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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浪漫言情] 寒月映蝶 BY 樓雨晴

寒月映蝶 BY 樓雨晴

本文來自:☆夜玥論壇קhttp://ds-hk.net★ 轉帖請註明出處! 發貼者:nebula 您是第1896個瀏覽者
楔子


  暗暗沉沉的夜,籠罩著一絲浮動的詭譎,在這人人酣然入夢的時刻,卻有一道疾光般的流影飛快掠過天際,定定停駐於床前數步之遙處。

  一身夜行衣,裹住她屬於女子的玲瓏身段,覆於其上的面紗,掩住了她也許絕艷、也許平凡的容顏,寒星一般的瞳眸,宛如無波井水,不帶任何情緒。

  唇一抿,修長的纖指間不知何時多了根細如牛毛的銀針,在微弱月光的折射下,那抹銀光竟奪魂般令人心驚,只見她皓腕一揚,似有若無的銀針飛射而出,空氣中如真似幻的化出一道蝶影,同一時間,銀針已直逼床中男子的咽喉!

  然,世事畢竟不能盡如她掌控,彈指間,本以為已熟睡的男子竟飛身而起,躲過她的暗襲,直逼她而來,她一驚,身為殺手本能的迅捷反應使她在最短的時間內作出應對,側身閃了過去。

  該死!她太大意了,竟忘了無塵的訓誡:時時保持最高警覺,方能全身而退!

  但,無妨的,「絕命門」盯上的獵物,從不曾有過逃脫的紀錄,在她手裡也不能例外。

  思緒翻轉的當口,一陣淫邪的聲浪傳入耳中。「喲,原來還是個娘兒們呢!怎麼?三更半夜的,不乖乖待在你的香閨,反而主動送上門來,是想供大爺我銷魂嗎?」男子嗅著空氣中那抹冷香,輕佻地上下打量她纖盈的身軀。

  冷淡的美眸一凝,添上幾縷寒霜。光這句話,她便說什麼也不會放過他,這人該死!

  她身形一晃,驚如翩鴻的欺身一攻,對方顯然也不是省油的燈,化開她的招式,一手探向她面上的薄紗,調笑道:「讓爺兒我看看,你的廬山真面目是不是如同身材一樣無懈可擊?」

  「死到臨頭猶不自知!」她寒聲嗤道,招式凌厲地揮開迎面魔掌,在他震退之際。一隻銀針再度翻飛,直取要害!

  過度的慌亂與震駭使他招架不住,硬是接下了這殺人不見血的致命劇創,他驚異地瞪大眼,幾乎不敢相信自己遇上了什麼,隨著銀針而揚起的蝶影,證實早先他匆匆一瞥他所看到的並非幻影——

  「蝶……影……針……你是……」

  這人話太多了。她不耐地擰起眉,不打算多花時間在這人間敗類身上。正想再補他一針,早早解決他好回去覆命時,一柄匕首在她措手不及的當口,迎面而來,硬生生嵌進了肩頭。

  她懊惱地暗咒了聲。又是個該死的錯誤,這是今晚第二次,她太掉以輕心了!

  沈下的面容,凝寒得不見一絲溫度,電光石火間,一隻銀針再度飛出。這一回,是一針封喉!速度快得沒人來得及捕捉她是幾時出手。

  又是一樁任務的達成。她該笑,但她笑不出來,神情沒有歡愉,眼中沒有,心中更沒有,有的,只是無盡的麻木,她,是一口死井,無波,亦無瀾。

  挺直了腰桿,她一步步離去。
Life sucks, then you di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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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清晨薄霧猶未散去,陽光透過雲層,灑下朦朧的光亮,逐去無盡黑暗。

  唐逸幽步步朝山中走去。

  五更剛過,此時猶透著些許寒意,他拉了拉身上的袍子,想起出門時嫣兒柔情似水的關懷與叮嚀,唇畔不自覺泛起一抹笑。這小嫣兒總是這麼細心體貼,要不是她,他這粗枝大葉的大男人恐怕要挨凍了。

  這些年來的青梅竹馬之情,使得他們宛如一家人,彼此關懷,緊緊相系,密不可分,她、逸農,是他最珍愛的親人。

  趁著天色尚早,他最好快快采全他要的草藥,免得回去晚了,語嫣又要擔心。

  因為常來,整個山頭的地勢他瞭如指掌,不費吹灰之力的迅速找著了其中幾種他要的藥材。

  在揚州,唐家不啻是首推的第一大藥商,所設立的藥堂放眼望去,遍佈全揚州,何人不知,誰人不曉?他一介貴公子,實不需要紆尊絳貴的連採藥之事都親力親為,可唐逸幽不同,習醫並不只為了傳承家業,而是他熱中於此,鑽研醫理幾成了他的第二生命,就和某人一樣……

  甩甩頭,想起千回谷那幾個特立獨行的傢伙,他又笑了。

  將思緒拉回眼前的草藥上,他採了一小片葉子放在鼻翼聞了聞,又淺淺嘗了下,確定無誤後,將它往竹簍一丟,正欲起身,眼角餘光瞥見草叢間隱約似有異樣,基於一份好奇心使然,他趨上前去想一探究竟,這才發現,那兒居然躺了個活生生的人!

  他沒多想,身為醫者的本能,使他不假思索地探她脈息。

  有中毒跡象!

  他的目光落在她血漬斑斑的肩頭,沒多浪費半刻,立刻做了基本的應對措施,俐落地撕開她的前襟,以口覆上纖肩上的傷處,吮出部分毒血,再撕下衣襬一角綁在傷口上,最後才由襟內取出一隻瓷瓶,倒出其中的小藥丸讓她服了一顆下去。全部動作一氣呵成,在最短的時間內,他已將一切處置妥當。

  他脫下出門前語嫣交給他的袍子,裹在她單薄的身軀上,此時,他也顧不得什麼藥草了,一把抱起她以最快的速度直奔下山。

  他知道就這樣抱著一名陌生女子進門會引起多大的騷動,但他顧不得這麼多,一路走來,僮僕們疑惑的、驚訝的、探索的、甚至帶點曖昧的眼光,他全視而不見,直接將她安置在他的房間。

  「打點水來。」他頭也沒回,逕自張羅著所需藥品。

  「幽……幽哥,她……」打他一進門就張口結舌的桑語嫣,這會兒好不容易才勉強擠出聲音來。

  唐逸幽可沒心思去理會她的震驚,滿腦子全繞在「救人要緊」這四個字上頭。

  「逸農,你先出去。」

  「呃……噢,好。」唐逸農一愣一愣的,顯然也還沒自詫異中恢復。

  擰了條濕布,他極自然的就要拉開她不整的衣衫,語嫣這一驚可不得了,急叫道:「幽哥!你幹什麼?」

  「救人呀!」他回得理所當然,拉開語嫣意圖阻止的小手,解下方才繫在她肩上的衣布,仔細地拭淨傷口週遭的血漬,灑上藥粉,重複著一貫的醫者作風,一旁目睹全程經過的桑語嫣,看得幾乎要吐血!

  瞧他心無旁騖、一板一眼的模樣,她實在不知道該哭還是該笑,真不明白是他的胸懷太過光風霽月,還是她思想太為庸俗,明明那兜衣都已若隱若現,他居然還能一本正經的專注於手邊的療傷事宜,他難道不知道,此舉早踰越規範男女間的世俗禮教?可偏偏他的表現又過於神聖,任誰也無法指責他一言半句,真是服了他了。

  完成手邊的工作後,他著手擬了張藥方,桑語嫣湊上前來。「幽哥——」

  唐逸幽搖搖頭,示意她出去再談。

  一等出了房門,桑語嫣迫不及待地開了口:「幽哥,這是怎麼回事?你到哪兒弄來這麼個奄奄一息的女人?」

  唐逸幽並不急著回答,將藥方交給僕人,吩咐他去鋪子裡抓藥,然後才轉頭面對兩張表情迥異的臉孔。「上山採藥時發現的。」

  「所以你悲天憫人的性格又冒出頭來,將她給撿了回來?」唐逸農不疾不徐地接口。大哥的性子,他再清楚不過了。

  唐逸幽的沉默,表示他說對了。

  「大哥,這回真的不是我要說你了,你難道看不出來,這女人不是尋常人家,隨便撿個來路不明的人回家,你會惹禍上身的。」

  「何以見得?」

  還何以見得!唐逸農不客氣地翻了個白眼。「請問你,一個正常且家世清白的姑娘家,會身著夜行衣,還身受重傷,在大清早讓你從山上給撿回來?」他不以為然地哼了哼。「誰曉得她昨兒個夜裡幹什麼去了。」

  這些逸農不說,其實他也明白,只是行醫之人,救人之事他早已視為天職,一條人命就在他手上,豈有見死不救之理?縱使明知日後會招來禍事,他也只有認了。

  「也許吧!」他淡然笑之,沒有反駁弟弟的話。「但是她遇見了我,便是天意注定她命不該絕。」

  「但也沒必要將她安置在你房裡。」語嫣悶悶地道。

  她瞭解幽哥的慈悲之心,但是見他對另一名女子如此親近又關照,她就是無法克制那股湧上心頭的酸澀,方纔她偷空打量過那名女子,美得——令人驚歎!

  沒來由地,她感到惶然不安,直覺告訴她,他們之間的關係,會因為這名女子的出現而全然改觀,而她這十多年來的癡戀也……

  「在我房裡我才好就近照顧呀!」他答得自然,神情坦蕩,一點也不覺有何不妥。

  幽哥是正人君子,她可以以性命打賭,他腦中絕無一丁點邪念或不軌意圖,但她還是……

  「可她是女子,男女終究有別,你剛才都曉得要叫逸農迴避,那你……」

  「我的老天!」唐逸幽輕笑出聲。「嫣兒,我是大夫,你忘了嗎?救人是不分男女的,我只是盡我身為大夫的職責,世俗規範是不能套用在這上頭的。」

  「上藥之事可以我來,又不是非你不可。」她不苟同地反駁。

  「別胡鬧了,嫣兒,你又不是大夫,人命關天,不能讓你隨意拿來玩。」

  「幽哥!」

  「就這樣了,我得去看看她的情況。」唐逸幽疼愛地拍拍她的嫣頰,笑笑地轉身回房,沒讓她有上訴的機會。

  什麼嘛!語嫣不悅地噘著嘴,心頭直攪著酸味兒。

  「嘖,我現在才知道,原來女人吃起醋來還真的是面目可憎。唉,可憐的失意女,暗戀了大把歲月,還不爭氣的停留於「萬般愛戀口難開」的階段。」冷眼旁觀了許久的唐逸農,忍不住出言嘲弄了幾句。

  「你——」唐逸農成功的轉移了她的思緒,氣惱是她此刻唯一的知覺。「關你什麼事!」

  這傢伙最討厭了,一天不欺侮她會怎樣?一直都是這樣,他好像存心和她過不去,打她三歲那年進唐府至今,整整十五年了,小時候欺侮她,長大後用言語時時奚落她,她最痛恨他那張惡毒的嘴了!

  她曾經很努力地檢討過自己,是不是她不經意中曾經得罪過他,否則他怎會看她不順眼,老是不遺餘力地告訴她:你很惹人嫌!可是想了又想,她真的不記得自己什麼地方礙著他,招來他的嫌惡。

  時日一久,針鋒相對就成了彼此的相處模式,兩人的不睦早就不是什麼新鮮事了,反正她也不指望他會喜歡她,要是哪一天,唇槍舌劍的兩人能和平共處,那才真會嚇掉眾人的眼珠子呢!

  「是不關我的事啦,我只是怕,某個心胸狹窄的妒婦要是醋海氾濫,別將我大哥淹死才好。」唐逸農慢條斯理地說道,端起了眼前的茶杯輕啜了幾口。

  「不勞閣下操心,管好你自個兒就行了!」她說得咬牙切齒,順道附送一記惡狠狠的大白眼,然後頭也不回地離去。

  柔情似水、嫻雅端莊的語嫣,也只有在碰著唐逸農時,才會被激得修養盡失。

  只是,她卻從來不曉得,每每在她背身之後,他眼中浮現的苦澀,是這般的深濃——

  唐逸幽靜坐床沿,盯視沈睡中那張絕艷嬌容。

  她昏睡已整整三天,比起第一眼見到她時的蒼白,如今稍有血色的面容已好轉許多。不可否認的,這張容貌堪稱傾城絕色,即使因負傷而帶來的憔悴,也掩不住她天生的絕代風華,但這並非他救她的原因,一個人的外貌,從來就不代表什麼,救她,只單單因為他想救、他該救,他不負醫者天職,如此罷了!

  說來也許有些不可思議,但是在他第一眼發現她、同時毫不猶豫的著手挽救她生命的那一刻,他全沒注意她是男是女,直到抱起她,感覺到懷中嬌軀的柔軟輕盈,他才意識到她是一名女子。

  她身上的衣物,他已命婢女換下,如今的她,正穿著柔軟舒適的衣料,黑瀑一般的長髮散落週身,如果能忘了她負傷的事實,如今的她,看來是這般恬靜,就像個不小心睡著了的楚楚佳人,嬌柔得令人心憐,也因此,他實在難以置信,這麼一個柔弱純淨宛如人間仙子的女孩,竟有一身複雜背景,她會武藝已是無庸置疑的事;據他初步判斷,她定是中了鏢刀之類的暗器,而上頭淬毒,欲解此毒對他來說並不棘手,問題是在於毒性已蔓延週身,依這情況看來,必是受創有一段時間了,換作一般人,怕已魂歸離恨天,而這看似嬌弱的女子,竟有如此強韌的生命力,含住那僅餘的一口氣,不肯輕易向命運妥協,這是令他訝異的第二個因素。

  三天下來,他寸步不離,用盡一切心力挽回她一度徘徊於鬼門關的生命,他並不覺得累,當心中滿滿的充斥著同一個意念時,他已無多餘的心思去感覺那微不足道的疲倦。

  逸農說,他的善良悲憫之心,世間難尋。

  是這樣嗎?他一笑置之。總覺得,這世間是美好的,他維持著心靈的清澄及溫煦,那麼,他便會想付出,不論對象是誰,於是他習醫,以他的付出,化解世間的苦痛,也許他微薄的力量所能做的有限,卻是竭盡所能,不在乎施與受能否對等,這就是善良嗎?或許吧!

  敲門聲響了幾下,他看見婢女端了碗藥汁進門,他順手接過,揮手示意她退下,一如往常地扶起昏睡中的女子,讓她靠在他胸懷,一手環過她,端著藥汁一匙一匙、動作無比輕巧的餵她喝下。

  他開的這張方子,主要的功用是解毒清血,加上外敷的藥散,這其中可都含有好幾味千金難買的藥材,為了保住她這條小命,他真可說是費盡了心思,所以逸農才會時時拋來不以為然的目光,不曉得是認為不值得還是沒必要;可在他看來,一條人命,若千金能換得回,他不覺得可惜,藥,本來就是用來救人的,何況這在他能力範圍內。

  他並不求有人能認同他的價值觀。說優雅一點,人家當他活菩薩;嗤之以鼻的,大不了就說他爛好人。他無所謂,別人的看法,他一向不是很在意。

  喂完了藥,他不忘替她拭去嘴角殘漬,將她放回床邊,低低柔柔地輕語:「都三天了,你還想睡到什麼時候呢?」

  他也知道這是急不得的,能夠力挽狂瀾的保住這條命,就已是蒼天垂憐了,在毒性尚未完全清除之時,她是不可能太早醒來的。可憐他醫者父母心,既不敢操之過急,又憂心會發生什麼未可知的變量,所有的努力化為塵煙。

  「既然在生死關頭,你都能毅力無比的熬了過來,那麼,在我為你努力的時候,你也會為自己努力,不讓我失望的,對不對?」

  暖如春風的細語呢喃,能否飄進她迷離縹緲的夢中呢?

  另一個三天又過去了,她沈睡已整整六天,唐逸幽不改初衷,始終細心地守候,無微不至的照料她由清晨到黃昏,由入夜到夜盡天明。他也說不出自己為何要這麼執著,大概是一份不甘吧,付出這麼多心血,他不允許一無所獲,但旁人並不瞭解,近來,逸農看他的眼神已有些怪異了,不久前,他還私下問他:「大哥,你該不會對她動了心吧?」

  這名女子的絕色,他多少也是有些認知的,就怕大哥好死不死,真對一個來路不明的女人動情。

  「你胡扯些什麼呀?」唐逸幽訝然地挑起眉。「你怎會認為我會對一個沒說過半句話、不曾瞧過我一眼的女人動心?」

  難講喔!光看他照料她那股細膩的柔情,要人家不往這個方向想怎麼可能嘛!

  唐逸農歎了口氣。「但願事情真如你所言的那樣單純,只是大夫和病人。」

  聽出他話中有話,唐逸幽投來費解的一眼。」怎麼啦?你的表情好沉重。」

  「我……」要他如何說,他怕他為那名突然冒出來的女子而負了語嫣?

  說負,其實並不正確,因為打一開始,大哥都不曾察覺語媽的一片深情,而他,正因為太清楚語媽的心事,看清了埋藏的隱憂,他在擔心,擔心事情會真如他所預料的那般發展,擔心大哥真對那謎樣的女子癡迷,擔心看到語嫣心碎,擔心自己無法承受那樣的心痛……

  如果由另一個角度來看,他是旁觀者,所以看得比誰都要深遠透徹,雖然大哥對任何人都是一貫的溫文柔和,但是對那名女子,溫柔中卻帶著一縷難得的柔情,這才是他憂心的根由,一個人若真要動情,是沒有任何道理可言的,他想,語嫣可能也發現了吧,所以近來的笑容中,落寞的意味是那麼明顯,連他有心激她,想轉移她的注意力都無法成功,他看在眼裡,只能暗暗扯疼一顆心。

  是的,他承認,他對語嫣,從來就不如表面所顯露的冷淡,他也多想如大哥一般,給她一份疼惜,喚她一聲小嫣兒,盡情釋放所有的憐愛……但,能對誰說呢?它只能是一輩子的秘密。

  他要語嫣過得好,要語嫣幸福,就算並非由他所帶給她也無所謂,至少那樣的心痛他尚能承受。

  「逸農?」兄長的呼喚將他的思緒拉回現實,迎視他眼中的困惑,他多想將三人之間長達十五年的情潮暗湧一吐為快,但是話到了嘴邊又硬生生嚥了回去。他的,說不得;而語嫣的,決定權在她,他沒立場代她多言什麼。

  所以,他也只能極力扯出一抹笑敷衍過去——即使知道笑得牽強。

  逸農有心事,許久以前他知道,只是他從來不肯坦言那困擾了他多年的心事是什麼,儘管身為至親,他也無從探知。唐逸幽只能無奈地歎了口氣。

  罷了,順其自然吧,如果有需要,逸農自然會說,他又何必急在一時。

  再一次將心思放回床內的人兒,他苦笑。「你要是再不醒來,怕全世界都要誤解我了。」動情?他?對她?他搖搖頭。真不曉得是逸農太多心,還是他的表現真的給了他人太多遐想?

  坦白說,要對她動情,其實很容易的,他說不上來這種感受,就是有一股莫名的吸引力,網住了他的知覺。對這名不知來自何方、不知將棲息何處、一身是謎的女子,他承認他多了幾分專注,那該算是——好奇吧!總覺得,她會是個極特別、不同於世俗女子的人,但若要談到情愛,那未免言之過甚了。他有預感,他與她,是處於截然不同的兩個世界,若非有今日的意外,一生難有交集。

  她究竟是誰?叫什麼名字?是什麼身份?又為什麼受傷?

  他不否認,逸農說的極有道理,她絕非尋常人物,招惹這樣的人,無異是給自己找麻煩,一不小心,極可能就受了牽連。然,他並不後悔,生死有命,他一向很看得開。

  算算,若無意外,最晚這一、兩天她也該醒來了,她身上所有的殘毒已清,若她肯合作的話,也許所有的疑問,都能在她醒來之後獲得解答。

  看了看時辰,又到了該換藥的時間,他熟稔地解開她前襟幾顆扣子,露出肩上的傷患處,重新上藥。

  因為過度專注於檢查傷口的復原情況,以至於未曾發覺靜止的指尖抽動了下,兩排綿密纖長的眼睫悄悄眨動——

  腦海短暫的一片空茫,視線首度接觸到的,是一張過近的男性臉孔,及——他流連在她身上的……

  她倏地一躍而起,同一時間,右手迅捷地探向發間的銀釵,不過才一眨眼工夫,尖銳的髮釵已抵住他的咽喉,冷顏不帶任何表情。

  如果他以為落在他手中,她就只能任由他擺佈的話,那他就大錯特錯了!她會讓他明白,縱使身負重傷,要殺一個不帶眼的無恥之徒仍是易如反掌!

  唐逸幽神情不見慌亂,也未多加反抗,從頭到尾只將心思放在她的傷口上。「你流血了——」這一扯動,傷勢要癒合恐怕又得花好一番工夫了。

  她擰著眉,很難相信她聽到了什麼。

  這傢伙到底知不知道他的命在她手上?他是太過遲鈍,還是不怕死?

  「你以為我不敢殺你?」這是唯一能解釋的。

  笑話!她殺人從來就不須猶豫。身為殺手,活著唯一的價值便是了結生命,幸運的話,是了結別人,不幸一點,是讓人了結她,多少生靈葬送在她手上,豈差他一條賤命。

  她的聲音,是屬於極美的音律,只是太冷,聽不出感情。他原先的預感沒有錯,這女子甚是特別。

  他笑了笑。「你若真想殺我,必有你的道理,反正我的命是在你手上了。」

  是他太豁達了嗎?她發現她很厭惡他那抹純淨超然的淡笑,經他這麼一激,本無傷人之意的她,手下一揮,一道血痕劃過他頸項,可在此同時,自己也因為持續的失血,臉色慘白地往後退了幾步,他立刻不加遲疑地伸手扶住她。

  「當心!你傷得很重。」

  「你——」視線由他頸上刺目的血紅移向他平和的面容,他不動怒?

  「你還敢靠近我?你不怕下一回我會一簪刺入你咽喉?」是啊,她何必跟他扯這麼多?一簪取下他的命不更快嗎?而她卻只強烈的想激發他的怒氣,看那溫和表象之下的另一種情緒。

  「這麼做,你便能快意?」溫暖澄澈的眸子似要望進她靈魂深處,這讓她有著被人透視的感覺,無處可逃。

  一個人,為何能有這般純淨遂亮的眼瞳?乾淨得不帶任何雜質,就像一道春陽……

  而她,便是屬於世間的陰暗面,他的明亮,刺痛了她的眼,南以兼容的光與影,晝與夜……

  她揮去他的扶持,以措手不及的速度,破窗而出。

  「姑娘——」唐逸幽追至窗口,只來得及捕捉一道白影拂掠而去。

  四周,再度歸於岑寂,好似一切不曾發生過,只除了地上靜靜躺著的銀簪,證實了她確實曾經存在過。

  他無意識撫上頸處熱辣的傷痕,陷入只有自己才知道的冥思世界中。
Life sucks, then you di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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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唐逸幽脖子上的傷讓語嫣叨念了好一陣子,就連逸農也沒放過他,舉凡:「那女人真不識好歹,你救了她,她卻恩將仇報,真是搞不清楚狀況」、「早叫你別多管閒事,看吧,弄得自己裡外不是人,何苦來哉」、「這年頭好人難做,你就是無法記取教訓」……

  他知道他們是關心他,也就不以為意,一笑置之。他心知肚明,下回若再遇到相同的情形,他的作法仍不會有所改變,這點他們也清楚,只不過不唸唸他就渾身不舒服,大同小異的台詞,他都不曉得聽了多少回了。

  為了爭取耳根子的清靜,他成天耗在藥堂中。

  「濟世堂」,是全揚州最大的藥堂,也是他為了實踐懸壺濟世的心願而設立的,他救人的準則,無論貧富,不分貴賤,善與惡都是一條命,在他看來並無分別,他的仁心仁術,廣為揚州百姓所頌揚。

  他無意沽名釣譽,習醫唯一的目的,除了救人,再無其它。然而,耀眼的風華卻是怎麼掩也掩不住的,以他神乎其技的醫術,多少幾近凋零的生命再一次由他手中活了過來,重新展現生命的第二春,也因此,替他贏來「妙手神醫」的美名。

  是而,妙手神醫盛名,不僅揚州人津津樂道,就連城外百姓也慕名而來,今日,他便是出城去為臥病已久的王員外看診。

  耳聞王員外家大業大,平日造橋鋪路,熱心為善,所以當王家差人來求醫,他便一口答應了。

  看完診,天色也不早了,他婉拒了王家人的好意慰留,執意步上回程。

  天色黑得很快,沒一會兒,前方的路已暗沈一片,看來今兒個是趕不進城了。

  他認命一歎,心知今晚只能露宿荒郊。

  就著微弱的月光,他撥開叢生雜草,放眼週身,幢幢暗影搖曳,看來無盡荒涼,又無比詭魅。

  他運氣還算不錯,尚能找到一間破廟暫且棲身。

  撿了些乾柴,生了火逐去寒意,他閒適地伸展四肢,往後靠向頹傾的神桌。

  他一向很能隨遇而安。

  拉攏語嫣為他裁製的披風,無意識地撫觸著柔軟的衣料,披風內側,以靈巧的繡功刺上一個「幽」字。

  語嫣有一雙巧手,更有一顆似水冰心,她待他極好,而他,也早將她視如親妹,待她覓得自身的良緣之後,他定會以兄長身份主婚,風風光光地將她嫁出去。如此一個嫻靜婉約的女子,若能娶得她,必是有福之人。

  想著、想著,睡意逐漸襲上,就在他快要合上雙眼時,一陣細微的聲響傳入耳畔,他機警地直起身,荒野之地,野獸出沒是常有的事,他可不希望自己一時大意,成了猛獸的腹中食。

  他走到門口,什麼都還來不及察看,一道身形冷不防地跌向他——

  他愣了下。

  「姑——姑娘?」他知道她是姑娘,他已經感受到屬於女子的窈窕曲線了。

  懷中的人兒動了下,沒能撐起自己的身子,無知覺地倒在他身上。

  「姑娘、姑娘?」見她全無反應,他動手拉開她,這才看清她的容貌。

  「是她?」唐逸幽驚呼一聲——那個他救了一命,卻以一道傷回報他的女子!

  他未曾遲疑,展臂將她抱了進來,平放在火堆旁,因為他已留意到她渾身冰冷。

  幾乎是反射動作,他拉過她的手一探脈息。

  毒蛛散!

  糟了!他暗暗心驚,她看似中毒有一些時候了。毒性已然蔓延。

  他從藥箱中取來長短不一的銀針,探出的手頓了下,為難了片刻,在接觸到她死白的嬌容時,疑慮散盡。

  深吸了口氣。「情非得已,多有得罪,還請姑娘見諒。」

  手下沒再停留,他以最快的速度,除去她身上的衣物,一片似雪玉膚再無遮掩的呈現眼前,他不動心念,根根銀針俐落準確的落下,封住了週身各大穴。

  接下來,便是最艱難之處了。

  他又連連吸了好幾口氣,命令自己全神貫汪,然後才輕巧地轉動銀針,緩緩抽出,銀白的末端,已遭暗黑所取代,他不敢多有耽擱,傾下身子,以唇吮出凝聚其間的毒血。

  時間一點一滴流逝,銀針也一根一根收回,他第無數次吐去吮出的毒血,直起身子盯視她身上最後一根銀針——偏近右乳的唯一一根!

  不可以有遐念,此舉是為救人,不該有心虛的感覺!他以往不是常說。救人無分男女嗎?為何今晚卻多有遲疑?只因這名女子觸動了他以往不曾有過的微妙情愫?

  把持住心神,他再一次將銀針抽出,俯下了頭——

  細緻的柳眉蹙了起來,她輕輕眨動眼眸,第一個映入眼簾的,是眼前這個乘人之危,輕薄她的下流男子!

  啪!

  她未經思考,一巴掌揮了過去,另一手火速抓過一旁的衣衫,旋身而起。

  唐逸幽沒料到她醒得這麼快,硬是挨下了這火辣辣的一巴掌。

  吐去口中殘餘的毒液,俊容微微泛紅——至於這臉紅是挨她一掌的緣故,抑或其它,那就不得而知了。

  雖然她身子早已讓他看過,但他的眼仍是不敢瞧向她,偏著頭困窘得不知該將視線定在哪兒才好。

  這一沉默,倒讓他憶起差點遺忘的事。

  他由懷中取出一隻瓷瓶,自個兒先服了一顆,然後看向已著裝完畢的她。「這是清血丹,能去你體內殘毒。」

  方纔為她去毒,自己多少也沾上些許毒性,不過,她的狀況較值得憂心。

  他將瓷瓶遞去,伸出的手僵了下,俊顏又不自在的紅起。「你……呃……我丟過去好了。」現下的情況,與她肢體接觸會令他心旌蕩漾。

  她瞥了他一眼。

  這個救過她兩回的男人,有著一張極好看的容貌,儒雅、俊俏!那雙眸子,仍是不染俗塵的清明。

  「不必!」幽幽冷冷的聲調,一如他記憶中的寒漠。

  好倔的女子。

  絕艷容顏下,包裡著遺世獨立的孤傲,如一朵寒梅,散發著清冷幽絕的氣質。

  「要保住傲骨,也得有命才行。」他不再顧忌,扯下身上的披風往她身上裡,也許是不防他、也許是他動作更快,他竟能成功近得了她的身。

  她心下一驚,反掌揮去,同時提氣一躍,落在數步之遙外。

  太失常了!

  她竟在清醒的情況之下,讓人靠近她而全無警覺。是他不帶殺氣,讓她感受不到威脅性,還是她早對他撤了心防,心靈深處並不排斥他的靠近,更或者……另有原因?

  她又多看了他一眼。

  他的步履不似習武之人,根據她的觀察研判,她可以肯定這個男人不具武學基礎,只是一介儒生罷了。

  唐逸幽審視她複雜的神色,擰起的秀眉寫著懊惱,他笑了笑。「何事困擾了姑娘?」

  她發現,她很討厭他那溫煦的笑,好像洞察俗事,超脫凡塵,再也沒有什麼能破壞他的平靜。

  「你一再毀我名節,將我清白的身子看盡,你信不信我會挖了你雙眼?」

  「若姑娘拘泥於世俗禮教,在下也無話可說。」

  「你——你以為我是隨便說說?」反倒是她被激起了怒氣。他如何能辦到面不改色?

  他溫和道:「不,我相信姑娘是認真的。若這麼做能讓姑娘坦然,在下這雙眼便是姑娘的了。」澄亮的眸子,是那麼的真摯無偽,讓人不由得相信,他不是在說漂亮話。

  這……是什麼樣的男人啊?

  她只是想激他,想看他一貫平靜之外的表情,可……他簡直像個沒有脾氣的人,她說什麼,他全照單收下。

  「只不過,這雙眼能挽救諸多生靈,倘若有一日,在下不再行醫,姑娘隨時可以來取。」

  「你以為你有商量的餘地?」她冷笑。原來他也是個虛偽的傢伙!

  她若真想取他雙眼,不須經過他同意。

  他只是笑,沒多說什麼。

  那表情,分明在說:你不會!

  的確。她要是有心毀他雙目,不會和他說這麼多,就像上回,威脅著說要取下他的命,卻只不過輕劃了道傷。

  他過度的冷靜惹惱了她,好似她所有的行為模式全在他的預料當中。

  惱怒之下,她飛身而起,揚起的玉掌直逼他而去,唐逸幽本能的側身一閃,翩然纖影轉瞬間掠過他飛出破廟。

  「姑娘——」他急叫,追了出來。

  她無意傷人,否則,他躲不過的。

  說不上來為什麼,他情願她傷他,也不要她就這樣消失在他眼界。

  「就此緣盡嗎?姑娘?」他揚聲問。

  「記住你欠我的債!」飄然輕紗拂掠天際,融入蒼芎,徒留空谷餘音,幽幽裊裊——

  沙沙風聲迴繞四周,佳人芳蹤已杳。

  沒來由地,他心口纏上縷縷迷思,悵惘若失。

  「絕命門」總壇。

  晃動的幽影,來自微弱的燭光拂照。她推開窗,天邊一輪明月,散發著清清冷冷的幽光,是蕭索,是蒼涼,更是孤絕。

  她的名,便是由此而來。

  寒月。

  多麼的貼切啊!

  久而久之,她便如這寒月一般,遺落了屬於人性的溫暖,荒涼的心,不曾容下什麼,日復一日,年復一年,歲月浮沉,勾不動她一絲情緒,生命的存在對她而言,只是一片麻木。

  她只是殺手,一個結束生命的工具,不該有任何的感覺,她的心,早就死了。

  然而,寒絕的心卻不由自主的起了波動,她發現,她竟能輕而易舉的在腦海勾勒出一張出其俊秀的容顏。

  為何會這樣?十多年來,從沒有人能牽動她的心緒,而一個才見過兩次面的男人,卻那麼容易的入侵她乾涸荒蕪的心靈。

  殺手,不能有感覺,否則,受到傷害的,會是自己——

  無塵的話再一次浮現腦海。

  她不懂,但是無塵的教誨,她總是無條件地信服。

  這世上,唯一待她好的,只有無塵,就算全世界都傷害她,無塵也不會讓她流淚,她不懂他為什麼要對她這麼好,好多年以前,他出現在她眼前,然後就一路守護她至今。

  腦中依稀記得,那個傷痕纍纍的午後,她獨自躲在無人的角落哭泣,然後,一個年輕俊美的男子悄悄來到她身邊,她沒理他,而他也沒出聲干擾她,只是靜靜地、很有耐性的等她流盡了淚,身心俱疲時,才將雪白的帕子遞到她眼前,說了句:「把淚擦乾,今天過後,別再掉一滴淚。敵人不會因為你的淚而心軟,苦難也不會因為你的淚而減輕,唯有自己堅強,才能不被困阨所打倒,傲然面對人生每一個未知數。」

  她聽得一知半解,當時只知道,這男人不會像其它人一樣傷害她。

  總覺得自己很笨,所以每回練武,都讓嚴厲的武師責打得皮開肉綻,可是那日之後,他接下了訓練她的職責。

  在這方面,無塵待她也是極盡嚴苛,只不過差別在於他不打她,從來就不曾!

  習武的過程並不輕鬆,他不會容許她因循苟且,有時,她會因為他過於嚴厲的要求而倍感委屈,那些日子,她往往是累得一倒床就睡得沒知覺。漸漸的,她所付出的努力換來了一流的身手。

  日復一日,她也慢慢地體會到他當年的苦心,他之所以會狠下心腸,嚴格要求她,為的是保障她的生命安全,他不希望看到她的小命結束在別人手中。

  這些年下來,只要是絕命門的人,誰都知道她是無塵的女人,所以人人雖覬覦她的罕見絕色,卻無人敢動她,若非如此,只怕在她還沒有足夠能力自保時,便會先失了貞操。

  沒有人知道,她至今仍是清白之身,無塵未曾碰她。

  無塵原非絕命門的人,這也是她後來才知道的,他自願為絕命門效力,而唯一的條件,便是要她。

  她的武藝是他所傳授,她的人生也是因他而有所轉機,無塵於她而言,可說是恩同再造,若不是有他,她無法想像今日的寒月會是如何。

  她打心底敬他。

  無塵的恩重如山,她無以為報,如果他要的是她的人,她會給他,不論她心中做何想法,那都不重要。

  一開始,她以為是她年紀尚輕,他在等她長大,但是,十年過去了,她已二十歲,無塵不曾對她踰矩,屈指可數的擁抱已是極限,再也沒別的了。

  與其說他是在守護心愛的女子,不如說溫馨如兄妹之情還貼切些,他在她的生命中,扮演著引導者的角色,就像個學走路的孩子,給她方向,一路指引她走來,這一點也不像情人,反倒像……親人!

  無塵——究竟是何心思?若對她無意,又何必為她付出這麼多?若對她有意,又如何能嚴謹地把持著男女分際?

  他是在等她準備好交出自己嗎?

  是有這個可能,無塵從來不會勉強她,也不是個會挾恩求報的小人。

  但,無塵是這麼聰明的一個人,怎會看不出她對他只有如兄如父的敬愛之心,他就是給她一輩子,她也激不出男女之間的熱烈火花。

  也許,她天生就是個冷情的女子吧,像無塵這麼出色的男子,都無法撼動她的心,她注定是個不識愛、不懂情的人,冰冷的血,無人能讓它沸騰;死寂的心,無人能讓它燃燒;更無人能教會她,愛一個人究竟是何滋味。

  抬起的右手,無意識撫向左肩的傷處,揮不去的形影,佔據了她所有的思維。

  她想起了那個男人。

  他是她見過最奇特的男人。

  第一回,他救了她,而她,卻傷了他;第二回,他再度挽救她垂危的性命,而她,卻以一巴掌回報他。

  他明明可以解釋,偏偏他卻絕口不提兩回的救命大恩,連她提出的無理說詞,他都平靜的接受了。

  他究竟是怎樣的一個人?怎能凡事看得如此淡然?

  她很懷疑,若當時她說的是要他負責,他會不會娶了這個曾經傷過他、又打了他一巴掌的女人?

  坦白講,對於這個連救她兩回的男人,她並沒有多少的感激之情,生命之於她根本可有可無,她並不認為生與死有何差別,死了,也許還是一種解脫吧?這塵世,她找不到可以讓她留戀的人事物,與其茫然地活著,她倒寧願去尋那瀟灑的解脫,反正靈魂同樣空洞,有沒有那一道呼吸並不重要。

  而他,頭一回若說他是一時慈悲心大發,所以對她伸出援手,那還說得過去;可第二回,有了前車之鑒,他明知她不會是個感恩圖報的人,又為何還要自找苦吃?他該知道,冷酷如她,會在事後殺他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如果不能說他不知死活,那麼便只能用爛好人來形容他了。

  若他所表現出來的一切並非作假,在這世態炎涼的時候,要不是親眼所見,她很難想像竟仍有這般純善之人的存在。

  有多少年了?自從家破人亡、一夕之間所有的親人全橫死在她面前,她成了飄零無依的孤女,至今,整整十四年了,她活在黑暗當中,從未曾見過這麼溫暖、這麼燦亮的一雙眼眸,那淡淡的柔光,拂亮了她內心的陰暗處……

  他讓她看見了美好,於是醜陋如她,竟莫名的被激起了對溫暖的渴望,冀求著光明……

  可笑啊!像她這樣滿手血腥、一身罪惡的人,憑什麼癡心妄想?

  為此,她莫名的惱怒,他的完美對她來說,是一項最尖銳的諷刺!她多想毀掉他,讓她看不見那道不帶一絲雜質的澄淨笑容,她就能甘於平靜。

  可,她終究沒有這麼做。

  為什麼?她不願去深思,這輩子,她與他不會再有交集。

  拉攏身上的披風,纖指撫過那工整的繡字。

  「幽」?他的名字吧?這麼靈巧的繡工,想必是紅粉佳人所贈。

  探進袖口,她取出一隻瓷瓶,空寂的眸子浮現一抹迷惑。

  她始終想不起來,這瓶清血丹,他是幾時放到她身上的?她竟會全無所覺。

  一陣輕咳打斷了她的凝思。

  「寒月——」

  她回過身,秀眉微蹙了下。總護法是幾時來的?她竟大意到有人近了她的身仍毫不知情,若來者意圖不軌,她此刻已經沒命了。

  然,她並沒有說什麼,很快的掩飾自己一連串的失常,淡淡行了禮。「總護法。」

  「嗯。」總護法似乎也察覺到她的異樣,多瞥了她一眼。

  凝霜艷容未曾有所變化,定定地站直了身軀,一動也不動。

  沒錯,這是他所認識的寒月,沒什麼不同,想來,是他多心了。

  「總護法有事?」無波冷眸一抬,迎視他打量探索的眼光,臉龐全無表情。

  他清了清喉嚨,收回目光。「有件任務交給你。」

  「是。」她沒第二句話,將卷軸接過。

  「地點在揚州,買主要的是一個叫唐逸幽的人的命。」

  又是揚州?

  她不明顯地一怔。

  沒來由的,披風上細緻的字體就這麼直接地竄進了腦海。

  會是他嗎?沒道理呀!僅憑一個「幽」字,她怎會這麼反射性的與他聯想在一起?是因為對他投注了過多專注力的關係嗎?

  不知來自何處的迫切,她打開卷軸,一行又一行的指令,全與他曶合,尤其那清楚指示的地點……第一回讓他救起,她便是置身此處!

  那麼……當真是他了?

  「他是揚州城的名醫,生得儒雅俊秀,氣度沖夷。」他更完整的提供訊息。

  「既是名醫,又為何有人非要置他於死地不可?」一道疑問不自覺出了口。

  若總護法所指的人真是他,印象當中,為人謙和的他,是如何樹立敵人,為自己帶來致命殺機?

  總護法微訝地挑眉看她。

  寒月在接任務時,一向只點頭,最多說個「嗯」、「好」之類的話,從來不發問,為何對這件事卻顯得過度重視?

  寒月顯然也發覺了自己的反常,自我厭惡地皺了下眉。「總護法可以不要回答。」

  總護法撇撇唇,仍是說了:「這大概就是匹夫無罪,懷璧其罪吧!你這樁任務最主要的,是取回他身上的武學秘籍。江湖中人,正因傳聞他身上有本集結各式武學精華的冊子,只要擁有它,便能成為天下第一高手。」他哼笑。「天下第一耶!@誰不擠破了頭想得到它?」

  「那又為何非要他的命不可?」他們的目的只是那本冊子,不是嗎?

  「既是「天下第一」,那麼擁有過這本冊子的人,你想,能讓他活著嗎?」噙著冷笑的面容,以已將世間醜陋看透。

  領悟了他的意思,她不暇思索地衝口道:「你們錯了,他不懂武功!」

  總護法投去疑惑的一瞥。

  「呃……我……」教她如何坦言與他相逢的點滴?

  連著兩次,他都沒有躲過她的攻擊,怎麼看都沒有習武之人最基本的警覺性,究竟是不曾防範她,或者他當真只是文弱書生?

  她確信是後者。

  身為殺手,一個人有沒有武學底子是瞞不過她的,那是一種長年培養出的敏銳特性,若具威脅性,她都能清楚的感受到,這人身上始終散發出祥和柔暖的氣質,那不是雙手染過血腥的人所能擁有的。他恐怕連怎麼殺人都不會。

  以他與世無爭的恬淡性子,就算手中真有什麼曠古絕學的秘籍,他也未必會學,也因此,他會是一介文質儒生並不值得她太訝異。

  總護法見她難以啟齒,也沒多逼問什麼。「誰曉得?唐逸幽是平凡人也好,深藏不露的高手也罷,總之,有人買了他的命,我們便負責取來,毋需去探究真相,人,不就是這樣嗎?寧可錯殺一百,不可放過一人,如此,才能高枕無憂。」

  絕命門,便是這麼一個亦正亦邪的組織。行事不問是非,只要對方付得起代價,便能達成兩廂情願的交易,至於人人垂涎的武學秘籍,在他們來說只是交易的項目,絕命門不會因此而動貪念,將其私吞。

  優美的唇形,扯出對世間人的嘲弄。

  好一個江湖人!滿口的仁義道德,實則充滿勾心鬥角,道貌岸然的面具下,一個比一個更為猙獰。

  這一刻,她因自己也冠上「江湖人」的卷標而感到嫌惡。

  總護法盯視著她每一分細微的情緒反應,道:「若你有問題,那麼等無塵回來——」

  「不,我接!」她衝口道。

  反正,讓絕命門盯上的人,沒一個活得了,與其讓別人結束他的生命,還不如由她來,至少她還能讓他無痛苦的離開世上,就當是報了他的恩吧!

  「你確定?」寒月對此人投下了不尋常的關注,這是從未有過的情形,她會下得了手?

  「我有多久的時間?」她回到一貫的冷然。

  「三個月。」

  「夠了。」她下意識地握緊手中的卷軸。

  不論這個唐逸幽是不是他,最多三個月,世上再無此人。
Life sucks, then you di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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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片片雪花迎風輕舞,暗沈無月的夜,特別寒冷。

  撐了傘,唐逸幽迎著漫天雪花,步行在寬廣的院落中。

  腦海不經意又浮現一張冷艷的容顏。

  有半個月了吧?她現今可好?一連受創,不好生調養是不行的……一連串的思緒,全繞著那不知名的女子打轉,他無法解釋為什麼,系念之心就是深刻得不合常理,分別以來,她的形影總是不時的縈繞心間,揮之不去。

  他自嘲地一笑。嚴格說來,他與她只能算是個陌生人,他甚至不曉得她的名字,可又為何止不住對她的牽腸掛肚呢?

  她太過神秘,一身滄桑氣息,隱約可知她並非尋常人家,她的身手是無庸置疑的,可她的時時負傷也很讓人憂心,前兩回是幸好遇上了他,所以有驚無險,但是以後呢?她能如此幸運地遇上同他一般的人,及時解救她的小命嗎?

  這樣的想法令他坐立難安。

  她不像個會珍惜自己的人,上回在破廟中,他留意到她肩頭的傷滲出血絲,顯然癒合得並不完全,本想順道將傷口處理好,沒想到她清醒的速度出乎他的意料。

  破廟那一夜,他承認他是過度唐突了些,縱然大夫與病人之間不能以常理論之,但他的作為已屬嚴重冒犯,她的清白,等於是全毀在他手中了。一般姑娘家極為重視貞操觀念,將名節看得更甚生命,寧願死去也不會讓他以這種方式挽回性命,所以若換作其它女子,為與不為間,他會有所遲疑,但,那一天,只因是她,所以他連猶豫也沒有。

  他早該想到的,冷傲如她,不是個會拘泥於世俗的女子。

  分離之後,他時時在想,她可有善待自己?

  答案是可預見的,而,他為這樣的答案悄悄扯疼了心。

  他知道不該,然而,他卻無法不對她魂牽夢縈。

  心靈深處,他其實比誰都清楚,這名女子,不是任何人能愛得起的,不論往後他們會不會再有交集,他都該很理智的將她拋諸腦後,可該不該是一回事,做不做得到又是另外一回事。

  已然悸動了的心,還能後悔嗎?

  為這樣一名女子動心,怕是要受苦了。

  幽幽逸出一聲歎息,正欲轉身進屋,一陣輕細的敲門聲由偏門的方向傳來,他不等僕人去應門,雙腳走向前去。

  門一開,立於眼前的佳人出乎他意料,他幾乎要以為自己的眼睛出了問題。

  「你——」他錯愕地看著門外日夜牽念的女子。

  「我來還披風。」低低幽幽的音律,輕得就像這天地間的霜雪。

  還了所欠,她才能心無塞礙地將任務做個了結。

  唐逸幽很快地反應過來。

  「你這傻瓜!」接過的披風,不是收下,而是密密環上她單薄的身軀,手中的傘往她的方向移,不在意自己置身在風雪中,一心忙著拂去她發上、臉上的雪花。

  寒月怔怔愣愣,一時忘了置身何處。

  是不是真的太冷了?她竟會貪戀他所傳遞的溫度。

  「先進來再說。」唐逸幽心急地將她往房裡帶。

  許是他臉上不加掩飾的心焦觸動了她的心弦,她一時忘了反抗,直到一件件保暖的衣裘往她身上覆,她終於忍不住恍惚地抬眼看他。

  「好點了嗎?」他倒了杯熱茶,放入她冰涼的小手,柔聲問。

  她不由自主地點頭。

  他一連串的行徑,教她無從招架起。

  他為什麼要對她這麼好?如此真切的關懷,不似作假。

  從來沒有人會這麼對她,無塵也珍視她,但表現的方式卻截然不同。他希望她獨立,所以不會輕易給予讓她軟弱的柔情;她跌了跤,他也不會扶她,只會在事後為她上藥。

  無塵也許是對的吧,若非如此,不夠堅強的她,無法在那樣的環境中生存,更熬不到今日;他的用心良苦,她都懂,只是,他是否知道,正因為這樣,才會造就出今日寒漠無心的她?他又是否知道,她內心深處,一直在壓抑著對溫情的渴求……

  可……為何是這個男人?為何是一個將在她手中結束生命的人?他對她始終毫無怨尤地付出,一再的對她好,她真的不懂這個男人……

  「好了,現在,告訴我,你家住哪?等雪停了,我送你回去。」溫柔的音律滑過耳畔,他在她面前坐了下來。

  「家?」聽到記憶中遙遠的名詞,她透過他,目光變得迷離起來。

  家,所代表的,是溫馨、是幸福,而她,早就失去擁有它的權利了。

  「沒有……」她沒有家,沒有幸福,她是無根浮萍,浮沈於天地間,找不到落腳處,沒有人肯收留。

  唐逸幽靜默了下。

  她眼中有著強抑的失落,他懂那代表什麼。

  這樣的她,讓他深深心疼。

  「願意留下嗎?」

  她漫無光彩的眸子激起淡淡的訝然。

  「如果你需要的是有人關心的感覺,我能給,累了、倦了,我便收留,唐家的大門,永遠為你而開;當你想離開時,也用不著跟我說什麼,只要讓我心裡有個底便成。」

  可,他又為何願意如此待她?嚴格說來,他們甚至還稱不上認識,不是嗎?那麼他又是以什麼樣的心情在說出這些話?

  「唐……」她輕輕吐出話語。

  心底有道小小的聲音在吶喊。不要,不要……千萬不要是他!

  儘管已九成九篤定是他,她還是抱著微弱的希望,但願他不是唐逸幽。

  不願去探索原因,總之,這一刻,她是打心底排斥她將結束他生命這件事。

  「我還沒告訴你,我的名字是不是?」真是糊塗!他輕敲了下腦袋。「我姓唐,唐逸幽,飄逸的逸,思古幽情的幽。」

  沒錯,是他!

  最後一絲期待幻滅,一切早已注定。

  「你呢?可以告訴我,為什麼一再負傷嗎?」問這些,只是基於關心的立場,不論她有多麼複雜的背景,在決定將滄桑的她放入心上時,她的事便等於是他的,他亦不再有後悔的餘地。

  有什麼好說的呢?殺手不殺人還能做什麼?既是殺人,會負傷有什麼好大驚小怪。她在心中悠悠地想。

  看出她沒有回答的意願,他也不以為意。「別誤會,我無意打探什麼,你不願說,誰也不能勉強你,但你至少讓我知道該如何稱呼你。」

  「映蝶,姓谷。」不假思索的,她道。

  「谷映蝶——」他玩味著。「好美的名字。」

  為何道出這個名字?短瞬間,她亦迷惘。

  這個名字,在她的生命中已岑寂許久,久到她幾乎要遺忘,可,它終究沒完全湮沒在歲月洪流中。無形之中,她已將對人性溫情的渴求寄托於這個名字,而「寒月」這個稱號,只是一個冰冷而失去人性的代名詞,潛意識裡,她不希望由他口中喊出。

  這般複雜的心思,她已無法去釐清。

  剎那間,她斷然決定——

  「我留。」

  「什麼?」幾時又冒出這一句?

  「你要我留,我就留下。」她更完整地補充。

  「你……你是說……真的嗎?」融入淡淡驚喜的語調,失去了幾許平日沈穩。

  她挑眉看著他的表情。「收留來路不明的我,你不害怕?」

  他笑了笑。「我怕什麼?」

  是他對人性太有信心了嗎?所以對所有的事總是看得美好?

  「怕我來者不善。」她挑釁道。

  「你是嗎?」他沈靜地反問她。

  「你知道嗎?有時過於善良,未必是件好事,恩將仇報是人類最擅長的戲碼。救蛇,會反遭蛇蟄;救虎,會反落虎口,最後換來屍骨無存的下場。我或許不是猛虎,但卻有可能是殺人不見血的毒蛇。」

  「難得你有說笑的興致。」他沒當真,一笑置之。

  「你不信?」

  「你並沒有非傷我不可的理由,不是嗎?」

  「未必。」

  她有意作對,唐逸幽也不以為忤。

  「好,那麼我問你,若有機會,你真的會傷害我嗎?」他俯近她,很認真地望著她問。

  「會。」她答得果決,不曾猶豫。

  敢作敢當,她不說違心之論。

  唐逸幽點頭,微微退開。「好,那我多少會防著你。」

  他以為,防就有用嗎?當她決定取下他的命時,他是決計躲不掉的。

  她冷笑。「何必這麼費事,直接將我丟出大門之外不是更一勞永逸?」

  唐逸幽深深看了她好一會兒,歎息道:「如果不是真心想笑,我寧願看你冰冷的表情。你可知你的笑,道盡了對世間的嘲弄?我看了很心酸。這個人世,真這麼令你失望嗎?」

  她心弦一震,匆匆逃開眼,幾乎無法面對這樣的他。

  逃?她竟然也會逃?寒月呀寒月,你不是最無畏無懼的嗎?你連死都不怕了,為何面對他,你卻學會了懦弱的逃避?

  他幽邃的眼瞳,寫滿了暖暖的情感,像是對她的憐惜,頭一回,她發現眸光也能撼動人心。

  這一刻,她什麼也不確定了,這樣的決定,是正確的嗎?

  演變至今,脫軌的情勢已非她所能掌控,她非但沒有速戰速決,反而留了下來,更料不到,漫天風雪下,唯一的溫暖處,竟是有他的地方——

  唐逸幽收留了谷映蝶。

  在這件事上頭,唐逸農礙於對兄長的尊重,所以未置一詞,但他自始至終,都未曾稍掩他極度不以為然的態度。

  打從谷映蝶出現開始,唐逸幽是形影不離地伴在她身側,對她,是前所未有的溫柔體貼,事事代她想得周全……

  什麼嘛,真搞不懂大哥在想什麼,他對這來歷不明的女人,實在好到不能再好!這一點,想必每個人都心知肚明,所以語嫣那張沈靜柔婉的面容,才會泛起幾許的輕愁……

  可大哥呢?在他和谷映蝶形影成雙的同時,他會回眸去留意身後那個為他黯然神傷的女子嗎?不,他沒有!他現在所有的心思全放在谷映蝶身上!

  早在大哥救回她時,他心頭便有隱憂,本以為她的離去,能讓他們回到原有的平靜生活,沒想到……他恐怕是放心得太早了,事情演變到這樣的地步,誰都知道接下來會如何發展,雖然誰都沒說破,但都心照不宣。

  他好想拂去語嫣眼中的憂傷,但是……語嫣需要的不是他,他空有一腔憐惜,也只能化諸聲聲無奈的歎息。

  她總是這麼的讓人心疼,明明谷映蝶的存在傷害了她,然而善良如她,卻還對她強顏歡笑。

  傻語嫣呵!她見鬼的幹麼要這麼善解人意呀?人家又未必領情。

  他真的不明白,像語嫣這麼好的女孩,大哥為何不要?反而將心思放在一個性情冷沈的女人身上,他不信大哥會看不出來這名女子並不單純,就怕她來者不善,別有所圖,將她留下,早晚會出問題。

  坦白講,這女人是他見過最囂張的客人,她的淡漠冷然,可不因寄人籬下而有所改變,看在唐逸農眼裡,那叫「目中無人」!

  一連串加總下來,對她的成見堆得比山還高,他實在給不了她多好看的臉色,反正她也不像個客人,他何必非得有主人的風範?

  每想到這些,心情就好不了。

  難得天氣放晴,氣候稍微回暖,本想到外頭走走,豈料,才一出來,便見著不遠處園子裡的谷映蝶。

  他悶悶咕噥了幾聲,想也沒想就掉轉方向。他寧可回屋子裡悶到發霉!

  他是怎麼樣也不會承認自己的行為失禮,反正這女人視若無睹的工夫也很高竿,打招呼這種事就免了!

  轉身的同時,正好和唐逸幽錯身而過,他很敷衍地點了個頭便進屋去。

  看了看弟弟消逝的身影,又看了看前方文風不動的谷映蝶,唐逸幽無聲一歎。

  來到她身後,他柔喚道:「蝶兒。」

  「嗯?」哼應聲似有若無。

  「想到外頭走走嗎?」

  她沒什麼表情地看了他一眼。

  唐逸幽也沒等她回答,將預先取來的披風覆在她身上,與她由後門一道出去。

  走了一段路,他徐緩地打破彼此的沉默。「逸農就是這樣,別見怪。」

  此言一出,她微感訝異地揚眉看他。

  他苦笑。「你以為我看不出來?逸農對你並不友善,我希望你別放在心上,我們兄弟的感情雖然很好,但觀念上總有些微差距,有些事,很難取得共識,我知道他的出發點全是為了我好,只不過無法理解我的想法罷了。」

  他就是因為這樣才帶她出來散心的嗎?

  原來,他細膩的心思,早將一切看在眼裡,知曉唐逸農對她的排斥。

  「沒必要說這些,我什麼都不是,我的感受不必去在乎。」

  「別說你不是真心想說的話。」她明知道不是這樣,何苦說這些話讓他難受呢?

  谷映蝶執意不看他,悶著聲不搭腔。

  是的,她知道。她一直很清楚唐逸幽是真心待她好,從沒有人對她這麼用心過,為什麼是他?

  多諷刺啊!他全心全意呵護她,她卻一心一意想置他於死地。

  「在想什麼?怎麼不說話?」溫柔多情的嗓音在她耳畔響起,屬於他的溫熱氣息淡淡拂過雪頸。

  「沒有。」她別開臉,聲音不帶情緒起伏。

  唐逸幽低低一歎。

  她一定不知道,這樣的她有多讓他心疼。她不是沒有喜怒哀樂,而是將內心最真實的感覺強壓在心靈深處,強迫自己無悲無喜,久而久之,便以為自己真已無心無情。

  他想伐回真實的谷映蝶,一個會哭會笑、會有人性溫暖的谷映蝶!

  牽起她的手,與她融入人來人往的市集,未加留意掌中的柔荑在那一剎那曾不經意地一顫。

  多溫存的舉動,他的掌,是她握過最暖的。

  在那遙遠泛黃的記憶中,一雙小小的手,總是被牽著、握著,就像已被放在心頭珍寵……她怎會忘記呢?逼她將一切封鎖的,是取而代之的片片血腥……那殷紅的夢魘太可怕,她今生再也不願憶起。

  唐逸幽察覺到掌中柔荑不尋常的冰涼,關切地偏過頭看她。「怎麼了,蝶兒?不舒服嗎?」

  她無意識地搖頭,再搖頭。

  「若真身子不適就別勉強,知道嗎?」唐逸幽將她小手握得更緊,傳遞著溫暖與關懷。

  她的手,不若尋常女子的溫潤,許是長年習武,執劍的手並不細柔,反倒是唐逸幽修長完美的手較她柔暖許多,透露著優雅的書生氣質。

  同樣是一雙手,為何他掌心的溫暖,會這麼令她眷戀?

  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腦中突然浮起這句話,她終於知曉,為何這兩行再簡單不過的句子,卻能感動千千萬萬人。

  是啊!多單純的一句話,多單純的一個舉動,卻莫名的令她……

  道道血影再次飛掠腦際,與眼前的唐逸幽重疊……呵!多可悲呀,這一回,居然也是以血腥為終結,他與她,注定有一個人會是錯誤的存在。

  只是,他的千般溫存卻又是這麼地迷惑她——

  唐逸幽頓住步伐,將她的思緒拉回,她隨著他的目光望去,約三步之前,有個衣多襤褸的孩童,那孩子看來最多也不過十歲,身上多處髒污,狼狽至極地向人行乞。

  市集中,人潮來來去去,無人為他佇足,若有,也是去去嫌惡的一眼,沒人願意施他分文。

  她回頭看向唐逸幽。

  他想幹什麼?同情心又氾濫了?

  映蝶發現,不知打幾時起,她也能多少猜出他的心思,開始瞭解起他來。

  小乞兒見他正注視他,趕忙上前去拚命哀求。「這位大爺,您行行好,小的已經好幾大沒吃東西了,您慈悲為懷,施捨小的一口飯吃,小的感激不盡,小的給你磕頭……」說著、說著,人就要往地面跪去。

  「萬萬不可!」唐逸幽分毫不差地扣住他的身子。「人生在世,難免有不方便的時候,我既有餘力,又怎會推辭。」

  他取出荷包,將一半的銀兩給了小乞兒,約有數十兩,夠他大半個月不愁衣食了,如果他夠勤快,能夠好好運用這些銀兩做個小買賣,往後的生活將不是問題。

  從沒見過這麼多銀子,小乞兒看傻了眼。「這……」

  「拿去呀,發什麼呆?」他輕聲催促。

  「多謝恩公、多謝恩公!」他真不敢相信世上會有這樣的好人!一激動,眼看又要下跪。

  「別這樣。」唐逸幽再一次適時阻止了他。「不過是順水人情,你行此大禮,反倒是折煞我了。」

  「那……那……往後有機會,我一定會報答您……」

  唐逸幽搖搖頭。「小事一樁,談不上什麼報答不報答,只要你能好好運用這些銀兩,讓生活安定下來,別再對人卑躬屈膝、折損自身的傲骨就成了。」

  「是、是,我一定謹記。」小乞兒連聲道。

  「那就好。」他將手伸向冷眼旁觀的映蝶。「我們走吧,蝶兒。」

  映蝶不以為然地輕哼了聲,未置一詞。

  步行了一小段距離,他轉頭打量她,輕笑道:「你的表情和逸農好像。」

  她哼了聲充當回答。

  唐逸幽也不以為意,自我調侃地說:「有時我覺得自己像是紈垮子弟,只會致力於揮霍家產,若不是逸農有經商長才,將先人留下的數間藥材店管理得極好,恐怕家業早被我給玩掉了。」

  他很有自知之明,清楚自己不是塊當商賈的料,雖有精湛的醫術,但天性中的淡泊名利,很難以此致富,往往人家以千金答謝他的救命之恩,他還費盡心思地推辭呢!就算推辭不掉,他也是左手進,右手出,全數用來救濟貧苦。

  「這麼清心寡慾,建議你出家當和尚。」反正他與世無爭的恬淡性子也與和尚無異了。

  他失笑。「你也學會消遣我了?」

  映蝶不是個會說笑的人,看來倒像是認真的,她真這麼想嗎?

  他斂去笑,專注道:「不,你錯了,蝶兒,我不是聖人,沒有你想的這麼無慾無求,是凡人,就有屬於凡人所逃不開的愛怨嗔癡,也許,很多事我能看得極淡,但,我也有我放不開的執著,以往不懂在乎,是因為我沒遇上足以令我在乎的人事物,一旦遇上了,我也很難瀟灑得起來。說到底,我也只是個與別人無異的凡夫俗子。」

  映蝶瞥了他一眼。他的意思是,他現在遇上了?懂得何謂在乎了?

  是什麼呢?不求名,不求利,笑看世間浮華的他,還有什麼值得他去執著?

  不經意的視線,移至他手中無意識把玩的荷包。

  這荷包看來十分精緻,不像坊間之物,反倒像是某人精心縫製的……這讓她極自然的聯想到上回那件披風,同樣的獨具巧思,但,會是誰呢?

  唐逸幽看出她的疑問,順手將荷包系回腰間,極自然地回她:「是嫣兒送的,她有一雙令人讚歎的巧手。」

  「她對你可真好。」她嗤哼。

  桑語嫣的心事早就清楚明白地寫在臉上了,就只有眼前這個不解風情的呆子看不出來。

  「是啊,嫣兒是我遠房親戚的獨生女兒,因為父母早逝,從很小的時候便住到我家來,我們可以說是青梅竹馬,看著彼此長大的,雖然這當中我曾離家很長一段時日,但深厚的感情並沒有因此而受到影響。」

  「是嗎?好一個紅粉知己。」連她都沒留意,那口吻帶了幾許平日所沒有的尖銳,心細如髮的唐逸幽卻聽出來了。

  他細細審視她的表情,若有所思地道:「別胡思亂想,我將她當妹妹。」

  「你什麼意思?我為什麼要胡思亂想?」音律微低,聽來有幾許冷意。

  「沒有就好。」他抬手想拂順她的發,她卻冷冷地避了開。

  唐逸幽包容地笑了笑,沒放在心上。「我看你也沒什麼興致再逛下去,回家好嗎?」

  她沒回答,沉默著往回走。

  今天是揚州城一年一度的趕集日,人潮特別多,也特別熱鬧,來來往往中,偶有輕微的擦撞總是免不了的,唐逸幽被人匆匆忙忙地撞了下,身旁的映蝶依著平素的敏銳特質而瞇起了眼,反射性地就要抓回那個人——

  唐逸幽扣住她的手腕,微搖了下頭,這一稍縱,轉眼間那人已不見蹤影。

  「你——」映蝶不解地看他。

  「錢財只是身外之物,無妨的。」

  這麼說來,他早就知道了!

  「錢財你不在乎,那荷包嗎?也不心疼?」像嘲弄,又似多了些許弦外之音。

  「嫣兒不會怪我的。」

  敦厚如他,對於別人的心意,他會善加珍惜,但也僅僅於此;至少她看不出這當中摻有什麼特別的依戀情愫。否則,他不會任方纔那人取去荷包,而那件披風至今也仍在她那兒,他並沒有收回的意思。

  她皺起眉。「是剛才那個乞兒?」匆匆一瞥,她並沒有看清楚。

  唐逸幽歎了口氣,點頭。

  「為什麼?」她真的不能理解他的想法,一片仁慈卻換來這種對待,他何以不怒不惱?

  「方纔我能無條件將銀子施捨給他,沒道理如今不能,雖然方式不同,但我確有成全他的意願。少了這幾兩銀子,對我並不算什麼,但對他而言卻重要多了,再說,他也不過是個十來歲的孩子,何必與他計較這麼多?就像我先前所言,誰都想活得抬頭挺胸,沒人願意為了幾斗米而折損傲骨,這大概就是所謂的一文錢逼死一名英雄好漢吧!我夠幸運,不曾嘗過這樣的苦,有些人卻不同,那孩子一定是苦怕了,所以才會如此,面對這種事,我只會更感到心酸。」很多事,換另一個角度去想,便覺情有可原,也就不會去介懷了。

  這唐逸幽真是慈悲到讓人受不了!沒見過這樣的人,就算全天下的人都對不起他,他也會替天下人找盡借口,然後大大方方地原諒,並且付出他的同情!

  不想去解釋為什麼,她就是莫名的感到生氣。她總算明瞭,他這個人就算吃了再大的悶虧,也會笑笑的不當一回事,永遠只會替人著想。

  還有那個小乞兒更可恨!說什麼想報答他,這難道就是他所謂的「報答」?

  愣了下,這小乞兒讓她想起自己。

  她有資格去指責別人恩將仇報嗎?唐逸幽一再救她。而她回報他的又是什麼?這樣的她,與小乞兒又有何差別?

  不、不!她在想什麼?殺手是沒有感覺的,她為什麼要有罪惡感?

  「你在生我的氣嗎?蝶兒?」逸農和嫣兒也會氣他,但他所不知道的是,他們之所以氣他,是因為他對自己太無所謂,他們是心疼地。

  「你早晚有一天會被自己的善良給害死!」

  「不會的。」他滿足地笑了。「有你關心我就夠了。」

  關心?

  她變了臉色。「誰關心你了!」荒謬!

  「沒有嗎?」真的是他自作多情?她完全無意?

  無聲的歎息在心底響起。

  自從認識她之後,太多不曾有過的感觸,她教他一一體會。瀟灑的心放不開,恬淡的性情不再平靜,煩惱多了,歎息也多了。

  蝶兒可知,擁有的再多,若不包括她,那麼他便是一無所有,因為他唯一執著的,只有她;他真正盼的,也只是她一句柔柔暖暖的關懷。

  至於這一份執著,帶給他的究竟是希望、是幸福,抑或是另一場未可知的磨難與血淚,他完全沒有把握。
Life sucks, then you di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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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一個月的時間,在不知不覺中悄悄流逝。

  谷映蝶仰望明月,心中自問:這一個月以來,她做了什麼?

  唐逸幽雖然口裡說會防她,但事實上,他卻全無防她之心,兩人朝夕相處,近在咫尺,別說她有一流的身手,就算是手無縛雞之力的尋常人,要想取他的命也是易如反掌之事,然而,她卻什麼也沒做……

  不是不想,而是於心不忍。唐逸幽待她太好,好到全無保留,面對這樣的他,她如何下得了手?

  他總是知道她需要的是什麼,事事代她想得周全。他從不讓她冷著、餓著,更不捨得她有絲毫的不順心,怕她悶,再忙他都會抽空陪她散心……點點滴滴,她都看在眼裡,這種有人噓寒問暖的日子像是恍如隔世,久到她幾乎要忘了冷漠是什麼感覺。

  殺手也是人,他真心誠意的對待,她不會沒有感覺,從沒有人會這麼對她,無止無盡的包容,竭盡所能的憐惜,面對她毫不領情的冷漠也不介懷……世上怎會有這樣的人?只求付出,卻從不奢望回報?

  如果他不是那麼的好,也許她便不會遲疑不決了吧?

  寒月呀寒月!你幾時變得這般優柔寡斷?

  一條又一條的生命在她手中結束,她不曾心軟過,任何人的性命對她都是無關緊要的,何以今日面對唐逸幽,她卻失了平日的果決?

  這代表什麼?他是特別的嗎?

  不,不是!她連自己的生命都不曾拘泥了,又怎會對一條不相干的生命有所留戀,他是死是活根本不關她的事,她既親手接下任務,便沒有反悔的餘地,她必須執行到底!

  對,就是這樣!別忘了,她是寒月,是無心無情的冷血殺手,區區一個唐逸幽,對她根本不具意義!

  像要證明什麼,又像要斷絕心頭逐漸產生的莫名感受,她衝動地取出一隻白色藥包,將其中的粉末摻入茶水中,速度快得不讓自己有反悔的餘地,因為她知道,只要一冷靜下來思考,她就會改變心意,再也下不了手。

  也好,速戰速決。她雙眼直盯住壺中茶水,在心底說服自己。

  無塵說,殺手不能有感覺,對唐逸幽,她卻有了太多無法自主的情緒,一個有了感情的殺手,還配當殺手嗎?

  再拖下去,她不知道事情又將複雜到什麼地步,她不會再讓他迷惑她。她斬斷了所有的綺念,一切又將恢復正常,她仍是她,沒有變。

  她警告過他的,是他要一意孤行,那麼,死在她手裡他也只有認了。

  七日散,顧名思義,誤中此毒,在七日當中,必會魂歸離恨天。目前為止,它並沒有解藥,也就是說,中了七日散,必死無疑。

  會選擇用它,是因為它無色無味,中毒者會在極短的時間內陷入昏睡狀態,七日之期一到,能讓人不受折磨,無病無痛的離去。

  如此,已算仁至義盡了吧?

  每日夜裡,入睡之前,他固定會來看看她,然後才安心回房就寢,一個月當中,不曾有過例外。

  盯著搖曳的燭火,她思量著,他今日似乎來晚了。

  她心中既矛盾,又掙扎。一方面希望他別來,只要他不來,便能逃過一劫,另一方面,她又知道,就算她放過他,絕命門高手如雲,文弱如他,命仍是保不住,與其如此,她倒寧願用它的方式,讓他安安靜靜的長眠。

  才剛想著,敲門聲已傳入耳畔。

  「睡了嗎?蝶兒。」

  「還沒。」她穩住聲調,一貫平淡地看向推門而入的他。

  「今天藥堂比較忙,抽不出時間回來,你今天好嗎?」

  「嗯。」她淡漠地應了聲,不想聽他閒話家常,轉身倒了杯水給他。

  只要他一沾唇,一切就結束了。

  這些看似平凡卻充斥著溫馨的對談、這些日子以來的短暫溫情、這道柔柔暖暖的音律、這雙輕淺溫醉的凝眸……將成過眼雲煙。

  不願承認她已開始後悔,不願承認那一刻真實湧起的酸楚,壓下所有的情緒,她仍是面無表情。

  「謝謝。」唐逸幽接過杯子,回了她一記淺笑。

  杯緣才一沾唇,他突然想起什麼,將茶杯放置一旁,由袖口取出一隻瓷瓶交給她。

  「這……」她詢問地抬眼看他。

  「前幾天為你診脈,發現你血氣不太通順,早些時候你又是受傷,又是中毒的,卻不好生調養,以至真氣微紊,這對習武之人是一大重創,久而久之,還會損及自身的內力,你難道不曉得嗎?所以我才又想到要替你配丹藥,除了固本培原外,對功力的精進也大有助益。」頓了頓,又加上幾句:「看在我這麼用心良苦的分上,聽我的話,千萬記得早晚都要服上一顆,知道嗎?」

  她總是學不會善待自己,就算收下,轉眼間又會不當一回事的拋諸腦後,看在他眼裡,真的好為她心疼。

  映蝶愣愣地看著,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傻啦?」他拍拍她失神的小臉。「不許沉默,快點頭,說好。」他要聽她親口允諾才能放心。

  「我好不好……重要嗎?」恍恍惚惚地,她問出了口。對他而言,她根本什麼都不是,他為何要這麼關心她?

  「這什麼傻話?當然重要啊!若是不重要,我幹麼跟你說這麼多?」他像個寵溺孩子的父親,眼底漾滿溫柔。「是什麼原因,讓你認為自己不重要呢?」

  她重要嗎?

  映蝶悲諷地一笑。

  認為她重要的人,早在十四年前就離她而去了,十四年來,沒有人能肯定她存在的價值,一名殺手,在作踐他人的性命時,又何嘗不是在作踐自己的命?有誰會說她重要?

  而他,卻那麼堅定地告訴她,她是重要的……這是多年以來,第一次有人重視她存在與否的問題……

  望進她眼底的蕭索,他輕輕柔柔地道:「我不管你以前曾遭遇過什麼,如果你不想說,我也不會去追問,總之,你記住,你不是可有可無的,你身上背負著另一個人的期待,光是這一點,你就應該好好地珍惜自己。」

  這個男人……令她迷惑。

  不問她的過去,對她一無所知,卻又願投注無比的關懷,她真的不明白,這麼深的信任,從何而來?

  「我……會傷害你。」她不值得他這麼待她!

  他似有若無地一笑,像在告訴她:無所謂。

  「知道嗎?我一直都覺得,你像夜裡的寒月,散發著清清冷冷的光芒,看來是那麼孤傲、那麼遙不可及,卻將內心的淒涼藏在沒人看得到的角落,也不讓任何人懂。我知道你的不快樂,如果能夠,我多盼望能傾盡力量來換你一個真心的微笑,只要是你所希望的,我都會成全你,不管代價是什麼。但我希望你也能答應我,不論如何,善待自己,因為在我眼中,你的生命是無比珍貴的。」

  映蝶怔忡地望著他。

  他說……會傾盡一切的成全她,不計代價……如果他知道,這代價是他的命,他還會這麼說嗎?

  明明已下定決心要做個了斷,可他這番話,又無由的勾起她的迷亂,而那正是她極力壓抑的。一張無形的大網,牢牢攫住她的心,她幾乎要透不過氣來。

  能嗎?能嗎?她不斷自問,她真能無動於衷地看著他死?剎那間,她胸口莫名地一陣悸痛。

  她別開眼,固執地不願去思考。

  也許是說了這麼多的話,讓他有些喝了,想起遺忘在旁邊的茶杯,他探手取來就要入口——

  不!

  她管不住自己的行為,彈指間,潛意識的舉動已自作主張地揮掉他手中的杯子!

  「蝶兒?」他一臉錯愕。

  「要喝自己倒,我不替人倒茶。」不曉得在嘔誰,口氣滿是惱怒。

  唐逸幽微訝地張口看著她,好一會兒,他低低笑出聲來。「蝶兒,你使小性子的模樣好可愛。」

  可愛?她耳朵沒出問題吧?她真的聽到那個早八百年前就和她絕緣的字眼?

  這人是不是少根筋?她態度這麼惡劣,換作別人,早惡言相向了,是他修養太好了嗎?居然還能笑給她看,他到底有沒有脾氣啊!

  明明該生氣的人是他,結果卻是她懊惱得差點吐血!

  「我不喜歡你冷冰冰的樣子。」所以就算她吼他、凶他,他都甘之如飴,至少她能釋放出真實的情緒。

  「你這傻子!沒見過比你更呆的人!」她悶聲道,不知道是氣他還是氣自己。

  「是嗎?」他淡笑置之。

  「出去,我想睡了。」再和他說下去,她就快受不了了。

  她口氣很差,但他不以為意。

  「好,那你休息。」走了兩步,他又回過身。「對了,差點忘了問你,想不想和我一同到藥堂裡去?我知道成天悶在家中是難為你了。」

  她愕然看了他一下。

  「隨便!」丟下這句話,她拉高被子,再也不搭理他。

  唐逸幽瞭然於心。

  蝶兒瞥扭的心態,得靠她自個兒去調適。

  無奈地笑了下,他轉身出去。

  直到一室再度歸於平靜,映蝶坐起身子,苦惱地沈歎一聲。

  本以為,她可以輕而易舉地完成任務,如今,怕是要改變想法了,這是她殺手生涯當中最艱難、最棘手、也最具考驗的任務,原因無他,從遇到唐逸幽開始,她就沒一處對勁,今晚更是反常,難道真在不知不覺中,他已影響了她?

  不,不是這樣的!她之所以饒過他,是因為……因為……因為他手中的武功秘籍。

  對,就是這樣!那麼記載武林絕學的冊子,也是任務的一部分,不是嗎?冊子沒拿到手,他如何能死呢?

  沒錯!所以她才會臨時改變主意。

  理直氣壯地給自己找了合理的借口,她輕吐了口氣。

  然而,稍稍定下的心,在望見桌上那只唐逸幽剛交給她的瓷瓶後,又再度迷亂了起來——

  欺人不難,但要自欺,談何容易?

  身在殺手門中,映蝶對醫藥多少有點基本程度的認知,接下來的日子當中,她成日跟在唐逸幽身邊,而唐逸幽又是揚州出了名的神醫,在他的傾囊相授下,映蝶倒也獲益良多。

  這些日子以來,對於唐逸幽的仁善心腸,她又有了更深切的體認!

  每次只要遇到日子過得稍微清寒些的病人,他幾乎都是不收診金的免費替人醫病,而來這兒求醫的,絕大部分是貧苦人家居多——全揚州城大概沒一個不知道他是爛好人——講明白點,他根本是日日都在義診嘛!

  真受不了他!

  有時,她真忍不住對他說:「你也別開藥堂了,乾脆去做慈善事業算了!」

  豈知,他竟理所當然地回她:「行醫本來就是慈善事業啊!」他從來就沒有想過要靠醫術來賺錢。

  她終於明白,唐逸農為什麼三不五時就要叨念他了,要不是有個能幹的弟弟,她一點也不懷疑他會餓死自己來幫助別人。

  當她這麼說他時,他總是好笑地告訴她:「那倒不至於啦!我懂得量力而為,至少,我絕不會餓著自己的妻兒,你想太多了。」

  他向她解釋什麼呀?就算當真如此,可憐的也是那個倒了楣嫁他的女人,又不干她的事。

  有些時候,藥堂生意特別好,根本忙不過來,映蝶順手幫了點忙,不曉得打幾時開始,就這樣幫成了習慣,唐逸幽便說:「你很有天分,考不考慮拜我為師呢?」

  「我只懂得殺人,不會救人。」她淡哼。

  「別亂說!」他壓低了音量。這話可不能掛在嘴邊,會惹事的。

  她撇唇冷笑,淡漠地看著他擰眉憂心的模樣。

  「如果你願意,留下來幫我的忙好嗎?」

  「你不怕我暗中下毒,毀掉你的藥堂?」

  「你不是冷血之人,我不相信你會無故拿人命開玩笑。」

  她不會「無故」拿人命開玩笑,是因為沒這必要,但可不代表她做不出來。

  看著手中的藥方,想起唐逸幽對她執拗的信任,不知何故,她就是不忍心看他失望的表情。

  放下藥單,她對前來抓藥的人說道:「你等一下,這藥方好像有點問題,我去問問唐大夫。」

  說完,她拿起藥方進去。

  眼前的女子,相貌生得清秀,因眼眶含淚,添了幾許我見猶憐的楚楚風韻。

  唐逸幽有些為難地道:「呂姑娘,這……男女有別,恐怕不大方便……」

  「唐大夫的意思是,就因為我是女子,所以你便忍心見死不救?」隱忍著痛楚的聲音輕弱無力,臉色已逐漸泛白。

  「在下不是這個意思!」他急急解釋。「我是想,請我的朋友幫你會比較合適……」

  「不!我只信任你!」她當然知道他指的人是映蝶,但她只要他。

  「可是……」見呂紅額心已沁出冷汗,人命關天,他也就不再堅持己見。「好吧,請姑娘寬衣。」

  誠如他以往所言,身為醫者,若過分拘泥於世俗禮法,那反倒淪為冬烘迂腐了。

  他目不斜視,將視線定在背上那道血痕。

  嘖,傷得不輕呢!要真交給蝶兒,他也不放心。

  這女孩說來也挺值得人同情,父母早亡,與唯一的哥哥相依為命,沒想到幾年前她大哥迎娶個惡嫂嫂進門,從此她噩夢般的人生便開始了。

  呂紅的哥哥生性懦弱,明知妹妹沒被善待,也不敢吭聲,任那掌權的夜叉女極盡刻薄之能事,呂紅沒有一天不帶傷,身上時時傷痕纍纍。

  可這一回真是太過分了,居然得寸進尺到刀刃相向的地步,她是存心想要呂紅的命嗎?

  「令嫂下手真狠。」他忍不住歎息。

  呂紅輕咬下唇,忍住心傷。有什麼辦法呢?大哥被嫂嫂吃得死死的,她還能寄望誰伸出援手,救她脫離苦海?

  處理完新傷,連帶將舊傷也一併弄妥,他收回手,背過身去。「好了。這幾天小心別扯動傷口,淨身時也盡量別碰到水。」

  身後並沒有任何動靜,他預計好時間,約一刻鐘後才回過身。

  豈料,才一轉身,觸目所及便是一片撩人遐思的賽雪春光,他大驚失色,脹紅了俊容匆匆別開臉。「呂……姑娘,你……怎……怎麼……不將衣服穿上……」

  「唐大夫,你……會嫌棄我嗎?」有些羞澀,但她仍是說了。

  唐逸幽知道她仍維持方纔的模樣,不曾改變,而且始終看著他。

  「當大夫的,怎會嫌棄病人。」他顧左右而言他,有意忽視話題重心。「請先將衣裳穿上再談好嗎?」

  呂紅搖搖頭。「你知道我在說什麼的。」

  她從很早以前,就偷偷地在愛慕俊雅溫文的他了,可是一直不敢說出口,今日,好不容易鼓起勇氣,她說什麼都要討個答案。

  天哪!怎會這樣?唐逸幽心慌意亂,他沒想到呂紅對他會有異樣的情愫,否則,他絕不會在這種敏感時刻為她醫治傷口。

  「呂姑娘錯愛了,在下……已有意中人。」

  「什麼?」呂紅深受打擊,本就失了血色的容顏,如今更是蒼白。「是……她嗎?」

  她直覺想起映蝶。

  他們總是形影相隨,任誰都猜得出來,他若當真心裡有人,自是映蝶。

  唐逸幽也沒隱瞞,坦然點頭。

  「好。那麼我不在乎為正為偏,只要你肯讓我伺候你。」

  「不,在下不納妾室。」今生,他只想專心一意地對映蝶,他若娶妻,對像一定是映蝶,除了她,他誰都不要。

  呂紅沒想到他會拒絕得這麼果斷,連她主動送上門他都不要,羞憤交織之下,她走向偏激。「由不得你!你已看過我的身子,就要負起責任。」

  這等於是在逼迫他了。

  唐逸幽蹙起眉。「姑娘這麼說未免牽強,在下職在救人,何況這是姑娘要求,我事前並非沒徵求你的同意。」

  「我不管!反正你非娶我不可,否則我立刻就大叫,說你藉行醫之便,行輕薄之實。沒有一個清白閨女會拿自身名節開玩笑,你想他們會相信你還是相信我?」

  「你——」他沈鬱地望向她。「強求的姻緣難有幸福,你這又是何必?」

  「至少好過日日受嫂嫂凌虐的生活。」

  「你有難處,我願意相助,但,不是用這種方法。」賠上一生,自誤誤人,這事他說什麼也不會妥協。

  「我只想永遠留在你身邊!」

  「但我對你無意!」顧不得傷不傷人的問題,他衝口而出。

  「你——」她悲憤地望住他。」你寧可身敗名裂也不娶我?」

  「一個人的價值,不是來自別人的觀感與評價,我自認無愧於天地,這就夠了。」他都可以散盡千金以求心靈的恬適了,還會拘泥於外在之虛名嗎?

  「你!你不娶我,我就逼到你娶!」

  正想扯開喉嚨泣喊得人盡皆知,清冷的聲音傳了過來——

  「無恥!」

  「你——」

  「蝶兒!」

  呂紅和唐逸幽同時震驚地看向門邊。

  她幾時來的?又聽到了多少?

  谷映蝶有意無意地瞥了一眼她胸前春光,嘲弄道:「又不是很傲人,這麼急著獻醜,也不怕丟人現眼。」

  呂紅臉色乍青乍紅,急忙拉攏衣襟。

  「容我直言,就憑你這樣——」映蝶上下打量她。「要臉蛋沒臉蛋,要身材沒身材的,難怪主動送上門,唐逸幽也不屑一顧,我要是你,哪還有臉苟活世上,不如死了算了!別枉作多情了,死皮賴臉也沒用,還是自個兒回家檢討、檢討……」

  「蝶兒!」見呂紅慘白著臉,面容悲絕,唐逸幽出聲驚斥:「別再說了!」

  唐逸幽凡事總依著她,從不用稍重的口氣對她說話,這是第一次……

  她莫名上了火,怒目寒光射向悲窘的呂紅。「還不走?你真想把閒雜人等引來,讓我告訴他們,你有多恬不知恥嗎?」

  呂紅被羞辱得無地自容,忍著淚,狼狽地掩面飛奔而出。

  唐逸幽見狀,不由得歎了口氣。「蝶兒,你實在是——」

  「壞了你的好事,你很失望,是嗎?」她冷諷道,故意不看他深感無奈的面容。」拿去,這人在前頭等著抓藥,但藥方有問題,不曉得是哪個蒙古大夫開的,你自己看著辦!」

  說完,她僵冷著臉,旋身而去。

  「蝶——」步伐正欲追出,又止了住。

  低頭看了下手中的藥方,這不是他開的,但人來這兒抓藥,就算被當成多管閒事,他還是有這個責任義務去瞭解狀況。

  想了想,他往前頭走去。

  事有輕重緩急,蝶兒的事,還是待會兒再說吧!
Life sucks, then you di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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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藥堂後院,映蝶盤著腿坐在綠葉成蔭的大樹下,手中的枯樹枝正恨恨地往泥地裡戳。

  該死的唐逸幽!不知好歹的傢伙!居然敢擺臉色給她看,早知道就任他讓那個不要臉的女人生吞活剝算了,幹什麼要多管閒事,反正他又不領情,搞不好還會埋怨她破壞了他的飛來艷福呢!

  她不知道自己在氣什麼,只覺得彷彿有千萬根細針往心窩裡刺,微妙的酸味攪得一把火直燒上來。

  唐逸幽一處理完手邊的事務,立刻趕到後院,一眼便在樹底下尋著心之所繫的佳人。

  「蝶兒?」他蹲身在她面前。「怎麼啦?還在生我的氣?」

  映蝶悶著聲,充耳不聞。

  唐逸幽歎了口氣。「你替我解圍,我很感激,但是蝶兒,你怎麼就學不會得饒人處且饒人?你可知你那番話有多傷人,一個姑娘家哪承受得住?萬一她當真想不開,你我豈不是要擔著這個罪孽過一輩子?呂紅並不壞,嚴格說來,她的處境很令人同情,我能理解她為什麼會有這樣的舉動,如果可以,我是希望能幫她些什麼的。」

  「那你去娶她呀,我為我的雞婆道歉。」聲音漾著點點寒意。

  「我不是這個意思!你為什麼就是聽不懂我的話?今天不管是呂紅或是任何一個人,我都不希望你這麼待她,你難道沒發現,你這樣的性子很難在人群中生存。說話留點餘地,將來大家見面也不至於太尷尬,你又何必定要給人難堪?」

  他這是在指責她嗎?

  該死!她為什麼覺得心頭陣陣刺痛?

  習慣了他的溫存體貼,頭一回,他為了別人,不去顧慮她的感受,她才知道,原來沒他珍憐的滋味竟是那麼難受——

  「沒錯,我就是這麼冷血無情,毒如蛇蠍,辦不到你唐大公子的寬大為懷,你最好離我還一點,免得那一天我心血來潮,將你啃得屍骨無存!」

  唐逸幽一陣沉默。

  修長的手勾起她優美細緻的下巴,細細審視她幽冷倔強的小臉,好一會兒,方才輕緩地開口:「看來,我將這事處理得很糟糕,你若不是受到傷害,不會說出這樣的話。傻蝶兒呀,我並不是不在乎你的感受,也許呂紅是因此受了很大的傷害,但追根究柢,我最在意的,是不想你這般冷酷,我看了心痛,你明白嗎?」他低低一歎。「我不曉得我和呂紅的對談你聽到了多少,我很明白地告訴她,我心中已讓另一道倩影填得滿滿的,再也容不下其它人了。」

  映蝶臉色一僵。「拿開你的賤手!」

  她俐落地拍開唐逸幽的手,寒著俏容起身。

  「女孩家說話要乾淨些。」他無奈地道。

  映蝶不想去探究自己為何而惱,竄起的赤焰在胸口狂燒,扯起一把純白的芍葯花一扔,像要宣洩什麼,一腳踩了下去。

  他無奈地搖了下頭。「萬物皆有靈性,它們又不欠你什麼,何必傷及無辜。要真心中惱怒,就衝著我來吧。」

  他就這點最討人厭!凡事總抱持著只要每個人都好,他一個人受傷害沒關係,將一顆柔軟仁慈的心分送給天下人,人格完美到不可救藥!

  彷彿看穿了她的思緒,他轉過她的身子,直視她眼瞳深處。「我並不完美,至少,我現在很後悔。如果早知會傷到你,我情願由著你,不去理會呂紅受了多深的傷害,自私得寧可用盡所有力量來保全你,不在乎愧對全天下,我的心,始終只給一個人,你懂了嗎?蝶兒?」

  他……他說了什麼?

  是幻聽嗎?她不該以為……在他幽邃的瞳眸中看到了濃摯的情意……

  不,不可能的!

  她拚命甩頭,想讓神智清醒。他們之間怎麼可能陷入情感的糾纏,這太荒謬了!

  溫柔的雙手覆上嬌容,制止她晃動的頭,深深凝睇她迷茫的容顏,他心折地歎息了聲,唇依向她——

  思緒陷入混沌,她知道她該閃開,然而面對那張迫近的出色俊顏,她無法動彈,也無法思考,完全失了反應,任一抹溫熱襲上紅唇。

  他的吻,很輕、很柔,就像他的人一樣,永遠帶給人甘甜溫存、如沐春風的感覺。

  有如蝶兒嬉花,是那麼靈巧、那麼珍寵的拂吻,訴說無盡輕憐愛意……他向心頭狂烈吶喊的渴望投降,縮緊雙臂,加深了親吻的力道,敲開貝齒,尋著珍愛的丁香。

  這是他生平第一次的掠奪,他找到了足以用生命去堅持的事物,從不渴望什麼的心,讓映蝶輕易地挑起了渴求,今生他只要她。

  他的舌,挑動了她的,與她糾纏。

  映蝶無法形容這是什麼樣的感覺……不,或許該說,所有的感覺全在一剎那間爆發開來,使她無法去辨明什麼成分居多,昏昏沉沉的思緒,隨他舌尖的律動起伏翻飛……

  他不是醇酒,卻能醉人。

  纏綿稍歇,他微退開寸許。

  一待唐逸幽離開她,緩了迷情魔咒,她倏然驚醒,猛地推開他。

  唐逸幽未料她會有此舉動,退了兩步。

  「蝶——」

  她的動作太迅速,一轉眼,她已抽身而去。

  幽沈的容顏覆上落寞。他沒去追,知悉她輕功極佳,不想白費心力。

  縱然追上,又能奈何?

  她想逃,因為尚有難解心結,所以他不逼她,留她喘息空間。

  然,她又能逃到幾時?

  她的心,太過迷離,有情還似無情,他看不透。他最怕的,不是他看不透她的心,而是連她都看不透自己的心。

  「蝶兒呀蝶兒,我究竟該怎麼做,才能讓你敞開心胸接納我呢?」

  他深知,這輩子,他是為她蹉跎到底了。

  躬盡一生,絕不言悔。

  只是,這片癡絕情意,她能否懂得?

  映蝶躲了他一整天。

  入了夜,他終於在院子裡找到她。

  想了一天,她有結論了嗎?

  他隔著一段距離站定,輕喚:「蝶兒。」

  她沒回頭,仰望明月的目光不曾移動半分。

  他又道:「我去你房中,沒見到你的人,還以為——」

  「以為什麼,我消失了?」聲音不輕不重,沒有情緒。

  沒錯,她是想過就此消失。

  逃離他後,許久不曾亂了方寸的她,首度為他而心神大亂,當時,她是真的想永遠消失在他面前。

  可她終究還是沒有這麼做。

  她走不開。

  是因為身上所負的任務還是其它,她說不出個所以然,總之,她就是無法瀟灑地一走了之。

  於是,她回來了。

  但這並不代表她願意面對他、願意讓今早的事有所延續,那只是意外——一個該死的意外!如此而已。

  她不想去剖析當時她為何全然忘了反抗、任他為所欲為,反正這種事不會再發生,不管他是真情還是假意,若再有所冒犯,她不會再對他客氣!

  「你會嗎?」他問得很輕,但她聽出了他的緊張,像是屏著氣息問出口。

  她收回目光,朝他投去一眼。「我想走,你攔不住。」

  「是的,我知道。留人容易,留心卻難上加難。」她若真心想走,他會坦然放手,即使心碎。

  「但是答應我,蝶兒。別無聲無息的消失,當那一天到來時,讓我在有限時間中,能夠好好看你最後一回——」

  可惡!這人怎麼連面對感情都這麼無慾無求?他就不會索求她的回報、永遠佔有她嗎?

  毫無道理地,面對這樣的他,她竟然會泛起酸楚的感覺,心弦隱隱扯疼——

  「你知不知道你的個性很討人厭!」她以極傷人的口吻說道。

  「我知道。」他泛起苦澀的笑。

  這該算是懦弱還是溫吞?除此之外,他不曉得如何去詮釋一份感情。

  她若能付出,不需要他索求;若不能,強要也要不來,他不想讓她為難,一切隨她去做取捨。

  他會非常、非常尊重她,不管她做了什麼樣的抉擇。當她需要他,他能夠給她一切;當他的存在成了她的困擾,他也會默默求去。

  別人是如何詮釋感情,他不想去分析,也做不來那樣。他的愛便是如此,不想成為烈焰,不願燒灼她,不忍她受那樣的痛。

  如果這份情不是她要的,他認了。

  「將披風穿上吧!」深深的喟歎,源於對她的心疼。「你總是不愛惜自己。」

  這幾乎要成了他的習性了,正欲將由她房中取來的披風拿給她,映蝶便在他靠近她時往後退了一步。

  「別過來!」她心驚地發現,他身上的氣息竟會勾起她的迷亂,一如今晨——

  為什麼?他的氣息,為什麼能夠侵入她的靈魂,左右她的心緒,讓意識背叛她,就像她的心已不再是自己的……

  不!這是絕不可能的,她的心,早在許久以前就已層層冰封,鎖在黑暗的角落,連她都找不著了,他一個不懂掠奪為何物的人,又豈佔得去?

  「蝶兒?」連他的靠近,都教她打心底排斥了嗎?

  他的情不自禁成了侵略行徑,是他褻瀆了她,他還能說什麼。

  「再過來我會殺了你!」她死瞪著他。

  「你會嗎?」清亮的眸子望住她。

  「何妨一試?」沒有溫度的眼眸回視他。

  「我並不介意的。」

  「我真的會這麼做!」她幾乎是失控地叫出聲來。

  這個白癡!是不是真要弄到只剩一口氣,他才會相信?

  「我知道,但我就是愛你,無怨無悔。」纏綿深情,盡訴於輕幽的凝眸中。

  「愛我?」她似有若無地重複,尖銳地笑了。「別輕易說出恆古的字眼,你瞭解我、知道我來自何處、知道我的身份、知道屬於我的一切嗎?你對我根本一無所知,居然就隨便開口承諾!」

  「你來自何處、你的身份、你的一切,那都不代表什麼,重要的是,我只看到現在這個令我情牽的你,至於你的過往,我知不知道並無差別,如果你不想說,讓它就此深埋在記憶的洪流中又有何妨?

  「你知道我不是輕浮之人,說出口的話,我會用一輩子承擔。打從我因緣際會的將你救下,你睜開眼、對我說第一句話的那一刻,你這張冷傲又倔強的容顏便已深刻地烙在我的心版上,再也抹不去了。」

  「是嗎?」她昂起下巴,冷諷道:「就算我告訴你,我是殺手?而且是一個正想取你性命的殺手?」

  「我知道。」平靜的音律,在冷寂的夜中激起驚濤駭浪!

  「你……你說什麼?」她驚訝地望著他,以為自己聽錯了。

  「我說,我知道你是殺手,也知道你是為了取我性命而來。」她若不願說,他可以配合著她一直故作無知下去,但她已主動道出一切,他也不會欺騙她、隱瞞他早已知悉的事實。

  「你……胡說!」他有一度幾乎要踏入鬼門關,差點就死在她手裡,他怎麼可能知道?

  他又再一次看穿了她的思緒。「如果你指的是那一晚——」他頓了下。「我確實知道茶中有毒。」

  她傻了眼。「怎……怎會?」

  「在揚州,人人稱我妙手神醫,你忘了嗎?換作尋常人,也許不易察覺,但我習醫多年,對藥與藥的敏銳度自是不低,它雖無色無味,但未沾唇前,我還是知道了。即使不清楚那是什麼,但我可以肯定,它絕對含有極劇烈的毒性!」

  映蝶過於驚愕,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原來……他真的知道!

  天哪,這個白癡!他明明知道,卻不揭穿,還喝給她看,他根本是存心想死在她手裡!

  如今想來,他那天說了那麼長一串話……那是在交代遺言!而且唯一叮嚀的,是希望她這個想取他命的人平安快樂……

  「唐逸幽,你這個瘋子!如果當時我沒來得及揮掉杯子,你現在已經沒命了!」一把火往上冒,她氣得大吼。

  「我很感動。」畢竟,她最終仍是改變了心意,不忍殺他。

  「感動?」她想要他的命,而他居然還說他很感動……他神智不清了嗎?

  「你還不懂嗎?想取我的命,從來就不須多說什麼,我早就將它交到你手中。就算當時你選擇了結束它,我也不會怨你,你會這麼做總有你的理由,現在,願意說說你真實的身份了嗎?」

  她不語,幽沈的目光習慣性地瞥向蒼穹中那暈黃的光芒,一道沒有溫暖、只有淒寒的光芒。

  她想看看他到底知道了多少。

  當年的滅門血腥,毀掉了她的幸福、她的人生希望,她這唯一的漏網之魚,也同時將姓名隨著親愛的家人一同埋葬在那場夢魘當中,哀莫大於心死。

  她無法思考,在那時,她只知望著幽冷的寒月,靈魂空空洞洞,於是,他們便喚她寒月。唐逸幽也沒讓她失望,隨著她的目光遙遙眺視一輪明月,緩緩開了口:「絕命門,是江湖中以冷絕出了名的殺手組織,而寒月、無塵,都是絕命門中數一數二的高手。一般來說,寒月極少接任務,據傳聞,一直是無塵以守護者姿態為她擔下一切,非到萬不得已,是不會讓寒月有接手的機會,人人盡說,寒月是無塵最珍愛的女人,也因為這樣,絕命門中,沒人敢打寒月的主意。

  「她慣用蝶影針取人性命,故以此為名,原因在於針發之時,空中便會揮揚出絢爛的蝶影,通常見著蝶影那一刻,便是目標物命亡之時,空留一抹冷香。」停頓了下,他若有所思地望向她。「你就是寒月吧?」

  一連串的震驚過後,她已能學會不再訝異。「你幾時知道的?」

  「很久了,我曾在無意間發現你身上的蝶影針。」

  獨門暗器都還沒使出就被人發現了,她還想殺什麼人?殺個鬼啦!

  要讓無塵知道,她不被罵慘才怪。

  斂眉凝思了許久,他輕問出口:「你和無塵——真的是那樣的關係?」

  她別開臉,神色不大自然。「不關你的事。」

  「告訴我!」他扳過她的身子,聲音中有著壓抑的痛苦。「你心裡的那個人,究竟是我還是他?」

  她抿緊唇,硬是不答。

  「他真的愛你嗎?那麼你身受重傷,在生死邊緣掙扎的時候,他人又在哪裡!」他不能忍受無塵擁有了她,卻不去珍視她,她必須過得好,他才能坦然放開她。

  「他出任務去了,根本不曉得這件事!」她本能地出言護衛。

  無塵並不欠絕命門什麼,若不是為了守護她,他不會淪為殺手,欠無塵的,窮盡一生也還不完,她不容別人再曲解他。

  很明顯了,是吧?

  她的眼,只看得到無塵。

  他深吸了口氣。「我想,我懂了。」

  內心的悲哀,很濃、很深,但他不會說。「再問你最後一個問題。你的任務除了取我的命外,可有其它?」

  「取一本傳聞中記載武林絕學的秘籍。」所有的事都攤在陽光底下了,她也直言不諱。

  「我沒有。不管你信不信,那是誤傳。」若有,他會毫不猶豫地交給她。

  這項傳言,他多少也有耳聞,但並沒去在意,也未曾多花心思去澄清,未料今日會為他招來殺機。

  他閉了閉眼,又睜開。「我恨清楚絕命門的門規,為了促使殺手將任務完美地執行,絕命門訂下極嚴苛的規定,當門下殺手不能完成使命時,就必須付出慘痛的代價,而這代價,便是性命。」這也是那晚他願喝下毒水成全她的原因,拿他的命換她的,他認為值得。

  映蝶無言以對。

  他說得沒錯。殺手這一途,比任何行業都要現實殘酷,只要有一回失手,絕命門便再也容不下。

  唐逸幽並非江湖人,怎會對江湖事有這麼深的瞭解?

  「所以,你現在只有兩個選擇。第一,殺了我,回絕命門覆命,我絕無怨尤,只要你能保證,這是你要的,並且不會後悔,我想,回到無塵身邊後,他會有足夠的力量守護你,我很放心;第二,留在我身邊,與我相守一生,別再管什麼任務,我會不惜一切地保護你,不論多艱難,我都會助你脫離殺手生涯。」

  保護她?這蠢蛋說的是什麼鬼話?他自己都泥菩薩過江了,還妄想要保護她,真是不自量力!

  「你不怕死?」她真的很討厭看他那八風吹不動的表情,好像天塌下來都撼動不了他。

  為什麼在談及生死時,他還能這麼平心靜氣?

  「怕。但死得其所,又有何懼?」他抬眼看她。「這就是你的答案嗎?」

  「你說呢?」

  輕斂的眼,覆去其間的深愁。「成全你。」

  他移近一步。「動手吧。」

  「你……你……」胸口一陣緊窒,像壓著什麼透不過氣來,心緒紛紛亂亂……

  能嗎?她真能毫不留戀地殺了他?

  她的手沾了無數血腥,卻從沒有一個人會像他那樣,雙手將性命奉上,任她去了結……那雙清湛的眸子,依舊是無怨無恨,柔柔地盈滿深情……

  揚起的手,怎麼也揮不下。

  「你的猶豫,是否有所留戀?」這樣就夠了,她並非無動於衷,付出的一片深情,並不冤枉。

  「你胡說!」她驚斥。

  「是嗎?」他慼然道。「蝶兒,你不誠實!你對我明明有感覺,你的於心不忍便是最好的證明。」

  「住口、住口!」她狂亂地叫道,拚命抗拒他的話。

  「我不說,你就永遠不打算面對了是不是?問問你的心,若對我全無眷戀,大可一掌揮下,一切便真的結束了,你知道我不會恨你的又為何……」

  為什麼反應要這麼激烈?因為他一針見血的言語,正是她最心慌的癥結嗎?

  像要抗拒什麼、又像要阻止、否決一切,驚亂之下,未加思慮地一掌擊去!

  他不閃不避。任致命的重創襲來。當映蝶發覺時,已收不回掌式,驚駭之下,她只來得及收回七成功力,這一掌,他硬生生的受下。

  兩人同時跌退一步。

  突兀的收回功力,體內一時受不住巨大的衝擊,真氣大亂,遭受內力反噬的她,亦受創不輕。

  儘管只是三成功力,對他一介文弱書生來講,也夠致命的了。

  一道血絲自嘴角滑落,他的眼,終於流露出深濃的哀愴。

  「你……你……為什麼?」她問得茫茫然然,失了神地看著他。

  她以為他會閃開,沒想到……

  這個白癡!他不是隨便說說,他是當真甘心死在她手中!

  他搖搖頭,正欲說些什麼,耳邊傳來桑語嫣的驚喊:「天哪,幽哥!」她奔向他,聽到她的叫聲,唐逸農也隨後跟出。

  「怎麼回事?幽哥,你……怎麼會這樣……」語嫣顫聲問,伸手去扶他,收不住的淚一滴又一滴地往下掉。

  「對……不起,嫣兒……」為了映蝶,他讓所有關懷他的人傷心,其實,一意顧全映蝶的他,也是自私的吧!

  他為他的任性道歉。

  唐逸農一臉沈鷙,看了看情況,冷冽地盯住映蝶。「是你?」

  「別……逸農!」他撐起身子,使出最後一絲力氣,擋在映蝶身前。「別……為難她,我……我……」他呼吸漸漸急促。

  映蝶不發一語,神情空洞地看著他。

  他憂傷地抬眼。「請你……多珍惜自己些……蝶……兒……」聲音逐漸微弱,再也聽不清他的呢喃,夜一定很深了,因為……他已經什麼都看不到了,好黑、好暗……

  失去知覺的身體往下滑,她接住了他。

  他死了嗎?就這麼結束了?

  麻木的意志,無法感受其它,像是靈魂抽離了身軀……飄飄忽忽……死的人到底是他還是她?

  「大哥!」

  「幽哥!」

  驚叫聲喚回了她些微神智,唐逸農由她手中奪過唐逸幽,飛快地奔回屋內。

  蒼涼的月影下,再無人噓寒問暖,孤孤單單滑落地面的披風,也失去了他的溫度……

  原來,在這天地間,她竟是這麼孤獨。
Life sucks, then you di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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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生死關頭,唐逸幽撿回了一條命。

  微弱的生命力,像是緊繃著隨時會斷的弦;俊逸超塵的容顏,如今是一片蒼白,緊閉的雙眸不曾張開,昔日清亮而漾著暖意的眸光無處尋。

  他的手,一向都很柔暖,但是現在,碰起來卻是那麼的冰涼,再也不能溫暖她了。

  為什麼,她覺得好失落?

  是不是因為再也沒有人握住她的手,她怕冷?

  除了他,她的手還有誰願意握?

  映蝶執起他的手,好努力、好小心的想搓暖它,不為別的,她只是怕冷、只是想有人握著她,他的手不可以比她還冷!

  唐逸農端著藥進門,一見到她,立刻沈下臉,一把拉開她。「你沒資格碰我大哥!他差點連命都沒了,你還想怎樣?」

  映蝶充耳不聞,舉步想再上前。

  那副不受影響的姿態,讓唐逸農看了更火!

  他一手攔下她。「你這女人的血是冷的嗎?我大哥對你這麼好,事事為你想得周全,關懷備至,捨不得你有一絲委屈,把你看得比什麼都還重要,他是這麼全心全意地對你,到頭來,你給他的回報竟是一掌送他赴幽冥……谷映蝶,你怎下得了手!」

  是!她冷血、她無情、她心狠手辣,這些她從沒否認過,一個殺手,還能有人性到哪裡去。

  唐逸幽是個傻子,明知她是蛇蠍毒物,卻還是將自己送上門,任她咬傷他。

  「讓開!」她揮掉唐逸農的手,堅持上前。

  她若想侍在唐逸幽身邊,誰也阻止不了。

  「憑什麼!」在大哥生死交關的時候,他急得差點得失心瘋,語嫣也幾乎哭暈過去,只有這個女人,仍是面無表情,枉費大哥一片真心……他真替大哥感到不值!

  如今,她又憑什麼要他讓開?不管她抱持的是什麼心態,他都不允許這個女人再靠近他大哥一步、再有任何傷害大哥的機會。

  別說留在大哥身邊,她連看大哥一眼都不配!

  「我說讓開!」一個執意靠近,一個執意驅離,一來一往中,兩人交起手來。

  「住……手……」幾不可聞的聲浪自唐逸幽微啟的唇瓣中逸出。

  映蝶僵了下,想回頭去看,微一分心,險些吃他一掌。

  唐逸農正在氣頭上,什麼也沒注意。他要不給這女人一點教訓,說什麼也不甘心。

  「逸……農!」唐逸幽撐起身子,吃力道。「不許……傷她!」

  這下,唐逸農聽到了!

  「大哥!」揮出去的手僵在半空中,他又驚又喜地回過頭。「你幾時醒的?」

  唐逸幽搖搖頭,還沒什麼力氣說話。

  唐逸農看了又有氣。要不是因為她,大哥現在哪會半死不活的!

  「可惡,都是你這該死的女人!」他一掌又揮了過去。

  映蝶冷冷地閃開。

  他雙拳緊握,咬著牙道:「大哥,只要你一句話,我絕對會替你討回公道!」

  「不……不要……」一切,都是他心甘情願,沒什麼公道好討。

  但唐逸農一旦動了怒,可聽不下這些,二話不說又動起干戈。

  他最痛恨別人當他大哥好欺負,便恣意傷人;大哥無所謂,他可受不了。

  「逸……農!不可以……」唐逸幽心急地喊著。

  他已經看出映蝶不大對勁了,她身手不若從前俐落,招式無力了許多,似乎……

  一記凌厲的攻勢,眼看逸農直鎖她咽喉,勸阻無效下,他心頭一驚,什麼也顧不得,用盡僅餘的力氣,翻身下床,跌跌撞撞地介入他們當中,以自身去擋。

  此舉嚇壞了唐逸農,趕忙煞住攻勢。「大哥,你瘋了!」

  他都已經虛弱得只剩一口氣了,怎堪再受重創,他要是沒來得及收手,大哥現在已經魂斷黃泉了!

  唐逸幽踉蹌地跌退一步,摀住血氣翻騰的胸口,喉頭一陣腥甜,血絲滑落嘴角。

  映蝶皺起眉,伸手扶他。

  他嫌自己的命太長嗎?都受了重傷還亂動。

  「蝶兒,你……沒事吧?」他想問的是,她出了什麼問題。他感覺得出她功力大不如前。

  「閉嘴!」現在有事的人是他不是她,他到底有沒有搞清楚?

  唐逸幽任她扶回床上,目光始終沒自她臉上離開。「可是……」

  「我叫你閉嘴!」

  「喂,你這女人不要太過分!」唐逸農實在看不下去了。

  「出去。」她沒多浪費一個字,連頭都沒回。

  「你——」到底該滾出這個房間的人是誰啊!

  「逸農,先……出去。」這回出聲的是唐逸幽。

  「大哥!」

  「我不會對他不利,如果你怕的是這個的話。」她清清淡淡地丟來一句。

  她敢!他會將她碎屍萬段!

  他冷哼著想。

  看到大哥堅持的神情,他咕噥了幾聲,不怎麼甘願地離開。

  房門關上後,唐逸幽拉回視線。「蝶兒,你老實說……」

  映蝶根本沒打算搭理他,扶正他後,自己也在他面前盤腿而坐,正待運氣,唐逸幽阻止了她。

  他終於知道她要做什麼,卻也更疑惑了。

  「為……什麼?我這條命……不是你要的嗎?」

  「我現在不屑要,想把它還給你,不行嗎?」她揮掉他的手,想運用內力治他內傷,唐逸幽卻沒讓她如願。

  手腕靈巧地一旋,他修長的手已扣住她,指尖壓下皓腕,探她脈象。

  映蝶短暫地一閃神。

  他是怎麼辦到的?雖是不經意的簡單動作,但他制住了她是事實。

  真失常,她不但減低了殺手水準,而且愈來愈不濟了!

  唐逸幽鎖起眉心,因他得到的結論而困惑。

  他抬眼看她。「為什麼會這樣?」

  他問的是什麼映蝶心知肚明,她沒搭理他,淡漠地抽回手。

  深吸了口氣,她調節生息,氣運丹田,將內力集中在掌心——

  「不可以,蝶兒……」他伸手想制止她,但映蝶已料到他會如此,左手動作敏捷地往他軟麻穴一點,同時,右手掌心貼上他的心口。

  一波波的熱力透過她的掌心,傳入他體內,她閉上眼,專注於將推送的真氣在他週身運行。

  唐逸幽內心焦急,卻又無法有所舉動,怕驚擾了她,會招致氣血逆沖,走火入魔。

  約莫過了一炷香的時間,她徐徐收回內力,調勻氣息,雙眼輕輕睜開。

  「你……」他還沒來得及說什麼,便見著她氣虛地癱軟下來,他急忙接住她。

  「蝶兒,你還好吧?」

  「多事!」她想推開他,他卻不容許。

  牢牢將她扣在胸懷,他沉聲道:「你本身已內力大損,我不相信你會不清楚其中的嚴重性,你不好好調養,還為我耗費真氣,你知不知道,這樣一來,短時間內你將功力盡失,與一名弱質女子無異?」她的身份不比尋常人,一旦遇上仇家怎麼辦?

  面對他的情緒波動,她僅是無所謂地址了下唇角。

  那又如何呢?她不在乎。「我不想欠你。」

  「你要我說幾遍?你不欠我什麼,一切都是我心甘情願的。」他摟緊她,克制不住情潮激盪,任自己放肆。

  「蝶兒,你好矛盾。」傷他的,是她;不顧一切救他的,也是她。她到底希望他怎樣?

  「沒人要你招惹我。」現在才抱怨,不嫌太晚?

  推拒的手,被他握住。

  真好,他的手,又能帶給她熟悉的溫暖了。

  他的胸懷也好,就像個安全的堡壘,為她擋風遮雨,倚偎在這裡,比讓他握著手更好。

  她莫名的感到心安。

  有人依靠,便有了疲倦的權利。眼皮好沈,她覺得好累。

  十四年來,她頭一次卸下戒心,全無防備地沈入夢鄉。

  唐逸幽低首凝視她撤去心防的面容,這張沈靜睡顏,有著原始的純真與無邪,塵世紛擾,進不去她的夢中,他真的好希望,他能永遠留住這樣的容顏。

  但是,能嗎?

  不忍驚擾她的好眠,他只敢小心移動,拉過猶留有他氣息的暖被,小心地為她蓋上。

  恍惚中,她似有若無地扯了下唇角,像是滿足地微笑。

  指尖柔情萬般地拂過她的眼眉,低低的話語輕逸出口。「是沒人要我招惹你,但我情不自禁,我就是只為你癡迷,放也放不下,我還能怎麼辦呢?」

  映蝶睡得很沈,唐逸幽悄悄出了房門。

  見他傷已好了大半,唐逸農與桑語嫣皆難掩訝異。

  「是蝶兒。」他解答了兩人的疑問。

  就連提起她的名字,他都會不自覺的泛起溫柔。

  「這樣你就感動啦?」他似乎忘了是誰害他差點去掉半條命。不是他要冤枉大哥,他是真的覺得他這個大哥很沒志氣!

  唐逸幽並沒有忽略弟弟的不以為然。「別再對她動手,她現在已功力盡失,乘人之危有失磊落,知道嗎?」

  「別指望我同情她。」唐逸農嗤哼。「她攻擊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文弱書生也沒磊落到哪裡去,事情是她做的,盡點彌補義務也是應該的,休想要我感激涕零。」

  「逸農!」他沉聲喊道。「這件事不許再提起。」

  唐逸幽鮮少端出兄長的架子,以義正辭嚴的凝肅表情對他說話,唐逸農再不甘願也只能點頭。

  「知道了啦!」他悶聲道。

  鬼才知道他大哥著了什麼魔,對那從頭冷到腳的女人死心塌地,寶貝得跟什麼似的,他就看不出那女人有什麼好,倒是缺點十籮筐都裝不完,大哥真沒眼光。

  唐逸幽這個妙手神醫可不是被叫假的,自己的身體狀況,他自是有辦法調理,在映蝶的睡眠期間,他已自行調配藥方服下,現下也好上七、八成了。

  過度的耗費內力,使映蝶身子極為虛弱,疲倦地入了眠後,一睡便是一天。

  入了夜,唐逸幽回到房中,默默睇視她。

  他只是想來看看她,確定她安好,並且只是因為疲累才會睡得太沈,不是出了什麼問題,他才能讓出他的房間,安心到客房去歇息。

  沈睡中的她,似被什麼所困擾,娟秀的細眉深深蹙著,唇瓣似有若無地址動,喃喃囈語著別人聽不懂的話,他不解地俯下頭,捕捉那一串模糊聲浪。

  「爹……爹……娘……不,不要殺他們……壞人……走開……不要殺他們……娘,不要死,不要離開小蝶……抱抱小蝶……小蝶好怕……」

  誰?誰要殺蝶兒的父母?誰讓蝶兒掙脫不開夢魘的纏繞?

  晶瑩的淚珠由緊閉的眼角迸出,一聲比一聲更驚惶的泣喊絞疼了唐逸幽的心。

  「蝶兒、蝶兒,醒醒!你在作噩夢,聽到沒有,快醒來——」

  「不,不要碰我,走開、走開……我討厭你們……把爹娘還給我……」亂無章法的小手在空中揮動,他立即扣住它。

  「蝶兒,是我,睜開眼看看我好嗎?」微帶急促的呼喊,揉進了心焦與憐惜。

  淚水打濕了了枕畔,搖動的頭顱緩緩靜止下來,她神情迷亂,睜開了眼。

  「蝶兒?」他懸著一顆心,低喚。

  融入了無盡暖意與關懷的眼眸,令她心弦一蕩,毫不猶豫地投入他懷中,哭盡了沈積已久的哀傷。

  她不想在冰冷的夢魘中滅頂,唐逸幽的溫暖是她迫切需要的,她自私地在利用他,她也知道,但她沒有辦法。

  「血……好多血,有爹的,有娘的,還有好多人、好多人的……我想叫,可是……我已經叫不出聲來了……」她顫著聲泣訴。

  濃稠的血腥在眼前片片飛濺,她閉上眼,想甩開可怕的畫面,纖弱如柳絮的身軀不斷顫抖,她渾身冰涼,死抱著他不肯鬆手,好怕這一放手,噩夢又將纏上她。

  「沒事的,蝶兒,有我在,我不會讓任何人傷害你。」低低柔柔的嗓音,有如春風吹拂,撫平她的驚懼。

  他好心疼,雙臂更加圈緊她,給予她更有力的呵護。

  他沒想到,平日看似冷傲的映蝶,也會有如此無助的一面,她心中一定承受了許多別人無法想像的傷痛。

  他的憐惜,她感受到了。帶淚的水眸仰望他,毫無道理地,她就是相信他每一句話,在他懷中,她有了以往不曾感受到的踏實。

  溫熱的手,萬般輕憐地抹去她頰邊殘淚。「願意說出一切嗎?」

  她忍不住又打了個寒顫。

  「別怕,慢慢說,我會一直陪著你。」大手很溫柔地輕輕拍撫她,化解她滿懷憂惶。

  「好久、好久以前……我才六歲,爹好疼我,娘也是,我覺得,我是全天下最幸福的人了。可……可是,有一天晚上,有幾個人闖進我家,見人就殺……他們好可怕,爹被他們砍了好多刀,我聽見娘一直在哭,一直在喊,大聲叫著:小蝶快逃、小蝶快逃……然後我看見娘在我面前倒下,好多、好多的血噴到我臉上……我好生氣,衝上去一直打他們,很用力、很用力的打,打到手紅了、腫了,我還是沒有停,也感覺不到痛……也許就是因為這樣吧,他們認為我膽識過人,無畏無懼的傲性,天生就是當殺手的料,所以他們沒有殺我,將我帶了回去,處心積慮地培育我。從那天起,我不再是人人呵寵的天之驕女,而是冷面心殘的殺手——寒月。」

  唐逸幽沉默地聽著,為她所受的苦揪心,也為那些慘死的亡靈惋惜。

  「你說——是絕命門滅你全家?」那她又為何還為絕命門效命呢?

  「是的。我不知道假使當時我沒被帶入絕命門中,我的命運會是如何,是隨著家人一道同赴幽冥,還是苟活於世上某個角落,過著也許平凡、淒涼的日子?

  「一開始,我的確是對絕命門恨之入骨,但是後來,我想通了,真正的罪魁禍首,是找上絕門命索我全家性命的人,如果可以,我恨不得也毀他全家,讓他心愛的女兒也嘗嘗和我一樣的痛苦……但是,這麼多年了,當初滅門血案的真相,我依然無從得知。」

  她內心的悲憤,沒有人懂,不能親自手刃仇家,使她愧對在天之靈的父母,十四年來她沒有一日忘卻父母慘死時的容顏。爹娘何辜?他們是那麼仁厚善良的人,不該遭受這樣的待遇;她谷家上下老幼又何辜?他們安守本分,不曾傷天害理,又憑什麼該有橫死的下場?

  她的心,在那一天就死了。這個世界根本沒公理可言,既然蒼天不仁,她又何必對世間人仁慈?

  於是,她成了殺手寒月。

  殺盡天下人,她都不曾良心不安,只因,上天何嘗善待過她?

  當她連最後一絲罪惡感也消失時,她便已麻木。

  唐逸幽輕輕撫過她陰冷怨恨的面容。「我不愛看到這樣的你,像是要全世界與你一同毀滅。」

  柔和的嗓音,飄過陰晦的心。

  她仰起頭看他。

  她沒想到,她會遇上這個癡傻的男人,原本麻木的心,因他而有了感覺。

  沒錯,若在以前,她是想過連同世界一道毀滅,但是現在,她卻不想這麼做了,因為這個世界有他,她不忍連他一同毀滅。

  「你不是我,不曾如我一般受盡折磨、被上天惡意虧待,又怎會知道我內心的不平與怨恨?」

  「你錯了,蝶兒。」

  她愕然不解地回望他。

  「你知道嗎?我打一出生,身體狀況便不甚樂觀,有好幾次,我也幾乎熬不過病痛煎熬而一命歸西。那時,我也曾經灰心絕望過,我也會想,老天為什麼獨獨虧待我?別人可以健健康康地在陽光下歡笑,我卻一年到頭的離不開病床。下人的閒言嘲弄,一次又一次次的傳入耳中,說我比女子更嬌弱,你知道這對一名男子而言,是多深的侮辱和傷害嗎?沒有任何男子願意拿來和西施比較的!那時,我甚至想,反正活著也只是在拖日子,不如早死早解脫。

  「直到十二歲那年的一場大風雪,奄奄一息的我,徘徊在生死邊緣,幾乎進了鬼門關,就在那時,出現了我生命中的貴人,他說,我們有師徒之緣,不但挽回我垂危的生命,更將畢生所學盡授於我,若非有他,今日我早已是一壞黃土。」

  映蝶微張著嘴,為她所接收到的訊息而驚愕。

  她一直都以為他是人人妒羨的天之驕子,一生平順幸運,所以才能以柔軟的心房去包容世間萬物,沒想到他生命中還有這段曲折。

  她突然間有些懂了——

  「所以你才會以醫盡天下人為己任?」

  「是的。因為曾深受其害,我知道病痛纏身是怎生磨人,不忍天下人嘗和我一樣的苦。」

  他受過十二年的病痛磨難,卻不怨天尤人,也不憤世嫉俗,反而竭盡所能,付出自己的心力關懷世間人,多偉大的胸襟啊!

  「我辦不到,我沒有你以德報怨的心胸,我只想將害我的人千刀萬剮、判骨揚灰……」她閉上眼,掙扎地說道。

  唐逸幽歎了口氣,沒再接續這個話題。

  「蝶兒,你還有其它親人嗎?」

  「有一個哥哥。從娘的口中,我得知他從小便離家拜師學藝,也因此,僥倖逃過了那場浩劫,如今也不曉得在世上的哪一個角落、過得如何?如果可以,我真的好想找到他,看看這個世上唯一的親人……」

  「會的,就算躬盡一生,我也會幫你找到他。」他說得堅定有力,映蝶知道他是認真的。

  「為什麼要對我這麼好?」他總是付出,她卻總是無情地待他,他為什麼傻得連怨恨她都學不會?

  「傻瓜,我愛你呀!」他無悔地笑了笑,緊緊地擁住她。

  「愛我?為什麼呢?」她哪一點值得他愛?若論美貌,桑語嫣並不比她遜色,說溫柔體貼,她卻學不來,她除了傷他,什麼也不會,他愛她什麼?

  「一定要有任何理由嗎?愛就是愛,沒有原因,不想去說後悔。世間女子入不了我的眼,我就是只認定你,深深地愛你!」

  傻呀!連她都想這麼罵他。

  這個世上,她從不認為自己欠誰什麼,卻獨獨虧欠他。

  一味的付出,癡癡地甘心奉獻,任她招之即來,揮之即去,連可貴的生命都不吝惜交給她,不曾有過怨尤……這麼深沉的債,她該如何去還?

  她不知道自己能給他什麼,他擁有的太多,而她唯一能給的只有……

  凝思了一會兒,她抬眼看他,那張蓄滿深情的俊顏,令她拋盡疑慮,不曾猶豫地迎身輕吻他。

  唐逸幽被她的舉動嚇了一跳,略微拉開她。「蝶兒,你做什麼!」若對他無意,就不能這麼做!

  她輕巧地掙脫他,不為所動地在他臉龐一一印下細碎的吻。

  唐逸幽被弄得心神大亂。他若真心想拒絕,是避得開的,但他——

  「蝶兒,你——」雙手捧住她的小臉,阻止了她。

  明眸化去霜寒,漾著一片似水柔情。他定定地望著,不免心蕩神搖,再也顧不得理智說了什麼,密密將唇印上。

  柔情萬千的吻,幾時成了激狂如焰的纏綿,他沒去注意,熱烈燃燒的情火,燒得他意識昏蒙,他更加地扣緊她,幾乎要將她嵌入骨血之中,他的舌,吞噬了她的,深深交纏——

  當唇舌的旖旎已滿足不了激發出來的渴求,他熾熱的唇移向細緻的頸窩,掬取令他心魂狂撼的幽然馨香。

  映蝶青澀的小手在身上滑動了起來,探向他的衣襟,輕解青衫。

  唐逸幽驚呼:「蝶兒……」

  她這麼毫無保留,可知後果會有多嚴重?

  不,他們不可以這樣……

  他不斷深呼吸,想讓體內騷動的火苗冷卻,但——

  她的玉臂纏上了他頸子,朱唇襲向他發熱耳畔,輕輕舔吻,換來他一陣輕顫。

  「噢……」他痛苦地低吟。「別這樣,你會後悔的……」

  不,她知道她不會。

  情纏廝磨下,兩人皆已衣衫凌亂,升高的體溫,隔著薄弱的衣料傳到彼此身上,他清清楚楚地感受到她令人發狂的嬌胴曲線——

  「你大可以放心地要了我,我不會後悔。」她道。蜿蜒的吻一路來到他平實的胸膛。

  「你……噢,你想清楚了嗎?」他鼻息濃重,硬是咬著牙將話逼出。

  好一個謙謙君子。

  她嬌媚一笑,將手往下探,直到觸及了危險地帶。

  「你——」他狠狠倒抽了口氣,抓住她大膽熱情的小手。

  不管了!

  他倏地旋過身壓下她,狂熱的吻烙了下來,爆發開來的情潮,一發不可收拾。

  松落的兜衣,已任他輕易拂開,綿密的吻一路往下移,尋至酥胸上那點撩人遐思的嫣紅,靈巧地舔吮,輕顫的蓓蕾,為他而綻放。

  細碎的嬌吟,不由自主地輕逸出口,這是她二十年生命不曾有過的感覺,酥麻的感官戰悸,傳遍全身。

  總是為她帶來暖意、令她無盡眷戀的大手,如今正給了她一波又一波的狂野激情,此刻的他,不再謙和,不再溫文,而是一個充滿侵略、想熱烈愛她的男人!

  「準備好了嗎?」充滿迷情魔咒的手,在她甜美的神秘處流連,旋弄著敏感的花心,由其中源源沁出的悸動熱流,早已告知他要的答案。

  他不再等待,撐開她的腿,毫不遲疑地讓昂然慾望長驅直入,頃刻間,他僵住身子,所遇到的阻礙,告知了一項鐵一般的事實:她是完璧!

  然而,他已無法再退開,微一挺進,衝破了那道障礙,直探私密緊窒的幽谷深處!

  「啊!」她低呼了聲,擰起秀眉。

  「對不起,我先前並不知道……」他一臉愧疚。

  她為什麼不事先告訴他呢?否則他一定會更溫柔地待她。

  他根本沒想到她還會是完璧之身,加上她方纔的表現,並沒有身為女子初夜該有的陌生與羞澀,所以他就以為……

  「忍一下就不痛了。」他溫柔地安撫,傾下身輕輕淺淺地吻她。

  「這不算什麼。」她極力想表現出若無其事的模樣。

  倔強的女人!

  他深知傲氣如她,不容許自己有軟弱的一面。

  唐逸幽低笑,稍稍退離她,又再深入,激起的微妙快感,沖淡了初次結合的疼楚,帶來了前所未有的歡愉,他輕喘著,逐漸緊密的激情頻率,將狂歡火焰愈燒愈高,他再也把持不住自己,一次比一次更狂熱,每一回空虛之後的盈滿,全是筆墨難以形容的喜悅,他深深望住她,十指與她的緊緊交纏。

  清艷的嬌客因他所帶來的激狂歡愛而陷入迷亂,她閉上了眼,再也抑止不住地吟叫出聲。

  最深的結合後,一道暖流劃出,一瞬間迸射出迷醉絢爛的火花——

  化諸永恆。
Life sucks, then you di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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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徐徐吐了口氣,他翻身退開,順手攬過映蝶,替她撥開額前汗濕的發。

  「還好嗎?我有沒有弄傷你?」縱然是激情後,最深的關懷,仍沒忘記給她。

  「怎麼不告訴我,你是第一次呢?」過度的狂放,她是承受不住的。

  「我不認為那有差別。」她突然抬起頭。「你也是吧?」

  「呃?」他不自在地別開視線,微窘道:「很差勁嗎?」

  女人是不是第一次,有落紅可證,那男人是不是……大概只能憑表現來猜測了,難怪他會往這個方向想。

  映蝶隨意看了他一眼,丟來一句:「你的樣子一點也不像。」他看來很駕輕就熟嘛!

  她一點也不意外自己會是他的第一個女人,他是那種很能潔身自愛、並且尊重他人的人,主動送上門的他都能坐懷不亂了,更別提去招惹什麼人。

  至於勾欄院,呵!她敢打賭這個道貌岸然、人格高尚的君子,打出娘胎至今,還不曉得妓院長什麼樣子,以他沈穩厚道的性子,對於淪落風塵的女人只會心生同情,說什麼也不可能去玩弄她們。

  俊俏的容顏泛起紅潮。「蝶兒,你——」

  怎麼她說起這種話題臉不紅、氣也不喘,一派落落大方,反倒他一個大男人直要不好意思起來。

  「這表示,你還算喜歡?」他仍是重視她的感覺勝於一切。

  「沒得比較。」她不置可否。

  「不許你去比較!」隨口的一句話,他聽得心驚。「你這輩子只能有我。」

  她瞥了眼他幾許的激動。「你管太多了。」

  他一下子愣住。「解釋清楚,什麼叫我管太多?如果不打算與我相守,剛才的事又算什麼?為什麼要把自己奉獻給我?畢竟我是你的第一個男人啊!」

  他反應這麼激烈做什麼?

  她一臉他大驚小怪的表情。「這不是你要的嗎?」

  唐逸幽敏感地僵了下。「什麼意思?」

  他開始意識到,自己犯了個極度該死的錯誤……

  「你想要我的人,我就給。我從不願欠人什麼,今晚過後,我算是還清欠你的一切了。」她刻意說得淡漠,存心忽視那一番雲雨狂歡所帶給她的心蕩神搖。

  一顆心逐漸往下沈,沈入深不見底的冰窖中,他不敢置信地看著她。「你是說,你之所以這麼做,為的只是……回報我?」

  「不然呢?」他以為是什麼?

  「該死!」文質彬彬的他,首度失控地咒罵。原來這一切都只是他自作多情,一廂情願的認定,她依然無心於他!

  「谷映蝶!你以為你在做什麼?感情是交易嗎?可以任你拿任何有形無形的事物來抵償?你又真正清楚我想要的是什麼嗎?你究竟把我當成了什麼樣的男人?你這是在糟蹋自己,更是在侮辱我!」向來平和溫潤的嗓音,如今融入了無盡痛楚。

  映蝶怔愣地回視他。

  她——又傷到他了嗎?

  她開始不確定,她是否錯了?

  「不要這樣看著我!我不想恨你,不要逼我開始恨起你的麻木無心!」像只被螫傷的野獸,他狼狽地跳下床,迅速穿回自己的衣物。

  回過身,他無盡悲哀地凝望她。「你知道嗎?你錯得好離譜。我承認,我是對你用情至深,也渴望完整地擁有你,所以,會有方纔的情不自禁,但是,這最無悔的奉獻,若無彼此真切的情,那便成了一種褻瀆、一種冒犯,你懂不懂?我是那麼珍惜你,可是你卻讓我成了傷害你的人,你可知我現在有多厭惡自己、多痛恨自己!蝶兒呀,你為什麼就是不明白呢?從頭到尾,我要的都只是你的心——如果沒有你的愛,我要你的人又有何用?」清亮的眸底凝聚著淒楚的水光,他沒再多流連片刻,轉身踉蹌地衝出房門。

  她的愛?

  映蝶面對一室的幽冷空寂,臉龐一片茫然。

  一個連自己都不愛的人,哪來的餘力去愛人?

  愛,這個字眼,在她生命中已遺落了好久、好久,久到她幾乎忘了該怎麼去愛一個人,唐逸幽可知,他這要求比要她的命更讓她為難?

  是否,給了人,卻給不起心,對他來說,才是最深的痛?

  呵,說什麼想還清對他的虧欠,到頭來,她還是在傷他。

  床上刺目的殘紅,點綴著淒涼,像是對她最尖銳的嘲弄。

  一路跌跌撞撞衝出了屋外,他在流水環繞的假山前停住,疲憊地抵著聳立的大石,閉上了眼。

  天哪!事情怎麼會變成這個樣子?他到底對蝶兒做了什麼?不忍她受委屈,但是到頭來,他卻成了挾恩求報的無恥小人,毀了她的清白!

  他痛苦地握緊拳,想仰天大叫,可是卻叫不出聲來。

  一腔悲切無處發洩,他狠狠捶向大石,一拳比一拳更用力。

  該死啊!他真是該死!

  他無法原諒自己,可是……他也無法諒解映蝶,她明明對他無心,卻又任漫天大錯鑄成,貞節是女人的第二生命呀,她怎能如此輕踐它?

  谷映蝶呀,你究竟是怎麼看我的呢?你以為,我所有的付出,要的只是這個嗎?你以為,得到了你的人,我就會甘心、就會滿足?還是你以為,我唐逸幽終究只是個庸俗輕浮之輩?

  她讓他覺得,他是多麼卑劣可恥的人,他無法不鄙視自己。他奪去了蝶兒的清白,一個根本不愛他的女孩的清白!無形中,他何嘗不是在拿恩與情逼迫她?而她呢?竟拿自己的身體作交易,毫不在乎的任他毀掉清白,以求個恩怨兩消?

  唐逸幽啊!你怎會讓自己淪落到如此的地步?

  無邊的痛苦及悔恨,將他逼得無力喘息。

  這一刻,他再也分不清該恨自己的盲目衝動,還是映蝶的麻木無心。

  愛上這麼一個冷情的女人,是否真的錯了?他一直不願去正視,執迷不悔到底,因為一旦愛了,就不該有恨有悔,但是映蝶……她為什麼要挑起他的愛恨交織?他不想怨她的,真的不想!他只想單單純純地愛她而已,有這麼難嗎?

  抵著大石,他無力地跌坐地面,將臉埋入雙膝之中,濃稠的苦澀與哀愴,將他淹沒。

  「幽哥?」清婉的嗓音傳來,桑語嫣在他身旁蹲下。「這麼晚了,你怎麼還沒睡?」

  「別問這麼蠢的問題好不好?弱智女。」不遠處,另一道聲音緊接著加入,唐逸農悠閒地踱來。

  「你又跟來幹什麼?」婉約以水的形象,一下子被破壞殆盡。有他的地方,她不被氣死也會內傷。「我蠢,那閣下聰明,你來說啊!」她就是不甘被他貶視。

  唐逸農沒回答她,直接將目光看向他大哥。「說吧,那惡劣的女人又怎麼折磨你了?」

  除了谷映蝶這個不知好歹的女人外,沒人有能耐讓他大哥這般愁苦。

  唐逸幽輕搖一下頭,連說話也無力。

  「你——」唐逸農忍不住又上了火。「大哥,我真不知道該怎麼說你才好了,這天下的女人又不是死光了,你幹麼就非要谷映蝶不可呢?人家都擺明了不把你當一回事,拜託你有點志氣好不好?你唐逸幽又不是沒人要,放眼揚州城,等著嫁你的女人多得是,還差她一個嗎?大不了將就一下你身邊那個沒人要的女人也好!」

  雖是不經意的一句話,卻教語嫣霎時紅透雙頰。

  唐逸農忍著苦澀,不去看她。

  他已經很能習慣了,那張清靈柔美的容顏,永遠只為大哥綻放光彩,為他而嬌,為他而美。他很清楚語嫣的深情,深知這一生除了大哥,她不會再為誰動心,所以他唯一能做的,是成全她。

  其實,他根本沒資格說大哥什麼,他自己不也和他一樣?大哥為谷映蝶癡迷不悔,而他對語嫣深情幾許,兩人同樣傻得看不破,面對無心於自己的女人,把心傷透,卻總是學不會懸崖勒馬。

  這大概便是他們共同的悲哀吧!他們兄弟注定情路多磨。

  唐逸幽沉浸在自己的哀傷中,沒多留意到身旁兩個人迥異的情緒轉折。

  「我們的事你別管。」微仰起臉,低低幽幽的語調流瀉惆悵。

  「我就是見不慣她這麼糟蹋你!」唐逸農逼近他。「大哥,你老實說,她到底又幹了什麼好事——」話尾頓了住,他視線落在唐逸幽頸畔。

  察覺了他不尋常的凝注目光,唐逸幽像也領悟到什麼,神情不大自然地閃開身,一手拉攏衣衫,遮去他的側目。

  「你……你……和她……」喉嚨像梗了粒雞蛋,硬是擠不出話來。

  不會吧?那女人良心發現了嗎?

  唐逸農並不認為眼前這溫文過了頭的謙謙君子會去侵犯人家大姑娘,所以若真有什麼,一定是谷映蝶起的頭!

  「是真的嗎?大哥?」

  唐逸幽無言以對。

  根本不用再多說什麼,他的神情已經充分昭示答案了。

  桑語嫣看著他們異樣的表情,疑惑地問:「怎麼了嗎?」

  唐逸農實在很想對她說:小孩子不要問這麼多,這話題兒童不宜!

  但,他也只是緊瞅著唐逸幽。「你怎麼說?大哥。」

  唐逸幽撇開眼。「這只是個錯誤。」

  「唉,大哥,我不曉得你是這麼沒擔當的人耶!做都做了,你現在才來用一臉「誤上賊船」的表情討論錯不錯誤的問題,那你叫人家大姑娘情何以堪?」雖然他看映蝶一向不怎麼順眼,不過他向來是對事不對人,絕不以偏概全,該說的他還是會說。

  「不是這樣的,逸農。我的心意一直都沒變過,除了她,我不會再要任何女子。」

  「那不就好了嗎?」他幹麼一臉要死不活?真搞不懂他。

  「她不是真心的。」

  「她不是真心的,卻和你上床?」唐逸農詫異地揚高音量。這什麼鬼道理?

  可惡,他想喊得人盡皆知嗎?唐逸幽都快說不出話來了。

  「上……床?」桑語嫣顫聲道,唇畔微失了血色。

  早先他們說了這麼多,指的便是這個?

  「幽哥,這……是真的嗎?」明知早該看破,她還是覺得心好痛。

  唐逸幽連耳根都發熱了。

  避開兩道由不同方向投來的目光,他無地自容地抿緊了唇。

  「什麼叫她不是真心的?你在影射她是浪女嗎?」唐逸農並不是個愛多管閒事的人,只因對象是他敬愛的大哥,他無法坐視他的愁鬱而視若無睹。

  「不許這麼說她,是我……我不該侵犯她……」他捶向一旁的石子,沈鬱地抵著額,陷入自己的傷痛當中。

  「拜託,你不要這麼會自我折磨好不好?」唐逸農聽得猛翻白眼。「她又不是未及笄的小女孩,會不清楚她在做什麼嗎?她如果不要,會直接把你踢下床,哪容得了你亂來。這種事是你情我願的,她失身,你難道就沒有嗎?嚴格說來,我還覺得是便宜了她!除非你的表現讓她埋怨,否則,你有必要在這裡自責個半死嗎?」人格太高尚就是有這點壞處,動不動就為難自己,老跟自個兒過不去。

  「逸農!」什麼論調嘛!這下,他臉真的紅了。「我是……我們……她是因為不想虧欠我,所以才……她將清白給我,為的也只是恩怨兩消,所以我才無法原諒自己。」

  「那又怎樣?她是欠你很多,這也沒錯啊!」他良心不安什麼?神經!」

  「這根本不是我要的,如果得不到她的心,一切都是枉然。」

  「願意聽我一句話嗎?」始終沉默的語嫣,幽幽抬起頭。「我想,她對你是有感情的。」

  「嫣兒?」嫣兒向來善解人意,她會是在安慰他嗎?

  「我是說真的。」嚥了下口水,平息發熱的喉間,她努力擠出笑容,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不至於哽咽。「就算報恩,也沒有女子會輕易以身相許,除非是能讓自己心動的人。我也是女人,我很清楚就算再冷情、再孤傲的女子,都不可能對自己的貞操全無留戀。」她仰頭望他,又問:「她是第一次,對吧?」

  唐逸幽愣愣地點頭,仍停留在語嫣那番話所帶給他的震撼當中。

  「答案已經很清楚地擺在眼前了,你還不明白嗎?你想想,她守身如玉了這麼多年,為什麼願意讓你奪去童貞?什麼恩怨兩消,那根本是無稽之談,要還債,方法多得是,沒必要賠上自己的貞操,她如果真的想和你撇清關係,就不會把清白之身交給你了,女人對自己的第一個男人,都會有特別的依戀之情。我也不明白她這麼說,究竟是想欺人還是自欺,說不定,連她都沒發現自己那份微妙的感情吧!」

  有如當頭棒喝,唐逸幽驚詫地差點兒回不了神。「你……你是說……」

  真是一語驚醒夢中人啊!

  方纔,他一徑地陷入自身的懊惱及悔恨中,從沒定下心來好好思考,如今聽語嫣這麼一說……是啊!他怎麼沒想到,映蝶是那麼倔強的女子,她如果無意,不管他對她情深似海還是恩重如山,那都勉強不了她一絲一毫,她沒必要主動引導這一切。

  她願意將自己交給他,應該是還有一些特別涵義吧?否則,無塵同樣代她用心良苦,為何她沒這麼做?

  他早該想到,映蝶習慣了冷漠,也習慣了孤傲,感情於她而言是陌生的,就算對他有一絲一毫的情愫,不識情滋味的她,又怎會明瞭?

  正如嫣兒所說,女人對生命中的第一個男人都會有拋不開的依戀情懷,也許如今的她還學不會愛他,但他能教她,不管花多久的時間,他定會很有耐心地教會她!

  這一生,他無法再放開她。

  「嫣兒,你說,如果我依著她對我這份特別的依戀之心留下她,那麼,我與她是否猶有轉機?」他思量著問。

  「也許吧!」掩去眸中的哀戚,她回道。

  他一掃霾,露出欣喜的微笑,一時情難自禁,感激地擁抱了她一下。「你真是朵可人的解語花。謝謝你,嫣兒!我知道該怎麼做了。」

  然後,他放開她,奔回屋內,未曾留意在他轉身之後,淚霧漫上眼眶的語嫣。

  唐逸農幽深地望住她,良久,低歎了聲。「你這是何苦?」

  明明無法斷情,又為何要故作瀟灑,成全了他,卻苦了自己?

  他一點也不希望她太善解人意,因為這樣的她,總是虧待自己,讓自己受傷,也讓他心痛!

  「又讓你逮到機會了,盡量嘲笑吧!」她別開臉,黑暗中,兩顆清淚悄悄流下。

  一貫的嘲謔並沒有出現,他雙手輕輕搭上她挺得僵直的肩。「別武裝自己,想哭就哭出聲來吧!」

  她再也壓抑不住,緊咬著不放的唇鬆了開來,逸出低低泣語。「你——肩膀借一下。」

  靠在他懷中,顆顆斷腸淚跌落下來。

  心,好痛、好痛,碎成片片。

  「真的,我只想讓他快樂,其它的,我不在乎……」

  他默默無語,張臂輕擁她,黯然神傷。

  她的感覺,他懂,他與她,有著同樣的痛。在心愛的人面前,強作無謂,背過身後,傷口獨自舔舐。

  閉上幽戚的眼,懷中女孩一顆又一顆清淚,將他泛起疼意的心淹沒。

  回到房內,映蝶才正要將衣服穿上,可見之前她也用了好長一段時間發呆。

  看來,有困擾的並不只是他,對吧?

  「想去哪?」他一步步走近她。

  雖然尚未有所行動,他就是看出她有離去之意。

  「我不再欠你什麼了。」是走是留,他無權過問。

  「是嗎?」縮短距離,兩人近在咫尺,獨特的男性氣息再一次纏上她未自迷霧中逃脫的心。「我一再地告訴你,你並不欠我什麼,但你依然用了你的方式來詮釋——一種最傷人的方式!如果你真想在我們之間論斷什麼,好,由我來告訴你!

  「是的,你是欠我,這筆債,沒到你用盡這一生都還不完!兩回的救命之恩,並不算什麼,差點命喪你手,我也不在意,但是蝶兒,這一切的一切,背後所蘊藏的深情,不是任何有形無形的事物所能比擬的,你曉不曉得?我請問你,這一片癡絕之心,你該如何去還?就憑一夜纏綿嗎?這一夜過後呢?你知道你帶給我的是什麼嗎?是無止盡的痛苦!是讓我一生活在悲恨當中!我再請問你,這到底算是補償還是更深的傷害?」

  「你——」她啞了聲,無言以對。

  他從來不會去向她計較什麼,真受了苦,也只會往腹裡吞,頭一回,他將纍纍的傷痕一一剖開,鮮血淋漓的攤在她面前,她竟覺得好心酸。

  「你想償還一切,好,我成全你;你想用這種方式,也可以!但是蝶兒,你真的認為,這一夜過後,你我便已兩不相欠了嗎?」

  「我……」她答不上話。

  直到現在,她才發現她的想法有多可笑,她怎會以為,區區一夜,便足以抵償他拿生命去詮釋的一切?

  「那麼,你希望我如何呢?」只要能讓他好過些,她會依他。

  「留下來。」抬起的手,流連在他珍愛萬般的嬌容上。「我知道我無法永遠留住你,那麼,既然你的一生不是我的,就給我幾個月,讓我完完全全地擁有你,之後,我便能釋懷地放你展翅高飛,不再有遺憾地忘了你。」

  這是很冒險的賭注,贏了,是上蒼憐他,輸了,便是萬劫不復。

  「這樣,你便能不再有怨?」她凝思地問。

  「是的。」

  「好。」她沒有遲疑地點頭。

  輕吁了口氣,他收攏雙臂,將她納入懷中,唇依向她。「今夜,你是我的。」

  柔情萬千的吻,輾轉愛憐著她,攫取她口中的誘人甜蜜。他低吟一聲,吻得更深入,纏繞的唇舌,難捨難分。

  柔軟的床鋪迎接著兩具火熱交纏的身軀,他沒再等待,褪去她的羅衫,也讓她褪去他的。雙手游移在白玉無瑕的嬌胴上,有如採蜜蜂兒的唇舌,渴切地汲取她的美好,粉紅的蓓蕾,在有情人兒的愛憐下,嬌艷宛如盛開的紅梅。

  她低低輕吟。

  「你令我瘋狂!」天,他真的沈淪了!

  兩個初嘗情滋味的人,恣意浮沈於愛慾情潮中。

  輕顫的香乳,似在邀他承歡。他沒有猶豫地覆上它,輕揉慢捻,挑出更烈的火焰狂燒——

  她意識迷眩,除了攀住他、將身子更迎向他、大膽地要求更深的歡愉外,她已無法可想。

  「噢,天,你——」她的熱情令他失控。

  火熱的慾望探尋著柔軟的宣洩處,深深埋入,她同時以不亞於他的熱情響應他,雪白修長的玉腿纏住他,配合著他銷魂狂野的激情節奏。

  深入悸動的慾望,一次次探入更深的甜美幽谷,將兩情歡愛的愉悅推到極致,她忘我地吟叫出聲,不自覺地扣緊他肩膀,指尖深深陷入——

  他悶哼了聲,以更為緊密有力的頻律,燃烈狂愛歡情,沖淡那微不足道的痛楚。

  直到嬌弱的身軀再也承載不了更多的極樂狂歡,他釋放了一切——包括他最真、最深、最無悔的濃情癡愛。
Life sucks, then you di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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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映蝶依著自己的承諾,讓自己完完整整地屬於唐逸幽,兩人出雙入對,形影相隨。

  白天,一同上藥堂,陪著他忙碌,夜裡回到房內,便是屬於他們的兩人世界。

  他把握任何能與她共處的時間,就像他一開始說的那樣,努力掬取有限的纏綿,補足了滿懷空虛幽淒,他就能一生無憾,並且忘掉她。

  總之,有唐逸幽的地方,一定找得到映蝶,而有映蝶的地方,當然也少不了唐逸幽,就連濟世堂的幾名夥計,背地裡都已暗稱她「唐夫人」了,面對這些,映蝶也只是淡然抿唇,不多說什麼。

  如果這似真似假的夢幻能夠安慰他,那便由他去吧!

  日子一天一天的流逝,轉眼間,月餘的時間已過——

  寒月當空,星兒滿綴,柔風似蝶輕棲。

  唐逸幽靠坐床頭,懷中佳人體態慵懶。映蝶偏著頭靠在他肩上,未著寸縷的光滑玉背貼靠在他胸膛上。

  「蝶兒。」他沉醉地低喚,輕吻她小巧圓潤的耳垂。

  她明眸經合,任他去親個夠。

  大手輕滑向她平坦的小腹。「你說,我們這樣夜夜不虛度,會不會有孕?」

  此言一出,她神色微僵了下。「我沒懷孕。」

  他是大夫,她有沒有懷孕,他當然不會不清楚。

  頓了頓,他語帶試探地又道:「我是指,如果有機會——」

  「拋開你腦中的想法,我不會讓它成真的。」

  唐逸幽的心瞬間涼了半截。「你並不樂意孕育我的子嗣?」

  「願意的人很多,但不會是我。」既然不可能天長地久,便沒必要再去弄出一個孩子來讓他們更加糾纏不清。

  「我卻只希望是你。」

  「那你最好有絕子絕孫的心理準備。」

  夠傷人了,是吧?

  一抹苦笑隱於唇角。

  都一個多月了,他這些日子以來的努力,還不足以讓她對他產生一絲一毫的眷戀嗎?如此繾綣如醉的日子,她如何能把持自己的心漣漪不興?

  真不愧是冷情殺手寒月,她夠冷酷!

  有時想想,利用慾望來迷惑一名女人,還真是有點讓人唾棄,他一生光明磊落,偏偏卻碰上她,太君子風範只會讓自己有更多心碎的機會,於是他拋開所有不必要的顧忌,生平第一回不去管道德的問題,也不想太光風霽月,他只好用自己的方式,去為自己的愛情努力。

  他在玩火,這他也知道,但他別無選擇。

  孤注一擲地賭下所有,他再無回頭的機會,只能衷心祈求上蒼見憐,否則,往後漫漫歲月若無她相伴,他真的不曉得自己該如何活下去。

  低低歎息了聲,他的唇移向她纖美的頸子,輕輕啄吻,順著細緻的曲線,滑向纖肩,再往後移。「蝶兒、蝶兒……人如其名,你是我抓不住的蝶,徜徉天際中,不為誰而停留……」溫存的吻,落在某一定點。「你肩後有道蝶形胎記,你曉得嗎?」

  她模糊地點了一下頭。「小時候娘好像說過。」這也是她名字的由來。「我想長大之後應該模糊了吧。」

  「不,它非常清楚,好美、好美……」他沉醉地輕吻它,靜止的手往下移動,循至幽密誘人的幽谷,輕輕撥弄起來。

  映蝶輕喘了聲。他愈來愈沒君子風範了,說偷襲就偷襲!

  緊縮輕顫的反應,說明了她的悸動,沁出的蜜汁是對他的響應。他微微一笑,修長的手,深深探入——

  「啊!」她失聲驚喊。

  感受到她的渴切,他沒讓她失望,陣陣有力的衝刺,將她所需要的歡愉給她。

  難耐的嬌吟,聽在他耳中,是最磨人的考驗,他咬緊牙關,壓下自身的需求,只想讓映蝶充分得到滿足。

  濃重的喘息低回耳畔,映蝶聽到了。

  她微偏過頭,望見他壓抑的容顏。

  這傻瓜!他總是以她為第一考量,從來不會去顧慮自己,在男女情事上也是這樣,只會付出,卻不曾要求她回報。

  她心領神會地笑了,輕巧地翻身跨坐在他身上,摟住他的頸子,送上火熱的一吻。

  靈巧的丁香如一條滑溜的小蛇,探入他口中,密密實實地纏上他,挑動狂野熱烈的原始情焰——

  「噢,天!蝶兒——」他現在是一團火——想將她焚化成灰、融入他血液之中的熊熊烈火!

  兩人身子貼得這麼密,他悸動的慾望正抵著她女性的柔軟,他隨時都會失控!

  沒等他要求,她主動迎身向他,讓他深深滑入她體內,以她的溫暖包裹住他瀕臨爆發的灼熱慾望。

  他倒抽了口氣,在她輕巧的移動下,千般思緒全炸成粉屑,他扣緊她的嬌軀,與她一道深猛狂切的律動,勾魂攝魄的雲雨歡情,舞出恆古癡狂的情愛韻曲——

  微低下頭,他含住眼前顫動的誘人乳尖,輕巧地吮嚙,陣陣戰慄情潮,傳遍四肢百骸,她頭微往後仰,朱唇逸出嬌喃輕吟,不斷往前推進,響應他熾烈的探索,迎向不可思議的極致狂樂。

  掬取了足夠的刻骨銘心,他在最深層的衝刺中,將一道暖流深深植入她體內——

  將頭靠在他肩上,映蝶虛弱無力地閉上眼。

  「捨不得離開嗎?」他擁住她,輕笑。

  映蝶不答,仍是摟著他的脖子。

  她喜歡這種與他合而為一的感覺,就像他們已融為一體,密不可分……

  等等!她怎會有這種想法?她隨時都準備離去的,不是嗎?依戀之情根本不可能會有。可是在每回歡愛過後,她卻真的捨不得他離開,她真真切切地留戀著他們彼此相屬的感覺……

  難道她真的動了心?

  唐逸幽見她沉默,以為她是累得無力說話。

  「很累是不是?」他心疼地抱她在一旁躺下,正欲起身倒杯水給她,她突然反手拉住他。

  「別走。」盈盈水眸瞅住他。

  他輕輕笑了。「好,我不走。」

  伸手拉過被子想替她蓋上,遺落在凌亂被褥中的物品卻吸住他的目光,他順手拾起。

  那是一方未及半個巴掌大的圓形瓊玉,厚度約莫只比鎖片厚一點,若澄靈澈,上頭列出一隻雌鴛鴦,窗口射入的月光透過雕鏤精細的玉珮投射地面,印出一道鴛鴦影。

  他與映蝶如此親密,當然知道這玉珮她一直隨身佩戴。

  「它跟著你很久了嗎?」

  「十多年了。」那是她谷家的傳家物,本為一對,世代只傳長子及長媳。雄鴛鴦大哥從小便佩在身上,另一隻雌鴛鴦,本當由娘親傳給長媳,但是慘劇發生之時,娘在危急當口將雌鴛鴦匆匆交給了她,若她能倖存下來,這玉鴛鴦便是他們兄妹相認唯一的憑借。

  唐逸幽將它收入掌中,低問:「將它送給我,可以嗎?」

  人人見他倆恩愛逾常,只有他才知道,他從不曾真正擁有過她,心靈的某個角落仍冀盼著,若能得到她貼身之物,便有如得到了某部分的她;往後,縱使留不住人,也有這麼一項事物,證明她曾在他的生命中佇足過。漫漫相思,唯有它可供依憑。

  映蝶看了他一眼,輕歎,點了一下頭。

  他不曉得這玉珮對她的重要性,她也不打算說,對他,她沒有給不起的東西。兄長現今何在?又是否還活著?她完全一無所知,人海茫茫,她亦無處尋之,再加上唐逸幽並不輕易向她要求什麼,她捨不得拒絕他,這玉鴛鴦他若想要,那就給他吧!

  他幽幽沉沉地歎息,在她額上印下一吻。「我真的不知道,這麼做是在折磨你還是我,但我清楚地知道,每回歡愛過後,我就必須強迫自己將對你的感情刨出些許,表面上,我們是難分難捨,但事實上,我們之間的交集正一點一滴地淡去,直到無恩無怨的那一天,我們也再無瓜葛……我會讓自己不再愛你的,如果這是你所希望的話!」

  映蝶斂起眉,不語。

  不再愛她……這句話迴盪腦際,格外椎心。

  如果有一天,連他都不再愛她,這世界還有誰會在乎她?

  唐逸幽凝視她好一會兒,她還是一成不變的靜默,等不到她的響應,他黯然神傷地下了床,披上外衣走至窗口。

  他還想等什麼呢?她待他依舊無心,又豈會在意他是否愛她,過度的期待,只會傷了自己,他為什麼就是學不會?

  算他傻吧!他根本不可能忘得掉她,每回歡愛過後,他只有更愛她、更讓自己難以自拔,可是她呢?日復一日,所有能做的,他都做了,她霜寒的心就是不融化。

  有時,他真的覺得自己很悲哀,他唯一能激起她的感覺的時刻,只有在歡愛繾綣之時,除此之外,她的心是一片冷然,拒絕為他而燃燒。

  微微仰首,夜空中,一輪明月依舊散發著幽幽冷芒,拂上他淒清的身心。

  寒月呀寒月,莫非你當真如此可望而不可即?

  只是,他卻沒留意,身後的映蝶,幾度欲言又止,伸出的手,又收了回來,神情同樣有著迷惘及失落。

  濟世堂中,人來人往,唐逸幽忙著看診,映蝶忙著抓藥,誰也沒得清閒。

  配好藥,映蝶再次謹慎的與藥方核對,確定毫無遺漏後,俐落地包好它,交給一旁等待的人,又接過另一張藥方——

  一抹暗影罩上她眼前的視線,她一愣,仰首望去。

  「你——」雖然對方的裝扮與平常人無異,難引人注目,但她還是一眼就認了出來。

  是「五毒羅剎」——絕命門」中專門以毒殺人的殺手。

  他來做什麼?

  「久違了,寒月。」對方露出殺手慣有的陰冷笑容。

  映蝶本能的朝週遭看了下。「你跟我來。」

  草草將事情交代給夥計,她匆忙與五毒羅剎離去,卻沒注意,百忙之中,唐逸幽朝她投去一眼,眸中有著深思。

  來到藥堂外的暗巷,映蝶止住步伐,回身望去。

  「你的警覺性變低了。」他嘲弄她。

  關他什麼事!映蝶冷哼。「廢話少說。你來做什麼?」

  「三個月到了,寒月。」

  映蝶一怔。

  三個月!

  是啊,她都忘了還有這回事,都三個月了,好快!

  與唐逸幽相處的日子,不知愁,不知憂,美好到連她都忘了時間無情的流逝,忘了她該離開……

  當初,她承諾取唐逸幽的性命,如今,三月之期已到,她卻留下了他,她是注定要成為絕命門的叛徒了。

  「憑你的身手,會拖到現在還取不了一名文弱書生的命?你真是愈來愈不濟了。」五毒羅剎一臉讓人看了刺眼的憐憫。「需要我幫你一把嗎?」

  「不許動他!」她直覺地喝道。

  五毒羅剎邪魅的眼一挑。「你知道你在說什麼嗎?」

  總覺得眼前的寒月,和以前好像有了什麼地方不同,少了慣有的冷絕寒氣,反而多了幾許人性化的溫暖,死寂的眼眸有了生氣……

  映蝶神色未變。「你相當清楚你不是我的對手,若敢對唐逸幽不利,不管你使毒的招數多厲害,我絕不放過你。」

  所有的疑問,全化為尖銳刺耳的笑聲。「我就說嘛,憑你寒月的身手,怎麼可能三個月還取不下一個軟腳蝦的命,原來是看上了那個白面書生,捨不得他死。」

  的確,他方才留意觀察了一會兒,那唐逸幽確實是少見的俊俏郎君,難怪就連冷若冰霜的寒月都會把持不住而動了心。

  「這可好玩了,無塵回來,要是發現你勾搭上別的男人,你想,他一怒之下,會先殺了你這水性楊花的蕩婦,還是唐逸幽那個姘夫?」

  「說夠了沒有?」她冷聲道,俏顏疏寒。

  「當然不。」五毒羅剎倍感有趣地望著她。「你可知,想保唐逸幽,便等於是背叛絕命門,這代價你擔得起嗎?」他很好奇,寒月真能為唐逸幽而死?

  「於卿底事?」憑他,還不夠資格教訓她!

  「是不關我的事,但,你想我該怎麼回復總護法呢?」

  「我會回去了結一切。」她偏開頭。「你可以滾了。」

  五毒羅剎也知道,要真交起手來,他佔不了什麼上風,於是很識時務地抽身而去。

  好不容易得了空,踏入小巷的唐逸幽,只來得及目送一道暗影飛掠天際,然後歸於平靜。

  「蝶兒?」他拉回視線看向她。

  「你來幹什麼?」她淡瞥了他一眼,率先往回走。

  她並沒有發現,瞳眸中寒沁心骨的冷霜,在見到他的那一刻,全然消逸。

  唐逸幽跟在她身後,所有的心思全繞在方纔那名男子身上。「蝶兒,他是誰?」

  「你管太多了。」

  「我關心你。」

  「沒必要。」

  「蝶兒!」他扣住她的手,不讓她再往前走,頎長的身子將她反壓向牆面。「當我犯賤成嗎?我就是無法不愛你、無法不把你當一回事!」

  他眼中泛著濃濃的苦澀,一瞬間揪住了她的心,化為無形利針,刺向心窩。

  微微啟口,卻又不曉得該說什麼。

  他閉上眼,任心去疼,俯低了頭,捕捉她柔軟的朱唇。他已經懂得不去期待了,反正,她什麼也不會給他。

  拋開愁緒,她亦回摟住他,啟唇迎向他探索的舌,深切地給予響應。

  「蝶兒、蝶兒……」順著纏綿過後、顯得紅艷誘人的玫瑰唇瓣,他廝磨的唇移向纖頸,低抑地輕喃:「你這磨人的小東西!我究竟該拿你怎麼辦才好?」

  那聲揪腸的低訴,縈繞耳畔,扣住了她泛起酸楚的心。

  她終於明白,什麼叫疼。

  五毒羅剎既已找上了門,映蝶心知肚明,過不了多久,絕命門就會有下一步的行動。正如她所給五毒羅剎的回復,她會親自回絕命門了結一切,絕不逃避。因為她知道,一旦絕命門下了狙殺令,她絕不可能躲得掉,所以她倒情願依著門規,獨拚四大護法,贏了,是她幸運,敗了,她也不意外。

  但她也明白這有多困難,四大護法一聯手,連無塵都沒有十足的把握全身而退,更別說是她了。

  事已至此,她沒有別的選擇,今日與五毒羅剎會過面之後,她心中便已有了決定,她和唐逸農交過手,以他的能耐,想保唐逸幽無事,應是不成問題,她會把一切告訴他,由他護衛唐逸幽,如此,她才能安心去面對一切,若她能活著,必會回來;若不能……黃泉之下再相逢吧!

  她必須承認,她是捨不得走,如果能由得了她……她不想離開唐逸幽,一步都不想!

  柔情的雙臂由身後環上她,耳畔響起低幽的嗓音。「在想什麼?想得好入神。」

  映蝶微偏過頭,凝望了他好一會兒,仰首親他下巴、臉龐,印下輕輕淺淺的吻。

  唐逸幽有淡淡的訝異。蝶兒極少這麼主動。

  沒等他反應,她回過身,嬌軀密密貼住他,伸手圈住他頸項,送上密密實實的熱吻。

  「蝶——」她過度的熱情,令他意亂情迷,幾乎要招架不住。

  順著生理的本能,他以手托住她的腦後,啟唇熱烈相應,狂吻難休。

  映蝶靈巧的小手悄悄探入他衣襟,撫觸他堅實的胸膛。

  「可以嗎?」她抬起眼問。

  唐逸幽忍不住笑出聲來,她都已經將他弄得衣衫不整了,現在才來問他可不可以,不嫌有點太晚?

  他想將她壓回床上,但她反應比他更快,一旋身,被推上床的人反倒是他。

  「你想蹂躪我?」他半調侃道。

  她將身子壓下。「你說是就是吧!」

  像個頤皮精靈,她的吻由他眉、眼、鼻、唇、下巴、頸窩,一路蜻蜓點水似的滑下,優美的唇瓣勾起不懷好意的笑,旋即俯下頭,伸出丁香小舌,輕舔他胸膛,同時也聽到了他粗重的喘息。

  她開懷地輕笑,像個得了逞的壞孩子,更是又舔、又吻和輕咬……

  老天,她真的想「蹂躪」他?

  「蝶兒!」他低叫,想剝她身上的衣服,但她退了開來,當著他的面,撩人而魅惑地一一褪去羅衫,直到最後一件兜衣輕揚而去——

  「你今天是存心勾引我嗎?」他喉頭一陣緊縮,望住她白玉無瑕、曲線傲人的嬌胴,一簇火苗在體內愈燒愈烈。

  「似乎是。」她丟給他風情萬種的一眼,柔若無骨的小手開始「胡作非為」起來,每撫一處,便印下一吻,直到吻上他堅實的小腹,又想往下移……

  「蝶兒!」他粗聲叫道。

  來不及了!膽大妄為的小手,已在他出聲之時,撫觸他昂然的慾望——

  喚,天!他會被她逼瘋!

  接下來她該不會又想要——

  才剛意識到她可能會有的舉止,她已俯下頭,性感的小嘴含住了他灼熱的悸動!

  他低吟出聲,再也控制不了自己,伸手去抓她,不讓她再「為非作歹」下去。

  他現在只想狠狠將她壓在身下,熱烈地愛她!

  然而,映蝶卻輕巧地閃了開來。

  「蝶兒!」情慾的折磨令他聲音低啞,脹痛的慾望幾乎令他發狂!

  「我要你永遠記住我,真的……我一點都不希望你把我忘掉……」映蝶低低輕喃,她要他永遠記得這一夜。

  「我當然不……等等,你剛才說什……」

  她張開腿,迎向他火熱的欲源,深深貫穿嬌軀。

  他倒抽了口氣,才剛恢復幾許清明的腦子,又陷入狂潮激盪中,再也無法思考,只能隨著她,一道馳騁於原始激情的迷炫狂歡中——

  他扣住她的腰,她的身軀迎著他充實有力的律動,是那麼契合、那麼美妙,聲聲輕喘與女性嬌吟,伴隨著熱烈如焰的歡愛旋律,共譜出完美浪漫的人間韻曲。

  得到了最深層的滿足,她無力地跌在他身上。

  「怎麼?真的累壞了?」他氣息仍未平穩,伸手想抱她下來。

  「別動。抱著我,就這樣讓我靠一下。」將臉貼在他頸畔,她閉上眼,汲取這最後的溫存。

  唐逸幽沒多說什麼,雙臂環住她,供她倚偎。

  「你——還愛我嗎?」沉默了下,她還是問了。

  他說,會一點一滴稀釋對她的愛……她想知道,他的滿懷濃情,幾時會煙消雲散。

  「傻瓜!」他的響應,是偏過頭給她個輕吻。

  「我是不是很壞、很自私?」什麼都給不了他,卻又任性地不讓他忘了她。

  「我不介意。」他翻身讓她平躺,撐起身子退離嬌軀,淺淺地親了下她的唇。「睡吧,別胡思亂想。」

  見她柔順地依言合眼,他才在她身旁躺下。

  岑寂了半晌,她又睜開眼,低喚:「幽。」

  「嗯?」他側過頭看她。

  「如果——」她神情十分認真。「願望能夠實現,你心中所求,會是何事?」

  他要她愛他!

  未加思考,心中浮現了這個念頭。

  但是,能嗎?

  答案,他比誰都還要清楚。

  將苦澀壓回心底,他強自露出微笑,半調侃地道:「若是我說,我想再一次嘗嘗我的小蝶兒最熱情的表現呢?」

  「如你所願。」她翻身而起,將唇送上。

  唐逸幽僵住笑容。她是來真的!

  「蝶……蝶兒,你不是累了嗎?」他有些怔愣。

  「還沒累到不能滿足你。」大膽的小手,在他下腹輕畫著圈圈,並企圖往下移——

  「噢!」唐逸幽自喉頭逸出一聲懊惱的低吟,抓住地放肆的小手,反身壓住她。「你喜歡玩?好,我奉陪!」

  老處於挨打局面,他男人的面子何存?

  他唇舌往下探,找到了柔軟的花心,濕熱的舌長驅直入,挑起她最深層的慾望。

  她嬌吟出聲,小手握得死緊。

  映蝶迅速且熱烈的反應,令他亢奮,他的舌倏地撤離,挺身猛然深入她,展開狂野的雲雨情纏。

  映蝶配合得熱切,將自己完完全全地投入於這場最後的歡愛中。

  因為她明白,在這之後,他的千般溫存、萬般柔情她將再也無法擁有,他與她——沒有明天。
Life sucks, then you di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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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夜已殘,天將明。

  纏綿終宵後,他已倦極而眠。

  映蝶看了他一夜,深刻將他的容顏印入腦海,然後,在天色未亮之前,起身穿衣。

  回身戀戀難捨地看向他沈睡的面容,狠下心,她別開臉,將步伐踏出。

  她必須在唐逸幽醒來之前和唐逸農談談,然後離去。

  右手觸及房門的同時,一道聲音由身後傳來:「這麼早,想去哪?」

  映蝶錯愕地回身。「你——」他不是睡了?

  他輕扯唇角,悲澀地道:「你以為你不說,我就什麼都不知道了嗎?」

  他與她一般,一夜未眠,一直在等她向他坦言說出一切,但,她什麼都沒做。難道他就這麼不值得她信任、不值得她依靠?

  為何他總是走不進她的世界,不讓他分享她的悲喜?對她來說,他一直都無關緊要,是不是?

  他披衣下床,走向她,橫擋在她與房門之間。「想回絕命門,可以,除非先殺了我。」

  「你——」明知她下不了手,他何苦逼她?

  「我是認真的。當昨天那名看來不似尋常人家的男子找上你時,我便知道事情該有個了結。你這一回去將會面對什麼,我多少有個底,你以為我會讓你白白去送死嗎?不,蝶兒,我所承諾過的讓你自行決定去留,並不包括在這種情形之下;我也說過,你可以決定我的生死,但是你既然選擇了留下我,就必須讓我和你一同面對,我不會讓你一個人承擔後果。」

  映蝶蹙起眉。「你這又是何苦?」她不想連累他,他不明白嗎?

  「沒有你,我的人生再無意義。」在未與她相遇之前,他為需要他的病人而活,在交了心之後,他只為她而活。

  往前跨了一步,拉近兩人的距離,他張臂擁她入懷。「把一切都交給我,相信我,我會解決的。」

  相信他?說什麼不自量力的蠢話?她要真相信他的話,那才真的是腦袋壞掉!誰不曉得這呆子只有一股傻勁,只會豁出性命擋在她面前,當那個身先士卒、第一個到閻羅殿報到的人!

  「就算真的不行,要死一起死,當對亡命鴛鴦也成。」看出她的不以為然,他自我調侃地又加了一句。

  看吧,她就說!

  映蝶氣悶地抿緊唇。「我怎會遇上你這呆子!」偏偏他就是有能耐讓她又氣又惱又——心疼!

  「如何呢?」他執意要聽她回答。

  歎了口氣——「好,就一起死吧!」偎緊他,她下了承諾。

  敗給他了。饒是再冷情孤寒的女子,遇上了他也只能認栽!

  他們彼此都有心理準備,平和的日子隨時會生變,沒想到的是,它會來得如此迅速。

  事情的發生,是在三天之後的夜裡。

  正欲就寢,唐逸幽突地一怔,仰首低喚:「蝶兒。」

  映蝶看向他,張口想發問時,也感受到了不尋常的氣息流動,同一時間,她已翻身下床披衣,動作一氣呵成,就要往外衝——

  「蝶兒!」唐逸幽反扣住她的手腕,口吻無奈。

  「廢話少說,你待在房裡,千萬別出來。」她命令人倒是挺有氣勢的。

  「蝶兒!」他又喊,這次加了歎息。「我並不嬌弱。」

  「算了、算了!你想跟就跟吧,別妨礙我就成了。」又不是不曉得他有多固執。

  一同趕到後院,幾道黑影也同時翻身而至。

  追魂、攝魂、索魂、斷魂,四大護法都到齊了。

  映蝶屏氣凝神,一瞬間處於備戰狀態,絲毫不敢掉以輕心。

  「寒月,你可知罪?」四大護法之首——追魂首先開口。

  「不願成為殺人工具,不想人間再添冤魂,何罪之有?」

  「在你成為絕命門一員時,就當知道這輩子必須與血腥為伍,這是你的命。」攝魂接口道。

  「命,是掌握在自己手中,我想擺脫殺手生涯,誰也奈何不了我。」

  「死到臨頭,還敢逞口舌之快。」脾氣最暴躁的索魂捺不住想動手。

  「等等,索魂。」斷魂壓下同伴欲行動的手。「寒月,門主倚重你,若你肯現在殺了唐逸幽,隨我們回絕命門覆命,門主可以既往不究。」

  映蝶直覺仰首望向身旁的唐逸幽。

  他溫暖的手始終握著她,靜候她作決定。「你說呢,蝶兒?」

  要他死很容易,他永遠不會對她動手。

  映蝶反握住他的手,回他堅定的一笑。

  殺手生涯,她不曾戀棧過,如今,更不會走回頭路。

  深吸了口氣,她往前跨上一步。「動手吧!」

  「等等!」他拉回她,無視她的錯愕,語調平穩地對四大護法說:「由我代她!」

  此話一出,不僅映蝶震愕,四大護法也是面面相覷。

  「你算哪根蔥?你說了就算嗎?」真是不知死活,他自己都性命難保了,還管到寒月這裡來。

  「法理不外乎人情,除非——幾位護法是對自己的身手沒信心,怕會敗在我這無名小卒的手上,不敢接受挑戰。」

  「笑話,我們會怕你這連刀都拿不穩的白面書生?」索魂嗤之以鼻。

  本來他們四大護法的職責只在執行門規,收拾了寒月便成,至於唐逸幽,絕命門自會另派殺手完成任務,沒想到這唐逸幽自找死路,那他們也不介意順便收拾掉他。

  「那麼幾位還有什麼好猶豫的呢?一旦我落敗,寒月的命,聽憑各位處置便是,在下絕不再干預。」

  攝魂冷睇著他。「你憑什麼身份代她?」

  「夫婿。吾妻有難,當丈夫的自當責無旁貸。」

  「唐逸幽!」映蝶總算插上話,口吻氣急敗壞,失掉了一貫的冷靜。

  這個白癡!他就算活得不耐煩,也不必找這麼慘烈的死法呀!

  唐逸幽拍拍她的手,給了她溫柔的一笑,要她安心,然後才抬眼看向四大護法。「如何呢?」

  四大護法對看了一眼,追魂代表首肯。「好,我們四人若敗在你手上,從此寒月便與絕命門再無瓜葛。」

  「一言為定。」

  這一來一往,聽得映蝶又惱又急。「別聽他胡說八道——」

  「蝶兒,」他哭笑不得地阻止。「對我有點信心。我像那種不自量力的人嗎?」

  「像!」又不是不曉得他有幾兩重,盲目的信心代表愚蠢。

  好侮辱人的表情啊!

  唐逸幽搖頭苦笑。「我忘了告訴你,我剛好有一點點武學基礎,當年,為了強健身子骨,我那神醫師父教過我。」他說得經描淡寫。

  他……他會武功?映蝶張口結舌。

  那他怎麼不早說?還有,這「一點點」,又到底爛到什麼程度?撐不撐得過四大護法十招?敗得太難看的話,面子上會掛不住的。

  滿腹的疑問來不及付諸言語,唐逸幽一個躍身,已迎向四大護法展開的攻勢當中。

  才這麼一眼,她便驚覺自己錯得有多離譜——唐逸幽武學造詣奇高,而且遠遠超越她太多、太多!

  四大護法很快便發現他們全低估了這個看似無害的男人,短瞬間也有著錯愕與慌亂,因而,最瞧不起他、震驚也最大的索魂,便首當其衝地挨下他一掌。

  其身形,宛如游龍,驚鴻不定;其招式,莫測高深,虛實難探……映蝶在一旁看傻了眼。

  誰說他是手無縛雞之力的文弱書生?這登峰造極的絕妙身手,別說是她了,無數江湖奇俠都非得甘拜下風不可!

  老天爺!枕邊人是深藏不露的高手,她居然到現在才知道,他瞞得她好苦啊!

  四大護法實力亦不在話下,勢鈞力敵的兩方交起手來,掌風橫掃,戰況之激烈,四周捲起狂風落葉。唐逸幽輕巧地移形換位,穿梭在四大護法之中。久久僵持不下,索魂已有些心浮氣躁,吃了他一記掌風,彈飛而去的身子,暫時脫出戰局。

  丟臉丟透了!沒想到最輕視唐逸幽的人是他,頭一個吃了虧、敗下陣來的人也是他。

  這一惱,他索性拿映蝶充數發洩。而猶處於呆怔中無法回神的映蝶,所有的心思也只在眼前的戰況中,怎麼也沒想到索魂會對她出手,當她察覺時,緊急退開身,卻仍無可避免的讓掌風掃及,雖未受創,卻也將她的身子打飛出去,那方向,正是戰火處!

  正與追魂交手得難分軒輊的唐逸幽,瞥見她飛來的身子,那一刻,追魂凌厲的一掌已直逼他而來,他知道他該回掌承接,但,那一剎那,他的手卻毫不猶豫地接住映蝶的身子,而後,閃避不及的他,便硬生生挨下這致命的巨創——

  兩人同時跌落地面,他下意識裡不忘護住映蝶。

  「沒摔疼吧,蝶兒?」

  「我沒——」一口鮮血自他口中嘔出,染紅了映蝶胸前的衣襟,她啞了聲,瞪大眼驚呼:「你——」

  「我沒事。」他牽強地擠出微笑安慰她,撐起身子,眼前一陣昏暗,他往後跌退了幾步,映蝶急忙扶住他。

  他甩甩頭,咬緊牙關,他知道那一掌已嚴重傷著他的肺腑。

  「勝負已分,唐逸幽。」雖然追魂心知肚明,這勝利並非實力得來。

  「不,勝負未分。」他迅速且俐落地點了自身幾個大穴,不顧生命危險,將體內最大的潛能激發出來。

  這一戰,關乎蝶兒的後半生,他不能輸,也輸不起。蝶兒絕不能再淪入那種暗無天日的生活,為此,他願付出一切代價。

  「這事你別管了,我自己來。」映蝶急急阻止他。

  「不,你不是他們的對手。」他沈穩道,拭去唇角的血漬,正面迎戰。

  他必須速戰速決,他沒有多少時間。

  他招招又准、又快,俐落而犀利,豁出性命只攻不守的打法,在這上頭,四大護法注定吃虧,不一會兒便逐漸呈節節敗退的局面……

  回身一旋,唐逸幽神乎其技的探手一攻,抓住攝魂那一瞬間的破綻點了他的穴,同時接二連三地出手,以同樣的方式迅雷不及掩耳地制住了索魂、斷魂,咬牙含住最後一口氣,力敵追魂……

  來不及出手,眼前霧茫一片,他往後蹌退,最後一絲力氣告罄,身不由己地跌了下去。

  「逸幽!」映蝶見狀,立即撲上前去,抱住他無力的身軀。「你還好嗎?」

  「沒……沒事……」輕如游絲的聲調,難以捉摸地飄散風中。

  映蝶死命地摟緊他,明眸泛起水霧。他的生命力正一點一滴在流失,她的靈魂,也隨著他生命力的流失,逐漸空洞……

  「你輸了,唐逸幽。」他還是沒能一舉制伏他們四人。追魂揚掌逼向他,如今的唐逸幽,想取下他的命是易如反掌。

  映蝶連回頭看一眼也沒有,顫抖的手,好心慌、好無助地撫觸他慘白的容顏——

  就在追魂一掌迫近之時,一道迅捷如風的形影飛身而至,正面迎向他這一掌!

  強大的掌力讓追魂退了幾步,看清眼前的人後,他錯愕地喊道:「無塵!難道連你也想背叛絕命門?」

  無塵撇唇冷笑,卓絕俊美的容顏有如寒霜。「我從來就不是絕命門的人,何來背叛之說?我想,門主應當很清楚,昔日無塵之所以甘為絕命門效力,為的是寒月,如今,寒月已不屬於絕命門,誰還留得住我?」

  「你……你……」追魂被說得啞口無言。

  「追魂護法,得饒人處且饒人吧!這場賭局,究竟誰勝誰敗,想必護法心裡有數,唐逸幽已點到為止,手下留情了,否則,他大可直接點三位護法的死穴,如今,他們還有命可活嗎?你又何必非要趕盡殺絕?」

  追魂沉默了。

  的確,唐逸幽處處留情,他們是不好逼人太甚,就衝著他饒過三位同伴的命,這恩是不能不償了。

  「好。寒月與絕命門就此恩怨兩消,再無瓜葛。」解了同伴的穴道,四條身影消逝在夜幕之中。

  無塵蹲下身去。「寒月,他還好吧?」

  映蝶不語,失神地望住唐逸幽血色盡褪的容顏。

  唐逸幽強撐起沉重的眼皮,望住眼前出眾絕倫的男人。「你……是無塵吧?我將……蝶兒交……給你,別……再讓她……受苦……」將那只握住他的柔荑反交到無塵手中,見他握住,才敢鬆手,淒淒楚楚地笑了。

  無塵不拒絕,也不允諾,目光一片深沉。

  「你……你這白癡!」映蝶強忍了許久的淚,再也忍不住滾落下來,這一掉就是一串,再也收不住。「我實在說不出來……我有多討厭你!」先前她不要他,他死黏著她不放,現在,他讓她不能沒有他了,他才離開她,他怎麼可以這麼殘忍!

  「我……知道。」他淒涼地一笑。「你從來就……不曾……真正在乎過……我!」他已經無所謂了,這一生唯一刻骨銘心的愛,只能堅持到這裡。

  「不許死!」看出他愈來愈虛弱,她驚叫道。「你敢死,我會恨你一輩子。」

  「我……」他也不想啊,可是……「別哭了,蝶兒……別……再讓我心……痛……」他吃力地抬手為她拭淚。

  是她的淚落進了他眼底嗎?否則,為何他的視線會霧茫一片……

  情緣,已到盡頭,該是劃下句點的時候了——

  「多麼遺憾……最終,我仍是沒能讓你……讓你對我……」

  「對你如何?」她不要他抱著遺憾走,就算他是要開口要她隨他黃泉之下再相依,她也會立刻隨他去!

  然而,他已經無法再響應她了,失去力量的手悄悄滑落,合上的眼眸有著未來得及滑下的澄亮水光。

  映蝶只是靜靜看著他,很靜、很靜,靜到連呼吸都遺忘,她不哭、不叫,靈魂已隨他而去,緩緩低下頭,臉龐與他相貼,無聲地閉上眼。

  滑落的水滴,交融著他的血,與她的淚——

  請遍了揚州城稍有名望的大夫,所得到的都是同一個結果:節哀順變。

  他是還沒斷氣,但,那又如何呢?無異於死人了。

  無塵試過以內力為他療傷,無奈唐逸幽受創太深,回天乏術,除非閻王網開一面,否則,神仙來都沒辦法。

  拭淨了最後一滴淚,映蝶不再多說一句話,靜靜的守著他,不言不語,不眠不休,像是遺忘了全世界,空洞的眼,只知望著他。

  她一直都沒有認真地看過他,現在她才發現,他長得好俊、好俊,再也沒有人會比他更好看了,她好怕會忘掉他,這麼好看的一張臉,她捨不得忘,所以,她要將他看個夠,補足今生今世的不足……

  就在第四天——

  一名意外的訪客來到唐家。

  「曲慕文?」就在對方報上名後,唐逸農不感興趣地道:「我們認識你嗎?」

  整個唐家陷入愁雲慘霧中,沒心情接待客人。

  「看吧,說你多有名我就不信了。」一旁的未婚妻說著風涼話,淨扯後腿。

  「閉嘴啦,寒寒!」曲慕文沒好氣地瞪了眼商淨寒。「我是來找令兄的。」

  「大哥……」提起這個,唐逸農難掩傷懷。「他受了點傷。」

  「我並不意外。」更正確的說,他便是為此而來。

  七日前,他曾收到唐逸幽的來信,想必連唐逸幽自己都料到會有今日。

  「你只須告訴我,他現在是病人還是屍體就行了。」除了死人醫不活外,其餘的還不曾難倒他曲慕文。

  通常,這麼說話的人,就算沒被亂棒打死,也會讓人用掃帚轟出去,但唐逸農此時無心與他計較。

  倒是商淨寒聽不下去了。「你說話再這麼狂妄,哪天被人打死了,可別指望我會替你守寡。」

  「無情的小東西。」虧他還有興致打情罵俏呢!

  其實,他充其量也不過是問著好玩的而已。也許是自欺吧,唐家上下,始終不願著手準備後事,始終傻氣地相信,唐逸幽會活過來,完好如初的站在他們面前,所以曲慕文才敢斷定,他多少還有一口氣在,才會老神在在,一點也不緊張。

  商淨寒冷哼一聲,不理他,逕自對唐逸農說道:「把你大哥交給他吧,這傢伙別的本事沒有,就是醫術還差強人意,不曾把人給醫死過。」

  「差強人意?嘿,寒寒,你這什麼口氣?很差勁哦!」

  唐逸農看他們一來一往、沒個正經的樣子,也不知道該不該相信他。「你……懂醫術?」

  「你問得很廢話耶!我要不懂,你大哥請我過來是晾著好看的啊!」也不等人家主人應允,他推著唐逸農自動自發地往裡頭去。「走啦、走啦,我保證不會弄死你大哥。」

  大搖大擺地晃進了房內,看了看情況,他直接走向床邊的大美人。「姑娘,讓賢了。」

  映蝶置若罔聞,文風不動。

  「你再不讓,就等著替他準備棺材吧。」

  全無反應的瞳眸閃了閃,仰起頭來看他。

  「放心吧,他死不了的。我文曲神扇要的人,還沒人敢沒面子的死給我看,我不會讓他有機會拆我招牌的。」

  「銀……銀針神醫?」低低啞啞的聲音逸出,她一震,臉龐有了表情。「你是天下第一神醫?」

  曲慕文瀟灑地甩了甩手中的白玉扇。「如假包換。」

  「怎……怎麼可能?」與世無爭的唐逸幽,怎會與名滿天下的江湖奇俠扯上關係,讓堂堂的天下第一神醫移尊就駕?

  她猶豫著,不知該不該相信他。

  「他是我師叔。」曲慕文淡淡地解釋了眾人的疑問。

  唐逸幽生性恬淡,不適合江湖生涯,所以與他們這些江湖人也就極少聯繫,但,儘管如此,情誼仍存在。

  「師叔?」其中,就屬唐逸農怔得最徹底。

  他也是到近日,才知兄長身懷絕藝,這大哥還真是深藏不露啊!瞧瞧,就連聲勢震天的文曲神扇都得尊他一聲「師叔」……噢,這大哥到底還瞞了他多少事呀?

  探了唐逸幽的脈象,曲慕文神情自若,全無一般大夫該有的凝重,明知一群人全屏息等他結論、他還慢條斯理的解唐逸幽上衣,開口的話居然是:「寒寒,你不許看,免得到時「貨比三家」,莫名其妙的把我給休了。」

  「你也知道你身材不怎麼樣?」商淨寒輕哼,但仍是退出門外去。

  執起銀針,他迅速地扎向幾道穴位,像是存心想把人急死,淡瞥了她一眼,淨說些不著邊際的話。「你下手真狠。」

  他指的是唐逸幽身上的吻痕和抓痕,一看就知道是殘餘的激情印記。

  嘖,真是人不可貌相,這冷艷美人看來比他的寒寒狂野多了。

  映蝶皺眉。「到底如何?」

  「死不了。」銀針一根根收回,那漫不經心的響應,任誰都會懷疑他是在「玩命」,而不是「救命」。但是說不出來為什麼,映蝶就是相信他,懸浮多日的心有了重量。

  只見他扶起唐逸幽,在他身後盤腿而坐,提運真氣徐徐貫入他體內,他受創極深,曲慕文將源源不絕的內力往他身上傳,換作一般人,肯定吃不消,但他文曲神扇可不是浪得虛名,要是這樣就投降,豈不讓人貽笑大方?

  運行的真氣受阻滯留,久久僵持不下,曲慕文眉心一蹙,微一提氣,往他背部一拍,逼出那道鬱結之氣,瞬時,一口鮮血由唐逸幽口中嘔出!

  額際沁出點點冷汗,曲慕文收回功力,輕吐了口氣,然後才拉開衣襬下床。

  映蝶極自然地擰了條熱毛巾,曲慕文伸手正要接過,誰知她竟視而不見地越過他,走到床邊拭著唐逸幽嘴角的血漬,完全不把其它人看在眼裡。

  這、這、這……好過分哦!

  曲慕文自討沒趣地摸摸鼻子,和唐逸農一道退出房間。
Life sucks, then you di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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