來,視線和青蛇在半空中交彙,他臉色猛然一變。
鳳凰高傲,即便體內只有不到一半的鳳凰血統,九頭蟲也繼承了鳳凰大半的特性,一見到青蛇那似笑非笑的挑釁神情就失去了理智,當即喝道:「區區蛇妖,竟敢不拿正眼看吾?」
他也不等青蛇回答,當即扔開懷裡的白蛇,幾步掠向人群之中,手中兵刃一揚,就要朝著青蛇的腦袋削去。
李澈來時就注意到這妖物毀去了他的池塘,應是被人提醒過他有控水之能,可提醒他的人怎麼沒說過,但凡有一點點水,都不能放松警惕?
眼見九頭蟲掠至近前,李澈便十分順手地將手中茶盞裡的水潑在九頭蟲臉上。
第186章 青蛇(10)
凝水成冰, 頭凍上了, 基本也就失去了行動能力。
假如放在幾百年前, 九頭蟲還有九個頭的時候,這招大約也很難奏效,只是這九頭蟲先前得罪過人,失了一頭, 一直在閉關溫養,想要將頭重新長回來,如今猝不及防被封住腦袋, 剩余的頭一直沒能得到修為灌注, 實力也不算強, 被金風輕輕松松地擒了下來。
也是金風介紹了一下, 李澈才知道這妖物竟還有別的頭。
好在這也不影響什麼。
九頭蟲的真身乃是羽鳥, 雖不如鳳凰華貴,卻也一身彩羽,將其他頭隱藏起來的時候只有巴掌大一點,比鸚鵡又漂亮得多。
李澈原本想問問李凝要不要養,但念及先前這妖物看自家妹子的眼神,便沒有主動提起這事。
李凝多看了九頭蟲一眼。
姑娘家大約很少有不喜歡漂亮東西的。
青蛇也就著金風捉鳥的手仔細端詳了一下這頭在妖界頗有名聲的大妖。
九頭蟲本就因自己被凡人擊敗而震驚失語,一見青蛇的臉湊了過來,更是恨得連法力都不顧, 惡狠狠朝著青蛇的眼睛要啄。
金風還沒出手,李凝就抬刀橫在九頭蟲的鳥喙前,刀面與鳥喙相擊, 發出一道金石之聲。
青蛇嘆道:「我也不知怎麼回事,他們見到我就恨不得殺了我,莫非真是我前世做了孽,今生要來償嗎?」
李凝輕輕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卻有些不知該怎麼安慰。
金風這些日子和青蛇的交鋒從未占過上風,聞言也只是哼了一聲,在他看來,青蛇簡直壞透了。
有了青蛇的悲傷在前,李凝也沒有說出想養九頭蟲的話來,她本也不是見一個就要養一個的人,更何況九頭蟲和金風不同,金風確實有一大半是上了黃三的當,被坑過來的,而九頭蟲則是旗幟鮮明,李澈念在他對白蛇一往情深,便將他和白蛇封在了一處。
無論如何,一頭大妖仗勢襲擊普通凡人,他的罪行可要比白蛇重得多了。
白蛇被捉,有觀音菩薩派遣童子出面,有九頭蟲衝冠一怒,但九頭蟲被捉,三界六道也不會有人願意替他出頭。
九頭蟲乃鳳凰之後,但鳳凰早已沒落,別說是昔日能夠統率天下飛禽的金鳳,哪怕雜毛鳳凰都沒有一只,鳳凰生孔雀、大鵬,大鵬再生鷓鴣,鷓鴣又生麻雀,一代代雜血傳承而下,鳥族之中早已無妖可稱王。
同為大荒妖族,鳳凰統率飛禽,麒麟統率走獸,真龍統率水族,之後鳳凰沒落,麒麟滅族,只剩下龍族尚有一絲殘喘余地,但昔日威震大荒的真龍血脈也已絕跡,只剩昔日上不得台面的龍族旁支稱王,統率水族的同時還要向天界稱臣。
講古的自然是金風,黃三早在先前就對一個照面讓人拿下的九頭蟲失去了信心,這會兒跟在李澈身邊都不像以前那麼勉強了,十足的鼬腿子模樣,一邊津津有味地聽,一邊捧場道:「大哥,那真龍和現在的龍族有什麼區別呢?」
金風也是跟在菩薩身邊才有了許多見識,可惜六個妻子沒一個有耐心聽他說話,這會兒倒也不勉強,把自己知道的都說了出來。
「從體型分辨,真龍體長數千裡,生而開慧,剛孵出來的真龍就能與鯤鵬相鬥,普通的龍族只有百余裡長,從顏色來看,真龍通體金光燦爛,如今的四海龍王則是青黃黑白的雜色,是因為先祖有真龍雜血,而後修煉有成方化龍。」
金風瞥了青蛇一眼,說道:「如今的東海龍王,祖上便是一條青蛇,後來真龍死絕,才有雜龍稱王。」
他這一提,黃三也附和道:「我聽聞牛魔王的坐騎避水金睛獸就是龍族雜血出身,又蠢又笨。」
青蛇再傻也發覺過來這兩只妖在嘲諷自己了。
他有些不開心。
先前府裡只有他一個妖的時候,即便要面對來自驪山的種種威脅,他也沒有像現在這樣不開心過。
青蛇認真地反省了一下自己,發現他已經有好一段時間沒有沉下心來修煉了,自從上次悟道之後,他幾乎沒有寸進,一方面有他剛剛突破一時很難再進步的原因,另外一方面,也是他把大量的精力都化在了這兩只妖的身上。
青蛇看了看金風,又看了看黃三,忽然明白了什麼。
黃三年紀和他相仿,道行卻比他低了不止一星半點,可見平日裡一心鑽營壓根沒有向道之心,而金風實力極強卻得過且過,仗著天賦比人強,境遇頗不凡,一直在吃老本,這些日子他幾乎沒有見過金風修煉,也難怪差不多的年紀,金風卻總也沒有牛魔王的聲勢高了。
牛魔王雖然總是換情人,風流名聲傳遍妖界,但他處處留情的底氣依然來源於實力,這是個除了女人就是修煉的狠妖。
妖物修煉,總會遇到來自外界的種種誘惑,正如白蛇為色相所迷,落得被鎮壓的下場,他雖不知自己為了什麼所迷,但顯而易見的是,他這些日子放松了對自己的要求,算起來,他這些天每天居然只修煉十個時辰!
妖物又用不著睡覺!
青蛇下定決心要把剩下的兩個時辰補回來,看著金風和黃三也沒先前那麼可恨了。
如此一想通,他的心境開闊許多,轉過身還沒走幾步,一條青鱗巨蟒便從衣裳裡滑了出來,再一次搖晃著悟道。
金風和黃三齊齊一驚。
驚的是他們先前已經聽說過青蛇悟道的事情,別說從未悟過道只是聽說過的黃三,就是金風都有些咬牙切齒,他在菩薩座下時兩度聞聽如來佛音,因此兩度悟道,這才奠定了之後橫行妖界的基礎,這條小蛇妖能悟道一次也就罷了,世上總要有些幸運妖,可這才過去了多久,他怎麼就又悟道了?
金風知道自己兩次悟道並非是天賦加成,而是純粹被菩薩帶著飛了一把,這條青蛇又是怎麼回事?上次莫名其妙悟了,這次聽幾句嘲諷也能悟?
青蛇這一次的悟道持續了十幾日。
他在後花園裡時而搖晃蛇身,時而來回翻滾,每經受過一次頭昏目眩的折磨,蛇身就比先前大上一圈,到後來從手腕粗細變成了五六人合抱,也是多虧了李澈的花園占地面積大。
後三日青蛇的大小不再變化,卻從前肋後胯各長了一對小小短短的五指爪,綠油油的腦袋上也多了兩只小角。
這下就是不大明白妖界種族劃分的李澈和李凝也看出來了,青蛇正在化龍。
更別提金風和黃三。
黃三整個黃鼠狼都不好了!
他附和金風說什麼四海的龍族都是雜龍,無非是順口一言,可如今真龍不在,雜龍便是龍,更何況他們這些妖嘴上說得不屑,放在自己身上,誰不為身具龍族血統而欣喜自豪?
那可是龍啊!
如今妖界的大能多是像金風牛魔王這樣的妖物,要說真正有點什麼跟腳的,基本上人家也不在妖界打混,如真正的鳳凰血脈金翅大鵬雕,曾在萬佛之國吃人作樂,攔過唐僧師徒西天取經,到最後也不過封了個佛位,引回西天,換個地方繼續作威作福。
別看四海龍族什麼的聽上去人數挺多的,只看避水金睛獸也能被稱為雜龍後裔便知,如今的龍族裡,真正能化為龍身的,除了四海龍王,怕也就只有幾個龍太子了,甚至這些龍太子大多不是王妃親生,而是龍王在外留的種,更有和龍王也無關系,只因覺醒了體內血脈,能化個整龍,便被殷勤小心請回龍宮裡去做太子的。
千年修行無人問,一朝化龍四海驚,說的便是這個了。
金風起初還有些不忿,等到發覺青蛇當真是在一點點地化龍,並且沒有半點化到一半就停止的意思,也放下了那一點成見。
不論怎麼說,在體內血脈十分稀薄,也無人精心教養的情況下,還能忍受巨大的痛苦成功化龍,這說明了這條青蛇意志力相當堅韌,並且有一顆極為難得的向道之心。
妖物只敬強者。
事實上青蛇的神智早就不大清楚了。
從悟道結束之後,無邊的疼痛便襲擊了他,時而熔岩加身,時而寒徹骨髓,疼意上頭時如同千萬根針扎進血肉,屬於蛇的鱗片在一次次蹭動中連帶著蛇皮被一並撕裂離體,幼生的龍鱗幾乎長在了每一片蛇鱗離體後的血洞裡,疼中帶著鑽骨的癢,他不知道為什麼會發生這樣的事情,卻本能感受到了化龍的好處,死死撐著不讓自己失去意識。
傳承記憶告訴他,一旦失去了意識,這個過程就會停止,再也沒有第二次機會。
化龍的過程持續了三天,當最後一片逆鱗終於從頸口生長出來的時候,青蛇的龍身已經在李澈的花園裡盤了好幾圈,甚至離得遠了,都能看到那遮天蔽日的龍頭。
青蛇慢慢地恢復了意識,抬起頭,怔怔地看了一眼自己的龍身,隨即暈死過去。
無人發覺,他一身淺淺的青色龍鱗裡夾雜著一片純金色的逆鱗,龍身倒下時,恰好蓋住。
第187章 青蛇(11)
青蛇暈了多久,他就在花園裡待了多久。
畢竟他失去意識之前又沒恢復人身或是變小一些,就算能把他挪個地方,也沒有地方給他挪。
青蛇化龍這三日,天上雷鳴電閃,暴雨一刻未停,這是化龍時才會帶起的異相,連李澈都只能小範圍地控制一下積水,使李宅不至於被水淹沒。
也是多虧了這些異相,極少有人會在雷雨天氣登高望遠,否則好好的,李宅上空時不時露出一角龍頭龍尾,也就實在駭人了些。
青蛇一恢復意識,就注意到了自己的變化。
他試圖操控自己新長出來的爪子,雖然和感覺上是有一些怪怪的,但這就像當初化形時一樣,雖然怪異,卻能操控自如,因為這本就是他自己的身體。
青蛇又用龍爪按了按自己頭上新生的龍角。
說是新生也不算准確,青蛇頭上的角一點也沒有幼生的稚嫩,反而漂亮極了,這對龍角白中帶紅,如同白玉染血,上分三叉,自短而長,形狀極為威風。
然後是龍身,龍尾。
最後是那一身在太陽光下閃著光澤的青色鱗片。
不似蛇鱗的碧綠欲滴,龍鱗的顏色更接近淡青色,甚至有些微微映光,一截龍身抬起的時候帶起的光芒能令人下意識地忽略掉他頸下那片與眾不同的逆鱗。
青蛇按了按自己的逆鱗,不知是否傳承記憶作祟,他自化龍之後便隱隱覺得這片逆鱗十分重要。
龍有逆鱗,逆鱗是龍身上最為薄弱也最重要的部位,逆鱗之下便是龍筋,倘若讓人觸碰到了逆鱗,便是把性命送到別人的手上,逆鱗又與其他鱗片不同,拔去之後便不會再生長,失去逆鱗的龍不管再如何強大,頸下也會永遠地留著一塊血淋淋的傷口。
青蛇抬起龍爪,用傳承記憶裡的掩蓋逆鱗之法抹去了那一片燦金之色。
也是這時,他才注意到自己的處境似的,不同於別的龍化形之後必要直入九霄龍吟一陣,他甚至連吭都沒吭一聲就縮小了身形,由遮天蔽日的長龍化為先前蟒蛇大小,然後變化了人身。
化龍是奇景,花園裡本不該沒有人,但青蛇之後越變越大,幾乎把整個花園都占據了,便是金風和黃三再想旁觀也沒有法子,這會兒聽見花園裡的動靜,便知這是功成了。
黃三第一個迎了上來,見到青蛇,並不提先前嘲諷過他的事,而是笑容滿面,只道龍兄恭喜。
青蛇反應過來,自己已經不再是蛇,應該是一條青龍了。
他瞥了黃三一眼,沒有理他,金風則是不大拉得下臉來恭喜,青龍也不曾看他,他化龍之後的人身看起來比先前更加冷傲,渾身上下寫滿了「不好惹」三個字。
李凝倒是沒發覺青龍的變化有多大,她看了青龍幾眼,笑道:「恭喜。」
青龍點了點頭,說道:「我也沒有想到。」
話說完,他自己就是一怔。
只因他說話的聲音比起先前那種口不對心的譏誚,溫柔了不少,倒更像是他心裡一直以來發出的聲音。
李凝也注意到了這種變化,眨了眨眼睛,忽然想到了什麼似的,幾步上前,雙手按在青龍的面頰上。
這一下就靠得太近了。
青龍後退了一步,又不知自己為什麼要後退,心裡咕咚咕咚地跳,又不知自己為什麼心跳得如此厲害,他本能覺得不舒服,想要推開李凝,兩邊嘴角卻被輕輕推一下。
青龍下意識低眼,正見李凝眉眼嘴角彎彎,柔聲細語道:「來,像我這樣笑一笑。」
青龍的嘴角像是被李凝的手指牽引了似的,慢慢地,慢慢地,彎出一個溫柔至極的弧度。
這抹笑容出現在青龍臉上的時候,黃三和金風對視一眼,越發確定了這小子先前就是在故意針對他們,說什麼天生長得那個囂張樣子,都是騙人的。
這不是會笑嗎?
李凝也是微微愣了一下,很快反應了過來,笑道:「阿青,你的臉終於正常了!」
她的手隨即離開了青龍的臉。
青龍的笑容也因此停滯在了那抹笑容上。
李凝嚇了一跳,還以為他的臉又壞掉了,忙道:「你再試著自己動一動,嘴角打開一點……」
話音未落,青龍的笑容就從嘴角咧到了後腦勺。
金風獅都忍不住後退了幾步。
雖然一開始嚇人了一點,不過經過幾次調試之後,青龍也終於能做出一些正常人的表情了,即便看上去仍然傲氣不凡,但已經不會像先前那樣讓人看了就恨不得打死他,他現在看上去更像是一條龍了。
統率天下水域的龍族,本也就該有這種傲氣。
青龍像是碰到了什麼新玩具,對著黃三呈上來的鏡子反反復復地做出各種各樣奇特的表情來,過了好一會兒,才算是消停了些。
金風獅畢竟有不少閱歷,雖然還拉不下臉來和青龍搞好關系,但還是開口道:「青龍乃東海水域的標志,這幾天的異相怕是早已引起了龍宮的注意,你也要早做打算。」
青龍瞥了金風獅一眼,視線仍舊落在手裡的鏡子上,聲音清清冷冷,倒也沒有先前那樣的嘲諷語氣,只問道:「做什麼打算?」
金風獅見他果然不知,略感得意,只道:「龍族曾和上界訂下條約,除了稱臣之外,下界水域完全由龍宮管轄,但龍族也需管束自身,但凡能夠化龍的血脈都不得離開水域,唯一的例外也是曾和唐僧西天取經的西海龍王三太子,如今也是佛門的八部天龍,除此之外,龍族不能在水域之外的任何地方逗留。」
青龍怔住了,李凝也十分驚訝地看向金風獅。
金風獅輕咳一聲,說道:「龍族應當會看在你自小長在人間的份上,許你停留幾日,這也是極限了。」
青龍擰起眉頭,說道:「難道就沒有其他辦法?」
金風獅還沒開口,黃三先嘿嘿笑了,說道:「龍兄千萬不要把回龍宮當成什麼壞事,龍入深海何等逍遙,人間又不見得比水域大,我向來聽聞水族出美人,東海龍王有位大太子,年紀還不滿九千歲,就已經娶了一萬佳麗,夜夜笙歌,說出去連牛魔王都比不得,豈不比人間快活?」
青龍的眉頭蹙起,看樣子並不為美人動心。
這會兒李澈也到了,他近來閑得無事,起床也比平時晚了些許,要不是青龍的消息,他大約還能再睡上一個時辰。
也是他來得巧,剛好把金風獅和黃三的話聽在耳朵裡。
李凝有些難過,她不知深海是個什麼光景,是不是真有黃三說得那麼逍遙,只知青龍這個朋友就要永遠地離開她了。
金風獅看出青龍的悶悶不樂,也只得嘆了一口氣,說道:「有什麼未了的遺憾,就盡快吧。」
青龍沒什麼未了的遺憾,他就是不想離開。
黃三本是眉飛色舞暢想龍太子的淫亂生活,這會兒也反應了過來,青龍化龍之後他就有些發怵,立刻安靜如雞。
氣氛很沉默。
就在這時,聽了半天的李澈若有所思,忽然開口道:「我聽聞有湖龍王,井龍王,既然阿青不願意走,我將西湖買下,供他做個安身之處就是。」
金風獅呆了呆,但仔細一想好像也沒有什麼不對。
若是常人自然囿於既定的規則,但李澈和規則作對過,也制定規則過,自然明白上有政策下有對策的道理,這件事唯一的難度,也就是說通東海龍宮而已。
至少青龍已經安下心來了。
和金風獅說的不一樣,東海龍宮並沒有給青龍多留幾日的意思,傍晚時就有一個滿臉傲氣,頭上長角的青年攜宣旨龜使並五百水將騰雲駕霧而來,自報名號東海大太子敖芒。
青龍本在修煉,聽聞動靜從房裡走出不遠,便和騰雲駕霧立在雲端的敖芒對上了視線。
青龍修煉剛滿千年,一直待在西湖橋洞之下,這樣的一頭小龍在敖芒看來根本算不得威脅,只是和青龍的視線一對上,他就有些惱火。
眼前這頭龍雖然極力裝出溫和的表像,但眼底的傲慢和不屑還是難以掩蓋,即便面對他堂堂東海大太子,也沒有一絲退縮,可見是個有野心又會搞事的!
龍族的壽命畢竟有盡頭,他乃龍王元妃親生,三千歲就能化為龍身,繼承東海本是理所應當,然而父王每隔一段時間就會弄出新的私生子來,盡管十個裡面也不見得有一個能化龍,但一旦能化龍就要帶回龍宮裡來,加上眼前的這個,他已經有了七個弟弟兩個妹妹。
敖芒深吸一口氣,冷冷地示意傳旨龜上前宣旨。
青蛇乃是一條野蛇成精,三十歲後才開慧,自然不是龍王私生,只不過現在的龍族並不在意這個,東海龍宮已經有一千多年沒有新龍加入,這會兒給出的條件也十分優厚。
除去大批大批的修煉資源,數也數不清的珍寶,精挑細選的三千水族佳麗,青龍還能擁有一片獨立的水域自治,按照人間的說法,這相當於一去便裂土封王。
第188章 青蛇(12)
青龍對這些優厚的條件一點都不感興趣。
他在西湖橋洞下修行時壓根沒有一點外物輔助,對修煉資源這種東西十分陌生,更何況比起借助外力達到目標,他最習慣的還是自己一點一點修煉,至於珍寶美人,也許對龍族來說不錯了,但他和正常龍族不同,既不愛珍寶,也不愛美人。
什麼龍喜燦金,龍性本淫,在他這裡不存在的。
青龍沒有學過說話的技巧,面對敖芒有如實質的冷傲眼神,也沒有客氣的意思,搖了搖頭,直白地說道:「這些我都不想要,李公子已經答應我,會買下西湖讓我居住,我不會給龍族帶來麻煩,你走吧。」
敖芒的氣息一時凝滯起來。
青龍如果好聲好氣說話,這對敖芒來說還是可以接受的,東海水域雖大,但既要裂土封王,就不可能給青龍太過貧瘠的水域,他來之前父王召集一眾臣屬商議多時,最終決定將臨近南海的一大片富饒水域劃分給這條幸運的幼龍。
敖芒嫉妒得眼睛都要紅了,他自己的水域雖然比這個更大更富饒,但他早已將整個東海視為囊中之物,每次龍宮封賞新龍,他都覺得是在自己身上割肉。
他沒有探討青龍提出條件背後有什麼苦衷的想法,只知道這塊本要割下來的肉可以不必付出了!
龍喜燦金,摳門是龍的本性,敖芒琢磨了一下,覺得這事可以干,然而他低眼一看,就看到青龍的臉,那張臉上滿是那種看上去老老實實,實則充滿了傲然的神情。
敖芒的眉心跳動了好幾下,他努力想說服自己,可還是受不了這個委屈。
青龍的條件很好,可他的態度很惡劣,就像是故意在挑釁他似的。
敖芒在思考和憤怒之間反復橫跳了幾下,最終壓抑著怒火,沉下臉來冷冷地道:「你可知道自己在說什麼?」
西湖風景不錯,可對一條龍來說算什麼?敖芒一個太子的宮殿就有兩個西湖大,更別提他統率下的大片水域,青龍今日拒絕龍宮的賞賜,只要一個小小西湖,雖然他心裡很願意,但要是連問都不問就同意了,來日未必不是彈劾他的借口。
青龍點了點頭,說道:「我知道。」
敖芒冷笑一聲,說道:「你的封賞乃是由父王決定,我做不了這個主,不過倒是可以替你走一趟。」
這也是敖芒的私心,青龍看上去賣相不錯,一旦去了龍宮回話,必定比那些裝模作樣的雜種弟弟更得父王歡心,由他走這一趟,直接杜絕了他和父王見面的可能,便是一層保險,他也能從中操作一二,讓父王認為這條龍貪戀人間,不堪重用。
青龍點了點頭。
竟是連聲謝都不講。
敖芒自然也不圖他一聲謝,一句廢話不多說,直接帶著一眾水將御雲而去。
比起金風獅和黃三,敖芒一點也不在意人前露面,他御雲而來時便落入了許多凡人的眼裡,降落李宅上空時更毫不遮掩,他走之後沒多久,當日聽見他和青龍談話的目擊之人便傳出無數流言來。
有西湖蛇妖化龍,不肯入深海龍宮,自請留在人間的初始版本。
有東海龍宮諸太子相爭,最小的一位太子仁厚善良,不願和諸位兄長爭鬥,心灰意冷之下來到西湖定居的政治版本。
也有龍宮太子在西湖偶遇采菱女,一見傾心,拋舍深海三萬裡,只求西湖一人心的浪漫版本。
還有考慮到青龍住在李宅,聯想到杭州第一美人李家小姐身上,又發展出龍太子尋美而來,卻被美人厭惡,幾經波折,美人和浪子龍終成眷屬的浪漫版本二。
流言傳到後來,已經補全了大部分細節,再加上合理的想像,經由幾位江南風流才子的潤色,編成了一本文辭優美,感人至深的《青龍記》。
自此在閨閣之中流傳,不知醉了多少女兒芳心,甚至引起了一波養蛇熱。
《青龍記》寫的是一條青蛇被捕蛇人所捉,將死之際被一個采菱女買下,朝夕相處,青蛇對采菱女產生了愛慕之情,然而人妖殊途,采菱女老死之後,青蛇便隱居西湖專心修煉,忽有一日化為青龍,目窺三界,得知當年的采菱女轉世成了杭州李府小姐,便隱藏身份,上門自賣為奴,之後又歷經種種磨難,最終如願和李小姐成親的故事。
話本的最後一節本是時下故事裡最讓人喜聞樂見的洞房花燭,最好再有幾首風流入骨的艷詩,然而初始版本的《青龍記》壓根沒有書坊敢印,最終削減成了拜天地的結局。
杭州知府許文聘這些日子以來都快被折騰瘋了。
神佛之事歷來都是信者信,不信者無,至少在這之前,他是不信的,然而那日龍宮太子御雲而來,正從他頭頂經過,飛龍騎臉,容不得他不信,更坑的是,那一日正好是他率領州縣官員接待恭王的大日子。
他先前把李宅那位公子爺錯認成了恭王,一見恭王本人就覺得自己受到了愚弄,本是想過了今日上門問罪,不料立刻就被告知,恭王是真皇子,那位也是真龍子,只能說他的眼力確實沒有出錯。
從那之後,他這個杭州執政就沒閑下來過,先是恭王幾次三番找他問話,想要得到更多消息,後來消息傳到京城,他又被迫去了一趟京城述職,向天子講述他和龍子當面的情形。
兩位龍子話語之中談及的西湖,更是被直接封禁,作為青龍居住之所。
如果不是技術跟不上,皇帝是很想給那位傳說中的龍子修建一座西湖龍宮的。
恭王更是直接留在杭州暫時不用回京了,皇帝指示,盡一切辦法取得那位龍子的好感,上古之時有無數仙人授長生之事,雖然仙人換成一頭龍是有點奇怪,但這不影響皇帝求仙問道的心。
恭王就比皇帝現實得多,他認為歷來君王求仙問道者眾,卻無一例成功者,他不求長生,只求大業,若是能夠依靠此事得到一個強力外援,能做一世人間君王,也就夠了。
這位恭王對求仙問道毫無興趣,也有一番暗地緣故,本朝開國三百余年,國祚尚存,但吏治敗壞,人心思變,為順應天命,綿延國祚,紫薇星君應命下凡,便是恭王前身。
紫薇星君身負中興之責,雖然經歷胎中之謎忘卻前身事,潛意識裡卻清醒得很,自然不會去想那些虛無縹緲之事。
人想得長生,唯有離群索居,歷千劫萬難,苦心修煉得道。
天命自有定,豈有坐享人間富貴,食蒼生供養,啖民脂民膏,還能得長生的道理。
青龍自然不知道這些事,他連《青龍記》都沒看過。
倘若化龍之後就不必修煉,那上界也不必分什麼上仙地仙了,青龍做蛇之時就是個勤奮自持的好蛇妖,如今做了龍,對自己的要求更是一刻也不肯放松。
龍族既然和上界有約定,他一條新龍自然也不能連累族群,敖芒走後,青龍到底也沒能在李宅待太久,便去了西湖。
好在西湖距離李宅也不算遠。
對於李凝這樣的習武之人來說就更不算什麼了。
青龍剛剛學會做表情沒多久,在李凝看來,這頭幾乎沒離開過西湖的龍就像是個初生的嬰兒,純澈得不像話,她自覺作為朋友應有一份責任,也不像先前那樣需要李澈帶著才肯出門,隔三差五便去西湖看青龍。
李澈對此樂見其成。
說句不好聽的,現如今就算李凝想要去接觸那些普通凡人他都不會允許,不是嫌凡愛仙,而是怕李凝傷心。
人的一生實在太短,即便李凝經歷的男人大多如星辰般璀璨,但時光不能倒流也不會停滯,最悲傷的總是被留下的那個人。
李澈希望被留下的人不是李凝。
李凝倒是對青龍沒有太多想法,在她眼裡,青龍和小孩子沒多少區別,最大的區別可能也就是青龍的人身是個成年男子。
青龍曾經認真地思考過這個問題,他不是敖芒,對女色沒有想法,即便是當初見到李凝沐浴,他也是抱著學習觀摩的心態看完了全程,要說情欲,那肯定是沒有的。
沒有情欲,大概也就沒有愛。
只是他又實在喜歡極了和李凝待在一起的感覺,不必做什麼,甚至不必說什麼話,她坐在畫舫裡看話本,偶爾彈彈曲子,他盤起龍身,和畫舫差不多大小的龍頭就在水面上搭著,就能頹廢地消磨一段時光。
每次阿凝來找他的時候,就是他最放松的時候,為此他可以奢侈地每隔幾日放自己整整兩個時辰的假,陪伴阿凝從午後到黃昏。
這些浪費掉的時間不僅沒有讓他消磨意志,反倒讓他的修煉進程加快了許多。
青龍的傳承記憶裡只有在天材地寶旁邊修煉會進步很快的說法,沒聽說過和人待在一起也會這樣,他並沒有多想,即便化成了龍,思考對他來說也是一件費力的事情。
第189章 青蛇(13)
自從九頭蟲折翼,妖界那邊就再也沒有什麼消息傳來。
妖也分三六九等,如牛魔王的拜把兄弟孫悟空之流,乃上上等妖物,即便放到九重天闕,也能得幾分顏面,又如金翅大鵬雕一類血統不凡,實力超絕之妖,乃上中等妖物,得天道庇佑,少有人敢當面得罪,而像牛魔王金風獅這種實力雖強,卻沒有強到一定程度,也無背景的妖物,才是妖界中人最熟悉的大妖。
白蛇實力不算強,背景又沒有硬到一定程度,驪山娘娘喜歡這個弟子,卻也不會在明面上為她對抗天條,更無天道庇佑,得不了一個上等評價,九頭蟲卻不同,他乃鳳凰後裔,嚴格來說,算是孔雀和大鵬的兄弟,實力雖然不如孔雀大明王,金翅大鵬雕強橫,卻也同得天道庇佑,當年即便接連得罪了孫悟空和二郎神,面對兩人煌煌氣運壓頂,也不過就是被哮天犬咬掉一顆頭顱。
天道庇佑並不是空口一說,簡單來說,天道會在冥冥之中庇佑那些數量稀少的族群,鳳凰滅族之後,但凡身具純種鳳凰之血的妖物都得到了天道的庇佑,除非氣運敗壞,否則便死不了。
放在凡人之中也有例子,諸如一些滿門被滅,只余一人的情況,那人即便遇到再大的危險,也有極大幾率逢凶化吉,所以世人常有「斬草不除根,春風吹又生」之嘆,這是天道的一念之仁,也是遁去的一。
九頭蟲名氣不咋地,實力也不算強,但他身負鳳凰殘存氣運,妖界之中極少有人願意和他對上,如今卻被一介凡人捉了去,若非是鳳凰殘族氣運已盡,便是這凡人身負大偉力,便連天道都不願和他作對!
是鳳凰殘族氣運已盡還是這凡人當真不凡?若誰說是前者,怕是佛國之中享受萬民香火的孔雀大明王和金翅大鵬雕能一翅膀扇死他。
氣運這東西虛無縹緲,卻真實存在,故而九頭蟲一事過後,便連驪山娘娘也不再惦念白蛇了。
鎮壓二十年也好,長長記性。
等到李宅之中一條平平無奇的小蛇妖忽然化龍,這便更印證了不少窺伺者的想法。
龍性淫,身有龍脈的妖物沒有一萬也有八千,為何偏偏就李宅裡的這一頭化了龍?還說不是得了大偉力的加持!
對上是不敢對上了,但想謀好處的妖即便再害怕,也還是不會放棄念頭。
利益使妖瘋狂。
假如沒有白蛇的前車之鑒,大約不少妖會選擇白蛇路線,這不是妖性下作,而是妖界之中雌伏乃是最根源的臣服,牛魔王那麼多情人愛妾難道個個都圖他一張俊臉?還不是因為實力!
第一個吃螃蟹的妖很快就出現了。
這妖物名為清雪,乃是雪兔成精,是個男妖,之所以孤注一擲來到杭州,是因為他當真已經走投無路了。
早幾百年前妖界有個玉面公主,也是牛魔王的情人,玉面公主之父名萬歲狐王,活著的時候雄霸一方,家資極大,萬歲狐王臨終之前讓玉面公主去找一個實力強大的夫君,方能保得家財和自身安危,玉面公主便招了牛魔王做夫婿,不想幾年後孫悟空借扇,鐵扇公主要他帶回自家夫君,玉面公主便被一個照面打死了。
清雪其妖,便是個男版的玉面公主。
更慘的是,玉面公主還在牛魔王的庇護下多活了幾年,他剛剛失去父親不久,就已經險死還生了好幾次,他的父親嚴格來說並不算大妖,只是經商頭腦極強,又有幾番奇遇,得到大妖庇佑,才打下一片不弱於萬歲狐王的家業,如今妖死燈滅,大妖便不再管他。
清雪不想放棄父親留給他的資源,他修為不過三百年,也沒什麼天賦,若沒有這份資源,只怕再活上兩三百年就會死,可他又不是玉面公主那樣千嬌百媚的女妖,誰會願意白白保護他?
想來想去,也唯有不圖他修煉資源的凡人了。
清雪的主意打得很好,卻高估了自己的實力,他被兩批人馬追殺數月,早已精疲力盡,撐著最後一口氣到了杭州,便再也支撐不住,暈暈乎乎倒在地上,化為了兔身。
雪兔比起普通的兔子稍大一些,眉心有一塊菱形紅紋,他的全部家財就藏在這塊紅紋裡,除此之外,和其他的兔子沒有半點區別。
李凝剛剛上岸不久,就看到了碧綠的草叢裡臥著的一團雪白。
她把倒在草叢裡的兔子拎著耳朵提了起來。
如果不是回到李宅之後,被黃三認出了兔子身上的妖氣,她原本是當撿了個野味的。
李宅如今真可算是一個妖精窩了。
除了李澈本人和李凝之外,府裡上上下下都是妖精,原本在其他的妖精窩裡,小妖是不敢留下半點妖氣的,怕惹了大王不痛快,但李澈和李凝是凡人,聞不到妖氣,金風獅又不大管這些,故而這裡的小妖也放松了許多,又因為妖精多借助妖氣體現實力,明爭暗鬥之下,在普通妖精眼裡,這座李宅簡直是妖氣衝天。
清雪就是被這股混合起來的刺鼻妖氣給活活嗆醒過來的。
他睜開眼的時候,迎面就是一個放大的獅子鼻。
極度的恐懼讓他下意識地使出了兔子鐫刻在血脈裡的本能技,兔子蹬鷹。
正在好奇嗅聞的金風獅猝不及防被兩只雪白兔腿蹬在了鼻子上,他眨了眨眼睛,連動都沒動一下,又聞了聞清雪,直把這兔子聞得渾身僵硬,這才遺憾地說道:「是公妖。」
母妖稀少且強大,黃三手底下的小妖就沒有母的,金風獅原本見李凝撿了個小小軟軟的兔妖回來,那兔妖的妖氣又十分無害,才自告奮勇接手了兔妖。
不想這麼可愛的兔子,居然是個公妖。
金風獅嘆了一口氣,滿是單身獅的悲傷。
兔妖清雪便在李宅住了下來。
清雪相貌雌雄莫辨,性情又十分害羞可愛,像個姑娘家,沒過多久就到了李凝身邊伺候。
青龍是在幾日之後才知道這件事的,李凝並沒有把清雪帶到西湖去,但她身上多了一股妖氣,但凡是個妖物都能聞得出來。
青龍的心情不知為何有些壓抑起來。
陪伴李凝的一個下午,他都沒有開口,和平日不同,他和李凝相處的時間不久,性情卻很合得來,就算話不多,也還是有一種默契的平靜,這一次,他一點都不平靜,渾身的龍鱗像是長了毛一樣發癢,一時想開口,又不知道該說什麼。
黃昏時,李凝離開了,青龍在水面上露出一個龍頭,怔怔地望著她離去的背影,不知為何一點都不想修煉了。
心裡很酸,一直從心口酸到喉嚨口,連帶著眼睛也酸了起來,像是要哭的感覺。
可他為什麼要哭呢?
青龍發呆了好幾天,直到下一次李凝來看他。
見到李凝的第一眼,他的視線就落在了她身上,一種混合了喜悅,憤怒,悲傷的心情幾乎要將他整條龍淹沒,他就那樣呆呆地看著李凝,直到她走近,身邊帶了一個長發如雪的少年。
青龍整條龍都不好了!
他看著清雪,又看了看李凝,張開龍口,呆呆地道:「阿凝,你不要我了嗎?」
李凝有些奇怪地說道:「發生什麼事情了?為什麼這麼問?」
青龍也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他看上去並不太聰明,像個孩子似的梗著龍頸,鼓著眼睛,說道:「你喜歡這只兔子,不喜歡我了嗎?」
喜歡兩個字出口,一人一龍都是一怔。
李凝怔的是青龍不知為何說出這樣的話,青龍卻被自己說出來的話震住了,思維整個放空。
他大張著龍口,木木呆呆,不知魂魄在何方。
他問阿凝是不是喜歡自己了。
如果他不喜歡阿凝,他為什麼要這麼問?如果他喜歡阿凝,那、那喜歡了之後又該怎麼辦呢?
阿凝要是不喜歡他,喜歡那只兔子,他又該怎麼辦呢?
無數的疑問將青龍整個識海都堵塞住了。
耳畔不知何時傳來一聲嘲諷似的冷笑,那是一道他再熟悉不過的,自己的聲音,充滿著暴戾,冷漠,瘋狂的聲音這麼說道:「她要是喜歡那只兔子,你就殺了那只兔子,讓他消失在這個世上。」
青龍呆呆地張了張嘴,仿佛不肯面對自己這可怕的另一面。
那聲音繼續說道:「你喜歡她,就要得到她,把她完完全全變成屬於你的東西,讓她的眼睛裡只有你……」
青龍漂亮的金色瞳孔劇烈地收縮了幾下。
「想想看,那麼多無關的人和事,憑什麼要占據她的時間?」
阿凝三天才來看他一次,剩下的時間,是不是都和別人在一起?
「看看那只兔子,裝得那麼無害,背地裡卻把肮髒的妖氣蹭在她身上,是不是很想殺了他?」
那只兔子為什麼要把妖氣蹭在阿凝身上?妖氣對人有害的呀。
「她在看我們了,快,假裝什麼事情都沒發生,然後……」
等待時機,殺了那只兔子!
第190章 青蛇(14)
青龍的殺意沒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就連兔妖清雪那樣敏感的小妖都沒有。
在旁人眼裡,青龍不過就是發了一會兒呆,倘若敖芒在這裡,大約才會發現一點端倪。
畢竟不是所有人都能從一張龍臉上看出表情來。
青龍沒再開口,仍舊把自己盤在畫舫邊上,一雙眼睛呆呆地盯著李凝看,有時也用眼角余光掃一眼兔妖清雪。
他不說話,李凝卻沒法當剛才的事情沒有發生過,猶豫了好一會兒,她忽然對青龍道:「阿青,你上來,我們說說話。」
青龍愣了一下,但還是依言化為人身,上了畫舫來。
兔妖清雪這些日子一直把精力放在討好李凝上,在他看來,李凝雖然沒什麼實力,但卻被大能者庇佑,若能一直跟在她身邊,也就相當於處在了李公子的保護之下,在李凝身上留下妖氣純粹是他學藝不精,至今還沒法將妖氣收攏自如,往常時候,都是金風獅和黃三不著痕跡地把妖氣處理干淨了。
這次正好趕上金風獅閉關修煉,黃三出門辦事,才正好叫青龍撞上。
清雪覺得自己做得已經十分不錯了,放在任何一個凡人少女的身上,他都能虜獲一顆芳心了,然而在青龍化成人身上來的時候,他立刻就覺得自己受到了全方位的打擊。
首先是妖氣!
龍也是妖,鳳凰和麒麟沒落之後,龍便成為了妖族裡的皇族,但凡是個妖物,聞見龍氣沒有不怕的,別說是他一只三百年的兔妖,就是牛魔王來了怕也要忌憚三分。
然後是長相!
清雪自認相貌出色,便是男妖也有垂涎他美色的,雖然比不得李公子神威如岳,卻也另具一種柔弱風情,很能引起姑娘家的喜愛,然而只和青龍打一個照面,他就自慚形穢起來。
青龍的人身長得十分漂亮。
眉眼之間帶著極為正氣的俊美,瞳色純金,顯露出尊貴的身份,嘴角帶著一抹冷笑,越發讓人不敢正視。
最重要的是氣質!
清雪這輩子見過的男妖全都加在一起,也抵不過這頭青龍傲然天成的氣質。
簡單來說,他有點慫了。
這頭青龍顯然對自家小姐有意,他要是實力強大如牛魔王……都不必走這一趟,哪來的膽子和龍爭?
上了畫舫,青龍的注意力就不再浪費到兔妖身上去了,他直勾勾地看著李凝,頭一次發覺同處一室也能令他緊張地喘不過氣來。
李凝有些疑惑地看著僵硬如木偶的青龍,抿了抿唇,說道:「你坐下吧。」
青龍小心翼翼地坐在了一張繡凳上。
李凝本是想讓他坐在椅子上的,這會兒見他高高大大的,反倒縮起身子上艱難地坐在低矮的繡凳上,倒也十分可愛,原本嚴肅起來的神情不由得軟化了些許,嘴角帶上了一點笑意,很快收斂。
坐在繡凳上的青龍仍舊和尋常坐著的李凝視線平齊,他似乎也不懂什麼掩蓋心跡,只知道直直地看著她,傻得要命。
李凝想了想,說道:「阿青,你是不是喜歡我?」
這話由旁人說來略有些怪異,但李凝前世今生加起來已經說過無數次,且往往不會有第二個答案,倒也沒有什麼違和感。
青龍聽了就是一怔。
他也給出了第二個答案:「啊。」
李凝忍不住抿唇一笑,又道:「喜歡就點點頭。」
青龍仍舊是怔了一下,隨即點了點頭,不等李凝開口,就急急忙忙地說道:「以前、以前沒有過這樣的感覺,從你上一次來西湖之後,我就……」
那種呆呆怔怔,仿佛見不到阿凝就要呼吸不過來的感覺,應該就是喜歡了。
青龍不喜歡這種喜歡的感覺,可他見不到阿凝的時候痛苦萬分,見到她之後,就像是心底有一塊地方被填滿了,有些像是很多年沒吃過東西,腹中空空的,忽然得了一頓飽餐,滿足的同時卻又引起了深藏多年的欲望,再也沒法辟谷了。
青龍很難形容自己的感覺,他甚至想給李凝比劃幾下。
李凝按了按他的肩膀,說道:「我明白了,你不要慌,我們可以慢慢解決這個問題。」
青龍金色的眸子裡滿是疑惑,他問道:「為什麼要解決?」
雖然見不到的感覺很難受,可見到之後的喜悅又能將難受的感覺盡數揮散,仔細想想,這種喜悅的心情幾乎要占據他一生之中為數不多的歡喜的九成。
如果失去了這份感覺,他大約會難受得掉光鱗片。
李凝一時無言。
青龍伸出手,想摸摸李凝的手,半途上又縮了回去,他小聲地說道:「你不喜歡我嗎?」
他記得很多姑娘家都不喜歡蛇。
可他現在不是蛇了呀。
李凝沉默了一下,說道:「因為我會死,我能陪你的時間只有你一生裡的幾十年,如果注定要分別,為什麼要讓它開始?」
她已經很久沒有開始過一段感情,心老了,連帶著感情也會慢慢遲鈍起來,她還能記得愛一個人的感覺,可要她真正去喜歡什麼人,她覺得已經不大可能了。
喜歡她的人很多,多到數不清的地步,可她並不快樂。
青龍卻不能懂這種道理,他看著李凝,很是小心地說道:「我知道只有幾十年,妖都知道。」
他的眼神很認真,很單純。
李凝輕輕地嘆了一口氣,說道:「我不會再喜歡上什麼人了,可能這輩子也不會回應你,你願意喜歡就喜歡吧。」
這話其實很傷人。
青龍卻聽出了弦外之音,不喜歡他,也不會喜歡別人,只要他一直一直喜歡下去,四舍五入還是他的。
青龍極為興奮地點了點頭。
那麼話題又繞回來了,喜歡之後要怎麼辦呢?
李凝並沒有給青龍答案,青龍在李凝走後思考了良久,游至西湖另一側,找到了這些日子一直住在船上的恭王一行。
恭王這些日子表面上是為自家父皇求長生藥,實際上一直在暗查江南鹽政,且已經找到了不少證據,正在這時,外頭有人來報,說是龍神露面了。
事實上也用不著通報,青龍在聽說主事的人住在最大的船上,便把龍頭整個湊近。
恭王只要看一眼窗外,就能看到半只純金色的龍眼睛。
青龍不是很想和除了李凝之外的人共處一室,他靠近大船,用低沉的聲音說道:「怎麼讓一個人開心?」
他原本是想問怎麼喜歡一個人的,可話到嘴邊就成了怎麼讓一個人開心。
因為阿凝總是不開心。
船上的人也都是頭一次見龍,嚇得魂不附體的有,四處躲避的有,驚聲尖叫的也有,唯有恭王面色不變,對上青龍的問題,想也不想道:「因人而異,想讓一個人開心,無非是給他想要的東西。」
青龍又問:「那她想要什麼?」
恭王要是說一句我他媽怎麼知道她想要什麼,那他也不是心機城府都遠勝其他皇子的恭王了,他笑了笑,說道:「龍神可是為了心上人問的?」
青龍沒有聽過心上人這三個字,莫名覺得心上一沉,又怪甜蜜的,他愣了愣,點頭道:「她、她是在我心上面。」
恭王溫聲說道:「既然是心上人,那就逃不開用心兩個字,龍神的事我也聽過一二,李姑娘貌若天仙,家中又富貴,想來也不缺什麼俗物,龍神既有大神通,不妨為她花些心思,做些只有龍神能做到的事情,也不必太艱難,姑娘家嘴上要你摘星撈月,實則舍不得你冒風險。」
青龍聽得一愣一愣的,心裡已經相信了幾分,又道:「那要做什麼事情?」
恭王笑道:「自然要龍神自己費心,問了旁人得來的答案,和舞弊無異,也算不上費心了,怎麼能討自家心上人歡心?」
青龍覺得很有道理,他本已打算離開了,忽然想到了什麼,龍臉更靠近大船幾分,說道:「她喜歡看話本,你多准備一些,我要全部看完。」
恭王有些意外,這頭龍還挺聰明的,兵法上來說,這叫知己知彼,方能百戰百勝。
恭王連忙允諾他會立刻叫人准備,暫時就先收繳了一些後院妾室的閨閣本,拿給了青龍。
青龍用一只龍爪小心翼翼地托著半箱書離開了。
作為答謝,青龍給了恭王一灘龍涎。
雖然覺得挺惡心,怪難以接受的,可他聽說凡人就喜歡這玩意。
恭王也覺得挺惡心,怪難以接受的,但他在杭州待了不少日子了,總算有個能交差的玩意也不好嫌棄,只好命人把龍涎收集起來,快馬加鞭送到京城裡去。
至於收到龍涎的皇帝准備拿來干什麼,他就管不著了。
作為一個有潔癖的人,恭王連被青龍吐過龍涎的船都不想住了。
說起來比較寒磣,但青龍確實是這世上唯一一條既沒有水域領地,也沒有宮殿,還沒有錢的龍,他拿著話本也沒法回橋洞裡去,只能化成人形坐到橋上慢慢翻閱。
半箱子的話本,青龍第一眼就看到了《青龍記》。
打開一看,頓時驚為天龍。
第191章 青蛇(15)
青龍一開始真的沒看出來這是在寫他的故事。
畢竟他既沒有被捕蛇人捉走過,也沒有被采菱女救下過,更沒什麼千年之前的奇緣,然而越往下看越覺熟悉,直到那位「美貌傾城,不輸西施王嬙之色」的李小姐出場。
青龍不知道什麼是西施王嬙,但這書裡寫的是阿凝總歸沒錯,這書裡描寫的情節大部分都沒發生過,很有一種牽強附會的感覺,然而青龍的視線卻壓根離不開書頁,隨著每一個情節的發展,他的表情也變得極為生動,到最後合上書時,竟有一種意猶未盡之感。
就像是在書裡娶了一回妻似的。
青龍沒有反復觀看一本書的習慣,他的記憶力非常好,看過的東西就能倒背如流,將《青龍記》收回箱子裡去,他又翻開另外幾本,雖然也十分精彩,但到底沒有《青龍記》令他代入感深。
花了兩天時間,青龍將半個箱子的話本全部記下,最終得出結論,想要讓姑娘家開心,最好還是把話本扔了。
除開第一本的《青龍記》尚有他為阿凝撈得海中珍寶賀生辰一節,其他的話本裡要麼就是富商小姐看中書生,富商本人花錢出力送書生趕考,最後又陪嫁個丫鬟做狀元夫人,要麼就是名妓拿出多年積蓄送給書生當盤纏趕考,書生高中之後娶得相府小姐,又把名妓贖回家中,娥皇女英左擁右抱,即便是講妖精的,也要講妖精和人春風一度之後送書生大筆盤纏,書生高中另娶佳人。
青龍很不明白為什麼這些書生都要趕考,且總是沒有錢趕考,需要被姑娘贈盤纏,得到盤纏之後趕考必中,考中後又總是有高門大戶願意招他為婿,最重要的是,他想學的是如何讓姑娘家開心,這些話本裡的姑娘家卻沒一個需要討好,往往書生念幾句詩詞就能讓她們害了相思病,躺在床上奄奄一息要嫁給書生。
這書生怕不是公狐狸精變的。
青龍琢磨之後,還是覺得《青龍記》裡的情節更符合現實,也更符合他的心意。
自從上次青龍表白之後,李凝就沒再去西湖泛舟了。
倒也不是躲著他,畢竟她從前也是每隔三五天才去一趟,這才兩天,也不知為什麼,她總覺得這兩天過得太慢了些。
天氣漸漸炎熱,李澈開始不大願意出門了,倒不是怕熱,李宅裡全都是妖物,他也不需要遮掩什麼,將李宅各處的牆壁凝一層厚厚的冰,從內到外都涼爽得很,他只是單純地不願意出門。
反正阿凝已經願意出門了。
旁觀者清,李澈自然能看出來那頭青龍對自家阿凝有意,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阿凝將自己的心死死封閉起來也不是一天兩天,他能做的也只是看著。
越是冷漠的人,才越是會被真誠打動啊。
何況阿凝的冷漠只是一層外衣,她的內心仍然柔軟,能做到什麼地步,就要看那頭青龍自己的了。
青龍在西湖裡撈了幾個時辰,除了一些一看就是泛舟時被人不小心落進湖裡的珠寶首飾,什麼都沒撈到,還拎出了一大堆屍骨,最新鮮的也有一年多,有的都化成骨架了。
青龍倒也不嫌棄,從一開始的撈寶漸漸變成了清理湖底,直把西湖裡的污穢全都清到了靠近恭王大船的河岸上,才算是舒坦了。
西湖還是太小了。
青龍的傳承記憶裡有太多關於尋寶的內容,只是空有一肚子的理論沒法實踐,因先前拒絕東海龍宮的水域領地一事,他也沒有那個龍臉去東海,索性南海也近,便准備去一趟南海碰碰運氣。
他在畫舫附近守了幾日,沒有等到李凝主動來找他,倒也不氣餒,化為人身進了畫舫留下一封告別信,便再次化為龍身,騰雲駕霧去往南海了。
也是青龍前腳剛走,過了半日,李凝就來了。
青龍的信中也沒提要去做什麼,只道要去南海一趟,李凝也不知是松了一口氣還是別的什麼,將信收好,便帶著清雪回到李宅。
清雪這些日子過得很不好。
自從那日西湖回來,他就開始做噩夢,每天都夢見自己死無全屍,要麼就是被連皮帶骨生吞入腹,然後一點點消化掉,要麼就是亂刀加身,片成兔片,還有燒烤的,鹽焗的……噩夢做得他自己都餓了。
這絕對不是尋常的夢!
越是實力低微的小妖,對於外界的惡意就越是敏感,上一次有這種感覺的時候,還是父親將死,要把他托付給一個同樣經商的叔伯時,後來也確實證明了這叔伯對他起了謀財害命的心思,他千辛萬苦才能帶著家財全身而退,如今第二次出現這種感覺,必然不是空穴來風,說不得就是李宅之中哪頭妖物得知了他的身份,想要害了他去!
作為一只小小的兔妖,害了他之後連毀屍滅跡都不需要,直接切切就能當盤菜吃了!
清雪慌得一批,看誰都像是要害他。
玉面公主遇到這種情況,尚且能夠找到牛魔王這麼個大靠山,他一個男妖……
清雪忽然想到了什麼,從床上翻身坐起,點起蠟燭,娶出自家父親留下的一枚寶石按在眉心,當即變成了一個美貌的少女,對著鏡子描眉撲粉,又換了一身女裝。
隔日李凝便得知,自己撿回來的兔子竟是個女扮男裝的小母兔,如今既然安定了下來,她就不想再偽裝下去了。
清雪的相貌本就有些雌雄莫辨,穿著男裝時像是美貌少年,女裝時就像是個再正常不過的女孩子,李凝也沒有懷疑什麼,只當收下了一個可愛的小丫鬟。
那塊用來偽裝的寶石乃是昔年孔雀大明王的一根尾羽所化,在大能者面前無所遁形,騙騙尋常大妖是沒有問題的,這塊寶石之所以落在清雪手裡,還是當年一個公狐狸偽裝成母狐狸做了一位大妖的寵妾多年,作威作福最終翻車,大妖惱羞成怒一巴掌拍死了公狐狸,寶石也被輾轉賣到清雪父親手中。
至於清雪的父親為什麼要買這塊寶石,只能說他相當了解自己兒子。
換上女裝之後,清雪的安全感大大提升了,他利用雌性的優勢整天黏在金風獅身邊,果然就再也沒有做過噩夢。
唯一要想的,就是往後萬一翻了車……
清雪搖搖兔頭,拒絕思考這個可怕的問題。
天下水域分四海,各有龍族管轄,南海龍族為黃龍,實力在四海之中排行第二,臨近東海的水域由南海龍王第四子敖英占據。
向來邊境多爭端,何況東海霸道,敖英沒來之前,兩片水域相接之處的利潤大多由東海照單全收,敖英來了之後,和東海幾番交戰,最終定下了友好盟約,利潤也成了五五開,之後將近千年時間,兩片水域都很平靜。
青龍不知就裡,他的傳承記憶太雜,且年代久遠,久遠到他一開始壓根沒有四海的概念,還是被敖芒科普之後才知道龍族內部分裂成四支,又將天下水域分為四家,至於東海和南海的關系,他也並不知情。
一頭傻龍直眉楞眼撞進南海裡來的時候,南海四太子敖英正在設宴邀請自家幾個兄弟。
名為宴請,實為示威。
凡人雖然想像得很歡,但龍畢竟是妖,龍王的位置也沒法用陰謀詭計搶奪,歸根究底還是看實力,南海龍王活了八萬壽,實力又不曾達到大羅金仙位階,如今已是到了落龍之年,南海龍宮十三位太子爭鬥多年,如今公認的最強者便是敖英。
敖英如今有七位兄弟願意支持他即位,剩下的五個,便是今日席上的主角。
幾番言語來去,五頭龍交頭接耳,已然有些露怯了,卻有一位二太子仍舊旗幟鮮明,傲然說道:「我不服,你敖英不過是一只蚌精之子,誰不知道母族血統決定來日位階?你如今強勢,往後可不一定,萬一坐上龍王之位不到三五萬年就死了,豈不是讓人看了我們南海的笑話!」
敖英冷笑道:「二哥如若不服,鬥一場就是,身為龍子,豈有只會耍嘴皮子的道理?」
二太子就有些慫。
氣氛正凝滯著,忽有人來報,說是一頭青龍進了庫房,正在盜寶。
敖英的臉色當時沉了下去。
二太子立刻嘲諷道:「虧得你還不是龍王,都讓人家東海騎到咱們龍頭上來了!」
敖英本想著人去問問情況,如今這個情形,倒是沒法和氣了,他立刻就喝道:「還不快去取我兵器來!」
一行龍子帶著蝦兵蟹將浩浩蕩蕩趕來的時候,正見一頭青龍撅著尾巴背對眾龍,只從那一擺一擺的閃亮龍尾上,就能看出此龍的囂張來。
實在不怪青龍闖進敖英的庫房裡撈寶,水域藏寶之地誰也不會單獨蓋個房子存寶,都是找個地方埋著,青龍一路跟隨自己的尋寶本能來到這裡,他又身具龍氣,看守的水將聞風則逃,青龍連個蝦尾巴都沒看到。
第192章 青蛇(16)
面對一眾兄弟詭異的目光,敖英額頭青筋亂蹦,便連放話都省了,當即一揮手中重錘,對准青龍就是一擊。
聽見身後動靜,青龍本已扭轉了半邊身子來,當下輕輕松松避開一錘,他有些莫名其妙地看去,敖英壓根不和他廢話,緊接著就又是一錘當頭砸來。
青龍自化龍以來,還從來沒見過這麼多同類,他再次避開敖英一擊,叫道:「無緣無故,為什麼攻擊我?」
敖英三擊不中,火氣上升,當即冷笑一聲,說道:「你一頭青龍無緣無故入我南海境內,還問我為什麼打你?」
青龍回過頭來的時候便露出那稚嫩得過分的龍臉,尋常人可能看不出來,但在場的都是龍子,哪還看不明白這就是一頭剛剛化形沒多少日子的幼龍,就連龍須還是雪白雪白的,想來定是東海那頭蛇妖化形的青龍,沒入過海的龍自然不明白海裡的規矩,大約是真不知道自己在偷盜。
但敖英有意要拿這頭外來龍立威,誰也不會在這個時候開口,就連一向杠精的二太子也不敢。
青龍只覺是個誤會,還想辯解,但敖英錘錘追擊而至,他也沒法再躲避,只好猛然將身形放大,龍頭高昂,龍鱗緊緊並起,做出一副攻擊姿態來。
妖族比鬥自然以原形為重,敖英之所以用人身動手,也是因為他手中那柄出自天界的神兵重錘,但這頭幼龍顯然靈活得很,他也索性化為龍形,長嘯一聲朝著青龍撲去。
敖英壽元五千六百七十二載,能夠完整化龍也有三千多年,他的龍身通體澄黃,單是個頭就比青龍大了一圈,一聲龍嘯更是威風凜凜,附近千裡範圍之內,海面升海嘯,海底翻魚蝦,饒是一群觀戰的龍子也被震懾得臉色發白。
敖英准備將這頭青龍打死示威。
東海和南海的關系一向不好,東海雖然位居四海首座,但經歷數萬年變遷,如今實力大不如前,他原本就打算等坐上南海龍王之位後向東海開戰,如今正好一舉兩得。
青龍沒料到這頭黃龍內心的殺意,但被步步緊逼,也不得不凶狠起來,他體型上沒有優勢,一開始被狠狠抓了幾下,龍鱗都禿了幾塊,尾巴還被咬了一口,但等他從傳承記憶裡找到關於戰鬥一節的內容後,他立刻就以自己的靈敏優勢且攻且退起來,不多時就讓敖英添了幾處新傷。
然而這還遠遠不夠!
青龍失血越來越多,動作也越發遲鈍起來,他滿心迷茫,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麼,就算提起全部的凶狠來應對眼前的敵龍,也還是越不過這天塹一般的差距。
就在他暈暈乎乎只能憑著本能對敵的時候,識海之中又響起了那道暴戾而傲慢的聲音,「放開你的神識,不過一頭雜龍而已,我們打得過。」
青龍下意識地放開了神識,隨即發覺視野一變,仿佛從雙眼的視角一下子被擠到了右眼裡,離他很近很近的地方,多了一道陌生又熟悉的神識。
半邊嘴角不由自主地露出一個嗜血的笑容來。
敖英本能感到危險,然而不等他做出反應,那頭傷痕累累的青龍已經如同一道電光般出現在了他的身後,抬起左爪,毫不猶豫地朝他面門抓下,頓時血肉飛濺。
敖英慘叫一聲,龐大的龍身不住地掙扎著,此時此刻卻只能讓人想起被人捏在手裡的蚯蚓,青龍一爪廢去他的一只眼睛之後,隨即便張大龍口,惡狠狠地撕咬起了敖英的龍身。
一眾南海龍子都看傻了。
敖英是誰?南海戰神,板上釘釘的下一任南海龍王,即便有不少龍不願意承認,但敖英的實力毫無疑問,不過是收拾一頭化龍沒多久的幼龍,竟然……快被打死了?
青龍的撕咬還在繼續,敖英一開始還有反咬回去的力氣,但漸漸的就不行了,等到青龍松開龍口,任由他重重墜在海底的時候,兩頭龍相鬥的那一片海已經完全被龍血染紅了。
青龍的目光,從不知生死的敖英,落在那一片南海龍子身上。
一眾龍子都很慫。
本來嘛,他們要是打得過敖英,也不至於投靠的投靠,嫉恨的嫉恨,還不得不來赴這一場鴻門宴了,如今敖英是搞不出事情了,他們很慌啊!
右邊的青龍很理智,開口就想問清敖英攻擊他的原委,左邊的青龍很暴躁,當即搶過了話語權,對著一眾南海龍子冷冷道:「現在,能好好說話了嗎?」
一眾龍子乖乖點頭。
左邊的青龍很滿意,說道:「你們是南海的龍族,我也不必費事了,你們有什麼珍寶都給我送來,如若不然,這頭雜龍就是你們的下場。」
一眾南海龍子本也沒想能夠善了,趁著這頭青龍受傷之際攻擊?想法是很好,誰願意去實施啊?且不說這頭龍的傷到底重不重,就是很重,只看敖英的樣子就知道了,這頭青龍動起手來不要命,且對著弱處死不松口,這種可怕的戰鬥力,即便是重傷,估計這頭青龍臨死之前也能帶走一兩頭龍啥的。
道理是很好,誰願意做被帶走的那個?
青龍坐在原本屬於敖英的宮殿裡,搖擺著閃亮的尾巴,一邊用南海的特產萬年海珠膏給自己抹藥,一邊閱覽著南海龍子送來的珍寶。
誰也不會拿那些尋常的珍珠珊瑚來湊數,南海之中最珍貴的寶物,除了來自天界的仙品,也就是海中經由十幾萬年才能培育出的寶物,先前一眾龍子就注意到青龍並沒有趁手的兵器,故而這批送來的珍寶之中多是上等的好兵器。
青龍並不在意這個,他的目光落在了一眾閃閃發光的寶物上,隨手拿起一片流光溢彩的蚌殼。
南海大太子敖理便殷勤介紹道:「這是一頭四萬年蚌精的本命法器,父王也費了一番工夫才打死他,不過這蚌殼雖然堅硬無比,卻也抵不過這龜殼,兄長請看,這龜殼乃是我南海前任丞相臨終前留下的遺物,用來防身再好不過。」
敖理自然比青龍大了不知多少歲,稱呼青龍為兄長,一是四海水龍同姓敖,關系再遠也可稱一聲兄弟,二便是尊重青龍實力,以弟謙居。
青龍雖然沒有研究過李凝的喜好,但他本能覺得李凝不會喜歡一個灰撲撲的龜殼,便不理會敖理的殷勤,把蚌殼收了起來。
敖理觀察入微,明白過來青龍的偏好,當即命人取了一些光彩燦爛的寶物來,果然青龍收寶的動作變得快了許多。
拉拉雜雜收取了將近兩百多件寶物,青龍這才罷手,本是准備離開了,忽又想起一事來,問道:「除了送東西,還有什麼辦法能讓一個姑娘開心?」
敖理被問得啊了一聲。
他雖然坐擁後宮三千,但哪個妃子不是見了他就歡歡喜喜,哪還需要去讓她們開心?
一眾龍子也很懵,其中有個自認情聖的五太子猶豫了一下,說道:「外物終究是外物,我有一寵妃,時常將她的觸手切斷了送我,我在諸妃之中也最喜歡她……反過來的話,兄長可送她一片龍鱗。」
青龍認真地聽完,點了點頭。
一趟南海之行收獲頗多,就是身上多了好幾道傷口,青龍雖然分化成了兩個思維,但也有共同之處,不想用帶著傷的龍身去見李凝,兩個思維一拍即合,在回到西湖之前化為了人身。
人身的青龍被兩個思維一分為二,各自控制一半身體,卻也不顯得手忙腳亂,就好像是這兩個思維一直都共用一具身體似的。
右邊的青龍一邊配合左邊的青龍將他們從南海帶來的寶物堆放在畫舫上,一邊猶豫了一下,問道:「你……究竟是什麼龍?」
左邊的青龍一只腳蹺著,聞言冷笑一聲,說道:「我就是你,我從傳承記憶中誕生,是你壓抑已久的本性,你以為你在和我對話,實際上你不過是在自言自語。」
青龍有些呆愣起來。
那他不就成了一頭瘋龍?
意識和本性的話題太過深奧,青龍也沒有思考太久,他把寶物一樣樣擺放好,又想起五太子的話來,琢磨了一下,用征詢的語氣說道:「我身上有三萬多片普通龍鱗,剛才和別龍鬥了一場還掉了不少,如果只送阿凝普通的鱗片,是不是很沒有誠意?」
另一個思維便道:「不要和我廢話,你自己已經有了答案。」
青龍有些不好意思,但還是解除了保護逆鱗的術法,毫不猶豫伸出手,將那片純金色的逆鱗狠狠撕扯下來。
傳承記憶告訴他,拔下逆鱗是一頭龍所能承受的疼痛極限。
兩個思維都疼得臉色扭曲,但那只撕扯逆鱗的手沒有一點猶豫,帶著血的逆鱗落入掌心裡,青龍喘了一會兒氣,用術法將不斷流血的傷口重新蓋上。
其他的傷口來日自會長出堅硬龍鱗,而那一片失去了逆鱗的傷口,便成了永遠的無鱗之地。
第193章 青蛇(17)
青龍在南海的這幾日,李凝一共來過兩次,第一次未見而返,第二次就有些擔心了。
尤其在從金風獅那裡聽過四海水域的恩怨糾葛之後,青龍不過是一頭新龍,貿貿然去了龍生地不熟的南海,要是有東海的龍結伴還好,他要是自己一個人去的,簡直和送死無異。
聽到這個消息,李凝就有些坐不住了,她雖然對青龍沒什麼想法,但至少他也是她來到這裡之後第一個朋友,倒是李澈在看了信之後,一面安撫她,勸她不要擔心,一面令黃三派遣小妖去南海附近探聽消息。
以青龍的速度,過去這麼久,要麼是事情已經發生,他也早就被打死在南海了,要麼就是事情辦完,正在返程途中,若是前者,急急忙忙去南海壓根沒有用,只趕得上收屍,要是後者,再等兩天也就是了。
李凝被安撫到了。
李澈又答應她,假如青龍當真出事,他會陪著她去一趟南海。
先前李凝不問緣由陪著他面對一無所知的驪山師門,如今他也毫不猶豫答應她對上南海龍族。
聽上去有些交換的意思,可兄妹之間本沒有什麼你來我往的客套。
又過半日,守在西湖的小妖急忙來報,說是見到青龍大王了,青龍大王渾身帶傷,回來了沒多久就化成了人身,鑽進了小姐的畫舫,小妖不敢靠近,只能先回來稟報。
這必然是受傷了!
李凝也顧不得許多,連忙跟著小妖過去,快到西湖的時候,她在岸邊發現了一灘淺淺的龍血和幾片染著血的龍鱗。
這是先前青龍變換人身的地方。
李凝抿了抿唇,朝著畫舫走去,青龍剛剛拔下逆鱗沒多久,臉色還白得厲害,但他自己又看不見,見到李凝,分外欣喜地叫了一聲:「阿凝!看我給你帶了什麼!」
李凝的目光落在擺滿了畫舫內室的寶物上,卻沒有片刻停留,視線又落在了青龍臉上。
她深吸一口氣,說道:「你去南海,就是為了這些東西?」
青龍不知自己做錯了什麼,有些無措,但他很快調整過來,從懷裡取出一片擦干淨血的純金色鱗片,帶著些討好的笑,幾步蹭上前,說道:「還有這個,這片龍鱗也是送給你的,好不好看?」
龍鱗本身比玄鐵還要堅硬,微微彎翹的形狀像極了內彎的小扇子,邊緣處帶著些失血的微白,越到外層越發金燦,外層透亮,陽光下折射出近似琉璃的色澤。
李凝並不接這片龍鱗,只是說道:「阿青,你不辭而別去南海,又帶著一身傷回來,就是為了給我送這些東西,你以為我會開心嗎?」
青龍愣了愣,說道:「你怎麼知道我受了傷?」
李凝差點被氣笑了,就算她沒有發現那一灘龍血,可他的臉色蒼白成這樣,靠近了更帶著一身的血氣,但凡是個觀察仔細的人都能看得出來,他不僅受傷了,還傷得不輕。
李凝也是心軟,見青龍茫然無措的可憐樣子,也沒法硬起心腸來繼續教訓,狠狠地斥責了幾句,也就軟了語氣,說道:「讓我看看你的傷口。」
青龍下意識地按住了衣襟。
和敖英相鬥的那一場,他的傷看著嚴重,實則都是皮外傷,倒是敖英先被他抓廢一只眼,又被他撕咬入骨,如今差不多成了一條廢龍,他身上最嚴重的傷,還是頸下那片撕去了逆鱗的血洞。
逆鱗連筋,一條龍身上,也就那麼一條筋。
李凝倒也不怕青龍不肯,她只需用冷冰冰的眼神看他一眼,再冷冰冰地說一句:「否則我往後就再也不來這裡了。」
青龍就會無條件妥協。
身為一條單純的蛇妖,青龍幾乎全部的人生都和男女情愛無關,只是前幾天看了不少話本,讓他粗略地知道了一些人事,若在平時,他自然是整脫了給阿凝看的,但這會兒,他有些怕羞了,只解開了衣裳,露出幾片傷處給李凝瞧。
放在龍身上猙獰可怕的傷口,到了人身上也就是普通的輕傷,沒一處見骨的,李凝起初松了一口氣,但見青龍也松了一口氣的樣子,頓時發覺不對,目光落在青龍身上。
和李凝對視不到片刻,威震南海的青龍就有些慫了,乖乖地扯下衣襟,解除術法,露出頸下那一片深深的血洞來。
障眼術法一解,那片血洞就開始緩緩流血,這樣的血量對於一頭龍來說其實算不了什麼,但這是永生也好不了的傷口,即便是在大荒時代,也極少會有龍這麼做。
早在拔去逆鱗時,傳承記憶就告訴了青龍,他會想到拔逆鱗送給心上人並非偶然,大荒時代,真龍從來沒有什麼後宮三千的說法,一頭真龍認定了一個伴侶,就會永生永世忠誠,有少部分龍為了令這份誓言成真,會把逆鱗拔下送給伴侶,一是龍族的逆鱗可稱得上頂級的天材地寶,有助修煉,二是逆鱗落入伴侶手中,也相當於將一切都交到了伴侶手中。
青龍體內大約就流著這少部分傻龍的血。
李凝只是看一眼就覺得發疼,想碰又不敢碰,斥責道:「這麼嚴重的傷,怎麼不先處理?」
青龍看著她擔心的模樣,一點都歡喜不起來,只覺得難受,聞言老老實實地說道:「好不了的,這裡底下是筋,沒有龍鱗護著,尋常皮肉沒有辦法攔住龍血不外流。」
他雖沒這個意思,但聽在李凝耳朵裡,就成了可憐巴巴的告狀,畢竟青龍這一身傷是拜南海龍族所賜,正常思維下,誰也不會覺得會有其他傷口例外。
李凝眉頭蹙起,把對南海的憤怒暫且壓下,看著那一片止不住血的傷口,頓了頓,說道:「尋常皮肉沒有辦法長好?」
青龍點點頭,有些心虛地握緊了手中的逆鱗。
辦法自然是有,逆鱗重新按回去,等過些日子和皮肉長在一起,也就好了,可這片逆鱗是他打算送給她的。
青龍正想著,肩膀忽然被人按住。
李凝抬起一只手,似乎想說什麼,但終究沒有說出口,只道:「別怕。」
青龍整條龍都快化在她這兩個字裡了。
李凝一只手按著青龍的肩膀,另外一只手慢慢地附上他的傷口處,疼痛伴隨著極致的喜悅呼嘯而來,幾乎要將青龍淹沒。
隨即,雷光電閃。
青龍嚇了一跳,本能想要躲閃,然而李凝按著他的肩膀,他也緩過神來,咬牙承受這一擊。
青龍這輩子也只在化龍時見過這麼近,這麼亮的雷光,脖頸下的那一片血肉被雷霆一道接著一道擊中,疼痛過後就是近乎撕裂的皮肉生長之感,滾燙的龍血被隔絕在皮肉之下,一旦有衝破阻攔的架勢,緊接著而來的就是一道新的雷霆。
失去逆鱗的傷口永世無法長好,這前提是不會有龍化龍兩次,但青龍卻是實實在在承受了兩次雷霆淬體。
傳承記憶讓他很輕易地辨認出來,第一次化龍時的天雷,無論是威力還是效果,都遠遠不及阿凝帶給他的,他覺得,也只有承受過這樣的天雷,才配叫做天雷淬體。
九九雷霆過後,青龍整個人身都快焦糊了,然而揭開一片焦皮,就能在底下看到新生的白皙膚色。
青龍忽然耐不住長嘯一聲,幾步翻出畫舫,重重落在西湖裡的,變成了一條金青雜色的長龍。
說實話……很醜。
純金色的鱗片本該光彩動人,但是和暗沉的青鱗夾雜在一起,看起來就很像是一頭雜龍。
然而青龍在意的並不是這個,他有些怔愣地用龍爪輕輕按了按脖頸下的位置,那裡雖然沒有一片新生的逆鱗,但經過天雷淬煉的皮肉變得堅硬無比,龍血在皮肉下歡跳,就像是從未有過一個血洞存在。
李凝立在畫舫上,目光落在青龍身上,嘴角忍不住彎了彎,說道:「好醜。」
青龍剛回過神就聽見這一句,整頭龍都要不好了。
李凝和他龍身相處多時,如今已經能從那張龍臉上看出表情來了,嘴角笑意微斂,板起臉道:「這一身雜色就是給你的教訓,下次還敢不敢一條龍自作主張,送上門去讓人家欺負了?」
青龍想說自己沒被欺負,但話到嘴邊忽然雞賊起來,把一切都推到南海龍族頭上,總比被阿凝教訓好,想通關節,他低下龍頭,很是委屈地嚶了一聲。
李凝聽得心軟,見他渾身都是雜鱗,像花毛雞一樣,又醜又可憐,也忍不住放松神情,對他招了招手。
青龍於是乖乖地游了過來,把自己變小了一些的龍頭送到李凝手裡。
龍頭的手感並不好,坑坑窪窪的,有鱗的地方硬,沒鱗的地方長角,實在沒地方下手,李凝只好拍了拍青龍還算平坦的額頭。
青龍腦海中靈光一閃,立刻學起一本話本裡,小姐的愛貓撒嬌的模樣,輕輕蹭了蹭李凝的手,用亮閃閃的金眸一眨不眨地注視著她,又嚶了幾下。
李凝嘆了一口氣,沒覺得他是在撒嬌,只覺得他當真受了大委屈了。
第194章 青蛇(18)
青龍這一次足足在李凝身邊待了一日之久。
他心思說單純也單純, 說不單純也不單純, 學著貓兒痴痴纏纏, 無非就是想多和李凝相處一會兒,他從前並未經歷過情愛,卻本能像極了任何一個陷在情愛裡的人, 一刻也不想和心上人分別。
如果他可以不用待在水裡就好了。
這個念頭起初只有一點點,但就如秋日的火苗一樣, 一旦起了念頭,便燒灼開一大片,漸漸燎原。
龍族為什麼要待在水裡?
天庭怕龍族作亂,之所以不徹底解決此事, 是因為龍族比鳳凰麒麟兩族都強, 天庭無法消滅龍族, 只能將水域交由龍族管轄, 換來三界安寧。
所以龍族雖然強,卻沒有強到一定程度,只能遵守和天庭的約定。
龍族之中唯一一條能夠自由遨游三界的龍乃是西海龍王三太子,如今的西海親王敖烈, 此龍得道於佛國, 有西方佛教庇護, 故而天庭無法管轄他。
但就是這樣一條龍, 最開始的時候,卻是因為燒了天庭賜下的一顆明珠而被判處死,若非得菩薩說情, 如今也已是海底一具龍骨。
天庭能夠強橫的根本原因是實力。
所以想要不受制約,唯一的途徑是變強。
可變強需要時日,也許只是他一次閉關的時間,幾十年就過去了。
青龍有些灰心,但一見李凝,他就又開心起來。
離那一日到來的日子還很遠,假如他天天要為了這個難過,豈不是要把幾十年的時間都浪費在難過上了?
李凝離開之後,青龍將自己沉入西湖底,認認真真地檢查起自己的龍身。
他對外表其實沒有太多要求,以前是一條蛇的時候,他也很少注意自己的蛇身鱗片是否光滑整齊,變成龍之後卻有些開始注重外表了,一是龍性本就如此,二是他開始在意起李凝對他的看法。
像剛才那樣被直言「好醜」,也許說者無意,聽者卻是有心的。
青龍檢查過後,不得不挫敗地承認,他如今的樣子看起來……真的是很醜。
純金色的鱗片單看是很漂亮的,可和青鱗夾雜在一起就透著一種難言的怪異,最重要的是,這些金鱗並不是一大片一大片長在他身上的,而是像人的花白頭發,雞的雜色羽毛一樣,是摻雜在青鱗裡的。
他先前罵敖英是雜龍,現在好了,他自己看上去就和雜龍一樣。
青龍沮喪了一會兒,忽然想到了什麼,伸出銳利的龍爪來,用相同的力道分別在自己的金鱗和青鱗上重重劃下,果然見青鱗上落下一道劃痕,而金鱗毫發無損。
這和他的逆鱗差不多一個硬度了。
妖族和仙人不同,身體的強大最重要,兩頭龍相鬥,不管開始怎麼花裡胡哨,最後還是要落回最基本也是最重要的肉搏上的,所以看一頭龍是否強大,第一要看的就是鱗片硬度。
假如敖英有這一身鱗片,那他今天估計就回不來了。
實力莫名增長了一大截,也沒能讓青龍高興太久,他以青命名,如今成了雜色龍,難道從此要改姓雜?
青龍搖搖頭,決定不管自己往後是雜龍還是禿龍,只認原來的名字。
過了兩日,青龍在湖底聽見了來自岸上的腳步聲,人不少,卻沒一個是他心心念念的那個,他翻了個身,並不放在心上,繼續認真修煉起來。
但那一批人就像是不知道底下還有一頭龍似的,一直在岸邊敲敲打打,青龍起初有些煩躁,但他到底是一頭心地善良的好龍,也沒說露個頭去嚇嚇人什麼的。
又過了一日,他忽然聽見了一道熟悉的腳步聲。
是阿凝。
青龍立刻忘了「不去嚇人」的守則,高高興興地從湖底游了上來,因在意一身雜色鱗片,他也沒全部露面,只露出了半個龍頭。
果然就見那個讓他歡喜得不得了的人正從岸上走來,要上畫舫。
等到畫舫近了,他連忙化成人身,幾步跳上畫舫。
岸邊的敲打聲還在繼續,青龍本想說些什麼,一開口就成了「這些人吵了我好久」。
絕非普普通通的一句話,他的語氣可憐到他自己都有些心疼了。
李凝於是就笑了,說道:「你要是不喜歡,我就讓他們離開。」
青龍只是例行撒嬌,作為一條淳樸的湖龍,他還沒有養成像那些海中同類那樣霸道的習慣,便搖了搖頭,說道:「何必為難他們呢?」
岸邊的那些人看起來就是一群普普通通的工匠。
李凝很喜歡青龍的眼睛,他的眼睛單純又明亮,雖然是豎瞳,卻難得不顯得冰冷,彎起來的模樣很是真誠。
李凝於是笑得更開心了,說道:「哥哥想在西湖上建一個水上別苑,他說這樣安全一點,本來是想在岸邊建的,可他來過一趟之後說,水裡住了龍,沒什麼蚊蟲,既然要建,不如就在水上了。」
李澈其實並不挑剔住處,但這裡仙妖人鬼什麼都有,不定那一天就惹了什麼麻煩,先前那樣在院子裡挖池塘雖然也不錯,但托九頭蟲的福,李澈覺得一個池塘並不保險。
水生蚊蟲,如果不是西湖裡住了青龍,李澈也是想不到在水上建別苑的。
青龍聽了李凝的話,半晌沒有開口。
他已經被這莫大的驚喜給衝得暈了頭。
作為一條離不開水的龍,他做夢都想和阿凝住在一起!
嫌那些工匠吵鬧?他什麼時候說過這話?這話必然不是他說的,估計是什麼雜龍說的。
李凝見青龍不開口,眨了眨眼睛,說道:「阿青不開心嗎?不喜歡我們過來陪你?」
青龍仍舊沒有開口。
李凝輕輕地戳了戳他的肩膀。
青龍忽然一顫,連帶著他漂亮的眼睫也跟著微微一動,李凝眨了眨眼睛,還沒說什麼,忽然被青龍堅定地攬入懷裡。
青龍的懷抱帶著一點湖水的氣息,李凝僵了僵,下意識地想要推開青龍,可沒等她動手,青龍就離了畫舫,整個變化成了一頭龍,用龍爪小心地將她護在心口,隨即仰天長嘯一聲,搖頭擺尾衝上雲霄。
李凝那一點不自在立刻就被滿眼的奇特風景給衝散了。
說到底她的不自在是因為從來沒有把青龍當成具有危險性的男人看待過,驟然被抱在懷裡,對他失望罷了,如今發覺是自己多想了,青龍仍是青龍,對她也並無雜念。
不知為何,她的嘴角輕輕揚了起來,心底有一種柔軟的東西在發芽。
青龍是當真沒有一絲一毫的雜念。
大荒時代的真龍是有情期的,三千年一次,一次三十年,除此之外的時間,無論雄雌都是清心寡欲,也就是後來妖族全線淪亡,真龍泯滅,余下的雜血龍族為了種族繁衍,不得不化身種龍,慢慢達到了和人族無異的繁衍水平,才使得「龍性本淫」成為了一道常識。
不帶一絲欲望的感情最動人心。
尤其是對見慣了欲望的人。
至少此刻,李凝的心當真是輕輕地、輕輕地動了一下。
青龍渾然不覺,他用龍爪遮住了迎面的狂風,只留出一道術法屏障讓李凝露出一個腦袋來,他在雲層之中穿梭來去,宛如行雲布雨一般,漸漸的,西湖遠了,杭州遠了,能看清的只有山川與河流。
經過術法屏障的風很輕柔,輕柔地就像李凝的微笑。
在青龍眼裡,李凝很少會笑,那種普普通通的,只是尋常勾一勾嘴角,出於禮貌的一點笑容,對感知靈敏的妖物來說,算不上笑。
真正的笑,應該是像他現在這樣,笑意蘊滿胸腔,到最後連笑都沒有力氣,只能一聲龍吟衝上雲霄,恨不得讓三界都聽到,帶著無限的快意和喜悅的笑,才算是笑。
李凝的笑聲很輕,可他聽到了。
假如她能時時刻刻都這麼快樂,該有多好。
青龍想。
回到畫舫的時候,李凝的腿還有些軟,她雖然會輕功,可輕功再高也到不了雲端之上,金風獅倒是會飛,但騎著一頭坐騎和乘龍上雲霄的感覺終究是不同的。
李凝緩了一口氣,嘴角還帶著一點殘余的笑意,但她忽又想起了什麼,連忙道:「龍族不是不能離開水域嗎?我們剛才飛了那麼久,不會有什麼事吧?」
青龍的喜悅還沒完全褪去,聽了這話,心頭忽然就是一梗,識海中原本也十分愜意的另一個思維忽然陰沉了下來。
他陰森森地對青龍說道:「再給我三千年的時間,只要三千年,我就能把這狗屁天庭一鍋端了!」
三千年,乃是大荒時代一頭真龍成年所需的時間。
可三千年後,世上便不會再有這樣一個開開心心笑著的少女了。
青龍的兩個思維驟然同步了起來。
他們什麼都沒說,只是輕輕地搖了搖頭,用同樣溫柔的雙眼看向李凝,仿佛要把她此刻的容顏烙進骨髓裡。
幾十年很短,更別提他們相處只有一年不到的時間,可青龍此刻忽然明白過來。
即便時日再短,一頭真龍的無盡歲月裡,也不會再多出一個人了。
第195章 青蛇(19)
水上別苑耗時三月,正建在西湖中一處小島上,因那島嶼太小,周遭又填了些空地,建得比李宅更精美幾分。
往年在西湖上來往的船只極多,如今也空曠了下來,誰也不會嫌住處安靜,李凝搬來的時候,便特意選了一座近湖的三層小樓,推窗便見湖景,有時她喚一兩聲,青龍便會從水裡露出半個身子來,很是小心地把龍頭湊過來。
這樣的距離剛剛好。
李凝已經很難接受一段陌生的感情,青龍卻不一樣,他的喜愛單純而熱烈,甚至不需要回應,李凝雖然打定主意不再同人發生感情糾葛,卻也不由自主對他心軟幾分。
青龍並不會得寸進尺,他想要的唯有陪伴,只要陪伴在她身邊,他就歡喜得不得了。
轉過二三年,一直停靠在西湖側岸的恭王大船啟行,載著滿船的野心向著京城而去,又過一年,天子駕崩,恭王即位。
先前的杭州知府許文聘本以為自己在杭州時多方奉承這位新皇,怎麼著也能算一場從龍之功,不料新皇登基之後就開始著手查辦江南官場,他也沒落得什麼好,被揪住了貪污索賄的證據,押解到京,後來杭州新換了一位政治清明的大人,漸漸地也就沒人再提起貪惡如狼的前任知府了。
這對李澈來說並不重要,唯一的好處也就是生意更好做了一些,但他志不在此,生意沒在有做得太大,過了十來年,也不過得了個半江南的名頭。
這半江南指的並不是他攬了江南一半的生意,而是說一片江南地域,無論大小生意,每日的進賬有一半姓李。
這也是沒辦法的事,畢竟尋常商戶沒什麼背景,手伸得長了就會四處碰壁,但李澈背後隱隱有官場的勢力,到最後竟是無人敢碰,李澈並沒有特意費心,只不過用一個銅板去賺一金有些難,但用萬金去賺取萬金,卻是再簡單不過的事情了。
李澈其實也沒有買通什麼官場勢力,這一切無非是新皇暗暗照拂了幾分,畢竟比起那些散商游戶,李澈遵紀守法,每年繳出去的稅銀只有多的沒有少的,又有當年一點交情在,看在龍神的面子上,誰也不會為了一些銀錢就去和他為難。
青龍先前見李宅搬遷,原是想趁著這個機會偷偷殺了兔妖清雪了事的,他不在意其他,只痛恨兔妖為了一己私利在李凝身上留下對人有害的妖氣,顯然還有齷齪心思,不料公兔子成了母兔子,他幾次暗地裡窺看,都見那只母兔子百般借口,一意嬌纏那頭金風獅,到底還是沒下殺手。
兔妖清雪纏著金風獅只為求得庇護,實則沒什麼感情,倒是金風獅本身是一頭老實妖,雖然感情經歷略略豐富了一些,但到底是受害者,被兔妖糾纏許久,他自己也有了些心思,畢竟做過菩薩的坐騎,是個文明獅,無意和清雪做露水夫妻,便去懇求李澈把兔妖許配給他。
兔妖清雪差點被他這神來一筆給嚇成麻辣兔頭,好在李澈看人很准,並沒有立即答應金風獅,只讓他先自己和清雪說好。
金風獅自覺自己是被愛慕的一方,哪裡會覺得這小母兔舍得拒絕他?然而他找了清雪幾日,清雪就躲了他幾日,最後實在避不過,這只飽受驚嚇的兔妖終於抵賴不過,抱著金風獅的大腿痛陳真相,哭嚎求饒。
千嬌百媚的小佳人驟然成了個感情騙子,金風獅整個獅子都不好了,他本羞憤難當,更起了一點惡意,揪起兔妖就想一口咬死,到底是見了不忍,又為自己曲折的愛情之路而感傷,最後放下兔子,唉聲嘆氣地走了。
這事過去沒多久,金風獅也想通了,他本就在菩薩座下聽禪千年,因熬不過情期才向菩薩辭行,下山不久就被六頭母獅騙了家去,如今經了兔妖這一遭,更隱隱有種看破紅塵之意。
十來年的時日,無論是妖界驪山還是水域,都不再有人來找麻煩,李澈找了個天氣晴朗的日子給九頭蟲解了凍,把哆哆嗦嗦飛也飛不高的九頭蟲放走了。
這下還留在別苑的,就只剩下白蛇和黃三的妹妹黃四娘了。
黃三這些年在李澈手下十分得力,他又是個看慣人眼色的,平日絕口不提自家姊妹的事,但他不提,李澈也不會忘記,放走九頭蟲沒多久,就讓黃三把黃四娘帶來,給她解了冰封術法。
待在冰裡並非沒有意識,九頭蟲還好,他的實力高強,見逃不過就整日閉目悟道,也不是很難捱,倒是黃四娘,本就是頭實力低微的小妖,被冰封之後也沒了修煉的心思,看著活活比先前二十來歲的嬌俏模樣老了十來歲不止。
黃三千恩萬謝,連忙讓手下小妖把黃四娘送回家去。
已經放了兩頭妖,李澈倒也不介意把剩下的那個也放了。
這些年他已經能夠摸清自己的實力大概在什麼範圍,也不像當年那樣隱隱有些懼怕,拋開其他,他對白蛇的觀感也不算很壞,不提她百般騷擾,夜半登門,至少被斥責之後,她確實是准備離開的。
假使是如今的他,明白自身的實力,遇到這樣的事,也不會多認真計較。
天規天條,與他何干。
白蛇被放走的時候,整條蛇看上去比金風獅還無欲無求,一副紅塵看透的模樣。
這本就是一條十分具有靈性的蛇,若非她的靈性,也不會得了驪山娘娘那般喜愛,先前犯下大錯,十多年的時間已經足夠她反思悔改,當然,如果她出去之後故態復萌,怕是驪山娘娘當真會對她徹底失望。
白蛇離開之前,對著李澈深深一禮,模樣也不似當年輕浮,只道謝恩人點撥。
李澈擺擺手,將她放走。
李凝坐在三樓的飛檐上,青龍如今身上的鱗片已經有大半純金,看上去也不像先前那樣雜得辣眼,兩三年前,更是一舉突破水域限制,將自己的龍氣範圍擴張到了整個杭州府。
自天界向下看,杭州便如煙雨蒙蒙裡的景,看不真切。
他開始能在杭州範圍內自由活動了。
只是大部分的時間,他還是更願意和李凝待在一起,最多的時候,他們坐在水上別苑最高的樓頂,有時看湖景,有時看夕陽。
李凝經歷的感情有波瀾壯闊如流星,也有細水長流溫情脈脈,和青龍的相處卻有些不同,較愛淺,比情深。
青龍實在是一頭很好很好的龍。
李凝有時會把自己的頭靠在他的胸膛上,聽他笨拙地模仿人的心跳聲,不知是哪一日,忽有了一種真正活在人間的感覺。
她本不是什麼不食人間煙火的仙子,只是經歷得太多,送出去的感情太多,漸漸麻木之後,便找了個門將自己封閉起來,慢慢不再像個凡人了,原本就該到此為止,一世一世麻木地輪回下去,等待不知何日會來的終結。
可偏偏就有一頭龍,鍥而不舍,滿心歡喜地等在門後,每天小心翼翼地敲幾下。
她終於打開了這道門。
從此看山是山,看水是水,滿眼風景,琳琅動人。
……
長出第一根白頭發的時候,李凝並沒有發現,是青龍眼尖,然後趁著出行時按住一截發根,替她把白發拔走了。
如果不是在青龍時常翻閱的書裡看到那幾根白發,李凝也沒有注意到自己生了白發。
她和一般女子不同,也不知是第多少次看見自己的白發了,故而也不過笑了笑,沒有在意。
直到後來看見青龍背著人偷偷在哭。
李凝有些驚訝,她是第一次看到青龍哭,可憐得連一點聲音都不敢發出來,眼淚如雨,幾乎要把地面都澆透了。
見她過來,他連忙抹干淨眼淚,假裝自己被風迷了眼睛。
李凝也沒有較真,只是存了一段心事,不知該如何安慰他。
她活的時日再長,也沒逃過生老病死,她也不知道青龍為了她悄悄去過地府,送了無數珍寶得窺生死簿,卻沒能在上面找到一對李家兄妹。
判官說,不在生死簿,要麼是上仙歷劫,要麼是數載輪回,真靈耗盡,沒有下一世了。
生死簿賞善罰惡,沒有下一世,自然不需要記載。
青龍悄悄地去,悄悄地回,沒有驚動任何人,這些年來他仍如先前一樣,見到李凝便歡喜,並不因美人遲暮而有一絲動搖,卻在某一日,見到一根白發時,淚水決堤。
李凝又撞見一次青龍在哭,這一次她沒有被糊弄過去,而是認認真真地拉住了他的手,問他:「現在成婚,嫌不嫌晚?」
青龍哭紅的眼睛怔怔地看著她,然後搖了搖頭。
杭州李宅那位多年未嫁的小姐成親時,百裡紅妝連綿不絕,系著喜慶紅綢的嫁妝染紅了整個杭州城,只是有一樣奇怪。
那新郎官年輕俊美,貴氣不凡,卻紅著鼻子哭了一路,抱得新娘時,忽化成了一條純金天龍,一聲龍吟入雲霄。
這便是此方世界,乘龍快婿這個成語的由來了。
第196章 大夏世界(1)
元京城的雨總是下得很大。
李凝高燒了十來日,暈暈乎乎醒來的時候,幾乎要以為前塵往事都是一場夢。
連日來不曾更換的被褥散發著一股潮濕悶熱的氣息,床是低矮的木板床,牆洞裡傳來細細碎碎的老鼠啃食聲,不遠處的南牆上開著一面破舊的窗,有一扇是合不上的。
這是元京城末巷裡一處再普通不過的民居,一定要說有什麼特別的話,就是特別窮了。
唯一和記憶裡不太對得上的,怕也就是桌上那一盞格外明亮的燈,畢竟不管是李老爹還活著的時候,還是後來兄妹二人相依為命的那幾年,家裡都是舍不得點燈的。
點燈要費油,貧苦人家是不會把那一點少得可憐的錢財花在這個上面的。
順著溫暖的燈光,李凝看到了李澈,那是一個十四歲的,蒼白又瘦弱的李澈。
李凝剛要張口,但她其實不過只發出了一點點動靜,李澈就端起了桌上的茶水朝著她走過來,和那雙明亮中帶著疲憊的眼睛對上的時候,李凝便明白過來,那些記憶並不是她獨自一個的幻夢,而是實實在在發生過的事情。
家裡是沒有茶盞的,李澈端來的是個盛了半碗水的粗陶碗,李凝喝了幾口水,渾身的力氣仿佛回來了一些,不等她開口,李澈就道:「我有一種很奇怪的感覺,像是黃粱一夢,終於清醒。」
李凝倒不覺得是夢,然而此刻慢慢醒覺過來,她也發現了那些記憶仿佛隔了一層似的,再沒什麼鮮活之感,像是夢醒之後的清明。
李凝沒有開口,只是抿了抿唇。
她的記憶裡對於這一場大病印像是很深的,正是這一場莫名其妙的病之後,沒過多久,她就遇到了微服游玩的大夏天子,姒照。
李凝對姒照沒有太大的恨意,卻也並不喜歡他,她那時太小,對感情沒有半點概念,進宮之後眼裡看的多半是宮中的繁華盛景,甚至對於這個人,她唯一的印像就是……天賦異稟。
李澈卻是從醒轉的第一時間就將所有關於大夏的記憶復了個盤。
和其他世界三五百年一次的朝代更迭不同,大夏自上古時期禹祖立國以來就執掌皇權,周遭國邦沒有一個比大夏強盛,且往往到了秩序混亂,皇朝動蕩之時,便會有明君臨世,那一代的禹師也會爆發式增長。
姒照其人,在李澈眼裡,也可算得上一個降世的明君,姒照的父親,祖父都是庸碌之人,數代驕奢淫逸下來,幾乎要動搖國本,到了姒照這裡,他少年登基,改革稅法,重農抑商,對外蠶食蠻夷諸國,對內梳理吏治民生,即位不到十年,就將大夏治理得井井有條。
想動這樣一個人是不太現實的。
第一是大夏的禹師不少,李澈並沒有對上全部禹師的把握,第二是要考慮到如今盛世光景,倘若姒照真的死了,大夏式微,境外諸國起了虎狼之心,怕是要掀起一場真正的亂世。
第三,也是李澈最擔心的一點,從前身在大夏的時候不覺得,跳出樊籠之後,仔細回想一下便會發覺,大夏王朝的背後絕不僅僅是一群禹師,當年禹祖立國不久便白日飛升而去,如今夏人多半認為「飛升」是駕崩之意,但經歷過上一個有仙有妖有龍的世界,李澈猛然意識到,這裡怕也是有上界的!
他不可能帶著李凝步上同一條不歸路,只能暫且將恨意壓下,倘若可以,他恨不得立刻遠離元京城,找個鄉間野地安居下來,避開那些污穢。
但這顯然不可能。
匹夫無罪,懷璧其罪,想要避開危險永遠比不上直面危險,躲是不可能躲上一輩子的,那倒不如主動一些,把事情擺在明面上解決。
李凝又喝了幾天藥,家裡的余錢也剩不下多少了,李澈自然不會帶著她出去賣藝,他把家中唯一還算值錢的瑤琴拿去賣了,給李凝買了一身新衣裳,料子自然算不上好,但至少比先前干淨整潔一些。
李澈所想的,是冒充禹師。
李凝是禹師,而且是極為厲害的禹師,自然不能算冒充,但大夏從來沒有女禹師的先例,奇貨可居自然引人覬覦,倒不如讓他來冒充。
對於李澈的想法,李凝很少有其他意見,只是這一次她認真地思考許久,還是勸道:「我覺得有些危險了……」
李澈搖搖頭,說道:「只要過了驗看那一關,想要混過去還是很容易的,我也並非手無縛雞之力。」
禹師最危險的是自然是和同為禹師的人相鬥,例如雷霆,雷霆分三六九等,高等的雷霆能劈死實力低微的禹師,誰實力強一些,誰的雷霆就能把對方劈死,非常簡單粗暴。
打定主意的李澈是不會被人勸動的,李凝也只好應下。
經歷無數次實戰的李凝,作為禹師的能力必然要勝過大部分的禹師,李澈不准備扮豬吃老虎,相反,他必須要展露出極強的鋒芒來。
當夜的元京城,雷霆如雨,電光如龍。
早在先前李澈就注意到,李凝的禹師能力暴動不是一次兩次,但每次來勢洶洶,反倒不像普通未經訓練的禹師,故而時常被按在那些成名已久的禹師頭上,這一次他既要偽裝成一個初次覺醒,但天賦極強的禹師,自然不會讓別人摘了果子。
李凝大病初愈,還不能久站,便裹著被褥坐在床上專心引雷。
當夜的元京城無風無雨,唯有雷霆如雨,電光如龍,但凡是有心人,仔細觀察過雷霆的蹤跡,便會發覺這可怖的雷霆像極了一個巨大的漩渦。
李凝引雷到半夜就睡著了。
小小的兩間破屋外面忽然多出了不少氣息,但李澈並沒有開門,他也躺在了床上,安安穩穩睡過了一夜。
外面的人也沒有驚動他們。
直到第二日天光大亮,聽見裡面傳來動靜,才有人分外謹慎地上前,敲了敲門。
李澈打開門,像任何一個忽然發覺了自己的能力,滿心歡喜又有些緊張的少年人,乍然見到外間的大夏官兵,蒼白的臉上便浮現出了些許懼色。
少年時的李澈和李凝比起後來的模樣,著實失色許多,一是太過瘦弱,任是再美的容貌,配上蠟黃的臉色和瘦得幾乎凹陷下去的輪廓都好看不起來,至少此時李澈打開門,外間的人見了,並不驚艷於他的長相,而是帶著些恭敬的意態將他的模樣記下,便退到一邊。
敲門的人退下之後,上前的是個禹師打扮的中年男子。
李澈一眼就能看出這人的實力並不算高,但他還是極為配合地後退了一步,吶吶說道:「大人……」
似乎還想起要跪,可他又想到什麼,硬生生站住了,面上透露出些許喜色來。
中年禹師態度溫和,只道:「我此行是來接你的,要是過了驗看,我們就是同僚,李小郎不必客氣了。」
顯然昨夜來時便已經打聽清楚了情況。
李澈點點頭,又有些不好意思道:「大人,我妹妹剛剛病了一場,離不開人,我能帶她一起過去嗎?」
這是小節,中年禹師並不在意,點了點頭,溫聲說道:「去收拾一下吧,昨夜好大的聲勢,怕是今日不少人都在等著呢。」
李澈低下頭,進屋換了一身衣裳,牽著李凝的手出來了。
李凝才過十一歲生辰不久,看上去還是一團孩子氣,又剛剛大病了一場,臉色蠟黃蠟黃的,又瘦弱得不得了,但就是這樣的境況,看著仍比一般的小姑娘漂亮靈氣太多。
中年禹師卻連一眼都沒有多看,滿臉的笑容都給了李澈。
禹師是天生的,大多數的禹師生而異像,會被官府第一時間找到,從小開始訓練禹師能力,但也有滄海遺珠,忽有一日覺醒能力,但那大部分都不會走太遠。
李澈顯然是個意外。
就如中年禹師所說的,從昨夜聲勢來看,李澈的實力顯然已經達到了高等禹師的範疇,只要驗看不出錯,以他的年紀天賦,說不得又是一個長驍侯。
自然,這話也只能在心裡說說。
大夏尊卑有定,除非過了天子明路,誰也不會拿高高在上的貴胄和平民相比。
禹師的驗看並不繁瑣,當面能引一道雷就算是成功了,這一次對李澈的驗看卻持續了整整一個時辰,最終判定為高等禹師。
按照李澈的說法,他是隨口念了引雷咒才引動了天雷,但在實際驗看時一眾驗看官員卻發現他壓根不必口出引雷咒,甚至連一句敕令都不需要,真正達到了心隨意動的境界。
驗看時早已將在場禹師暫時請退,一眾官員都是普通人,除了一個被自家兄長牽在手裡的小姑娘再沒有旁人在場,並無作弊可能。
驗看過後,元京令尹當即以禮相待,命人好生安置這位橫空出世的少年天才,隨即擬折上報,一份奏折層層上呈,因上面印了加急朱印,中間沒有經過半點攔截,直入天聽。
第197章 大夏世界(2)
大夏天子姒照二十有六,元妃早逝,沒多久天才禹師長驍侯出世,他便順水推舟將長驍侯做側妃的姐姐扶為正室,登基之後又封了皇後。
姒照對這位皇後沒有太多感情,他是個很不懂風情的男人,朝事之外,對於女色的需要很少,且並不喜歡後宮爭奇鬥艷,大多時候,他都不會特意連著寵幸一個妃子兩次。
所以他的後宮一向很平靜。
後宮不起火,前朝盡在掌握,這樣的生活對一個男人來說,也可算得上夢寐以求了。
姒照卻並不快活。
他似乎缺少了一種為人的樂趣,大多時候,他都是安靜而孤獨的,像一尊沒有生氣的雕像,有時候他也懷疑自己是否有疾,但御醫開的方子千篇一律,讓他多多開解,最好培養一些朝政之外的興致。
天知道這話說出去有多讓人欣慰,大夏上幾代天子倒是沒這個毛病,也不要別人開解,自己就能玩得花樣百出,姒照的父親寵愛玉貴妃,天天帶著佳人四處游獵巡守,勞民傷財,姒照的祖父不好美色,一輩子就愛建行宮,他在世的時候,在大夏各處風景名勝建了四百多座行宮,姒照的曾祖父不怎麼花錢,卻是個音痴,天天在宮裡鼓樂歌舞,昏君範兒十足。
姒照從諫如流,開始定期培養興趣愛好,他天生神射手,幾次游獵過後就失了興致,也不好歌舞音樂,聽久了還會睡著,其他諸如書法繪畫,更是聽課入上刑。
至於男人最容易被培養的愛好,女色,更是令這位年輕天子煩躁不已,他不喜歡大家閨秀,納過將門虎女,也覺無味,試著去過青樓妓院,更是被那嬌嬌怯怯的女娘纏得頭疼,差點打人。
天子如此,御醫也沒什麼辦法。
種種嘗試失敗之後,姒照並沒有灰心,只是把重心仍舊放在了朝政上,唯一保留下來的,也就是定期微服出宮轉一轉,他也習慣了在熱鬧的元京城裡做個孤孤單單的行人。
加急奏折呈報上來的時候,正是姒照准備出宮的時候。
他一向是個很有原則的人,處理朝政是處理朝政的時間,游幸後宮是游幸後宮的時間,空閑時間是空閑時間,離了處理朝政的時間,即便是前線戰報,他也是不搭理的。
但這一次,不知為何有些不同,姒照連衣物都換好了,瞥見空空蕩蕩的御桌上孤零零的一本奏折,到底還是放下手裡的折扇走了過去。
然後就放棄了原則。
開玩笑,整個大夏的在編禹師也不過二十來個人,突然多了那麼一個高等禹師出來,難道還能冷落了人家?
姒照一直認為,臣子如妃子,是要寵的,雖然他也沒有怎麼寵過妃子。
姒照准備辦個宮宴,除了文武百官,還要請幾位禹師來撐場面。
若是尋常的新晉禹師,自然用不上這種排場,大部分的禹師都是在出生時就定了的,誰也不會去請一個嬰兒赴宴,最重要的是,這位禹師一覺醒就是一位高等禹師,姒照實在是有些厭煩自家小舅子那副張揚嘴臉,這次正好可以借機敲打一二。
大事小事吩咐下去,姒照長出一口氣,忽然覺得有些乏味起來。
有時候他也信大夏天命之說,否則怎麼會每逢江山欲傾之際,都會應運而生一個像他這樣收拾爛攤子的皇帝,除了朝政,不給他半點快活。
最近,尤其是最近一年,姒照越來越覺得無趣起來,甚至羨慕起他一直很瞧不起的父皇,畢竟這老頭雖然日子過得糊塗,可也天天被人哄得開開心心的,一輩子得多有滋味。
李凝不是第一次進夏宮了,她第一次進夏宮時,是被天子小心翼翼牽著手領進來的,一地跪伏的人看不清臉面,除了滿眼新奇的奢侈之外,竟沒有半點多余感覺。
第二次進夏宮,感覺卻不同以往,即便到處都是暗暗打量她和兄長的視線,即便身邊再沒有一個威風的帝王,卻比第一次來時愉快得多。
不知不覺間,她抬起了腦袋,步子也大了些。
作為賓客來到夏宮的不止李澈一個,這場宴會辦得匆忙,之所以看著很有排場,是因為宮中早已備好了一場,原本是准備賀皇後的弟弟長驍侯晉階中等禹師的。
李澈的高等禹師稱號來得輕易,但其實能夠達到這一位階並不容易。
整個大夏的禹師有二十三人,肯接受大夏官府編制的禹師一共二十人,這二十人中,有十二個都是普通禹師,中等禹師六名,高等禹師兩位,大部分的普通禹師想要達到中等位階,至少也要三十年的積累,長驍侯與李凝同年,今年不過十一歲,這些日子已經在准備晉升中等禹師,故而他的天才之名並非虛言。
傳說中的一人可戰百萬兵,說的僅僅是高等禹師而已。
大夏原有的兩位高等禹師一個百歲高齡正在南地休養,一個四十來歲年富力強,卻不屑宮中供奉,喜愛四處游歷,只有李澈年少單純,一看就是個可拉攏的苗子。
給弟弟准備的大宴轉而為別人做了嫁衣,皇後的面上不露絲毫委屈,坐在姒照身邊笑顏如花。
如果是正常男人,這會兒再怎麼樣也該安慰幾句,但姒照連看都不多看皇後一眼,顯然並沒有注意到這種細節。
李澈一到,他就幾步下了御階,做足了禮賢下士的模樣,一把拉起李澈的手,笑道:「這就是李郎吧,朕等候多時了,來來來,有話入席再說。」
這份親近對臣子來說太過了些,但對一位高等禹師來說算不得什麼,姒照的曾祖父沒當上皇帝之前,還認了一位高等禹師做亞父的。
以李澈的年紀,自然做不了姒照的亞父,不過兄弟相稱還是可以的。
李澈面上流露出些許受寵若驚的神情來,被姒照帶著走了兩步,才像是反應過來要退卻似的,姒照笑了笑,仍舊拉著李澈的手,直到把他送入席中。
李凝低著頭,並沒有張望,故而姒照這一路竟也沒有注意到她,直到入座,才看了她一眼。
姒照忽然有些怔愣。
就像是多年行走在寡淡無味的水墨畫裡的人,忽然闖入了鳥語花香的彩繪壁畫圖裡,黑白兩色的世界裡忽然多了一片明艷色彩,沿著這人的邊緣處散開,終於落成滿眼光彩。
姒照站在李澈席前,一時間沒有說話,也沒有動彈。
李澈伸出手把李凝帶進懷裡,李凝雖然有些不自在,但還是十分默契地把臉埋進李澈的胸前。
姒照反應過來,倒也不覺得尷尬,只是笑道:「朕失禮了,也沒個准備,這塊玉佩送給小娘子,算是賠罪吧。」
他說著,解下腰間一塊九龍紋刻的玉佩送至李凝面前。
只是送一塊玉佩,姒照堂堂天子竟微微俯身,眼神十分真誠動人。
李凝想回過頭看一看,卻被李澈按住了腦袋,李澈的面上浮現出些許為難之色,但還是替李凝伸手接過了玉佩。
姒照隱隱有些失望,但他極少有情緒波動,即便是失望,對他來說也是極為新奇的感覺,倒也不是很難過。
送出玉佩之後,姒照坐回主位,只是這場宴會本就是為了李澈而辦,李澈的座位和主位離得也不甚遠,至少從姒照的角度來看,近得還能看清李凝身上衣物的紋理。
對於這樣的情形,李澈已經設想過應對,他面上不顯,讓李凝坐得離他近了些,一只手不著痕跡地護在她身側,對上姒照時不時的問話,緊張之外倒也沒有答不上的。
姒照在宴會之前便從元京令那裡得到了一份關於李澈的情報,在他看來李澈應當是個極好拉攏的普通少年,但還沒說上幾句話,他就察覺到了一股熟悉的……刺頭的氣息。
這一點不光姒照發覺了,周遭聽得清他們說話的皇後貴胄,文武官員,也都發覺到了。
李澈在模仿一個人。
長驍侯。
李澈認為長驍侯這個人很有意思,但凡正常的貴胄子弟都不會像他那樣愚蠢又惹人厭得厲害,但大夏自有國情在此,作為一個具有極強天賦的禹師天才,他覺得自己也可以試著學一學。
脾氣壞的人總不會受委屈。
正主長驍侯還在閉門晉階,李澈的模仿不動聲色,少了一份屬於貴胄的傲然,多了些輕浮的狂氣,和那一點初見天顏的緊張糅合在了一起,一個驟然發覺天賦,驕傲難抑的平民少年頓時栩栩如生起來。
姒照和他說了攏共不到十句話,就已經被嗆了兩三次,並且隨著嗆聲沒得到應有的教訓,這個一開始還有些緊張的少年臉上慢慢浮現出了一點肉眼可辨的得意。
宮宴上首的氣氛一時有些詭異。
說實話,長驍侯就已經夠讓人頭疼的了,不過一個十來歲的少年,又是貴胄子弟,多少還有些教養,可一個從未接受過貴胄教育的,卻擁有極強天賦實力的高等禹師也有這個毛病,那就不是一句縱著就完事的。
這大概就得自天子姒照以下,大家一起受著了。
第198章 大夏世界(3)
一場宮宴,有人食不知味, 有人歡飲而去。
上輩子李澈是在李凝進宮之後才得封侯爵, 如今倒是一朝兩級跳,做了大夏敕命封王, 只不過這個封王的含金量並不算高, 也就是個虛銜。
因時間匆忙, 沒法大興土木,經由姒照定旨,便將姒姓上一代皇族周王在京時居住的王府騰了出來, 加以修繕, 封賞給了李澈。
從貧巷到貴胄府邸, 路程倒也不遠, 只是這其中的意味就大了。
新晉高等禹師李郎酒足飯飽, 攜妹而去,只留下一眾或是擔憂或是無奈或是冷眼旁觀的貴胄官員。
大夏天子姒照卻陷入了難得的怔愣之中。
他生來對感情不甚敏感,就像是和世人都隔了一層, 即便是生父親母,對他來說也沒有太大意義, 人生寡淡又無滋味, 卻不知為何在見到那小小一個少女時,陡然心上開花, 平日的冷靜自持消失得無影無蹤,滿眼都是那個燦爛動人的身影。
自然,這話他也沒有和旁人說, 要是和旁人說了,多半會被認為發瘋了,好端端的放著滿宮千嬌百媚的佳人不去喜歡,卻看中一個瘦瘦小小仿佛豆芽似的小娘子?可他也不知怎麼了,偏就是移不開眼。
因著這份獨特又新奇的好感,他甚至連李澈略有些張狂的言行都不大在意,畢竟這幾年他也沒少被長驍侯煩過。
姒照畢竟做了快十年的皇帝,起了心思便本能開始盤算,然而無論他怎麼盤算,這事都有些麻煩。
中宮有後,他不可能把一位高等禹師的妹妹納進宮裡做妃子,要是廢去皇後,難免有損名聲,更何況他也懂得莫欺少年窮的道理,長驍侯不過十一稚齡就能閉關准備晉升中等禹師,再給他一些時間,難保不會是第二個李澈,想斬草除根弄死一個小孩子自然容易,可對天子來說,走一步看百步是必要的,如今他盡可以抱擁佳人,但往後李澈坐大,便再無可以掣肘他的人選了。
這不可取。
江山美人,先有江山才能得美人,沒有取一的道理,為了一個女人坐不穩帝位,才是要令人恥笑。
姒照冷靜了許久,最終還是決定先按下自己這份心思,就像先前那些被刻意培養出的興趣愛好一樣,久不動了,心思也就淡了。
周王是姒照的皇叔,年輕時不愛奢侈,中年之後卻又開始追求奢侈,個中自然也有內情,姒照的父親登基之前,諸皇子爭鋒,自然要裝出可靠模樣來,等到皇位塵埃落定,也就沒什麼可裝樣的了,故而這座周王府可謂是元京城中數一數二的精美建築。
占地面積比李澈從前居住的侯府大了三倍不止,比長驍侯後來的府邸也大了兩倍有余。
李澈和周王的口味一致,偏愛奢華,住進周王府後,除了在外人面前裝一裝興奮,實際上住得算是如魚得水了。
禹師一向是王朝的基石,禹師數目甚至可以定奪一個國家的強弱興衰,大夏周邊不少小國便是如此,有的小國富庶而兵弱,但有一到兩位強橫禹師在,周遭就再無強鄰敢輕動刀兵,一個高等禹師,哪怕沒有經過訓練,也無異於是給大夏增添了一道長城。
畢竟這天下諸國記錄在案的高等禹師,還活著的,絕不超過十指之數。
這位李郎立時從下等平民搖身一變成了元京新貴,一時風頭無兩。
就連長驍侯晉升中等禹師的消息也被這洶湧的浪潮覆蓋過去,問起來的時候,大部分的人甚至都不知道他什麼時候出關的。
長驍侯姜凌的心情很不美妙。
假如新來的高等禹師不是一個比他大不了幾歲的少年郎,而是隨便什麼苦修多年的老頭,他是一點都不在意這個的,這世上有人在乎實力,有人在乎名氣,他最在乎的,便是自己的天才之名。
姜凌自小受家中寵愛,外人吹捧,早已認定自己乃是大夏甚至天下最優秀的天才禹師,得天寵愛,也是憑著這一股心氣,他堪破瓶頸晉升中等,現在忽然告訴他,他並非天之驕子,有人比他更得天時,甚至不需勤學苦練,一朝覺醒就是他苦苦追尋的頂峰,這讓他如何接受?
將閉關這些日子以來發生的事情了解清楚之後,姜凌就直奔昔日的周王府,如今的李王府。
他倒也沒有什麼挑釁心思,只是想要確認一下李澈的實力,假如高等禹師是真,他自然不會輕言挑釁。
李澈來時,姜凌正在客堂喝茶。
事實上一個十二三歲的小少年是沒有那份心思靜靜坐著品茶的,這位長驍侯姿勢雖然標准,但神情不耐,腳尖微微點地,細枝末節處無不透露出焦躁急迫的心情來。
距離李澈封王已經過去了兩個月之久,王府的食補藥補已經初見成效,不管是李澈還是李凝,臉上都慢慢見了血色,被積年的貧苦掩蓋在骨子裡的顏色正一絲一縷地滲透出來,日日得見的或許還沒那麼明顯,但姜凌頭一次見李澈,竟被攝了一下心神。
李澈不怎麼討厭姜凌,畢竟直到他死前,姜凌也不過是個孩子,雖然有些驕縱,但許是少年慕艾,他從未幫著皇後欺負過阿凝,倒也算得上一位正人君子。
他態度溫和地招呼了一下。
這位正人君子本是一身的焦躁,見了主人家之後,卻不知怎麼地平靜起來,放下手裡的茶盞,收回不住點地的腳,眼神略有局促,張口就道:「我聽聞元京裡多了一位禹師前輩,故而特來拜見。」
竟是毫不猶豫地接受了這個設定。
姜凌的想法非常簡單粗暴,他之所以認定自己得天寵愛,都怪父母和姐姐一刻不停的灌輸,如今見到美、前輩,只看前輩這一身仙人風姿就能明白,老天爺到底更寵愛誰。
姜凌摸了摸鼻子,說道:「聽聞前輩是元京人,我在這城中也住了十多年了,竟然沒有緣分得見一回。」
李澈只當是客套,笑了笑,說道:「長驍侯怕是不會去那些髒亂地方的。」
姜凌連忙搖搖頭,說道:「鳳棲梧桐之地,豈有不好的,我……」
話音未落,他忽然張大了嘴巴。
李澈不用去看也知道是李凝來了,這處客堂有兩個出入口,李凝從前廊提著裙子急匆匆進來,想也是怕姜凌脾氣上來不管不顧動手,來救場的。
畢竟李澈出手等於滅口。
姜凌的嘴張得很大,這位小侯爺繼承了自家母親的精致面容,嘴也不算大,這會兒整個張開了,像是要展示一下自己的咽喉。
李凝帶著幾分警惕之色看向姜凌。
李澈不知道,她是經歷過的,她那時不大懂事,偶爾得見李澈,總要訴苦,那時她最討厭皇後,自然說了很多關於皇後的壞話,長驍侯雖然沒怎麼欺負過她,但這人的脾氣喜怒無常,有時為了一點小事打人,在她心裡的印像很不好。
姜凌對上李凝黑白分明又帶著幾分冷意的眸子,腦子忽然一嗡,不知怎的,他聽見了自己的心跳聲,一下一下,幾乎要從胸腔裡蹦跳出來。
李凝的臉色有些詭異起來。
她如今已經不再是不知人事的小姑娘了,經歷過幾段感情,也見過許許多多的人和事,她最容易分辨的,就是愛慕的神情了。
原來上輩子的長驍侯,竟是愛慕她的嗎?
李凝仔細回想一下,但終究對長驍侯這麼個人的印像不深,沒能回憶出個所以然來,見姜凌呆愣的時間過長了,忍不住咳嗽了一聲,開口提醒道:「長驍侯!」
姜凌慢慢醒過神來,聽了這細細軟軟的一聲,差點又魂飛千裡。
對上小姑娘略有些嫌棄的眼神,姜凌用盡了毅力才勉強自己不要再去惦記著沒取完的娃名,面上扯出一抹笑容來,用極為溫柔的聲音說道:「我姓姜,單字凌,你可以叫我凌哥哥。」
李凝抿了抿唇,並不搭理他,徑直坐到了李澈身側。
姜凌也不失望,視線熱烈地追逐著眼前的小小身影,直到陡然被一陣冰寒刺激得脊背一涼,隨即就對上了未來舅兄友善的表情。
姜凌心頭一突,連忙開口道:「舅兄、不是,前輩,我、我有一座長驍侯府,家宅三百間,家資約有千萬,離十二歲生辰還有六個月,家裡本來定了一樁婚事,我母親覺得不匹配,去年退了,我、我想……」
他開口本就亂了思緒,說了一大通,連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一個想字含在嘴裡半日,到底是沒想出個所以然來。
只是舅兄兩個字都出口了,誰又看不出來他的意思呢?
李澈和李凝無奈地對視一眼,再看看臉皮發紅,眼神發飄,連話都說不完整的姜凌,還是李凝先一步開口道:「想不出來就別想了,我沒有嫁人的打算。」
姜凌愣愣地啊了一聲。
李凝對上這張傻裡傻氣的少年臉龐,忽然起了一點壞心思,笑道:「我要嫁的人,是像哥哥一樣的蓋世英雄,你哪天能打敗他,我才會勉為其難考慮一下。」
第199章 大夏世界(4)
姜凌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回去的。
他一貫順風順水, 雖然年紀並不大, 府裡早就有動了心思的小丫鬟處處撩撥勾引他, 雖然還未開人事, 但他被勾引得十分膨脹,正是疑心全天下女子都喜歡他的時候。
最令他難受的是, 明明被這樣直白地拒絕了, 甚至人家都放出話來, 就算他勝過李王,也只是勉為其難考慮, 分明已經是很不給他面子了, 可他回憶起當時的情景, 卻還是忍不住臉紅如火。
那樣笑著的姿態, 那樣柔軟的話語……他應當也不算是被很干脆的拒絕的吧?
姜凌腦子裡亂哄哄的, 回到長驍侯府的時候,聽聞他去了李王府的姜父姜母都以為他被教訓了, 一時之間姜母氣得抱著兒子一邊哭一邊罵,姜父倒是覺得自家兒子也該適當吃點教訓, 這不是也沒缺胳膊斷腿劈出什麼毛病來嘛。
姜凌猶在怔愣,衣襟都被姜母哭濕了, 等醒過神來, 才知道是被誤會了, 他也不在意,擺了擺手,說道:「母親不要哭了, 我是去了李王府,但沒惹事,李王是個神仙似的人物,對我也很是親近。」
姜凌說著自己都信了幾分,忽然想到了什麼,抓住姜母的手說道:「母親,李王有個胞妹,看著比我小一些,我想娶她為妻,可她不肯答應。」
姜母還沒反應過來,倒是姜父開口說道:「你初次登門,連個物件都沒帶,急赤白臉要娶人家,稍微講究些的姑娘都不會答應你。」
不過倘若登的不是元京新貴李王的府邸,恐怕全天下能在姜凌這個少年侯爺面前講究的姑娘也沒幾個。
姜母倒是和兒子一樣膨脹,只道:「這也沒什麼,等過幾日挑個良辰吉日,請個媒人上門說和說和也就是了,這李王小孩子家家的在元京也沒個依靠,不會拒絕的,再者說了,天底下比我兒出挑的少年郎有幾個?」
她嘴上這麼說,語氣卻是「天底下再沒比我兒出挑的少年郎」的意味。
姜父嘆了一口氣,說道:「不是咱們家說了算的。」
姜母反倒更來了勁,得意洋洋道:「咱們家說了不算,宮裡還能說了不算?凌兒既然喜歡,皇後娘娘必定也是喜歡的,趕巧了我兒晉階大喜,正好請皇後娘娘讓天子下旨賜婚。」
姜父還沒說話,姜凌卻有些沮喪地說道:「她不答應,我不能逼她。」
姜母愣了一下。
姜父拍了拍自家兒子的肩膀,說道:「你說得很對,男兒立世,有所為有所不為,但一次不行就灰心放棄,也不是我姜家男兒的作風,改改你那狗脾氣,我兒不輸人。」
姜凌從前只覺得父親迂腐軟弱,母親姐姐待他好,他就更親近母姐,但今日他忽然發覺,母親有些不講道理,反倒是他一直瞧不上的父親才真正說出了他的想法。
姜母只覺得氣惱,說道:「那個丫頭指不定也就是擺個樣子,心裡怕要願意死了,我兒這樣的,配不起她一個貧家女怎的?皇後娘娘都說,不知道多少貴胄夫人求到她面前,想給我兒說親,她……」
被寵慣了的少年是不講什麼話術的,見母親還要再勸,姜凌毫不客氣地說道:「娘你就別說了,我要娶的又不是別人,別拿宮裡那一套去想她。」
說罷,他轉身而去,原本打算松懈一下犒勞自己,這下越發勤勉起來。
姜家一番爭鬧並沒有傳到李澈的耳朵裡,他這些日子在旁人看來一點都不安分,每逢宴會必到,且甚喜在人前展露自己,除了把高等禹師的名頭打得更響,收了不少禮之外,幾乎什麼事情都沒干。
這樣的做派,反倒令姒照安心不少,貪名貪財乃至貪色在上位者眼裡都不算事,禹師並非朝臣,卻擁有比任何一個朝臣都強大得多的控制力,甚至於如果他是個暮年天子,一個高等禹師的態度幾乎可以支持一個原本毫無勝算的皇子奪嫡上位。
李澈再討厭,可他不戀權,又或者是一個普普通通的在平民人家長成的少年,壓根也沒那個本事去貪權,只要引導得好,就還是一枚可用的重棋。
這些天的試探,李澈和姒照賓主盡歡。
唯一讓姒照有些遺憾的就是,李澈雖然目光短淺,性格狂妄,卻對妹妹十分愛護,別說是重金求娶,哪怕是稍稍露出些垂涎苗頭來,都會被這位新晉禹師毫不猶豫地狠狠教訓。
莫說送妹入宮,就是長驍侯也折了戟,很是勸退了一批人。
李澈封了王,李凝也被擇日封了郡主之位,封號靜寧,她最開始出現在人前時又黃又瘦,很不符合大夏白皙勻稱的審美觀,住進王府之後好生將養了一陣,日漸豐盈起來,倒是漸漸顯露出了美色鋒芒,最難得的是,大夏女子以端莊賢淑為美德,這位貧家出身的李郡主卻百無禁忌,不止跟著自家兄長出入各種宴會,性情更是活潑開朗,很是得了一批見慣賢淑閨秀的貴胄青眼。
但這些青眼沒什麼用,就是把眼珠子瞪紅了,人也到不了手裡,光給看看而已。
李澈這些日子並沒有閑著,不出去赴宴的時候,他就在鼓搗各種上古書籍和史書,並且搜羅了一大批大夏民間傳聞的故事,花了不少時間將這些資料整理歸類,李凝有時也幫著一起,只是一直不明白他在做什麼。
如此忙活了小半個月,望著滿架藏書和滿桌名錄,李澈這才長出一口氣,對面露不解之色的李凝說道:「我從很早之前就在懷疑,我們去過的那些世界為什麼有的上下承襲,有的風俗接近,歷史卻迥然不同,最重要的是……這些世界的地貌地形幾乎是一致的。」
李凝愣了愣,她喜愛游歷,對這些也是司空見慣了,卻從沒像李澈這樣深究,說起來,確實是有一點奇怪的。
李澈把一本《萬國紀》展開,又將自己在上個世界臨摹而來的《山海經》放在旁邊,說道:「《萬國紀》中記載的地圖和《山海經》中的地貌幾乎重疊,但個中有許多差異之處,比如《萬國紀》中記載的東荒異獸在此方世界之中並不存在,卻在《山海經》中有記載,《山海經》裡的須彌山在《萬國紀》中有記載,並且確實存在。」
李凝仔細對比了一下,發現其中有不少吻合之處,而單獨一書中有矛盾的地方,卻都能在另外一本中補全。
李澈又將一疊神像一一攤開,指著最上面的一尊三目神將說道:「這些世界裡,對於神佛的記載更是相近,其中這位三目神將,幾乎每個世界都有人祭拜,雖然司職有些出入,但名姓,長相,出身來歷,卻都驚人吻合。」
李澈指的三目神將名為楊戩,在所有的神話記載中都是仙子和凡人私生之子,額心生有天目,又稱二郎神。
不過在很多記載裡,這楊戩的生母有時是玉帝親妹,身份不凡,有時是瑤池小仙,侍女之流,沒個定論,倒更像是佐證了李澈的想法,畢竟仙界之事,傳來傳去變了味道才符合流言傳播的軌跡。
李凝的眉心蹙起,問道:「所以我們去過的那些世界,很有可能是同一個,甚至就是大夏,只是……」
對於那些迥異的歷史進程和風俗人情,還有她想不出來有什麼解釋。
李澈並不覺得李凝笨,他也沒有賣關子的意思,拍了拍李凝的頭,低聲吐露天機:「《奇人志》中記載,一千四百年前,大夏名相松應臣晚年瘋癲,曾言天有量劫,一量劫五萬元會,一元十二會,一會一萬八百年,人在劫中,一劫一輪回,天翻地覆,大夏已是第四量劫。」
李凝陡然一驚。
李澈慢慢地說道:「人在劫中,說明也可脫劫,那些世界地形地貌雖有不小變化,仔細梳理起來,倒像是從山川層起漸趨平坦,正如大荒漸平,以山川地貌為基准,大夏更為崎嶇,也更接近《山海經》中記載的上古地界,我覺得,我們可能是在無意識中脫劫而出,去了未來的量劫。」
李凝被震撼得一時無言。
李澈見李凝臉色蒼白的模樣,輕聲嘆了一口氣,說道:「人力有盡頭,我也不知我說的對不對,但這是最合理的解釋,更重要的是,假如我們當真是去了未來的量劫,那這一世大夏,就該是我們最後一個輪回了。」
一切都將步回正軌。
李凝起初十分震驚,但在李澈溫和且平靜的敘說下漸漸放松了下來,說到底億年為計的量劫對她來說並無意義,多活了那麼多年,本就該到了終結的時候。
她忽然想起了很久很久之前遇到的那些人,原來不是他們作古,而是她對他們來說,本是上個量劫,幾十億年前的上古之人了。
李澈輕輕地把李凝抱進懷裡,拍了拍她的脊背,說道:「生死有定,我會陪著你到最後。」
李凝抱緊了李澈。
第200章 大夏世界(5)
自從那日書房之後, 李凝便不再出門。
在輪回世界之中, 她很少動用禹師能力, 如今卻不同, 光是大夏便有兩位和她實力仿佛的高等禹師,更別提天下萬國, 要知道, 她在替李澈檢驗時, 根本沒有留一絲余力。
李凝並不知道是自己幾輩子帶下來的實力並沒有跟著回來,還是高等禹師本就是這麼可怖的存在, 以她和李澈的實力, 想要在大夏逍遙一世是足夠了, 但在這有可能是最後一次的輪回裡, 她並不願意安安分分老死元京城。
李澈也是這麼想的。
李凝閉門不出, 是在磨礪自身實力,李澈如今禹師的身份已經得到公認, 也不需要時時刻刻帶著李凝,和李凝相反, 他出門的次數反倒多了。
其實元京城中是少有雷雨的,一是普通禹師根本召不來太大的動靜, 能有一兩道晴空響雷已經不錯, 天賦再厲害一些的, 例如長驍侯,也只能做到雷霆如細雨的程度,李凝自閉關之後, 卻是時不時就會招來漫天雷雲,雖並不傷人,也很能震懾人心。
李澈不得不和她打配合,有時正和人談笑風生,外頭雷雲一起,就得沉了臉色,越發顯出這位新晉高等禹師的喜怒無常。
出了一位高等禹師,是整個大夏王朝的幸事,先前那兩位高等禹師,年老的那位推說年紀大了,不肯上京一觀,倒是年輕些的那位得了消息,原本遠在傲來國的,也興致勃勃傳出話來,要來見一見李澈。
天下四大部洲,勝神洲、牛賀洲、贍部洲、俱蘆洲,各占一方,大夏據勝神洲全境,唯有臨海之畔橫亙一小國,名為傲來國,之所以不並了這小國,一是大夏先祖斬龍而立國,夏人難以在海岸近郊生活,一旦有夏人近海,輕則被淹死,重則會掀起海嘯,夏人離開之後,才有了蠻荒野人在海邊建立族群,漸漸成國,稱傲來國。
大夏強盛,是因為其余鄰洲大大小小有萬國之數,最大的國度也不到大夏的三分之一,更別提像大夏這樣占據一大部洲。
李凝想等元京事了,她再長大一些,實力更強一點的時候,和李澈一起游歷四大部洲。
其實假如不是李澈這些日子搜集得來的資料,一輩子都沒出過元京城的兄妹二人,甚至只知道大夏和幾個近鄰國度,壓根不知天下有多大,更不知什麼傲來國、四大部洲。
這便是眼界了。
游歷在外的那位高等禹師名叫姚齊,只從名字便能看出這是一位大夏貴胄,大夏的貴胄姓氏都帶一個「女」,據說是因為遠古時代,天下部族首領都是女子,後來男子掌權,倒也還是沿承下這些姓氏來。
姚齊出身大夏姚氏王族,自小展露禹師天賦,難得的是,他父親早逝,母親是一位知書明理之人,將他認真教導成一名端方君子,後來母親過世,他也晉升高等禹師,因地位敏感,故而常年游歷在外,只有在遇到戰事的時候才會回到大夏。
不光是姚齊,幾乎所有不在元京城的禹師得了消息之後,第一反應也是回來,畢竟就近感受到一位高等禹師的雷霆,便如話本志怪之中的悟道,時常會有幸運之人借此突破自身瓶頸,還有傳言說孕婦多見雷霆會容易誕下天生禹師。
故而這些日子元京城裡的住宅十分緊俏。
極少會在外面見到的懷孕婦人不論貴賤,幾乎走幾步就能看到,而一旦天上有雷雲聚集,元京城各處坊市街道甚至官道馬道屋頂上,都會站滿了眼帶希冀的孕婦。
這倒是李凝沒想到的。
傲來國和大夏接壤,姚齊原本是准備取道傲來,遠渡重洋,去南瞻部洲一趟的,如今半道折回,只花了不到兩年的時間就從大夏邊境趕回了元京城。
放在李凝和李澈經歷過的那些世界,同樣的方位差不多只需要兩個月的時間趕路,但大夏不同,雖然流傳在此方世界的《萬國紀》和《山海經》有諸多重合之處,但也有差異,國土大小便是最大的差異,同樣的地形地貌,大夏的地貌便比那些世界大了十數倍乃至上百倍有余,所以大夏諸地之間以飛鳥通信,大部分的人一輩子只會待在一個地方。
姚齊進城那日,正趕上天空雷雲密布,許多新來的孕婦都站在外面,月份淺的或是膽子大的,還敢往屋頂上爬,生怕待在屋裡影響沐浴福澤。
姚齊多年不曾歸京,差點以為大夏出了什麼新風俗。
李澈這日並沒有出門,經過兩年不間斷的磨礪,李凝一向不怎麼動用的引雷之術進步極快,甚至於她布雷之時只要稍稍動念,便能立刻招來漫天雷霆,比之先前厲害了不知多少。
讓姚齊來看的話,他自問是弄不過的。
但他百萬裡迢迢趕回來,又不是為了和這位新王弄上一場的。
姚齊連家都沒回一趟,整理了一下衣裳,覺得沒什麼紕漏,便抱上一早准備好的禮物上門拜訪了。
越是靠近,懷裡的禮物越是燙得灼人。
這更堅定了姚齊的念頭。
他所准備的禮物,實則也稱不上禮物,因為這並不是送給李澈的,這東西乃是他從海外一處島嶼得來的仙石,這石頭奇妙非常,通體透明如琉璃,只在石腹處結了一顆石卵,姚齊一見便覺神異,想要劈開仙石得到石卵,但以他高等禹師的雷霆,竟然怎麼劈就是劈不開。
姚齊其實自己明白,他的高等禹師稱號含金量不算太高,一是他馭獸確實無人能及,二是當時明公告老,整個大夏竟然沒有能夠震懾外敵的高等禹師存在,便湊合湊合喂了他不少靈丹妙藥,硬生生過了驗看,湊了個人頭數。
自此姚齊就覺得自己打出來的雷霆顏色都不正了。
這也是姒照在考慮牽制李澈人選的時候,壓根沒考慮過這位年富力強王族的原因。
姚齊的名字雖然近兩年不太響亮了,但李王府的人還是認得他的,連忙去向李澈通報,至於這位姚王抱著一塊半人高的巨石,看上去有些怪異的事情,倒是誰都沒在意。
高人總要有一點怪癖的,例如他們家李王,兩年來不知道拒絕了多少閨秀小姐,撇去那囂張跋扈的脾氣,倒像是個清心寡欲的仙人了。
姚齊一路走過來,確實聽說了不少關於這位李王的事情,不過他也沒怎麼當成一回事,沒本事的狂叫狂妄,有本事的狂,那最多算個輕狂,那麼年少的一個高等禹師,誰能不狂?姚齊覺著要是換成他,十五六歲的年紀就有如此實力,說不定都能狂出病來。
李澈很快出來見禮,因著這一場,倒是把那漫天的雷雲也散了個干淨。
姚齊也松了一口氣。
他當年是吃藥吃成的境界,就算後來填補上實力了,還是覺得自己輸人一等,在元京城外遠遠看著那雷雲的時候,就覺得李王的雷比他有威勢得多,越近越慌,這會兒才算是舒服了一些。
李澈看了看姚齊,確認這傳聞中的大夏第一禹師實力並不到他的三分之一,面上也多了一點笑容,主動開口道:「姚王此番登門,不知有何事?」
姚齊連忙客氣了幾句,倒也不覺得自己臉皮厚,笑眯眯地拍了拍懷裡的仙石,道:「李王可知這是什麼?」
李澈仔細地觀察了一下仙石的形狀和腹中的石卵,眉頭漸漸擰起。
姚齊不覺得,但他一見這仙石就覺得奇怪,像是見了個久別重逢的故友,比這個又近一些,像是見了阿凝,但比見了阿凝的感覺又淡一些。
他從來不會忽略自己任何一點感受。
姚齊等不及李澈開口,他也不覺得李澈能認得出來,索性自己揭曉答案,帶著一點喜悅和得意,說道:「我自得到這塊石頭起,不知查閱了多少典籍,走訪了附近傲來國的百十名宿老,才從其中一個兩百六十多歲的老者那裡聽說了一個故事。」
李澈做出一副洗耳恭聽的模樣。
姚齊壓抑著興奮說道:「遠古時代有一位媧皇,在大夏傳聞中乃是女氏首領時代的一名部族領袖罷了,但在傲來國的故事裡,這位媧皇乃是開天辟地第一位神明,盤古不過是男子掌權之後照搬原事,給開天之神換了個性別而已,媧皇於大荒開辟四大部洲,放入生靈繁衍生息,後有感於大荒一片漆黑,於是……取天地靈氣煉石為四柱,撐開大荒天地,自此才有日月生輝,五彩人間!」
李澈用看猴子的眼神看著姚齊。
姚齊壓根沒有注意到這一點,他緊張而急迫地說道:「這都是真的!真的!我在那位老先生的部族裡見到了女媧神跡,還有一位活生生的白蛇尾的侍神,她要我將這顆仙石帶回大夏孵、咳,石卵將誕神子!」
李澈的目光從姚齊臉上,落在他懷裡的仙石上。
不知道是不是一眼錯覺,他發覺仙石之中的石卵輕輕地動了一下。
作者有話要說:
姚齊:石卵將誕神子!
李澈:不,石卵將誕猴子。
ps:四大部洲的設定來源於佛教,沿用一下。
第201章 大夏世界(6)
姚齊的來意雖然沒有明說, 但李澈已經明白了。
他斟酌了一下, 也沒當著這位貴胄禹師的面露出什麼驕矜模樣, 甚至有些委婉地勸道:「既然是神明遺下仙卵, 那就該和卵生無異,最好順其自然, 豈可拔苗助長?」
姚齊聽了, 頭搖得像是撥浪鼓一樣, 只說道:「侍神見我誠心,告知了我許多事情, 她言這仙卵本該在下一個量劫出生, 命途多舛, 但天憐其子, 若有能破開仙石之法, 神子的命運將同這天下蒼生聯系在一起,真正擔負起神子之責, 而非為居心叵測之人掌中傀儡。」
話到此處,他的眼眶竟微微發紅, 神情也極為正經,只是他越正經, 看起來就越是像個被什麼東西蠱惑住的瘋子。
李澈沒有把他當場打出去, 也是因那一絲對仙石的莫名惻隱。
他沉吟了一下, 說道:「姚王的意思我已經明白,但天雷加身,這塊仙石當真能夠承受得住?」
姚齊堅定無比地點了點頭。
他到底還是沒好意思說出自己連劈多日, 也未能在仙石上留下一道劃痕的事情來。
李澈自然也不會多口去問,嘆了一口氣,只道:「請姚王隨我到後花園來吧。」
姚齊也不覺得冒犯,連忙抱起仙石跟上了李澈。
自從李凝開始修習真正的禹師之法,後花園就成了李王府的禁地,除了李澈之外,再沒有人能夠踏入這裡一步,李澈來時,李凝剛剛收了術法,正在花園亭中蹺著腳翻話本看。
遠遠地見到李凝頗有些不雅的背影,姚齊就在心裡犯嘀咕,他雖也聽過李王愛妹如命的傳言,但一時並沒有聯系上,還當李澈的寵妾在後花園游玩,連忙避開視線,不想李澈半點也不避諱,直接帶著他入了亭子。
姚齊只好抱著仙石跟了進去。
李澈說話一向簡潔,不等姚齊入座,已經三言兩語說清了事情,李凝便有些好奇地看向姚齊懷裡的仙石。
姚齊整個人猶如雷劈,空出一只手來,指著李凝的臉,啊啊兩聲,像是忘記了怎麼說話。
這並不是被驚艷到的神情,李澈多看了他一眼,發覺姚齊的模樣看上去又有些瘋癲了。
李凝還沒來得及說話,姚齊忽然大叫了一聲,轉身就走,甚至連仙石都還遺落在花園亭中。
李澈也沒讓人去追,見李凝很是奇怪的模樣,便把姚齊今日的言行復述了一遍,左右花園無人,他想了想,又道:「古經有言,人見神則狂,我原本以為姚王性格如此,但仔細想想,倒是有些像松相瘋癲之事。」
松相就是先前李澈說過的那個,提出「量劫論」的人。
這是李澈經歷頗多,且相信神說,若換了旁人,大約真會以為撞了個瘋子。
李凝倒也不太在意那人瘋沒瘋,她圍著那仙石轉了轉,對李澈道:「我剛才一見這石頭,心裡就是一動,總覺得有種莫名熟悉的感覺。」
李澈點點頭,說道:「我也是如此,姚齊所說之事,信他一半就差不多了,不過這石頭,倒是可以試試劈劈看。」
李凝啊了一聲,「既然這仙石來歷成謎,會不會有什麼麻煩?」
李澈說道:「東勝神洲,傲來國,海外島嶼,天生石胎,你還想不到嗎?」
這話便如撥雲見日一般,李凝陡然想起自己在那些輪回世界之中聽過的神話傳聞,似乎大都有個……猴佛?
更別提上一世,金風獅和黃三這些小妖口中常提的那位鬥戰勝佛了。
李凝決意劈劈看。
劈壞了,也不過是讓佛家少一尊護法神,劈對了,倒是可以近距離觀一觀猴佛。
也是到了要搬的時候,李凝才發覺這仙石雖然看著只有半人高,卻十分沉重,至少以她回來這兩年幾乎沒有練過武的身板,是搬不動的,李澈試著抬了一下,更是直接就把手揣進了袖子裡。
同樣嬌弱的兄妹兩人對著嘆了一口氣,李澈忍住笑,只道:「明日找人來修。」
李凝也只好和李澈一起退到了亭外,離得安全了,猛然調動全副心神,不再是壓上漫天雷雲,而是聚集在一處,陡然間便有雪白雷光自上而下,轟隆一聲,別說是亭子,就是原地直陷下一個大坑來。
李凝和李澈兩人等了一會兒,才慢慢朝著坑底望去。
坑底的仙石起初沒有動靜,但從頂上裂開了一條大縫,過了一會兒,忽有一道風吹來,石卵周遭的仙石就像是破殼的蛋一樣從裂縫處慢慢龜裂,隨即石卵上落下兩片石殼,露出內裡紅彤彤的一個紅卵,從紅卵周圍滲透出金色的液體。
即便沒有半點認知,李凝也忽然心頭一跳,潛意識裡便知道那金色液體是血。
李澈也有同感。
紅卵慢慢地動了一下,隨即就像是心髒搏動一般,一下一下地躍動起來。
整個過程並不短,姚齊來時正是午後,等到石卵周遭的仙石完全裂開,又落了殼,將紅卵暴露在外面的時候,已是入夜之時。
卻仿佛一個眨眼似的,紅卵底下忽然有兩道金光浮現。
隨即紅卵整個站了起來。
也是到這時,李凝才發覺紅卵本身去了那一層薄薄石殼之後,竟不是一個卵,而是個頭朝下抱成團的猴兒,因那團太圓,她看了半日,還當紅卵並沒有破殼。
站起來的紅卵已經有了個猴兒的輪廓,卻沒有毛,個頭也小小的,還沒有一只幼貓大,小小的巴掌似的一團兒,眼裡的兩道金光卻極為明亮。
沒毛猴嬰的金光左右掃視一番,又看向夜空,隨即金光一瞥,視線落在站在坑前的兩個人身上。
猴嬰:「吱。」
李澈沒有開口,李凝卻有些好奇地看了看,模仿著猴嬰的叫聲,回了一聲:「吱?」
猴嬰有些震驚,它看了看李凝,流露出不信任的目光,又看了看李澈,對著李澈道:「吱吱!」
李澈自然不會回它一個吱。
猴嬰於是沮喪起來,它雖然小小的一個,身手卻極為敏捷,幾下就從坑裡躥了上來,倒也沒有傳聞中的卵生動物一樣,對第一眼見的人很親,反倒是自己拍了拍身上的木屑灰塵,非常堅強獨立地用金光掃視了一番李王府,然後直接去後花園的蓮池裡洗了個澡,直把身上的金血洗得干干淨淨。
李凝再一次見到猴嬰的時候,它正端端正正坐在飯桌上,等著開飯。
猴嬰什麼都吃。
李凝喂它水果,來一個吃一個,李澈喂它生肉,猴嬰的表情有些抗拒,但還是幾口囫圇吃下,後來又有下人說,這只小猴子有時會在下廚吃菜葉果蔬,有時候興致起了,連後花園的花花草草都要禍害幾下。
原本李凝還擔心惹了什麼麻煩,但猴嬰十分獨立,平時幾乎都在玩耍,等到它眼裡的金光能夠自如控制了,李澈甚至不拘著它出行,只是給它在脖子上戴了一塊李王府的鐵牌。
猴嬰對此毫不抗拒,很明顯知道鐵牌的作用,它的智力在李澈看來,已經及得上姚齊了。
除了這猴的來歷有些神奇之外,日子倒是平靜了下來。
姚齊自那日之後就完全地瘋了。
他剛來見李澈時,雖然舉動和言行都有些奇怪,但很顯然並不是個真正的瘋子,說話還很有邏輯,要不然他也沒法從傲來國回到元京城了,但之後,李澈再次見到姚齊的時候,他已經認不出人了,口中總是喃喃叫著什麼女媧侍神之類,卻連個帶有完整邏輯鏈的句子都說不清。
李澈走時,姚齊還拼命掙脫姚王府護衛,撲到地上想要去抱住他的腳。
直到李澈的身影再也看不見了,姚齊蹲到了地上,雙手抱住頭,眼前全是細碎的光影,他頭疼欲裂,覺得自己忘記了很重要的事情,但就是無法組織起思維來。
頭疼持續了很久,直到眼前閃過一張美如妖孽的稚嫩臉龐,漸漸和他在傲來國神跡中見過的一片神明壁畫相重疊,姚齊忽然氣力一泄,整個人癱軟在地,啞聲含糊道:「洛神……」
猴嬰正在元京城最大的一家酒樓吃飯。
它當然不叫猴嬰,只是母親神智失常,並沒有給它起名的意思,父親雖然關心它,卻也不打算越過母親給它取名,於是它也只能暫時叫猴嬰。
猴嬰生而知之,它出生時雙眼兩道金光掃視之處,上達天庭下入地府,直視天帝片刻,又望得閻王生畏,更自這片東勝神洲起,縱目窺見四洲之景,耳聽六路,得八方訊息。它自然明白,當日站在面前的那對神仙似的男女,便正是它的父母。
在猴嬰的認知之中,母親的地位要遠遠高於父親,所以它開口第一句,便是叫了一聲娘。
不料它娘是個傻子,看了它半晌,也回了它一句娘。
它震驚地看向自家父親,卻失望地發覺父親的地位果然低微,連語言都不通。
猴嬰自此便堅強獨立起來,因為它知道自己的父母都不靠譜。
第202章 大夏世界(7)
猴嬰靈智極高, 在李王府時便是人人稱奇, 出了王府, 外人一見它脖頸上的鐵牌, 反倒不覺奇怪。
畢竟禹師除了引雷,還有一個同樣重要的技能是馭獸, 姚王府看門的獅子還能分辨來客身份呢, 更何況猴子這種動物在常人看來, 本就該比獅虎豹之類聰明得多。
猴嬰誕生不到一個月,就已經長齊了一身猴毛, 個頭也長到和成年公猴一般大小, 它猴子心性, 不怎麼願意待在王府裡, 時常在元京城閑逛。
猴嬰不大明白人言, 倒也有自己的法子,進了酒樓之後四處轉悠, 拉著酒樓小二的衣角,看到想吃的菜就伸出爪子指一指, 然後吱上一聲,點了十來樣菜, 猴嬰便心滿意足地坐下來等著上菜。
它是有一筆積蓄的。
父親的地位雖然很低, 但顯然比較受寵, 每次它要出門,都會有下僕送來錢袋,看別人用過幾次, 猴嬰也就學會了,甚至能夠對上大致的金額。
十來樣菜沒過一會兒就上齊了,猴嬰吃了個半飽,面前忽然坐下一個人來。
猴嬰頭也不抬,吱了一聲。
對面那人沒說話,也沒有動猴嬰的菜,只是用一雙神光湛湛的眸子看著它。
猴嬰只好放下筷子,看向來人。
這人猴嬰是有印像的,嚴格來說並不能算是個人,它出生那日目中金光射衝鬥府,直入雲霄,驚住天帝,目光回轉間瞅見不少天界神仙,只是那日見,這人額上還有一只眼,如今下了人間,便把第三目遮掩了起來。
猴嬰還待再吱,來人並不和它廢話,抬手一點猴嬰眉心,便如一道清流入識海,猴嬰張了張嘴,發覺自己喉間橫骨已化,腦海裡也多出千余種語言來,它還沒開口,面前那人便自我介紹道:「我姓楊,名戩,你可喚我兄長。」
猴嬰不信,它想了想,便從龐大的識海中找到楊戩使用的語言,開口說道:「你不是我兄長。」
楊戩搖搖頭,說道:「可算,也可不算,我與你血緣極淺,但這只天目是昔年女媧娘娘補天遺落之石所化,和你出自同源,你如果不願意叫我兄長,就叫我……」
「三只眼!」
楊戩話音未落,猴嬰便高高興興地叫道。
楊戩面無表情,猴嬰卻不怕他,也是楊戩自己點破,猴嬰才發覺這人雖然並不順眼,可那遮掩起來的第三只眼卻是怎麼看怎麼親切。
猴嬰的態度很明顯,它不以楊戩本人為意,卻很喜歡他的天目,楊戩並不在意這個,抬手一揮便在身側布下障眼法,將天目暴露在猴嬰面前。
猴嬰越發高興起來,甚至對著楊戩的天目,猴裡猴氣地叫了一聲大哥。
楊戩抿了抿唇,等到猴嬰發完猴瘋,這才開口說道:「我這裡有一份鎮元子大神的薦書給你,再過五日,菩提道祖收徒,你到時心中默念一聲靈台方寸山,斜月三星洞,便可前去一試,道祖若不收你,去東城的真君廟尋我。」
說完,他便又是一點猴嬰眉心,和先前的點化人言不同,這一點倒像是把什麼東西硬生生塞進了猴嬰的腦海裡,想來便是那一份薦書了。
猴嬰揉了揉眉心,剛要嚷嚷,楊戩便消失不見了。
猴嬰左右看了看,發覺沒人對楊戩的來去無蹤發出異議,顯然是仙家障眼法,它也不再多想,繼續吃起飯來。
自然也沒把楊戩的話當成一回事。
對於一只剛剛出生不到一個月的小猴嬰來說,它不明白拜師的好處,反倒很明白拜師的壞處。
安能摧眉折腰事師父,使猴不得開心顏。
然而楊戩也沒有相信一只猴子自覺的意思,從酒樓離開之後,他猶豫了一下,換了身元京貴胄的打扮,登了李王府的門。
這些日子登門拜訪李澈的人很少。
李澈仔細打量了一下這個進門的年輕人,他長相極為俊美,眉眼間隱隱有些憂色,見到他的神情也和一般人不同,沒有第一次見面的生疏,開口便道:「一別多年,我和前輩本沒有話講,但如今情況生變,前輩如今身在劫中,我也不多言,那只石猴乃女媧遺物所化,天慧極高,若能拜一位大能者為師,不出千年就能成器,到時也可庇護母親渡劫,還請前輩向它闡明利害,不要耽誤了。」
李澈沒問什麼劫不劫,前輩不前輩的,想了一下,說道:「雖不明白前因後果,但公子口中的母親,應是舍妹?」
楊戩眉眼微垂,說道:「前輩何必多問,今生一過,來世就忘,我要那石猴拜師學藝,不過是未雨綢繆。」
李澈搖搖頭,說道:「我已經大致上有了猜想,不過是想驗證一二,既然公子不願多談,那就算了。」
楊戩說道:「石猴之事,請前輩放在心上,告辭。」
他起身就走。
李澈也沒和他客氣,只是目送了他。
臨出李王府時,楊戩忽然心中一動,回頭看向後花園的方位,第三目中金光一閃,便如當日猴嬰眼中金光一樣。
冷面真君的臉上慢慢染上一絲溫柔之色,隨即硬下心腸來,轉身離開。
楊戩走後,李澈回到書房,將先前粗略翻過的古籍重新找了出來,列出一排神仙名字,又甄別了親緣關系,正在思索之時,猴嬰興衝衝地從外面回來,只字不提菩提道祖一事,抓住李澈的衣角,把今天路遇「三只眼」的事情說了出來。
李澈還沒來得及問它如何忽然口吐人言,但目光一瞥滿桌的資料,忍不住笑了一聲。
有猴嬰泄露天機,李澈自然也省去了許多步驟,直接找到三目神將楊戩的古籍資料,從最開始三言兩語的神話傳說再到諸多改編話本,列出諸多吻合不吻合之處。
楊戩其人在大部分神話傳說之中,都是仙凡之子,生母思凡下界,和凡人生子,其後凡人被殺,仙子被罰,也有說是死了的,沒個定論,關於那仙子的身份來歷也很不統一,李澈簡單列出幾個流傳最廣的分支,從流言的角度來甄別虛實,但到底也沒甄別出什麼結果來。
還是信息太少。
假如給李澈一批仙人護衛,或是讓他居住在天界之地,想要探聽到這些事情易如反掌,但他如今是站在蜉蝣螻蟻的立場上。
今日楊戩來訪,李澈得知的唯一信息便是李凝本非凡身,她至少也是天界的仙子,還生下過楊戩這樣的真神,也怪不得他們能夠脫劫而出,游歷了那麼多世界。
想起楊戩那一聲前輩,李澈忽有所覺,神情也怪異起來。
阿凝是仙子,但無論什麼神話傳說裡,那位二郎顯聖真君也沒有個除了天帝之外的舅舅,國不可一日無君,他應當不會是什麼天帝,所以,他只不過是個普通凡人,被阿凝仙力帶動,才有了這一世一世的經歷?
李澈倒也沒思考太久,楊戩有句話很對,今生一過,來世就忘,也許這輩子過去,他和阿凝也就分別了,再也不會相見了,去想那些毫無意義。
假如大夏這一世不是終結,但對他來說,轉生來世,再也沒有前世記憶的自己,也就不是自己了。
過了五日,李澈按照楊戩的囑托,看著猴嬰念念有詞半日,也沒什麼奇異景像發生,李澈看了猴嬰半晌,忽然開口道:「靈台方寸,是個尋字,斜月三星,是個心字,尋心才有路徑,你心中無意去尋。」
猴嬰吶吶。
李凝見它這幅委屈可憐的樣子便覺得可愛,這會兒的猴嬰已經不能算是嬰孩了,一只個頭不小,渾身毛發順滑,神情又十分靈動的猴子是很能惹人憐惜的,李凝雖然聽了李澈的解釋,卻也不覺得自己要把安危系在一只猴子身上。
猴子把頭埋進手掌心裡,從指頭縫隙裡悄悄打量李澈的臉色。
李凝忍不住摸了摸猴頭,對李澈說道:「它既然不想去,那逼它也沒有用,更何況菩提道祖也不一定……」
李凝說話的速度有一點快,在說道菩提兩個字的時候,她的身影就有些淡了,但直到說到定字,人才完全消失在原地。
李澈微微一怔,隨即反應過來,閉目念道:「靈台方寸山,斜月三星洞,請菩提道祖准入!」
話音一落,李澈也不見了。
猴子在原地呆站一會兒,急急忙忙吱吱吱了幾下,但不知為何,也許是菩提道祖不喜歡猴子,到底是沒讓它也跟著消失。
李凝只覺得天旋地轉了一下,睜開眼時,腳下便從李王府的後花園變成了一處青綠山脈,周遭已經來了不少人,有的三五成群,有的孤身一人,也有兩兩相伴。
她還沒來得及思考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不遠處忽然有光影一閃,漸漸浮現出李澈身影。
李凝連忙提裙跑了過去。
在李王府李澈眼皮子底下,李凝穿的自然繁瑣了幾分,這會兒跑了幾步覺得不太方便,索性便把衣擺撩起一截塞在腰間。
便有不少明裡暗裡投過來的目光齊齊一滯。
第203章 大夏世界(8)
斜月三星洞位於西牛賀洲, 菩提道祖乃是一位隱世高人, 三界六道之中少有能與他相比, 據說他真身乃是一株菩提樹, 更是女媧娘娘創世以來,天地之間第一棵樹。
當年女媧娘娘身歸大荒之後, 身軀化作山川, 血液成為河流, 雙目化成日月,自此萬類霜天競自由。
如此來算, 這位菩提道祖也可算是與天同壽了。
菩提道祖淡泊名利, 唯獨喜愛教授弟子, 門下弟子一萬八千, 學成就走, 離開山門便不能再以菩提弟子自居。
菩提道祖收徒乃是一項機緣,多的是得知消息卻無法進入山門求學的無緣之人, 例如猴嬰,菩提道祖此次收徒, 便定下三個要求,一要上等根骨, 得女媧娘娘寵愛, 二要性情良善, 不得作奸犯科,第三,便是只收人徒。
這三點要求並未泄露出去, 故而今夜心中默念斜月三星的人極多,畢竟菩提道祖本人實力如何並無明文記載,但他很會教授弟子,且是這三界六道之中唯一沒有仙凡成見的大能者。
李凝一見李澈,便急急忙忙跑了過去,李澈只得幾步上前,替她把裙裳理好。
至於斥責,他早就累了。
旁人來之前大多聽聞了一些內情,唯有李凝和李澈來得莫名其妙,李澈先前就猜測這次菩提道祖收徒怕是有什麼先決條件,這會兒四顧周圍,便徑直走向一個面貌英俊的青年。
青年見到李澈過來,十分驚訝,但他顯然有著良好的教養,克制住自己打量李凝面貌的不禮行徑,態度溫和地聽完李澈的詢問,便笑了笑,說道:「原來如此,兩位當真是有大機緣之人,這次道祖收徒本是因量劫將近,恐人間傳承斷絕,才開壇收徒,教授道法,在下李凝陽,西牛賀洲元國松山人,請教兩位。」
李澈的神情有一些古怪,李凝倒是沒那個忌諱,只是笑道:「那可不正巧,我們兄妹二人也姓李,不知李大哥的名諱中,凝字何解?」
李凝陽有些不解,但還是說道:「自是凝神靜氣之凝。」
李凝嘴角一彎,笑道:「那就更巧啦,我就單一個凝字,這是我兄長李澈。」
李凝陽也覺得極為巧合,不免笑道:「倒是巧了,見過李兄,李小姐。」
巧合也只是巧合,李澈沒一會兒也就不大在意了,又細問了李凝陽有關量劫之事,李凝陽本是厚道君子,自然知無不言。
所謂量劫,便是三界六道難以避免之大劫,每一次量劫,凡人都要遭受生靈塗炭之災禍,地府秩序不再,妖獸難以自持者發狂,即便是成仙得道之人,也很難控制本心,第一個量劫時三清反目,三教相爭,第二個量劫時人教退出爭鬥,截教和闡教死鬥不休,闡教得勝,第三量劫時截教借助群妖之力卷土重來,闡教則聯合天界眾仙與截教相爭,最終勢力大增的截教反而敗於勢力內鬥,闡教仍舊獲勝。
如今距離第四量劫只剩一千五百年,雖不見截教蹤影,但一旦量劫開始,截教的勢力便會再度襲來。
道統之爭雖會隕落眾多仙神乃至妖物,但數個量劫的爭鬥之中,死傷最多的卻是最為弱小的人族,因為無論是哪個教派的爭鬥,歸根究底還是信仰之爭。
人族乃是女媧娘娘親手所造,得天道寵愛,能夠在最為舒適的地面上繁衍生息,人族的信仰決定仙神的強弱,但相應的,人族的孱弱終究會使得自身成為掌權者手中的傀儡。
菩提道祖乃是隱世之人,無法左右量劫之爭,但他親眼見過三次量劫的結局,認為人族不應再斷絕傳承,花費漫長時間重建家園,在量劫未開之前多多保留下一些優秀的苗子,以待來日將失去一切的人族扶上正軌。
李凝聽後,心中有些惻隱,不由說道:「三教之爭為何要牽連人族?他們自己關上門打個你死我活不好嗎?」
李澈攬住她的肩膀,算是安慰,對上李凝陽投過來的視線,微微笑了一聲。
人欲有盡頭,神欲無窮盡,即便是再良善之人,也不會因為自己踩死了幾只螻蟻而悲傷自責,仙神看人猶如人看螻蟻。
說話間陸陸續續又來了一批人,其中有李凝陽認得的,也紛紛走了過來,一個自稱張果,一個叫做鐘離權,還有個風采翩翩的少年郎呂岩。
幾人還沒來得及敘舊,就見山上有數十道騎鶴童子遠遠飛來,領頭一人用清脆的童聲說道:「祖師有命,名列丹冊之人直接上山,不在此列者,需隨我前往講道之處面見祖師。」
他話音一落,便展開一卷朱紅長冊,開始一個一個念名。
被念到名字的人自是欣喜萬分,很快就到了童子近前,由仙鶴一個個送走,而未被念到名字的人,卻有些緊張起來了。
童子念名的速度不快,但名單實在不長,不多時山下近四五百人被念到了一百多人,童子合上丹冊,對剩下的人說道:「請隨我來,不要亂了。」
方才童子念名,頭一個便念到了李凝陽,隨後那幾個和李凝陽相識之人也都名列其中,唯獨剩下那個叫呂岩的,他倒也豁達,等童子念完名後,便對幾個相識之人一一道喜。
李凝和李澈都不在丹冊上,李凝陽看了看三人,輕聲寬慰道:「三位都是神仙中人,道祖或是別有想法。」
呂岩笑了,「李大哥不要為難,我是個狂生,不是師父有能為就一定要拜,還要看看個人緣分,應是道祖也有此意,才要先見見我。」
他這話倒是很有些狂生的樣子了。
李凝也嘆道:「和蒼生量劫相比,個人境遇何足道哉?」
她自來心腸柔軟,乍窺天機,還沉浸在先前聽聞的量劫之事上。
李澈攬住她的肩膀,對李凝陽說道:「幾位安心上山吧,就算不成,也算我等今日見過來日神仙了。」
李凝陽只得嘆了一口氣,帶著幾個朋友先行上山。
能來此地的無不是人中龍鳳,倒也沒有人對此提出異議,童子領著一眾凡人在山中走了不到小半時辰,眼前層層疊疊的樹木陡然一開,露出個講道廣場來,當中有十幾個白衣弟子或站或坐,正在聆聽教誨,主位之上端坐著一個白須老者,身側仙童隨侍,看上去便是一派道骨仙風。
見到童子歸來,老者便停下講道,目光落在跟隨童子而來的一行人身上,本是一瞥而過,卻忽然像是見到了什麼似的,目光定定落在李澈身上。
李澈雖然不解,卻仍舊抬著頭和老者對視。
老者看他半晌,忽抬了抬手,開口道:「來,到我這裡來。」
見眾人都看向他,李澈也不怯,拍了拍李凝的手,算是安撫,隨即撥開人群,朝著老者走去。
菩提道祖微微眯著眼睛看著站定在面前的李澈,一雙透徹的眼睛中帶著淡然之意,緩緩開口說道:「你今日能站在這裡,我很奇怪。」
李澈微微挑眉,溫和地說道:「道祖遴選弟子,怕是對心性有嚴格的要求,我應該並不過關。」
菩提道祖並不氣惱,只是靜靜地看著他,過了好一會兒,才道:「女媧娘娘的想法,我到今日才算是明白,你已經不再是從前的你,我也不會以從前的眼光來看待一個改過之人,你若是願意拜我為師,就入座吧。」
菩提道祖指了指底下的蒲團。
李澈並不猶豫,行了一禮就走了下去,坐在蒲團上。
菩提道祖的目光不偏不倚地落在了李凝身上,若是先前他對李澈的態度是不溫不火的話,如今神情一改,已是透露著幾分溫柔了,連語氣都變得輕緩許多,說道:「孩子,你願意拜我為師嗎?」
李凝有些不解,但還是無措地點了點頭。
菩提道祖便道:「入座吧,坐到前面來。」
李凝本是想要坐在李澈身邊的,聽了這話,只得往前坐了兩排。
按理這樣嚴肅的場合是不應該隨意挪動座位的,李澈並不在意這個,起身再度入座,坐在她身側。
隨後菩提道祖的態度便正常了許多,對著呂岩說道:「你資質極佳,只是心中有疑惑,先入座吧,等聽完講道,再決定是否拜師不遲。」
呂岩便點點頭,隨意挑選了一個蒲團坐下。
隨後菩提道祖又點了一人,那人倒是十分痛快地回答了幾個問題,便成功入座。
之後陸陸續續有百人被收入門牆,剩下的倒也不鬧,拜別之後,便跟著騎鶴童子下山去了。
菩提道祖面前的蒲團幾乎坐滿。
他看了一眼,慢慢說道道:「入我門下弟子都要起一個法號,十二字輪派,乃是廣大智慧真如性海穎悟圓覺,到你們這一輩,已是如字第四輪,待講道大會散後,為師便為你們起法號。」
話音才落,菩提道祖便分外嚴厲地看了一眼正被李凝拉著衣角的李澈,說道:「端正一些!」
李澈挑了一下眉。
第204章 大夏世界(9)
菩提道祖是個偏心老頭。
這是李澈來到斜月三星洞的第一天得出的結論。
這次開壇收徒, 菩提道祖共計收下弟子二百四十七人, 其中二百四十六個都是記名弟子, 獨獨收下了一個親傳, 叫做李凝。
二百四十六個記名弟子取法號也取得十分隨意,一看就是隨便翻了一冊道經按著順序拍下去的, 李澈運氣還算好, 法號如音, 先前那個呂岩,聽道結束之後決定拜入菩提道祖門下, 運氣不大好, 輪到他時正排到一個洞字。
好好的一個少年郎, 自此就要被叫做如洞了。
好在呂岩天生豁達, 並不在意這個, 不多時選好了洞府,便興致勃勃去尋李凝陽。
李凝的法號是菩提道祖一邊揪胡須, 一邊翻書細細想出來的,聽上去倒是很好聽, 叫做如澤。
事實上菩提道祖是個很會講道的人,他在講道的時候, 也當真能夠做到一視同仁, 他有大神通在身, 一眼望去便知誰聽懂了誰沒有聽懂,並且不厭其煩,每一次講道都會給弟子帶來極大的收益。
但在講道之外的部分, 卻是任誰都能看出這老頭有多偏心的。
斜月三星洞之中有大小洞府一萬八千,外表看上去沒什麼不同,但越是接近山頂,洞府中的靈氣便越是充足,以往靠近山頂的洞府都由先入門的弟子占據,菩提道祖本人也是不過問這些的,菩提門下不允許同門私鬥,但說到底仍是實力說話,故而越接近山頂的洞府,居住的就越是強者。
李澈還從這些同門師兄裡發現了一個熟人、熟牛。
正是未來名震妖界的牛魔王。
只不過此時牛魔王雖然在菩提門下學藝已有百余年,卻還只是一頭普普通通的妖物,也不敢取什麼魔王之類的霸氣名字,本名很是淳樸,叫做王大牛,法號真慧。
王大牛師兄不僅名字淳樸,為人更是淳樸,在發覺一批新來的同門裡有好幾個相貌出挑的美人之後,當即一甩牛頭,為這些美貌師妹做牛做馬起來,整日都能看見一頭幾人高的大野牛背著一大堆行李在洞府內外亂轉。
說實話,憑借這種為美人不辭勞苦的精神,也難怪他日後能混成妖界第一情聖,即便有悍妻在堂,也能招得一堆女妖心折。
但李凝身邊並沒有像王大牛這樣的人,一是她如今居住的洞府乃是菩提道祖特意關照過的,乃是最佳的地段之一,洞府周圍住的無不是在菩提門下學藝多年的仙人,二是李凝自從開始修道之後,便極少出門了。
她實在是個耐得住寂寞的人。
李澈沒有那麼好的待遇,他一直覺得如果可以,菩提道祖應該是很想把他趕下山去的,之所以沒有這麼做,大約是年紀大了,看開了許多。
李澈從菩提道祖的態度判斷,不論他原本是個什麼樣的人,至少不會是什麼好人。
雖然這並不令他感到意外。
人世浮沉上千年,李澈的心態是很奇怪的,他不交朋友,不戀女色,幾乎沒有和任何人更進一步的想法,被他記在腦海裡的人,大多是和李凝有關,至於那些隨從下屬一類,李澈是半點不放在心上的。
更久遠一些,當他還是個普普通通的元京少年時,他對那個將他和阿凝撿回家中悉心養大的養父李老爹,除了一點基本的感激之情,他的內心其實是沒有太多感覺的,只是他不會和李凝講。
但要說他天生感情淡薄,他是不信的,他對著阿凝時,心腸是那樣柔軟,見她高興,他就跟著高興,見她難過,他就跟著難過,就像是傾注了所有為人的感情一樣。
李澈最終得出了好幾個結論,但他沒想到答案會來得這麼快。
入門修道的第一步是開啟宿慧。
簡單來說,就是讓人記起所有的前世,將全部記憶梳理完整,人才真正成為一個完整的人,也因聚集起了所有前世的精神力,才能夠進一步煉氣入體,打熬根基。
李澈天生碎關元,到了斜月三星洞也是一樣,因丹田碎得厲害,他壓根沒有辦法煉氣,菩提道祖斜睨了他一眼,並沒有幫助他的意思,只是讓他先開啟宿慧。
李澈開了,但什麼都沒想起來,只是一夜紅了頭發,眼睛也變成了青色的豎瞳,看上去有些像蛇。
菩提道祖看他越發不順眼,冷聲道:「現在你該明白了。」
李澈確實明白了。
就算沒有開啟宿慧,他也明白自己是個什麼東西了,更解釋了菩提道祖看他不順眼的理由。
說實話,這可比什麼闡教截教相爭性質嚴重多了。
不知是不是他的錯覺,自從變了發色,他覺得自己的腿也跟著癢癢的,之後有一天,他掀開被褥,果然見腿上一夜之間長滿了蛇鱗。
水神共工,人面紅發蛇身,與顓頊爭為天帝,不勝,怒撞不周山,折斷天柱,絕地維,使天傾西北,日月星辰移位,地陷東南,河水自此向東流。
哦豁。
隨著相貌漸漸變化,李澈發覺自己對水的掌控力變得越發強大起來了,從前他使用控水的能力還需要離水源近一些,如今他自身就成了水源,更殘忍一些的傳承之術也慢慢浮現在他的腦海裡,例如抽干一個人身上的血液,又或是將一些其他的東西和血液置換,還有諸多戰鬥之法,沒有一個上得了台面,歹毒得不負邪神共工之名。
菩提道祖看他一天比一天不順眼起來。
李澈並不在意旁人對他的看法,只是每次去看李凝時,都會耗費一些靈氣將自己變化成先前的模樣,十分虛偽。
李澈也問過菩提道祖關於李凝的事情,但每次不光問不出個所以然,還會得到一頓白眼,他也只好放棄從菩提道祖這裡得到答案。
李凝同樣開啟了宿慧,只是大約那脫劫而出的千年時光被當成了從前的記憶,她也沒能想起什麼東西,容貌上更無變化,總的來說,整個斜月三星洞新入門的弟子裡,唯一一個因為開啟宿慧,整個變了個物種的,也就是李澈一個了。
李凝唯一的變化就是越長越美,越長越不像個人。
隨著兩條腿漸漸並成一道蛇尾,李澈的面容也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他原先的長相可以說是這幅新模樣的人化版本,眉眼溫潤,氣質極佳,有仙人之姿,然而隨著容貌漸漸變化,他的眉眼輪廓慢慢地開始妖異起來,眉毛微微發紅,眼尾帶起妖紋,連唇色也有了變化,別說什麼水神了,這幅樣子走出去,說是水鬼也有人信的。
然而即便是水鬼,也俊美妖異得過分。
然後李澈開始做夢。
夢的起初是他被一只纖細的手捅穿了丹田,於是他滿眼都是那只手,不是記憶裡的金色血液,而是一種更加精純,也更加耀目的星光,他記得那只手微微發顫,也記得那仿佛入骨的疼痛。
直到醒來,李澈還記得夢裡那股鋪天蓋地的憤怒。
他緩了一天,入夜的時候再次做起了那個夢。
比上一次要長一些,從被那只手捅穿丹田,被抽離全身神血開始,這一次他不再只注意那只手,而是微微讓自己動彈了一下,回過了頭。
背後那個身影很是熟悉,李澈發覺自己的意識是很清晰的,一個平靜中帶著幾許好奇,一個則從一開始的不敢置信,慢慢變成絕望。
他有些好奇地看著那個身影,看著她流淚不語,甚至本能地想要抬袖擦擦她的眼淚。
只是他做不到。
記憶裡的自己和那個身影對望片刻,一把掙脫開那只本也沒什麼力氣的手,隨即抬眼看了看那漫天的神明,忽然狂笑起來。
他不敢置信自己的失敗,更無法接受自己被背叛,怒火燃燒了一切理智,惟有一股衝天的怨氣。
隨後就是那驚天動地的一撞,不周山傾,天柱折斷。
李澈消化了很久,然後掀開被褥起床,去給李凝燉雞湯。
第205章 完結
前世今生, 在李澈看來是件扯淡的事。
上輩子乃至上上輩子的記憶, 即便再怎麼深刻, 那也是上一個人的事情了, 即便恢復記憶,也還是和他隔了一層, 就算那個人也是自己, 可人又不是一成不變的, 少年時的想法在中年後看來興許十分幼稚,中年時的念頭到了晚年自然也有變化, 就像如今再回頭看共工的事跡, 他也只覺得愚蠢。
共工和顓頊爭奪帝位, 身邊只有兩個大將, 而遠遠弱於他的顓頊不僅獲得黃帝法旨, 更得到了無數神明的支持,即便天帝之位未定, 他也儼然掌握了大勢,大勢面前, 個人武勇何足道哉。
共工本人或許不服氣,但在李澈看來, 這件事從一開始就是定局, 畢竟誰不希望由公正嚴明的賢君統治三界六道呢?以共工怒氣上頭能撞倒天柱的脾氣, 想也知道他要是做了天帝,必然是個暴君。
這樣想來,被背叛也不是什麼難以理解的事情了。
李澈非常理解。
所以這不是他把雞湯燉得又鹹又苦的原因。
李凝陽一進門就看到李澈在燉雞湯, 一邊燉一邊流眼淚,眼淚還是非常詭異的紅色,有幾滴落到湯裡,頓時冒出一股青色的煙霧來。
李凝陽已經不是第一次見到李澈這個樣子了,自從李澈長相開始變化之後,他就經常被嚇一跳。
新入門的弟子是聚居在一處的,這些人隱隱以實力最強,為人也最厚道的李凝陽為首,李凝陽自認有幾分責任,不僅處處照顧新入門的弟子,更連許多雞毛蒜皮的小事都得去仲裁判決,這次也是李澈洞府隔壁的人舉報他在洞府裡熬毒,李凝陽才匆匆趕來。
李澈的鍋裡浮著一只死不瞑目的野雞,湯色泛青,雞已經完全黑了,氣味也極其感人,李凝陽剛進來的時候,幾乎真要以為李澈在制毒。
見到李凝陽進來,李澈抬起頭,他的一只眼睛還在流淚,紅色的眼淚順著妖異的臉龐滑落在地,青石的地面被腐蝕開一片。
李凝陽大約能夠猜出來李澈不是故意的了,但他被熏得也要流淚了,一開口就是幾聲咳嗽。
李澈把鍋蓋蓋上了。
因洞府大門沒關,沒了源頭,氣味漸漸散去,李凝陽松了一口氣,見李澈仍然在流淚,不由得硬著頭皮說道:「如音師兄,你、你可是有什麼傷心事?」
李澈平靜地說道:「沒有,我正要給阿凝送雞湯。」
那那那那那個玩意能喝嗎?
李凝陽倒吸一口涼氣,差點以為這個入了妖道的師兄准備殘害血親了,張了張嘴,說道:「師兄,你要不要看看鍋裡……」
李澈有些奇怪,打開鍋蓋,隨即就和鍋裡那只死不瞑目的雞對上了視線。
他甚至忘記了拔毛。
李澈又掉了一滴眼淚,把鍋蓋蓋上了。
李凝陽猶豫著說道:「如果師兄有什麼傷心事,還是找個人說出來最好,凡事最忌諱憋在心裡,憋久了反倒叢生心魔,不利修行。」
他這些日子已經不知道做了多少次這樣的活計了,菩提門下的弟子本性自然是沒得說,但人各有脾氣,有的師弟頭一次離家,聽聞要修行十多年才能下山,整日哭著說想家,有的師妹在山下訂好婚事,這會兒突然入了道門,斷了情緣,也來找他傾訴,等等等等,不一而足。
李凝陽已是准備硬著頭皮聽一聽李澈的心事了。
不想李澈聽完他的話,沉默片刻,說道:「你說得對。」
然後就起身換了一件衣裳,離開洞府去了。
李澈原本是准備去找李凝的,走到半路上,腳步一轉,直接去了菩提道祖的住處。
菩提道祖正在和人下棋。
李澈來時,只能看見菩提道祖的慈眉善目的模樣,他對面那白衣人分明坐得極近,卻像是隱藏在雲霧裡,看不分明,只能從那下棋的手上分辨出是一位男子。
李澈並不打攪,立在一處等待。
菩提道祖又下了幾步,忽而開口道:「你過來替為師下吧。」
李澈看了菩提道祖一眼,幾步上前,目光落在棋盤上,當即明白過來菩提道祖為什麼有此一說。
因為棋局很明顯一邊倒向了對面的白衣人。
李澈搖搖頭,說道:「棋局已死,沒有轉圜余地。」
菩提道祖只看模樣,應當是很會下棋的,但他本人卻是個再臭不過的臭棋簍子。
那白衣人似乎是看了李澈一眼,便笑道:「那就重開一局,你我多年未見,想來也無話講,手談最好。」
李澈也不客氣,直接落座。
說是手談,當真是手談,之後白衣人一言不發,李澈也專心棋局,黑白子來來往往,不多時李澈就贏了。
白衣人道:「再來一盤。」
第二盤仍舊是李澈勝。
這下不等白衣人說再來一盤,李澈直接拾子重開。
第三局,白衣人輸得比之前兩次還要慘。
李澈便問道:「還要再來嗎?」
白衣人嘆了一口氣,說道:「我不想來了。」
李澈也不勉強,剛要起身,就聽白衣人說道:「我今天來,除了找道祖下棋,也是為了你,昨日夢族上稟,我也看了你的夢。」
李澈於是又坐了回去。
白衣人的語氣很是平靜,平靜地不像是面對一個昔日的敵人,似乎是斟酌了一下,他慢慢地說道:「當年之事,即便是我,也只是事後才聽聞了一些風聲,她從來沒有站在我這一邊過。」
這白衣人話裡的意思李澈稍微一想也就明白了,他說的是阿凝並不是他的人。
李澈說道:「我沒有怪她的意思。」
只是有些難過。
白衣人又道:「我當年一直很奇怪,炎帝部族已經多年沒有壬女誕生,為何在你出生之後就有了她,你是邪氣化身,刑克六親,壬女受上天寵愛,不應該有你這樣一個兄長。」
李澈想了想,說道:「上天會寵愛一個人,也會恨一個人嗎?」
白衣人笑了,說道:「日升月落,鬥轉星移,正邪之間本無差別,我說上天寵愛只是說順了口,嚴格來說,應該是女媧娘娘寵愛才對。」
李澈沉默了一下。
白衣人慢慢地說道:「女媧娘娘雖然身歸大荒,但並不代表泯滅,她的真靈存於世上任何一處,她無善惡之分,只是有時會格外寵愛一些人,就像有傳言說有壬女命格之人是女媧娘娘的女兒轉世,所以生下來就要受盡寵愛,一生無憂。」
李澈冷笑一聲,說道:「我看不像。」
隔著一層薄薄霧氣,白衣人溫和地看著他,忽然伸出手來,輕輕一點他的眉心。
李澈忽然發覺,那些有關元京城,姒照,李妃的記憶竟慢慢地淡去了。
恍如一夢。
取而代之的是一道不屬於他的記憶,自那寒日冰河起,小女嬰躺在河邊,賣藝的李老爹挑著家伙漸漸遠去,有個眉眼憔悴卻十分貴氣的婦人見到那嬰兒,連忙命人上前將嬰兒抱起來。
女嬰輕輕叫了一聲,婦人的神情漸漸軟化下來,接過了她。
李澈忽而一怔。
白衣人說道:「所以我一直不明白,為什麼她會誕生在炎帝部族,也是今日道祖為我解惑。」
李澈看向菩提道祖。
菩提道祖搖了搖頭,輕聲嘆道:「女媧娘娘境界遠在聖人之上,據說誕生當日,便可預見終焉,在原本的軌跡裡,本是沒有顓頊天帝的,邪神臨世,共工為帝,自此三界六道不見天日,女媧娘娘即便有大神通在身,但身歸大荒是她的宿命,更無法插手來日的事情,這才有了壬女降生。」
李澈一點都不意外。
白衣人顓頊有些無奈地說道:「我生來只做一夢,夢裡生靈塗炭,三界哀鳴,我還以為是娘娘要我謹守本心。」
李澈說道:「為什麼不斬草除根?」
這話都不需菩提道祖來回答,顓頊便道:「你是邪氣化身,三界眾多生靈但凡有一個心存惡念,你就不會消失,我記得當時天庭開了八百多年的會議,想了無數個法子,最後也沒能徹底殺死你。」
還被他給跑了。
自然,這話顓頊是不會說的。
李澈深深地嘆了一口氣。
從菩提道祖那裡出來,李澈的心情恢復了許多,他返回洞府裡,熬了一鍋普通的雞湯,變化人身,端到了李凝的洞府。
山上多是苦修之人,李凝倒是不太虧待自己,這會兒正在月下晃秋千。
一見李澈,李凝就高興起來,鼻子動了動,說道:「我剛才正想去打山雞!」
李澈盛了兩碗雞湯,坐在李凝身邊喝了一口,整個人也跟著暖和了起來。
李凝喝了兩碗,很不仙女地打了個一個飽嗝。
李澈抬起頭,只見星河如水,明月在天。
他忽然說道:「以前的話,還算不算數?」
李凝有些不解,但卻莫名地沒有去問是什麼話,只是輕輕地點了點頭。
就這樣吧,李澈想。
……
前塵往事我不再想,只想陪你到世界終焉。
作者有話要說:
開放式結局,修道到最後是可以到下一個量劫的,至於下一個量劫,那就是**不讓寫的了qaq,恨不相逢嚴打前。
新文《我養你啊[星際]》感興趣的小伙伴可以收藏一下,青山不改,綠水長流,後會有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