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斯卡尼是義大利中部的一省,春末的五月是那裡最美麗的時節,隨著復活
節的來臨,柔軟的新綠枝芽和清新的氣息,使得終於從隆冬中甦醒的托斯卡尼丘
陵充滿了生機。
草地上、路旁更是花團似錦,與波提且力禮讚春天的繪作「春」畫中的花神
所散之花一般鮮艷燦爛。
而蒙塔奇諾正是位於托斯卡尼中部的一個產酒小鎮,坐落於葡萄園中心的蒙
塔奇諾雖然有著歲月無侵的特性,街道狹小崎嶇又陡峭,但是景色非常優美,古
樸的石屋披滿了繽紛的花草,小鎮四周圍繞著茂密的叢林綠地和肥沃豐饒的鄉野
田園,置身其中,彷彿回到中古世紀的世界一般,連時間似乎都凍結住了。
臨上飛機前,康比勒才知道他的任務是簽下蒙塔奇諾「布魯尼洛」酒的全球
總經銷權。
老天!他們是不是找錯人了?他的英文很不錯,國語更標準,閩南語也滿道
地的,日文嘛也還OK,廣東話尚行,甚至連客家語他都能蒙上兩句,但是義大利
文?
拜託,義大利文他可是一竅不通呀!
還好,當地酒商會講英文,但是講沒兩句,問題又來了。
「抱歉,白天是我們的工作時間,要談那種事請留到日落後再談。」
那種事?什麼叫那種事?他的事不也是公事嗎?不過,沒辦法,誰教他是有
所求的一方呢!
而且,公司方面似乎早預料到會有這種情形發生,還特別千交代、萬囑咐,
千萬千萬不能用對待一般客戶那種強勢的手段去爭取,只能順著對方的要求去做
,身段能放多低就放多低,時間花費多久也無所謂,只要最後能把經銷權簽下來
就可以了。
說句老實話,如果不是公司先行這麼慎重地吩咐過,他肯定會按照以往的習
慣,以理性的態度和高壓式的說話技巧,最多三天,就去把這個case給over掉了
。
但是,既然公司都那樣警告過了,而客戶這邊則做出這種要求,他也只好在
當地的小旅捨內住下來。反正這難得有出國的機會,暫時沒有業務上的壓力,也
沒有經理扔下的一大堆工作來刁難他,所以,他就決定在白天空檔時,乘機好好
的參觀一下國外的山水、動植物到底和台灣差別在哪裡?
不過,蒙塔奇諾氣氛幽幽的街道雖然很適合漫步,但除了主教府之外,其他
就沒什麼好看的了。所以,在一天之內,他就把小小的城鎮逛得一清二楚,連哪
邊的石板路或圍磚牆面缺了一角都知道了。
因此,第二天,在酒商的建議下,他獨自一人往聖伽加諾方向的樹林原野逛
過去。
在充滿清新草樹香味的微風中,經過典型的托斯卡尼農莊、玉米田和大麥田
,穿越橄欖樹林、絲柏林、葡萄園和牧羊群,康比勒情不自禁地暗暗讚歎這片在
台灣絕對看不到的豐饒原野,幾乎完全未被現代科技破壞的純樸風光。
然後,他踏入一片寬闊的青青草原,在草原當中,隱隱飄動著一個白色的影
子。他原以為那是走失的羊兒,然而,當他走近一看,赫然發現竟然是個人,一
個穿著白衣的女孩子,跟著,當他第一眼看清她的身影時,他就呆住了,且一股
尖銳的痛苦驀然湧上心口。
恍惚之間,他以為自己那早逝的小妹又出現在他眼前了!
烏黑的眼睛、烏黑的頭髮、窈窕纖細的身段,還有那純淨美麗的笑容,那白
衣女孩彷彿是溜下凡塵嬉戲的天使。
儘管一身雪白的洋裝,她卻宛如頑皮的小精靈般發出一串串銀鈴般的笑聲,
在茂密的草叢中追逐著蝴蝶,俯身嗅聞著花朵的芬芳,偶爾還摘下了兩片花瓣塞
進嘴裡,最後索性踢掉鞋子,踩在厚厚的草氈上,甚至躺在草地上翻滾。
雖然她的長相和他妹妹完全兩樣,深邃的五官很明顯的一看就知道是當地人
,根本不像是遊客。但她是如此純真無邪又頑皮愛笑,那笑聲是如此無憂無慮、
無嗔無慾,還有她的神韻、身材、年齡,以及穿白衣服的偏好,這些都跟他那可
憐的妹妹是一模一樣的,不禁讓他憶起妹妹生前的音容笑貌,那幾乎已然模糊的
一顰一笑!
內心竄過一陣酸楚,一股感動不禁油然而生。這是上天可憐他懷念小妹的心
情,特意派遣天使下來安慰他嗎?
不由自主地,他悄悄來到她身邊,俯首凝視著四肢大張,平躺在草地上的天
使。微微喘息著的天使已然闔上雙眸,如扇貝般的長睫毛在雪白的肌膚上輕輕顫
動著,微笑仍然蕩漾在她唇邊、在她眉梢眼角。
猶豫著,他徐徐蹲下身子,修長有力的手遲疑地伸了出去,他想知道她究竟
是真實的,或只是思念太深的幻影?
可他的手尚未到達位置,那雙清靈如水的眼眸便悄然睜開。他的手僵在半空
中,有好一半晌的時間,兩雙疑惑的眸子對視著。
他仍然不知道她是否具有實體。
她更不知道他是誰。
然後,她開口了。「躺在這裡好舒服喔!!」
那麼清澈甜美的聲音,彷彿奇跡一般,在一瞬間便清除了他心靈中所有的雜
質,解放了他被禁錮在痛苦中的靈魂。「是嗎?」他收回手,歎息地低喃。好久
好久沒有這麼輕鬆舒適的感覺了。
「是啊!」天使眨了眨眼。「你是誰?天使嗎?」
他不覺怔了怔。他以為她是天使,她卻說他是天使?!
她瞎了嗎?他全身上下有哪邊像天使了?除了……他若有所思地低頭看了一
下身上的白襯衫和白長褲,而後情不自禁地笑了。
「不,我不是天使,我叫康比勒。」
「啊?Canbiel……」天使驚歎的呢喃。「果然是我的天使!」
她的天使?
不是說他不是天使了嗎?她不但沒有聽進去,而且,什麼時候他又變成「她
的」天使了?不過……康比勒容忍地笑笑。算了,她愛怎麼想就怎麼想吧!
看她頂多十三、四歲的樣子,這種年紀的少女還是屬於愛作夢的小女孩,就
跟當年的妹妹一樣,無論環境有多困苦難熬,她依然能保持著一顆純真善良的心
,對任何事物都有她獨特的美好看法,對未來也始終懷有夢幻般的期待,直到…
…她自殺。
心頭酸楚,他的眼眶不由自主的潤濕了,隨即,他深吸了一口氣,硬生生的
藏起那份懊悔的心情,同時席地坐下來,再次伸出手去溫柔地輕撫著天使柔軟烏
亮的長髮,就跟當年憐愛妹妹一樣。
「你呢?你是天使嗎?」
天使噗哧一笑。「我是安琪兒,才不是天使呢!」
Angel?
還說她不是天使呢!
安琪兒兩眼忽地往上飛,同時抬手抓住他的手。「我爸爸也常常這樣摸我,
他說,因為他很喜歡我,所以才常常這樣摸我。你是不是也很喜歡我?」
「是的,我喜歡你,」康比勒不假思索地回答。「你很像我妹妹。」
「你妹妹?」安琪兒坐了起來,還順手拔了一根青草在嘴裡咀嚼著。「她現
在在哪裡?你家嗎?」她的雙眸閃爍著好奇的光芒。
康比勒的臉色黯了黯。「她死了。」
「死了?」咀嚼的動作停止了!安琪兒似乎有些困惑,隨即恍然地啊了一聲
。「她變成快樂的天使了嗎?」
「快樂的天使?」康比勒低喃,而後苦笑輕歎。「是的,她變成快樂的天使
了。」
這麼想的話,似乎就不會那麼痛苦了。
「你妹妹變成天使,不在你的身邊了,所以你很寂寞嗎?」安琪兒歪著腦袋
打量他苦澀的神情,目光充滿同情。「要不要我陪你?」
康比勒靜靜地凝視她片刻。「你願意嗎?」
安琪兒立刻漾出一個甜得膩死人的笑容,而且,還順手把他拉著跟她一起跳
起來。
「好啊!你剛剛要去哪裡?我陪你去!」一副立刻可以上路走到世界另一頭
去的樣子。
康比勒有趣地瞄一眼她的光腳,並用下巴指了指。「就這樣去?」
「咦?」安琪兒奇怪的隨著他的視線低下頭,隨即抬起頭來傻笑了一下,然
後趕緊到處去尋找她的鞋子。
直到這時,康比勒才驀然發現一個不太對勁的地方。「等等,安琪兒,你…
…你會說英文?」而且還說得很標準呢!雖然和一般義大利人一樣具有相同的濃
重口音。
「是啊!有什麼不對嗎?」
這個……也不算不對啦!小鎮裡的居民也不是都不會說英文,很多人為了應
付觀光客,都會特地去學英文,所以,她會講也沒什麼奇怪的。即使小鎮裡的人
,包括酒商在內,說的都沒有她那麼標準。
「沒有,沒有什麼不對!穿好了沒有?我們可以走了嗎?」
「好了、好了,我們走吧!」
可是,他們走了好久好久,才發現用兩條腿根本就走不到聖伽加諾,只好馬
上回頭了。
難道是他沒有聽清楚酒商的說明?
「你不要不高興嘛!」安琪兒看他沉默不語,還以為他在生氣。「我明天帶
你去聖安迪摩教堂,那兒就可以走到了喔!」
康比勒笑了。「我沒有生氣,只是在擔心來不來得及在天黑前趕回去而已。
」
「沒關係、沒關係,我也常常玩得忘了時間,不過,馬可舅舅都會來找我,
不用怕!」安琪兒篤定地說。
馬可?「你是鎮長家的小孩?」
安琪兒像只小蜜蜂一樣忙碌地在他四周圍繞來繞去,一會兒彎下身去摘花,
一會兒頑皮地從後面推著他跑。「嗯!我住在那兒。」
那如果明天他還想和她一起出來玩,最好是先跟鎮長說一聲比較好。
可是,沒想到翌日一大早,安琪兒就先跑到小旅捨去找他了。「嗨!我來帶
你去聖安迪摩教堂羅!」
第二天也是,然後到了第三天,她甚至連野餐籃子也帶出來了。不過,他們
大部分都是走路,或者搭一下農莊主人的順風車,好像一提到火車、巴士,她就
兩眼睜得大大的,沒轍了。
也許是因為她很少離開蒙塔奇諾吧?康比勒暗忖。
但跟安琪兒在一起的確讓他重溫失去已久的快樂,也許是因為她比一般女孩
子更純真,甚至有點過了頭。譬如她對遊覽古跡沒有半點興趣可能是她看太多了
也說不定,而且,只喜歡玩一些幼稚的遊戲,感覺好像和一個不到十歲的小孩子
在一起嬉戲似的,教他忘卻了煩惱,甚至連時光的流逝也渾然不覺。
不過,他不在意,因為她是那麼的純潔無邪,眼神始終那麼清澈坦白,笑容
總是那麼自然無垢,真的好像小天使一樣,所以,他一直是以陪著天真可愛的妹
妹一塊兒玩的心情跟她在一起,直到一個星期後——
順手接過安琪兒提的野餐籃子,「安琪兒,你跟我妹妹一樣喜歡穿白色衣服
呢!」
康比勒看著她的米白色吊帶褲說。「事實上,她也有一件和你這件很類似的
衣服,不過,她的是裙子。」
他的眼眸悄然掩上一片薄霧。「我還記得當時她穿著那件衣服一直在我面前
轉圈圈讓裙子飛起來,同時拚命問我:比比、比比,我是不是很漂亮?是不是?
」
「比比?」安琪兒不解地眨眨眼。「什麼是比比?」
「是我。」康比勒的目光迅速恢復清澈,還帶點笑意。「我妹妹都不肯叫我
哥哥,老是叫我比比。」
安琪兒倏地雙眸一亮。「那我也跟你妹妹一樣叫你比比好不好?」她可愛地
皺皺鼻子。「叫康比勒好拗口喔!」
康比勒笑了。「我自己也是這麼覺得,不過,你知道我為什麼會叫康比勒嗎
?」
安琪兒立刻很捧場地眨著烏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對著他。「為什麼?」
「這個嘛……」康比勒猶豫了一下。「你不懂中文,也許說了你也不懂,但
是……」
他聳聳肩。「其實啊!因為我爸爸書念得不多,所以,當初在替我報戶口時
,原本是想報康比勤這個名字,但那個勤字對他來講好像比較複雜,或者是字寫
得太潦草,反正,到了戶政小姐眼裡,就變成康比勒了。」
安琪兒似乎有點困惑的想說什麼,但康比勒沒有注意到,而且馬上接著又問
:「對了,第一次見面時,你為什麼說我是你的天使呢?」
「啊!」安琪兒立刻忘了她剛剛要說什麼。「因為我是一月二十二日生的啊
!」
「一月二十二?」康此勒茫然地想了半天。「那個……所以?」
安琪兒馬上用那種「你真笨」的眼光白了他一眼。「所以,我是水瓶座的嘛
!」
「哦……」康比勒面無表情地看了安琪兒片刻,終於還是歎了一口氣。「我
認輸,你是水瓶座的,然後呢?」
安琪兒立刻很受不了地搖搖頭,那副模樣就好像她現在才發現康比勒原來是
個超級無可救藥的大白癡!
「Canbiel是水瓶座的守護天使啦!」
哦!原來是這麼回事……見鬼!他連一月二十二日是水瓶座都不知道,哪會
知道水瓶座的守護天使是哪位大爺啊!「你們小女孩就是喜歡這種事。」他無奈
地說。害他以為自己真的變笨了呢!
「人家才不小呢!」安琪兒嘟著紅灩灩的小嘴抗議。
康比勒搖搖頭,隨即牽著她的手往維紐尼溫泉的方向而去。「是喔、是喔!
」
安琪兒卻好像被釘在地上一樣動也不動地硬把他扯住,「真的啦!人家已經
十八歲了,是大女孩,不是小女孩了啦!」她更大聲地抗議。
是、是,十八歲了,已經是大女……呃?!
康比勒愕然愣住,隨即猛地轉回身來,「你……你已經十八歲了?!」他驚
叫。
安琪兒猛點頭。「對啊、對啊!你不信可以去問馬可舅舅呀!」
康比勒頓時傻住了。天哪!不是說外國女孩的外表看起來都會比實際年齡大
嗎?為什麼這個小……不,大女孩的外表看起來反而比實際年齡小?
到底是哪邊搞錯了?
一路困惑地被安琪兒帶到維紐尼溫泉區後,康比勒這回只隨便瞄了幾眼村落
中梅迪奇家族所建的拱廊火山泉池後就沒興趣了,他那不可思議的眼光大部分時
間都還是逗留在安琪兒身上。
直到午後,他們在白色的牛眼菊和血紅色的罌粟花叢中舖開野餐布,康比勒
才逐漸接受了這個事實,轉而把注意力移到他們的午餐——羊乳酪、辣味臘腸、
熏肉、肝醬麵包、彭佛塔糕點和香甜的葡萄汁上,這時候,安琪兒總是不忘先撒
些碎麵包屑和小鳥們分享。
餐後,安琪兒習慣性地躺下來打盹,而康比勒則雙腿伸直,雙手撐在背後仰
望著天空,耳裡不斷傳來各種蟲嗚鳥叫和微風的低喃細語,他情不自禁地歎息了
。
好奢侈的時光,如果也能讓妹妹享受一次就好了!
「比比?」
原來她還沒睡著,康比勒微偏過腦袋去瞅著她。「嗯?」
「你又在想你妹妹了嗎?」
康比勒無語。
安琪兒皺皺眉,隨即,也沒有預警一聲就砰一下把他拉下來和她並躺在一起
,害他抓著後腦勺齜牙咧嘴了好半天。
「痛、痛!好痛!拜託,安琪兒,我可不是布娃娃,不能亂摔的呀!」
「躺下來告訴我你妹妹的事嘛!我爸爸說的,不開心的事說出來就會好過多
了。」
或許是如此,但是……康比勒輕歎,他還是不想說,他已經好久好久沒有提
起妹妹的事了,甚至連她的名字也沒有說出口過。而且,就算真要吐苦水,他也
不可能對著一個認識不久的人吐吧?
然而,不知道為什麼,在安琪兒那溫柔得彷彿催眠般的注視下,他的意志軟
化了,幾乎是無意識的,妹妹的名字就那麼自然而然地從他的口中溜了出來。
「她叫比雲,康比雲,我都叫她雲雲。」他歎息似的說。「她跟你一樣,純
樸可愛,愛玩又愛笑,雖然家裡很窮,但她始終能保持美好的心情來度過每一天
,讓在她身邊的每個人也不由自主地跟著快樂起來,我們全家人都好疼愛她。我
一直在想,只要有她在,就算家裡再窮,我們一家人還是會很幸福的。」
「沒想到那一天……」他突然痛苦地闔上眼。「是她十四歲生日的那天,爸
爸、媽媽、大哥和大姊都出門工作了,通常他們都要到晚上七、八點才會回來,
而我雖然中午就已經放學了,但為了籌錢替雲雲買生日禮物,所以,從一個月前
就開始打工,直到那天才能領到薪水。因此,即使雲雲希望我能留在家裡陪她,
但我還是叫她要再多忍耐半天。」
他的聲音越來越懊悔,胸腔的起伏也越來越劇烈。「結果,當我高高興興地
拿著生日禮物回去時,卻發現我爸爸和雲雲都死了!」他咬牙切齒地說到這裡就
停住,安琪兒同情地側過身來撫挲著他痛苦扭曲的臉頰,好一會兒後,他才恢復
平靜。
「那天我爸爸因為不舒服,所以提早回家,卻發現常在我家那一區閒晃的幾
個不良少年趁家裡只有雲雲在的時候,竟然跑去輪暴雲雲,我爸爸想阻止,卻被
他們用菜刀殺死了。而雲雲被五、六個人強暴,又親眼看見爸爸為了救她被殺死
,因為受不住那種打擊也自殺了。
「可悲的是,鄰居雖然有人聽到打架的聲音,卻沒人來幫忙,連報警都沒有
,因為那附近本來就常發生打架事件,大家都習以為常了,以為那又是一般不良
少年鬥毆,或者是討債的上門催債而已,沒想到兩條人命就喪失在他們的輕忽之
下。
「然而,最最可恨的是,後來那些不良少年雖然都被抓到了,卻因為他們的
父母分別是政經界有力的人士,隨便掏出一筆錢來透過關係上下賄賂關說一番,
再串通一下口供,最後由那兩個年紀未滿十四歲的少年出面頂下所有的罪,而且
只判了一年感化院,其他的則順利逃過一劫,啥事也沒有,而且繼續為非作歹。
」
他徐徐地睜開眼望著澄澈的藍天,但那明朗的感覺卻傳不進他眼底。「我那
脾氣火爆的大哥一聽到居然是這種結果,便一聲不吭地衝了出去。到那天晚上,
他就被警察抓住了,因為他殺死了對方其中一個少年。同樣的,對方父母再次介
入,導致我大哥被判無期徒刑。」他的語氣和腔調充滿了憤慨與痛恨。
「而我那傻瓜姊姊,為了救大哥,竟然把自己給賣了,還叫我拿那筆錢去學
對方關說賄賂,說不定大哥的上訴就可以成功。可是她也不想想,人家有管道,
我們有嗎?如果不是有位好心的警察叔叔警告我,恐怕我也會被以賄賂罪關進去
了!」他露出譏嘲的冷笑。
「後來,我想贖回姊姊,買方卻不肯放人,所以,我姊姊叫我用那筆錢好好
用功,將來出人頭地,好為全家人出一口氣。」
他輕歎。「結果,那筆錢卻全用在媽媽身上了,因為媽媽在深受刺激,大病
一場後,精神就不太正常了,但還沒醫好她,她卻溜上療養院的頂樓摔下來死了
!」他苦笑。「媽媽死了之後,我吃盡了所有的苦頭,嘗盡人世間所有的辛酸,
好不容易自立更生地完成了高中、大學學業,且繼續朝已定下的奮鬥目標前進,
為的就是能早一天幫助哥哥和姊姊脫離苦海,但是……」
他突然橫臂遮住因為懊悔哀傷而逐漸濕潤的雙眼。「我永遠都無法停止責備
我自己,如果當時我能留在家裡和雲雲在一起就好了,那樣的話……」
「你有槍嗎?」安琪兒突然莫名其妙地插進來這一句。
「呃?」康比勒移開手臂,疑惑地看著安琪兒。「槍?當然沒有!我哪裡會
有槍啊!」
「可是,我爸爸說,槍比刀子厲害,如果你沒有槍的話,那你不是也會被殺
死嗎?」
安琪兒很嚴肅地說。「所以不好,你留在那裡不好!你爸爸比你強壯都被殺
死了,你一定也會被殺死的!」
這……也許是這樣沒錯,可是……
「你不是說想要幫你哥哥和姊姊嗎?如果你死了,那誰來幫他們呀?」
啊……這個……
「況且,你妹妹現在變成天使,不是更快樂嗎?她可以過她想要的日子,再
也不必擔心有人會傷害她了,不是嗎?」
康比勒不由得沉默了,好半晌後,悄悄地,隱忍了十年的淚水終於打破他頑
固的心牆決堤而出。
「你這麼認為嗎?她現在更快樂嗎?真的更快樂了嗎?」他嗓音沙啞地問。
「當然!」安琪兒就像個慈祥的母親般把他的腦袋攬人自己的懷裡撫慰著,
任由他無聲的啜泣融化在溫柔的懷抱裡。「放心好了,她現在不知道有多快樂呢
!」
十年了,從埋葬母親的翌日開始,康比勒就不曾再流過半滴淚水,他固執地
忍住所有哀傷痛苦的煎熬,硬撐過每一個艱辛困苦的日子,強熬過每一分孤單寂
寞的時刻,因為他認為自己沒有資格掉眼淚。
如今,在天使的撫慰下,他終於得已放鬆自己,盡情地宣洩出十年來不斷折
磨他的痛苦與自責。未來的日子裡,或許他追逐的目標仍然不會改變,但至少他
不會再繼續苦苦地折磨自己了。
不過……
自殺者不能上天堂不是天主教的信條嗎?
安琪兒似乎忘了這一點,而從未擁有過任何宗教信仰的康比勒更不會知道,
但如果他們這樣想能快樂一點,又有何不可呢?
有時候,不知者的確比知者幸福多了!
小堂深靜無人到,惆悵牆東,一樹櫻桃帶雨紅。愁心似醉兼如病,欲語還慵
。日暮疏鐘,雙燕歸樓畫閣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