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不見梁元帝,唯有佛誦
我穿越了。
別問我為什麼知道我穿越了,我昨天腦袋剛進水去理發店剪了個黑短炸,怎麼可能第二天就變成黑長直。
我坐在梳妝台前,看著鏡中人蒼白卻的臉色,雖然還有些許稚嫩,但已經看得出未來不是天香國色就是傾城禍水。
烏雲一般的黑發從耳側垂下來,像是細軟的絲絛。一剪秋水似的瞳子盈盈含波,猶如山林幽泉。
穿著青衣的小丫環站在我身後,一邊為我梳發一邊垂淚道:「小姐您總算是醒了,您高燒這三天,大人都急壞了。」
要不是她高燒三天,也不會有我穿過來。
我在我的現代社會過得好好的,這個機會為什麼不留給別人。
給我還不如拿去喂狗。
丫環又道:「奴婢知道您在荊州呆的不習慣,可夫人早早沒了,大人哪裡能放得下心讓您一個人呆在那兒。」
我嘆了口氣,看著鏡子裡的人,還是不說話,丫環道:「您不要傷心,雖然夫人不在了,但大人是堂堂一州知府,總能護得小姐周全的。」
我不傷心,我只是思念我的黑短炸,只是一覺過後,我就和它天人永隔了。
我終於開口了,說出了自醒過來的第一句話:「你先下去,我想靜靜。」
丫環有些猶豫,擔心地朝我看了一眼,還是福了福身下去了。
我閉上眼睛,讓自己冷靜下來,畢竟原來的世界也沒什麼太能讓我留戀的,沉思了一刻鐘後,我還是接受了自己的身份。
首先,我這具身體的原主不僅是個美人,而且還是個官家小姐。
夫人自然是原主的母親,大人自然是原主的父親,而且從她病了這麼久都沒其他人來看之外,原主還是個獨生女。
原主爹看起來很是疼愛女兒,丫環對我姿態親近,顯然跟原主關系也不錯。
原主不是荊州當地人,估計也沒多少閨中密友,可以分辨出她和原來的不同。
這是誰安排的劇本,簡直不要刷得太容易。
如果我穿成個冷宮棄妃或是下堂棄婦,我會當場死一死,看能不能穿回去。
但現在我是一個無憂無慮只要求繡花的官家小姐,如果不出意外,我這輩子都不用愁什麼的。
我對著鏡子慢慢地露出一個微笑,但看著跟我原來並不一樣的臉,笑容還是頓住了。
「這不能怪我,」我壓著心中的歉意道:「就算我不來,你也是孤墳一座,走好。」
當天晚上,我見到了我的便宜爹。
他是荊州城現任府台,這幾天剛都在河道巡視,聽說我醒了,穿著一身官服,在夜色中匆匆趕回來。他看起來威嚴端正,不苟言笑,卻看到我就滿臉慈愛,吩咐人給我送了一堆東西來,又不放心我的身體,把大夫又叫來給我把脈。
於是我就順理成章地找了個理由不出門,順便裝個失憶,從丫環嘴裡弄清了我現在的情況。
首先,這個時代並不是我熟悉的歷史上任何一個,不過風俗制度大概和明清差不多。
我爹是當地知府,姓凌,除了是個進士出身的官員外,據說暗地裡腳跨當地黑白兩道,以前也是江湖上排的上號的人物。但為官清廉,名聲不錯,深得上級賞識。
不過難得的是他潔身自愛,自從我便宜娘死後,就一直孤身一人,連個妾都沒有。
我們凌家也並不是荊州當地人,老爹原來在武昌做翰林,只因上官差遣,才會到荊州。
也就是說,只要搞定了爹和丫環,我就可以浪了。
明白了這點後,我腿也不抖了,胳膊也不縮了,垂死病中驚坐起,收拾收拾就帶著我的丫環小菊出洞了。
「小姐,奴婢不叫小菊。」
小菊有些哀怨地看著我。原主是個標准的才女,性格清冷高潔,就跟個林妹妹似的,丫環的名字也是取得詩情畫意,拗口難記,為了方便,我也只能簡化一下了。
小菊也跟著原主讀過些書,對於她原來的名字滿意得不得了。對於我這麼叫她有些哀怨。我微笑著安撫她,名字我是不會改的,只是這麼叫而已,她也只能委屈地妥協了。
坐上轎子(沒辦法,小菊強烈要求),我把凌府周圍的幾條街都逛了一遍,把地形都摸透了之後就打算回府。小菊看著我一臉疑惑:「小姐,今天咱們不去花店嗎?」
原主還有著大多數古代女子的愛好,喜歡花,尤其是菊花。
我的閨房(現在是我的了)擺滿了外面難得一見的名種,我還有個專門的花園,裡面百種菊花爭奇鬥艷。
菊花在古時寓意高潔,一如原主,可我不是原主,看見一屋子菊花,我只覺得蛋疼。
等我真正適應了大小姐這個身份,我一定要把那些花全都送走。
「不了。」我不想去,對於原主熟悉的地方,我能不去就不去。我回了府,進到客廳卻看到我爹正在和幾個人攀談,刀劍都放在一邊。
我登時就明白他們是什麼人了,我老爹傳說中橫跨黑白兩道的傳聞真不是蓋的。據說我們凌家祖上也在江湖上闖蕩,因此這些事,老爹倒不會都避著我,甚至幫裡的那些骨干,我都是識得的。
老爹看到了我,我照古代閨閣女子的方式給他們見了個禮,就回了自己房間。
看著滿屋子花,我愁苦地托住了腮。
大家閨秀真的沒有什麼可干的,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原主不是荊州當地人,沒有什麼閨中密友,平時也就侍弄一下愛花。我自己沒種花的興趣,又不能拉著可能識破我的小菊一起愉快地玩耍,日子真是無聊透了。
為了盡量像原主,我撿起了原主學到一半的琴棋書畫,拿起剪刀開始荼毒那一屋子名花。
三年後,我成了荊州城第一高嶺之花,上門求親的人踏破了門檻。
彼時我十八歲。
我便宜爹一點也不著急我的婚事,我名副其實地才貌雙全,還愁嫁不出去?
讓我著急的是另外一件事。
我不久就把荊州城和這個世界了解得差不多,讓我震驚的是,這個世界居然是武俠的世界。
當兩年前我看見有人在天上對抗地球引力,掀牛頓的棺材板時,我的心底,一股雄心壯志油然而生。
從那一刻起,嫁給皇帝都不能讓我動心了,我也夢想做能夠飛天遁地,摘葉飛花的大佬。
我學武的熱情絲毫沒有感染到我便宜爹,他老人家武功高強,卻一直要求自己女兒做個柔柔弱弱的大家閨秀,我變著法地想征求他的同意,都沒有成功。
至於什麼醫術呀毒術啊,更是想都不要想。
我憂愁地趴在窗台上,長吁短嘆。
「小姐。」小菊拿著一份帖子走了進來:「王公子請您去赴今年的菊花會呢。」
我想起那個與我只有兩面之緣的青春痘,啊不,是王舉人家的兒子,擺了擺手:「就說我病了,不去。」
家裡八房妾,怡情院常客,居然還對我念念不忘。
小菊又變出一副帖子:「那張府的張公子呢?」
哦,那個鬥雞眼,啊不,是被我轎子撞過的張公子,我搖搖頭:「不去。」
不學無術,只會欺男霸女,那次撞見他時,他正對著一個不小心弄髒他衣服的老人拳打腳踢。
小菊撇撇嘴,又不死心地拿出第三副帖子:「那劉公子的呢?」
那個小潘安?啊不,是送我菊花的劉公子,我懶得說話,伸出一根手指,左右搖了搖。
長得帥有什麼用,人品還行有什麼用,你不舉的名聲已經暗搓搓地傳到我這兒了。
小菊嘆了口氣,只能暫且罷休,她為了我將來找個好婆家,可是操了不少心。
我對此並不熱心。長得帥的男人少,長得帥還有才的男人更少,長得帥又有才人品又好的男人打著燈籠都難找,再加上要和我門當戶對,最好不納妾的男人——
如果沒有,我寧可不嫁。
我又不是真正的古代女人,以夫為綱三從四德,憑什麼為了別人的看法,就賠上自己的一生?
我站起來,揉了揉脖子,拍拍我的小丫環:「咱們出府去。」
走在大街上,我伸手正了正擋臉的帷帽,進了荊州城最熱鬧的一家酒樓。
這是我平常最愛來的地方,在這裡,我可以聽到各種八卦,了解一下天下大事。我在我常用的那個角落坐了下來,掌櫃的跟我很熟,叫小二給我端上茶水零食。
小菊有些心不在焉,我卻聽得津津有味。
「你們聽說了嗎?『鐵鎖橫江』戚長發前幾日在『五雲手』萬鎮山府上失蹤了!」
今日的頭條顯然就是這個,大多數人都向那個說話的湊了過去。我抓起瓜子悠閑地磕起來,仿佛酒樓裡發生的一切都跟我無關似的。那些人又七嘴八舌地議論道:"據說是戚長發刺傷了萬震山,自己跑了……我看,這裡面八成有貓膩!"
說是有貓膩的那個人壓低了聲音,這些江湖人這樣也只是做做樣子,該聽的我還是能聽見。他道:"諸位想想,那戚長發多年不入江湖,萬府是那姓萬的地盤,在他府上刺傷了人,怎會連著幾天都逮不到戚長發?依我看哪,八成是姓萬的賊喊捉賊!"
圍觀眾人的表情深以為然,卻也有人不屑道:"他們師兄弟同門相殘與我等何干?縱使梅念笙大俠活過來,也管不了他這幾個徒弟!"
"怎地沒干系,你這笨蛋!"立刻就有人指著他道:"你難道不知道連城訣……"
當"連城訣"這三個字被說出來的時候,我能感覺到整個客棧的氣氛都變了。
這間酒樓裡平常來的江湖人並不是那些三教九流,都是有些名頭的人,甚至不乏一些名門正派的弟子,我立刻意識到那可能是相當於倚天劍屠龍刀一樣的存在,得到就能天下無敵。
"連城訣啊……"有人悵然嘆了一聲:"欲尋連城,先尋丁典……也不知丁典是死是活?"
我聽得一頭霧水,連連城訣是不是本武功秘籍都沒搞清。
這就是旁聽的壞處,要搞清到底是什麼,得有個知道前因後果的人給我細細講來才行。
我坐了一會兒,就出了客棧,回去時經過我常去的那家糕餅店,我看人多,我還戴著這麻煩的帽子,就沒有進去,讓小菊替我去買些,我自己等在外面。
烈日炎炎,我有些想摘下頭上的帷帽了,當一個大家閨秀真夠累的。誰想我還沒伸出手,一塊手帕就從後面捂住了我的嘴巴,緊接著我就被人強行拽走了。
我奮力掙扎,然而並沒有什麼用。
我有些昏沉地被人扶進一條小巷,緊接著塞進一頂轎子。
我不知道我被帶去了哪兒,醒來時,我在一間房間的床上,一個年輕男人正坐在桌邊看著我。
小潘安?
我驚惶地起身,害怕道:"劉公子?"
小潘安看著我笑了:"多日不見,凌小姐,別來無恙?"
不管他今天把我綁到這裡是為了什麼,總之不會是什麼好事。我不敢惹怒他,怯怯地裝傻道:"劉公子……我怎麼會在這裡?"
"在下對凌小姐思慕已久,不得已出此下策。"小潘安那張玉樹臨風的臉想到了什麼,有些扭曲:"若你我生米煮成熟飯,凌大人就是再不願意也只能認了這門婚事!"
小潘安說著就朝我撲過來。
如果不是形像所限,我真想翻個白眼,沒有金剛鑽,你攬什麼瓷器活。我一邊東躲西藏一邊道:"劉公子你不要這樣!你就算得到我的人,也得不到我的心!"
劉公子一把拽住我壓在身下:"我也是沒辦法……凌小姐,你要體諒我……"
我體諒你個頭啊!
一個弱女子終究抵不過一個大男人,何況小潘安本人又是個什麼門派的記名弟子,功夫還是有那麼幾下子的。我真正體會到了什麼叫做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小潘安把我綁在床上,從懷裡掏出一個小瓷瓶,倒出一把藥磕了下去,我的心裡頓時就日了狗了。
老天爺可能終於體會到了我的心情,小潘安還沒撲下來就被人從後面打暈了。一個大約十六七歲的小少年從他身後走了出來,一腳把他踢開。
"光天化日,居然強搶良家女子,真是叫人不齒!"小少年鄙夷地罵了一句,然後瞬間變臉,對著我換上禮貌的表情:"這位姑娘,你嚇壞了吧?"
我可憐兮兮地抽泣著,小少年連忙把我解開,將我帶離了那裡。路上交談中,我得知他叫沈城,是荊州城裡的大俠萬震山第八個徒弟。
哦,剛剛那個萬震山嘛。
得知我是知府之女時,他臉上多了幾分恭敬,親自將我送回了家。我在府門口剛好碰上小菊,小丫環看到我差點就眼淚汪汪了。
便宜爹聽聞此事後大怒,除了把我關禁閉外,聽說公報私仇抓了小潘安全家,從頭到尾,這件事的內幕除了我和便宜爹,沈城之外沒有任何人知道,讓我不得不感嘆便宜爹的手腕。
我再次被允許出門已經是一個月以後了。
這次我卻沒什麼亂逛的心思了,既知不入江湖,何必多管閑事?我帶著小菊悠哉悠哉地去了凌府的後山,小菊以為我是去找花,但其實是我嘴饞了,想摘棗吃。
懷裡抱著一捧紅得發黑的大棗,我和小菊抄近路下山,忽然小菊一聲尖叫,我懷裡的棗都丟了一半。
"小姐……他……他……"
我向小菊指的看去,一個蓬頭垢面的乞丐渾身是血,正倒在一叢灌木後,如果不是小菊眼尖,根本就發現不了。
我淡定地咬了一個棗,向那乞丐走過去。他臉上胡子拉碴,根本看不清是什麼模樣。但身上的傷卻很多,大大小小不下十幾處,那些傷一看就是刀劍砍出來的。
這家伙肯定不是個普通的乞丐。
我本著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的原則,大發慈悲救了他。我與小菊合力把他扶到後山上原主養花的小樓裡,讓小菊下山去買些傷藥來。我自己則胡亂處理了他的傷口。反正他肯定是不能光明正大地去找大夫的,我也不能把他帶回家去,教我爹知道,這位乞丐兄肯定被他先丟牢裡去。
第2章 不見梁元帝,唯有佛誦
好在我現代那點急救知識還沒全忘,我剛給他清洗完傷口,好歹給他止了血,他就睜開眼了。
雖然看不清臉,不過乞丐兄的眼睛挺好看。
我覺得我越來越外貌協會了。
他盯著我,想說些什麼。但動了動嘴唇,聲音卻微弱得很。
「你不必急,這裡很安全。」我道,端過一碗水給他喂下,他沉默著,臉上的表情帶著戒備,緩緩才道了一句:"多謝。"
嗯,聲音也不錯。
我知道他的戒備不是針對我,而是他自己的防人之心不可無。我淡淡道:"一會兒藥會買回來,你自己好生休養。"
我沒問他叫什麼,他也沒有問我。
小菊偷偷摸摸地回來了,乞丐兄拿到了藥,也沒好意思讓我一個女子替他包扎。我就和小菊下了山,第二天,我吩咐小菊偷偷地送了些吃食給他。
小菊回來後,跟我說那個人是狼心狗肺,對著救命恩人連句話都不肯多說。
我聽後不以為然地一笑,又過了幾天,我又想吃棗了,拽上小菊就上了山。
這次我拿了籃子,一籃子棗裝得滿滿的。正打算下山時,迎面一個人跳了出來。
小菊一聲尖叫,我捂著胸口驚魂未定,抬頭一看,卻是熟人。
"沈城公子?"
正是那天把我從小潘安手下救出來的小少年。
沈城也被我們兩個嚇了一跳,在看見我後,臉不由得紅了紅,有些局促地道:"凌小姐,你……怎會在這裡?"
我微微一笑:"這是凌府後山,我與小菊來這裡玩耍。"
沈城抱抱拳惶恐道:"在下不知這裡是凌府後山,若有冒犯,請恕罪。"
他道歉是理所應當的,這座山早就屬於我便宜老爹的私人地盤。我搖搖頭:"沈公子言重了。"我話音一轉又問道:"沈公子為何會在此處?"
少年頓時懊惱地一拍頭:"哎呀——"他又抱拳道:"凌小姐,在下想請問下,你在這裡有沒有看到生人?"
生人?我立刻就想到幾天前被我撿到的乞丐,沈城嘆氣道:"家師最近傷重,府中便有強盜趁虛而入,非但盜竊財物,還出手傷了好幾個人,此等賊人窮凶極惡,若小姐看到,請務必告訴在下。"
說起來,沈城是我的恩人,更是荊州城裡有名的少年俠客。
但我還是沒有告訴他乞丐兄的事。
很久以後我才明白,大概是因為那人那一雙冷淡卻清亮的眼睛,讓我一眼就認定了他並不是個壞人。
沈城沒有得到想要的答案,有些失望,但還是提出要親自送我下山。我有些擔心我回去後他會再去山上找人,於是就以答謝他那日的相救之恩為由,請他去了荊州城最大的那家酒樓吃飯。
他推辭不過,只得去了。在跟沈城閑聊時,酒樓裡關於"連城訣"的話題又起。
沈城是個現成的說解人,畢竟他的師父是萬震山。見我有些興趣,他也便告訴了我。
"『連城訣』的傳說,由來已久。"他喝了一杯酒,緩緩道:"約摸幾十年前,湘中武林名宿,"鐵骨墨萼"梅念笙武功獨步天下,靠的就是『連城劍法』,據說連城劍法從連城訣中化來,而連城訣裡,還隱藏著更大的一筆寶藏。"
我好奇道:"寶藏?是財寶嗎?"
"有人說,是一門天下最高深的武功,有人說,是富可敵國的財寶。"沈城嘆氣道:「當年我師父與他師弟兩人有幸拜在梅大俠門下,不想梅大俠在與西藏「血刀門」掌門決戰時被暗算重傷,不久去世,連城劍法也沒有了蹤跡。」
沈城看了我一眼:「又過了不久,江湖上流傳起有一人繼承了梅大俠的衣缽的傳說。」
我道:「丁典?」
沈城失驚:「你怎地知道?」
我微微一笑:「我常來此處,總是能聽得一些的。」
他點點頭,又繼續道:「梅大俠便是由此人造墓立碑。」他望了望大廳道:「那丁典原也是武林世家子弟,只是聲名不顯,梅大俠的墓被人發現後,不久就有人去他家尋他,找不到他人後將他家付之一炬。此後各路人馬全去尋那丁典,開始的兩年還有些消息,後來卻杳無音信了。」
沈城狀似無意地看著我,我只一副沉浸在故事裡的模樣,又與他聊了幾句後,便回了凌府。
小菊不是傻子,回府時擔憂地向後山上望了一眼:「小姐……」
雖然她罵那人狼心狗肺,但還是擔心他的命。
我搖搖頭,拉著她就進了府,把我老爹養的鴿子抓了出來。
老爹養它們是為了給自己傳信,平常卻是我閑著沒事喂它們。我抓出那只老去後山小樓找野鴿子的鴿子,把我頭上細絹扎的梅花往它腳上綁了一朵,接著把它放飛。
我後山小樓裡什麼花都有,就是沒有梅花。
鐵骨墨萼梅念笙的梅花。
但願乞丐兄能看得懂。
當天晚上,我是被小菊叫醒的。
「小姐!後山……後山……」小菊急得話都不會說了,我披衣起身,向窗外望去,後山的方向隱隱有火光。
小菊終於捋順了舌頭:「後山小樓起火了!」
我知道她是在擔心那裡的乞丐兄,我也著急,但我總覺得這件事透著蹊蹺。後山不會無緣無故起火,乞丐兄也不會燒了小樓來暴露自己的行蹤,那麼會這麼干的……
我有些不願意去懷疑那個見義勇為救了我的少年。
我關上窗戶,對著急得團團轉的小菊道:「爹自會管,咱們休息吧。」
小菊不可置信地看著我:「那……那……」
我捂住她嘴巴,這可是武俠的世界,我一點都不會懷疑隔牆有耳,笑道:「心疼你的棗子了?集上便有賣的,少不了你的。」
小丫環終於領略到了我的意思,再也不提乞丐兄的事。我徑自上床睡覺,至於乞丐兄,我也只能給他在心裡燒香點蠟了。
接下來的幾天,我沒有再去後山,也沒有提乞丐兄的事。我便宜爹又找人去重新修了小樓。我這才知道小樓裡還放著我便宜娘的舊物,我便宜爹怕睹物傷情,一向都不會去。
過幾日就是我便宜娘的忌日,老爹提前買了新衣服,我也收拾好,跟著他坐上轎子就去拜祭了。
老爹在墳前呆坐了許久,直到日暮西垂,他才帶著我回去了。
但剛走到半路,一群蒙面人就衝了出來。
老爹是個老江湖,就算荊州城是他的地盤,平時出門也都帶著幾個護衛。但這次人實在太多,老爹雙拳難敵四手,他一個不小心,兩個人就衝我的轎子撲了過來。
老爹氣急:「賊子休傷我女兒!」
老爹呀老爹,你現在知道女兒我想學武的一片赤誠之心了吧。
我一個打滾險險地避開一刀,再把嚇傻了的小菊推開。那些人除了纏住老爹,剩下的都朝我而來。我滾出轎子,向著旁邊的樹林使出我當年百米衝刺的速度逃跑。
我跑了半晌,那些人居然還沒追上我。
他們似乎並不著急,不遠不近地跟著我,我實在摸不清他們到底想干嘛,正在這時,一個人影從天而降,我還沒看清他長什麼樣,壞人就已經被他打敗了。
我淚目,我就知道,我一定是主角,哪裡有那麼容易死。
黑衣人一號捂著受傷的胳膊怒道:"『南四奇』的水大俠,你為何在此?"
"路過而已,見有不平,水某就來管閑事了。"
我這才看清救我的是什麼人,與其說是大俠,不如說是個文士,大概三十歲左右,留著小胡子,手拿一管長蕭,半轉著收回袖中,好不瀟灑。
重點是,他太帥了。
可能也是因為他太帥了,黑衣人一號自卑得連髒話都憋回去了:"水大俠可知我等是何人?"
這位帥叔不屑地瞥了他們一眼:"鼠輩而已。"
懟得漂亮!
旁邊的黑衣人二號冷笑一聲:"水大俠不知我等,我等卻知水大俠。還望你今日不要插手,否則壞了我等的事,縱你』南四奇『聲名貫徹江南,也吃不了這掛落。"
"今日這事,我水某還管定了!"水大俠凜然不懼,依舊擋在我面前。我終於知道為什麼英雄救美那麼流行了。
可為什麼我堂堂一個大小姐,以前碰上的不是歪瓜裂棗就是偽君子?
黑衣人一號能屈能伸,狠狠瞪了水帥哥一眼,揮手道:"既然如此,後會有期,撤!"
他們全部滾蛋之後,水帥哥扶起了我:"這位姑娘,你沒事吧?"
我低著頭,向他行了一禮:"多謝大俠救命之恩。"並非我不想抬頭繼續欣賞水帥哥的臉,而是我剛剛又跑又滾,臉上肯定花了。
水帥哥幫人幫到底,把我送回我便宜爹那裡。我這才知道水帥哥是回荊州奔喪來了,他的妹妹嫁到了荊州的汪司馬家,前幾天剛剛病逝。
老爹謝過水帥哥,便帶著我回了府。剛剛坐下沒多久,他就把自己的小弟們召集了起來,吩咐了一頓後又出府了。
我在屏風後躲著看了一會兒,我老爹的勢力已經遍布兩湖,這次不知是哪個不長眼的惹毛了老爹,他老人家要發飆了。
老爹一走,我就回了自己房間,換身衣服洗了個澡。小菊嘴角抽搐地看著我淡定地繼續啃上次沒吃完的棗:"小姐,您不害怕嗎?"
"當然害怕了。"我一邊啃一邊道"瞧我這不是在壓驚嗎?"
小菊無語地沉默,轉身出了房間。我一邊啃棗,一邊想著要怎麼用這次的事情,讓我老爹同意我學武。
雖然我已經過了學武的最好年紀,但學一些防身總是好的。再弄一些毒藥啊什麼的,等閑人誰敢惹我。
正當我暢想著未來文武雙全的美夢時,老爹卻一連好幾天都沒有回來。荊州城處處戒備森嚴,我天天在門口翹首以盼,也沒把老爹盼回來。
沒盼回老爹,我倒是在街上碰見了水帥哥。我提出要去汪司馬家吊唁,他就帶著我去了。路上閑聊之下,我才知水帥哥果然文武雙全,而且琴棋書畫無一不精……只是這麼帥的人,已經有了個女兒,今年已經十四歲了。
我頭一次恨自己生得太晚。
提起女兒,水帥哥表情前所未有地柔和:"笙兒雖然脾氣嬌縱了些,但性情還是好的。"他又提起他的結義兄弟來,南四奇"共有四人,江湖人也稱"落花流水",物以類聚,人以群分,每個人都人品都和水帥哥一樣好。
我自己倒沒什麼好談的,老爹只有我一個獨女。他江湖上的事倒是沒刻意避著我,但水帥哥也不好多打聽。於是我們就繼續談著琴棋書畫到了汪司馬家。
我照例給汪家夫人上了柱香,就被人招待著坐下了。汪司馬坐在一邊,摟著他的獨子神情黯然,瘦得皮包骨頭。見他這樣,雖然我平素與他幾乎無交集,也不由得嘆了一聲。
我坐了一會就和小菊一起告辭了,剛回到家,門房便激動地道:"小姐,老爺回來了!"
我本來想高興的,可是看到他神情惶惶,不由得心裡有了不好的預感。
我跑進老爹的院子,老爹的屋門打開,幾十個拿刀拿劍的人從外面一路排進去。一個穿著深藍短打的人正和一個穿著黑色長跑的人對峙。
"穆老二,今日弟兄們都在這兒,你就實話實說——是不是你故意假裝失手,才讓凌老大被那惡賊砍傷的"
我只覺得腦中"嗡"的一聲,幾乎下意識地就要跌倒。但我還是強撐住,快步去床前——老爹身上的衣服全都是血,一個花白胡子的大夫,正在慌慌張張地施救。
出去時還是活蹦亂跳,怎麼回來時就成這樣了?
老爹面無血色,只胸膛還在微微起伏。我看得眼眶一酸,忍不住轉頭去尋他的那些手下。
老爹平日的親隨傅一平不知所蹤,得力的親信穆飛鷹和正在張不疑爭論。這兩個人我是認識的,穆飛鷹是兩湖龍沙幫的二當家,算是老爹的黑手套,而張不疑則是當年隨老爹闖天下的元老,在幫裡很有威望。
我皺了皺眉,這兩個人……
見我看過來,張不疑忙道:「大小姐,穆老二有反心!凌大哥這次受重傷,就是他干的!」
穆飛鷹不甘示弱:「姓張的,你胡說八道什麼?我看你是眼紅凌老大器重我,不分青紅皂白就來子信口雌黃。」他也看著我道:「請大小姐不要被他蒙騙了。」
是請大小姐不要被蒙騙,而不是請我主持公道。
我知道老爹一直把我拿一個大家閨秀養著,幫裡的人雖然對我尊敬,卻不會真的聽我的話。這兩個人壓根就沒把我放在眼裡。
我縱有心把這件事查個水落石出,又有誰肯聽我的
大夫已經診完,我忙問他情況。穆老二和張疑這也才安生了下來,房裡數十雙眼睛齊齊盯著那老大夫。
老大夫嚇的說話都不利索:"大……大人受傷頗重,那劍已傷及心脈,所幸暫時還無性命之憂。"
"那爹什麼時候醒過來?"我問道。
老大夫看看床上的病人,搖搖頭。
我心底一顫,都有些不想去看旁邊人都是什麼表情。這些往日裡跟在老爹身邊的江湖人,在這危難時刻又能有幾分真心。
我只好當做不見,托大夫常駐府中照看老爹,又叫來了平日伺候老爹的下人,吩咐他們小心照看。事到如今,我能做到也就這麼多。
第3章 不見梁元帝,唯有佛誦
三天過後,老爹還是沒醒。
我親手煎了藥去老爹房裡,消失了三天的張不疑和穆飛鷹倒是來探望了,兩個人各懷鬼胎,我向他們打聽老爹親信肖意平的情況,他們倒是口徑一致,一律推說不知。
我憋了一肚子氣,回到房間差點想砸東西。大家閨秀當了這麼些年,我愛砸東西的習慣倒是一直都沒改。
小菊上來安慰我:"小姐,您不用太擔心。老爺這些年什麼風浪沒經過,這次也肯定沒事的。"
然而就算經過大風大浪,也不一定就不會在陰溝裡翻船。
變故出現在半個月後。
穆飛鷹和張不疑的人火拼了起來,雙方在江上惡鬥,死傷無數。我是在事後才知道這個消息的,得勝的穆老二領著人衝進了凌府,我正站在老爹床前,冷冷淡淡地道:"穆二當家,你這是做什麼?"
穆飛鷹頂著滿身血跡,手中還拿著刀,另一手提著人頭。我移開目光,只覺得惡心恐怖得要命。他將人頭往地上一扔:"好叫凌老大知道,我已將咱們龍沙幫的叛徒處置了!"
叛徒?是剪除異己吧?我沒敢把這話說出來。這才過了幾天,老爹手底下這幫人就開始造反了。我恨自己連套像樣的武功都不會,一點忙都幫不上老爹。
然而事情比我想像的更加糟糕,穆飛鷹這廝得意洋洋地環顧一周,見沒人敢出來說話,竟然衝著我笑了笑:「大小姐多日照顧凌老大操勞,可別累壞了身子——送大小姐回房去。」
這竟然是不准我照顧老爹了。
我孤立無援,誰知道我一走,這些人會拿老爹怎麼樣?我看向旁邊的人:「陸伯伯,你是跟著爹爹當年創立龍沙幫的元老,爹爹當年還替你擋過一箭,你不記得了嗎?」
穿著暗紅色衣袍的老者看了一眼床上的老爹,眼中流露出慚愧之色,但還是別過了頭不發一言。
「高伯伯,你跟著爹爹也有二十多年了,當年如果不是爹爹施以援手,你們全家都要被土匪殺了,你也不記得了嗎?」
站在最後的老者只是低著頭狠狠地嘆了一口氣。
我目光所到之處,都被他們避開,我攥著手,壓抑著心中的怒火:「在座的不是龍沙幫的元老,就是幫裡的干將,爹爹對你們的恩情就算能忘記,可你們怎能連江湖道義也不顧?別忘了爹爹還是朝廷命官!」
沉默了許久,才有一人道:「大小姐說得不錯,我們不能如此忘恩負義。穆老二,我們推舉你做龍沙幫的大龍頭,你須得善待大小姐。」
穆飛鷹聞言只是笑了笑,將我從頭打量到尾:「這是自然,鄙人亡妻已去多年,就讓凌小姐給我穆老二做個續弦如何?」
「穆飛鷹!你這混賬,怎能如此不要臉!」
人群裡立刻響起一片罵聲,我氣得臉色發白,姓穆的這王八蛋還自我感覺良好:「諸位,我若娶了凌小姐,凌老大自然是我老丈人,豈有待老丈人不好的?」
他話音落,又是一片罵聲,卻沒有一個出來幫我的。我方才氣得腦子發熱,現下卻忽然有些冷靜,老爹一直在幫中威望甚高,穆飛鷹這廝陰險狡詐,半點老爹的風采都沒有,是怎麼教這些人聽他話的?
老爹手底下這些人,可個個都不是省油的燈。
我心下存疑,眼下又勢單力孤,便不欲與這姓穆的多起衝突。穆飛鷹這廝全然不將眾人喝問放在眼中,只不懷好意地看了我一眼,就叫人把我送回去。
小菊似乎忍不住要為我說話,被我拉住了。回到房間,小丫頭已經氣哭了:「小姐,他們這些人怎麼能這麼忘恩負義?」
我在房間裡踱來踱去:「只怕不是表面上看起來這麼簡單。」我細細回想往日裡老爹身邊的人,這才發現除了傅一平外,老爹平日裡的近身心腹竟也都不見蹤影。方才在老爹屋裡的那些人,我素日雖與他們沒什麼交集,但倒都能認全。我想起剛剛先為我說話的那個人,那人叫白羽高,原是幾年前太湖白家滅門案中的幸存者,老爹幫他報了血海深仇,他一直視老爹為再生父母。
其他人名義上雖然與老爹互為兄弟,但面對老爹,卻誰也沒有白羽高那樣問心無愧。老爹曾說過,下面堂□□上來的銀子,他只信白羽高沒有昧一文錢。
我如今在這高牆大院裡,手無縛雞之力,若不拼一把,那就徹底完了。
我心下心潮湧動,忽然想起白羽高平日裡正是住在江邊一處宅院裡,那地方離這裡不遠,若是夜黑風高摸過去,想必也很難叫人發現。
我必須試一試,否則那姓穆的還不知會做出什麼事來。
我把我的想法跟小菊說了,她點了點頭。眼下我能信任的人只有她,而我又不能離開凌府。穆飛鷹雖然對我存了不軌之心,但終歸沒有將我們拘起來,想必是他得意過了頭,沒將我們兩個弱女子放在眼裡。
我寫了一封信,交待小菊藏起來,兩個人又研究了去白家的路線。好在這幾年我總是拉著小菊出門,那片地方雖不常去,但也知道怎麼走。我們兩個幾乎一夜無覺,終於等到第二天傍晚,府中的江湖人走得都差不多了,我偷偷摸摸地把小菊送到後門,由她帶著信出了凌府。
我焦急地在房中等了半夜,小菊終於回來了,卻沒有帶回白羽高的回信,如同我所料的那樣,他既不願反抗穆飛鷹,又不願出賣老爹的女兒,便把小菊送了回來,權當這件事沒有發生過。
他越是這樣,我越覺得老爹這次的事沒有表面上看起來那麼簡單。但白羽高拒絕了我,我暫時也沒有什麼辦法,只能再從長計議。
在我一籌莫展的時候,凌府的喜事已經操辦了起來,凌知府家女兒嫁人的消息傳遍了荊州城的大街小巷。
我正無措地在房裡亂轉時,在外面打探消息的小菊忽然謹慎地往四周看了看:「小姐,我今天出去的時候,好像碰到了傅堂主。」
傅堂主就是傅一平,老爹親信中的親信,自從老爹出事後,他就失去了蹤跡。
我忙問:「在哪兒?」
「就在咱們平日裡常去的聚仙樓。」小菊壓低了聲音:「我瞧得也不真切,那人打扮上倒像個打雜的,但我見過傅堂主幾次,覺得跟他很像。」
我卻知道那十有八九就是傅一平,因為很少有人知道,聚仙樓就是老爹的產業。
眼下老爹重傷,情況不明,我自己根本翻不起什麼風浪來。若能從傅一平那裡把事情搞清楚,再和他裡外聯合,我和老爹方能有勝算。
我知道這是唯一的辦法,便讓小菊再去聚仙樓看看,我自己卻是不能離府的——即將「成親」,我這個新娘子若是亂走會惹人注目。
小菊回來時,給我帶回了一個好消息,傅堂主果然在聚仙樓裡,並給我帶了一封信。
我將信拆開,信裡向我詢問了府裡的情況和老爹的狀況,還有一些安慰的話,我一顆心終於稍稍安定,立刻提筆寫了一封回信。
又過了一天,傅一平的回信來了,他要我在明日下聘時將穆飛鷹留在府中,盡量讓那廝和我單獨相處,而他則趁機帶人衝進凌府,打穆飛鷹一個措手不及,也能將老爹救出來。
「小姐,可是這樣的話,你的安全……」小菊有些不贊同這個計劃,傅一平的意思我明白,留得住穆飛鷹這個狡猾的江湖人的,只有一個溫順的未婚妻,我少不得跟他周旋。
我擺擺手:「只要爹爹平安,其余的一切好說。」我又道:「我請穆飛鷹來的時候,你就看機會躲回自己房間,這府裡免不了一場惡鬥。」
「不行,我得守在小姐身邊。」小菊才不肯離開我,她說是我的丫環,這幾年我卻從沒跟她擺過什麼小姐架子。我好說歹說也拗不過她,到時候也只能見機行事了。
轉眼就到了下聘的日子,穆風衣親自來了。我拿出我最好的衣服,自穿越後第一次用心裝扮起來。
不得不說,我現在的身體的臉打扮起來真是少有的美貌。前世今生我見過不少人,卻很少有及得上這張臉的。
門外傳來通報,說是穆幫主已經來了。
我做了個深呼吸,走到院中。穆飛鷹已經等在涼亭裡,看到我時,眼中露出驚艷之色。
我忍著他那惡心的目光的打量,向他微微一笑,行了一禮:「穆幫主。」
聽我稱他穆幫主,他故作驚訝:「小姐這聲幫主,穆某可當不起。」
「日前多是誤會,我明白穆幫主的難處。今日是特地向您賠罪的。」我斟了一杯酒,舉到他面前,他的目光在我臉上停留了幾秒,拿過酒杯一飲而盡。
我低著頭,又斟了一杯酒:「如今爹爹傷重,我一個女兒家沒有主意,還望穆幫主……」我停了一下,改口道:「穆大哥多加照拂。」
「這酒我卻不能喝。」穆飛鷹將我手中的酒拿了下來,手指故意在我手背上擦過:「你我如今將要做夫妻,照拂你是我應該做的。」
我忍著惡心繼續笑:「穆大哥請坐。」
他坐下來,神態已經沒有剛來時那般戒備,大概真的以為我認了命,為了以後的著落討好他。「我聽說穆大哥酒量一向極好,不知今日能不能再百忙中嘗一嘗我釀的菊花酒,順便賞一賞花?」
穆飛鷹大馬金刀地坐在我對面,聞言得意一笑:「小姐所邀,穆某豈敢不遵?」
我生拉硬扯地和這廝聊了快半個時辰,酒也喝了,菊也賞了,傅一平的人卻還沒攻進來。
我有些急了,暗中向小菊使了個眼色,她便找了個借口下去了。穆飛鷹的酒喝得興起,要我給他彈琴,他來舞劍。
我抱著琴坐在亭中,穆飛鷹拿著劍在院中耍起劍法來。昔日我不止一次希望我能像那些仗劍的江湖俠客一樣,現如今卻困在這一方之地,由別人拿捏自己的命。
我面無表情地彈完一曲,穆飛鷹提著劍一身酒氣地走過來,用劍尖指著我,冷笑一聲。
我立刻起身:「穆大哥這是做什麼?」
穆飛鷹眯起眼:「你是不是在想,你的丫環怎麼還不回來?」
我心底不好的預感頓時瘋狂地冒了出來,他揮揮手,我就看到兩個人押著小菊走了進來。
小菊沒有說話,只怔怔地看著我。我知道事情敗露,顧不得自己脖子上的劍,拉著穆飛鷹的衣袖:「你饒了她,我求你了!」
穆飛鷹只是哈哈大笑,仿佛聽到了什麼笑話,我看到他手中的劍換了個方向,然後刺進了小菊的胸口。
她倒在地上,我衝過去抱起她,什麼話都說不出來。她躺在我懷裡,全身都是血,只衝我笑了笑,就閉上了眼睛。
我不知道我是怎麼回的房間,天黑了又亮了,直到有人進了我房間:「小姐,試試嫁衣吧。」
我看了這個眼生的老嬤嬤一眼:「小菊呢?」
老嬤嬤沒有說話,板著臉繼續道:「小姐,試試嫁衣吧。」
「小菊不在,我就不換。」
老嬤嬤沒好氣地拿著衣服下去了。我這才記起,小菊並不是叫小菊的,她叫菊友,很美的名字。
我叫住那個老嬤嬤:「我要去看小菊。」
「小姐還是准備待嫁吧。」
沒有人理會我的要求,府裡的人像是都給穆飛鷹換了一遍,我更是連房門都出不去。
我不知道傅一平他們怎麼樣了,但想必凶多吉少。
出嫁那天,我被強行套上嫁衣,然後塞進了轎子。
穆飛鷹為了防止我逃跑,用軟繩捆了我的手,轎子四周更是都被封住了。
送親的隊伍繞著荊州的大街走了一路,到處都是歡天喜地的聲音。直到走到了一處偏僻些的地方,轎子忽然被人擱下了,緊接著就是一陣兵器擊打聲音。
「來者何人!凌知府家小姐出嫁,也敢來搗亂!」
第4章 不見梁元帝,唯有佛誦
轎外的喊殺聲和慘叫時不時地傳來,我卻始終沒有聽到劫親的人的回答。不時有飛濺的鮮血濺到轎簾上。我靜靜地坐在裡面,等著我接下來的命運。
反正大不了就是一死。
聲音漸漸少了下來,有人走到轎子前去掀轎簾,發現掀不開後直接將簾子扯了下來。
「凌小姐。」站在我面前的人開口了,聲音很低,有些熟悉。他彎下腰來,用刀割斷了我手上的繩索。我掀開蓋頭扔在一邊,終於看到了那人的臉。
那是一張陌生的臉,我仿佛在哪兒見過:「你是……」
「此處非久留之地,我先送你離開。」他低聲道,向我伸出手來。
我已經認出了他是誰,只是當初我救他時,他還是連模樣都分辨不出來的被人追殺的乞丐。現在卻已換了身干淨的衣服,一雙眼睛干淨明亮,頭發也束了起來。
我被他扶到馬上,他用一件披風蓋住我身上的嫁衣,然後向著城外的方向策馬奔去。
我不知他走的是哪條路,但一路上都沒看到什麼人。到了一個地方後,我們下馬走了一段路,又在一處破廟換了一匹馬,朝著似乎是深山的方向跑去。
我們整整跑了有兩三個時辰,我被顛得頭腦發暈時,才停了下來。下馬時,我險些從馬上栽了下來,他扶了我一把,將我扶到一處茅屋前。
我不知這是哪裡,但見這裡有山有水,地方極為隱蔽。我在屋前坐了下來,他進屋去給我倒了杯水遞給我:「要委屈你在這裡待一些日子了。」
我喝了他接過來的水,對著他就是一拜:「多謝閣下救命之恩。」
他卻扶著我,不讓我繼續往下拜:「救命之恩……若我沒去,你恐怕是存了必死之心。」他說得沒錯,我寧可死,也不想嫁給那姓穆的,至少也要和他同歸於盡。
我執意要拜,他嘆了一口氣:「你不必拜我,若沒有你,我當初必死無疑,哪還有今日。」
我道:「你就是那人人要找、人人要殺的丁典?」
他看了我一眼,仰頭一笑:「說得不錯,所以你本不該救我的。」
我搖搖頭,喟嘆道:「可若我不救,今日也看不到江湖中真正俠客的風采了。」
丁典神情微怔,很快便換做帶著冷意的笑:「在下當不起如此贊譽。」
此處是荊州城外一座荒山腳下,人跡罕至,丁典在此已躲了幾個月,皆因這段時間來水陸嚴查,縱然他武功高強,也難離開荊州一帶,因此才在此停留。他屋中有嶄新的男子衣袍,我便把身上的嫁衣換了下來,燒得干干淨淨。
他將屋內讓給我住,自己在屋外高處找了個地方。躲了幾天後,便經常化裝出去打探消息。
凌知府家小姐出嫁當天被劫是荊州城內茶余飯後的談資,各種流言都有。丁典卻從中替我打探老爹的消息,那照顧老爹的大夫被穆飛鷹這混蛋尋個由頭殺了。
我擔心老爹的安危,也感激丁典。他雖話不多,待人也總是冷冷的。我卻知道他這人還是很熱心的——在老爹一幫「好兄弟」都不靠譜的時候,偏偏是我當初順手救了的他記得我的恩情。
屋中有些存糧,丁典一個單身漢自然不會烹飪。我住在這裡後,時常做些飯,他總是沉默地吃完自己那一份,然後守在高處放哨。
秋天寒意漸重,我夜晚睡不著,便打開窗子向外看。丁典睡的地方是一處高地上的石頭旁,正是風口。我看他已經睡著了,就拿了件披風輕輕走到他身邊,給他蓋上。
他卻忽然睜開了眼睛,目光清冷。在看到我時,不知是否是錯覺,那雙眼睛裡居然浮現出一點柔和。
我道:「我們要一直呆在這裡麼?」
丁典搖搖頭:「長久呆在一個地方並非安全之計,我在城東還有一處藏身之所,再過兩天,我探查好了情況,我就帶你到那裡去。」
我點點頭,正打算轉身回去時,丁典一下子起身,衝到我身前。
我被他忽如其來的動作嚇了一跳,轉頭卻見密密麻麻的火光自不遠處亮了起來,有人在高聲叫道:
「丁典,你逃不了了!」
丁典一下子將腰間的劍拔了出來,對我道:「別怕,我護你出去。」
我點點頭,片刻之間,那些人已經圍了過來,聲勢浩大,足有一百多人。我總覺得其中有一些人讓我覺得熟悉。丁典立在我身前,冷冷道:「你們要的人是我,若還自詡為一條好漢,就不要為難這姑娘。」他不提我的身份,接著道:「放她走,丁某自會與你們分說。」
「丁典,你倒真好本事,連凌大人的千金都擄來。」為首那人陰陽怪氣地看了我一眼,不等我想起來他們是誰,丁典已然與他們纏鬥起來。
我躲在他身後,頃刻間已有幾人死在他手下,剩下那些人心生忌憚,不敢靠得太近。丁典的劍尖上已然沾了血,與那些人又對峙起來。一片死寂間,忽然聽得一個聲音插了進來:「霜華,你還不動手麼?」
聽到那個聲音,我只覺得全身血液在一瞬間都停止了流動,抬頭衝著聲音的方向看去,不可置信地失聲道:「爹?!」
丁典猛地轉頭看我,就在這一瞬間,一道冷箭從後面飛來,釘入他的肩膀。
他踉蹌了一下,用劍支撐住自己的身體,那些人見狀又向他攻來。我怔愣地立在那裡,我的老爹立在人群外撫著胡須,他穿著一身天青色的常服,精神矍鑠,神采奕奕,此刻正冷冷地看著丁典:「若不是我細心籌謀,只怕不知何年何月才能抓得到你,丁典,你倒當真有情有義!」
他嘴上贊嘆著,卻冷眼看著那些江湖人圍攻丁典。我將他仔仔細細從上到下看了一遍,絲毫沒有重傷虛弱的樣子。
他向我瞥過來:「霜華,還不過來?」
明明他在叫著我的名字,我卻覺得無比陌生。一瞬間我腦海裡閃過穆飛鷹的臉,閃過他平日裡的那些親信的臉,最後換成小菊倒在我懷裡渾身是血的模樣。我猛地轉身,看向正在激鬥的人群,丁典面色隱隱發黑,動作也遲緩起來,那箭上有毒!
「爹,你這是做什麼?」我猶不肯接受這個事實,但當我看到從他身後走來的人時,一顆心都冰涼下來。
那是穆飛鷹!他此刻恭恭敬敬地向他行禮,立在他身後,一眼都沒有多看我。
這是一場騙局,一個針對丁典的騙局——從我將丁典救起的那刻起,或者是後山小樓被燒的那刻起,這場騙局就已經開始了。
小菊的死,只不過是將這場戲做得更加真實的道具而已。
一聲刀劍劃過皮肉的聲音響起,丁典的背上已經挨了一刀,血從他身上流下來,滴在地上。
我不懂,我實在不懂他為何要這麼做,我差不多已經將他當做親生父親來敬愛,他究竟為了什麼利用我。
「老大,丁典已然支撐不了多久了。」穆飛鷹站在老爹身後得意地道:「只要抓住了他,連城訣想必唾手可得!」
連城訣!
我站在刀光劍影裡,第一次真正明白了這三個字的魔力。
刀劍擊打的聲音漸漸停息了,丁典被七八把劍架在脖子上,被壓在地上,他倒下之前看了我一眼,那目光裡無喜無悲,仍舊如我初見他時那般。
我回了凌府,呆在自己的房間裡。離開不過數日,我卻覺得這裡如此陌生。一轉身,仿佛小菊還站在那裡,愁眉苦臉地替我挑著帖子。
丁典被押去了知府的大牢,他被抓的事被嚴格保密起來,恐怕其他人做夢也想不到,他們夢寐以求的人會被關在官家的大牢裡。
我無數次地想起他的眼神,黑得仿佛無風無月的夜,清明得卻像晨星。
我在房中呆了幾日,老爹終於安排完了事情,有空來見我了。
我不知我是怎麼有勇氣反抗他的,一哭二鬧三上吊,我能用的辦法都用了,我求他放了丁典。
「我養你近二十年,你竟如此吃裡扒外!」他一把將桌上的茶水揮掉:「滾!我凌退思沒有你這不成器的女兒!」
「爹,娘知道你這麼做會傷心的。」我跪在地上,用我最後一張籌碼。
他冷笑一聲:「你倒也學會用你娘來威脅我了?」
連城訣這三個字,仿佛一副毒藥,將我熟悉的人變成陌生的樣子。
我求了老爹許久,還是沒有能讓他放過丁典。我倒是從那些手下口中得知丁典死不招出連城訣的下落,連老爹也拿他沒有辦法。
老爹拿丁典沒有辦法,看見我一次糟心一次,他手一揮,隨意給我安排了個親事,就要把我嫁出去。
凌知府家小姐再次嫁人的消息傳遍了荊州城。
我坐在窗前,嫁衣就放在一旁,我對著鏡子,仿佛還能看到小菊在給我梳著頭發,梳得那麼細心。
我從梳妝盒裡拿起一支金釵,用鋒利的前端貼在臉上,慢慢劃了下來。血從我的臉上流下來,從下巴上流了下來,那種尖銳的疼痛我卻仿佛感受不到。我只看到小菊的臉,她衝我搖搖頭,眼中都是淚水。
我卻笑了,用那支金釵繼續在臉上劃,直到我手上用不上力為止。
凌知府家的小姐不用再嫁人了。
一個毀容的女人自然是不用再嫁的。
我搬出了凌府,住到了後山的小樓上。老爹全當沒我這個女兒,我也再不想見他。
後山經過修葺,倒也是個適合居住的地方。只有我一個人,我便在小樓裡自力更生。前世我也不是什麼大小姐,生活自理對我來說不是什麼難事。
若是下山采買東西,我就拿面紗遮住臉,也時常聽著江湖上的消息。比如「南四奇」合力抓住了某個江洋大盜,為民除害,又比如荊州城裡「五雲手」萬震山的兒媳添了一女,那位萬少夫人,當真是千嬌百媚的美人。
但卻絲毫無「連城訣」的消息,更遑論丁典。
我在後山獨自一人住了兩年多,倒也清淨。閑暇時侍弄花草,練習一下書畫。我自己衣服首飾,還有便宜娘留給我的嫁妝還多,我倒是不愁怎麼過活,但也不喜奢華,只盡量節儉地過。
又是一年月圓時,我獨自坐在院中乘涼,忽然見山下隱隱有火光。
我爬上牆看了看,卻正好是衙門的方位。這個時辰我爹已經回了府,我倒不擔心,只覺得這件事隱隱有些蹊蹺。我回身跳了下來,正打算回房休息時,卻見花叢中站著兩人,蓬頭垢面,衣衫破碎,手腳上還帶著殘余的鐵鏈。
其中一人朝我看了過來,他淡淡道:「凌小姐,丁某唐突了。」
我還未來得及說出什麼話來,他已經衝了過來,拽起我進了屋內,另一個人也跟了進來,剛關上門,我就聽到不遠處密集的腳步聲,那人冷笑一聲:「他們動作倒是快得很!」
我忽然想笑,但卻笑不出來:「丁典,你逃出來了?」
他沉默了一下,才道:「是,我逃出來了。」
院外的聲音更近了,另外一個人開口了,那是一個聽起來很年輕的男聲:「丁大哥,我們怎麼辦?」
丁典看向我,我道:「我後院有一處地窖,是我自己挖了放酒的,你們躲那裡去,他們不會發現。」
丁典道:「你會釀酒?」
我「嗯」了一聲,我會釀酒,不過是因為我老爹愛酒,我才去學的,只是如今已物是人非。
我攏了攏頭發,推門走了出去,我爹的親信傅一平帶著人剛好衝進院門,我立在門口,居高臨下:「半夜三更,你們這是做什麼?」
「牢裡剛逃了兩個死囚,屬下擔心大小姐安危,便過來了。」
「府衙裡銅牆鐵壁,是誰能逃了出去?」我冷聲道:「你們既是來搜人的,就請便吧!只是不要損了我的花,哪一棵都是名種。」
「多謝大小姐。」傅一平向我抱拳,便吩咐下去:「小心點搜,莫碰壞了花。」他做人一貫八面玲瓏,我不理他,坐在院中石墩上喝著茶。片刻過後,便有人來報告他,什麼都沒有搜出來。
「打擾大小姐了,我等這就告辭。」傅一平向我行了一禮,帶著人就走了。
我知道他不會輕易地就相信我,我當做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似的回了房間,一覺睡到天明。丁典想必也是聰明人,明白我的意思。
天亮時分反而比晚上還安全些,第二天一大早我起身去澆花,丁典悄無聲息地立在了我身前:「監視的人已經走了。」
我繼續澆著花:「你們也可以走了。」
他沉默了一下:「你沒有什麼想對我說的嗎?」我能感覺到他的目光看著我:「我知道並不是你做的。」
我手上的動作慢慢地停了下來,低著頭,不知道該說些什麼,良久才開口:「所以我們是朋友嗎?」
第5章 不見梁元帝,唯有佛誦
丁典看著我,忽然笑了,笑得爽朗而自然:「當然。」他揪了揪自己在獄中兩年沒修剪的胡子:「只要你不嫌棄我這尊容。」
我把澆花的小瓢放在一邊,不由得也笑了,兩年過去,我差點都忘了怎麼笑了。丁典收斂了笑容:「我們遲早都會被人發現,牽連到你,你跟我們一起走吧。」
我愣了一下,搖搖頭:「我不會武功,會成為你們的累贅,再者我總歸是我爹的女兒,他總不至於會拿我怎麼樣。」
丁典盯著我,忽然就嘆了一口氣:「人們總說舐犢情深,父女天性,我實不該勉強你,可若留你一人在這虎狼之地,我如何也放不下心來。」
我喉頭哽了一下,不由得抬頭去看他的眼睛,丁典那雙晨星一般的眼睛裡透著真誠。這是自我穿越到這個世界以來,收獲的少有的感動之一。
我搖搖頭,正要拒絕,一個聲音自丁典身後響了起來:「是啊,凌小姐,你就和我們一起走吧!」
我向後看去,那是昨晚和丁典一起來的年輕人:「他是……」
那年輕人有些靦腆,丁典將他拉過來:「這是我在獄中認得的兄弟,姓狄,單名一個雲字。」
我向他點頭示意,照著江湖人的規矩叫他:「狄大俠。」
那年輕人忙擺手,慌慌張張:「不不,我實在……實在稱不得大俠,凌小姐叫我狄雲就好。」
我向他笑了笑,對丁典道:「你們跟我來。」
我小院裡只有昔年我爹留在這裡的衣服,我拿了兩件給他們,有些不合身也暫時沒有辦法。他們兩個現在的樣子太過招搖,梳洗過後,我又給他們做了些吃食。狄雲倒好說,據說他入獄多年,差不多已經沒人記得他的樣子了,丁典卻不行,他笑了笑,把我手上准備給他用在臉上的東西拿下來:「論偽裝,我雖不精通,也是有些心得的。」
他自己拾掇了會兒,竟變成了個窮酸秀才模樣。
「我昔年曾在關外躲避,對這些易容的方法倒也學過些。」他一邊卷著袖子一邊道,穿上我爹舊年的衣服,當真一眼看過去全無丁典的影子。他忽然道:「狄兄弟,你出去看看。提防那些人再來這裡搜。」
狄雲應了一聲便出去了,他為人倒真單純得很,全然看不出丁典這是要把他支開。見他出去,丁典終於轉向我:「跟我們走吧。」
我搖搖頭,正要拒絕,卻聽他道:「我見過關外雪山逶迤,千裡冰封,也見過荒原遼闊,孤狼獨嘯,還有那大漠夕陽落日,晚霞燦爛如瓊宮玉宇。」
他描繪著那壯闊的景像,僅僅只言片語就令人心向往之。他低頭看著我,走近一步,我不由得抬手捂住自己的面紗,他道:「我在獄中時,也聽說你要嫁人,我不知道,你究竟是用什麼辦法來拒絕這樁婚事的?」
我低著頭,輕輕道:「總有很多辦法的。」
當初毀容時我是下了狠手的,除了額頭,我臉上幾乎布滿了疤痕,一塊面紗難以全部遮住。我只盼丁典離我遠些,丁典道:「你當初本不該救我。」
我點點頭。
他又道:「可你已經救了!」
「所以我一定要救你。」他語氣裡是不容拒絕的堅持,我總算知道他這人不僅孤高,脾氣還執拗得很。我想著搪塞他的理由:「我吃不得苦。」
丁典卻好像沒聽見我的話似的,他微微仰著頭,輕輕道:「你想不想知道連城訣究竟是什麼?」
再次聽到「連城訣」這三個字,我的心震動了一下,並非出於貪念,而是一股恐懼和恨意交雜的感覺。
我落到如今這個地步,全拜它所賜。丁典落到如今的地步,也全拜它所賜。
丁典道:「跟我走,我就告訴你連城訣的秘密。」
我們一行三人即使喬裝打扮,也很是眨眼,何況在屬於我爹私產的這座後山上。但丁典全然不在乎。他走在前面,狄雲走在後面,一前一後護著我。那些人圍了上來,還沒報出名號,就被他一掌掃開。
「連城訣!他一定是練成了連城訣!」
那些江湖人丟盔棄甲而逃,丁典搶了兩匹馬,一匹給狄雲,一匹我跟他一塊騎著。我知道我自己絲毫不會武功,隨時都有可能被那些追捕的人給捉住。我爹想必也沒有吩咐他們,顧忌著他唯一的親生女兒。
我們三人在荊州城大街上急奔而去,微冷的風打在我臉上,我只覺得這輩子好像都沒這麼痛快過。丁典和狄雲顯然已經策劃好了逃跑路線,沒多久我們就出了城,後面甚至都看不到追兵的影子。
「我們去哪兒?」我問他。
「往西北走,」丁典道,「先去襄陽,再入陝西,過了黃河,再出關。」
縱使他倆武功很高,但得罪了我爹這個官家,他在兩湖一帶勢力龐大,若是想找人,在這裡把地皮掀起來都是可能的,我們躲得盡量遠才是上策。
我們不眠不休地趕到襄陽城,我帶的銀錢足夠多,我們換了馬,又改變了衣著打扮,稍事休息後立刻離開了襄陽。
直到到了三輔要衝藍田,昔日長安在望,我們的行程才慢了下來。
連日高強度趕路,我不負眾望地病了。
我們在藍田縣城租了一棟民房,我的病總不見好,丁典竟也不走了,說那大夫都是一群庸醫,和狄雲琢磨著弄些靈芝之類的靈藥來。我一聽咳得更厲害了,偏丁典說什麼狄雲都信,竟然真的跑去采藥了。
此時江湖上卻沒有因丁典的出逃而掀起什麼風浪,我爹震怒之下保密工作倒也做得挺好。這裡已經不是他的勢力範圍,我也放松了下來。幾日後,丁典竟真的給我找來了靈芝,狄雲雖沒有靈芝,卻采了一堆草藥,說是他昔日在湘西老家病了時,師父就是給他采的這種藥。
我沒理丁大俠的靈藥,把狄雲的藥草煎了喝了,第二天病就好了。
天氣日漸冷了,我披上了厚實的秋衣,想出去走走。丁典坐在院中,正在擦著新買的劍。
我羨慕的地看著他手中的劍,我還沒死了成為一個武林高手的心。便問丁典,能不能教我武功。
見我說得堅決,他也沒拒絕,說是等狄雲回來了,一起教我倆。
我有些奇怪:「狄兄弟的武功不是不錯嗎?」時間長了,我也跟著丁典叫起了狄兄弟。丁典的話實在讓我不解,一路上我是見過狄雲的武功的,雖不及丁典,倒也是個高手了。
「他那武功,招貓打狗倒是可以。」丁典很中肯地評價:「空有內力,卻無招式,對上多人,運氣不濟,就要完蛋。」
我無言以對,不知什麼時候開始,我竟也跟狄雲一樣聽丁典的話了。我忽然想起,我對狄雲的身份來歷還一點都不清楚,好奇心起來了,我便問丁典。
待到他說完,我只覺得心中悵悶,這世上的苦命人,萬萬少不了一個狄雲。
等狄雲回來後,丁典也不啰嗦,直接就開始指點他劍法,順帶教我。照丁典的話說,狄雲雖不是個天才,於學武上卻心思通透,又有基礎,並不難教。對於我,他卻先只要求招式,同時傳我一套內功,要我兩樣並重。
他將內功默了出來,要我背完之後就燒掉,我拿起那張長紙,見卷首寫著三個大字。
神照經。
說實話,我怎麼覺得這內功的名字有些不靠譜。
日子就在我們學武中一天天度過,我已將那套內功倒背如流,像模像樣地學完了整套「唐詩劍法」。丁典本是武林世家子弟,閑暇時喜歡賞菊舞劍,難得我倆有共同愛好,便經常一起去搜尋菊花。狄雲本是經常和我們在一起的,近來我去尋他時,他卻總是推托不去了。
雖然他的謊已經漸漸撒得有模有樣,但還是被我一眼看出來。我再問他,他卻臉都紅了。我當然不會以為他喜歡我,狄雲直到現在,都對坑了他的青梅竹馬的小師妹死心塌地。我知道那是因為丁典的原因。
我跟丁典,現在處於友情以上戀人未滿的地步,但再往上,卻是永遠也不可能了。
我對著鏡子,把臉上的面紗一點點解下來。五六條足有七八釐米的疤痕貫在臉上,雖然沒到嚇死人的地步,也夠醜了。
我從來沒因為毀容後悔過,現在卻希望忽然有一天,這張臉能夠好起來。
轉眼到了入冬,我的身體素質已經因為學武好了許多,再沒有生病。我也漸漸地摸到了內功的邊緣,慢慢入門了。狄雲的武功簡直一日千裡,我問他,才知道他的神照功已到第六層。丁典對我道狄雲已經算是江湖上一流的高手了,狄雲這傻小子卻不自覺。他早年受盡磨難,被人冤枉入獄,穿了琵琶骨,右手五指盡斷,筋脈重創,自卑自棄,明明一件壞事沒做過,卻被那險惡的人心壓得抬不起頭。
他年紀比我小一歲,我將他當做弟弟來照顧,平日關照他衣食起居,也讓丁典教教他怎麼學精些。
丁典聽了不知為何長嘆一聲。
我們就在這藍田縣隱姓埋名下來,對外只宣稱說是三兄妹。但這個組合怎麼看都不太正常。我知道我們不能長久在這裡,丁典早就策劃好了,等到開春,我們便繼續向西。
「其實咱們也未必要出關。」丁典忽然對狄雲道:「你想不想知道你師父究竟瞞了你什麼,想不想知道他是真死還是假死?想不想把你身上所有的謎題都揭開?你若是想,咱們便去湘西,凌知府也決不會想到咱們到那裡去的。」
狄雲猛地抬頭看著他,似有千言萬語都說不出來。他緊緊地握住拳頭,良久才松開,道:「想。」
我實在也想弄清楚狄雲過去的那些事情,也贊成狄雲的想法。我們三人便早早地合計路線。既是向東,也不需等到開春。收拾好東西,准備好車馬後,我們就出發了。
一路上,狄雲明顯地沉默了下來,連笑容都很少有。直到我們到了湘西麻溪鋪那個小村莊,看著熟悉的村頭和土路,他愁苦的臉上才終於露出一點笑容,只是眼睛裡卻是慢慢的物是人非。
他正要進村,丁典卻攔住了他。為了掩人耳目,我易了容,穿的是男裝,和狄雲一起扮了個財主家的小廝,丁典便是那財主。丁財主背著手,慢悠悠地在村邊轉起來,裝作看風水的樣子。
「狄兄弟,你那師父外號叫做『鐵索橫江』是不是?」他道。
狄雲不明白他為什麼要明知故問,丁典卻幽幽地道:「他們師兄弟三人,論計謀心機,最出類拔萃的恐怕就是你師父。江湖人的外號,好的不一定好,但壞的卻一定壞!」
「若要解開連城訣的秘密,只怕還得從這裡下手。」丁典道:「你若找到了連城訣的寶藏,把它獻給你師父,你師父豈不開心?」
他這話有些怪異,我忍不住去捅他。狄雲在一旁道:「我從來也不想要什麼連城訣的寶藏,我師父也……」後面的話他卻住了口,一句話都說不下去了。
前面就是狄雲的家,我們卻沒有往前走。原因便是那本來是鄉下人的草屋子,已經變成了幾進幾出的大瓦房,干淨整潔,門口還有兩只石獅子。
「這……」狄雲傻眼了。
「事情有變,我們先找其他的地方落腳,再慢慢查訪。」丁典當機立斷。
我們三個「外地人」不便在當地借宿,狄雲便領我和丁典到了村後山上一處山洞。那山洞位置奇特,縱是仔細找,也未必能發現。山洞裡有些生活用具,還有女子做鞋樣子的籃子和布。據狄雲所說,這是他昔年和師妹發現的小山洞,就連他師父,也不知道這個地方。
狄雲坐在洞中的泉水旁發著呆,丁典卻拿起那竹籃裡夾鞋樣子的一本書翻開起來。書剛一打開,兩張紅紙便飄飄搖搖地落下來,狄雲見了,猛地衝過來將那兩張紙接住。
他眼眶已然紅了,我問他:「這是什麼?」
狄雲捧著那兩張紙,仿佛那是什麼稀世的珍寶一般:「這是梁山伯……還有祝英台……」
他眼淚滴落下來:「我是個傻子,我為什麼就不明白……」
丁典卻道:「你明白得很,這世間,只怕沒有比你更明白的人。」他接著道:「我只怕也未必有你這般。」
他看著手中的書,道:「連城訣的秘密就在此處。」
第6章 不見梁元帝,唯有佛誦
那只是一本普通的書,一本湖廣一帶集面上隨便兩錢銀子就能買到的《唐詩輯選》,被狄雲的師妹戚芳拿來夾鞋樣子,在這個人跡罕至的山洞裡被放了多年。
丁典卻道那就是連城訣。
「連城訣便藏在這本書裡。」丁典道:「唐詩劍法與口訣便是打開它的鑰匙。」
狄雲對寶藏壓根不感興趣,還沒從他跟師妹美好回憶中緩過來。我便和丁典破譯起了那本書。口訣是一串數字,什麼四十一、十七、三十五之類的,結合唐詩劍法的順序,不難破譯出來。
江陵城南偏西天寧寺大殿,向西遙拜禱祝,如來賜福,往生極樂。
這便是連城訣的內容。
「乘船過江陵,兩岸猿啼聲。不見梁元帝,唯有佛誦經。」丁典忽然笑了:「佛誦經,原來是佛送金。」
他掂了掂那本書:「這書恐怕另有玄機,不過……」他笑了笑,遞給狄雲:「狄兄弟,你便把這書還給你師父吧。」
狄雲沒有注意我跟丁典破譯出的內容,見丁典把書給他,正不明所以:「我師父?我到哪裡去尋我師父?」
他說的傷感,丁典拍拍他肩:「相信為兄,你到那大宅院去尋,若見了你師父,你就跟他好生團聚。若見不著你師父,你也把這書丟在那處,用不了多久,你師父就來找你回家啦。」
丁典最後幾個字語氣可以稱得上溫柔,我卻覺得寒氣刺骨。
狄雲拿了書就下山去了,我心裡擔心,丁典卻勸住了我:「總要他自己去見識見識,他才明白這人心。」
狄雲一去就是幾天,回來時一身弄得髒兮兮的粗布衣服,連臉都被抹黑得認不出來:「丁大哥,凌小姐,你們先隨我離開這裡。」
我跟丁典沒有異議,剛出了山洞沒幾步,丁典便道:「有人。」拉起我躲在一叢灌木後。狄雲躲在對面的另一處。來者一共六人,領頭的是一個身穿皂色綢衫的中年男人,身後緊跟著幾個年輕男人,其中的一個我卻認識。
那是曾經救過我的沈城,現在他已經明顯長大了些,但我還是認出了他。他手中拿著長劍,劍已半出鞘,身形微彎,很是警惕。
那為首的老者,想必一定是他師父萬震山了。
他們一行人在山洞前停了下來,萬震山道:「咱們一路跟隨那小子上這兒來,這兒倒真是隱蔽……若要藏什麼東西,這裡一定是個好去處。」
此時他身後一個年輕男人笑嘻嘻道:「師父,那年輕人說不定就是言師叔的同伙,咱們還是快些進去找找吧。」
他話一出,幾個人都躍躍欲試。萬震山眯了眯眼:「我這言師弟為人心黑手狠,裡面難保有些機關毒蟲。」他這話一出,旁邊幾個人臉上一僵,緊接著那萬震山便道:「吳坎,你先進去探一探?」
方才說話的那個年輕男人後悔得臉上冷汗都流下來了。
那裡面什麼都沒有,我們剛剛從裡面出來自然知道,但他們不知道。那個叫吳坎的人一臉倒霉神色,但也不敢違抗萬震山命令,提劍走了進去。
待他進去一會兒後,萬震山便仰著脖子喊:「裡面怎麼樣?」
「放心吧,無事。」吳坎的聲音從裡面傳了出來,他忽然又「咦」了一聲:「師父,這地上有腳印,還是新的,這裡剛剛有人來過!」
萬震山立刻便帶著人走進去,那山洞淺,幾個弟子為了省事,幾劍將洞口足有人高的雜草砍斷削去,我們隱在樹後,也能看到他們幾人。萬震山喃喃道:「難道連城訣被藏在此處,已經叫那人帶走了?」
「那咱們趕快去追吧!」一個衣著明顯比其他幾人華麗了許多的年輕人道。
不多時,萬震山就帶著人急匆匆地衝出來,但剛走幾步,就見下方走來一隊人,都是本地的莊稼漢,用粗藤條編的轎子抬著一個財主打扮的老者。
「大師兄,你哪裡去啊?」
萬震山停了下來,眯眼看著那老者:「言師弟?」
被稱為言師弟的老者拄著拐杖從藤椅上顫巍巍下來:「不錯不錯!總算你還記得我——那幾個是你徒弟,見了師叔還不磕頭?」
吳坎幾個倒是沒猶豫,跪下來見禮。老者很滿意:「好得很,都是乖後生!大師兄,老弟我還是比不上你啊,家大業大徒弟多,如今連連城訣也到了你手中,老弟我羨慕得緊啊!」
萬震山冷笑道:「師弟謬也,揣著明白跟師兄裝什麼糊塗,那連城訣不是早叫你取走了嗎?」
「冤枉,我要是取了那連城訣,我不立刻跑了?還來這裡礙師兄的眼?」老者拄著拐杖,眼睛朝那山洞撇了一眼:「師兄,師弟我行將就木,沒幾天好活了,如今又勢單力孤——」抬他來的那幾個莊稼人,早見不對跑了,只留下那老者,老者道:「師兄是師父的大徒弟,拿了連城訣,我也不敢有異議,只求師兄給我看一眼,我就心滿意足。」
萬震山道:「我們幾個來的時候,這山洞裡的東西已經被人拿了,不是師弟你又是何人?」
「我指天發誓,那連城訣絕不在我這裡,這總行了吧?」老者無奈道,萬震山目光逼著他:「咱們師兄弟當年拜在師父門下時,那誓不知發過多少,若是老天長眼,咱們也不會活到今日。」
老者嘆氣搖頭:「那我自己給你看。」說罷他解了自己外袍抖索,除了玉扳指,火刀,火石之類的小物件什麼都沒有。
萬震山哪裡肯信他,當下就仗著人多勢眾,叫人去搜。
那個衣著華麗的年輕人便和沈城走了過去,伸手就在老者身上搜,手一伸進去,但聽他忽然一聲慘叫,將手抽出來,只見他手背上,赫然爬著一直三寸來長的大蠍子。
那年輕人立刻把手一甩,將蠍子甩在地下踩得汁液四濺,他的手已然腫脹發紫,撩開袖子,一道紅線自手腕而上,那蠍子毒厲害,他卻強忍著不喊疼,頭上已然冒出了冷汗。
「哎呦,萬賢侄,你是從哪兒捉了這毒蟲來?!」老者失驚道:「這花斑蠍子是最毒的,厲害得很哪,沒有解藥,晚一步就要人命,師兄你快來看看!乖乖我的媽!」
萬震山被氣得臉一陣紅一陣白,知道是著了他道,只得忍下一口氣:「師弟,做師兄的服了你了,快把解藥拿來,我們這就走人。」
老者為難道:「解藥麼?倒真是有的。我前些年好像配過一瓶,不知藏在哪個犄角旮旯,不過咱們師兄弟情誼深厚,我這就去找。那幾個後生,來給師叔抬下轎子,你們師兄這毒片刻拖不得,得趕快著點兒。」
萬震山還能說什麼?只能忍著怒氣叫人去抬轎,老者道:「師兄你別跟來,還是在此處看顧著賢侄,中了這毒,走得越快,毒發越快哪!」
萬震山道:「不必了,我們還是跟著師弟你穩妥些。」當下命兩個徒弟抱起他兒子,一行人緊隨著那老者下去了。
待他們走後,我們從樹叢後出來,我看狄雲的表情,似乎是識得他們的,這才忽然想起,鐵骨墨萼梅念笙的三個徒弟,萬震山,言達平,戚長發,其中的戚長發是狄雲的師父,那剛剛那個老者,豈不就是二徒弟言達平?
一個戚長發鐵索橫江,剩下的這兩個似乎也不是什麼善與之輩。
這兩人在這裡彼此猜忌算計,那本唐詩輯選被狄雲丟在戚長發家,他們若找到了,恐怕還免不了一番爭奪。
丁典問狄雲:「你見到你師父了嗎?」
狄雲搖搖頭,向我們說出他下山之後碰到的事情,原來村裡那大瓦房是他二師伯言達平所蓋,他師父戚長發自從在萬府「刺傷」萬震山後就沒了蹤影,言達平便占了戚長發的屋子,扮成個城裡的財主,拿挖聚寶盆當幌子,雇佣鄉民將戚長發家掘地三尺。
他正說著,山下方向忽然傳來一聲慘叫,那聲音竟像是言達平的。
畢竟是師伯,狄雲按捺不住,飛身衝了下去。我道:「這人莫非被萬震山暗算了?」
丁典點頭:「這師兄弟三人俱是心狠手辣,當初梅大俠就是被他們用了陰險技倆重傷。」聽山下似乎沒有什麼動靜傳來,他眉頭皺了皺:「姓萬的詭計多端,狄兄弟只有一個人,別中了他的招。」
他將自己的匕首給我,一路喬裝過來,我們的兵器都留在了他處,唯有丁典一把匕首從不離身。我推回去:「丁大哥,這荒山上狼也沒有一只,我能碰到什麼危險?」
丁典輕輕地笑了笑,還是把那匕首留給了我:「若我需要動手,搶了他們的來便是,等我回來。」
他輕功極好,一旋身便沒有了蹤影。我將那匕首握在掌心,那上面還留著他的些許溫度,將我的心磐石般地穩定下來。
我向四周看了看,找了一塊光滑的青石准備坐下來休息,誰料剛一坐下,肩膀就被一個人從背後抓住。
我腦海裡警鈴大作,手中的匕首已然□□,卻聽那人道:「大小姐不要驚慌,是屬下。」
我聽這聲音有些熟悉,那人松開了手,我便也按住了手中的匕首。身後的人從草叢裡鑽出來站到我面前,朝著我便是恭恭敬敬的一禮:「參見大小姐。」
面前的人不過三十歲,尚未蓄須,一副湘西農家的打扮。我道出他的名字:「傅一平?」
他是老爹的親信,為什麼會在這裡?
見我的神色警惕起來,傅一平忙道:「大小姐不要動怒,屬下沒有惡意。」
我信他才怪,傅一平快速道:「屬下這些日子以來,一直在奉大人的命令尋訪大小姐的下落,正好聽說萬府的人馬來了湘西,屬下便想一試,不想在這裡碰上了您。」
萬震山的府邸在荊州,那裡是我老爹的地盤,這人又是梅念笙的徒弟,老爹盯著他並不奇怪。我道:「只怕不是為了找我,是為了找連城訣吧?」
傅一平嘆氣道:「大小姐,您畢竟是大人唯一的女兒。自從你走了之後,大人夙夜憂慮,早就不再派人追找你們了。」
我愣了愣,看著他的神色,倒不像作偽,但他說的每一個字,我都不願意相信。見我冷著臉不說話,傅一平從懷中摸出一個烏木的匣子:「這裡面是大人寫給小姐的家書,屬下隨時帶在身上,大人吩咐,看不看全憑小姐,他在府裡等著小姐回家。」
我的眉緊緊地皺了一下,心裡只想笑,等我回家,等我回家?我還能信他對我這點父女之情麼?
傅一平奉上匣子,像是顧忌著丁典,朝我行了一禮就消失在樹叢裡。我低頭看著手中的木匣,一時間不知道該怎麼辦。
不多時,丁典和狄雲回來了,狄雲手中還抱著一個重傷的老者,正是言達平,果然那萬震山對他師弟下手了。狄雲將言達平往地上一放,言達平捂著胸口氣喘吁吁:「多謝……多謝諸位義士救命之恩,嘿嘿,我師兄以為搶了我一包解藥就萬事大吉了?我那解藥須得連敷十次才夠,他就等著替他兒子送終吧!」
他臉上忍不住陰險得意起來,看得狄雲皺眉,言達平看了我們一眼:「那連城訣……想必……想必在諸位手裡?」
狄雲冷冷道:「你還想要?」
「不不不,在下哪裡還敢痴心妄想,義士拿到了,那就是義士的。」言達平慌忙揮手,丁典道:「我點了他們的穴,一時半刻他們倒不會行動,你在這裡有沒有其他的藏身處,帶我們去。」
言達平忙道:「有,有,狡兔三窟,這個道理我是明白的。」
丁典的話我們一向遵從,當下就不再廢話,狄雲負起言達平,丁典帶著我,一路下了山,出了村子,來到一處荒僻無人的廢屋,裡面有桌有椅和簡單的爐灶,顯然是言達平在這裡另外一個居所。
言達平受傷頗重,自己翻了藥出來治傷,狄雲和他在裡面說話,我和丁典在外屋,將那個匣子拿了出來。
「你說我該看麼?」我實在不知道該怎麼辦,只好問他。
丁典抿了唇,盯著那匣子道:「我不信他。」他將那匣子拿過來掂了掂,用目光看了看我,我點點頭,他將匣子打開,一封薄薄的信被折起來躺在裡面。
丁典將那匣子還給我,沉默了片刻才道:「霜華,」他很少叫我名字,我看他的眼睛,他道:「於我的私心,我是決不希望你回去的。」
他這話裡的意思,我想明白,卻又不願意明白。
他還想說什麼,我已轉過身,不敢再聽下去。
第7章 不見梁元帝,唯有佛誦
直到傍晚,我們之間都沉默著,沒有再說話。丁典在小屋空地裡升起篝火守著夜,狄雲在他身邊發呆,我在另一間裡屋,洗了易容,將面紗重新戴上,看著手中的匣子,看了許久,還是打開了它。
信封上寫著「霜華親啟」四個字,那是我老爹的筆跡,我識得的,他的瘦金體極漂亮,我便是臨摹的他的字帖。看到這四個字,我攥著信,怔怔地流下眼淚來。
我想起了昔日他的噓寒問暖,可我也想起了小菊。我不知我是對他的怨恨多一些,還是那一份敬愛猶在。
我慢慢地拆開了信,將裡面的信紙抽出來,一股奇異的香氣頓時撲鼻而入。我往常寫字畫畫總愛用些有香氣的紙,這點愛好他還記得。我打開折著的信紙,裡面空白一片。
一個字都沒有。
我愣住了,拿手抹了眼下的淚,將信紙翻來覆去地看,卻還是一個字都沒有看到。
我還來不及思考到底是怎麼回事,忽然就覺得手上已然麻了,身子使不上任何力氣,從桌邊倒了下去。
丁典和狄雲已然聽到動靜衝了進來,我眼前忽明忽暗,頭腦昏昏沉沉,丁典扶起了我,滿臉焦急地叫我的名字。而後他看到了我手邊的信紙,伸手便要去拿。
「別……」
我費勁地從嗓子裡擠出一個字來,喘著氣斷斷續續道:「有……有毒。」
丁典愣怔地看了一眼那空白的信紙,他給我把了把脈,咬牙道:「虎毒尚不食子,他竟……」
我奮力維持著最後一絲清醒,我知道我老爹特地送這抹了毒的信來是為了什麼,但我什麼話都說不出來了,終究是昏了過去。
醒來時,我已躺在屋中那張簡陋的榻上,丁典已將狄雲的二師伯拽了來,言達平善使毒,但他臉上驚駭了半天,喃喃道:「這……這難道是……金波旬毒?」
丁典道:「何為金波旬?有沒有解毒的辦法?」
言達平慌亂地低了頭,又搖搖頭:「金波旬是梵語,意為惡魔花,此花……奇毒無解。」
我覺得自己已經有了些力氣,抓著丁典的衣袖,上氣不接下氣地道:「丁大哥,我爹是為了連城訣……你不能去找他。」
「給他又何妨。」丁典冷笑道,對狄雲道:「狄兄弟,你在此看顧,我去一趟荊州,把解藥拿回來。」
狄雲點點頭,表示他一定會將我照顧好。我還想再挽留,卻只能看著丁典的背影離我而去。
狄雲倒了些水讓我喝下,他幾乎是眼也不眨地盯著我,好怕我下一刻就咽氣,連他重傷的二師伯都懶得去管了。
言達平這人防備心太重,見狄雲看著我一動不動,收拾了東西就跟我們告辭走了。
我又昏睡過去,直到晚間,我覺得耳中嗡鳴,呼吸不暢,生生給折騰醒了過來,我止不住地咳嗽著,狄雲慌忙將我扶起,他也不知該如何做,急得眼睛都紅了。
我看向門的方向,想說些什麼,狄雲哽咽道:「丁大哥……丁大哥一定會回來的。」
我恍惚覺得我看到外面走來一個人影,眨了眨眼,那確實是一個人,佝僂著腰。他走進沒有門的屋裡,狄雲已經愣住了,喃喃道:「師……師父?」
篝火下,我看到這人花白的頭發和滄桑的臉,就像一個普通的湘西農家老漢,狄雲卻叫他師父。
狄雲看到他,驚喜得眼淚都出來了:「師父,你,你還活著?太好了……」
他走近兩步,戚長發臉上也很高興:「阿雲,真的是你?」
狄雲似有千言萬語要和他說,但他沒有再和他師父敘舊,而是忙道:「師父,你救救……你救救我朋友。」他話到嘴邊,硬是沒有提我的身份:「師父你見多識廣,有沒有辦法?」
戚長發看到躺著的我,走過來,狄雲也跟在他身邊,戚長發像模像樣地給我把了脈,微微沉吟道:「阿雲,師父今天回了一趟家,那屋子已經大變了模樣啦。有一本叫做唐詩選輯的書,你有沒有看見?」
狄雲向來老實,然而這件事是丁典交待他的,他沉默著不說話,戚長發道:「阿雲,這本書是不是當初你拿了走?你是不是已經練成了上面的武功?」
狄雲不可置信地看了一眼戚長發,握著拳頭,蹦出了兩個字來:「不是。」
戚長發幽幽道:「阿雲啊,我只有你一個徒弟和阿芳一個女兒,按說將來什麼都是你們的。如今阿芳嫁了人,那連城訣只要你告訴我,我便將這位姑娘治好,成全了你們。」
狄雲的臉上簡直可以用氣憤來形容了,吶吶了半晌,悲戚道:「師父,我……這位姑娘只是我的朋友,我一定要救她的。你……你不問問我這些年怎麼樣,還有師妹,師妹她……」
戚長發哼了一聲,冷冷道:「你這些年在做什麼?你自然是在練那神功了!枉我將你辛苦養育成人,教你武功,你到頭來你竟忘恩負義!」
他臉色忽又緩和下來:「罷了,你我之間的事情先擱下,我先將這姑娘治好再說。你過來,我屋子那裡有些藥,我告訴你放在哪兒,你去替我取來。」
狄雲忙走過來,我覺得不對,拼命想開口,然而已經晚了。狄雲走近的那一瞬,我看到一道流光自戚長發袖中出來,毒蛇一般咬向狄雲的腹部。
狄雲的手握著那柄短劍的刃,手上的血滴滴答答落下來,前面的刃尖淺淺地刺進了他腹部,被他牢牢握著,沒有再深入。他看著要將他置於死地的老者,臉上的神色極蒼白:「師父……」
戚長發想要將那短劍抽出來,狄雲死握著,眼中淚都快流出來:「為什麼?」
「為什麼?這神功只能是我練!你若練成,不來殺我?我這是先下手為強!」戚長發道,猛地將短劍抽出來,忽而轉了個方向朝我刺來,狄雲雙目怒睜,向前制住他拿劍的手,將他往外一掌推開,然後將我抱了起來,護在身邊。
狄雲那一掌足足將戚長發推出了屋外,他滿臉驚恐地看了狄雲一眼,扭頭就跑。狄雲沒有追,只問我有沒有事。
我搖搖頭,我並不擔心我會如何,我只是想到丁典,我老爹比這師兄弟三人更加詭計多端,讓人防不勝防。
我心裡急,咳的更加劇烈了。狄雲慌得沒有主意,我道:「狄兄弟……你帶我去荊州。」
狄雲哪裡肯同意,我道:「我爹既然能拿那毒對付我,也能對付丁大哥,我親自過去,不能讓丁大哥落在他手裡。」
他為難著,我推了推他,自己要站起來。狄雲狠狠地嘆了口氣:「我帶你去。」
我們乘了丁典留下的一匹馬,趁著夜色往荊州方向而去。直到天亮我堅持不住才停下來,只是休息了片刻,我就又堅持上路,我實在不知道我還能撐多久,我想再見丁典一面,也許我們馬上就要永別了。
狄雲胡亂裹了自己手上的傷,帶著我繼續走。直到傍晚,我們終於看到了荊州城,城牆聳立,在暗下來的天光中透著晦暗的青色。
狄雲牽著馬,帶著我往裡走。天漸漸全黑了,路上人慢慢少了,直至整座城都沉浸在黑暗裡。我熟悉的草木建築也漸漸地隱去了,仿佛被吞噬在無盡的夜中。
我們往凌府的方向走去,一路上不見燈火,更是沒有什麼人。狄雲將我扶下來:「我們先找間客棧安置,我去凌府打探一下消息,然後再看該怎麼辦。」
我看了他一眼,這許多年來的磨難,已將這個樸實的少年鍛煉得知道遇事多想幾分,我很欣慰,說了聲好,我們就往最近的一家客棧走去。
剛走出一步,我就聽見前方一陣鑼鼓之聲遙遙地傳來,我心下奇怪,這個時辰怎麼喧鬧起來了。
我抬頭看去,卻見一隊白衣白冠的人慢慢地走了過來,赫然是送葬的隊伍。招魂幡在夜裡陰慘慘的寒風中亂飛,紙錢鋪天蓋地地撒下來,當中有人手捧靈牌,紙人紙馬緊隨其後,一片哀樂聲中,卻唯獨聽不見哭聲。
「是誰在辦喪事?」狄雲奇怪道,我不知為何手腳冰涼,掙開狄雲攙扶往那隊伍裡走,送葬的隊伍竟也停了下來,我踏著白色的紙錢,一步步走到靈牌前,在上面看到了我的名字。
我如同木頭一般僵立在那裡,半晌後退了一步,喉頭一甜,血從我嘴角溢了出來。
眼前一陣陣地發黑,我聽到狄雲失驚的喊聲,終是在我倒下之前,他扶住了我:「凌小姐,凌小姐……」
他抬起頭,看著我剛剛看到的靈牌,愛女凌霜華之靈位。
恨之欲其死。
我喉嚨裡又咳出血來,反而覺得那種石頭一般的壓抑感輕了些,總算能清楚地說話,我睜開眼睛,狄雲正盯著那靈牌,渾身顫抖著,眼淚一滴滴地流下來。
我只遺憾我再不能和他們去關外,再不能見到丁典。
我叫他的名字,狄雲俯下身來,我跟丁典破譯連城訣時,他根本什麼也沒注意聽,我在他耳邊,一字一句地將那句話告訴他:「江陵城南偏西……天寧……」
可惜我終究沒有說完,就陷入了徹底的黑暗。
番外
狄雲臉上的淚痕猶未干。
他曾經歷過這世上最殘酷的絕境,師妹嫁人,師父不知所蹤,自己被冤枉入獄,斷手指,穿琵琶骨,日復一日地被關在一個陰暗逼仄的牢房裡,但他與丁典相知相交的那一刻,他還是覺得,上天對他還是很好的。
可他剛剛度過的這個夜,冷得似乎要把他剝皮拆骨,他無論如何也不敢去相信,天底下竟有如此惡毒的父親,給自己活生生的女兒出殯,咒她死。
他將懷中的女子放在路邊的馬上,瘋了一般地衝進送葬的隊伍,也顧不了這是不是抓他的陷阱,他扯碎了招魂幡和紙人紙馬,奪過那靈牌,臉上只露出冷笑來。
「愛女?愛女?!」他仰頭大笑,雙手一捏,將那靈牌捏得粉碎,周圍的人紛紛躲開他,緊接著幾路人馬拿著刀劍從四周的店鋪裡衝了出來。
狄雲忽哨急響,他的馬扭頭便跑,凌小姐已去,他實在不願意她再落到她那冷心絕情的爹手中。
他奮戰不休,身上大大小小的傷不下十處,卻仍不肯投降。就在他山窮水盡之際,丁典裹挾著凌知府過來,他與丁典終於突出重圍。
可他終究來晚了一步。
丁典低著頭,忽而又抬起頭來,在夜中茫然張望,叫了一聲霜華。
凌退思躲回自己手下的保護中,看著丁典怔怔地流下淚來,嘆氣道:「丁大俠,小女去了也好,總算是不辱我凌家門楣。你若記得她對你的恩義,就將那秘密告訴我罷。」
丁典似是沒聽見,凌退思忍不住要再逼問時,他忽然轉頭冷冷地看著他:「你還想知道?」
凌退思警惕地看著他,丁典竟笑了:「好,那我便告訴你,明天天明,你自去城門看,連城訣秘密就在那裡。」
丁典帶著狄雲走了,自那以後,江湖上再無他二人的消息,只知道第二天天明,荊州城城牆上多了用劍刻出來的幾行字。
那字直指向一處早已荒廢的佛寺,城中百姓不解奇意,凌知府早帶人去了那裡,他手下不少江湖人士,一傳十十傳百,整個江陵城霎時間風起雲湧。
然而誰也沒料到這是一場浩劫。
死在天寧寺的江湖人,從大江南北趕來的,單論有名有姓,有派別門路的,就有數千人之多。有人說他們是相互為了搶財寶而死,有人說他們是要聚眾反叛,連江陵府台凌大人都折在那裡。
連城訣這三個字,成為了整個江湖的噩夢。
數日過後的荊州城一片蕭條凌落。
萬府,少夫人戚芳正在操辦喪事,她原來也是江湖兒女,天寧寺一役後,她親自去將自己丈夫和父親、公公的屍體尋了回來,她的眼淚早已哭干,卻還是強撐著自己打理家事,整理出銀錢遣散下人。
她清點人數時,去後院見到了萬震山的小妾小桃紅,得知萬震山已死,小桃紅忙不迭將當年萬震山逼迫她陷害狄雲一事說了出來,戚芳聽得心神俱裂,打發走了小桃紅,踉踉蹌蹌地去了荊州府衙。
獄卒告訴她,裡面的犯人早趁城亂時逃走了。
戚芳心中稍定,回府中收拾行囊,再不留戀,帶著女兒回了湘西老家。
少小離家如今回,她容顏未改,卻已是物是人非。
戚芳早換下了萬少夫人的妝扮,一身樸實的衣服,抱著女兒往家的方向走。然而還未走到,她就看到了狄雲。
「娘?娘?」空心菜見她母親眼裡都是淚,擔憂地晃她胳膊。
狄雲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在獄中,他對戚芳由希冀到失望,又由失望到憤恨,但真正見到她的時候,他的心中只剩下愛意。
他與戚芳不只是相互愛慕的戀人,更是親人。
「師妹,你回來了?」他道。
「是。」戚芳眼中含淚,輕聲道:「我回來了。」
狄雲再也忍不住,走過去和她相擁。
天寧寺一役後,丁大哥帶著凌小姐去了關外,他本意是要和他們一起走的,但丁典讓他留下來處理自己的事情,他便又回了趟湘西,想帶上些昔年的舊物,也好以後有個念想。
不想,碰到了師妹。
戚芳哽咽道:「師哥,咱們走吧,離開這兒……」
狄雲點點頭,將她松開,長長地舒了一口氣,他看著西北方,這裡的一切他都不想再理,他要帶著戚芳和她的女兒,一起去關外找丁典,再不回來。
第8章 踏月留香香無跡(一)
在臨死的那一刻,我心裡的某個角落在祈求著讓我回到我原來的世界,然而事與願違。
我在鋪著狐裘的貴妃椅上醒來,身體還保持著倚靠的姿勢,半天都沒有反應過來。
我好像做了一場夢,腦袋裡一片空白,慢慢地,感知才回到神經裡。
我抬起眼睛,看了看自己身處的地方。猶如宮殿一般的大廳,我在高高的主位上,珍珠簾半卷,雪色的紗幔隨風舞動,如同天上人間般夢幻。
我還活著。
或者說,我又活了一次。
跪在我下首的女子謹慎地抬頭看了我一眼,她蒙著面紗,手中拿著劍,低下頭去,猶豫道:「師父,那些人如何處置?」
我不知道她是誰,也不知道她口中的那些人是誰。
現在我只想先冷靜下來,看看狀況。
畢竟我又一次活成了別人。
我懶懶地揮揮手:「先把人看好了,別的不必管。」
這位疑似原主徒弟的女子立刻俯首恭謹道:「是。」
看著她出去,我這才細細地打量起「自己」來,身上的穿著隨意,但卻是少有的好料子,連我前世做了那麼多年大小姐也沒見過。手上耳上都沒有飾品,一頭黑發也只拿簪子束著,一雙手瑩白如玉。
這雙手是真的美,真的如玉一般透,如水一般柔。
我站起來,叫道:「來人。」
外間立刻進來兩個身穿白衣的少女,低著頭絲毫不敢看我:「夫人有何吩咐?」
夫人?
原主嫁人了?
我道:「我餓了,將膳食送到我房裡去。」
我並不是真的餓了,而是我壓根不知道「我」的臥室在哪兒。
對於一個女人來說,總愛把重要的東西放在自己睡覺的地方。我多少也能從臥室的東西裡,推斷出我現在的處境。
走出大殿,由侍女引著我回去,只見外間亭台樓閣,宛如三月江南,遠處卻有千奇百怪的石峰胡亂聳立,黃沙飛舞,又像是荒原。
這地方奇異得很,我沒有說話,回到臥室,我便揮退了她們。
然而我沒想到,在屬於我的臥室裡,沒有梳妝台,沒有珍珠簾,什麼多余的裝飾都沒有,引起我注意的是鏡子。
一面青布幔遮著等身高光亮可鑒的水銀大鏡子。
鏡子裡,我看到了我現在的臉。
我冷著臉,心情有些不妙。
因為我沒有想到,這張臉如此的美,連這兩三件衣服底下的身體,也透著一股絕世中的絕世美人的誘惑。
這樣的一個美人在這裡,房子還需要什麼贅飾呢?
我繼續在原主的房間翻了起來,床下有一個箱子,裡面分為了幾格,一個放著宛如□□一樣的東西,一個整齊地疊著一件紅色的正裝,只是衣服樣式與中原不同,仿佛是西域風格。而在另外的一個最小的格子裡,是幾個小白瓷瓶。
原主還有一個白玉的大衣櫃,裡面掛滿了衣服,但很多都沒有紋飾,似乎她很自信自己的容貌,不需要衣服來襯托。
我找了找,沒有發現一件屬於男人的衣服。
難道她丈夫已經死了?
我搜尋房間不過花了幾分鐘,外面傳來腳步聲,已經有侍女將飯菜送上來了。
時令蔬菜,各種珍饈,什麼都有,原主的生活簡直堪比王公貴族了。
我沒有再讓侍女退下,一邊吃,一邊琢磨著怎麼從她們嘴裡套消息,正在這時,又有一個侍女走了進來,俯身向我行禮道:「夫人,公子求見。」
既然用了求見二字,那這公子應該就是原主兒子。
我放下筷,拿起絲巾擦了擦,點點頭。外間便有人進來,我一看,險些把剛咽下去的飯菜嗆上來。
三角臉型,鼠須胡子,蠟黃臉皮,原主那麼美一個女人怎麼會生出這種兒子?
然而我那「兒子」一開口,聲音卻是優雅動人:「母親。」
他年紀大約至少在二十五歲往上,我懷疑他不是原主親生的。他繼續開口,聲音帶了點急躁:「兒子左思右想,楚留香此人不能留,留之夜長夢多,恐成心腹大患。」
誰?
楚留香?
我又差點把剛吃下去的飯菜嗆出來了。
我手裡攥著絲巾,別過頭,掩飾著我臉上的表情,好在他一直恭恭敬敬低著頭,沒察覺到。
我總算明白了我是真正穿進了武俠世界。
畢竟這世上還有誰能叫楚留香?
還有誰有石觀音這樣的容貌?
我嘆了口氣,放下絲巾慢慢揉著太陽穴,面前的這位公子——應該是無花沉默了一會兒繼續道:「楚留香天縱奇才,且工於心計,我們謀奪龜茲國的事情正在關鍵時刻,他恐怕會成為我們的阻礙。」
他苦口婆心,未必有多見得是石觀音這個母親著想,而是他自己本身就敗在楚留香手下過,親身領略了什麼叫做主角光環。
我和他,現在都是注定成為炮灰的配角。
我郁悶地拿著勺子攪了攪碗裡的湯,別人穿越是開掛,只有我穿越是賠本買賣。
我從我腦子裡扒拉著早不知忘了多少年的劇情,在無花忍不住拿眼看我時,我才開了口:「這件事我自有決斷,現在還不能殺他。你去外面看著各處入口,若有同黨來,就給我一並捉來。」
無花抿唇,低聲道了聲「是。」
我等他退下去,把勺子一摔,這個世界可沒人管我摔東西了,我身邊兩個侍女立刻跪下,瑟瑟發抖。
我起身在房間裡走來走去,又叫她們下去,自己轉了半天才平靜下來。
如果我沒有猜錯,現在的劇情應該是石觀音設計抓了楚留香、姬什麼雁,還有中原一點紅,剛把人帶回自己的老窩。
她座下有個被毀容的弟子,叫曲無容,和一點紅看對了眼,應該就是我剛醒來時向我稟報的那個白衣女子。
再往後,就是石觀音勾引楚留香被拒,柳無眉趁她不在殺光了谷中弟子,最後石觀音和楚留香決戰,楚留香打碎了鏡子,石觀音自殺身亡。
我慶幸我當年看完了那部新疆羊肉串風格的楚留香後去補了一遍原著。
我對著鏡子,看著裡面那張絕世無雙的臉,衣服下遮蓋著的據說能讓所有男人瘋狂的身體,半晌苦笑著嘆了口氣。
我由衷地感謝上天又給了我一次活著的機會,但我並不喜歡現在的身份。
因為我覺得我的處境一點也不好。
作為一個反派,招惹了主角還不算,我還有其他的敵人,一個被奪位的龜茲國國王,一個心狠手辣的柳無眉,還有沙漠之王,甚至包括整個中原武林。
誰叫石觀音還得罪了少林丐幫呢。
我在屋內又翻找了一會兒,仍然沒有找到一本武功秘籍。
也對,像石觀音這樣的人,只愛惜自己,並不打算真的將自己的本事傳承下去,故而才沒有秘籍這種東西。
於是我便試其他的辦法,盤膝坐在床上,閉上眼,試著調動這具身體裡的內力。前世我好歹摸到了內功的門檻,基本的東西我還是會的。頃刻之間,經脈中仿佛有一種力量湧動起來。
我屏息凝神,引著那內力在經脈中游走,頓覺心口一陣刺痛,一口鮮血從口中湧了出來,那股內力也消失得無影無蹤。
這不合情理。內力是這具身體修煉出來的,即使換了我,應該也不難調動才是,現在的情況,卻好像一池抽不上來的水。
除非在我來這殼子之前,原主已經死了。
我繼續試了幾次,才勉強能調動一些內力,差不多就停下了。
如果我會石觀音的武功,只要不作死,繼續橫著走都沒事。
可我不會,不僅如此,和前世一樣,我連身體原主的記憶都沒有。
我拿絲巾擦了擦血,一轉頭又對上鏡子裡的臉,頓時心頭一陣憂郁。
我若是找楚留香跟他說我不是石觀音,他恐怕只會以為我瘋了。畢竟在小說裡,他可是一個地地道道的無神論者。
而且這是我最大的秘密,我不想告訴任何人。
想不出辦法,我在這宮殿一般的住所裡逛了兩天,看到了那書中的罌粟花海,也看到了那群掃地的奴隸,但唯獨不敢去找楚留香。
畢竟他是主角,而我是反派,他是不殺人,但把我交給正道人士制裁,還是很有可能的。
我倒是想跑路,找個沒人的地方躲起來,但我這兩天從這宮中的弟子口中,已大概弄清了沙漠上的局勢。
龜茲國富甲一方,現在估計正在調集大軍平叛的龜茲國王跟石觀音勢不兩立,除此之外,這大漠上最大的勢力,不是石觀音這不過數百人,弟子不過五六十人的小門派,而是「沙漠之王」札木合,小王爺黑珍珠的父親。
多年來石觀音在沙漠上橫行,一是靠的她武功高,二是她實在難找,若是我將這宮中弟子全帶出去,遲早會被人盯上,若是我一個人開溜……我只怕連沙漠都出不去。
我鴕鳥一般地縮在這山谷的宮殿裡,在原主的老窩,我好歹找到了些安全感。
石觀音每日都要沐浴,我揮退了所有人,浸在天然溫泉的浴池裡。水面上鋪滿了玫瑰花瓣,香氣裊裊。漢白玉的台子邊是各種切好的水果,在這沙漠裡,這兒簡直就是人間仙境了。
我俯在池邊,百無聊賴地玩著銀托盤裡的花瓣。忽然間我的神經緊繃起來,感覺到有人在朝我靠近。
而且是在房頂上。
我放下花瓣,轉手去拿台下放著的金刀,轉念一想,卻還是將刀放下了。
我靠在浴池裡,扯過一件輕紗披在身上,在氤氳的水汽裡悠閑地閉起眼睛。我自己能調用的內力有限,但這具身體的各種感覺卻還是維持在一個很高的水平。
我等那人在我頭上的屋頂站穩了腳步,才慢慢地開了口。
「香帥既然來了,何不與我一見?」
第九章
我在心裡默念,我武功高,我是終極boss,我是世界上最美貌心腸最狠毒的石觀音。
過了兩秒,屋頂上才傳來一個聲音,是個清雅動聽的男聲:「在下久慕夫人風采,只怕唐突了佳人。」
我道:「你真不下來?」
楚留香的聲音頓了一下:「夫人是想聽真話,還是想聽假話?」
我微微一笑:「你倒說來聽聽。」
楚留香道:「真話就是在下想見到夫人,哪怕被關在屋子裡餓了兩天半也要來的。」
我忘了吩咐曲無容給他們送飯了。
我又道:「假話呢?」
楚留香沉默了兩秒:「在夫人面前,在下怎麼說得出假話來?」
我扯了一下嘴角,楚留香不愧是楚留香,天底下恐怕也只有他才能有這騙女孩子的口才了。
我嘆了口氣,從水中起來,我知道這位古老親兒子雖然風流多情,但還是很君子,倒不會擔心他偷看。我擦干了水,隨意套了件衣服,將衣領攏緊了,將濕透的頭發放下來,坐在池邊屏風後設的軟榻上。
而後我從桌底摸出了一個面具——石觀音的面具很多,易容的面具,鐵制銀制的面具都有,我挑了幾個隨時備著,以防我跑路時被人認出來。
我將一個猙獰的鐵面具扣在臉上,將榻中間桌子上的葡萄酒倒了一杯,才又開了口,學著石觀音的風格道:「妾已掃榻備酒相待,香帥請來一見。」
話音落,屋中的窗戶輕輕地發出一道聲響,一個飄逸的身影停在了屏風後,而後轉了進來。
我能感覺到楚留香的目光停在我臉上,而後從我肩上滑落:「夫人既請我來一見,何苦叫我窺不得芳容?」
我扶著面具道:「妾容顏如日暮西垂,不想叫香帥掃了興。」
即使是楚留香,也不由愣了一下。
他大概沒想到毀了秋靈素容貌的石觀音,也有承認自己容顏衰老的一天。
我這才認真地打量起這位名滿天下的香帥來,他穿的還是他之前易容的衣物,黑色的粗布麻衣,但他身材高瘦,劍眉入鬢,樣貌英俊,照樣是能迷倒一大片的存在。
楚留香猶不放棄:「眼中所見和心中所見未必相同,在下不是膚淺之人,若夫人應允,楚留香心中永念。」
我搖搖頭:「在你來之前,我本想叫你看的,可是你進來之後,我反倒不想讓你看了。」
楚留香嘆氣道:「為什麼?」
讓你看到,以後我跑路撞上了怎麼辦?
我將酒杯推到他那一邊,自己又倒了一杯,他轉身坐下,端起就喝。
不愧是楚留香,好膽識。
我道:「香帥覺得任夫人美麼?」
楚留香毫不猶豫道:「是。」
他倒也真敢說,不怕惹石觀音生氣。
我道:「你看,我都毀了她的容,過了這麼多年,她也仍然是個美人,與其說我成功,不如說我失敗了。」
楚留香低眸道:「人真正的美本就不在外表的。」
我托著臉頰笑道:「是啊,可你明知道我是個壞人,還是想看我的臉,不是麼?」
楚留香苦笑道:「夫人說得對,在下也不過是凡夫俗子。」
我收起笑容道:「你是不是想知道,毀了別人容貌的石觀音和秋靈素,究竟誰更美一些?」
楚留香點頭,
我卻冷冷道:「我可惜你永遠都不會見到了,不只如此,今後我也不會教其他人看到我的臉。」
楚留香的臉上訝異起來,我道:「因為我已找不到這世上還有比我更美的女人,所以也再不想入江湖了。」
楚留香驚道:「夫人難道是想……」
我嘆道:「對,石觀音從此要退隱了。」
我沒等他追問,快速道:「我昔日將無花和南宮送進少林武當,可他們如今都已經死了。」
我努力讓語氣變得哀傷一些:「我曾想把你引進沙漠為他們報仇,可我想了一想,我殺的人已夠多,再殺也沒什麼意思。」
楚留香像是還沒反應過來,我道:「所以你趁著我還沒改變主意以前,帶著你的那些朋友離開,以後永遠不要出現在我面前。」
楚留香吸了一口氣,看著我道:「那夫人可否告知,蘇蓉蓉幾位姑娘如今在何處?」
我道:「她們不在我這裡。」
楚留香的眉頭瞬間皺起來。我對他道:「她們本就不是我抓來的,若我的消息沒錯,她們應該在那位小王爺手中。」
「小王爺?」楚留香了悟道:「黑珍珠?」
我點點頭:「吳菊軒與他們打了許多交道,探得那位小王爺如今似乎在調動人馬,正在往龜茲國一帶進發。」
我看了楚留香一眼:「龜茲國王舊時與我有怨,現下他已失國,我仇也算報了,香帥若還想管閑事,自己當心。」
我毫無負罪感地誣陷甩鍋,又拍了幾下掌,沒過幾十秒,曲無容走了進來,看到楚留香時大吃一驚。
我擺擺手,示意她不必驚慌:「香帥如今在這裡自由了,想走便走,無容,替他和幾位朋友准備行程所用。」
曲無容看看楚留香,完全沒反應過來,但還是點頭道是。我微笑道:「你若是想跟他們走,我也不會留你的。」
曲無容面色一下子變得蒼白,跪在地上。
瞧這姑娘被石觀音禍害得有多慘,都有心理陰影了。
我道:「你既有喜歡的人,我留你做什麼,這谷中的珍寶,你可隨意拿走,就當是我送你的嫁妝。」
曲無容仍是不起來,我也不知該如何讓她相信,便起身走了。
楚留香沒有攔我,不是他不想和石觀音這個反派清算,而是他實在擔心他那三個紅顏知己。
我回到自己屋中睡了一夜,第二天早上,就有侍女來稟報我,楚留香又來了。
What the fuck。
其實並不是他要找我,而是曲無容沒有走,跪在屋外,一點紅也沒有走,站在她身後,一雙眼睛從未離開過她身上。
楚留香就和姬冰雁站在一點紅身後,用行動表示,一點紅不走,他們也不走。
我戴著面具走了出來,四周還有看熱鬧的弟子,都拿幸災樂禍的眼神看著曲無容,仿佛認定了她要受到懲罰。
然而要讓她們失望了。
我揮揮手,叫人給我搬了個椅子過來,我靠在狐裘鋪著的軟椅上,懶懶地坐著:「無容,你這是何苦,你我師徒一場,我不過是想好聚好散。」
我瞟了一眼一點紅:「她的心上人是你?」
曲無容立刻道:「不是他!」
古老都蓋章了,我只當她在口是心非。何況一點紅那眼神,傻子都看得出來。我看熱鬧不嫌事大地道:「你和她打一場,你若贏了,我便讓你帶她走。」
我又道:「當著香帥的面,一言既出,駟馬難追。」
楚留香朝我一笑,我一個眼色,就有人給他們也搬了凳子,曲無容猛地站起來,一劍就朝一點紅刺去。
她的武功果然詭秘精妙,只是心急之下難免亂了方寸。一點紅一開始還在躲,然而快劍畢竟是快劍,他閃身躲過後,找了個空檔,一劍刺向曲無容的肩膀。
結果幾乎不需要猜,一點紅收了手,非但如此,還因為收手而傷到了自己的胳膊。曲無容愣在原地,看了看他,轉身道:「師父……我贏了。」
她的聲音是顫抖的,手裡的劍都要掉下來。
「不,你輸了。」我道,朝一點紅抬了抬下巴:「帶她走吧,只望你以後不要負她。」
一點紅看了我一眼,我朝他點點頭,他走到曲無容身前,輕聲道:「我們一起走。」
曲無容的面紗已經被淚水浸透,她終究還是渴望著自由的,如今希望就在眼前,她朝我跪下磕了幾個頭,而後任由一點紅拉走了她。
臨走之前,楚留香看著我認真道:「等在下事了,一定來拜訪夫人,還望夫人不要見怪。」
我道:「你不怕我殺了你?」
楚留香絲毫不懼:「在下若見不到夫人真容,必將抱憾終身。」
你可走吧。
我沒搭茬,端茶送客,總算是讓主角團離開了我的老窩。
接下來,就是跑路的事情了。
我早已要來了這山谷中的地圖,仔細研究了路線。食物和水都不是問題,石觀音平常出行慣坐的大船,但也有馬匹和駱駝,我知道在什麼地方。
我用幾天的時間,接二連三地把谷中的弟子派出去。無花正在帶著人陰謀對付龜茲國,我一面叫人去協助他,一面叫人去盯著黑珍珠的人。雖然這些弟子跟著石觀音沒做過什麼好事,但我也不想坐視她們死在柳無眉手裡,更何況還有那些被石觀音折磨得神智全失的掃地奴隸。
等谷中已經沒剩多少人之後,我在屋中桌上留下一張「石觀音已死」的便條,以□□偽裝,戴了面紗,憑著石觀音的令牌牽了兩匹駱駝,一個人走進了茫茫大漠中。
我出去時正是紅日西沉,月亮西升,剛好可辨別方向。尚存的天光下萬物靜謐,唯有拂來的風聲來去無蹤。
你見過關外雪山逶迤,千裡冰封,也見過大漠夕陽落日,晚霞燦爛如瓊宮玉宇。
可惜我前生活得太短,終究是沒能和你一起看到那美景。
沙漠中溫度漸漸降下去,時不時吹來的風沙在高懸而起月色下變作黑色的魅影。我看著星星,一路向東而去。
我從沒走過沙漠,只是聽丁典向我講過他昔日在關外躲避的經歷。既有晚霞,明天沙漠的天氣就還算不錯。月色漸漸淡去,天際陰霾漸退,在遙不可知的黑暗的上方,我看到晨星高懸,仿佛看到了他的眼睛。
我繼續趕路,太陽完全升起來時,我隱約看到了一片半枯的胡楊林,我本來就打算夜裡趕路,白天休息,當下就決定先去裡面修整。
我帶了足夠的食物和水,兩只駱駝也毫無緊張感,我走進林子裡,四處逛了一圈,只找到干涸的舊河床和幾處早已沒人居住的木屋。我將周圍檢查了一遍後,就把駱駝栓好,自己在木屋裡找了個角落,將包袱墊在身下,迷迷糊糊就睡著了。
連日來勞心勞力,又一夜趕路,我睡得很沉,只聽得一陣樹木悉悉索索的聲響,我被驚醒了。外面的人先是發現了我的駱駝,而後徑直朝著木屋而來。
我退後躲在角落裡,做出一副驚恐的樣子看著他們。
首先進來的是一個頭發亂糟糟胡子拉碴的年輕男人,身後緊隨著一個衣著華麗卻狼狽的女人,他們兩個明顯是領頭的,後面是一些士兵打扮的人,此刻正在說著蹩腳的漢話:「公主,是個女人?」
那被稱為公主的人目光毫無溫度,警惕地將我從頭打量到尾:「你是什麼人,為什麼會在這裡?」
我搖搖頭,一時間想不出來什麼合適的說辭,那公主看著我身上的衣服驚道:「你是石觀音的門人?」
石觀音對下一向一視同仁,弟子的衣服都一個料子,我身上順來的這件也是。
這公主眼力也太好了。
她看著我,手伸向腰後,似乎已經握住了什麼武器。她在等我發動進攻,但我哪裡能和她打:「我不是石觀音的弟子,我只是個做飯的。」
公主的眼睛依舊冷,壓根沒相信我的話:「那你為什麼會在這兒?這可是出沙漠的路。」
看來我沒搞錯方向,我心下一寬,抿唇道:「你們又是什麼人?」
「我是龜茲國的琵琶公主。」公主看著我,忽然笑了笑:「我問你什麼問題,你就老老實實回答我,否則我會讓你好看,知道麼?」
我看了她一眼,又看了看她身後那些士兵,低著頭,聲音怯怯:「是……長孫姑娘讓我去找無花公子,可我……我想……」
「你想趁機逃走,是麼?」琵琶公主道。
我點點頭,此時她身邊的那個胡子拉碴的男人忽然叫了一聲:「無花?你說的是無花?他不是死了麼?」
第10章 踏月留香香無跡(三)
他衝過來,一把抓住我的手:「你說,那個無花公子是誰?」
他手勁很大,我疼得瑟縮了一下:「無花公子就是無花公子,我怎麼會知道你指的是哪一個?」
那男人愣了一下,張了張口,想說什麼卻又放棄了,又逼問我:「那你有沒有見過楚留香?還有姬冰雁?就是……長這樣的倆男的……」
他七手八腳地比劃著,我拼命想掙脫他的手,只好點頭:「見過,他們是夫人的客人,現在已經離開了。」
這人不修邊幅,又是毛燥的性格,難道是胡鐵花?
胡鐵花把我的手一放,他看著我的神情已經變得嚴肅而沉重:「離開?」他反復嚼著這兩個字,忽又緊緊地盯著我:「你親眼見到的麼?」
我現在扮演的不過是一個燒火做飯的小丫頭,於是我想搖頭,那琵琶公主此時道:「我們在那谷中並沒有找到楚留香等人的屍體,說不定他們是真的離開了。」
屍體?
難道柳無眉已經開了殺戒?
「不過,也有可能他們還在石觀音的手中。」琵琶公主細長的眉憂郁地蹙起:「因為石觀音並沒有死。」
胡鐵花長長嘆了一口氣,眉心擰得能夾死蚊子。琵琶公主看著他,眼中帶著些許安慰:「我們繼續找,那老臭蟲福大命大,一定能找到的。」
看來他們是專門為了找楚留香等人來的,這兩撥人沒撞上,倒把我給坑了。
琵琶公主又看向了我,眼中又冷了一些:「帶著她,她肯定知道些什麼。」
我什麼都不知道,我在心裡道。
我沒有反抗的余地,琵琶公主命令士兵捆住了我的手,把我像囚犯一樣扯著走。對待石觀音的門人,他們自然不會客氣的,我悶不吭聲,任他們怎麼想都不會想到,我現在就是石觀音。
而且石觀音的易容術足夠高明,她做出來的面具幾乎沒有厚度,完全貼合臉皮,我貼上去之後撕了半天也沒能弄下來。
我踉踉蹌蹌地跟著他們又走了大約兩個多時辰,日上中天時,我看到前方出現了一些營帳,一些人高馬大的漢子在說著話,當中的一個人……不正是楚留香麼?!
他朝我看過來的時候,我幾乎是立刻就低下了頭。
跟琵琶公主和胡鐵花彼此交換完情況,楚留香微微點頭,他走過來,一雙眼睛和胡鐵花嚴肅地盯著我。
「姑娘,你可知道石觀音現在到底在何處,殺死谷中人的又是誰?」
我沒說話,楚留香低頭看著我手上的繩索:「若你說出來,我就放你走。」
我搖搖頭,我若說了,豈不自尋死路。
楚留香嘆了一口氣,表情倒不是很失望,像是在意料之中。他接著便伸手,將我手上的繩子解了開來。
我不解地看著他,都說楚留香是個好人,可他這麼輕易就放我,當真是讓我感到意外。
還是他憐香惜玉,連對我這個處於反派陣營裡的女人也心軟了?
我看著他英俊的臉。決定把無花賣了幫幫他。
我道:「我雖不知道夫人在哪裡,但我知道無花公子扮成了一位叫做吳菊軒的人,許多姐妹都被調過去做他的幫手了。」
這下胡鐵花和楚留香都大吃一驚。
「如果如果找不到的話,她可能是在無花公子那裡。」我適時的露出恐懼的表情:「如果他們見到我,一定會殺了我的。」
見我說出這樣的秘密,楚留香看我的眼神也柔和了許多:「你放心。只要有我在,就不會讓你死。」
我可借你吉言。
楚留香帶頭向我表達了善意,琵琶公主那女人倒也沒有再怎麼為難我了,不僅沒有再綁著我,而且還給我分配了一頂帳篷,有食物和清水,雖然我的駱駝是回不到手裡了。
接著他們一行人便朝著一個方向前進,大約又走了一天一夜的路程,回到了龜茲王的營地。
見楚留香等人回來,龜茲王大喜,盛宴招待他們。誰能想到這身體肥胖,看起來沉迷酒色的龜茲王,實際上也是一個權謀高手。若是原著中楚留香沒來沙漠,石觀音和他鬥法,誰勝誰敗還難說。
我是沒資格去宴席的,因此也聽不到現在的情況到底怎麼樣了,但隱約從那些士兵的口中了解到,無花現在已經和大漠之王札木合的人馬杠上了。
他八成是會敗的,我現在就等著黑珍珠,帶著楚留香的三個紅顏知己過來。他們一團圓。我自然就自由了。
夜已深,龜茲王的人大部分都酒意上來,睡得死了。我自己不想進帳篷。就在外面找了個位置坐下來發呆。
我所在的地方沒有多少月光,也是因為如此,那條像鬼一樣的人影飄進來的時候,並沒有注意到我。
我看到他鬼魅般的出手,殺死了十幾個守衛的士兵。
我捂著嘴巴,沒有讓自己叫出聲來。
石觀音帳下高手不少,但能高到這個程度的,只有曲無容,長孫紅和無花。
我看著那個身影朝楚留香的帳篷而去。過了沒多久。便見楚留香追著他出來,消失在夜色中。
而後一大批白衣殺手攻了進來,和龜茲王的人馬混戰一處。琵琶公主,姬冰雁,胡鐵花幾個人都跟他們打了起來。我在心中權衡了一下,朝著拴駱駝的地方而去。
此時不跑,更待何時。
但無奈有駱駝的地方,要到那裡必須先要經過打鬥的人群。我沒辦法,回帳篷裡胡亂拿上些食物和清水,就在夜色裡奔入了沙漠。
我走到兩條腿都酸了,已經聽不到那些廝打喊殺聲,才稍稍停了下來。我知道我現在這樣進入沙漠,很有可能就是找死,但我實在是沒有想到無花居然敢直接襲擊楚留香的地方。我現在只是一條小雜魚,他們一個不小心弄死我了怎麼辦?
我找到了一棵枯樹,坐在底下喘著氣,忽然間明白了無花為什麼這麼膽大,這小子想必以為我這個老娘現在就待在龜茲王的營地裡,冒充龜茲王妃,有我這個內應,十個楚留香他都不用怕。
可惜我並不會幫他。
我跑了許久喉中咳得厲害,拿出水袋喝了幾口水。我不想耽擱時間。便趁著夜色繼續前行。沙漠之中,月色高懸,十分明亮,為了以防萬一,我還是那棵枯樹的樹枝做成了幾根火把。
我走著走著,走到一個沙丘底下時,忽然腳尖踢到了一個東西。
有些軟,不是石頭。
我嚇了一跳,以為是什麼動物的屍體,但低頭一看時,卻是一個人。
他正睜著眼睛看著我,三角眼,老鼠胡須,奇醜無比,可不正是無花?
要死了,怎麼撞上他了?
我後退了兩步,但隨即便發現無花並沒有起身來追我,我看了看他,發現他似乎像是被人點了穴道放在這沙地之上。
難道是楚留香干的?
在原著裡,無花將楚留香引到了沙漠裡。而楚留香點倒他之後,自己又返回去救姬胡等人。
然後,然後無花就被柳無眉殺了。
我明明跟他們走的是相反的方向,我怎麼這麼倒霉?我這主角光環也太爛了。
我跺了跺腳,轉身便走,我只希望我不要碰到那心狠手辣的畫眉鳥。
然而事與願違。
月色下西邊的沙丘之上已經占了一個人影,見我發現了她,她發出了銀鈴般好聽的笑聲。
「你是師傅門下的人?怎麼我沒有見過你」
我道:「你是誰?」
柳無眉嘆了口氣道:「我本不想告訴你的,因為就算你知道了也沒有什麼用。」
死人自然知道什麼都沒用的。
她忽然招了招手道:「過來。」
我傻了才會過去。
於是我道:「谷中的姐妹是不是你殺死的?」
然後柳無眉不說話了,臉色陰沉得嚇人。
我裝作被嚇到的樣子後退,被無花的身體絆倒跌在了他身上。
我道:「你不是人,你是魔鬼。」
柳無眉冷冷道:「沒有人想做魔鬼,我本來也只是想做一個普通的女人。」
我一邊和她說話,一邊手卻悄悄放到了無花身上。我雖然武功不精,但對於點穴之類的東西還是懂的。
也許是天要助我,我身體裡那像抽不上來水一樣的武功,此時忽然靈了瞬間,我的內力從指尖溢出,將無花的穴道立刻解開了。
就在這一瞬間,柳無眉的攻擊發動了。
我甚至沒有聽到暗器破空的聲響,只聽得我身上的外衣被無花撕開,兜轉著將天女散花一般的暗器盡數包住。
柳無眉失驚地叫了一聲,然後無花的影子衝了過去,兩個人鬥在一處。
他們誰更厲害一些,我押無花。
但這個兩人贏了之後會對我怎麼樣,我卻不敢打賭。
我不敢走,誰知道他們會不會抽空朝我扔個暗器。
片刻之後,結果已分。
柳無眉中了無花的大力金剛指,口吐鮮血面如金紙。無花冷笑道:「母親留你一命已是仁慈。你卻叛殺同門,罪無可恕。」
他將柳無眉從地上拖了起來,掐住脖子,就在柳無眉快要斷氣的時候,不遠處一條人影奔了過來,無花立刻便將人朝他身上一砸,迅速後退。
那人果然正是楚留香,他接住柳無眉的那一刻,無花的手已經轉而掐上了我的脖子。
他的手緊緊掐著我的喉嚨,只要稍一用力,我毫不懷疑我的喉骨會被他捏斷。楚留香道:「她是無辜的,你放開她。」
我剛剛還救了他呢,這人真是忘恩負義。
無花有了人質在手,說話底氣就足了:「我知香帥憐香惜玉,只要你肯放我走,我便饒了她。」
楚留香果斷道:「好。」
我忽然覺得有點兒愧對他。
無花道:「你我同時後退十步。」
楚留香便漸漸後退,無花也向後退,然後一把將我扔開,自己用著輕功逃走了。
楚留香沒有來接我,他手裡還有個柳無眉,他看了看我,見我身上無傷,他急忙點了柳無眉的幾處穴道,給她運功。
我見他救她,不由道:「她就是殺死谷中弟子的凶手,剛剛她連我也想殺。」
楚留香驚了一下,臉上的那幾分痛惜之情立刻轉作了戒備。我走到他身邊,卻不敢離他和柳無眉太近,我道:「你為什麼連這個殺人凶手也要救?」
楚留香嘆氣道:「楚某沒有任何資格決定任何人的生命。」
這覺悟……太高了。
楚留香坐在地上繼續給柳無眉運功,柳無眉反而吐出一口血來,他給柳無眉把了脈,眉頭皺了皺。
我看著柳無眉那副模樣,說實話,我從心底希望她現在死了,但在楚留香面前,這話我不能說。
楚留香道:「姑娘,現在你已經沒有危險了,你若想走,楚某不攔著你的。」
他看也不看我,相比於我戒備的姿態,他倒坦坦蕩蕩,而且對於我逃走的事,他也全然不計較。
我總算知道這世上為什麼有那麼多人,不論男女都願意為他奔赴效死。
我搖搖頭:「我現在又不想走了,你不會讓她殺了我的,對不對?」
楚留香顯然沒料到我這個答案,我彎下身來衝他笑道:「到今天我才確定了一件事,香帥果然就像傳言的一樣,是個值得托付的人。」
「所以我從今天起,就跟著你啦。」
第11章 踏月留香香無跡(四)
作為原作筆下當之無愧的親兒子。楚留香不僅是一個能讓人放心相交的好朋友,還是所有女子的夢中情人。
他風流卻不下流,他重情重義,卻又不拘泥於禮教。
他尊重女人,絕不會刻意去褻玩親近。若是我想像蘇蓉蓉李紅袖那樣跟著他,雖不及她們和他的情誼,他也一定會照顧我的。
可我不能,因為我現在的臉皮底下是一只石觀音。
我不過是想借他的庇護走出這處處殺機的茫茫大漠而已。
在我說出那句話之後,就算在萬花叢中過的楚留香也愣住了。但我的眼中沒有任何情愫,我道:「若是碰到了名滿天下的楚香帥,居然也不能和他策馬同行,是不是太遺憾了些?」
然後楚留香摸了摸鼻子。
根據我對原著的了解,在我說出跟著他那句話的時候,他絕對想歪了。
我幫他把柳無眉一塊兒搬了回去,龜茲王的營地遭受攻擊後一片人仰馬翻,但胡鐵花姬冰雁都在,倒是沒有什麼大的損失。
我和楚留香安置好了出來,迎面就撞上了曲無容。
我之前遇到楚留香他們的時候,曲無容應該是在照顧受傷的一頂紅,故而沒有見到我。她看了看我,臉色忽然就白了,叫了一聲師父。
我能感覺到楚留香看我的眼神頓時意味深長起來。
我裝作沒聽清的樣子,疑惑地看著她:「曲姑娘,你這是做什麼?」
曲無容低下眼睛,搖搖頭道:「沒什麼。」然後她又盯上我的臉:「你是谷中的弟子,我以前怎麼沒有見過你?」
我早有准備,微笑道:「我只是個做飯的小丫頭,曲姑娘不記得我也是應該的。」
曲無容雖然是石觀音的弟子,卻因為貌美而不受石觀音的待見,石觀音也並不重用她,只叫她去谷外做些危險的活計,谷中的事務更多的交由長孫紅來管。谷裡那麼多人手,她不可能每一個人都記得清清楚楚。
曲無容不說話,一旁的楚留香笑道:「說來在下還不知道姑娘的名字,可否告知?」
我下意識地想開口說叫凌霜華,但卻忽然意識到,這個名字已經不屬於我了。
死去元知萬事空,在我離開的那一刻。我已經不是她了。
我從腦海中隨意搜索著詞彙,脫口而出道:「我叫玉翎。」
楚留香道:「敢問姑娘是哪個『靈』字?」
玉翎是我前世和丁典一起尋花時心心念念的一種。
我道:「是羽毛之翎。」
楚留香意會,輕輕點頭。我懶得管這兩個人看我的是什麼表情,跟他們說聲我累了,就回了帳篷休息。
然而還沒等我休息多久,帳外就又有大批人馬趕來,我以為又是無花又來襲擊,驚得忙從床上起來。
但來的卻不是無花的人,而是沙漠上大名鼎鼎的沙漠之王的部眾。這些人不僅武功高強而且訓練有素,跟龜茲王彙合之後,又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誅殺了叛黨。這位隱忍多時的龜茲王終於撕下他昏君的面皮,成功策反收服了跟著叛臣作亂的軍隊。
無花元氣大傷,短時間內應該不會再來興風作浪。一點紅和曲無容留下來養傷,楚留香從札木合的人口中知道了蘇蓉蓉等三位姑娘平安無事的消息,便急著趕回中原。
我自然是跟著他們一起走。
柳無眉傷得不是很重,但也不輕,我們回程的第二天她就醒了,一醒來就對著我來了個殺招,若不是楚留香眼疾手快救了我,只怕我好不容易得來的一條命又已經丟了。
柳無眉披頭散發,神志不清,對著我喊石觀音,又忽然朝我跪下,求我饒命。
楚留香三人一陣沉默,我躲在楚留香身後,對著柳無眉淡定道:「柳姑娘,你怕什麼?楚香帥在這裡,不會讓夫人殺了我們的。」
看來這柳無眉雖然心狠手辣,殺光了石觀音谷中的弟子,心裡卻還是對石觀音有著深深的恐懼。
胡鐵花在一邊嘆氣道:「看來石觀音果然沒死,否則她也不會這麼害怕。」
柳無眉清醒了一些,意識到自己現在是安全的,才冷笑道:「就算我現在不死又怎麼樣?只要石觀音還活著,我就會生不如死!」
她說著說著,眼淚居然滴落下來,配著那張出塵絕麗的臉,十分楚楚可憐。然而就是這樣的一個女人。用著各種殘忍,千奇百怪的手段,殺死了她昔日的同門。
柳無眉衝著楚留香喊道:「你不如現在就殺了我!」
我看到楚留香的眼中露出一絲不忍。
當他這同情心對著我的時候,我是十分高興的。但要是對著柳無眉,我怎麼高興得起來,指不定這位姑娘哪天心情不好就把我給殺了。
然而胡鐵花對漂亮姑娘的同情心比楚留香更甚,他道:「石觀音再厲害也不過是一個人,她如今謀反失敗,自己都跟老臭蟲說了,不再問江湖事,你大可不必這麼憂心。」
姬冰雁卻跟他們兩個畫風相反,他冷冷地哼了一聲:「你既然下得了手殺她的弟子,如今難道還怕她上門來尋仇嗎?」
柳無眉道:「我怕,我怎麼不怕……以前我是一個人,可現在不是了。」
我模糊地想起來,原著裡柳無眉是嫁了人的,好像嫁得還不錯。
楚留香過去將柳無眉扶了起來,好生安慰。見他跟柳無眉靠近,我便遠遠的躲在了胡鐵花身邊。
胡鐵花挑了挑眉,臉上的表情停滯了。我這些天來跟著楚留香,這人平日風流浪蕩,胡鐵花也自然把我跟他的關系想歪了。見我拋棄楚留香站到他身邊,他臉上稍稍驚訝,卻並沒有表現的很明顯。
安慰好了柳無眉,我們便再度出發。柳無眉似乎不願意跟我們離得太近,一個人遠遠的綴在隊伍後頭。我也沒再到楚留香身邊去,而是一直跟著胡鐵花,他終於忍不住扭過頭來衝我小聲道:「玉姑娘,老臭蟲他惹你不高興了?」
我道:「你想太多,我哪裡不高興了?」
胡鐵花嘴角抽搐了一下:「那你為什麼……嗯,跟著我?」
我衝他微微一笑:「我只是忽然發現,其實你也挺可愛的。」
然後胡鐵花的臉紅了。
他的臉色忽然又嚴肅起來:「你如果喜歡老臭蟲,就不要拿我開玩笑。」
他的眼中有些感傷,我猜他是想起了自己被騙婚,心儀的妹子被楚留香睡的傷心往事。
我趕著駱快走兩步,跟他齊頭並進,冷冷道:「你是不是覺得每一個跟楚留香靠得近的女人,都是喜歡他的?我偏不喜歡他。」
胡鐵花看著我一臉活久見的表情,似乎在說這不可能。
我不知道他訝異個啥,不就有個高亞男追了他好多年嗎?
我道:「難不成,男人和女人之間就只能是這種關系?」
胡鐵花哈哈大笑道:「自然不是。」他笑得灑脫爽朗,搖搖頭道:「說實話,你在老臭蟲身邊哪裡像他那些紅顏知己,你就跟一只小雞跑到老母雞翅膀下取暖一樣,哈哈哈。」
我手裡攥著給駱駝含的鹽塊,捏下一小塊來就朝胡鐵花扔去。
胡鐵花輕輕松松地躲過,我不服氣,奈何我本身的功夫就不怎麼樣,怎麼也沒能扔著他。我怒道:「你別動!」
胡鐵花也來勁兒了:「我偏要動!」
我不管三七二十一,把所有的鹽塊都要朝他丟過去,胡鐵花哇哇大叫道:「姑娘你別扔了,這沙漠上鹽也不知多值錢,沒有它你的駱駝就不肯跑了。」
我道:「那你跟我說一句你錯了。」
胡鐵花看了我一眼,又看了我一眼,憋了半天,小聲道:「我錯了。」
一旁的姬冰雁撲哧一聲笑了出來。
胡鐵花的臉又紅了:「死公雞你笑什麼?」
姬冰雁悠哉悠哉地騎在駱駝上,道:「我笑你堂堂胡大俠,這張臭嘴也不知道氣死過多少英雄好漢,居然就這麼輕易的認錯了,真是老天有眼!哈哈。」
胡鐵花懟不過他,悄悄向我道:「你覺得這死公雞怎麼樣?」
我道:「你死心吧,就算姬大俠比你好上十倍百倍,我也不去他那裡。」
胡鐵花苦著臉道:「為什麼?」
我道:「我見你武功高強,人品又好,所以我決定……」
胡鐵花的眼珠亂轉著,但耳朵卻時不時地留意著我的話,倒真的像一只貓。
我道:「我決定拜你為師。」
胡鐵花的下巴都快掉下來了,連姬冰雁也回頭訝異地看了我一眼。
我道:「你奇怪什麼?我雖然是石觀音的手下,可也只是個做飯的,根本什麼東西都沒有學到。若我以後要在江湖上行走,我必須學好武功。」
胡鐵花還是接受不了:「你要拜我為師?」
我點頭道:「是呀,我要拜你為師。」
我這個想法並不是突發奇想,而是經過了慎重的考慮。我原來和丁典也學過武功,可我前生的經歷紛亂,時間太少,根本沒有時間好好學習。
胡鐵花人品不錯,武功又好,這樣的人哪裡去找?
胡鐵花又看了看我,我臉上的表情很認真,他終於確定我說的是真的,忽然就扯了駱駝的韁繩,扭頭便跑。
我在後面喊:「胡大俠……師父!」
胡鐵花那駱駝跑得更快了。
姬冰雁笑道:「看來他非但怕女人追他,還怕徒弟追他。」
我打定了主意,哪能讓他就這麼跑了。我道:「我先行一步。」就催動駱駝,追著胡鐵花去了。
我足足追了他一天一夜,到了沙漠外的一個小鎮上才停下來。胡鐵花就在這裡,他雖然武功高,但出來之後必須等著楚留香他們,所以他根本甩不了我的。
我借用了客棧店家的廚房,用我從石觀音那裡順來的錢財,買了一只雞和新鮮的蔬菜親自做好,又問店家要了兩壺好酒。
我端著東西從廚房出去的時候,姬冰雁和楚留香帶著柳無眉也已經到了。
胡鐵花正跟他們吐著苦水:「我哪裡能做人師父?女人麻煩,女徒弟更麻煩。」
我道:「你又沒有教過,怎麼知道會麻煩?」
我把那一托盤的好酒好菜端上去,在沙漠摸爬滾打了數天的胡鐵花當時眼睛就直了。我坐在他身邊道:「我一不求你傳我你的絕技,二不求你時時刻刻把我帶在身邊,我只求你指點我的武功。」
第12章 踏月留香香無跡(五)
胡鐵花還是一臉我能拒絕麼的表情。
我低著頭道:「你是不是嫌棄我曾經是石觀音的門人,不肯教我?」
他不說話,我跺腳道:「那好,那就讓我自生自滅吧。反正石觀音如今已經消失了。那些仇人若要找她報仇,肯定把我也斬草除根了的。」
我說完就朝客棧外走,胡鐵花嘆氣道:「你等等。」
我不聽他的,繼續向外走去,胡鐵花瞪直了眼睛攔在我面前,他唉聲嘆氣道:「我不是嫌棄你是石觀音的門人,你並沒有做過什麼壞事,可我,可我實在沒有教過人。」
我盯著他不說話。
胡鐵花道:「你如果真的想讓我教你,那你答應我,要遵守江湖道義,不能輕易動手,也不能做壞事。」
我立刻笑了:「這是當然,你若不信的話,我這就發誓。」
我指天說了幾句,然後回身倒了一杯酒敬他:「師父在上,請受……」
我還沒拜,胡鐵花已經仰面而倒:「你饒了我吧!」
我們一行人人困駱駝乏,就在這家客棧休息了一夜。我心裡急著學武功,怕胡鐵花並不是真心教我,回程的路上總是負責他的衣食,又跟他說我有一手釀酒的好技術,如果他想喝酒的話,不如嘗嘗我的。
我們真正離開沙漠那一天,柳無眉的丈夫來了,自稱是什麼擁翠山莊的李玉函。我當初看小說的時候,只顧注意著楚留香,其他的角色並不是很了解。見自己妻子受傷,李玉函臉上的表情很是擔心,只說改日邀楚香帥幾位來擁翠山莊一聚,就帶著柳無眉回了家。
姬冰雁也念著家裡的愛妾,急匆匆地跟我們分手。我便和楚留香胡鐵花去找蘇蓉蓉那三位姑娘。
我們在路上打聽到了些線索,說是黑珍珠帶著這三位姑娘往南方而去。我們便向南走。路上,胡鐵花終於記起了答應我的事情,開始指點我的武功。只是和我說好了,只是指點,若要他收徒,他怕誤人子弟。
這樣的結果已是我賺了的,像他這樣的成名高手,我不過才和他認識幾天,哪裡能真的做成了他徒弟。他願意指導我,我已是感激不盡。
胡鐵花抓耳撓腮了半天,似乎在回憶自己的師傅當初是怎麼教自己的。他看了我一眼,道:「你會哪些功夫,使給我看。」
我道:「我會用劍。」
胡鐵花點點頭道:「向我攻擊。」
我只會連城劍法,掰了根樹枝向他襲去。第一招正是專挑人劍的去劍式,只不過胡鐵花手中無劍無刀,我這一招便向他手腕攻去。
胡鐵花閃身一避,我手中的樹枝反而如影隨形地纏了上來,只向他腕子而去。胡鐵花道:「好劍法!」
他雖然輕而易舉地躲了開,口中卻還是贊嘆。
連城劍法自然是好劍法,若不是好劍法,那些武林人士怎麼會念念不忘,為了它頭破血流?連我的親生父親都要為了它置我於死地。
我停了手,胡鐵花問我:「這是什麼劍法?」
我低著頭道:「我不知道,我也只是見石觀音的一個弟子使過,偷偷學來的。」
連城劍法我雖會,但也只是會而已,從來沒有跟丁典狄雲以外的別人使過。我沒有武學的底子,頂多就有個樣子。
胡鐵花點評道:「劍法極妙,奈何劍勢太弱,力道不足。」
他說的實在對極了。胡鐵花道:「你還會不會其他的招式,使出來給我看。」
那時的江湖上也不知有多少人想一睹這劍法的風采,得到一招一式都足以讓人瘋魔。連城劍總共有二十六招,我既然對胡鐵花說這是偷學來的,便不能全使出來,就使出了前二十招。
胡鐵花看得眼睛都亮了,嘴裡喃喃道妙絕。然而片刻後他就開始皺眉,說我這劍法怎麼沒有一點殺氣。
連城劍法本也叫唐詩劍法,每一招都對應一句唐詩,每一招都帶著平仄回韻,詩情畫意,由我這沒內力的人使出來,自然是沒有半分殺氣的。
見我用劍活像個繡花枕頭,他看不下去,於是親自上來指導我。
我們倆這一指導,便過了午飯,連晚飯都沒有吃。若不是楚留香來催,都不知道天已經黑了。
我們住在一家客棧裡,店小二將菜端上來,我照舊把碗筷給胡鐵花擺好,比他徒弟還像徒弟,胡鐵花這幾天也習慣了,坐下來就問楚留香蘇蓉蓉等人的消息,楚留香露出松了一口氣的神情:「我已打聽到她們就在附近的一個鎮子上,我們明天騎馬趕過去,就能見到她們了。」
我還真有些好奇這三位姑娘是什麼樣的人物,但明天就能見到了,我也不急著問。
第二天一早,我們簡單收拾了一下東西便趕過去。等到了蘇蓉蓉她們住的那家客棧,卻聽老板說,那幾位姑娘昨天晚上就急匆匆地走了。
楚留香問:「你可知道她們去哪兒了?是為的什麼事?」
老板搖頭說不知道。
楚留香有些著急了,我們一行人便在鎮上打聽,總算知道蘇蓉蓉她們是朝著哪個方向走了。可是等我們找到了她們乘坐的馬車,卻發現裡面已經沒人了,只有一封信。
楚留香將信拆開,那上面寫著,若要找這三位姑娘,就到某個地方的菩提庵來。
落款是無花。
楚留香倒吸了一口冷氣,胡鐵花將信拿過來,怒道:「這廝還沒死呢!」
楚留香卻道:「不,不會是無花,他的陰謀已在中原武林面前揭開,怎會再回來」
胡鐵花疑惑道:「那會是誰?」
當然是柳無眉。
我在心裡猜測著,卻沒有把這話說出來。知道蘇蓉蓉等幾位姑娘的消息的,除了石觀音無花的那些門人和扎木合的部下,就只有她了。
楚留香也沒有說話,似乎是不願意相信那個前些天還在楚楚可憐的哭泣的姑娘,會做出這種事情。他沒有遵循信上的指示,而是先決定跟我們去擁翠山莊。
擁翠山莊是武林巨擘李觀魚的居處,他也是柳無眉丈夫李玉函的父親。我們找上門來,卻得知李前輩已經抱病十余年,兒子李玉函和兒媳柳無眉前幾日消失無蹤。
看著昔日的武林名宿風燭殘年的模樣,楚胡二人自然打消了些許懷疑之心,我們在擁翠山莊找不到線索,於是只能照那信上所說的,去那個尼姑庵。
但在半路上,我們居然碰到了柳無眉。
她的傷似乎沒有好轉的跡像,反而愈發嚴重了。李玉函趕著馬車,她就躺在車廂裡,一天也不出來一次。李玉函為了照顧她,自己也消瘦了不少,形容憔悴枯槁。
楚留香掀開馬車的簾子,看了柳無眉一眼就退了出來,對李玉函道:「尊夫人的病症,似乎不太像是內傷?」
李玉函苦笑道:「她的內傷早已好了,如今這樣……」
楚留香見他欲言又止,輕聲道:「李公子盡可直說,楚某也想盡一份綿薄之力。」
李玉函嘆氣道:「她是中了毒。」
楚留香道:「中毒?」
李玉函道:「不錯。」他看了楚留香一眼,頓了頓道:「香帥應當知道,內人原來是石觀音的弟子。」
楚留香點點頭。李玉函道:「石觀音此人,號稱美貌第一,狠毒第一,心腸惡毒堪比鐵石。內人在她門下時,早已被她下了毒。」
他紅著眼眶道:「可她,可她寧願冒著毒發身亡的危險,也要與我在一起。」
車廂裡似乎傳來了柳無眉低聲的嗚咽,這夫妻二人看起來當真是一對苦命鴛鴦,楚胡二人也露出了些不忍。我卻還不肯放下戒備,我雖然對後來的劇情不了解,但柳無眉這夫妻兩個好像並沒有那麼簡單,我記得他們似乎要跟楚留香作對。
楚留香問道:「那你們如今是要去尋醫?」
李玉函又苦笑:「石觀音的毒,恐怕天底下除了她自己,誰也解不了。不瞞香帥,我夫婦二人,此次離家遠行。是因為收到了石觀音的來信。」
楚留香驚道:「你收到了他們的信?」
李玉函點頭,說得很干脆:「雖然落款是無花,但那上面寫著,如果要拿解藥就要到某處地方去。」
他深情地朝車廂望了一眼:「縱然是陷阱,我們也要去一試,大不了就是一死。就算共赴黃泉,我們也總還是在一起的。」
楚留香和胡鐵花對視了一眼,對李玉函道:「那信上的地方,是不是菩提庵?
李玉函大驚道:「香帥怎麼知道?」
看他這驚訝的模樣,莫非這件事背後還另有人主導?
楚留香將我們的事情簡單和李玉函說了一下。李玉函喃喃道:「難道石觀音是想報復我們,將我們一網打盡?」
楚留香神情凝重,顯然是也想到了這個可能,拍著他的肩膀安慰:「石夫人已經退隱,事情還未搞清楚,說不定並不是這樣,我們還是先過去看一看再說。」
李玉函點頭,我們兩撥人便一拍即合,朝著那尼姑庵趕去。
幾日的路程不提,我們到了一座山的山腳,菩提庵便在這山的半山腰上。楚留香和胡鐵花兩人卻不願意讓我也一同上去了,我畢竟武功低微,又曾是石觀音的門人,若她真要報復起來,殺了我是小菜一碟。
但我知道這件事絕對不是石觀音做的。
因為石觀音就是我。
楚胡二人一致同意將我安頓在山腳下的一家農戶家裡,我也沒反對,只是在他們幾人臨行之前,悄悄地拉著楚留香的袖子,告訴他要小心柳無眉和李玉函。
我倒也想提醒胡鐵花,可照他那個脾氣,指不定我前腳剛說的柳無眉的壞話,他後腳就衝我發脾氣了,我倒不如跟楚留香說。
楚留香點點頭,又讓我也小心,輕易不要出門。
他們在山腳下稍作休整就上山去了。我在農戶家裡閑著無事,又不想練劍嚇到他們,於是問他們買了些果子,准備釀酒。
前世我會釀酒,第一是因為我想自己會一門在古代謀生的活計,而第二,是因為我那便宜老爹愛酒。
眼下的時節過了中秋不久,瓜果豐收,我輕易就買了一堆,做好後封在幾個黑色的大缸裡。
過了幾天,楚留香等人還是沒有回來,我忍不住想出去看看,想起他的叮囑,還是忍住了。直到一天晚上,我在院子裡,看到兩條黑色的人影掠過,然後後面幾個黑衣人,提著劍追著他們而去。
我嚇了一跳,連忙退回屋內,這家的主人正要出去關雞,我對他道別出門,把外面的事情告訴他,那老農卻擺擺手表示並不擔心,指著山上道:「這上面住了個很厲害的武林人物,那些江湖人不敢來這裡搗亂的。」
他說的估計是水母陰姬,我也模模糊糊記得,這個女人似乎是楚留香系列裡武功最高的人物之一,比石觀音還高。
我回了自己的屋子,盤膝坐在床上,試著調動內力。和往常一樣,還是絲毫沒有動靜,也許這具身體只能石觀音來用,才能發揮最大的威力。
我並沒有氣餒,我的武學之路現在才剛剛起步,何必要上趕著去偷別人的勞動成果。
我把丁典教我的調理內息之法從頭復習了一遍,預備等打好基礎之後練神照經。
半夜裡,我做了一個噩夢。
我夢見石觀音輕輕地向我走來,臉上帶著風華絕代的笑容。她一句話都不說,只是站在我身後,抓住了我的肩膀。然後她谷中那些死去的弟子,渾身是血,惡鬼一樣張牙舞爪地朝我撲過來。
我被嚇醒了,點亮了燈,回頭撞見桌上的銅鏡,看到銅鏡裡的臉,嚇得險些叫出聲來。
因為鏡子裡的那張臉,是石觀音。
第13章 踏月留香香無跡(六)
我眨了眨眼睛,定下神來,才發現剛剛是我的錯覺,鏡子裡還是我現在的「臉」,跟往日沒有什麼不同。
我走到那鏡子面前去,細細地看,一看之下我就不由得皺起了眉,我雖然戴了人皮面具,但我才發現這張面具並不能完全遮掩屬於石觀音的特征。
尤其是那雙眼睛。
這張面具的臉雖然普通,屬於扔到人群裡找不出來的那種,但一雙眼睛仍美得不可方物,甚至使這張平凡的臉都有了無與倫比的吸引力。若是一個對石觀音熟悉的人,一眼看過去,絕對會想到她。
我只偽裝了皮,卻並沒有偽裝骨。
就好像是石觀音的靈魂,在這張假皮之下,拼命地想衝出來。
我終於知道胡鐵花為什麼曾經誤會我和楚留香,柳無眉和曲無容為什麼喊我師父。
我心神不寧,可也忍不住安慰自己,他們並沒有認出我來,只是覺得我和石觀音有些像而已。我們平安無事的相處了這麼多天,他們心裡就算是有懷疑,也該打消了。
可轉念一想,我這些天來都沒有揭下過這張面具,不由得擔心它的耐用度。我伸出手朝下顎的方向摸去,忽然發現面具和我皮膚邊緣的交界已經變得非常薄,我試著摳了摳都沒有能把它弄起來。
我想起來丁典說過,有一種人皮面具,戴久了之後,就會跟原來的臉長在一起的。
若真的是這樣,那我就不用擔心了,我寧願一輩子都頂著這張平凡無奇的臉。
消失了幾天之後,楚留香和胡鐵花終於回來了,還有蘇蓉蓉等人,柳無眉夫婦,另外是兩個我並不熟悉的老者,看起來也是江湖人。
楚留香介紹說他們是什麼戴前輩,黃前輩,這兩個人並不多留,跟我打了個照面就走了。我從他們的話裡了解到原來這裡的事情真的跟無花脫不了關系,是他誘引了神水宮的弟子,又偷盜了天一神水,水母陰姬本來要楚留香背鍋的,奈何此人魅力太大,終究還是叫他全須全尾地出來了。
其他具體的楚留香沒有細說,但是他卻終於搞清楚了到底是誰要他來菩提庵。
自然是柳無眉。
但楚留香卻不忍心苛責她,這裡的任何一個人都對她提不起恨意來。
水母陰姬說柳無眉沒有中毒,但柳無眉卻已經被折磨的形銷骨立,全然不見了昔日絕代佳人的風采,甚至求李玉函殺了她。
李玉函哪裡忍心,我躲在胡鐵花身後,看她這樣,覺得有些說不出的熟悉,我問李玉函道:「尊夫人中的是何種毒藥?」
李玉函道:「無眉告訴我,是罌粟。」
我恍然大悟,怪不得水母陰姬說柳無眉沒有中毒,而她又這樣痛苦。
我道:「我在谷中時也不知聽誰說了一句,這毒雖然厲害,卻死不了人,只要堅持下去,自然能戰勝的。」
李玉函抓著我的胳膊,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道:「真的?!」
我對這種東西的了解也不多,戒毒的方法也是道聽途說,於是道:「我也不確定,但你也不要輕易放棄,天下之大,總有能解決的辦法。」
李玉函眼含熱淚道:「好,好……我會陪著她,大不了我就陪她一起死。」
他痴痴地抱著柳無眉,跟我們告辭,兩人乘著馬車離開了。
我和蘇蓉蓉幾人相互介紹了一下,只是我沒有來得及見到黑珍珠,她便不告而別了。
蘇蓉蓉三位姑娘都是既漂亮溫柔又善解人意的解語花,楚留香跟她們在一起,整個人都變得自在起來。
我跟胡鐵花不再想做電燈泡,就跟他們也分手了。我雇了一輛馬車,將我釀的酒放在上面,准備找個合適的地方埋起來。
胡鐵花道:「我記得一個地方,你跟我過去。」
我們兩個人便又出發,一路上他指導我武功,我負責給他做飯。胡鐵花這人雖然有些不修邊幅,衝動口快,卻性格爽朗,極好相處。我們兩個人雖然風餐露宿,倒也樂得逍遙。
金秋桂花飄香,我從集市上買了些,自己學著做了些糕點,胡鐵花不管成品如何,照樣吃下去,他坐在馬車邊上,看著我趕馬,得意道:「那老臭蟲有紅顏知己,溫香軟玉在側,我也不比他差的。」
我忍不住笑了,胡鐵花忽然奇怪地看著我:「我這話難道只讓你覺得好笑嗎?」
我道:「難不成我還要生氣?」
胡鐵花哀嘆一聲,一巴掌拍到自己面門上:「難道你不會臉紅嗎?」
我頂回去:「看來你胡大俠倒是逗過不少姑娘臉紅。」
胡鐵花唉聲嘆氣嘀咕道:「你跟我見過的其他姑娘實在是不同。」
我繼續跟他貧嘴道:「哪裡不同?」
胡鐵花看了看我:「你瞧你,整天都喜歡舞刀弄劍,既不買胭脂水粉,」他舉了舉自己手中的桂花糕:「也不愛穿漂亮衣服。」
我的確喜歡舞刀弄劍,也的確不喜歡胭脂水粉。至於漂亮衣服,那是因為我前生自己給自己毀了容,穿不穿都無所謂的。
我點點頭道:「你說的對。」
胡鐵花鑽進馬車,從裡邊拎了一個酒壇子出來,問我:「我能不能喝了它?整天這香味鑽我鼻子。」
我不緊不慢地道:「你心急什麼?這酒剛剛釀好,要埋下去等個三五年才能有味道。」
胡鐵花生無可戀:「你要饞煞我也!」
我們兩個人一路上自然也碰到了些山匪強盜。胡鐵花只拎著桂花糕坐在一邊,叫我跟他們動手。
我的劍法已練得不錯,一開始還有些怯怯的,但幾次下來,往往一兩招就把他們打得落花流水。
我嫌打得不過癮,揪著胡鐵花陪我打。他也有心要陪我喂招,拎出了自己的刀來,我見他使出了跟以前的不同的刀法,問他這是什麼功夫。
胡鐵花得意道:「這是我的成名絕技。」
我恍然大悟:「蝴蝶飛飛七十二式?」
胡鐵花怒道:「是蝴蝶穿花七十二式!」
他生起氣來,那雙本來又大又亮的黑眼睛更加圓了,活像一只貓,看得我好笑,跟這人在一起,實在少有不開心的地方。
他沒有用內力,又放慢了速度跟我對招。我已能漸漸的跟上他,甚至連身體裡那死水一般的內力也能調動一些,我心裡驚訝,卻沒有繼續用它。
我心裡對於石觀音藏在這具身體裡的武功,有著一種莫名其妙的恐懼。
接下來的幾天,胡鐵花沒有再用其他的招式和我對打,反而一直用他那絕技。我看出他竟是真的有願意教我武功的。我問他時,他也沒有否認,提著我給他買來解饞的酒坦率的笑道:「我不是那等藏著掖著的人,你將自己的劍法使給我看,我自然也要禮尚往來的,何況我答應了要指導你。」
我霎時感動得不知道該說什麼好,胡鐵花道:「你底子不錯,用不了多長時間。就能練出個成果來。」
我道:「胡師父,謝謝你。」
聽見師父兩個字,胡鐵花一口酒從嘴裡噴出來。
我們行進的速度慢下來,我學他的蝴蝶穿花,他學我的連城劍法。只是他那武功屬於剛猛一類的,並不適合女子。胡鐵花又開始抓耳撓腮,從自己腦子裡搜索著適合我學的武功。
他道:「有了,我不如教你輕功吧!」
他又道:「學輕功之前先要學內功,你有沒有內功心法?」
他話出口登時露出後悔的表情,武林中人的內功心法本就是極秘密的東西,一句口訣都不能讓人知道的。但我跟他相處了這麼久,並不介意,我點頭道:「有的。」
胡鐵花道:「那我便傳你步法,到時候你配合輕功,效果更佳。」
他也沒再問我內功的事情,這人看起來粗枝大葉,但有的時候當真是心細如發。我放心地開始修煉內功,只是這神照功果然難練,我磕磕絆絆地練了一個多月,都沒有一點成效,我干脆就去請教胡鐵花。
我們二人到達他說的那處藏酒的地點已是立冬前後,那是一處已經荒廢的山莊,樓台亭閣雖已破敗,卻仍能看得出從前的山水秀致。我將酒埋在山莊裡面一株小梅樹下,又和胡鐵花在這裡游玩了幾天。
就在此時,楚留香的信來了。
胡鐵花抓著那只雪白的鴿子,臉上的表情少有的凝重起來。我問他是什麼事。他道:「你應該知道一點紅以前是一個殺手組織裡的人。」
我點點頭:「他為了曲姑娘已經脫離了那個組織,莫非惹上麻煩了嗎?」
胡鐵花看著我道:「不錯,其實他和曲姑娘的處境,比我們想像的要危險的多。我和老臭蟲在神水宮時,曲姑娘和紅兄就曾經遭到組織裡的人追殺,那組織的頭領十分厲害,多虧了蓉蓉,才勉勉強強將他逼退了。」
我擔憂道:「那他肯定還會卷土重來的,是不是?」
我從腦海裡翻找著早已被我忘記的劇情,那黑衣組織的首領似乎是江湖上某位有名的人物,但我除了和楚留香有關的一些人其他的壓根誰都不關注,根本想不起來。
胡鐵花臉色沉重道:「不錯。」他忽然一笑道:「不過這件事情已經解決了,哈哈。」
我沒有反應過來:「什麼?」
胡鐵花開心道:「老臭蟲已然揪出那組織的首領是誰,他現在正要過來找我們呢。」
我恨不得把酒壇子砸在這只花蝴蝶腦袋上。
第14章 踏月留香香無跡(七)
我們本來打算在這山莊等楚留香的。可是秋高水冷鱸魚肥,胡鐵花已然嘴饞了。他打算去找快網張三捕幾條魚,我道:「聽聞宋甜兒姑娘烹飪手藝十分了得,正好我們和楚香帥一起回去,何必跑那麼遠?」
胡鐵花聽了撫掌道好,用信鴿給楚留香回了信。我們便掉轉馬頭,向海上走。見到我們兩個時,蘇蓉蓉正在和宋甜兒捕魚,宋甜兒看到我們高興得一堆廣東官話冒出來,只把我們聽得滿頭霧水。
沒兩天楚留香也來了,宋甜兒做了一桌鱸魚宴,我們坐在甲板上,一邊吹著海風品嘗鱸魚。胡鐵花道:「酒好,魚也好,只是還少了一只死公雞。」
楚留香大笑道:「我怎能忘了他?早些日子已然給他傳信去了,只是他恐怕在路上耽擱了。」
他話音未落,甲板上已經站了一只鴿子。
楚留香歡喜道:「他的信到了。」
他捉起那只鴿子,取下鴿腿上的信紙看了看,臉上卻並沒有高興的神情。
胡鐵花道:「那死公雞給你寫什麼?總不會是他做生意失敗,窮得連褲子也賠了吧?」
楚留香搖搖頭,把那紙條遞給胡鐵花,我也湊過去看,見那上面只寫了三個字。
要小心。
胡鐵花驚訝道:「他這三個字是什麼意思?難不成他遇到了麻煩?」
楚留香點頭道:「不錯,他一定是因為這些麻煩,才耽擱了行程。只是這麻煩卻不是衝他來的,而是衝我們來的。他恐怕是察覺了一些事情,因此特地來提醒我們。」
胡鐵花喝酒喝的有點上頭,拍拍腦袋道:「那是誰?到底是誰?他為何不肯明說?」
楚留香嘆氣道:「是啊,連姬冰雁都要特地傳信提醒我們小心的人,究竟是誰呢?」
胡鐵花道:「怕什麼?來一個,胡爺解決一個。」
蘇蓉蓉目光閃動,道:「莫非是無花?」
無花至今還率領著大部分石觀音的殘部,只是後來他就沒了消息,仿佛人間蒸發了。
楚留香搖搖頭。這場宴會因為突如其來的事情,未能賓主盡歡。但蘇蓉蓉還是盡職盡責的招待了我們。
我和胡鐵花在船上休息了一夜,第二天早上我起來,甲板上空無一人,我發現其他人竟都還沒有出來,只有楚留香站在帆下,負手看著遠方。
我看著他的背影,不由得伸手撫了撫自己的臉。
自我在神水宮下的村子做噩夢以來,我每天都要看一看我的臉,那面具如今和我的皮膚更加貼合了,我又穿著石觀音很少會穿的暗色衣服,就算楚留香的觀察力再細微,他到底也是只見過石觀音一面而已,而且那時候我還刻意戴了面具,他就算懷疑,也沒有什麼證據的。
晨間海風有些冷,我走到他身邊道:「香帥在看什麼?」
我順著他的目光看去,只見海天一線上紅光迸出,正是旭日初升,我不由道:「好美。」
我經歷過又一世,卻還是頭一次看到海上的日出。
楚留香點點頭,卻有些心不在焉:「是,很美。」
我道:「香帥是在擔心昨晚的事?」
楚留香嘆氣道:「是。」
我轉頭看了他一眼,多少人只盯著他那一身風流債,卻不想到楚留香亦是江湖中數一數二的人物,他若沒一身真本事,怎麼能自風流。我道:「別人都說雁蝶為雙翼,花香滿人間,只要有兩位朋友在,香帥還愁什麼呢?」
楚留香長長地吸了一口氣,失笑道:「話是不錯,有他們兩個,我無論如何也不會氣餒的,只是……」
我道:「只是你的對頭,卻不會讓你們三個聚在一起,是麼?」
楚留香深深看了我一眼:「姑娘果真冰雪聰明。」
我對他的誇贊沒什麼感覺,只道:「你說姬冰雁被纏住,會不會就是因為這個原因?他雖然做生意見的人多,仇人卻未必多。」
楚留香道:「很有可能。」他忽然目光一凝,看著不遠處道:「那是什麼?」
我朝他目視的方向看去,似乎有什麼東西正漂過來。楚留香從船上拿過竿子,將那東西扒過來,我一看轉頭就吐。
因為那是一具不知在海水裡泡了多久的屍體。
楚留香將那屍體拖上來,我聽見他驚訝地「啊」了一聲。
我吸了一口腥鹹的海風,轉過來也去看,不由得也愣住了。
因為這個人我是見過的。
一個多月以前,在神水宮腳下的小村莊,楚留香還給我介紹過,是一位姓黃的前輩,人稱「君子劍」,在武林中威望甚高。
楚留香對他很是尊敬,料想這人武功應該不低,他居然死了?
楚留香驚訝過後,臉上便是濃濃的惋惜和悲憤,他握了握拳頭,先是對遺體彎腰一禮道冒犯了,才將黃前輩胸前衣服揭開。
屍體胸前有數道深可見骨的傷口,縱橫交錯,我看不出他是被什麼手法殺死的,楚留香道:「玉姑娘,麻煩你去將小胡和蓉蓉她們叫起來。」
我點點頭,回了船艙。等我和蘇蓉蓉他們出來之後,甲板上又多了一具屍體。
我過去看了看,這具屍體我也是見過的,正是當日我在神水宮見過的另一位姓戴的前輩,是丐幫的長老。
胡鐵花大驚道:「他們兩個怎麼會死的?是誰殺了他們?」
李紅袖平日負責楚留香平日裡的賬目,對江湖上的事也了解甚多,但她凝視了片刻,搖了搖頭:「這種手法,我還從來沒有見過……不過這人的武功一定非常高。」
楚留香道:「不錯,他們的傷口都是在胸前,武林中能有幾個人能夠當面將他們殺死呢?」
他的臉上滿是寒霜,我擔心的卻是另外一個事情。
李紅袖和我想到了一處去,她向海上望去,然後退了一步。
不遠處的海面上,竟然飄來了第三具屍體。
我覺得我的記憶有些錯亂,海上接二連三飄來的屍體,這分明好像是故事的開頭。
只是這故事不是應該已經結束了嗎?
第三具屍體我並不認識,但楚留香識得他,他道:「居然是柳煙飛。」
胡鐵花怒道:「他們華山劍派只有幾個人了……他實在是一個很好的年輕人,未來的前途不可限量,究竟是什麼人,連他都不放過?!」
第四具屍體也漂過來了。
這個人身材高大,卻駝著背,臉上和脖子上都是皸裂的皮,被水一泡,爛得坑坑窪窪。楚留香也不忍心再看:「是石駝。」
他看向胡鐵花,喃喃道:「小胡……」
胡鐵花冷冷道:「是石觀音!」
我被這三個字嚇得幾乎呼吸都停滯了。
我張了張口,想說些什麼,但我也不知該怎麼為「自己」辯白。論理來說,和楚留香有仇的,武功又高到足以殺死這兩位武林名宿的,除了石觀音還有誰?
楚留香默然片刻,才道:「未必是她。」
他忽然如一條魚一般躍入了海中,朝著那些屍體漂來的方向而去。胡鐵花水性不如他,也想跟過去,但三位姑娘還在這裡,他也不能走。我們一起將屍體收斂了,楚留香都還沒回來。胡鐵花左等右等得急了,便提議開船過去看看。
我們一致同意。那些屍體似乎是從入海口那裡來的,我們便逆流而上。到了一處水面平靜的大湖,只見離岸稍遠處便水霧蒸騰,煙氣繚繞,什麼都看不清。
胡鐵花喊道:「老臭蟲!」
他接連喊了幾聲都沒有人回答他,李紅袖道:「胡大俠,我們該怎麼辦」
胡鐵花斬釘截鐵道:「等!」
「可……那有可能是石觀音。」李紅袖急得眼睛都紅了,若是別人,她們自然不擔心。
蘇蓉蓉的臉也已經白了,但還是勉強鎮定道:「楚大哥不回應我們,一定有不回應的理由,我們若貿然闖進去,會給他造成困擾。」
正在我們猶豫著不知如何是好時,卻見霧當中一艘小船駛出,船上站著一個人,不是楚留香是誰?
胡鐵花松了一口氣道:「老臭蟲,你可終於回來了。」
楚留香笑道:「我在裡面就聽見你叫了,只是我在水裡,不好開口,又看到了很奇怪的東西,才沒回應你。」
胡鐵花道:「什麼奇怪的東西?」
楚留香道:「一艘船,一架古琴。」
胡鐵花道:「我不明白,這有什麼奇怪的?」
蘇蓉蓉在一旁道:「奇怪的不是船和琴,而是少了一個人。」
胡鐵花道:「誰?」
蘇蓉蓉道:「無花!」
我站在一邊什麼都沒有說,發生了這樣的事,我們自然也沒有什麼好心情了。楚留香等人商議了一下,預備先去最近的丐幫分舵,向丐幫查問一下,順便通知他們戴長老的死訊。
離這裡最近的丐幫分舵,不過十幾裡遠,我們當天中午就到了。聽說楚香帥到來,門口的弟子趕忙進去稟報。
此處丐幫的負責人名叫林秋羅,是一個其貌不揚的中年男人。我們將戴長老的屍身藏在馬車上,他一見就大驚失色,又低聲對楚胡二人道:「此事我必須上報幫中長老……煩請幾位先在我舵中休息。」
楚留香答應下來,這是應有之誼,丐幫近些日子以來接二連三的發生了幾件大事,他十分體諒。
林秋羅派人為我們安排了住所,又急匆匆地親自去聯系幫眾了。
我始終覺得這件事透著古怪,回到屬於自己的房中,剛剛坐下時,門外有人敲了敲門:「姑娘,給您送些茶水。」
這聲音十分好聽,我的心頭卻是一跳。
我道:「進來吧。」
那人推開門,穿著打著補丁的衣服。手上端著茶水,低頭彎腰地朝我走過來。
我微微一笑,拿捏著石觀音的語調道:「無花,你這副打扮倒真是稀奇的很。」
那乞丐猛地抬頭看著我,臉上露出震驚之色。
我道:「你是不是本來想擄了我,來威脅楚留香?」
他那偽裝得普普通通的臉上臉色變了幾變,終究是跪下去恭恭敬敬道:「母親。」
第15章 踏月留香香無跡(八)
我問他:「你是怎麼殺了戴獨行和黃魯直?」
無花低頭道:「他們都是武林中成名已久的人物,我要殺了他們絕不容易,可我知道他們不為人知的事情。」
我眼光微動道:「你掌握了他們的把柄?」
無花道:「沒錯,戴獨行一直在追殺我,其中就有這個原因,而黃魯直,此人雖然作風正派,卻跟昔日聲名狼藉的采花賊雄娘子是一對知己朋友。」
我聽得心驚,卻撫掌笑道:「好極。若用這把柄來要挾他們,要他們的命易如反掌。」
我看著他道:「只是我不知道,你如今又來招惹楚留香做什麼?」
無花道:「兒子本也不想來對付他的,只是要將他幾位紅顏知己抓去要挾他,讓他不能輕舉妄動。」
我笑道:「就你如今這些人馬,居然想要去惹他,是不是你還有別的人?」
無花也微笑道:「母親英明,兒子無時無刻不在想實現母親的雄心,我已和蝙蝠公子達成了合作。」
蝙蝠公子?哪位?
我現在恨不得捧一本古老的原著來讀一讀。
見我不說話,無花道:「那日在沙漠上,我不知是母親,故而出手,請母親降罪。」
我道:「不怪你,我想取得他們的信任,你倒幫了我。」
我這才道:「快起來吧,我們母子相見,多說會兒話。」
可我心裡卻道,我快裝不下去了,你可趕緊走吧。
無花點頭,起身坐在我身邊的椅子上。他道:「蝙蝠公子久仰母親大名,想見您很久了。」
我一臉不感興趣,無花又道:「他亦是武林中一等風流的人物,樣貌性情,皆不在楚香帥之下。」
我知道這話是在暗示什麼,看了他一眼道:「你如今倒乖覺了,可這世上的男人,又有哪一個皮囊比得上你的?」
我這一句話將無花堵得啞口無言,不知道該說什麼好。我問他:「那蝙蝠公子想做什麼?」
無花道:「他出身名門,但是家業已經快要敗落,他立志要做一番大事業。」
大事業?
難不成他對付楚留香,是因為他已提前察覺,楚留香會擋他的路?
無花一副神神秘秘的樣子:「此處屋舍簡陋,怎配讓母親下榻,還請母親隨我移步。」
我看他一副閑情自在的樣子,心中疑惑頓生。我故意拖了這麼長時間,就是想等到楚留香他們,哪怕有一個人注意到我這裡,說不定就能揭破無花,但現在我恍然驚覺,無花的底牌比我想像得多。
我笑道:「你似乎忘了這裡是丐幫。」
無花垂袖道:「不敢瞞母親,此處的丐幫舵主是我的人。」
我道:「哦。」但我心裡已經涼了,原來在這裡等著呢。
簡直是把楚留香的每一步都算准了。
我猜他下一步是什麼,絕不是要挾楚留香這麼簡單,專挑些跟楚留香有交情的人來殺,這簡直是在逼他。
門外有人不緊不慢地敲了兩下門,無花道:「此人是蝙蝠公子的心腹,和我一同來的。」
蝙蝠公子專門派心腹來?
我感覺我心跳的速度已然加快了,我隨著無花出去,一打開門,我就聞到了空氣中隱隱的血腥味。
還有那個站在門前戴著面具的人。
他恭恭敬敬道:「石夫人。」
我點點頭,隨著他們往外走,我這才知道他做了什麼……這滿分舵的丐幫弟子,已然全被他殺了。
楚留香和胡鐵花必定是被他們用了什麼法子引走了,我只希望蘇蓉蓉她們幾個對他們有利用價值,都還活著。
空氣中的血腥味濃烈得讓我幾欲作嘔,我決不能就這麼跟他們走。正當我心中著急時,我看到牆頭上忽然出現了一道白色的人影,飄然如風。
楚留香出現在我們面前。
見到他的那一刻,無花大驚失色,那面具男比他反應得更快,向後一退,使出了輕功就遁。無花就在我身邊,扣住我的咽喉道:「不准上前,否則我殺了她!」
楚留香對於無花的聲音也是熟悉得很,他嘆氣道:「無花,我們又見面了。」
他的目光落在我臉上:「你放了她,我就放你走。」
無花笑道:「香帥一向說話算話,只是不知胡鐵花在哪兒?」
楚留香道:「你若不信我,我也無話可說。」
無花道:「就請香帥站在這裡不動,我到了安全的地方,自然將這姑娘放回。」
他拖著我後退,動作間卻也不敢傷了我。天空不知何時下起雨來,細細蒙蒙,透著絲絲寒意,我看到楚留香隔著微薄的雨幕朝我看來,目光無悲無喜。
直到了一片樹林無花才將我放開,我道:「你們要把滅了丐幫分舵的事推到楚留香頭上?」
無花詭異一笑道:「也是蝙蝠公子頭上。」
他們是要自己做盡壞事,卻來讓楚留香擔蝙蝠公子這個名頭?
無花向我一禮道:「此處的事情,便多多拜托母親了。」
我點頭,看著無花終於走了,我才松了口氣。
我靠在樹干上休息了一會兒,雨愈發大了,我准備往回走,卻忽然間猶豫起來。
我今日能騙過無花,改日呢?
我現在這張面具,「玉姑娘」的身份,又能堅持多久?
我不是那些勾心鬥角的江湖人的對手,現下眼看著就要來一場腥風血雨,我還要跳進去麼?
我站在雨中,覺得心中雜亂如麻,忽然有人從後面拍我肩膀,我嚇了一跳,轉頭看去,卻是胡鐵花。
他一手還拿著刀,看到我,疑惑道:「你怎麼會在這裡?」
我道:「是無花挾持我來的。」
「無花?」胡鐵花笑不出來了:「他居然這麼快就找上了門……」
他看向我道:「你沒受傷吧?」
我搖搖頭道沒有,我們便不再耽擱,一起往回走,路上我才知道,果然是林秋羅將他們引出去了。
胡鐵花很著急,一路都走在我前面,我們回到丐幫的分舵,他看到那人間地獄一般的慘狀,終究是悲憤得無可奈何。
他走進屍體堆裡,看了幾眼道:「他們死前甚至都來不及反抗……你可知道是誰殺的麼?」
我搖搖頭:「似乎是那個跟無花在一起的面具人。」
胡鐵花道:「他有沒有說他的身份?」
我就是知道也無法說,於是就說不知。胡鐵花道:「我一直在想,能殺了戴黃兩位前輩,柳兄弟和石駝的人,究竟是不是石觀音。」
他仰著頭看著分舵的正堂,喃喃道:「你說,除了她也沒別人了,是不是?」
我「嗯」了一聲,胡鐵花聲音痛苦道:「可為什麼她悄無聲息地就消失在大漠上,又殺了這麼多人,我們竟還是抓不到她的一點蹤跡?」
我沉默著,胡鐵花道:「也許是她太厲害,也許是我們找錯了方向,她根本就在我們身邊。」
他長長地嘆了口氣,道:「所以,你究竟是不是石觀音?
我本可以理直氣壯地說不是,我自然不是她,但此刻面對他,我不想騙他。
胡鐵花轉過頭來看著我道:「無花此人詭計多端,未必不是他做的……是麼?」
我點點頭。
胡鐵花道:「所以我只想看看你的臉,若是真的,我胡鐵花……」
我打斷了他的話:「是假的。」
我看到他臉上震驚、憤怒、不可置信的神色,然後變為冷笑,他手中的刀已然揚起來,第一招就是七十二式裡最快、最狠的殺招!
我心裡雜亂如麻,甚至在刀落下之時還在想,他究竟怎麼會忽然懷疑起我,我猛然想起來,蘇蓉蓉和楚留香皆是易容高手,這張面具雖然精巧,畢竟不是真的人臉,時間長了,一定會被他們察覺到什麼。
我曾請教胡鐵花內功,他把過我的脈,我更不清楚他有沒有察覺到我的內力。
我不想死。
但這一招他從來沒有對我用過,我不知該怎麼應對,我手上沒有武器,只能用步法後退。
刀鋒劃落了我的衣角,胡鐵花終究是在最後關頭留了手,我順手拔起旁邊屍體上的劍,接下他第二招。
他怒道:「你為什麼不用自己的武功!」
我用的還是連城劍法。
胡鐵花對這劍法極為熟悉,我用它來對打,根本沒有勝算。
我道:「你難道不肯停下來聽我說嗎?」
他回道:「有什麼好說的!」
話是如此,但他招式裡的殺氣已然消退了不少,我已決定和他攤牌,見有轉機,便想使出連城劍中剩下的那六招先抵擋住他的刀。
然而我招式一變,胡鐵花似乎驚了一下,眼中精光暴漲,招式也陡然一變,又變作了那一殺招。
我無法招架,順勢後退,將劍一收,喊道:「胡鐵花!」
我跟他切磋時經常這麼喊他,他總是興致上來就會認真,本來陪我喂招,到最後卻想著怎麼把我打敗,只要我一喊他,他就會停手。
可他這次沒有停手。
我甚至沒有感覺到疼痛,只覺得自己肩上被一塊石頭砸下一般垮下去,血和雨水模糊了我的視野,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倒下去的,只看到胡鐵花睜大的眼睛,蒼白的臉。
他扔了刀,抱住我,隨我一起倒下去。我聽到他哭了,拼命地想做些什麼,卻不知道該怎麼做,他道:「你,你為什麼……」
他可能是想問我為什麼沒躲開,我很意外他居然哭得這麼慘,我聽不下去,我不想讓我們之間最後居然是這樣的結尾。
胡鐵花回頭道:「老臭蟲,你快來救她……」
楚留香剛到,一眼就看到了我們,他動了動嘴唇,我明白他那悲哀的眼神,我傷太重,根本救不了。
我發現自己的手指還能動,用著最後的力氣扯了扯胡鐵花的衣服。他低下頭來,我喉嚨裡含著血,聲音也斷斷續續的:「你殺的是石觀音……不是……不是我……你別……」
我終究還是沒能說完,就失去了所有的知覺。
第16章 小雞變鳳凰(一)
我並不怪胡鐵花,我只怕他自己怪自己。
但也許是我人品太差。兩世都不得好死,居然連遺言也沒能說完。
我只希望楚留香能夠開導他。
我醒來的時候,有些懷疑自己是不是真的活著,我覺得我身上被什麼沉重的東西壓著,睜一睜眼都覺得困難。我動了動肩膀,感到一陣僵硬。
我吸了一口氣,立刻又感到了一種憋悶感,還有一種泥土的味道。
我竟是被人給埋起來了。
我試圖調動了身體的內力,五髒六腑一陣劇烈的痛楚傳來,然而我顧不上這些,我撥開泥土,一掌朝自己上方打去,總算弄出了一些空間來。
我又喘了兩口氣,從自己的袖子裡摸索出來一把匕首來,挖開自己身邊的土。
然後我用盡身體裡所有的力量向上再次拍出一掌。
我終於看到了天光。
與此同時,一口血從我的嘴裡噴出來,我知道我已受了極重的內傷。我奮力地扒開土,從裡面鑽出來。
等我出來時已是滿頭大汗,我這才看清楚這是什麼地方。這兒似乎是一個很大的花園,埋我的地方足有兩尺深。若再深一些,就算我冒著全身經脈重創的危險,也不一定能夠出來。
但這具身體果然已經不是石觀音的了。
我又一次獲得了別人的生命。
我不用看也知道我有多狼狽,有氣無力地將身上的泥土拂下去。我穿了一身看起來質量上乘的紅色錦衣,邊緣繡著金線,看起來華貴非常,但能穿得起這樣衣服的人,卻被草草地埋在這花園裡的一角,這人一定死於非命。
我靠在一棵樹上,接連吐了好幾口血。我從土裡爬出來的動靜說不大也不小,但竟然沒有一個人過來查看,這裡莫非已經荒廢了?
天氣是陰的,園中花朵大片盛開,空氣有些微冷,似乎是早春時節。
除了不時飛來飛去的蜂蝶,這裡安靜死寂,就像一處墳墓。
我歇了片刻,恢復了些力氣,跌跌撞撞地站起來,撥開花叢,便看到不遠處有一條鵝卵石的小徑,盡頭便是一處小小的院門。
我走到門前,門上上了鎖,鎖上無鏽,路上也沒有雜草,看起來似乎還有人跡。
我沒有鑰匙,打不開門,便從小徑的另一頭走。走了沒多久就看到幾處高大的房屋,屋上沒有鎖,我便隨意推開。裡面除了一張床,一張桌子和一個大木架子之外,什麼都沒有。
桌椅和架子材質都是名貴的木料,這地方的主人一定十分富有,但架子上已經什麼都沒有,家具也搬了大部分,家境八成已經落敗了。
我從床下翻出一個箱子,箱子裡是一些早已生鏽的武器,大都是一樣的制式,不像是江湖人士所用,倒像是家臣或者侍衛的。我拿了一把刀,把這箱子合上,又去另外一間屋子裡翻找,總算找到了一捆結實的繩子。
我將繩子捆在刀把上,扔到這花園外的牆頭邊的一株老樹上,從牆上翻了出去。這具身體的武功我似乎還能調用一些因此也不是很費力。
我在走之前,自然也沒忘記把那坑給填平了。
從花園裡逃出來的時候,我能感覺到我的內傷又加重了,隨時都有可能再掛一次。我扔了刀和繩子,把我頭上殘余的金玉飾品拆下來握在手裡,所幸我沿著路走了約莫半個時辰,就看到了一處鎮甸。
我這副樣子自然吸引了不少人的目光。我在街上走著,找見一家藥店,就朝那裡走去。
還沒有走到門前,我就已經暈倒了。
我醒來時,正躺在溫暖的屋子裡,被濃濃的藥味包裹著,我明白我已經得救了,慢慢地松了口氣。
救我的是這家藥店的主人,一個花白胡子的老大夫,見我醒了很是高興,他端過一碗藥來:「姑娘你內傷很重,快把藥喝了吧。」
我坐起身,點點頭道了聲多謝,把這碗泛著苦味全部喝下去。那些摘下來的首飾就在枕邊,我把它們全部送給老大夫當作謝禮。
老大夫卻不肯收,說他還不差這些錢。我向他打聽,才知道這裡是江南某個地方的名叫清河的小鎮上。
我指著我來時的方向,問他知不知道那裡是哪兒。
老大夫搖搖頭,說那兒似乎是一個大戶人家,雖然很早就在那裡住了,卻很少和鎮子上的人往來,只偶爾一會兒來買些東西。
老大夫看著我道:「冒昧問一句,姑娘這樣,可是遭遇了什麼變故?」
我道:「實不相瞞,我和家人本來要去那戶人家拜訪的,只是半路上遇到了仇家。」
「那姑娘的家人……」
我干脆道:「都已不幸遇難了。」
老大夫臉上了露出同情之色,我一身價值不菲的衣服,又孤身一人倒在街上,自然和這情況十分符合。
老大夫自我介紹姓盧,我想報出姓名,卻不知道我現在這具身體叫什麼,見我不說,老大夫還以為是我初逢大難,不敢透露,倒也沒有生氣,安慰我道:「姑娘莫要害怕,正好莊主在此,一定會為你主持公道。」
誰?莊主?
這不是家藥鋪麼?
見我不解,老大夫道:「姑娘倒在門前時,便是莊主救的你,這副藥也是他為你配的。」
我服下那藥,已覺得五髒六腑中那種針扎一般的痛楚減少了不少。我簡直不敢相信,我倒霉了兩世居然還能有這樣的好運氣。
我便道:「莊主在哪,我要向他親自道謝。」
我見到了「莊主」。
他就坐在藥店後院的一間房間裡,一身雪一般白的衣服,腰間掛著一把烏鞘長劍,整個人似乎就只有黑白兩色。
他的年紀並不是很大,但面容冷峻,透著一股生人勿近的氣場。
他倒更像個劍客。
我稍稍整理了儀容,向他拜謝,他道:「你不必謝我,你身中劇毒,卻強行運功破壞了全身經脈,能夠醒來,是你自己的意志堅強。」
我心中一陣下墜,道:「那我還能練武嗎?」
莊主不緊不慢道:「你如今還能行動自如,已是奇跡。」
我一口氣堵在嗓子裡上不來,只覺得心裡有一種想發瘋的衝動。
誰這麼缺德,將這具身體禍害成這樣?
經脈都毀了,即使身體裡的毒清了,我這一世也注定早死。
我強行壓下心中的憤懣,斂衣再拜道:「敢問閣下高姓大名,救命之恩,他日一定重報。」
莊主微微訝異,終於看了我一眼道:「你難道不知自己已活不了多久了麼?」
我點頭道:「我知道,可我不僅要報恩,還要報仇——人的生命有長有短,長的人做的事也未必有短的人做的多,我若不報仇,死不瞑目,也枉費莊主救了我。」
聽到我這一番話,那老大夫仍是對我面露同情之色,大概是覺得我這個孤女還是別將仇恨掛在嘴邊。莊主卻像是很滿意,因為他笑了。
他道:「我叫西門吹雪。」
你再說一遍,你叫誰?
這話終究是憋在我心裡沒有說出來,我心中翻江倒海,終於確定我到了什麼世界。
陸小鳳。
西門吹雪在這家明顯是他開的藥店只是來稍微歇腳的,因為我才在這裡停留了多時,見我人也醒了,他丟下幾張藥方子就走了。
他對我這個素不相識的陌生人還不錯,吩咐那老大夫給我在這裡安排了房間,我算暫時有了落腳之處。
我終於將那一身帶著泥土味道的錦衣換了下來,用首飾換的錢買了一套新衣服,又買了一塊鏡子。
我在房裡攬鏡自照,鏡子裡的這張臉很陌生,卻也很美,只是蒼白得毫無血色,我下狠手掐了一把——仍然沒有血色,除此之外,這具身體行動仍然有些僵硬,這恐怕就是我所中的這毒的影響。
我從每一個細節推斷著我的身份,卻忽然想到,我莫不是又穿成了劇情人物。
跟上次坑死我的石觀音一樣。
我越想越覺得有可能,因為從我的遭遇來看,有一個人十分符合。
上官丹鳳。
書沒看全,但關於某只小雞的第一個故事我十分熟悉,上官飛燕殺死了自己的堂姐上官丹鳳並假冒她,和霍……霍某人去謀奪大金鵬王朝其他老臣的財產。
當然這個陰謀被陸小鳳揭破了,因為他不僅自己是個很聰明的人,還有許多優秀的幫手,花滿樓,西門吹雪,司空摘星……
我慶幸我當初好歹認真看了那一個故事。
如今上官丹鳳自己從土裡爬出來了,西門吹雪又出了門,那現在應是他受陸小鳳之托,到山西找閻鐵珊的晦氣了。
我在腦海裡過著劇情,不由得真想見一見陸小鳳與花滿樓。除此之外,正如我對西門吹雪所說的那樣,我想報仇。
害得我不能習武,短命早夭,我怎麼能輕易放過上官飛燕。
也許還有我終於良心發現,替上官丹鳳也出一口惡氣。
雖然她的確不能算個好姐姐,但也沒到該死的地步。
第17章 小雞變鳳凰(二)
我喝了兩天的藥就向老大夫告辭,他自然不同意我走,卻也拗不過我,於是幫我租了一輛馬車,跟在一個商隊後面一起去山西。
商隊卻正好是珠寶商人閻鐵珊的商隊,正是不久之後要被上官飛燕殺死的閻鐵珊。
我謝過老大夫,收拾行囊時將那件洗好的紅色錦衣也帶上。一路上我都在聽商隊裡的人說大老板如何富有,如何豪爽。有商隊的保護,我這一路上都沒有碰到過什麼山匪強盜,並且還以不慢的速度到了珠光寶氣閣所在的地方。
西門吹雪在這裡也有商鋪,我便徑直去找他。我如今的身體,走上一段路都覺得累,不由暫時停下來靠著一家客棧的柱子休息。
忽然間有人捉住了我的手,一個男人驚喜的聲音傳來:「你怎麼會在這裡?」
他不僅握著我的手,還離我很近,一副親密的姿態。我倒吸一口冷氣,條件反射的後退一步,一巴掌就朝他臉上而去。
巴掌聲清脆響亮,他放開了手,我看到他怔愣的神情——一張英俊得有些可愛的臉,一身大紅披風。
這人是……
我往他臉上找了找,沒找見那兩條和眉毛似的小胡子,我又往他身後看,看到了一個同樣有些發愣,拿著扇子一動不動的年輕公子,他的眼睛是無神的。
陸小鳳與花滿樓。
我居然這麼快就見到他們了。
我立刻就想明白了陸小鳳為何會這樣對我——上官飛燕去勾引他時,用的還是上官丹鳳的臉。
我現在就是上官丹鳳。
失算了,我應該先遮住這張臉的。
我看了他一眼,什麼也沒說,迅速地轉身走了,幸而陸小鳳也沒有來追我。
我找到西門吹雪時,他正在吃飯,桌上並沒有什麼美味佳肴,而是只有幾個水煮蛋。
他要殺人了。
他見到我有些意外,我道:「莊主今晚可是要去珠光寶氣閣?」
西門吹雪點了點頭,我道:「煩請莊主帶我一程,我的仇人也在那裡。」
珠光寶氣閣是閻鐵珊的大本營,他本身武功不弱,為了保護大批的財產,自然也請了許多看家護院,想進去並不容易。
不過西門吹雪還是很輕易地就答應了幫我。
這讓我更加意外,也許古龍小說裡這位面冷心冷的劍神,論人品來講,是很不錯的。
夜晚來臨,珠光寶氣閣外點起了大紅燈籠,燈火璀璨。我已換了那一身紅色錦衣,西門吹雪看了我一眼,什麼都沒有說。他輕功極好,輕易就把我帶進去,沒有驚動裡面的任何一個人。
我們兩人站在黑暗中曲折回環的水上長廊上,看著不遠處的水閣紗幔舞動,明珠閃耀。我轉頭低聲向西門吹雪道:「莊主可否再借我一樣東西?」
西門吹雪道:「你要什麼?」
我道:「你的手帕。」
他那冷峻的面容上終於又露出了意外。
女人的手帕是私密的東西,但男人的手帕卻未必,因為男人不一定像女人一樣隨身隨地帶著手帕。
但我知道西門吹雪肯定是帶著的。
他點了點頭,將自己那一塊疊成四方形的雪白手帕送給我。而後足尖輕點,整個人像一只白鷺一般站到了湖中心的荷葉之上。
我將手帕展開,這似乎也是棉質的,輕薄柔軟,長寬大概在兩三分米之間,這就夠了。
我站在外面靜靜的等待著,直到西門吹雪衝了進去,水閣傳來劈裡啪啦的打鬥聲。
而後我看到了一條黑色的人影從閣下的水裡出來,像一條魚一樣地躍了上去。
我笑了笑,將手中的手帕展開,蒙在了臉上。
如果不是時間緊急,材料不夠,我真想往臉上潑一盆血。
我站在水閣之外的紗幔中。聽著裡面西門吹雪道:「……[從今以後,你若再用劍,我就要你死]。」
而後是一個優美、動聽,聽了就會讓我這具身體戰栗的女聲:「[為什麼?]」
西門吹雪冷冷道:「[劍不是用來在背後殺人的,若在背後傷人,就不配用劍。]」
他將閻鐵珊屍體上的劍,挑起來碎作幾段,忽然道:「什麼人?」
一段碎劍朝我的方向刺了過來,將我面前的紗幔割下一塊來,露出我身上的紅色錦衣。
而後水閣之上夜風飛起,眾人就看到了一張蒙著白布的臉。
穿著黑色的鯊魚皮水靠的女人陡然發出一聲尖叫。
我感謝西門吹雪幫我出場,他想必從見到殺了閻鐵珊的「上官丹鳳」起,就明白了事情是怎麼回事。
我幽幽道:「飛燕。」
上官飛燕後退了一步,美麗的臉龐猙獰起來:「你死了!你明明已經死了!你……」
她全然不顧陸小鳳和花滿樓還在旁邊,一把毒針就朝我射過來。
陸小鳳失驚道:「飛鳳針!」
攔住毒針的不是他,是花滿樓,他的袖子一卷,行雲流水一般將毒針盡數納於其中,全部甩在了另一邊的柱子上,但聞「叮叮」聲不絕於耳,閣角的燈光之下,那些毒針散發著烏青的毒光。
古龍主角團在這裡,上官飛燕能弄死我才怪。
我道:「飛燕,你給我喝的是什麼茶?我為什麼動不了了。」
上官飛燕又後退了一步,臉色煞白,我繼續道:「你為什麼要把我埋在土裡?你埋得那麼深,我好不容易才爬出來。」
上官飛燕嘴唇哆嗦道:「你,你究竟是誰?」
我自己抬手把臉上的白布揭了下來,露出一張和她一模一樣的臉。
水閣裡頓時寂靜一片,只有上官飛燕聲音都變了的尖叫:「鬼!你是鬼!」
我道:「難道你已不認得我這個姐姐了嗎?」我將她那驚恐的神情盡數收在眼裡,嘆道:「我雖不是鬼,卻也和鬼差不多了。」
上官飛燕的表情由恐懼到怨恨,狠狠地看了我一眼,忽然扭頭就跑。
她知道,我若出現,她所做的事情就要被人揭穿了。
霍天青是珠光寶氣閣的總管,見上官飛燕殺了閻鐵珊就要走,跟在她後面追了過去。
陸小鳳看著我道:「你才是上官丹鳳,真正的上官丹鳳。」
我道:「不錯。」
陸小鳳苦笑:「而來找我們的上官丹鳳,從一開始就是上官飛燕假扮的。」
陸小鳳一旁的花滿樓神情黯淡,別過頭去嘆了口氣,被女人騙的滋味總是不好受的。
西門吹雪不知何時已然走了。
我裝作不知道地問:「兩位大俠能否告訴我,你們為何會在這裡……」我又看向地上的閻鐵珊道:「他又為何會死?」
陸小鳳自我介紹了一下,把上官飛燕騙他們那套說辭說了一遍,我就等著他全說出來,好一一反駁:「我們的確在滅國之際將財寶交托給了別人保管,但卻不是他們生了異心侵吞這些寶藏,而是……而是我的父王根本不想復國。」
陸小鳳徹底驚呆了。
我道:「父王從年少時起就很有才氣,喜好書法繪畫,我小的時候,他甚至為了躲那些要他復國的臣子們隱姓埋名,他心裡只願做個富家翁,隱逸的名士。」
陸小鳳喃喃道:「那嚴立本……」
我嘆息道:「嚴總管從未害過我們,他本不該死的。」
聽了我這話,陸小鳳似乎也不好受,閻鐵珊本是他好友。然而他想到了什麼更重要的事:「公主,你可知道青衣樓的樓主是誰?」
我道:「青衣樓的樓主並不是嚴獨鶴,我隱約聽飛燕說過,他姓霍。」
陸小鳳悚然驚道:「霍天青?!」
剛剛去追上官飛燕的豈不就是霍天青?
他話音未落,轉頭就要朝他們離去的方向追,我忙喊住他:「陸大俠!」
陸小鳳生生剎住了車,我道:「你若找到飛燕,且幫我問一問我的父親大金鵬王的消息,我在家裡找了許久,都沒有找見他。」
陸小鳳深深地點頭,然後扭頭追去。
水閣裡只剩下我和花滿樓。
我又開始咳嗽,我站了這麼久,說了這麼多話,本來就是在強撐,一放松下來,血氣便從喉嚨裡上湧。花滿樓為我扯過了個椅子,讓我坐下,擔憂道:「公主殿下……」
我輕笑道:「我已不是什麼公主了,公子稱我姓名便好。」
我說完就又開始咳嗽,花滿樓道:「公主……上官姑娘莫非受傷了嗎?」
我道:「不是受傷,是中毒。」
花滿樓先是愣住,而後低嘆了一聲:「是她下的毒。」
我嗯了一聲,笑了笑:「飛燕自幼就比我聰明,總愛弄些奇奇怪怪的東西,功夫也比我好……只是我沒想到她還會用毒,更沒想到她會將毒用在我身上。」
花滿樓笑得有幾分凄涼:「她的確是很惹人喜愛的一個姑娘,連我也被她騙過了。」
他話裡很傷心,卻沒有對上官飛燕的抱怨,不愧是花滿樓。
我道:「我本來是很恨她的,想找她報仇,可是見到她之後,我更想到她是我的妹妹……我從前對這個妹妹也有不周到的地方,也欺負過她,她變成這樣,我如今也有責任。」
我十分不真心地低泣道:「若她願意回來,我們仍是一家人的。我……我也希望你們能原諒她。」
我說完,覺得自己都感動了,花滿樓似乎也動容了:「我不怪她,若她能知錯又改,這是再好不過的。」
水閣四周漸漸有了人聲,應該是閻鐵珊的家僕,聽到動靜趕過來了。花滿樓和他們說明了情況,有花家的七公子作保,那些家僕將閻鐵珊抬了下去,去為他料理後事。
不僅如此,花滿樓對我也頗為照顧,吩咐那些下人為我收拾了一間客房。
我沒有拒絕,謝過他的好意,就去了客房休息。我這一睡也不知睡到了什麼時候,醒來之時,屋子裡昏昏暗暗,分不清是黎明未至還是長夜將來。
我聽見外間有人壓低的說話聲音,似乎是花滿樓的:「這件事還是不要讓上官姑娘知道,她……」
緊接著他們卻沒有再說下去了,我大概也能猜出他們指的是什麼事情。幕後黑手並不是霍天青,而是我記不住名字的霍某人。上官飛燕和霍天青都只是他的棋子,現在大概已經被滅口了。
腳步聲漸漸離去,我從床上起來。床邊准備的衣服,我挑了一件素白的外衣披上,走了出去。
昔日的珠光寶氣閣如今已遍掛縞素,物是人非,來來往往的下人都低垂著頭。我問出靈堂的位置,一路走去,果然從那裡看到了陸小鳳和花滿樓。
除此之外,還有一個一身道袍的威嚴老者,手握著一柄長劍,身後還站著四個年輕漂亮的姑娘。
第18章 小雞變鳳凰(三)
陸小鳳正對那老者道:「蘇少英的確是死在西門吹雪手裡,可是他……」
獨孤一鶴冷冷道:「可他是我的徒弟,並不為青衣樓賣命。」
陸小鳳這下更不知該說什麼好,我走過去,陸小鳳看到我,欲言又止。
我先是對著閻鐵珊的靈位拜了拜,又把香遞給獨孤一鶴:「嚴將軍不拜一拜他麼?」
獨孤一鶴看著我,不怒而威:「你是誰?」
我道:「我是上官丹鳳,大金鵬王的獨女。」
獨孤一鶴的臉色終於變了。
他接過香,眼中神情不明,我道:「西門吹雪雖殺了蘇少英,可他救了我的命。」
大金鵬王是他昔日的主子,我這個公主自然也算半個的。獨孤一鶴冷笑了一下:「公主欠他的恩,是公主自己的事情。您若想問我要那數十萬的財富,我眼睛也不會眨一下的。可若要我放棄報仇,這不可能。」
他看著閻鐵珊的靈牌道:「他老了,我也老了……他沒有後代,我好歹還能有幾個徒弟。」
他的眼睛裡露出一種很悲哀的神情,這一刻的嚴獨鶴才讓人忽略了他的威嚴,將他當做一個痛失愛徒的老人。
我嘆氣道:「我不求嚴將軍能放棄和西門吹雪決戰,我只想問嚴將軍,除了蘇少英的仇之外,另一個人的仇你報不報?」
獨孤一鶴道:「是誰?」
我道:「我的父親,大金鵬王。」
一旁的陸小鳳和花滿樓都訝異地看著我,獨孤一鶴道:「他怎麼了?」
我道:「飛燕連我這個堂姐都已殺了,我父王難道能逃過麼?我早該想到的。」
我在心裡默念我是亡國公主,我身體虛弱,我親爹剛被堂妹殺了,臉上的悲傷之意更濃,我拿著西門吹雪的帕子轉頭拭了下不存在的眼淚:「我不知嚴將軍是否還記得昔日主臣之情,可殺父之仇我是一定要報的,我一定要殺了青衣樓的樓主。」
獨孤一鶴緊握著劍柄,方才他的臉色只是冷,現在已經滿溢著憤怒,問我:「青衣樓的樓主是誰?」
我不說話。
獨孤一鶴緊緊地盯著我:「你一定知道他是誰,為何不告訴我?」
風有些冷,我將帕子收回袖中,聲音弱得仿佛風一吹就散:「皇叔上官謹早已過世,閻總管也不在了,若你也死了,最後得利的人會是誰呢?將軍真的猜不到嗎?」
獨孤一鶴走了,陸小鳳與花滿樓也走了。
峨眉四秀中的葉秀珠和石秀雲被留下來,順便照顧我。
她們一個去廚房負責我的藥,一個就跟在我身邊,算是完成了師父留下的任務。但我哪裡能坐得住,我道我要去看上官飛燕的屍體,她們也沒理由攔我。
畢竟最大的敵人已經交由獨孤一鶴和陸花二人去對付了,還會有誰惦記我這個亡國公主。
上官飛燕的屍體就在最近的義莊,我先是去了棺材鋪,用我剩下所有的錢給她買了一副棺木,然後托人拉到義莊給她收屍。
峨眉那兩秀陪著我一起去,只是年紀最小的石秀雲不敢見死人,留在了義莊外等,陪著我的是葉秀珠。
義莊的看守揭開白布,我便看到了一張美麗脫俗,卻瞪大眼睛,青白的死人臉,脖頸上還有一道細細的血跡。
見到這屍體的那一刻,我仿佛能感覺到身體裡什麼東西消散了。
也許是上官丹鳳殘留的恨意。
她走了,這身體就徹底是我的了。看守將屍體放進棺材裡,忽然間他的動作頓住了,一雙眼睛就像上官飛燕那樣,死死地睜著。
我離得他不遠,看到他胸膛裡冒出一截劍尖來,沾著新鮮的血液。
他背後的人一把將劍拔出來,我失聲道:「葉姑娘,你……」
葉秀珠那張俏麗可愛的臉,不知何時已變作了陰毒的冷笑:「你不止害死了天青,還讓他枉受青衣樓主的污名而死,我要你付出代價!」
什麼?葉秀珠和霍天青有一腿?
她一劍就朝我刺過來,那招式既有劍的輕靈,又有刀的猛烈,想必正是獨孤一鶴創出的刀劍雙殺絕技。我身體此時正孱弱,避開她第一招,第二招卻怎麼也躲不過了。
就在這個關頭,我聽見石秀雲的聲音:「二師姐!你在做什麼?!」
乘這個時機,我拔出了袖中的匕首,原身上官丹鳳也是習武的,只是不若上官飛燕功夫好而已,我被埋在土裡時,這把匕首也幫助我脫出重圍。
我架住葉秀珠朝我砍來的第二劍,上前一步,匕首擊在她的劍柄上,正是連城劍法中的去劍式。
只不過威力不夠,若是我練好了內功,這一擊足夠讓她三天之內都拿不起劍來。
葉秀珠的劍掉落在地上,人是吃驚,反應卻不慢,一掌就朝我胸口打來。
我剛剛那一招差不多已是我全力,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她擊來的手掌,就在此時石秀雲終於趕到,她擋在我身前,本以為葉秀珠會收手,誰料就在那一刻,葉秀珠眼神一變,一掌擊在她胸口。
我被這變故弄得一時沒有回過神來,石秀雲倒在我身上,不可置信道:「二師姐……你……」
然而她後面的話還沒出口,劍已刺進了她的身體。
葉秀珠流著眼淚道:「你為何要擋著我報仇?!」
石秀雲甚至沒來得及再說一句話就斷了氣,葉秀珠將劍抽出來意欲再刺向我,我道:「嚴將軍!」
葉秀珠的動作頓了一頓,我轉頭就往外跑,身後的疾風呼嘯而至,不用想一定是葉秀珠,我剛跨出門欄,一道掌力就朝我背心打來,正當我以為必死無疑時,一個人卻將我拉到了一邊,一掌對上葉秀珠。
我撲到他懷裡,只覺得胸口血氣上湧,險些一口血吐出來。救我的人是陸小鳳,他沒有下殺手,被葉秀珠給逃了。
「幸虧我來得早。」陸小鳳後怕地嘀咕了一句,我伏在他懷裡,腿軟頭昏,根本動不了,陸小鳳尷尬道:「公主……不,上官姑娘。」
我反而用手抓住了他胸口的衣服,才維持住自己不倒下去,我頭上冷汗都出來了,幾乎是用氣聲道:「你怕什麼?我這次不會打你的。」
他似乎聽出我聲音的虛弱,低頭看了我一眼,我道:「葉秀珠和霍天青有私情,獨孤掌門應該就是她引來的,她剛剛殺了石秀雲,還想殺了我。」
陸小鳳臉色嚴肅,點點頭,問我:「你還好嗎?」
我閉著眼睛有氣無力地道:「不好。」
陸小鳳看了一眼石秀雲的屍體,低嘆了一聲,一手攔膝將我橫抱了起來。
「我本來是想問問你,該怎麼安排雪兒那個丫頭。」陸小鳳一邊抱著我,運起輕功,朝著不知哪個方向跑去,一邊給我解釋:「我們和獨孤掌門到了霍休的小樓,他果然就是青衣樓的樓主……不僅如此,還綁架了朱停和他老婆為他賣命,不過……他最終還是沒有得逞。「
我在他懷裡幾乎都要昏睡過去,事實上上官飛燕已死,葉秀珠也掀不起什麼風浪,我也不想再管其他的了,我干脆就任由自己睡去。
我迷迷糊糊醒來時,看到的是青色的床帳和紅色的帷幔,四下裡靜悄悄的,我撐著手臂起來,發現自己身上除了被子外,還有一件大紅的披風。
我穿上鞋下床,稍稍整理了一下儀容,雖然再怎麼弄,我的臉色也是蒼白得像鬼一樣。我打開房門,這似乎是一家客棧的後院,我看到院中坐著西門吹雪,他身邊站著一位姑娘,正是峨眉四秀裡的孫……孫秀晶?
她們幾個不僅名字相似,長得也是一樣漂亮,我短時間內一下子記不住。她紅著眼眶,拿劍指著西門吹雪道:「你為什麼不拔劍?!」
她是來為蘇少英報仇的?
我離得他們有些遠,西門吹雪又是背對著我,我看不到他的表情和動作,忍不住為那孫姑娘提了一口氣,她師父都還沒動手,她怎麼一個人跑來找西門吹雪。
不過西門吹雪沒有動,甚至連一句冷話都沒有。
我覺得有些奇怪,當我看到孫姑娘臉上的神情時,忽然就明白了西門吹雪為什麼沒有反應——那位姑娘雖然拿劍指著他,眼裡卻藏著掩飾不住的愛慕和痛苦。
峨眉四秀中的馬秀真走了過來,她的眼眶也是紅的,站到了孫秀晶和西門吹雪之間,攔住了她的劍:「西門莊主,這個仇我們一定會報的。」
她拉著孫秀晶轉身就走,然後就看到了我,她美麗的臉上忽然湧起了冷笑來:「丹鳳公主?」
我向她微微點頭,以示禮貌。
馬秀真道:「你說你要為大金鵬王復仇,是嗎?」
我道:「是。」
馬秀真看著我的臉,諷道:「你應已知道霍休被我師父殺了,我們對付那些殺手的時候,你在哪裡?你既說要報仇,那你自己為何不去呢?」
我抿著唇不說話,馬秀真聲音更冷:「我還要問你,秀珠明明要殺的是你,為什麼死的卻是秀雲?!」
我道:「石姑娘的確是為了救我,才……」
馬秀真打斷了我的話:「我聽說上官飛燕不僅會下毒,暗器功夫也出類拔萃,你作為她的姐姐,一點本事都沒有學到麼?」
我心中嘆氣,這種情況,我怎麼也反駁不得的,馬秀真見我不說話,猛然將手中的劍拔了出來,指著我:「你敢不敢與我一戰?」
我搖搖頭。
馬秀真臉上冷笑更甚:「你堂堂一國公主,連對敵的勇氣都沒有麼?」
她話音落就向我刺了過來,然而劍還沒走到一半,就被一個茶杯打歪了去。
「挾怨凌人,劍氣不正。」西門吹雪淡淡道了一句,馬秀真臉都氣紅了:「你!」
西門吹雪道:「你們與我有仇,卻不該與她有仇。」他抬眼朝馬秀真看了一眼:「你難道沒有看出來,她已不能再用武了麼?」
就在此時,獨孤一鶴負著手走了過來,聲音威嚴:「秀真,住手。」
馬秀真的臉一陣青一陣白,終究還是退到了一邊去,獨孤一鶴朝我走來,在離我還有幾步的時候,他向我彎下腰來,算是一禮:「公主。」
我側身避開:「獨孤掌門,從今以後,不再有什麼公主了。」
獨孤一鶴嘆了一聲,我看到他眼底也閃動著懷念的神情,他伸手做了個「請」的姿勢:「請隨我來。」
獨孤一鶴要找我做什麼,我是猜得到的,他把我帶到了我剛剛的房間裡,從袖中掏出一個錦盒,道這是他當初帶走的那部分寶藏,數十萬的金玉珠寶。他當年為了創立峨眉派花去了一半,現下還有另一半,加上多年來的經營累積,大概有原來的七八分左右。
「霍休的錢財經營得極為隱秘,若非他本人簽字畫押,誰也取不出來。」他又從袖子裡掏出另外一個錦盒:「閻鐵珊的那一份,雖然他當時創業時也用去了一部分,但後來也已經補齊了,一直存在花家的錢莊裡,由花家幾位公子保管著,這些……都是您的。」
我看著眼前的各種票據,富可敵國的財富,獨孤一鶴敢把它們拿到我面前來,倒是讓我對他這個小鳳凰傳奇裡的高級炮灰有了新的印像。
我看著這些東西,搖了搖頭,不管有多少錢,我都不覺得動心。獨孤一鶴不解我的意思,我道:「這些東西我是不會要的……生不帶來,死不帶去,要了有什麼用呢?」
獨孤一鶴那張很少有表情的臉上露出驚異之色,我道:「你的那一份拿回去,峨眉派此次遭受重創,不能沒有底子。而且,我將雪兒托給你,我……我時日無多,照顧不了她,你答應我,將她視如己出。」
獨孤一鶴沉默著,而後點了點頭,將自己那一個錦盒收了回去。
我道:「嚴總管的這一個,既然在花家的幾位公子手裡頭,那我便取其中的一份留給雪兒,將來作她的嫁妝,其他的,聽說北邊幾個省鬧春旱,送去賑災吧。」
第19章 小雞變鳳凰(四)
獨孤一鶴對我的話悉數遵從,他對我的身體狀況也上了心,不僅將其中一份財物放在了我名下,而且知道西門吹雪醫術超群後,便和他說,若能治好我,蘇少英的仇他可以不報。
峨眉四秀中剩下馬秀真和孫秀青,安葬了石秀雲後,便和師父一起去尋找叛徒葉秀珠。我也終於找到了大金鵬王的屍體,將他和上官飛燕一起火化,准備來日運回故國安葬。
西門吹雪不喜在外久待,沒過幾天就派人通知我,隨他一起回萬梅山莊。
我總感覺似乎少了什麼。
當我看見一身白衣煢煢孑立,孤孤單單的西門莊主時,我才恍然大悟。
壞了,把他的莊主夫人給蝴蝶沒了。
陸小鳳就在一邊,見我看西門吹雪的眼神有些奇怪,便道:「上官姑娘,怎麼了?」
我輕笑著搖了搖頭:「沒什麼。」以西門吹雪的條件,不愁娶不到女人,我大可不必擔心的。
西門吹雪為我准備了一輛馬車,他自己騎了一匹馬,用眼神催促我出發。
我向陸小鳳和花滿樓告了個別,就上了車,向著塞北而去。
一路上的氣候由溫暖漸漸轉冷,好在馬車裡取暖的銀炭,錦裘一應俱全,倒沒什麼缺的。吃食在路上買,一路上我都沒斷了藥,全都是西門吹雪在負責。
不僅如此,為了照顧我,他也放慢了速度,除了住客棧,他也從不進馬車車廂。他雖是個劍客,平時處處行為舉止也堪比君子,我與他以禮相待,倒讓我有了種還在凌府做大小姐的錯覺。
我們足足用了半個多月的時間才到萬梅山莊的山腳底下,往上是一條寬闊而平坦的路,路旁開滿了夏花,風過香氣浮動,盛景怡人。
山莊大門打開,迎接它的主人。管家想必一早就接到了消息,看到我時全無意外之色,恭恭敬敬地叫上官姑娘。
西門吹雪為我簡單介紹了一下山莊的布局,便讓管家帶著我去了我今後要住的房間。
我住的地方在後院右側,與西門吹雪的住處遙望,管家領我進了一處院落,此處陽光充足,卻也安靜幽雅,正是一處休養的好所在。
不遠處似乎是一處湖泊,見我看過去,管家便道:「那處湖水是暖的,裡面的溫泉引到了姑娘房裡,姑娘可作洗浴之用。」
西門吹雪這裡真是個好地方。
我又看到了湖邊似乎有一株梅樹開著,可這個季節,梅花怎麼還會開。管家卻道那就是一株梅樹,還是株上百年的老樹,開花的時節一向很奇怪,不在冬日裡,卻在初夏。
「這棵樹比萬梅山莊的建立還早……」管家滔滔不絕地給我介紹了起來:「萬梅山莊原來也不叫萬梅山莊,這兒原來是武林某個世家家業敗了之後留下的舊莊,先主人在基礎上後來建的萬梅山莊。這棵梅樹還有個故事,說是百年前『燕蝶為雙翼,花香滿人間』的胡鐵花胡大俠,在梅樹底下埋了酒……」
「你說胡鐵花?」我道。
管家愣了一下,點頭道:「是胡鐵花胡大俠。」
我只覺得心裡某個地方被打開了一道閘門,管家說了什麼我都聽不進去了一般,他道:「聽說胡大俠每年都在這梅樹底下埋酒,梅樹長成了老梅樹,梅花裡也全都是酒味,曾經有些江湖人就慕名而來,專門來摘這裡的花……」老管家撫著胡子笑道:「後來老莊主也來了,見這裡風景幽好,就在此處定居了。」
我道:「我能不能去那裡看一看?」
老管家自然應允,我穿過園中翠綠生意的枝葉,走到樹下,靠著樹干,仿佛就看到胡鐵花見我埋酒時眼裡既饞又怨的神情。
我站在冷風裡,良久才輕輕地嘆了口氣。
來萬梅山莊的第二天,我的病就加重了。西門吹雪皺著眉,在我接連不斷的咳嗽聲中給我把脈。我咳的連氣都喘不上來,往旁邊的銅鏡裡一看,一張臉還是跟塗了粉似的白。
這是上官飛燕下的那毒的功勞,據說就算人死了,埋進土裡,面容仍是能栩栩如生的。
西門吹雪道:「我先想辦法替你解毒。」
我點點頭,一切都聽他的。
接著他便去研究解藥了,我好奇之下,便也跟了過去,我曾經也想做個醫毒雙絕的大佬的,奈何我活了這幾世,最擅長的既不是武功,也不是騙人,而是琴棋書畫和養花弄草。
西門吹雪的藥房裡足有一架子的醫書,我便問他,能不能借我看。
他答應了,接下來的數天,我沒事就在這裡呆著,將一架子的書全部背了下來,為以後做准備。
沒錯,雖然我作為上官丹鳳的這一世注定死的早,但我相信,我有上天的眷顧,我是位面之子。就算這一次掛了,下次照樣能活過來。
獨孤一鶴給我來過一封信,跟我說上官雪兒已經跟他開始學武。她的天賦很好,學得不錯。我有意無意地向他打聽四秀的狀況,得知葉秀珠已經死在了上官飛燕昔日某位情人手中,大概是將她當作了害死上官飛燕的同謀。
孫秀青似乎還是孤獨一人,也許我來的不巧,將人家的姻緣給攪了。
但這些事輪不到我管,因為我剛把醫書背過,西門吹雪嫌我這樣費心神,讓我出去歇著了。
我除了整天病著,幾乎閑得長毛,又不能練武,花也輪不到我來養,我就拉著侍女下棋,五子棋圍棋輪番上,但沒過半個月萬梅山莊已經沒有我的敵手了。
於是我去找西門吹雪,連殺他八局之後,他把棋一收,淡淡道:「我配了一種新藥,你試試。」
我道:「莊主費心了,你手裡的白子可以給我了。」
他這一盤棋正到最後山窮水盡之時,已經全無退路了。西門吹雪下棋風格和他的劍並不太一樣,他練的了不給自己留退路的殺人劍法,亦能心思縝密地布局籌謀,但他布局的時候我就開殺了,他開殺的時候我已困住了他。
我這坑殺式的下棋路數,來自於我曾經那陰險毒辣的知府爹。
西門吹雪看了我一眼,搖搖頭,將手中的棋子落下。
你下哪裡都別想翻盤的,我在心裡道,但往棋盤上看時,卻見已經成了和局。
這麼一來,這盤棋就還沒完。但我本以為應該完了的,因為我們下棋時都只分勝敗的,還沒這樣走過。
我道:「你沒贏。」
西門吹雪笑道:「我本也不是為了勝你。」
這是我第二次見他笑,冷心冷臉的劍神笑起來風華仰之彌高,可惜這笑容宛如曇花一現,他便讓人收了棋盤,去給我端藥了。
藥是紅色的,苦裡帶著一種辛辣的味道,不知道西門吹雪用的是什麼材料,總之我服下去之後,臉色居然有了起色。
陸小鳳來的時候,我正在院子裡賞花,侍女跟我已然混熟了,采了一捧蘑菇問我想怎麼做著吃,我道:「小雞燉蘑菇怎麼樣?」
侍女疑惑道:「姑娘,莊裡沒養小雞。」
我道:「你身後不就有一只麼?」
侍女回頭,就見到陸小鳳不知何時站在身後,立刻意會,捂著嘴笑著走了。
陸小鳳搖頭道:「這是什麼外號,江湖上人都稱我'鳳舞九天陸大俠','四條眉毛陸公子'的。」
我往他臉上看去,笑道:「原是陸大俠胡子回來了,倒叫我一時眼拙,認不出來了。」
陸小鳳摸了摸他之前為了讓西門吹雪出山犧牲的胡子,無奈地看了我一眼,決定不和我抬杠:「上官姑娘,雪兒來了。」
這倒是我沒料到的,不由得愣了一下。
陸小鳳道:「雪兒那丫頭在峨眉山上呆了一陣子,後來不知怎麼知道你……你中毒的事情,就想來看你,峨眉四秀的孫姑娘陪她來了。」
我道:「她現在在莊裡麼?」
陸小鳳點頭:「她來得急,沒有通知你,我在半路上碰到了她們,就一起來了。」
我只在獨孤一鶴帶上官雪兒走之前見過她一面,對於這個不過十來歲的小姑娘,我自然沒有讓她知道我的狀況。她是上官飛燕的親妹妹,卻也是我的堂妹,仔細算算,這世上她就只有我這個假上官丹鳳一個親人了。
上官雪兒正在正堂等我,看到我立刻起身,走到我面前喊姐姐。
孫秀青就在她身邊,只朝我微微頷首,臉上什麼表情都沒有,低著眼睛沉默著。
西門吹雪坐在主位上,陸小鳳朝她看了一眼,又朝西門吹雪看了一眼。
我道:「陸大俠,我最近釀了酒,你要不要來嘗一嘗?」
陸小鳳是個聰明人,他笑道:「好。」我便牽著雪兒和他走了出去,一轉過正堂,他便道:「酒在何處?」
我朝他看了一眼:「自然沒有的。」
陸小鳳似乎也不失望,背著手走了兩步,嘴角帶著微笑,我晃了晃上官雪兒的手道:「雪兒,你知不知道陸大俠在高興什麼?」
陸小鳳微微挑眉,似是不以為意,然而上官雪兒古靈精怪:「姐姐是不是以為他在為西門吹雪高興?其實不是的。」
陸小鳳的笑容一下子停滯下來,上官雪兒道:「他和孫師姐一樣,以為你和西門吹雪……」
陸小鳳立刻打斷她的話:「沒有的事!」
我一時沒轉過彎來,待我看向陸小鳳時,他難得磕巴了,看著我解釋道:「上官姑娘,我……」
上官雪兒道:「他在心裡偷著樂,在打壞主意呢。」
第20章 小雞變鳳凰(五)
我看了陸小鳳一眼,沒有說話。我自然不會覺得只見過寥寥幾面的陸小鳳會對我有什麼意思,只是我忽然想到,我在西門吹雪這裡已經住了很久了。
就算西門吹雪是個貼著不近女色標簽的劍神,在旁人看來,他讓一個女人在他的山莊裡久住,只怕也會聯想到什麼。
我攪了他的好事,這下更是連累了他的桃花運。
見我不說話,陸小鳳尷尬得臉上冷汗都要出來了,他道:「丹鳳姑娘,你不要聽雪兒瞎說,我這是……」
他最多對於我也就是欣賞而已,八卦之心人皆有之,他剛剛想必也只不過是在笑自己多想了。
我道:「我明白,陸大俠別慌了。」
我握著雪兒的手道:「我和她先去說話,陸大俠自便。」
陸小鳳臉上微微放松,笑了笑,而後側身為我們讓路。
我將上官雪兒帶到我的院子裡。她低著頭,撲到我的懷裡就哭了。她道:「姐姐,是不是真的?我不想讓你離開。」
我摸了摸她的頭頂,道:「人總是要離開的。」
我問她:「獨孤掌門對你好嗎?」
上官雪兒點頭:「他對我很好,教我武功很用心。」
我道:「你一定要學好武功,這樣才不會被人欺負,我給你留了財物,在花家的四公子手裡保管。你將來長大,也要學會照顧自己。」
再多的,我也不知該和她說什麼了。
我在第二天一早去找西門吹雪,他正在練劍,我遠遠的站在樹後,聽著傳來的劍聲,還有那掩蓋不住的殺氣。
他走過來看到我時有些意外,他仍是一身白衣,只是有些單薄,提著劍,額頭上沁著微微的汗。我將手裡的時候帕子拿出來遞給他:「忘了還給莊主了,我已把它洗好了。」
他接過來,道:「你有什麼事?」
我道:「眼下天氣轉好了,我想將父王和飛燕的靈柩帶回故土歸葬。」
西門吹明顯雪愣了一下,道:「你要離開?」
我已經打算好了,輕聲道:「這些日子以來,多謝莊主的費心照顧。若沒有莊主,我是絕對活不到今天的。」
西門吹雪的面容上有些沉默,我道:「雪兒我已經安頓好了,再沒有什麼牽掛,我想趁還有時間,再回故國去看一看。」
他抬起眼看著我的臉:「你為何不再等一等?也許我能找到救你的辦法。」
我搖搖頭:「生死有命,強求不得。我自己的情況,我也是知道的。」
毒雖能解,被毀掉的經脈和之前身體的損傷是再也補救不回來的,我知道時日無多。
西門吹雪嘆了一聲,道:「你若要走……我不會攔你。」
三天後,我離開了萬梅山莊。
扶靈歸葬自然不是我的目的,我也壓根不在意我剩下的時間還有多少。這一生我一沒有了仇家,二沒有了牽掛,武功不能練,連努力的目標也沒有,我只好找個地方,權當去散心了。
也或許我只是不想跟這裡的人牽扯太多,有了牽掛,日後徒增煩惱。
上官雪兒,陸小鳳,孫秀青與我一同出發。孫秀青和上官雪兒回峨眉,我們等到了驛站之後就分開。
我沒要任何人送我,我乘著一輛馬車,車上有西門吹雪准備的藥,他在我走之前,還給了我一封信,說是他在西域認識一位杏林高手,醫術比他更高,他讓我將信交給那人,若是能讓他出手,說不定能出現奇跡。
他倒半點兒沒有留孫秀青住下來的意思,看來他的姻緣是沒戲了。
我們在驛站住了一夜,第二天孫秀青便帶著上官雪兒離開。上官雪兒不住地回頭看我,問我以後會不會到峨眉去看她。
我點頭道會的,她忽然紅了眼眶,而後頭也不回地上馬走了。
陸小鳳站在我身邊,嘆道:「她小小年紀也不知說了多少謊話,這一次卻要被你這個姐姐騙了。」
我道:「謊話總是比真話動聽些的。」而後看著他道:「陸大俠,我要走了。」
陸小鳳亦看著我,我從他那眼神裡看到了惋惜,掙扎和同情,他那張英俊得有些可愛的臉都蒙上了一層郁色。
我卻不由得想笑,不論如何,在這個世界碰到了四條眉毛的陸小鳳,我覺得還是挺值的。
我走他跟他對面的位置,斂首低眉向他一禮:「山高水遠,就此別過。」
我走得干脆瀟灑,馬兒是會認路的,不用我多趕,便悠悠地上路。塞北苦寒,但一路上風景仍很好,只是這一次,只有我一個人了。
無所謂,以後也會是一個人,我應該學會習慣才好。
但我才乘著馬車走出不到小半個時辰,後面就傳來了馬蹄聲,我向後看去,卻見一襲紅色的披風。
陸小鳳策馬與我齊平,轉頭朝我一笑道:「上官姑娘,在下能否有幸與你同行?」
我不知道該做什麼反應。
見我看著他又不說話,陸小鳳有些繃不住:「我……我正好也有些事情,咳……」
我側過頭去笑了,但他居然想伴我一程,說不感動是假的。
此時不需言謝,我停了馬車,道:「陸大俠,塞北再往西可是很冷的,聽說就連眉毛都能凍下來。」
陸小鳳揚眉笑道:「我這眉毛是金子打的,水火不侵。」
我給他讓開位置,他將自己的馬套在車前,坐在我身側,接過馬鞭韁繩,我們便一起上路了。
大金鵬王朝的故地在玉門關外,臨近西域,上官氏皇族失國之後,那裡曾經短暫地出現了一個小國,後來也因為河流改道,繁華不再,就此漸漸衰敗了。
我和陸小鳳上路之後,除了來往的商隊,幾乎沒有碰到過其他的人。他們做的是皮毛,玉石,藥材的生意,很多都請了鏢局保護,我自己從來沒獨身走過江湖,若一個人上路,指不定會遇到什麼危險,不由得感激陸小鳳。
我們走到關前最後一個小鎮子,置辦了些厚實的衣服和干糧。天氣更加冷了,有陸小鳳在,我平常總不愛出來,一路上便聽到不止一個女人對著陸小鳳調情勾引,相比於我作為凌霜華的那一世,這裡的民風……的確開放多了。
我正如此感嘆著,陸小鳳已然又婉拒了一個。他婉拒的不止有女人,還有他天南地北認識的狐朋狗友,見到他就邀請他去喝酒賭錢。
我們在一家客棧定了房間,陸小鳳和我走進大堂時,那些江湖人紛紛把目光投到了我身上。
我聽到他們壓根沒壓低多少的聲音,什麼「原來陸小鳳是找了個美人,片刻都舍不得」「我要是有這樣的艷福,給我萬兩黃金都不換」「怎麼就陸小鳳有這等好運氣,我當年也是出了名的……」
陸小鳳沒法解釋,因為解釋了也不一定有用,那些江湖人上來和他打招呼,一口一個陸大俠,而後盼著他介紹我。
陸小鳳隨口回應了他們,卻也不提我,甚至還有意無意地擋在我身前。
「這位是我朋友。」他不提我的身份,甚至連名字都不提,對那些人道:「諸位,咱們改日再聊。」
那些人也很有眼色,紛紛坐回去了。陸小鳳便側身向我稍稍做了個請的動作,一起上路的這麼多天,我們之間相處得雖然輕松,天南海北什麼都聊,但陸小鳳看人下菜,我成為上官丹鳳一來不知不覺就帶著之前官家小姐的舉止習慣,陸小鳳也從不對我調笑,處處透著禮讓。
我覺得也許該改一改他對我的印像,也為了感謝他的相送,我請他吃飯。
我出錢在這荒涼得水都貴好幾倍的客棧包了個雅間,將店裡的招牌菜全點了,把店家珍藏的酒也挖了出來,陸小鳳站在桌子前,下巴都要掉下來了。
我對他的反應很滿意,倒了一杯酒敬他:「這些天多虧有陸大俠,我無以為謝。」
我習慣性地攏了手臂要喝酒,我酒量一向也不錯的,但下一刻我手裡的杯子就消失了,陸小鳳無奈道:「你忘了你不能喝酒了?」
我道:「偶爾一杯沒什麼的。」我確實忘了。
陸小鳳一手叉著腰,笑著搖頭道:「不行。」而後他將酒杯端在自己面前,低著眼睛看了它片刻,不知在想些什麼。
他仰頭將酒一飲而盡,動作中透著自然而然的瀟灑磊落,放下杯子道:「上官姑娘……」
我道:「稱呼我名字便好。」
陸小鳳笑道:「那你也別叫我陸大俠,我雖然是真正的大俠,聽多了也會不好意思的。」
我點頭道:「不知陸大俠的朋友都如何稱呼陸大俠,我好參考參考。」
陸小鳳頓時就瀟灑不下去了。
我適可而止,招呼他坐下來用膳。全程都是我看著陸小鳳在喝酒,我們正有一句沒一句地聊著,忽聽下面有人唱起了王之渙的涼州詞。
黃河遠上白雲間,一片孤城萬仞山。
羌笛何須怨楊柳,春風不度玉門關。
我走到窗前,看著遠方蒼茫的黑暗道:「哪裡是玉門關?」
陸小鳳站在我身邊,伸手指了個方向,道:「那裡就是玉門關。」
我即將要去的地方。
那裡黑得讓人心慌,就如同墳塋一般。我移開目光,看著天上笑了一下:「白天天氣那麼好,居然也沒有星星。」
陸小鳳默然一瞬,而後看了我一眼,輕聲道:「你等我一下。」
他輕功很好,鳥一般掠出了窗子,消失在黑暗裡。他要做什麼我大概能猜得到,只是我經歷了這幾世,居然是陸小鳳第一個會為我做這種討女孩子歡心的事情。
我看著天上,猜著是孔明燈還是煙花,過了一會兒,耳邊傳來衣袂微微破空的聲響,我的眼前被陰影遮住。
陸小鳳倒掛在窗前,看著我,然後朝我伸來拳頭,我看到從他的手裡,飛出十幾個泛著淡綠熒光的點。
明白他抓來的東西是什麼的那一刻,我立刻捂著臉發出一聲尖叫。
第21章 小雞變鳳凰(六)
我道:「蟲子!你抓了蟲子!」
陸小鳳似乎還沒反應過來,道:「對……這是螢火蟲……你,你不覺得它像星星?」
我後背上汗毛都豎起來了,捂著臉往後退,絲毫不買他的賬:「不像!它是蟲子!」
「蟲子」那兩個音節我咬得格外清晰,我怕除了蚊子蒼蠅以外的所有昆蟲,就算是蝴蝶,我也不敢抓。
陸小鳳從屋檐上下來,我立刻躲到他身後,揪著他衣服,怎麼也不敢探出頭去,我覺得我全身雞皮疙瘩都被嚇出來了,顫顫巍巍道:「它們死了沒?不,走了沒?」
陸小鳳嘆氣道:「飛走了,一只都沒了。」
我這才松了一口氣,道:「這種天氣怎麼還會有蟲子……你是從哪兒抓來的?」
陸小鳳撇嘴道:「客棧後面有樹林。」
我驚魂未定,警惕地探出頭來:「它們飛到哪兒了?」
陸小鳳回頭看了我一眼,道:「飛到我手裡了。」
他朝我示意了一下虛握著的拳頭。
我道:「陸小鳳你個混蛋!」然後把他一把推開。
然後,陸小鳳磕到了。
我想他是真的沒有想到我會反應這麼強烈,他的頭撞在桌子上,傳來「咚」的一聲,我放下捂臉的袖子看時,只見陸小鳳傻傻地抹了一把自己的額頭,一道鮮紅的血液從他臉上流了下來。
我小聲道:「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然後我又道:「誰叫你嚇我。」
陸小鳳看著我,大概是磕暈了,還不知道說什麼,我卻反應過來了,忙過去給他看傷口。這一下磕得不輕,血把他整張臉都糊上了,我一面叫店家打來水,一邊從我那堆藥裡翻出來金瘡藥,給他敷上,然後用紗布裡三層外三層地裹起來。
陸小鳳躺在椅子上任由我給他包扎,唉聲嘆氣地道:「這下陸小鳳真的要變成陸小雞了。」
我安慰道:「沒關系,就算變成小雞,你也是最可愛的小雞。」
我說完自己又忍不住笑,但這麼有些不厚道,於是我轉移注意力去觀察他的傷口,問他:「疼不疼?」
我覺得我問了句廢話,頓時心裡的愧疚感蔓延,他費心費力地去給我抓蟲子,我卻讓他身心受傷。
我道:「其實螢火蟲很好看……但我怕蟲子,什麼蟲子都怕,養花的時候看到蝴蝶也怕。」
陸小鳳的聲音放輕,倒是反過來安慰我:「是我不該嚇你。就一點小傷,沒什麼的。」
他仰躺在椅子上,此刻看著我,滿室燭火都倒映在他的眼睛裡。
其實陸小雞的眼睛也很好看。
我看著他的時候,他也在看我。我道:「再過幾天,就要到大金鵬國的故地了吧?」
陸小鳳「嗯」了一聲,眼睛仍然一動不動地盯在我臉上。
「那我們很快就要說再見了。」我道。
陸小鳳道:「誰說我要走的?」
我卻好像沒聽懂他的這句話,因為我看懂了他眼裡的意思,我只覺得我的心跳快了起來。
我移開目光,輕聲道:「你是不是很愛給自己惹麻煩?」
陸小鳳道:「麻煩?」
我嘆了口氣道:「不必要的事情是麻煩……不必要的人自然也是。」
陸小鳳皺眉,張了張口道:「你不是……」
我打斷了他的話:「我已決定永遠都留在關外,再也不回去了。」
這只是一種委婉的說辭,我明白,陸小鳳也明白,我沒有多少時日可活,他對我用上感情只會讓自己徒增煩惱。
陸小鳳沒有說話。
我收拾了藥品和水,離開了房間。
又過了五天,我們到了目的地。
這是一處坐落在戈壁荒原的城市,在風沙的洗禮下沉默而冷清。城市的後面隱隱可見幾處蜿蜒的山脈低矮的線條。我哪裡知道大金鵬王朝的皇族墓葬在哪裡,反正那裡有山,差不多就是了。
我買了紙錢車馬,香燭祭品,挑了個風水還不錯的地方,將大金鵬王和上官飛燕葬了,順便給我自己留了個坑,提前刻了墓碑。
上官丹鳳之墓——位面之子到此一游。
我刻完覺得很滿意,陸小鳳站在我身後不遠處,背對著我看著遠處的荒涼景像。
他給我挖好了坑之後,就走到一邊去不說話了。我走到他身邊,道:「早些上路吧,聽過往的客商說,這裡很快就會有沙暴了。」
陸小鳳盯著前方的某一點,沉默了一會兒才道:「你真的要我走?」
我道:「是。」
陸小鳳忽然就嘆了一口氣,笑道:「可你卻忘了,陸小鳳如果不惹麻煩,就不是陸小鳳了。」
我尚未搞懂他的意思,他已將自己的披風解下來,在我有些怔住的神情下披在我身上,而後手一攬,將我擁進懷中。
我好像聽不見風沙的嘶鳴,荒漠的孤冷,只聽見了陸小鳳的心跳聲。
沙暴很快就來了。
我們來這裡的季節實在是不巧,正碰上據說是近些年來規模最大的一次,天空烏壓壓地黑,大地都瑟瑟發抖。人們都紛紛躲進家中深挖的地窖裡,他們的生活在這裡,深諳上天的恐怖,很多都是生死由命的態度。
我本來也不那麼在意的,現下卻有些舍不得了。
地窖裡點著一支蠟燭,昏黑安靜。這座鎮子上的屋子底下都有地窖,居民很多都背井離鄉,留下來的屋子很多,我們找到了其中一個,躲了進去。
這裡空間不小,有桌有椅,還有儲存的清水,在這裡躲上幾天不是問題。
陸小鳳把一張羊毛毯子鋪在地上,單膝支著腿,靠著牆喝酒,我就坐在他身邊,臉枕在他膝蓋上聽他講故事。
「米三刀原來是個屠戶,後來做了打家劫舍的強盜,據說他三刀下去,就能把人切成上百的碎片,所以人送外號三刀。」
「金九齡帶人去抓他,損了自己手下的好幾個弟兄,他不信邪,自己上,結果差點被人把胳膊砍下來。」
「金九齡說,米三刀此人,可怕之處就在於他用刀的時候,把人看作待宰的牲畜,他似乎對手身上的每一塊肉都很熟悉,下手毫不猶豫,游刃有余。」
我靜靜道:「後來呢?」
陸小鳳道:「後來,他找上了我。」
我眨眼道:「米三刀找上了你?為什麼?」
陸小鳳道:「因為他喜歡紅扇樓的花魁,江湖傳聞說,陸小鳳成了那花魁的入幕之賓。」
我道:「哦。」
陸小鳳繼續道:「這消息是金九齡故意叫人捅到米三刀面前去的,但那傳聞是假的,我壓根連紅扇樓的門朝哪邊開都不知道。」
我道:「你和他打起來了,他的刀和你的靈犀一指,看來果然還是你的手厲害。」
陸小鳳點頭道:「他的刀也不錯的,在我見過的用刀高手裡,他最起碼排得上前十。」
我道:「後來呢,他進大牢了?:
陸小鳳道:「沒錯。」
我面無表情地道:「然後,你反而跟金九齡成了朋友?」
陸小鳳笑了笑:「人在沒有見面之前,往往是不知道對方是什麼樣的人的。他原也以為我是一個比米三刀更該進大牢的人。」
我磨了下後槽牙,用扶在他膝上的手,在他膝蓋內側的嫩肉上狠狠掐了一下。
陸小鳳臉色一變,「嘶」了一聲,他喃喃道:「我真的從來沒有見過紅扇樓的花魁。」
我冷聲道:「誰為那勞什子的花吃醋。」我起身看著他,認真道:「小鳳凰,你是不是很信任你的朋友?:
陸小鳳道:「朋友本來就是用來信任的。」
我撇撇嘴道:「可是在某些人眼裡,朋友是用來利用的。」
我對原著讀的不精,卻也知道這本書的好幾個故事裡,幕後黑手都是他的朋友,這只小鳳凰也不知有幾次死裡逃生。
陸小鳳移開目光,沒有看我的眼睛,我知道以他的性情,對待朋友都是掏心掏肺的,他只怕不會在意這些小心思。我道:「霍休對你怎麼樣?」
陸小鳳嘆道:「他對我很好。」
我道:「可他也是青衣樓的樓主,非但利用你,連花滿樓也要拖下水。」
他這下不知道怎麼回答我了,因為他寧可自己被坑,也不願意看到自己的朋友也被坑。
我嘆道:「你答應我,除了花滿樓,司空摘星,西門吹雪之外的其他人,你都要留個心眼好不好?」
他看著我沒說話,我伸出手去,碰了碰他的臉:「就算你以後找了其他的姑娘,也要對她們留意些……因為這世上,越漂亮的女人就越會騙人。」
第22章 小雞變鳳凰(七)
陸小鳳攥住了我的手。
他沒有說話,只是用一種眷戀而痛苦的眼神看著我的臉,而後將我抱進他懷裡。
我攬住他的腰,靠在他懷裡沉沉睡去。迷迷糊糊間,我聽到外面傳來凄厲的疾鳴。
沙暴來了。
但我這一覺睡得非常好,甚至連我自己都不知道,我已經有多長時間沒有這樣毫無顧忌,輕松自在地睡上一覺。
我醒的時候陸小鳳還沒醒,地窖裡的燭火快要滅了,我在昏昏暗暗中看著他的臉,越看越喜歡。
如果我能活久一點就好了,甚至如果我不這麼短命就好了,我若真的和他在一起,別人休想再多看他一眼。
就算他眼下對我的喜歡更多的是出於欣賞與可憐,我也有辦法叫這只小鳳凰跑不出我的手心。
燭火閃了一下,似乎快要滅了。我收回目光,輕輕掙開他抱我的手起來,走到桌前去添燈油。
外面的沙暴聲依然在繼續,我撥著燈芯,讓火光更亮一些。我盼著沙暴能早點結束,出去之後若能找到西門吹雪推薦的那位醫師,也許我還會有救。
對於這具再不能習武的身體,我本來也不是很上心,多少帶著些自暴自棄,也不知道現在留意還來不來得及。
也許來不及了。
我胸口猛然間傳來一陣刀絞一般的痛意,我抓著衣服,死死地咬著唇才沒讓自己出聲,等了稍稍平靜下之後,才把湧上來的血吐在絲帕裡。
我看都沒看帕子裡的血,將它埋在角落的土裡。外間風暴席卷如雷霆震怒,又像是勾魂鬼樂,一聲聲闖進我的耳膜裡。
我再不願意聽那聲音,拿過桌子上陸小鳳的酒喝了一口,壓下身上可能會有的血腥味。
而後我又回到陸小鳳那裡,躺在他身邊。
我這次的動作將他鬧醒了,他睜開眼睛看到我,抬起手來,我便自然而然地鑽進他懷裡。這動作不過寥寥幾次而已,我卻駕輕就熟了。
他的手順著我的頭發,一縷一縷理下來,他道:「你喝酒了?」
我在他胸口道:「是你的酒味。」
陸小鳳道:「我不可能會聞錯的。」
我笑了笑:「酒鬼自然聞什麼都是酒的,我離你遠些,你再聞聞看。」
我說著就要起來,陸小鳳胳膊一收,將我抱緊了,反身一壓。
他的聲音輕且低:「你騙不了我的。」
而後他的陰影籠罩在我臉上,我條件反射地用手抵在他胸口,卻沒有推開他。
我聽到了他的呼吸聲,細緩悠長。
他繼續吻了一會兒,在呼吸聲亂了的時候才停下來,看著我的眼睛道:「我果然沒有聞錯。」
即使背著光,我也能看清他眼裡的感情,就像把人拖進水底,我差點都不能思考了。
我問他:「你說沙暴什麼時候會結束?」
陸小鳳道:「也許很快,也許還要很久。」
我依舊看著他的眼睛,輕輕道:「我出去之後,要去找那個醫師,你願不願意陪我去?」
陸小鳳輕笑著頷首,語氣認真:「等他治好了你,我再陪你回中原,去峨眉派看看雪兒。」
我道:「然後呢?」
陸小鳳道:「我們再去江南找花滿樓,去他的百花樓裡看花。」
我道:「看了花之後呢?」
陸小鳳笑道:「再去找苦瓜大師,嘗一嘗他做的素菜。」
我想我是真的舍不得了。
我們之間靜寂了許久,我才道:「好。」
沙暴依然在繼續。
地窖裡不時傳來宛如車輪碾過的沉悶聲音,兩天來已經漸漸消減下去。據說沙暴最厲害的時候,可以把一整塊地皮都掀起來,等結束之後,上面的城市應該已經消失了。
在我原來的記憶裡,我記得沙暴最長時間的記錄似乎也就是三天。
今天就是第三天。
燭火點了三支,將地窖裡照成亮堂的明室,陸小鳳坐在長凳上,我小心翼翼地將他頭上的紗布拆開,他那傷口撞得不淺,到現在都沒有完全愈合。我嘆道:「萬一留疤了怎麼辦?」
陸小鳳悠然道:「那就只能你對我負責了。」
我戳了戳他的臉:「我給你配一種新藥,不會留疤的。」
陸小鳳奇道:「你會配藥?」
我在萬梅山莊看了那麼多醫書,會配點藥也不奇怪。我點了點頭,把包裹中的藥材挑出來,想了一個方子就把藥材挑揀出來,然後磨碎。
我給他敷在傷口上,然後重新裹起來,陸小鳳道:「我怎麼覺得有點頭昏腦脹的?」
我道:「這裡面有是止痛的成分,你自然會覺得昏了。」我笑了笑,繼續輕聲道:「等這道疤消失以後,你就又是一只活蹦亂跳的陸小雞了。」
我坐在他身邊,等待著,沒過一會兒,他就倒在桌子上。
我看了他好久,才讓自己移開目光,站起來,向地窖的出口處走去。
沙暴的聲音已經小了很多,幾乎聽不見了。
我將門栓抽出,拉開鐵門,撲面而來一股沙土的氣息。我沿著台階上去,推著最外面的一道門。這裡的地道是傾斜向上的,沙土將門蓋住了大半,我費了一些力氣才將它弄開。
外面正是白天,風裡卷著沙,但已經很小了。四周一片狼藉,昔日的城鎮只剩下殘垣斷壁,一片猖狂過後的死寂。
風吹在我身上,冷得像刀一樣。
我沒有再回頭,朝著一個方向走去。我每一步都是在消耗我最後剩余的生命力,我不知道我自己還能走多遠。。
據說貓死時候會離開家,找個沒人知道的地方躲起來。
我不想讓陸小鳳看到我離去的樣子,就這樣訣別,也許再好不過。
我不知走了多久,越走越慢,越走越喘不上氣來,眼前一陣黑一陣白,我停下來的時候,才發現自己已經走到了沙漠裡。
我繼續往裡走,走上一個沙丘,看到沙丘底下不斷的下陷,這是一處流沙。
如果跳到這裡面,屍骨無存,什麼痕跡都不會有,誰也找不到的。
我最後看了一眼天空,深吸了一口氣,放任自己墜落下去。
番外
等這道疤消失後,你就又是一只活蹦亂跳的陸小雞了。
她說這話的時候,臉上的神情沉靜溫柔,眼睛裡碧波如夜下的湖水。
陸小鳳喜歡她的眼睛,總覺得那清澈之下,藏著深不見底的幽秘。
可現在,他回憶起她,她的眼睛早已失去了色彩,變成了死寂的黑。
她已死了。
他傻傻地跟她許了未來的約定,她卻清楚自己命不久矣,離他而去。
等他在沙漠裡找了她許久無果,心灰意冷時,才終於明白她那句話的意思。
等這道疤消失之後,你就又是一只活蹦亂跳的陸小雞。
忘了我。
陸小鳳怔然往自己頭上摸,她的藥效果極好,他額頭上的傷口已經沒了。
他卻覺得自己心裡被人劃開一道口子,留下永不愈合的傷。
花滿樓在一年之後才等到陸小鳳回來。
小樓黃昏細雨,冷徹錦衾羅衣。他伸出手輕輕安撫著被冷雨摧殘的花,將它們抱起,放到屋中。
陸小鳳一貫不走正門的。
他這次也沒走正門。
他那身大紅披風不知去了哪裡,滿身風塵,手中還提著酒。
他坐在桌前,未發一言,花滿樓就能覺察出他的傷心。
他是個瞎子,卻要比世上許多人都看得清楚得多。
他坐在陸小鳳身邊,想問問他這一年來又去做了什麼,但想想,又好像不問的好。
他於是道:「酒太冷,我給你熱一熱吧。」
陸小鳳不語,花滿樓去拿他手中的酒,陸小鳳卻忽然倒在桌子上,抱頭而哭。
花滿樓靜靜陪著他,他那無神的眼裡仿佛也出現了嘆息。
陸小鳳並非真的是個濫情的風流浪子。
他若真的動了情,就會被銘刻在骨子裡,永遠去念著她。
只能用時間來抹平。
花滿樓聽著雨聲,拿過陸小鳳的酒來,仰頭喝下。
朋友既然傷心了,他就陪著他借酒澆愁。
第23章 萍蹤無影,公子無雙(
再次有了知覺的時候,我毫無意外。
只是我上一世選擇死法太草率匆忙,窒息的感覺並不好受。我仿佛仍能感覺到沙子灌進口鼻的憋悶,過程不長,卻及其痛苦。
我咳了兩聲,睜開了眼睛。入眼是昏暗的木屋,不遠處的篝火已經只剩下火星,我正枕在一個軟軟的包袱上,身上只蓋了一件薄薄的外衣。
我動了動手指,感覺到自己能夠掌握這具身體,才坐了起來,然而第一眼,我就看到木屋的角落裡,一只……
一只趴著的大老虎。
我嚇得一口氣差點沒喘上來,差點就要再掛一次,那老虎絕對是真的,吊睛白額四肢健壯。我渾身冰冷,好歹沒有叫出來。
我慢慢吸了兩口氣,站起來拎著包袱,輕手輕腳地出了屋子。
出了屋子,外面便是明媚的日光。這裡似乎是一處山谷,仿佛早春季節,桃花盛開,風吹過來,一大片地迷人眼。
然而我沒有半分心情去欣賞美景,我只對著太陽找了個方向,便急匆匆地往谷外走。走出沒幾步,我一抬眼,看到花樹中一大群色彩繽紛的蝴蝶,穿樹繞花地朝我而來。
要死了,居然又碰到了蟲子!
這次沒有陸小鳳幫我擋著了,我揪著那件御寒的外衣往臉上一蓋,悶頭就走,總算躲過了跟蟲子的接觸。
好在這處山谷並不深,我只走了不到半刻鐘,就看到了出口。
荒山蒼涼,崖低水冷,風過如刀。
崖上似乎有一條大路,但我沒有立刻過去,而是走到下面的小河旁洗了把臉。
我現在暫時應該是安全的,剛剛跑出來太急了,現在想想,哪有人會跟老虎共處一室?那老虎一動不動,八成是死了。
而且是被原主打死的。
難道……我穿成武松了?
我看了看自己柔弱得還是女人的手,看來並不是。我從包袱裡翻了翻,果然找到一面小鏡子。
首先,並不是武松。
這是一個大概只有十六七歲的少女,面容雖帶著些許稚嫩,但已美得令人屏息贊嘆,讓絕色美人都黯然失色。
而且還穿了一身白衣服,當真稱得上雅麗如仙。
我繼續在包袱中搜,除了一些銀兩,一套換洗的衣服外,一張寫著「雲二」身份文牒並無其他,我想起來……我醒過來的時候似乎看到了一把劍,我沒拿。
我當下就決定要回去,然而剛剛起身,我就聽到大路上,一隊馬蹄聲急匆匆地傳來。
我悄悄一望,見那些人似乎是官兵模樣,便躲在崖下一塊大石下。馬隊卻在離我不遠的地方停了下來,我聽到一個男聲道:「大人,咱們要不要下去找?」
我抿緊了唇,聽著那被稱為大人的人嘆氣道:「不必啦,就算找到又如何,他丟失軍餉,回來也是死罪!」
手下又道:「那王公公那裡,咱們可不好交代。」
另一個手下道:「怪只怪那金刀老賊!劫了那軍餉,裡面還有王公公的讓大人運的貨……他若責問起來,只怕……」
那「大人」沉默了一下,聲音咬牙切齒:「罷了,我親自找金刀賊去,他總算曾是我的上官,面子要給幾分的,我去問他把軍餉要回來。」
手下忙道:「那王公公的貨……」
大人冷笑道:「那貨是賣給韃子的,我若開口,他不得將我砍了祭刀。」
短短幾句對話,我已總結出奸宦誤國,忠臣落草的一出演義大戲。
馬蹄聲又起,那隊人馬漸漸遠了。
我從石下出來,看了看不遠處的山谷,又看了看崖上。那些人找的似乎是丟失軍餉的軍官,現下又已放棄不找了,跟我似乎扯不到什麼關系。但活了這幾世,我一點也不相信我會是什麼普普通通的人物。
我這具身體的原主武功高強,人又絕美,出現在這是非之地,不攪出什麼紛爭來才怪。
若是原主在,也許還能闖出個名頭,但我人生地不熟,先出風頭,只怕就會先遭殃。
我連那山谷也不打算折回去了,我左右望了望,找到一處坡勢稍緩的地方,便爬了上去,等到大路上,我便循著那群官兵的馬蹄印走去。這裡四處荒涼,跟著他們走,說不定還能到達某個集鎮。
我現在的身體已不是路走多了都喘的上官丹鳳,健康的很,雖然似乎還是不能調用內力,但也已經很不錯了。
我走了沒多久,便看到路邊有幾處做買賣的,有賣馬的,有賣皮裘的。往來的人有的是戍卒模樣。我一身白衣走過去,路人紛紛側目。
我稍稍思量,找了一家成衣店,買了一套男子的衣冠。在試衣的地方換上,又出來買了一匹馬,這才往前繼續走。
走了大約六七裡地,不出我所料,這裡果然是邊境。只見前方山岩峭拔,盤旋崎嶇,關隘高置,上書「雁門關」三個大字。
關上旗幟鮮明,赫然是一個迎風招展的「明」字。
我還是第一次碰到自己所熟悉的王朝,不由得心裡放松了些。我下馬徒步而行,到得關口排隊等待盤查入關。只是我忽然想到,我剛剛聽到被截了軍餉的那隊人,莫不就是這雁門關的守城軍士?
那領頭的軍官我也不知是誰,但王公公,王公公……明朝皇帝寵信太監的是哪幾個?
好像……還挺多的。
這事情多想無益,因為我入了關之後,很輕易地就打聽到了如今是正統十三年。
那麼在位的,應是英宗朱祁鎮了。
王公公是哪位,自然不言而喻。
我一邊從腦海裡扒拉著歷史知識,一邊沿著大道騎著馬向前行。這裡是山西境內,卻和我在陸小鳳世界裡看到的那個繁華喧鬧的山西不同,更沒有大商人閻鐵珊。這裡的民眾來來往往,臉上總是有些許凝重之色。因為近些年來瓦剌屢次犯邊,關河不寧,縱使太平盛世,也不能舒心。
天空陰翳褪去,日頭漸漸上來。我走得久了,覺得有些渴,見路邊一個小店,便打算去喝碗茶。
我將馬栓在一棵樹上,忽然目光一定,店外竟還拴著一匹全身雪白的高頭大馬,神駿非常,竟仿佛是照夜獅子馬。
我看了幾眼,那馬鞍韉轡頭華麗,自己也很神氣,仰著頭噴著鼻息,我那小黑馬瞬間就被比下去了。
我摸摸小黑,算是給它點安慰。然後我走進了店裡,店裡沒有多少客人,老板坐在爐旁燒著水,小二在旁邊擦著桌子,只有一個書生,正在一邊喝酒,一邊搖頭晃腦地吟詩。
只見他舉著滿杯的酒,一邊慢悠悠地酸吟道:「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盡還復來,烹羊宰牛且為樂,會須一飲三百杯。」說罷,仰頭而盡。
我找了個離他不遠不近的位置,叫了茶,目光便不由自主地看向他,只見他衣著華貴,相貌俊美,像是哪個大戶的公子,可若是哪家的少爺,出門怎麼也不帶個隨從?
他繼續吟道:「岑夫子,丹丘生,將進酒,杯莫停……與君歌一曲,請君為我傾耳聽。」
他邀杯四顧,仿佛他身邊的位置有人似的,而後自己將酒飲盡,拄著下巴,閉起眼睛就要假寐。
我不由出聲道:「說要歌一曲,你怎麼不唱了?」
書生慢悠悠地抬起眼皮,隔著桌子看了我一眼:「沒有岑丹,我歌個甚麼?」
也是,沒有知己,高歌一曲又有誰聽呢?
我向小二打聽這是個什麼路徑,哪裡有集鎮,小二很熱情,把毛巾往肩上一甩。便跟我介紹,說我現在還沒有出朔州,再往南走,便是原平,若找集鎮,前方二十多裡處便有一個。
小二問:「客官要到哪裡去?」
我心裡還沒有確切的打算,原主的身份我尚沒有弄清,先了解情況再說,便隨口說我要去太原。
小二點頭,殷勤道:「客官要茶還是要酒?」
也或許是被那書生的詩引出了傷感,我心中竟忽然也寂寥起來,幾世下來,我終究還是孤身一人,沒有一個人能知道我的秘密。
我道:「酒,再來點花生米。」
小二道聲:「好嘞。」轉身去准備,那書生道:「兄台若要解愁,何不喝我的?我這酒專門醉人。」
他自己舉起酒壺倒了倒,忽然瞪眼道:「沒了。」
我忍著沒笑,小二抱了一壇子酒上來,我坐到那書生身邊,給他倒了一碗:「兄台,我請你。」
書生喜道:「多謝,多謝。」
我自己也拿了個碗,倒了一碗酒來。碗是粗瓷,酒也非好酒,但我並不世世都是個大小姐,自然也不嫌棄的。
然而酒一入口,我便察覺到了不對。
我的江湖經驗本也稱不上有多豐富,但我昔日跟胡鐵花從大漠到海邊,幾乎走遍了小半個中國。除了教我武功之外,江湖上那些下三濫的把戲,我們也遇到過不少,胡鐵花也總是喜歡和我解說,試圖看到我嚇到的樣子。
這酒裡摻著蒙汗藥,而且還是質量不錯的那種。
我自然沒有喝下去,我沒想到剛到這個世界的第一天就如此險惡,這些人說不定做的是和孫二娘一樣的人肉包子生意。
我淺淺地沾了唇就放下酒碗,身邊的書生卻恍若未覺,一碗酒又喝下去了,我瞥見他腰上還掛著錦繡的袋子。
好大一匹肥羊。
第24章 萍蹤無影,公子無雙(
我並沒有立刻聲張,想著對策。小二又上來道:「客官,此地離您去處尚遠,您看要不要把馬給喂一喂?」
我道:「我這馬可是名馬,你們這裡有好料麼?」
小二笑道:「客官,別看我們這茶棚子破,但已在這崗子上十多年啦,來來往往的客人,都說我們把馬照顧得好。」
旁邊不遠就是官道,這下蒙汗藥的黑店居然開了十多年?
我用余光朝茶棚的裡間看了一眼,那裡安安靜靜,那老板說不准在地下室裡磨刀呢。
這黑店如此猖狂,這地界只怕也不太平,坑蒙拐騙的向來同氣連枝,我這若惹了他們,一路上是別想有好日子過了。
可不惹他們,我身邊這個傻書生怎麼辦?
我當下打定了主意,向小二道:「真的假的?我去看看。」
我放下酒碗,往那拴馬的地方而去,小二還在店門口等著我,我悄悄動手,將小黑馬和照夜獅子馬的繩子都解了,而後拿繩子一抽照夜獅子馬,那馬受驚,撒開蹄子就跑了。
店小二沒有反應過來,那書生從迷糊中醒過來,驚道:「我的馬!我的馬!」
我朝他一笑,待他跑出來,伸手揪起他扔到馬上,策馬就跑了,身後店老板和小二追了出來,手裡拿著明晃晃的尖刀,見我們跑走,嘴裡罵了一聲。
我們騎著馬一路疾行,大約跑了二十多裡,看到前方有一處小鎮,鎮上第一家就是一家酒樓,旗幟招展,人流來來往往。
酒樓裡總不會還有劫道的了,我心下稍定。書生趴在我馬上,被顛得暈三倒四,喊道:「喂,吃白食的,你放我下來!」
我看身後那黑店的人沒有追來,將他放了下去,書生發髻衣服都亂了,酒也醒了,斜著一雙丹鳳眼瞪我,我道:「我不是吃白食的,你喝的酒裡有蒙汗藥,我要是不救你,你的小命就沒了。」
書生氣笑了:「我好好地喝酒,哪裡有什麼蒙汗藥?我看你是胡說八道。」
我撇嘴,既然他不信,一會兒藥效發作,他就知道我說的對不對了,我牽著馬,一邊捉住那書生胳膊,朝酒樓走去了。書生喊:「光天化日,強搶良男啦。」
街上人紛紛朝我這裡看來,我沒說話,把他拉進酒樓,找了個位置把他按著坐下,酒樓老板走上來,看著這情形莫名其妙,欲言又止。
我道:「這位公子馬走丟了,我去給他找一找,你們給他開一間房。」
我轉身就要走,那書生卻哎呀一聲道:「我的錢袋呢?」
我轉頭看向他,那書生卻指著我道:「哎,你這小賊,吃白食還不夠,還偷了我的錢。」
我愣了一下,反應過來氣笑了,看著他道:「你說什麼?」
書生指指自己空蕩蕩腰間,歪頭道:「你先是趕跑了我的馬,又偷了我的錢,為了替自己洗清罪名,就誣賴那茶酒鋪子的店家,真是世風日下,人心不古。」
我冷冷道:「我沒誣賴他們,你身上沒錢,我替你掏了便是。」
我不想理他了,只要把他的馬給他找回來,他自然明白誰是對的。
我伸手就去摸腰間,一摸之下就是一驚,我的錢袋子居然沒了。
能有機會偷我錢的人是誰?我看向那書生,他喝了那麼多摻蒙汗藥的酒,現在倒居然還清醒。我冷笑看著他道:「你跟那兩個人才是一伙的,應該是你偷了我的錢。」
書生冷笑:「你冤枉人,倒也理直氣壯。」他歪歪倒倒的走過來,把自己腰帶一抽,外衣便跌落下來,他伸著兩條胳膊道:「看吧,我身上哪裡有錢?你若有膽子,也請寬衣讓我一看。
我:「……」
見我臉色不對,書生搖頭道:「唉,世風日下,人心不古,這麼小的少年郎,都來做賊了。」
我幾乎都想磨後槽牙了,強吸了一口氣:「好,你要看是吧?」
書生半仰著頭,眼光朝我看來,我道:「那你便看看。」
我心裡已篤定了他偷我的,他現在身上能藏東西的地方,可能是他的袖子。我話音落,猛然出手朝他胳膊攻去。
誰知就在到達他手臂的那一秒,他的手一拂,我的手便抓了個空,我心下一驚,我這一招是胡鐵花教的擒拿,就算是我後來學了對付他都極少失手,這書生……
書生噔噔後退兩步,左腳絆右腳險些跌倒在地,瞪著眼指著我道:「你要行凶?」
我抿唇不語,究竟是他僥幸,還是他是個不外露的高手?
我看了他兩眼,不發一語,轉身就走了。
我也不想去找上門馬了,我本不打算惹事的,現下這樣,實在該避避風頭。
我牽了小黑,騎著它往鎮外走。我不是不想找個客棧,只是我現在身上已經沒有其他值錢的東西了。
出了小鎮,便是一條大路,我在心裡想著怎麼弄些錢來,做買賣我沒有一文的本錢,若是黑吃黑,這條道上應該有不少。
只是這樣,事情恐怕又惹大了。
我自認我現在即使沒有內力,武功也算不錯,有些保命的資本,但好漢再勇,也怕圍攻,當年的丁典武功已可算是一流,照樣給人逼得躲去關外,日復一日地小心謹慎,也栽在別人的陰謀詭計裡。
天漸漸黑了,我本也沒吃飽,覺得又冷又餓。走了一陣都看不到有宿頭,我便下馬准備進林子裡,誰知轉了個彎,便見到幾棵樹後,一座似是已荒廢的古廟。
我走近幾步,見那寺廟門窗都沒了。廟前滿是茅草,草裡卻立著一匹神俊的白馬,正在嚼著草玩兒。
這匹照夜獅子馬怎麼會在這裡?那書生莫非就在裡面?
我把小黑拴在廟外的樹上,走進廟裡去。正對著我是一座神龕,旁邊的地上鋪著一些稻草,果然是那書生,生了堆篝火,手裡還烤著兩個芋頭。
他難道和那黑店真的不是一伙兒的?
看到我,他的表情很悲傷,搖頭道:「流年不利,怎的又碰上你了?」
我道:「我還不想碰上你呢。」
書生抬眼看我:「你莫非是洗心革面,准備還我錢了嗎?」
我冷笑:「你幾時見過賊還人錢?我這是賊不走空,我見你還有些值錢的東西,想把你搜刮干淨了。」
那書生似乎很害怕,臉都白了,似乎是在忍著什麼。我道:「這廟是我的,你出去。」
書生哼道:「你的?叫它一聲答應麼?」
我挑眉看他:「你一個有錢人家的公子,用得著住這破廟?」
書生怒極反笑:「我本也不想的。只是有個小賊偷了我的錢袋子,我不僅要住破廟,還要烤芋頭。」
說罷,他就像賭氣似的,繼續拿起他的芋頭烤,看也不看我了。
莫非我的錢真的不是他偷的?他避過我那一招,難道真的只是因為運氣好?
眼下天已黑,我也不想再到別處去,就在這廟裡的另一邊生了堆火。那書生又喝起了酒,吟道:「莫笑農家腊酒渾,豐年留客足雞豚。」
我想拿根柴抽他。
他喝著喝著,靠在柱上閉著眼,像是睡過去了。我輕手輕腳地起身。走到他身邊,想起白天裡酒樓的那一幕,我想試他一試。
我悄悄伸出手來,打算點他的睡穴,若他有武功,便會警覺到我的出手。然而我的預料似乎錯了,我順利地點了他的穴,他動都沒動一下。
他真的不會武功?
我沒打算就這麼輕易地相信他,我去掀他衣服,打算搜一搜他身上有沒有我的錢。就在這時,廟外傳來一陣腳步聲。
我聽見有人道:「那小子的馬就在這裡,咱們圍住,別讓他跑了!」
我跑廟門,望外一看,領頭的赫然就是那個茶棚的老板。我忙回來解了書生的睡穴,但就算解開了,人也不一定馬上就能清醒過來。我晃著他肩膀,壓低聲喊他:「別睡了,吃人肉的來了!」
書生一動不動,睡得呼吸均勻。我聽那廟外腳步聲越來越近,人數似乎還不少。我四下裡張望了一下,看到頂上的大梁,便揪起那書生的腰帶,緣柱而上。還好這大梁不高,我勉強能夠上去。
我跟他往梁上的角落裡擠,誰想那裡常年無人打掃,蛇蟲鼠蟻什麼都住過,一股怪味便朝我而來。我便把那書生往面前一擋,誰知他反而朝我倒來,背朝我壓在我身上。我正要推他,卻聽得外面的人已經進來了。
我不敢再動,就這麼維持著別扭的姿勢,向下看去,只見下面一堆人舉著火把,拎著刀。明火執仗。其中一個人道:「怪哉,那小子的馬還在外頭,人去哪裡了?」
這廟很小,一覽無遺,我只祈禱著他們不要想到往上面看。另一個人道:「老板,那小子莫非是被狼叼了?咱們拿他的寶馬去,也好和上面交差了。」
寶馬?我怎麼不知道十兩銀子一匹的小黑還是匹寶馬?
我猛然醒悟過來,他們說的不是小黑,而是那匹照夜獅子馬。
這群人的目標不是我,而是這個酸書生。
第25章 萍蹤無影,公子無雙(
那茶棚的老板微微沉吟,道:「他看起來有些來歷,斬草除根,不要留後患。」
我吸了一口涼氣,這些人果真心黑手狠。那老板道:「外面還有一匹馬,是白天另外一個人的,他們說不准認識。把這廟和林子都翻過來,也要找到他們。」
那些手下道是,老板抬頭往上看,一邊朝他手下道:「拿火把來。」
我暗道出門沒看黃歷,把書生往旁邊一搡,自己便從梁上徑直跳了下來,雙膝壓在一個人肩上,把他壓得一跪,而後又奪過一個人的火把來,掃開廟門處的幾個人,向外跑去 。
老板又驚又怒:「抓住他!」
我衝出去,外面人不多,我輕易就將兩個撂倒,還有兩個人在跟那匹照夜獅子馬較勁,那馬認主,仰著頭不肯走一步。我抓住那兩人肩膀向後一丟,自己翻身上馬,那馬也有靈性,此時也不掙扎了,揚蹄便跑。廟裡的人追出來,慌道:「他把馬騎走了!」
這匹照夜獅子馬價值豈止千金,那傻書生騎著馬招搖過市,想必早就惹來不少紅眼。只是我沒想到,那茶棚老板果然也是個角色,我現在是徹底惹上麻煩了。
我騎著馬往前跑,後面的人也策馬追來,但這照夜獅子馬果然非凡品,沒多久就一騎絕塵,把追兵甩得連影子也看不見,我一拉韁繩,它停了下來,我滿意地拍拍它脖子:「神駒,你跟著那書生太委屈了,不如考慮一下我?保證每天吃胡蘿蔔。」
照夜獅子馬偏頭躲我的手。
我跳下馬來,往後頭看,路上安安靜靜,那些人說不定已把我追丟了。然而這個想法剛剛落下,我就看到四周的樹林裡亮起火把,持槍拿刀的一群人朝我圍了過來。
我這運氣也太差勁了。
領頭的一個見我表情,得意道:「小子,你當自己能跑得出我們手掌心?老板早就飛鴿傳書這一路的英雄好漢,不交出馬來,你寸步難行!」
「英雄好漢」,有時候也是個貶義詞的。
我冷笑道:「有本事就來拿。」
那領頭的揮手,一群人蜂擁而上,我避過一刀,單手一招空手入白刃,便奪了把刀來,一刀往旁邊就砍傷了兩個人。
這是蝴蝶穿花刀法的第一式,以輕靈猛烈著稱,據說一刀至少能砍下兩個人的頭來。
可我沒有砍下來,我至今也沒有真正地殺過人。
那領頭道:「還是個硬點子,口袋扎緊了!」
他一聲令下,那些人的攻勢更加猛烈起來。我看了他一眼。便朝他那邊而去,他倒也不怕,從身後抽出一只鐵錘,劈頭就朝我砸下來,那鐵錘怕有幾百斤重,來勢如狂潮壓境,想必是他的看家本事。
我往一側躲去,仍給那勁風掃到,覺得胳膊火辣辣的疼。我反手一刀刺肩式挑中他的肩膀,然後將刀架在了他的脖子上,我道:「讓他們住手!」
我不能跟他們多打,這具身體沒有內力,又是女子,我打到現在也多仗著招式的靈妙,碰到真正的高手,我仍是吃虧的。
而且我自醒來後就沒吃什麼東西,體力差不多也消耗完了。
那領頭的疼得滿身冷汗,看了我一眼,顫聲道:「……住手。」
他手下相互對視,都停了手,我心裡忽然一股煩躁,我知道我這樣是在留後患,可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能做絕了。我問他:「你們那老板是聽誰的命令,誰叫你們來搶馬的?」
那領頭的閉口不言,我將刀割進他脖子裡去:「說不說?!」
他疼得皺眉,卻搖搖頭:「我若說了,有違武林道義,你不如現在就殺了我。」
我只覺得好笑:「你一個恃強凌弱的劫道匪徒,現在倒知道什麼是道義了。」
我沒有再逼他,他未必是為了什麼道義,他若說出來,只怕從今往後再別想在這北省混。看來那書生的馬,釣出來聞腥的魚還真不小。
我將他往那群手下裡一推,照夜獅子馬顛顛地跑過來,我便上馬離去,他們也沒有追上來。
但我知道,我這只是才過了第一關而已,往後的麻煩事多著呢。
我揪揪照夜獅子馬的後鬃毛:「麻煩精,別往前跑了,轉個彎兒,咱們回去找你那傻蛋主人。」
我把那書生擱在廟裡的梁上,他又喝了酒,睡得死,一覺醒來,說不定會從上面掉下去,摔個筋斷骨折。
照夜獅子馬似乎也知道是自己惹的事,沒敢反駁我。我一拉韁繩,它便掉了頭。
我沒敢挑著大路走,在林子裡七穿八繞,走了幾條小路,到那破廟的時候已經是第二天的清晨。小黑居然還在廟外吃草,看到我,歡快地叫了一聲。
我下了馬,走進廟裡去。只見廟裡空空蕩蕩,房梁上一個人影都不見,難道那書生在我走後,又被那群人抓走了?
我急得想喊人,卻想起自己並不知道那書生的名字,於是我道:「傻蛋,酸瓜,你在哪兒?!」
連喊了幾聲都沒人應我,我氣得一跺腳,那些人若抓了他,我有照夜獅子馬在手,他們八成也不會殺了他。
想到這裡,我心稍定,打算先去尋那些人的蹤跡。誰知我一出廟門,便見到那匹照夜獅子馬上已然坐著一個人,錦衣華服,面如冠玉,玉樹臨風。
他居高臨下,悠然地看著我,道:「我姓張,雙名丹楓。」
我道:「你沒給他們抓走?」
書生笑道:「北省裡如今的□□領袖,以黑沙寨沙家最為凶狠,這一帶都是沙氏父子的地皮,不過想抓我嘛,還早了點。」
他此時眉眼帶笑,一副指點江山的架勢,沒有了昨晚的醉,倒又添了幾分睥睨的傲氣來。我見他這麼有底氣,心下便明白叫他給騙了。
我冷冷道:「他們是大賊,你是小賊,你們一丘之貉,自然不用抓你。」
書生聞言,卻也不生氣,笑意更深。我扭頭就去牽我的馬,書生道:「小兄弟,你卻還走不得。」
我頭也不回:「我不跟賊打交道。」
我上馬便走,我曾也是個顏控的,但若只有臉,對我只會起到反作用,我現在是一點都不想看到他。隱約似乎聽得後面傳來一聲嘆息:「哎呀,真是怕了你了。」
我沒走多遠就停了下來,整夜奔逃,再加上和人拼命,我實在沒有多少力氣了,可我現在又沒錢……錢?
我看到小黑脖子上,掛著我的錢袋子。
我把袋子拿過來,裡面的銀子都在。原主帶的錢不算太多,卻也不少了,幾十兩的碎銀和幾張百兩的銀票,足夠一段時間的花銷。
我將錢袋子收起來,這次我吸取了教訓,不把雞蛋放在一個籃子裡,抽出一張銀票來藏進袖口。誰知我剛放好了抬起頭,兩個蒙面人就從林子裡竄出來,一人持刀,一人持鐮,一人來刺我,一人卻去勾馬腿。
我狠狠咽下一口惡氣,翻身下馬,踢開長鐮,抓住那人胳膊往上一帶,他半條胳膊便給自己同伴砍了下來。
血潑了一地,那個被砍了的滾地哀嚎,另一個見狀,持刀朝我擲來,右手順勢一抬,露出手腕上綁著的暗箭匣子。
我根本沒料到這招,短暫的驚愣之下抬刀便擋,勉強將暗箭擋下,發箭的人轉身就跑,我將刀尖直擲入他背心,他撲倒在地。
我走上前去,他還在不住地往前爬,見我過來,忙道:「俠士饒命!我……我再也不敢了。」
我的確下不了手殺人,就算我曾是石觀音,但半點她的鐵石心腸我也沒學到。我正猶豫間,忽聽一個聲音道:「強盜匪徒,螻蟻鳥雀,皆是命,奈何人心有偏,單饒一邊呀。」
我冷颼颼道:「你閉嘴。」我轉頭便走,卻忽然聽得兩聲驚呼,回頭一看,那兩人已氣絕。
書生撫了撫自己的衣服,仍舊悠然自若:「這兩人卻不是沙家的,而是陝西半城莊韓家的探子,你已經惹了不止一省的人了。」
我看著那兩人的屍體沒有說話,書生冷笑道:「你既出來行走江湖,還容得自己心慈手軟?」
見我還是不理他,他似乎索然無味,調轉馬頭就要走,我道:「你哪裡走?自己殺的人,自己埋。」
第26章 萍蹤無影,公子無雙(
書生沒有鋤頭,便用死人的長鐮挖了兩個坑,挽起袖子,露出玉一般白的手腕,揪住屍體放進坑裡。
他送佛送到西,堆了土,還劈了塊木牌立在墳前,不知亂刻了什麼字,自己看著很滿意,而後不知從哪裡摸出一把香來,點了插在墳頭。
我靠在一邊的樹上,看著他居然又坐在墳前,開了一瓶酒:「黃泉此去無多路,天下無人識君顏。」說罷,又喝上了。
他衣袖沒放下來,我隱約看到他袖內的暗紋,不像是平常人家所有。我將目光往他身上打量,昨晚廟裡昏暗,我沒有細看,這時才注意到他身上的不尋常之處——先不說那照夜獅子馬,產在西域,就算是皇帝,只怕都不能輕易得到一匹,還有那馬身上的馬鞍,紋飾飾物,看起來也並不像是中原所有。
他雖像個江南公子,但舉止做派輕狂,並不是士人家一板一眼的君子。
書生朝我舉起酒瓶子,醉眼道:「小兄弟,同飲一杯否?」
我沒好氣道:「不喝。」既然他自己能自保,我也不想再管他了,轉身要走,書生微微一笑:「韓家的探子死了,他們三天之內就會再派人過來,山西有狼,陝西有虎,你現在是哪裡都行路難哪。」
我深深吸一口氣,我走到這一步,不怪這家伙怪誰?我回身冷冷道:「難不難還不一定,我若跟他們串謀起來,合謀來殺你,這路不就順了?」
我抬腳要走,書生「哎」了一聲,伸胳膊擋在我身前:「你不能走。」
我道:「讓開。」
書生搖頭道:「不讓。」
我一時氣上頭,伸手就推他,書生伸開手掌便攥住我手臂,一下子牽動了我胳膊的傷,我忍著不發一聲,抬腳就朝他踹。
他輕輕松松地躲過,我也管不了他是什麼高手了,踹不到他,我就去踢地上的香,把煙土灰塵一塊兒朝他踢,他坐在地上,不防被踢到了衣服上,他驚道:「你干什麼?!」
我不理他,把一把香碾碎了朝他身上踢,書生道:「別踩了!香是給鬼吃的不知道?你家大人沒教過你不能踩香?當心半夜來找你!」
我自己本身差不多已能算是個鬼了,我怕什麼?我道:「你殺的人,索命也是找你!你叫張丹楓,它們都好好記著!」
他聞言看了我一眼,眼裡似乎有著奇異的光彩,而後他手勁一撤,由著我將他摜倒在地,我不知他耍什麼把戲,卻見他慢條斯理爬起來,在我面前站直了:「好啦,是我不好。」
他整整衣冠,面容稍肅,忽然滿眼真誠:「是我不該戲弄你,你救我,我反而冤你偷了錢,還裝睡不理你。我狂放無度,又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不知小兄弟你才是真正的俠骨丹心之人——張丹楓在這裡向你賠罪了。」說罷拱手彎腰,一揖到底。
我「哼」了一聲,理理袖子,不管他,轉身就走。我騎上小黑,左看右看,不知道自己該往哪邊去,張丹楓騎了馬走到我身邊,輕聲道:「你跟他們打了半夜,是不是受傷了?」
我面無表情,扯了韁繩暗示小黑掉頭,不跟這家伙一路,張丹楓卻又跟上來:「小兄弟,還沒消火?我已跟你認錯了,你大人有大量,不要和我計較啦。」
我不跟他計較才怪,我道:「你是麻煩精,不要來惹我,自生自滅去。」
張丹楓卻笑得顧盼神飛:「嗯,我是麻煩精,但你要往那邊去,惹的麻煩更多。」
他說的方向是往南,我本來要去太原的,現下去不了了,我咬牙不知道該怎麼懟他,張丹楓一扯小黑的韁繩:「能不能聽我的建議?咱們先往這邊走。」
他說的是我來時的方向,我看向道:「回關口做什麼,出了關,是死是活更沒人管。」
張丹楓道:「不是出關,你且跟我來。」
他的態度已然好了很多,我現在又沒有主意,帶著一些不情願跟他一起走,誰知他要去的卻是我們之前呆過的那個鎮子,酒樓正是午後,人不多,張丹楓帶我進去,掌櫃的看到我倆前後進來,下巴都要掉下來了。
我道:「你為什麼要回這裡?」
張丹楓道:「對付強敵,自然要准備充足。」
他看向那掌櫃,那掌櫃的知道這位是個闊氣的主,點頭哈腰地上來,張丹楓道:「三樓的雅間,一桌好菜。」
掌櫃的立刻吩咐下去,我冷冷道:「我沒說要和你一起應敵。」
雖然這麼說,但我知道,我是徹底給他連累了,要不然也不會跟他一起來。
我越想還是越氣,伸手准備自己掏錢點一桌菜,張丹楓卻按住了我的手:「好啦,這是向你賠罪的,你什麼也不欠我的。」他又低聲道:「若不解氣,等對付了沙家之後,你再向我要債,怎麼樣?」
我道:「好。」
我隨他上了樓,他搬開椅子,邀我坐下,而後給我倒了一杯茶,推在我面前,自己坐下,面容一肅。
「這省內的綠林,一數石家,二數沙家,沙寨主名沙濤,獨子名沙無忌,父子二人皆是以掏心手聞名,在這北邊做慣了暗地裡的珠寶走私生意,勾官結匪,橫行霸道。」
我微微點頭,張丹楓又道:「但此次來劫馬的,只怕不只他們。」
我喝著茶,等著他說,他道:「這幾天是石家家主,'轟天雷'石英的壽辰,北省裡叫得上名的綠林幾乎都來了,沙濤若是邀個三五好友,一起來奪……小兄弟,你不要瞪我啦。」
我低下眼去,如今惹都惹上了,我也只能自認倒霉,誰叫我閑著沒事管這酸書生的死活?
張丹楓繼續道:「沙濤要獨吞,請的必定是獨客,眼下在他的地盤,消息還沒散出去,他必定帶人速來,早則今夜,遲則明晚,咱們就要跟他對上了。」
我道:「哦。」又抬眼看著他:「他請的幫手是什麼來歷,你有底細嗎?」
張丹楓笑道:「沙濤是北省綠林裡數一數二的高手,他請來的陣仗想必不小,我倒要好好看看。」
那就是不知道了。
我撇撇嘴,張丹楓見我一臉冷漠,想說什麼卻又像是無措的樣子,此時外間腳步聲傳來,是店小二敲了門上菜,我抬眼一看,珍饈美饌擺滿了桌子。
張丹楓道:「再來兩壇汾酒。」
山西汾酒天下聞名,但我還從來沒有嘗過,不由起了些興趣。張丹峰道:「酒雖好,空腹喝酒卻是大忌,咱們先用膳,再把酒共飲。」
我道:「你是不是又要吟你的酸詩了。」
張丹楓笑道:「我如今已有了岑夫子,丹丘生,為何不能歌一曲?」
我道:「可你連我的名字都不知道。」
張丹楓只是看著我的眼睛:「名字不過代稱而已,誰無名字?交友豈看的是兩三個文字?」
他笑容一斂,忽然就嘆息了一聲:「小兄弟,我一路從北邊走來,也見識了不少的江湖人士,可也只有你值得一交。都說人生諸多繁華,卻也不過寂寞蕭索。」
他直陳心意,坦坦蕩蕩,倒是讓我覺得有些是否過於計較了。張丹楓卻不讓氣氛冷下去,話題一轉,就到了天下諸事上,他也看出我像是初入江湖,向我娓娓道來。說是北省的綠林本不該如此猖狂,攪得地方不寧,但奸宦當道,橫征暴斂,官員不思治理,自然盜匪猖獗。
我道:「你說王振?」
張丹楓點頭,我心道果然對的上歷史,那麼一年之後,就是土木堡之變了。
我想知道得更多,便繼續問他,然後收獲了一堆這太監怎麼欺上瞞下,誣陷忠良的戰績,張丹楓一邊喝著酒,說著這些,神色也冷下來,我心道還不止,這太監還勾結外族了。張丹楓嘆了一聲道:「皇帝昏庸不察,誰能奈何?不說這些了。」
他說起皇帝時,神色間竟毫無敬畏,我有些驚訝。但他已經開始轉移話題,從國家大事轉到了天文地理詩詞蔔易上來,他一副書生裝扮,卻倒是真的有才華的,縱使偏僻冷門之處也能說出一二來,興致起來還和我行酒令。
我只喝了兩杯,他就不讓我再喝了,說是晚上還有敵人要應付,讓我先去休息,但我沒想到這酒後勁綿延,我又兩天都沒有休息,進了客房,靠在床邊,竟不知不覺地睡著了。
我醒來的時候似乎已是半夜,靜靜悄悄,我睡得渾身舒暢,腦袋也清明了許多,猛然想起張丹楓來。
我總算記得我們還有敵人要應付,我正欲起身,卻發現自己身上已多了件外衣,錦繡流光,是張丹楓的。
他來過了。
不僅如此,床前的小桌上,還放了幾個小白瓷瓶,我拔開聞了聞,是傷藥。
他倒細心,已經發現了,卻不說。
我拿起那件衣服,去他的客房徑直推開,裡面果然已經沒人了,只有窗戶開著,我正想追趕,卻想起自己也沒有趁手的武器,我本來想去廚房拿把菜刀的,但廚房上了鎖,於是我拍了掌櫃的房門。
掌櫃的看到我滿臉不解,我道:「我知道你一定有防身的武器,賣給我。」
第27章 萍蹤無影,公子無雙(
掌櫃的有一把金刀,一把砍刀,我選了那西域風格的金刀,兩百兩銀子買了它。
而後我出了客棧,來到馬廄,果然照夜獅子馬已不見了,我騎上小黑,小黑顯然知道方向,撒開蹄子便跑,我們跑了不多時,便來到一片老林。
我勒住韁繩,夜裡不好辨痕跡,也不知張丹楓究竟去了哪裡,忽然聽得一邊有響動,我悄悄下了馬,讓小黑藏好,自己朝那邊步行,便見林子裡跑出一匹雪白的馬來,正是照夜玉獅子。
我剛要過去看看,卻見林子裡又追出兩個人來,強行去扯馬,一人道:「這馬原來在這裡!總算叫咱們找到了!」
另一人道:「馬在這裡,卻不知人在哪兒?咱們如何能讓他回去?」
他的同伴道:「他脾氣一向倔,勸不回去的,讓他掛點彩那還可以。」
另一人驚訝道:「這如何使得?」
這兩個人倒不像是沙家的手下,我從樹後出來,抽出金刀,那兩人驚覺,卻已經晚了,我兩刀並作一招,打暈一個,將刀架在另一個脖子上:「那書生在哪?」
那人蒙著面,看了我一眼,搖搖頭,我將他面巾扯下來,卻吃了一驚,這人看面貌,竟像是胡人。
我來不及跟他廢話,將人也打暈,而後自己小心向那邊摸去。走了一會兒,我爬上一處高地,遠遠地看見了張丹楓。
他正坐在一處大石上,身上的衣衫有兩處破損,卻沒有血跡,他四周圍著不下十人,以一個黑衣的中年男人為首,旁邊買還有一個眉目戾氣的青年,正是當時酒樓裡那兩個搶他珠寶的人之一,這兩個人想必就是沙家父子,其他人有一個穿道袍的,一個披發頭陀,最為惹眼。
沙無忌得意道:「饒你這廝奸猾,也難逃我等天羅地網,你的珠寶我們可以不要,但那照夜獅子馬必須交出來。」
張丹楓卻不慌不忙,依舊瀟灑如坐雲端:「螻蟻尚貪生,我豈不想活命?只不過就憑你們這幾個把式,還想搶寶馬神駒?只怕配不上。」
他話一出,旁邊的頭陀桀桀怪笑:「我怪面頭陀在江湖上也算是有幾分薄名,武當的松石道兄也是威震武林,到你口中,就成了配不上?」
嘖,這家伙到底招惹了多少人啊?
張丹楓哈哈一笑道:「古往今來有多少人也曾'威震武林',活著的時候威震算什麼,死了還有名才算是本事!」
那頭陀瞬間氣得嘴唇都哆嗦了,一旁的沙無忌五指成爪就要出手,沙濤將他一攔,眯眼瞧著張丹楓:「閣下膽魄過人,沙某好生佩服,只是如今你那跟班不在,你居然也能如此狂妄?」
張丹楓瞥他一眼道:「誰說他不在的?他已然來了。」
他將手一指,正是我躲藏的方向,高聲喊道:「你還不快將他們統統拿下!」
我在心裡將張丹楓罵了個狗血淋頭。
沙濤等人猛地朝我看來,本來我在暗處,攻其不意,是最易得手的,但我卻偏偏不這樣做。
我撥開藏身的灌木,不緊不慢地站出來:「諸位看我做甚?他付不起錢,我已經和他鬧掰了,諸位劫財也好,劫色也罷,自便就好,小人這就離去。」
那些人顯然還沒反應過來,張丹楓眨著一雙眼睛看著我,有兩分傻了,我朝他一笑,退後幾步。
說是要走,我卻還是走不遠,只走出幾步,就在一邊遠遠地看著,沙濤道:「這位小兄弟倒識相,等事了,沙某請你喝一杯。」
我道:「不敢。」
他嘴上說著請我喝一杯,卻一個眼色,幾個人已經朝我走來,將我圍住。
我們說話間,剩下的幾人已經向張丹楓發起了攻勢,方才被懟的披發頭陀出手最狠,手中的雙刀直刺過去,張丹楓跌跌撞撞後退一步,卻正好地躲過他的攻擊,頭陀再刺,他又歪了歪身子,又是險險地躲過。
張書生抱頭道:「救命!救命!」
他玩得開心,沙濤一轉頭,卻見自己兒子加一眾高手全都拿一個書生沒奈何,他臉一沉,袖下五指成爪,一招抓向張丹楓的胸口。
張丹楓嘆道:「小兄弟你不配合,我不玩啦。」
他話音落,一改那裝出來的柔弱樣,單手接住沙濤這一招,反向一推,已然將沙濤推了出去,而後劈手便將松石道人的劍奪來,砍落那頭陀的雙刀。
他這出手堪稱驚艷,不只看呆了我,其余人也紛紛大駭,卻見他劍一挑,又是一招逼退沙無忌,而後將他甩向剩下的幾人,沙濤最先反應過來,手指如勾,去抓他心髒,張丹楓道:「你還敢來?」
他劍一橫,一招劃出去,劍尖險險地將沙濤頸上衣襟挑破,沙濤驚道:「你究竟是何人?!」
他是什麼人,我也挺想知道的。張丹楓不回答他,自顧自搖頭道:「你沙家在道上也有點威名,看來也不過如此。」
沙濤臉一陣紅一陣白,堵得不知道該說什麼,就在這時,被打在一邊的沙無忌看向了我,揚手就是一把暗器,天女散花一般向我打來。
我根本料到會有此劫,手上的刀都沒□□,那暗器又多又密,我根本不能全數擋下來,我側身躲去,手臂上本來受傷的地方已經又被劃了一道,但聞暗器聲音不絕於耳,正當我以為自己必死無疑時,睜眼看去,原是張丹楓將沙濤拋了過來,暗器全打在他身上。
他冷冷地看向沙無忌:「你敢傷他?」
沙無忌連自己親老爹也不管了,見張丹楓殺意起,奪了旁邊頭陀的刀來朝張丹楓攻去,卻一招也沒走過,就被刺中了手腕,張丹楓正待下手,忽然林中已起了火把。
我道:「糟了。」沙濤的幫眾來了,正打算叫張丹楓快走,卻聽一個聲音喊道:「少……公子手下留情!」
我抬眼看去,見一個衣袍光鮮的老者帶著莊丁手下趕來,老者緊走兩步,先是往張丹楓身上看了看,眼中都是關切之色,似乎在確定他有沒有受傷。
沙無忌就像看到了救星,叫道:「石伯父!」
姓石?難道是石家家主石英?
他大概滿心期望著石英能替他們出氣,卻見石英雙膝一彎,跪在地上道:「小人不知公子來了,不及迎接,還望公子恕罪。」
沙無忌傻愣當場,石英此時已全然不看,只看著張丹楓道:「不知……不知老爺他可好?」
張丹楓嘆息道:「他很好。」
他兩人似乎在打什麼別人聽不懂的啞謎,石英面上有些激動,卻是強壓著,他整理神色,又恭敬道:「沙家父子無狀,開罪了公子,還請公子高抬貴手,饒他們一命。」
石英身邊還跟著個俏生生的姑娘,一看到張丹楓,眼中露出驚艷之色,卻並沒有多看,只隨著她父親跪下。
我倒有些疑惑了,石英跪下賠罪已經是自降了不知多少級,他女兒怎麼也跪了?他們父女兩人這架勢,倒像是下級見到了上級。
張丹楓臉色仍很冷,石英轉向我道:「這位小哥,我代他們向你賠罪了。從今以後,他們再不敢找你的事了,你若有何要求,石某都應允。」
我哪裡敢受這老人家一禮,側身避開去,我回頭一看,沙濤受了重傷,捂著胸口不斷咳血,沙無忌等人見石英對張丹楓如此恭敬,也不敢出聲了。
我道:「我沒什麼,你問他,他們要搶的是他的馬。」
石英朝沙無忌看了一眼,沙無忌咬牙道:「我等技不如人,還請你留下名號來。」
張丹楓冷笑:「我既不願與你結交,你也沒本事尋我的仇,告訴你有什麼用?」
沙無忌氣得臉都白了,沙濤將他一攔,先是向我拱手賠罪,而後又向張丹楓彎腰:「沙家在此向公子賠禮,從此以後,公子和這位,我們再不敢冒犯,還望公子原諒。」
張丹楓拿眼瞅我,似乎在說饒不饒他們全在我,我並不想真讓他們死,沙家畢竟是一方地頭蛇,若殺了他們,會惹來更多麻煩。如今沙濤重傷,算是出了口氣。我道:「算了。」
張丹楓這才臉色稍霽,將石英扶起來。石英悄悄看我一眼,道:「公子,這位……這位小哥已經受傷了,公子不如賞駕小人的莊子,讓小人之女照料下這位小哥。」
石英的女兒朝我一笑,我心下忽然明白,他們是看出我女扮男裝的事情了,否則也不會讓他女兒照顧我,只是我不知,石英將我和張丹楓的關系誤會到什麼程度了。
張丹楓卻很干脆地道:「不必了。」
他抬手一個忽哨,沒多久,就聽馬蹄聲得得傳來,那匹照夜獅子馬飛奔而來,石英挽留道:「公子!我等數十年來,只求與公子一見,如今……」
張丹楓卻打斷了他的話:「人生何必盼相逢?數載匆匆,不如相忘罷了。」
他頓了頓,又道:「我明晚此時來取畫,自此以後,再不相見。」
石英仿佛很傷心,張丹楓再不看他,上了馬,朝我伸出手來,我愣了一下,他道:「把手給我。」
他低頭看著我,眼裡仿佛浸著天河星辰。我搖搖頭,我吹哨子是叫不來小黑的,於是道:「我自己走。」
張丹楓道:「你又跟我鬧什麼脾氣?」伸手一抓,直接抓住了我沒受傷的胳膊,便將我拉上馬去,坐在他身前。
第28章 萍蹤無影,公子無雙(
照夜獅子馬撒開馬蹄,不過片刻已然跑出了林子。我遠遠的看到小黑朝我奔過來,這才知道該開口說些什麼。
我道:「你放我下來,我要去騎我的馬。」
張丹楓道:「你受傷了,不要亂動。」
我不就這擦破皮的傷麼?能有多嚴重?
張丹楓嘆氣道:「我本來想一個人應付他們的,誰知你又跑了來。」
他將馬停下,用手指沾了一下我胳膊上的血,捻了捻湊到鼻尖。他看著我笑道:「放心,沒毒。」
我回頭看著他,但見他眉目如畫,如清風明月,奇石美玉。我低著眼睛道:「不過一點小傷而已,我又不是走不了路了。」
我推開他就要往下跳,張丹楓一把將我拉回來,道:「唉,難不成你還想找那位石姑娘?怨我攪了你的好事?」
這是什麼亂七八糟的誤會?我忍著沒笑。我故意道:「難道不能是你覺得石姑娘漂亮,怨我攪你的好事?」
張丹楓又嘆氣,對我胡攪蠻纏的功力又領略一層,他道:「這樣好了,我發誓,我對石姑娘絕對沒有動心。你放心,大丈夫何患無妻,我將來一定給你找一個美嬌娘。」
我道:「沒興趣,我要下來。」
張丹楓又按住我的肩膀,皺眉:「你一個大男人,雖說年紀小了點,怎麼這麼扭扭捏捏?別動了,再把你掉下去摔傷了,你就徹底是一只三腳貓了。」
我怒道:「你才是三腳貓!」
張丹楓笑吟吟道:「小兄弟,我承認你武功不錯,招式精妙。但你的內功實在是不怎麼樣,你那身法若能用上一點內力,威力至少可增加十倍,我說的對嗎?」
呵,他哪裡能想到我豈止是內功差,我是根本就沒有內功。
連城劍法本是需要內力配合的劍法,神照功就是為此准備的,蝴蝶穿花刀法更是耗內力。
可我學武功的時間真正加起來也不到半年,這具殼子也是我新撿的,我哪裡有空去練內功?
張丹楓看了一眼我胳膊上的傷口:「我給你的藥呢?」
我道:「放在客棧了,我沒有帶出來。」
張丹楓一夾馬腹,照夜獅子馬便加快了速度,小黑跟在後面狂奔。我算徹底放棄掙扎了,反正離客棧也不遠了。
大門早已關了,張丹楓帶著我,使輕功從窗戶進去,進了我的房間。他的輕功也極好,就像一只翩然落沙洲的白鷺,他去關窗戶,我忍不住道:「我方才去找你的時候,在樹林外看到了兩個人,要搶你的馬。」
張丹楓道:「是沙濤的人?」
我搖頭:「不,是胡人。」
他手下動作一頓,我道:「他們對話裡要你回去,你認識他們。」我猶豫著繼續道:「你……你該不會是瓦剌的探子?」
張丹楓默然不語,撩袍坐在我身邊,我等著他回答我,我知道他武功比我高,若要殺我輕而易舉,但我實在是想問一問他。
我不希望這樣的一個人物會是間諜奸細。
他終於笑了一下,輕聲道:「你覺得呢?」
我看了他一眼,他面容沉整安靜,燈下如秋霜滿月,俊美秀致,根本沒有一分像胡人,就連中原的江南,只怕也難找出這樣的容色來。
我道:「你騎的是照夜獅子馬,此馬產在西域,大明無跡,現在是瓦剌貴族的寵物,你喝的酒,聞起來也並不太像中原的酒香,你是從瓦剌來的。」
張丹楓輕笑道:「是,我不僅是從瓦剌來的,我還是在瓦剌出生的。」
我心下驚異,皺著眉道:「可你卻是個漢人。」
張丹楓嘆道:「是啊,我是個漢人,偷入中國,必有所圖,你該將我抓起來。」
我斬釘截鐵道:「你不是奸細。」
他怔了一下,看著我,我也看著他,道:「你不像是個奸細。」
張丹楓眼中閃動,一眨不眨地盯著我,我笑道:「你吟著李白的詩,卻擁著杜甫的愁,這樣的人,怎會藏奸?」
張丹楓良久看著我,他忽然眨了眨眼睛,轉過頭去,我似乎在他眼底看到一點水色,他伸手去拿桌上的茶壺,而後又放下,喃喃道:「酒呢?怎會沒有酒?」
我托著下巴,看他難得無措的模樣,我一些話就口無遮攔地說出來了,道:「不過你究竟是什麼人?石英為什麼拜你?你才幾歲,他為什麼要說等了你數十年?還有你說要去取畫,取的是什麼畫?」
張丹楓手指摩挲著茶壺邊,那笑意又恢復了:「嗯……小兄弟,你看我像是個壞人嗎?」
我道:「你是個好的。」就是眼瘸了點兒。
張丹楓點點頭:「你的問題,我遲早會讓你明白的,現在的話,連我自己也不知道該怎麼說來。我先給你治傷,然後你聽我講一個故事,好不好?」
我道:「不好。」
張丹楓愣了一下,而後嘆了口氣,看著我板著的臉:「又怎麼啦?」
我別過頭道:「你出去。」
張丹楓臉上滿是無奈:「受了傷就不要鬧,你這脾氣怎麼像女人?」
我道:「因為我本來就是個女人。」
張丹楓看了看我,然後表情一點點地變化,用了兩秒的時間才將我的話理解了意思,眼中出現了不可置信的神情。
我道:「我真的是個女人。」
我想了想,將束起的頭發放下來,我的偽裝很隨便,不過是穿了一身黑色的男裝,畫粗了些眉毛,壓低了些聲音而已,他一路都沒認出來,也許是他剛入中原……見過的人不多。
張丹楓盯著我,終於反應過來,抬腳就往屋外走,我一下子笑出聲來,笑了半晌,他又進來,走到桌前。
我忙稍稍收斂,可一看他的側臉,忽然又忍不住了,扭過頭去捂著半張臉笑得肩膀抖動。張丹楓目光看著桌子,沒有看我,他白玉似的臉龐似乎沁了一抹緋紅。
他拿過兩瓶藥來:「這是外敷的,這是止血的。」而後扭頭又走出去。
我止住了笑,看了一眼他關上的房門,忽然覺得自己也有些出氣了,但也對他再難提起什麼芥蒂了。我理了理解下來的頭發,拿梳子將兩側頭發梳起,在腦後綁住,做了個再簡單不過的樣式。
而後我用藥敷了傷口,沙無忌那一鏢劃得比我想像得要深一些,但也已經止血了,不是很嚴重。我將傷口纏起來,想了想,還是用帕子擦去了臉上的那點偽裝。
我打開門出去,黎明將近,已能見到些天光,門外的走廊裡卻靜悄悄地空無一人。
莫非張丹楓已走了?
他一路走來,說是只交了我這個朋友。可我如今卻是個女子,他難道避嫌走了?
我循著光影中的路往前走,天光漸起迷幻,消融黑暗,我從客房的所在走到酒樓,拾級而上,走上二樓,就看到靠窗的位置,白衣的書生正在把酒獨飲。
他見到我,笑得眉眼如初:「小兄弟,我已等你很久啦。」
窗外晨風吹來,我看著他輕笑道:「你還這麼叫我?」
張丹楓道:「你我之間,本是意氣相投,知己相交,何論男女?我叫你小兄弟,比什麼都順口。」
我歪頭道:「那你便這麼叫吧。」
我走到他對面的位子上,他的目光便一直看著我,忽而吟道:「玉水弗透自一奇,雲端新月遜三分。」
我道:「你說的是什麼?」
張丹楓道:「是我對面的美人,窮我一生,未有見矣。」
第29章 萍蹤無影,公子無雙(
我縱是沒有照鏡子,也知道自己臉紅了。但他這誇人的話說得坦蕩真誠,我也不想扭捏作態,直截了當地道:「好啦,我是來聽故事的。」
我拿了一個茶杯作酒杯,他搖頭道:「你新傷未愈,不要喝酒了。」
他自桌上的小火爐上取下一壺茶來為我斟上,我挑眉道:「你也別喝了,冷酒傷人。」
張丹楓輕聲一嘆:「冷酒傷人,卻能解愁。」
我便也不勸了,捧著茶聽他講。
很久以前,也許並沒有很久,有兩個苦命人,彼此結拜為兄弟,因為世道艱苦,無以為生,為了吃飽飯活命,一個去做了叫化子,一個去做了私鹽販子。
私鹽販子是兄長,每每賺來的一點錢,都拿去給他的義弟,兩人終於捱到元朝廷氣數將盡,去參加了反元的義軍。
後來兩人都有所作為,義弟占了金陵,義兄占了江南,義兄沒有稱霸天下之心,只想保一方百姓安寧,不再受亂世之苦,義弟卻要問鼎上位。那時兩方的勢力已以長江為界,義兄便派使者去告訴義弟,你我兄弟,先不論誰做皇帝,先敘兄弟情義,結盟對抗異族。
義弟卻將使者耳朵割掉,傳回話去,天下之主只有一人,不是你死便是我亡。
而後兩方幾次交戰,互有勝敗,最後義兄被俘,誓死不降,還道:「你這小叫化,要殺便殺。」
義弟便將義兄亂棍打死,沉屍長江,後來他做了皇帝,驅趕異族,成了天下的明主。
說到最後的「明主」兩字,張丹楓臉上神色冷漠到了極點,而後變作化不開的悲。
只怕他喝盡了冷酒,也解不了愁。
我道:「義兄是誠公張士誠,義弟是朱元璋。」
張丹楓沒有說話,默認了。我卻覺得有幾分荒誕之感,我雖對史學談不上不精通,但也知道,老朱跟張士誠不熟的。
也許我所在的世界並不是真實的歷史,而又是假托歷史的一個武俠世界罷了。
我嘆了一口氣道:「你姓張,你是張士誠後人。」
張丹楓慢慢地點頭:「士誠公兵敗後,殘部隱遁大漠,家父張宗周,現任瓦剌國右相。」
我道:「石英也是你們的舊部,所以他才說,他們等了你數十年。你不是公子,而是他們的少主。」
張丹楓道:「是。」
我道:「但此次,你卻是自己一個人跑來中原的。」我頓了頓,輕聲道:「你想做什麼?」
張丹楓默然良久,執起酒壺倒酒,神色清清冷冷地開了口:「說不定我想趁朝局混亂,民怨四起之時揭竿而起,重奪天下。若能外聯瓦剌,內聯舊部,成功的機會還會更大。」他自顧自地點頭道:「如今是個好時機。」
我也點頭道:「確實是個好時機。」英宗朱祁鎮,既昏又暴,可稱得上是以一己之力葬送明朝半壁江山,一年後的土木堡之變,就是明由盛轉衰的節點。
張丹楓的動作頓住了:「你說什麼?」
我把話直接說了出來:「我對今上並沒有什麼忠君之心,與其坐看他禍害天下,不如你來當這個皇帝。」
張丹楓的神色間已透著寒意,冷笑道:「但當皇帝並不是那麼容易的事情,你知道要起多少干戈?流多少血麼?」
我點頭道:「是啊,兵鋒一起,生靈塗炭,皇帝再昏庸,天下人都寧做太平犬,不做亂世人的。但你有沒有想過,他保得住這天下嗎?」
張丹楓沉吟著,良久道:「他雖然昏庸,但也沒到不明事理的地步。」
你錯了,他就是那麼垃圾。
如果沒有於謙,他分分鐘就是個亡國之君。
我搖搖頭:「你不是要篡他的位麼?如今倒維護起了?」我決定不再和他討論這個問題,天底下的人,不管皇帝多昏庸,總還是認為他有救的。
張丹楓舉著酒杯到面前,舉了半晌,卻喝不下去了。
「你本以為我會支持你的,是不是?」我道。
張丹楓苦笑:「你如今不就在支持我麼?從小到大,我的父親叔伯,身邊的舊部,就在教導我如何復國,你也要我去。」
我看著他的眼睛,裡面是化不開的國仇家恨,卻唯獨沒有野心。我道:「你不想復國……你非但不想復國,還想為大明消彌戰禍,還想阻止張周的復辟。你真正想的,是放白鹿於青崖,采秋菊於南山。」
張丹楓目光似已放空,靜默許久才嘆道:「小兄弟,你果然是我的知己。」
飲完一壺酒,張丹楓便策馬離開,不知去了哪裡。我留在客棧左右無事,日頭上來,我便出去逛街。
自醒來之後,我還沒有采買過東西,我買了把匕首,放在袖裡以備防身,又買了一些干糧,雖然張丹楓沒有說,但我知道,他是不會在這裡多留的。
我前兩天還一點都不想理他,現在卻想要跟他一起走了。
他是張士誠後人,不管他到底想做什麼,跟他一起,必定也會碰到數不盡的麻煩,可若就此撇開他,我似乎覺得人生了無生趣。
我暗自輕嘲自己,也許這不過是對他動心的借口。
我又買了一堆胡蘿蔔,准備給照夜獅子馬也開小灶。然後又鬼使神差地,去旁邊的成衣店買了一身女裝。
原主的那天仙套裝我已經丟掉了,這個小地方沒有質量那麼好的衣服,不過是普通的綢緞,衣袖有些寬,裙子也有些長,如果打鬥起來,肯定很礙事……算了,我還是別穿了。
但買已經買了,我只能帶著,我正打算回客棧,轉身之時,卻覺得有道目光在窺視我。
我回頭去看,街上人們都在閑逛,什麼異常的人都沒有。
我心下奇怪,昨晚沙家一敗,這北省內不該再有人打寶馬的主意了,難道還有不服氣的來?
我暗暗提起警惕,回了客棧,等到半夜,張丹楓還沒有回來,我想著要不出去看看,便聽身後的窗上,傳來輕微的聲音。
我剛一轉頭,一道黑色的身影便破窗而入,燈光下劍鋒閃著寒光朝我刺來。我驚了一下,還好我金刀都是隨身帶著的,及時抽出來擋住。
我從沒見過這樣狠辣的出手,那蒙面人劍勢極快,武功也很高,招招都透著殺意,我沒有內功,沒多久已經支撐不住,到最後被他踢開手上的刀,將劍架在脖子上。
但我敗了之後,他卻沒有殺氣了,我看著他的臉,他露出的一雙眼睛看著我,裡面滿是輕蔑與冷漠。
「你也不過如此。」
他扔下一句話,冷笑一聲,還沒等我說一個字,他轉身使出輕功,又從窗戶離開了。
這人是誰?到底要做什麼?
我皺著眉看著他離去,百思不得其解,總覺得有些蹊蹺。我坐了一會兒,還是起來,出了客棧,試圖找到那蒙面人去了哪裡。
但沒找到蒙面人,我卻找到了正往回走的張丹楓。
他披星戴月而來,看到我,笑道:「勞你等了許久。」
我道:「畫取回來了?」
他嗯了一聲,自馬上一個口袋裡抽出一卷畫軸來,低頭看著它良久:「小兄弟,我請你賞畫怎麼樣?」
我下馬來,他也下來,他清嘆一聲,衣袖抖動,便將那幅巨畫掛在樹杈上,點燃火把。火光映襯下,畫上城池山水工筆細致,卻仿佛是只重寫實而不重意境,並不算上乘之作。
張丹楓卻看著它,眼中似乎藏著無限的眷戀懷念,他坐在地上,伸出手指撫摸著畫,一邊吟唱:「誰把蘇杭曲子謳,荷花十裡桂三秋。哪知卉木無情物,牽動長江萬古愁。」
他未吟完,眼中淚已下。
我道:「你要酒嗎?」
他搖搖頭,問我:「你能看出這畫上畫的是哪裡嗎?」
我再把目光往畫上投去,道:「是江南?」但江南的哪兒,我卻說不出來。
張丹楓嘆道:「是昔日誠公的府邸。」
他搖搖晃晃地起來,收起畫道:「小兄弟,這幅畫先托在你這裡保管,我有些事情要去做。」
我道:「你要去哪兒?」
張丹楓笑道:「我騎著馬一路招搖,惹出來的風波還沒有平靜,我得去處理一下,恐怕要些日子才能回來。」
我道:「那我在太原等你。」
張丹楓點頭道:「也好。」
他匆匆地又走了,看起來心事重重,我沒有跟他說那蒙面人的事情。那人看起來並不想殺我,我也得趕快離開這裡,讓他找不到我。
我沒有在客棧多留,騎著馬往太原趕。一路上天氣漸漸地暖了,繁花盛開,游人如織,若是張丹楓在,肯定又要吟對了。
正走著,我見前方有人群分開,立在路兩旁,我也下了馬,避在路邊,卻見一隊官差,押著一輛囚車走來,囚車裡是個少年,雖然形容憔悴,但神采不損,面對路人的指指點點脖子也不彎一下。
我低聲向路人打聽,那是誰。
路人看著那囚車隊伍遠去,才敢扭頭跟我道:「那是金刀老英雄的兒子,不知道出了什麼事情,被這群狗娘養的抓住了。」
金刀……老英雄?不是金刀老賊麼?
路人朝著官兵的背影「呸」了一聲,瀟灑離去。
我只好又找人打問,好在這些事情都在街頭巷尾流傳,我輕易地就知道了金刀老英雄雖然是賊寇,卻從不擾民,而是抗擊瓦剌的英雄,但對於朝廷來說,他本是雁門守城將官,卻叛出大明,自然是賊了。
我對於這些事也無能為力,官府可不是輕易就能招惹的。我找了這裡的客棧,要了一間房間。
當天晚上,我就被喧鬧聲吵醒了。
我打開窗戶,便見外面街道上火把攢動,有人喊:「圍住他們!別讓他們跑了!」
我出了房門,客棧老板剛從外面回來,滿頭冷汗,看到我便叫我快回去,我問他:「外面出了什麼狀況?」
客棧老板道:「有人來劫囚了!那邊道上的人都來了,正在和官兵打呢!客官,您可千萬別出去。」
第30章 萍蹤無影,公子無雙(
我當然沒有出去,回去一覺睡到天明,第二天,果然官兵就來搜人了。
我一個看起來柔柔弱弱的姑娘,把武器藏起來,他們自然不會懷疑到什麼。我心知此地不宜久留,便退了房離開客棧,大街上又多了許多官兵,來來往往,搞得路人神色惶惶,我低頭牽著馬往前走,忽然覺得那種窺視我的目光又來了。
我一回頭,這次那人沒有再避著我,我看到不遠處的馬上坐著一個少年軍官,正在冷冷地看著我。
是他那時在跟蹤我?
我並不認識他,轉頭當作沒事發生似的繼續走,我走到鎮外的林子時,後面有人策馬趕來,我轉頭看去,正是剛剛那少年軍官,看到我,提劍便朝我刺來,招式又毒又狠。
我驚出一身冷汗來:「是你!」
他就是那天晚上在客棧襲擊我的蒙面人。
他冷笑道:「是我。」
我在馬上,偏頭一躲,肩上背畫的袋子就被劍氣割斷,那幅畫的卷軸露了出來。那少年軍官愣了一下,看著那畫道:「他居然把畫給你了?」
他認識張丹楓?
沒等我這個想法過完,我就看見他紅著眼睛,惡狠狠的盯著我:「你該死。」
話音剛落,他又是一劍朝我殺來,我的呼吸都幾乎停止了,抓著韁繩從馬上一躍而下,躲過這一劍。他也從馬上躍下,又向我殺來,我不想死,就只能拼盡全力地和他打。但我本來力氣就比不上他,他的武功像是剛猛一類的,不過幾招就將我手中的刀震落在地,劍尖直指著我的咽喉。
我等了一會兒,他仍然沒有下手殺我。我去看他的臉,發現他看我的眼神似乎是……痛心疾首?
我還以為他暗戀張丹楓,見張丹楓送我畫,他吃醋了。
我道:「你究竟是什麼人?為什麼要殺我?」
他冷笑了一聲:「你不配知道。」
我細細看他的眉眼,忽然間心裡有些異樣的感覺。我發現他的五官雖然英氣,卻跟我現在這身體的臉有一些神似。
少年放下劍,看著我,忽然抬起手,一巴掌就朝我臉上摑來。
我當然不肯吃虧,刀已經丟掉了,我就用袖中暗藏的匕首去擋他,他及時避開,手掌卻還是被劃了一條大口子,鮮血淋漓地滴落下來。他笑得更冷:「好,好,我不配打你。你既然忘記家仇,那你從今以後,也不要再姓雲!」
家仇?姓雲?
他轉身便走,我看著他離去的背影,迅速從腦海裡勾勒出一連串關系來。
我這具身體的原主叫雲二,莫非他就是雲大?而我們兄妹二人,跟張丹楓有仇?
我叫住他:「你等等!」
少年果然站住了,我道:「我前段時間受了傷,撞到了腦袋,忘記了很多事情。」
我腦袋當然沒有被撞,我是准備誆他的。果然少年轉過身來看著我,臉上出現了震驚的神情。
我心道果然如此,我繼續瞎編:「我受傷之後,就被張丹楓救了。我便一直跟著他,他並不知道我是誰,我也不認識他。」
少年的神色已然緩和了很多,我用一種好像認識你但想不起來的眼神道:「你是誰?我總覺得你很熟悉。」
少年看著我的眼神出現了一絲愧疚與懷念,他朝我走過來,用沒受傷的那只手扶著我的肩膀道:「你真的不認得我,也不記得自己是誰了?」
我點點頭,剛剛他還凶的跟個閻王似的,現在已經退化成一只驢了。我道:「你手受傷了,先包扎一下吧。」
少年卻制止了我的動作,他嘆道:「阿蕾,你實在不應該和他在一起。」
原來我不叫雲二,我叫雲蕾。
我抬頭看著他,他道:「我叫雲重,是你的哥哥。」
我茫然了幾秒,而後咬著唇淚眼盈盈:「哥哥。」
雲重點頭,算是應下了我的稱呼,他道:「阿蕾,你現在記不得以前的事,我短時間裡也和你說不清,你還帶著爺爺的血書嗎?」
血書?我的心慢慢沉墜下去,我道:「沒有在我身邊,是什麼血書?」
雲重咬牙道:「那是爺爺的絕筆書。」他一雙眼睛緊緊地盯著我:「總之,你記住,那張丹楓是我們雲家的仇人,你決不能和他在一起了,見到他,也要殺了他,知道嗎?」
我道:「為什麼要殺他?他做了什麼?」
雲重扶在我肩上的手猛然抓緊:「你喜歡上他了?」
我慌忙搖頭,雲重冷笑:「那你為什麼替他說話?!」
他這樣咄咄逼人,我心裡也有些脾氣被激發出來了,我道:「我從沒見他做什麼壞事,可你們官軍卻在抓抗擊瓦剌的英雄,你叫我信誰?」
雲重愣了一下,而後放開我,撇過頭冷冷道:「周山民是金刀周健的獨子,當年對我們雲家也有恩情,我現在有官職在身,我本想找機會救他出來的。」
我這下倒是我理虧了,雲重道:「阿蕾,張丹楓和我們家有血海深仇,我問你,你是選我還是選他,若是選他,來日我報仇之時,我連你也一起殺。」
他對張丹楓恨得也太毒了,我拉著他胳膊道:「哥哥,我當然選你。」
雲重神色這才稍稍和緩:「那你跟我走。」
我點點頭,撿起地上的金刀。雲重看到我肩上背的畫軸,抿唇道:「把畫給我。」
我好奇道:「這是什麼畫?」
雲重冷聲道:「你不要問,給我就是。」
我只得將畫交給他,他拉著我的手,我們一起返回了鎮子上,迎面一路官軍走來,抱拳對雲重行禮,叫雲統領。
那些人看到我,雲重便道:「這是我妹妹。」他又問:「人可找到了?」
手下道還沒有,雲重神色不動,吩咐繼續去找,將我帶到離官軍的驛所最近的一家客棧,開了一間房間,我低眉道:「哥哥,你受傷了,還是我替你包一下吧。」
雲重沒反對,我便出去抓藥,回來時,我見他將畫展開鋪在桌上,細細地看,似乎要從中看出什麼門道來。
這畫裡肯定另有玄機。
但雲重不告訴我,我也沒辦法。我將藥磨碎了,敷在他傷口上,然後用紗布裹緊,雲重看著我道:「我聽師父說,飛天龍女收了你為徒,你還記得百變玄機劍法怎麼使嗎?」
我搖搖頭:「我什麼都忘了。」
雲重神色間冷氣退了些,他道:「你暫時就住在這裡,哪裡都不要去,等我回京,你和我一起回去。」
我道:「好,我聽哥哥的。」
雲重點頭,起身收了畫,放進袋子裡,背著就要出去,還沒邁出兩步,他的人已倒在地上。
這藥果然效果特別好。
我滿意地走過去,彎腰從他身上拿起裝畫軸的袋子,抬腳邁過他,出了房門,離了客棧,而後騎馬離開了鎮子,直朝太原而去。
但等我到了太原城約定的地方,卻沒見到張丹楓,而是見到了前些天我曾見過的兩個胡人,他們半夜前來,看到我便道:「姑娘,少主派我們通知您,他有事在身,已經上京了,請您去京城於謙大人的府邸找他。」
我道:「於謙於廷益大人?他和你們少主認識?」
那兩人道:「是。」
我覺得有點奇妙,於謙居然和張丹楓有交情。我把畫拿過來道:「你們將這畫帶走,交還給你們少主。」
那兩人對視一眼,搖頭道:「姑娘,少主既然將畫給了你,你便留著。」說罷向我告辭。
如果我猜得不錯,這畫肯定是個重要的東西,他還真放心交到我手裡。
第二日,我起程往京城趕去,一路上見到不少上京的武士,說是今年皇帝特開了武舉恩科,要選武狀元。我進了京,少不得打量起這個世界裡的北京來,大道整潔,繁華熱鬧,有著天下之都的氣像。
若歷史的軌跡繼續發展,不久之後,這裡就要發生一場殊死搏鬥的保衛戰,軍民同心守國門,而這場保衛戰的領頭人,就是於謙。
千錘萬鑿出深山,烈火焚燒若等閑,粉骨碎身全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間的於謙。
越想起這位名人的事跡,我的心裡便越多的崇拜之情。我打聽之下找到了他的府邸,是一處從外表看起來有些寒酸的院子,我想了想,沒有貿然去拜訪,而是又換了身新衣服——一身女裝,不是誰都像張丹楓那麼眼瘸的,我一個女子穿男裝,別給這位名人留下不好的印像。
等到了晚間,我遞上拜帖,門房入內去通知,不多久就出來請我進去。我隨著他走到主院,進了一間書房。我一眼就看到了張丹楓,他笑道:「你來啦。」
張丹楓身邊坐著位頭發已經有些白的清瘦男人,見到我起身訝異道:「丹楓,這位便是你提的知己好友?老夫還以為是……」
他話未說完,自己失笑,我行了個禮,壓抑著激動的心情道:「於大人,小女久慕您大名。」
我在課本上瞻仰了你好多年了。
於謙連連擺手:「大名稱不上,小友言重,快請坐。」隨即吩咐人給我上茶。
我等房裡沒有別人,便把自己帶著的畫取了下來交給張丹楓,張丹楓將畫軸在手裡一轉,便交給了於謙。
於謙摸著胡須道:「丹楓啊,你可想好了,真的要把它交出來?」
第31章 萍蹤無影,公子無雙(
張丹楓悠然道:「大人難道不希望我交出來?留著此物,便是大明的隱患,縱是張丹楓不反,怕也有別人要反的。」
於謙嘆道:「若有報國之心,何論朝堂內外?」
他站起來,對著張丹楓拱手一拜,張丹楓起來輕扶道:「在下不敢受,大人國之柱石,還望為天下安寧計,務必助我。」
我搞不懂他們倆在說什麼,但隨即他們倆就好像達成了某種默契,張丹楓轉頭向我道:「小兄弟,你想聽第二個故事嗎?」
我猜道:「第二個故事,就是這幅畫的秘密?」
張丹楓點頭,然後便跟我講起了這畫的來歷。原來這幅畫是昔日張士誠座下的一名畫師所作,張士誠治江南時,百姓富足,他自己也攢了不少財寶。在於朱元璋爭霸時,張深感自己獨力難支,在兵敗前,將所有攢起來的財寶軍械,並一卷繪著天下山川要塞的軍機圖一塊兒藏了起來,藏寶的地方,就在這幅畫裡。
我聽得暗自心驚,張士誠在歷史上是位仁君,輸給朱元璋只是他不知人善任,又沒有進取之心。他兵敗被殺之後,在江南一帶仍然有很高的民望,百姓至今都在燒香拜他。如今張周舊部仍存,也不知有幾個石英,就潛伏在明朝境內,說不定朝中也有張家的內應,還有張丹楓之父在瓦剌已做到右相,再加上這埋藏的寶藏,只要一個時機,張周復國並不是一句空話。
而這個時機已然不遠了,若是土木堡之變照舊發生,簡直就是天賜良機。
我看向張丹楓,但他似乎卻要把這藏著秘密的畫送給於謙,也不知究竟是做什麼打算。
張丹楓道:「你來之前,我正在與於大人分析瓦剌如今的情勢,也先野心勃勃,早則一年,遲則三年,他就會叩關。」
猜得真准。
我問他:「你還要篡他的位嗎?」
張丹楓一笑,道:「國家興亡甚於天,我總要先助大明渡過此劫,再來談私怨。」
我倒不覺得他真的會在意私怨,他連畫都送出去了,那畫裡所藏的東西,他也多半是不想要了。
張丹楓沒有留宿於謙這裡,說是有事,連夜便走了,臨走前單獨叫了我在一邊:「小兄弟,托你一路護送這畫,你辛苦啦。」
我道:「你要去哪兒?」
張丹楓道:「最遲一月,我就要離開京城,去一趟江南。」
我驚訝道:「你……是要去找那批寶藏?」
張丹楓一雙眼睛看著我,悠然嘆道:「你呀,可真是我見過最聰明的人了。」
我倒不同意:「天底下聰明人多了去了。」
張丹楓道「嗯」,而後輕聲道:「可你卻是最能猜我的心思的。」
我們在廊下的暗處,燈光照不到,我覺得心跳快了起來,他抬起手,似乎想做什麼,卻還是放了下來:「那處寶藏的埋藏地點,已有張周舊部為我們守了數十年,別說外人,就算是我這個少主,都不能輕易進去的,這寶藏要做什麼,我總得讓他們知道,勸說他們放棄這復國夢。」
我看著他道:「你真的不想做皇帝了?」
張丹楓的眼光仿佛看進我心裡去:「你要我做嗎?你若要我做,我就做,你若不要,我就不做。」
我穩住呼吸道:「這是你自己的事情,自己決斷。」
張丹楓輕聲道:「我聽你的話。你怎麼說,我就怎麼做。」
我反倒說不出話了。
我覺得我臉上應該已經紅了,我道:「你不是要走嗎?你快走。」
張丹楓輕笑了一聲,依舊輕聲道:「日出江花紅勝火,春來江水綠如藍,等到九月初三夜,我們一起去看江月如何?」
我沒說話,我差點就要出口答應,腦中卻忽然想起了雲重冷漠狠厲的眼神。
我嘆道:「你還有故事要和我講嗎?」
張丹楓神色一頓,眼中有些黯然:「有,還有第三個。」
我道:「也許這次,該是我和你講。你先去,等你回來的時候,我再告訴你。」
張丹楓走後,我在於謙的府邸住了下來。
於謙有個女兒叫於承珠,今年才九歲,生得玉雪可愛,見到我乖乖巧巧地叫姐姐。我平日裡無事,就帶著她玩,一起吃一起住,於承珠看到我帶著的金刀,便好奇道:「姐姐,你也會武功嗎?」
我點點頭,於承珠臉上頓時出現了崇拜的神情,拉著我的手:「姐姐教我,我也要做女俠。」
我拗不過她,隨手教了她幾招。在這府邸裡日子過得太平,我反而有些不習慣了。我靜下心來,便趁著這難得的安穩時機,開始練我的內功。
我練的內功是神照經,昔日大名鼎鼎的連城訣,大概就等於連城劍法、神照經,再加上梁元帝的無窮寶藏,我聽曾丁典講,神照經是一門頂級的內功心法,據說練到大成時,不僅內力無窮無盡,可以「神照」,即看到身體裡的經脈,甚至能夠將任何只要不是外傷中毒致死的人,從鬼門關上拉回來。
我本來不太信的,但武俠世界也許就是這麼奇妙,我靜下心來,從無到有地開始練。讓我意外的是,我這次練功的過程卻比在楚留香世界時用著石觀音的身體要順利多了,也許是因為我那時用的是石觀音的殼子,她也不知練過多少詭異的功夫,對我練功多少有阻礙。
日子就這麼一天天過去,直到新科武舉開始,整個京城都熱鬧起來。聽說大內總管康超海出了個主意,要今年的舉子在校場演武比試,皇帝也會聖駕蒞臨。
簡單來講,就是皇帝嫌宮裡無聊,要來看人比武,誰贏了,朕就封誰做狀元。
據於謙所說,雖說這次武舉是恩科,但要求有官職在身,或者有三品以上的武官保舉,是以皇帝放心來看。不僅如此,為了能讓皇帝在一天之內看完,還特地提前一天舉行了場淘汰賽,將人數減到了二十四人。
朝中文武百官都去觀看,大臣們可帶隨從,於謙便帶著我和於承珠去,一早到了校場,裡面已經人山人海,我坐在於謙後頭,離得皇帝不算太遠。
我悄悄打量著他,只見他面容白淨,身穿繡著龍紋的常服,手拿一把折扇,正坐在御座上看著場上。旁邊侍衛拱護,還有幾個近臣在側,其中一個老太監離他最近,難道就是王振?
我低聲問於謙,於謙面容一冷,點了點頭。於承珠小聲道:「他可壞啦,前些年誣陷我爹爹,我咒他……」
「珠兒!」於謙低聲喝止,於承珠撅嘴哼了一聲,閉口不言了。等他爹注意力不在這裡時,又湊到我耳邊道:「他再害我爹爹,我就咒他絕後!」
傻小孩,這廝早就沒後了。
台上比武早已經開始,旗牌官叫號報名,不多時已經打過兩場,皇帝撫掌道好,其他人也跟著喝彩,接下來上場的是一個叫路明的人,幾招便將對手掃下台去。
於謙眉頭緊皺,向我道:「這人是王振心腹武士,專為他近身護衛。」
若這樣的人拔得頭籌,那真是大明之不幸了。
接下來又有兩人上台,都被路明打敗,那兩人裡甚至還有我之前打過交道的沙無忌。路明贏了兩場,下去休息,下一個人,我聽旗牌官喊道:「第十三號舉子陸展鵬,保人大內總管康超海,第十四號舉子雲重,兩位舉子上台!」
我今天出門又沒看黃歷。
但見一個年紀只比我大了一兩歲的少年,眉清目秀,冷著臉跳上台來,陸展鵬抱拳道:「原來是雲統領,還請手下留情。」
我低著頭,把自己往於謙身後藏,於承珠也彎腰抱頭,低聲道:「姐姐,你怎麼啦,台上的人你認識?」
我道:「流年不利,冤家路窄,我就不該來京城。」
於承珠悄悄往台上看,我聽得兵刃相擊之聲已起,便知已經打起來了。我往上看了一眼,陸展鵬使的是鞭,雲重使的是刀,兩人你來我往,毫不相讓,精彩至極,場中的叫好聲此起彼伏,比先前的比武不知高出了多少。
我問於謙:「大人覺得這位雲統領如何?」
於謙撫須微笑道:「年少有為,心性端正,後起之秀也。」
能得於謙的誇贊,我這便宜老哥想必是很不錯了。
台上兩人鬥得越來越厲害,陸展鵬畢竟是老手,大了雲重不少年紀,兩人打了半個時辰,雲重已露出疲像,有些氣力不支了。陸展鵬抓住機會,一鞭就要把雲重掃下台去,卻不知為何,他的手忽然停下來,猛地向後一滯,仿佛給人用暗器打中了似的。
然後他就被雲重打下了台。
場下頓時喝彩聲不絕,雲重看著自己的手,又看看陸展鵬,似乎有些疑惑自己怎麼就贏了。
有人對陸展鵬用了暗器。
但這次比武並不限制使用暗器,陸展鵬也只能吃這個啞巴虧,向雲重拱了拱手就轉身離開。
雲重站在台上不語,旗牌官又叫道:「第十五位舉子張丹楓上台,保人錦衣衛指揮使兼御林軍總教頭張風府!」
我:「……」
我魂都被風吹沒了半邊兒,往上一看,張丹楓已然上台了。只見他白衣飄飄,絲帶垂落,玉雕雪砌的臉俊秀絕倫,當真是姿容出塵,絕世而立。他往那裡一站,只模樣風采便將全場舉子比了下去,場內頓時又是一片叫好聲。
我不忍直視地將目光移向他對面,果然雲重已經兩眼噴火,殺氣騰騰,臉都快扭曲成麻花了。
我又默默地低下頭去,只希望他們兩個,誰都不要看到我。於承珠道:「姐姐,丹楓哥哥上台了,你怎麼不看他?」
我道:「我豈止是流年不利,我簡直就是撞了太歲了。」
第32章 萍蹤無影,公子無雙(
張丹楓的聲音依舊笑吟吟的,仿佛很是輕松自在:」雲兄手下留情。「
雲重的聲音簡直像是從牙縫裡擠出來的:」留情?今日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我悄悄又探出頭去,便見他一招大力金剛指就朝張丹楓關節要害處襲去,場下之人見他出手如此狠辣,頓時一片倒抽冷氣之聲。於謙也奇怪道:」掄元大典,何必拼什麼死活?「
我心道這兩人的仇可海了去了。張丹楓這廝又不知什麼門路,讓錦衣衛總指揮兼御林軍的總教頭做了他的保人,那張風府論官位是雲重頂頭上司,雲重縱是知道他來歷,也不能輕易說出來。兩人是天雷勾地火,偏看台下的人沒幾個清楚。
我心念轉動間,雲重已不知下了多少殺手,都被張丹楓一一化解,手中一把寶劍長虹貫日,又是一招擊退雲重。皇帝看到這一處,竟激動地將手中折扇望桌子上一摔:」好!「
好個屁,你知道他看你不順眼嗎?
我不想再繼續看下去,但又不得不看,張丹楓已然和雲重又過了數十招,忽然賣了個破綻,雲重殺急了眼,一刀當頭斬下,便見張丹楓向後一退,翩然退至了台下,從容落地。
落地便是輸了,雲重呆在那裡,聽旗牌官報道:「雲重勝出!」
張丹楓笑道:「多謝雲兄留情。」
雲重望著他,臉都快糾結成一團,不明白張丹楓為何這麼做,他忽然恍然大悟似的道:」剛剛的暗器是……「
張丹楓笑而不語,轉身就要走,此時滿場喝彩聲仍未絕,忽然幾個舉子模樣的人跟大內總管康超海低頭說了幾句,康超海臉色一變,指著張丹楓道:」抓住他!他是叛賊!「
全場人有的不明所以,有的還在兀自喝彩,我嚇了一跳,見康超海手下的大批武士已經撲向張丹楓,但他話沒說完,張丹楓哈哈一笑,騎著照業獅子馬已跑走了。
王振也喊:」這怎麼得了!快叫保人張風府來!「
他話說得太晚,張丹楓已絕塵而去,一路上竟沒一個人能攔他。王振正要再下命令,皇帝將手中折扇一擋:「且慢,王伴伴,你叫康總管來,問怎麼回事?
王振忙肅容垂手聽令,康超海走到御前,皇帝道:「你們為何說他是叛賊?」
我提了一口氣,就怕康超海說出張丹楓身份,只聽他道:「皇上,卑職日前與張風府押送欽犯周山民回京時,此賊帶著山西綠林劫囚,張風府明知他身份,還給他作保,請皇上治張風府罪!」
皇帝哼了一聲:「胡說八道,他既然劫了張風府的囚,張風府怎麼還會保舉他?你們信口開河就說他是叛賊,只怕他不是叛賊,是被你們給嚇跑了!」
康超海和王振沒有反駁,看來這兩人還不清楚張丹楓的底細。皇帝又道:「眼下朝廷正是用人之際,此人相貌上佳,雖然給雲統領打敗,武功卻也不俗,你們去好好找他回來,不准嚇唬他!「
這皇帝是真傻還是假傻?
康超海和王振只得遵命,退下去了,場中比賽繼續,我把於承珠交給於謙,悄悄溜了出去。
我出了演武場,來到外面,我本來是想找張丹楓的,但轉了幾圈也不見他人影。他今天鬧這麼一出,恐怕是不會再去於謙府上了。
我又不想回去撞上雲重,就在外面溜達。忽然間看到剛剛去找康超海的幾個舉子,形容鬼祟地走進了一條巷子。
我想了想,還是跟了上去,我走進巷子,躲在一處石獅子後面,這處巷子不深,兩百米就到了頭,裡面安安靜靜,只有前面停著一頂轎子。
那幾個舉子走到轎子前,恭恭敬敬地一禮,兩個護衛模樣的男人將轎簾掀開,一個面白無須的太監走了出來。
居然就是剛剛在演武場的王振。
王振道:「本指望你們能借今日武舉入聖上的眼,誰知被人給截了去。那張丹楓是何人?我怎麼從沒有聽說過他?」
那幾個舉子道:「只聽他似乎來自邊關,北省的綠林不知為何,都對他退讓三分,其他的都不知。」
王振又道:「現在就剩雲重了,今次的武狀元必定是他,你們可知此人來歷?」
幾個舉子對視一眼,其中一個道:「我聽了一個傳言……翁父可還記得前朝大臣雲靖?」
王振的臉頓時都嚇白了:「他……他莫非是雲家後人?」
那個舉子上前,跟王振密說了幾句,王振臉色鐵青:「這小子,莫不是回來報仇的?!」
雲重來報仇,王振怕什麼?難道雲家的仇人裡,也有他一份?
我正思索間,又聽王振道:「今日武舉,不便下手,他得了武狀元,陛下必定賜官為他建府,等他出了宮,你們……」
後面的話不用多說也明白,那幾個舉子低頭道是,隨即王振又吩咐了幾句,他們便走了。王振神情狠厲,片刻後才變為自然,稍時,他轉身要上轎,我忽然一種衝動湧了上來,從藏身的地方出來,裝作是剛經過的樣子。
一年之後,就是土木堡之變,便是這個人慫恿英宗親征,胡亂指揮,折了明軍二十萬的精銳,損了當時幾乎所有的骨干大臣。也是這個人,構陷賢臣忠良,將三楊經營的朝堂搞得烏煙瘴氣。
如果沒有他,會不會就沒有土木堡之變,英宗不會被俘,就不會後來找個借口就殺了於謙,徹底折斷了明朝文人的脊梁?
我的心跳快到我聽不見,如果殺了王振就能扭轉歷史,就算我丟了命,那也是值得的。
我今日為了方便,穿的還是男裝,我將束發的絲帶放下來,捋了捋頭發,然後才上前道:「前面可是馬順馬大人的轎子?」
馬順身居錦衣衛指揮使,官位在張風府之下,就是那位被明朝大臣群毆至死的王振同黨。
前面抬轎的護衛看了我一眼,看到我的臉,眼中露出驚艷之色,只道:「不是。」
我楚楚可憐道:「即便不是馬順大人,也是朝內的官爺,能不能幫小女子給馬大人傳個話?」
護衛臉上有些警惕,但一個年紀小看起來又柔弱的美人能有什麼威脅,他道:「你是馬大人什麼人?」
我道:「我是他的……他的……」
馬順這人貪花好色是出了名的,在京城不知禍害了多少良家女,我掩袖低泣起來,抬轎的那人想繼續走,但看到我哭,又不欲喝開我,此時,轎子裡終於傳來一個聲音:「怎麼回事?」
護衛道:「翁父,是個民女,說是要找馬大人。」
王振拍了拍轎子,護衛便將轎子放下來,然後一只保養良好的白皙的手便掀開了轎簾。
見他掀起簾子,我慌忙跪下,低著頭。
王振早在轎內聽了個大概,此時看著我道:「把頭抬起來。」
我慢慢抬起頭,看到一張白若女子的太監臉。王振的目光從我臉上細細地劃過,眼中露出驚嘆:「果然姝色。」
我一見他,眼淚更洶湧而出,王振奇道:「你哭什麼?」
我哽咽道:「大人面相可親,像小女去世多年的父親。」
王振臉上露出些愉悅之色,道:「你剛剛說要找馬順,我恰巧認識他。你叫什麼名字,我遇到他,就跟他說。」
我感激道:「多謝大人,我叫雲蕾,花蕾的蕾。」
王振點頭道:「這名兒嬌好,雲蕾,雲……」
他仿佛是意識到什麼,臉色一變,然而已經來不及了,下一個字還沒出口,兩個護衛的血就已經濺滿了他的衣裳。
我沒等他喊出聲來,繼續一刀刺進了他的胸膛,他登時氣絕。
連殺三個人,對我來說並不是很困難。
因為我練的劍法,本就是用來殺人的。
我雙手在顫抖,目光上移,看到了一張死人的臉。我抿著唇忍著那種後來的毛骨悚然的感覺將刀□□,把沾了血的外衣脫掉,再查看了四周我沒有落下什麼東西,再看此時四下無人,我立刻離開了這裡。
我頭腦漸漸冷靜下來,意識到我已經做了件什麼樣的事情。巷子旁有一條小河,我將衣服燒掉,灰燼扔進河裡。然後我才想到我此時該去哪裡,我不能回於謙府上,於謙……如果我被查出來,會不會連累他?
甚至我還會連累雲重。
我還是太衝動了。
我頓時急躁起來,走著卻迎面撞上一個人,我驚了一下,轉頭就走,那人卻抓住了我的手腕:「小兄弟?」
竟是張丹楓。
我沒料到會碰見他,此時就像找到了救命稻草似的抓住他的衣袖。張丹楓見我神色,輕聲道:「怎麼了?」
我慌慌張張地看了看四周無人,這才道:「我……」我聲音一出口,才覺得嘶啞至極,我平復了一下氣息,道:「我殺了王振。」
張丹楓看著我的臉,沒有說話,我道:「你說我現在該怎麼辦?我會不會連累於大人?我……」
張丹楓卻笑了,我不知他為何笑,心裡更急,他卻攬住我的肩膀,將我抱到了懷裡。
「別怕。」他的聲音溫柔至極:「你沒做錯,你做的很好。」
我本來是各種情緒交錯,他這麼一說,我一下子安靜下來。張丹楓輕笑道:「你要做女俠,這就怕了怎麼行?」
他一低頭,不知看到了什麼,從懷裡拿出帕子來,我不明所以地看著他,他看著我的眼睛,安撫道:「脖子上沾了血。」
他拿著帕子,撩開我頭發將血跡擦干淨,而後給我理了下頭發,牽起我的手,將我帶到一處巷子的拐角:「先在這裡等著我。」
我點點頭,張丹楓飛身離開。他離開的時間很短,我卻覺得仿佛很漫長。少頃他回來,看著我保證道:「你放心,你什麼都沒留下,誰都不會連累,他們也決絕查不到你。」
我道:「那我現在該去哪兒?」
張丹楓道:「回於大人那裡。」
我脫口就要說不,張丹楓彎下腰來,湊近我:「小兄弟,你忘了我這個叛賊朝中有人了?何況滿京城裡,查誰都不會查到於大人府上。」
他的聲音更加輕了:「你就算是把天捅破了,我也要與你把酒三杯。」
第33章 萍蹤無影,公子無雙(
張丹楓在當天就走了,他一路將我送回於謙府上,臨走前見我還是有些驚魂未定,從自己劍上扯下一塊玉墜來,道是玉能安神,送給了我。
我進了府,天色很快暗下來,於謙才帶著於承珠回來了,我快步迎過去,低聲道:「大人借一步說話。」
張丹楓要我最好還是和於謙通個氣,於謙叫人抱於承珠回房,和我去了書房,我悄聲將事情說了出來。
於謙先是一愣,緊接著不知想到了什麼,臉上的表情很復雜,從座位上站起來,走到我面前便是一禮:「老夫謝姑娘為天下除此賊!」
我哪裡敢受,慌忙避開:「大人不怪我妄自刺殺朝廷高官?」
於謙道:「此人豈配為官?國賊罷了。」
他又叮囑我這幾日呆在府裡,哪裡都不要去,也盡量少顯露武功,我一一應是,我倆剛談完出去,府外就來了人,說是皇帝召於謙進宮。
我的心又一下子提了起來,但我也沒有什麼辦法,只能膽戰心驚地等著於謙回來。
好在第二天早上,他就回來了。看到我便道:「王振已死,聖上震怒,召了文武百官,審問了半夜,偏又找不到刺客的任何痕跡,聖上又急又氣又傷心,龍體不適,讓我們暫且回來了。」
他話裡的意思我明白,從今以後,我們之間再也不說有關於我和王振的事情,畢竟錦衣衛無孔不入。
此後的幾天風聲鶴唳,皇帝命人全力督辦此案,但卻一直沒有任何結果,傷心之下龍體病了,竟然下令所有文武百官給王振服喪,有官員當朝辯駁,就被擼了官位趕回老家。不止如此,皇帝還給王振的家人都封了官,親自寫了篇祭文,哭王伴伴天不假年。
對不起,我傷害了你的心。
宮裡宮外卻是兩種景像,京城百姓聽說王振被殺,奔走相告,普天同慶,見人必說「恭喜」,回復必說「同喜」,所有的商家都打出折價的牌子,酒坊鞭炮坊存貨告罄,整個京城就連連治安都好了不少。
我再次出府已是一個月以後,帶著於承珠去買冰糖葫蘆,聽見酒樓裡傳來說書人激情澎湃的聲音,那刺殺王振的刺客,已經被稱為正統第一大俠,京城第一大俠,或者天下第一高手,說是大俠為了殺王振,苦心修煉十八年,天天刺探王振的行蹤,這才終於為民除害。
我慢慢地放下心來,買了一堆東西就帶著於承珠回府,回來時於謙正在掃院子,皇帝自王振死後,三天兩頭地罷朝,於謙干脆也稱病不去,省得給那閹豎披麻戴孝。
院子不止掃得干淨,連花都澆好了。於謙這位朝中大員,身居高位,卻一點都沒有官員的養尊處優。於承珠一回來就奔到於謙懷裡去,我道:「大人今日也不去上朝?」
於謙道:「聖上怕是還要再緩些日子。」
我心道那可不一定,明朝皇帝奇葩的多了去了,一年到頭都不上一次朝的事情也能干得出來。
於夫人過來抱於承珠回屋,於謙掃完地,邀我下棋,我忽然想起一件事來,問道:「大人是何時入的朝?」
於謙撫須道:「老夫永樂十九年登進士第,如今……如今已有二十又八年啦。」
二十八年?那時雲重應該還沒出生。我道:「那大人可知前朝大臣雲靖麼?」
於謙愕然道:「知道,小友認識他?」
我點點頭,於謙道:「雲大人是永樂十六年出使瓦剌的欽差,那時我雖未入朝,卻對他神仰已久。後來聽說他被瓦剌扣押,我也曾主張向瓦剌施壓,讓他們放人,但後來雲大人就沒有了消息。」
我道:「沒有了消息?是怎麼沒有的?」
於謙意味深長地看了我一眼,道:「小友可知蘇武牧羊?大明也曾派使臣過去,但瓦剌卻每次都推說不知。塞外茫茫,誰知雲大人在何處?」
我輕輕地點了點頭,道:「後來呢?雲大人就這樣消失了麼?」
於謙手中的棋停了下來,沉默了一會兒道:「其實他並沒有消失,而是後來的事情,很少有人知道。」
他繼續道:「永樂,洪熙,宣德,正統……直到正統三年,足足過了二十年,才從邊關傳來消息,雲大人之子雲澄與師門幾名高手,喬裝打扮潛入瓦剌,將雲大人救了出來。」
「我本以為聖上會高興,誰知他已聽了王振進的讒言,認為雲大人已經投敵,連申辯的機會都未給,派出欽差去邊關傳下聖旨,將雲大人賜死。」
我心裡一陣寒涼,道:「雲大人就這麼死了?」
於謙嘆道:「不只雲大人,他的兒子也死在邊關,雲澄是宣德三年的文武狀元,身不能報效朝廷,反死於胡人之手,雲家滿門忠烈,就此斷絕。」
滿門忠烈,就此斷絕。
雲靖雲澄死在同一年,那時的雲重應該還是個八九歲的孩子,不怪乎他會對殺死父親的仇人如此痛恨。只是……害死雲澄的,真的會是張家嗎?
我坐立不安,隨後的幾天,再沒什麼心思練功了。
我做了一個夢,夢到了雁門關,一輛馬車從凜凜朔風中駛來,然後停下,車上坐著一個滿頭白發的老者,手中拄著一節早已磨禿的竹杖,杖上只有幾根旄毛,依稀可以辨得出這是一根使臣的旌節。
他遙望雁門,身邊坐著個只有六七歲的小女孩,臉龐被凍得紅通通的,仿佛剛從睡夢中醒來,問道:「爺爺,我們到中國了麼?」
老者道:「到啦,這就是中國之地。蕾兒,你下車去,去給爺爺捧一把泥土來。」
小女孩很聽話,雖不明白老者要泥土做什麼,但還是爬下馬車,在路邊掬了一捧土。
老者接過來,雙手顫抖,聞著手中泥土的味道,目中淚水滾下。
我醒過來時淚濕枕巾,回想起雲靖的音容,仿佛就在眼前。這段記憶對於原主來說銘心刻骨,即使她已不在了,也固執地留在這具身體裡。
我無覺到天明,第二天清早,我決定去找一找雲重,但我打聽了半天,只打聽到皇帝為雲重賜下的宅子在哪裡,到了那裡,只一個門房,跟我說雲統領從來沒回來過。
他去哪兒了?
難不成去殺張丹楓了?
雲重武功雖然厲害,卻不比張丹楓,張丹楓也並不想殺他,他們兩個的安全我倒不擔心。只是接下來,我卻不想再這麼呆在京城了。
我拜別於謙,牽了小黑,出了京城,往山西而去,一路直奔雁門關。我當初醒來的地方,一定落下了其他東西。
天越發暖了,夏花盛開,北地仍透著料峭的寒。我出了關,走過幾裡路,遙遙看見了我當初逃出來的那個山谷。谷裡桃花早已謝去,往深處走了一段,我看到了那個林中小屋。
屋子裡的老虎已不知被什麼野獸拖走了,屋中的一角鋪著稻草,牆上靠著一把寶劍。
我走過去,在草中翻了翻,摸到一個皮袋子,我將皮袋子打開,裡面是一張羊皮,展開一看,赫然是一封血書。
永樂十六年,余奉聖命出使瓦剌,意在兩國交好,再無戰事。時有賊張宗周,張周余孽,禍心猶存,忝居異國,寧為漢賊。進讒於國王,以莫須有罪,羈余於苦寒之邊,余不得回中國也。凡二十年,飲冰嚼雪,此志不移。余子澄,孤身入邊塞,數次不得,皆因張賊之鷹犬澹台滅明。正統三年,子攜玄機門下數人入胡塞,張賊遣部劫殺,行至雁門,已歷大小惡戰十余次矣。余子澄,玄機謝俠士之徒盡皆慘死。嗚呼!雖一朝歸國,余亦不久將下黃泉也。丹心不死,血仇難消。此書予孫雲重,雲蕾,凡我雲氏,見張家之人,無論老□□女,格殺勿論,切記!
我拿著血書久久沒有動作,只覺得上天在跟我開玩笑。我現在這具身體的原主,居然真的和張家有血仇。
古代不是現代,九世之仇,猶可報也,就算這些仇恨跟我沒關系,我也不能完全撇開,跟張丹楓順順利利地走在一起。
我記得了雲靖的面容,記住了雲重的仇恨,但在這個世界,我最熟悉的還是那個白馬書生,飲酒放歌狂放無度的張丹楓。
我走出谷去,茫然無目的,一手攥著那張羊皮血書,另一只手上系著的卻是一塊小巧的玉墜,底刻「楓兒出世,國主所賜」,是張丹楓從小戴到大的玉。
他的父親想必很喜歡他,對他期望也很高。
但也是他的父親迫害雲靖,殺死雲澄。
我不知不覺,走到了回雁門關的路上,天很陰,沒有一絲陽光,冷冷的朔風卷天席地,忽然從天空中飄來未燒盡的紙錢,在我面前飛旋而過,而後衝向遠方。
我向前走了一段,看到一個黑衣的少年背對著我跪在路上,身邊一個火盆,手裡拿著紙錢正在燒。
忠臣一副枯骨,江山多少蒼涼。
若是以前,我見了他肯定繞道,但我這次不想避開。我走到他身邊,拿過一沓子紙錢來燒在火盆裡。
雲重看也不看我:「你不是想知道張丹楓究竟和我們有什麼仇嗎?」他低著頭,從懷裡掏出一張卷起來的羊皮,露出裡面紅色的一角,遞給我。
我搖搖頭:「哥哥,我找到我的那一份血書了,我已經知道了。」
雲重道:「那你要怎麼做?」
我不知道該怎麼回答他,雲重道:「你若真的要去和張丹楓在一起,那就不再是我雲家的人,從此以後,不得姓雲,我也不再是你的哥哥,我們就是不共戴天的仇人。」
他看了一眼我手中的劍:「此劍是玄機逸士門下飛天龍女葉盈盈賜予你的,她也是我的師叔。我為了查問你的情況,上了小寒山一趟,師叔說,你若罔顧血仇,必將為天下人所不恥,玄機門下不再認你為徒,收回青冥劍,廢去武功,逐出師門。」
第34章 萍蹤無影,公子無雙(
這樣的結果雖在我意料之中,但我還是覺得寒氣透骨。
這裡不是古龍的世界,師門,家長,作為一個女子,根本沒有違抗的余地。
但我不是雲蕾。
我憑什麼要受這樣的框架束縛。
雲重站了起來:「想好了嗎?」
我點點頭,我道:「我要去找張丹楓。」
雲重的眼中露出不可置信來,咬牙冷笑地看著我,劍已鏘然出鞘,劍尖直指著我:「我原以為你就算不顧家仇,也多少有些廉恥之心,不想你為了男人,連自己都忘記是誰了。」
我絲毫未動,他永遠也不會明白,我根本不是雲蕾,只不過是不知從何處來的孤魂野鬼。
我把風吹亂的頭發撫到耳後去:「哥哥,你先聽我把話說完。我去找張丹楓,是想當面向他問清楚,究竟是不是他張家害我雲家,他畢竟救過我,把藏著他們張家寶藏的畫讓我保管,在演武場上故意失手讓你,也許當年的事情有隱情。」
雲重冷冷道:「不管有什麼隱情,張家人必死,就算張丹楓做了一千件好事,他也依舊是我們的仇人。」
這種固執真讓我心中如堵了似的,我道:「那你知道是王振害死了爺爺嗎?」
雲重怔了一下,而後冷硬地吐出兩個字:「知道。」
我還待再說些什麼,雲重冷笑:「你是不是想說,王振才是害死爺爺的人,當年在雁門關外的劫殺未必是張家做的?」他臉上寒色更甚:「即便真的如此,你忘了張丹楓是什麼人?!他是叛賊!張士誠之後!你為了他,不止棄家,還要背國?!」
我心底裡一股火湧了上來:「跟張丹楓結交就是背國?他除了是張周後人,做過哪怕一件不利於大明的事情嗎?」
雲重臉上怒氣更甚,我繼續道:「就算是他祖宗張士誠,也不是個昏君暴君,在江南百姓中的聲望,也不比當朝差,上面的那位,才是……」
雲重喝道:「閉嘴!」
我看著他的眼睛,我再說一句,他只怕真的會殺了我。也許不是只怕,在當初看到我和張丹楓同行時,他也是不管不問,直接一個殺招朝我而來的。
我不是他,也許理解不了他多年都為了復仇,已經讓自己的心裡除了仇恨再無其他。
我輕聲道:「哥哥,你真的要殺我?」
我內功練得還算順利,幾個月來已到第二層,只要哪怕有些許的內功做底子,我的武功也躍了好幾個台階,對付他,我不一定會敗。
雲重握劍的手都攥出了青筋,最終恨恨地把劍往地上發泄似的一摔:「好,你要見他是不是,我陪你去。」
這樣的結果在我意料之外,我看著雲重道:「你知道他在哪兒?」
雲重道:「知道,我一直在盯著他的行蹤,他如今離了江南,正往關外而來。」
那就是雲重追殺了張丹楓一路?
雲重走出一步,似乎在權衡些什麼:「我這次跟蹤他,不止私仇,也是國事。聖上命我盯著此人,在探查清楚瓦剌張周余孽勢力以前,不得輕舉妄動。」
原來如此,皇帝居然已經注意到張丹楓了。
雲重回頭道:「你和我一起去追蹤他,我只希望你能為了國家,在我完成君命以前,不要出現在他面前。」
我沉默了一會兒,道:「好。」
為掩人耳目,我也換了身不起眼的男裝,跟著雲重在關外的七裡鋪處等著,果然我們等到第二天,張丹楓就來了。
我坐在路邊的客店裡,透過窗戶的一角去看,一別多日,他依舊白馬白衣,清華如玉,只是他身邊多了個和他策馬同行的姑娘,一身淺紅色的裙子,腰懸寶劍,膚若凝脂,美若天仙,正和他有說有笑。
我移開了目光,雲重在我對面,倒了一杯熱茶,神色仍然冰冰冷冷,我道:「她是誰?」
我的語氣雖平靜,也到底掩不了其中的失落。雲重看也不看我,冷冷道:「江南有個村子叫做澹台村,裡面全都是為張周守護寶藏的澹台族人,她是洞庭山莊莊主的獨女,名澹台鏡明。」
他這才抬起眼看了我一眼:「怎麼,傷心了?」
我道:「有什麼好傷心的。」
我們繼續跟蹤,一路上也不敢跟得太近。離雁門關越遠,人煙越少,氣候寒涼,草木枯敗,沒有太多可以遮掩的地方,我們就和他們離得更遠了。加之張丹楓對瓦剌甚是熟悉,到了瓦剌的國土之後,我們就跟丟了。
雲重卻有辦法:「他回來必定是去找他父親,張宗周是瓦剌右相,我們直接去國都。」
雲重會說瓦剌人的話,一路上省去了不少麻煩。我們加緊趕到國都,找到了張宗周的府邸。那是一處和中原的建築差不多樣子的大府,門前衛士拱立,我們躲在一邊,見張丹楓遠遠地騎馬而來,身邊是澹台鏡明。
府裡走出一個人來,是個矯健的中年男人,一身鎧甲,張丹楓見他便笑道:「澹台大哥,我回來啦。」
雲重在我身邊,見到那人都把嘴唇咬破了,死死地忍著殺意,我看向他,他道:「此人是澹台滅明,號稱瓦剌第一高手,就是他……當年殺了父親。」
我再轉過頭去看,那跟張丹楓一起來的姑娘向澹台滅明盈盈行了一禮:「澹台大哥,多年不見。」
澹台滅明將她攙扶起來,張丹楓見她臉上感傷,道:「你不必傷懷,從今以後,這張府也是你的家了。」
澹台鏡明一雙眼睛看向他,張丹楓笑道:「我帶你進去,爹爹想必也很想見到你。」
我看著他邀澹台鏡明進去,心裡有什麼地方結成了一個死結。雲重還在看澹台滅明,手裡的劍就快要按捺不住,我忙拉住他,把他帶到了別處。
他靠著牆,手上還在顫抖,我竟見到這一向臉冷如閻王的少年,眼中竟然流下淚來,口中輕聲道:「澹台滅明,澹台滅明……」
多年記掛的仇人就在眼前,就如同折磨終於要解脫了。
我道:「我們的父親被他殺了,母親呢?」
雲重咬牙閉眼,平復著自己的情緒,一邊回答我:「母親是一個小部落的胡女,父親為了不拖累她,從來不讓她知道我們的家仇,當年也是帶著你悄悄離家的。」
帶著我?我道:「這麼多年來,你找過她嗎?」
雲重搖頭:「塞外茫茫,等我長大後,早已尋不見她的蹤跡。」
不遠處有衛士巡邏而來,我忙拉著雲重走了。等回到我們下榻的住所,雲重便道:「趁他們剛剛回來,我今夜去探一探張府。」
我道:「不行,府裡有澹台滅明這樣的高手,說不定還有別人,你去了是自尋死路。我聽說太師也先和張宗周是對頭,此人現在手握瓦剌軍政大權,我們不如先去也先那裡探一探。」
雲重還沒有完全被仇恨衝昏頭腦,思考了一會兒就同意了我的提議。我們在國都打探了幾日,又潛到也先府邸附近,這裡比起張府,透著一股森寒的殺氣。
雲重和我翻進牆內,躲在一株老樹後,只見府中來來往往,像是在忙著什麼。雲重道:「你在這裡等我,不要輕舉妄動。」
我心道你武功現在還未必有我高,點了點頭,雲重便悄悄離開。我在樹後觀察著也先的府邸,忽然見一隊侍從跟著個少女身後往府外走,那少女是胡人的長相,卻穿了身漢人的華麗衣裳,她似乎很不願意讓人跟著,連連斥責她身後的侍女。
我這些天來跟著雲重,也在他的熏陶下會了些胡語。從她們的對話中知道那是也先的女兒,名字聽發音,叫做脫不花。侍女手中有刀,想必也兼任她的護衛,向她說府裡現在不安全,剛剛抓住了一個潛進來的奸細。
難道是雲重?
少女不以為意,喝退了侍女,朝我這邊而來,我聽得不遠處腳步聲匆匆,想必搜查的人馬上就要過來了。我現在再走,怕是也來不及了。
我心念一動,從樹後出來,一把金刀抵上了少女的脖子,用胡語冷聲道:「不許叫,否則我不客氣。」
少女反而笑了,用漢話道:「你是不是那人的同伙?」
我驚了一下,少女已然猛地掙脫了我,袖中一彎明刀朝我刺來。我剛剛壓根沒想真的殺了她,是以讓她掙開了。我閃過她一刀,架住她的手,她的目光看到我手上的玉墜,臉上的表情比我剛剛更吃驚:「這墜子怎麼會在你這裡?」
耳邊的腳步聲更近了,我正打算速戰速決,抓了她來救雲重時,少女低聲道:「你是丹楓哥哥的人是不是?跟我來,否則被我爹爹抓到,你們別想出這裡。」
我心中權衡不下,但見她神色不似作偽,我和雲重都輕敵了,要是真拿脫不花來威脅也先,未必救得出雲重來。我點點頭,脫不花便帶著我繞過院子,來到一間房間裡,對我道:「你先躲起來。」
我看了看四周,這裡似乎是她的閨房,我便躲到了床後,不多時傳來許多人的腳步聲,有人敲門問:「小姐受驚了,可看到其他刺客了?」
脫不花道:「沒有,我今日心情不好,你們不要來打攪我。」
那些人忙告罪,退下去了。等那些人走得遠了,脫不花才走過來,笑道:「好啦,如今已經安全了。」
我道:「你為什麼要幫我?」
脫不花背著手搖了搖頭:「你先來回答我的問題……你是丹楓哥哥什麼人?
第35章 萍蹤無影,公子無雙(
唯獨這個問題,我卻說不上來,仇人也好,戀人也罷,聽起來都不是我想的答案。
見我不說話,脫不花的臉上露出些失落來:「你不用回答,我也知道的。見到你手上的墜子,我已經全明白了。」
我不知為何,竟想把那墜子藏起來,脫不花打量著我,贊嘆道:「你真是個美人。」
她說得直白,眼中有著羨慕,卻沒有嫉妒。我轉移話題道:「你能幫我救一救我哥哥嗎?」
脫不花輕輕地點頭:「那人是你哥哥?你們既然是丹楓哥哥的人,我一定要幫你們的。」
我們都是張家的對頭,這句話我卻不能和她說。脫不花道:「現在府裡太亂,要等到明天,我爹爹去找阿剌知院了,我們才好下手。」
我點點頭,向她說了聲謝謝。脫不花道:「對了,姑娘,我還不知道你的名字。」
我道:「我叫雲蕾。」
脫不花嘆道:「你的名字也很好聽。」她過來拉著我,我們一起走進內室。這姑娘是也先之女,看起來卻竟然喜歡張丹楓,我真有些想說,他不是我的,隨意她怎麼搶好了。
我們走進裡屋,這裡的裝飾更有中原的風格,更掛著好幾條漢人的裙子,脫不花嘆道:「雲姑娘,你如果穿上這些裙子,一定很美。」
她三句話不離張丹楓,神色間失落之意更濃。我道:「你也很漂亮。」
脫不花雖然是胡人,卻也是個另有風格的美人。她聽我的話,笑道:「謝謝。」
她的神色又變得憂愁起來:「可是,只有美貌是不夠的。丹楓哥哥這人……我從小就認識他,再知道他不過了。只有長得漂亮,他萬萬看不上眼的。你一定不止是個美人,就算沒有上好的武功,你也一定看過許多的書,他引什麼經據什麼典,你一聽就能知道。他想做什麼事情,你也總能猜中他的心思。」
我有些啞然,又道:「他難道就沒有對你動過心?你們門當戶對,再合適不過了。」
脫不花笑道:「他是漢人,我是胡人,何來的門當戶對?何況我父親和他父親是政敵,他恨瓦剌殘殺大明百姓,就算我穿了漢人衣裳,學了漢話,他也從來都不好好看我一眼的。」
她轉過頭去,竟然無聲地哭泣了起來。我不知該怎麼安慰她,難道說你放心,我跟他可能也沒什麼結果的?真正適合張丹楓的人,是那位已經領進家門的澹台姑娘?
好在脫不花性格並不多愁善感,一會兒她就放下了張丹楓的話題,跟我聊起其他的。我向她講中原的風景,她聽得也很入神,言語間已然把我當朋友了。
我在她屋中躲了一晚,第二天一早,脫不花便出去,大概過了一個多時辰,她回來向我道:「你哥哥我已經叫人悄悄送出府了,就在府後的那片林子裡,我爹沒來得及審問他,他沒什麼大礙。」
我向她道謝,脫不花又想起了什麼,神情有些糾結,她道:「我爹爹這幾天來,一直都在謀劃著向大明進攻,大概……就在明年開春,要向大同進軍,雲姑娘,你幫我把這消息告訴丹楓哥哥。」
我心下訝異,道:「你為了他,要和你父親作對?」
脫不花搖搖頭:「不止是為了丹楓哥哥,我也不想瓦剌和大明打起來的。」
我扮成脫不花的侍女,出了府,果然在林子裡找到了雲重,他看起來只是昏迷了,並沒有什麼大礙。脫不花不能久待,同我告別回了府。
我帶著雲重回了下榻的客棧,把他扶回房間,雲重醒了,猛地坐起來,我給他倒了杯水,把昨天的事情和他說了說。
雲重面色大變,立刻下了床:「玆事體大,我要即刻回國,面見聖上。」
他忽然回過頭來道:「阿蕾,你是不是想把這件事情告訴張丹楓?」
我道:「脫不花原本就是要告訴他的,他應該知道。」
雲重冷笑:「就算如你所說,他不會對付大明,可他的父親也不會嗎?」他一步步地走到我面前,一字一句無比認真地道:「也許你不記得家仇,可我希望你能記住,你跟他說的每一個字,都有可能會讓大明百姓家破人亡,人無家國,何來情義?」
我並不願意相信他的看法,我道:「哥哥,你跟了他一路,他為人如何,你有看到嗎?」
雲重沉默了一下,竟然嘆了口氣,苦笑道:「也許他不會,可也許,他身不由己呢?」
雲重臨走前,我將尋回來的青冥劍給了他,告訴他我不僅失了憶,而且也早把師門武功忘光了,玄機門若不放心,盡管來廢。
我不是雲蕾,不想跟玄機門有什麼瓜葛。雲重拿過劍,低著頭一言不發,頭也不回地走了。
我獨自一人,客棧不遠就是張府,我呆了幾天,終於呆不下去了。
我該去見一見張丹楓。
我挑了個沒月亮的晚上,從後院圍牆處翻進府裡。但見院中隱隱燈火下,亭台樓榭恍若江南,竟與那幅畫裡所繪別無二致。
我順著小路走到盡頭,前面是一處小院,我聽到裡面有人的聲音,像是在談話。
我悄悄湊近,聽裡面有人道:「……近來也先動作頻頻,不斷向國主請戰,我看他是按捺不住了。」
又有人道:「自王振一死,明朝皇帝無心政事,幾位主政大臣都被他找借口罷免了,非但如此,他還寵信起王振黨羽馬順來,如此下去,大明國將不國了!」
另一人道:「大明不國,卻也是我等之機。主公早就有意謀奪中原,只是不忍戰禍起,塗炭生靈。此事於我等是有利之機,該如何做,還請少主示下。」
我聽到「少主」那個詞時,就屏住了呼吸。然後,我聽到了張丹楓的聲音。
「中國有難,斷無聯外御內的道理。」張丹楓的聲音不急不緩,每一個字都仿佛帶著千鈞的重量:「明廷氣數未盡,我等若趁人之危,有違天和。」
「可是主公那裡……」
「父親那裡我會去說,他雖多年執念復國,但還能斷是非,明輕重。」張丹楓沉默了一瞬,又道:「當此之時,不得輕舉妄動。」
我探出頭看去,那幾人齊聲應是,而後又談了幾句,便一起退下去了。張丹楓負著手立在寒風中,良久,轉身坐在院中石凳上,倒了杯茶。
他輕輕吹散了繚繞的霧氣,笑道:「還不出來?」
我抿了抿唇,輕手輕腳地後退,卻見他袖中一動,兩道寒芒朝我射了過來。
我閃身避開,暗器打在樹枝上,震落了一樹的落葉。我繞過樹,想找個機會逃走,一轉頭白色的人影已到我跟前,一掌便朝我肩上打來。
就在那一刻,他看到了我的臉。
「小兄弟?」張丹楓驚喜道,掌力收回,改為抓住了我的手腕,我掙了一下,沒掙開。張丹楓道:「你怎麼會在這裡?我該不會是在做夢?」
我冷冷道:「你是在做夢,做你的春秋大夢。」
我想起他帶著澹台鏡明進府的畫面,頃刻間又換成了雲重跪在雁門關前的那一幕,我心裡湧起密密麻麻的酸澀來,再次試著掙開他。
他這次倒是放開了我,輕聲道:「我惹你生氣了?」
我搖搖頭,後退著試圖離開他的視線。也許我不該來找他的,我自己都不清楚該和他說些什麼。
我道:「我姓雲。」
然後他反應過來,臉上的血色頃刻間褪得干干淨淨。
連看著我的目光都變得讓我陌生起來。
我使出輕功,轉身逃也似地離開,再沒有回頭看張丹楓。
我不熟悉張府裡的道路,心緒繁亂之下一時走不回自己來時的方向,撞進另一處的院子,我看到前方水榭之上站著一個錦衣的老者,似乎正在飲酒,聽到動靜,猛地轉過頭來。
他跟張丹楓有五分相像,我道:「你是張宗周?」
老者面色一變,看著我,點頭坦然道:「不錯,我就是張宗周。」
聽到這個答案的那一刻,一種殺意從我胸口衝了出來,在那一刻我想起了雲重,他見到澹台滅明時,緊握著拳頭,眼中恨得連眼淚都流了下來。
我現在也能體會他的感覺了,雲蕾留下的仇恨還在,還在等著大仇得報的那一天。
張宗周眯起眼睛看著我,道:「閣下是何人?」
有那麼一瞬間,我真的想殺了他。
我的理智在慢慢回籠,我沒有回答他的問題,轉身快速地離開了張府。回客棧的一路,我的腦子似乎都混亂起來,一會兒是張丹楓,一會兒是雲重,一會兒又是屈死邊關的雲靖。
我沒有在客棧再住下去,我也不想再呆在瓦剌,收拾了一下東西,當天就出發走了。
然而這次,我卻茫然無歸路了。
這本不是我的世界,死而復生幾次,我不過都是匆匆的過客。我不該為什麼牽絆住的。
只會讓自己徒增煩惱,只會讓自己停滯不前,耽於傷感。
我朝大明的方向去,我記得當初那個山谷就不錯,少有人煙,景色優美,既然這一世我沒既沒攤上什麼倒霉的身份,也沒攤上什麼壞掉的身體,那我應該找個安安靜靜的地方,加緊練功才是。
我打定了主意,騎著馬一路行去。路上碰到不少胡人的部落在遷徙,眼下正是水草豐美之際,他們八成是因為戰事將來的緣故。我打問了一下,果然是如此,而且很多小部落的男子都被征召一空,看來大戰即來。
這些小部落的胡人大多只是依附於瓦剌,戰事一起,贏了他們沒有多少好處,輸了部落裡人口銳減,也要被其他部落吞並,因此很多人都是拖家帶口地逃走。我走到一條河流前時,便見前方一隊瓦剌兵,正罵罵咧咧地綁著十幾個男女老弱,聽對話,似乎是逼他們給軍隊運糧做苦役,見他們不聽話,瓦剌兵揚起刀來,打算殺一個立立威。
於是我送他們上了西天。
那些部落的人以為我是天神降臨,連連跪地朝我拜謝。我這些天來已經掌握了不少胡地的語言,通過交談,我得知他們原是居住在唐古拉山口的密雲部族,近些年來因戰事頻仍遷徙到附近,哪知又碰上瓦剌征兵。
我聽到「密雲」這個稱呼時,覺得有些熟悉,那不正是雲重給我講的,當年雲澄娶的胡女,就是密雲部族的?
我道:「那你們聽過安芝羅·密雲這個人嗎?」
這些人紛紛搖頭說不知道,其中一個十幾歲的少女轉了轉眼睛,扶起隊伍裡年紀最大的一個老人來,湊在他耳邊問,那老人恍然道:「是她?我見過的。」
我見事情有望,忙追問下去,老人道密雲部落為了躲戰已經跑得遠了,安芝羅·密雲年輕時嫁了個漢人,所以他記得住,聽說她現在眼睛瞎了,身體也不好,族長可憐她,就讓她在族長家裡喂馬。
我問了部落的大概方向,就向他們告了別。我變了計劃,無論如何,先去找到雲蕾和雲重的母親。
我不想欠她的。
第36章 萍蹤無影,公子無雙(
胡天秋日將近,秋風冷寒如同中原北地。我走了幾日,竟然飄起了零星的雪花。地上白草枯折,山脈荒蕪發暗,茫茫數百裡,不見一處人煙。
也不知當初的雲靖,是如何在這苦寒得飛鳥走獸都不願來的地方捱了二十年。
我照著方向尋去,一路上也碰到了些牧民,向他們打問。足足找了半個多月,我才找到了密雲部族。由於常年受瓦剌欺壓,這裡的人對外人很是警惕。我報出原主母親的名字,又說了之前救下的那些人,他們才肯信了,告訴我安芝羅已經不在族長家做工,她的丈夫前些年回來了,兩人搬走了。
她的丈夫?雲澄不是死了麼?
我又向族裡的人追問,然後順著他們指的地方去找。又過了幾天,我才找到安芝羅現在住的地方,那是一處小山的山口,一處低低的石頭的屋子,屋前圍著樹枝做成的籬笆。
我牽著馬走到門前,正看到一個一頭白發的老人,腿像是已經殘了,一瘸一拐地拎著一個水桶出門,見到我,愣了一下。
我伸手往臉上摸去,眼淚已經淌滿了我的臉頰。
這是雲澄。
一瞬間我的眼前閃過一個人模糊的影像,那是雲蕾對於父親最後的記憶。雲澄當年年紀輕輕就考上了文武狀元,一為報國,二為救父,本是個才貌雙全,意氣風發的青年才俊。
但現在這裡只有一個殘了腿,雙鬢斑白,看起來竟已風燭殘年的老人。
「你是……」他猶疑著問我。
我不知道該怎麼做,若是雲蕾,此刻早已撲進父親懷裡了。可我不是她,我如何能承這一份艱苦可貴的親情。
我道:「您可是姓雲名澄?我有一位朋友叫雲蕾,托我來尋您和安芝羅大娘的。」
雲澄驚道:「阿蕾?」他看了看我,畢竟我孤身深入胡地,又道出他和女兒名字,哪裡像個騙子,他的神色平緩了些:「姑娘且進來說話吧。」
我隨雲澄走進去,裡間的一個眼盲的婦人已經聽到動靜走了出來,雲澄跟她說了幾句,她立刻掩面哭泣起來。
我們在桌前坐下來,我告訴他們,雲蕾被小寒山飛天龍女葉盈盈收為徒弟,賜青冥寶劍,現在她已下了山,認回了哥哥雲重,准備找到時機,就向張家復仇。
雲澄含淚道:「好,好!不愧是我雲家兒女,我當年摔下懸崖,雖僥幸活命,卻也是個殘廢了,此生恨不能手刃張賊,如今,總算……」
他語不成聲,只是在外人面前,多少壓抑著不讓自己至於失態。
雲澄平復了些情緒,看向我道:「還未請教姑娘姓氏,姑娘是哪裡的人?」
我正不知該怎麼說時,卻聽門外傳來了馬蹄聲。我頓時詫異,這地方除了我還會有誰來?
雲澄也很驚訝,但他只是愣了一下,神情就警惕起來,八成是以為瓦剌兵來了。他先讓妻子躲在裡面,自己開門出去,我也跟著他走了出去。
門外卻是一個我沒想到會出現在這裡的人。
張丹楓。
他已從馬上下來,也不知趕了多少路,一身白衣風塵僕僕,雖如此,容色依舊出塵未改。
他走進院來,一眼就看到了我和雲澄。雲澄看到這陌生的年輕人,正覺得奇怪,要開口問。誰知張丹楓走近兩步,雙膝往地上一跪,道:「張宗周之子張丹楓在此,雲家之仇可報矣,雲伯父要殺要剮,我絕無怨言。」
我呆在那裡,看著他,腦海裡一片空白。最先反應過來的是雲澄,他的眼中猛地迸發出恨意來,一把奪過我腰上的金刀,□□就朝張丹楓刺去。
我被這眼前的變故弄得壓根沒反應過來,情急之下就想去推開張丹楓,卻把自己置於雲澄的刀前,只見眼前刀光朝我而來,雲澄沒刺中張丹楓,卻從我脖子上劃過去。
他慌忙收了手,我脖子上的血流了一身,倒在張丹楓懷裡,我感覺到體內的血液在迅速地失去,渾身變得冰涼起來,連他喊我的聲音都聽不見了。
我最後的記憶是張丹楓將我抱起來,上了馬,離開了這裡。
我以為我這次又要掛機重來了。
但竟然沒有。
我在黑暗中掙扎,昏昏沉沉中聽到張丹楓在我耳邊說了許多話。他說當年的確是他父親扣留雲靖,阻止雲澄救父,但十年前在雁門關外的劫殺卻不是他父親做的,而是他父親的政敵也先派出的殺手。
張宗周見雲靖多年寧死不屈節,對他有欣賞之意。張家素來注意探聽明朝內的消息,得知王振向皇帝進讒,意欲害死雲靖,便派出澹台滅明,想將雲靖勸回來,雲家的人當然不信,只認為他們和那些殺手是一伙的。
玄機門下謝俠士謝天華當日負責護送雲靖,在雲靖被賜死後,謝天華只身入瓦剌,找到了他父親,明白了事情的來龍去脈,他也成了張丹楓的師父,傳給他白雲劍,多年來一直等著向王振復仇的那一天。
他父親多年來對於雲家一直很愧疚,吩咐他若是碰到雲家後人,不得傷害一絲一毫。
我睜開眼睛的時候,鼻端聞到一股濃濃的血腥味和藥味。我正靠在他的懷裡,他的外衣和羊毛的氈子披在我身上。
我們似乎正在一處蒙古包裡,當中燒著火爐,紅色的微光閃耀著。我動了動,張丹楓立刻就醒了,輕聲道:「你別動,我好不容易才止住血。」
我開口想說話,聲音弱的風都能吹散:「你怎麼不吟你的酸詩了?」
他偎在我腦袋邊,苦笑了一下:「我怕,怕你會死。」
我道:「可你把我救回來了。」我本以為自己一定躲不過這一劫的。
張丹楓又將我攬得更緊,在毛氈底下攥住了我的手。他的手很暖,傳來的溫度刺人。我想掙開他,他卻攥緊了:「小兄弟,你還不明白我的心嗎?」
我不去看他,輕聲道:「我明白。」
他像是舒了一口氣,在我耳邊澀然地喃喃道:「我喜歡你……我是真的喜歡你,除了你,這輩子我不會再娶別人了。」
然而我自己都不知道我能不能活那麼久。
他見我不說話,自己也沉默下來,我道:「這世上還有許多比我更好的女人,你何患無妻?」
張丹楓道:「不是你,那便是沒有。」
我笑了笑:「也沒有一個讓你動心的嗎?」
他默然,我道:「還是有的是不是?」
我閉了閉眼睛,繼續道:「天下無不散的宴席,我和你也終歸要散的。」
張丹楓道:「不行。」
我沒和他再繼續說下去,我頭腦發昏,又沉沉地睡過去。
醒來時外間天光已亮,馬蹄聲駁雜,張丹楓從我身邊起來,見我醒了,讓我繼續睡,他披衣出去,不多時便回來,手中一封拆開的信件。
他見我依舊沒睡,便道:「是師父的信。」
我隱約記起來,他的師父叫謝天華,是玄機門下的三徒弟,照他跟我說過的,謝天華應該在瓦剌張宗周府邸。我道:「他要你回去?」
張丹楓點頭,走過來拿火鉗撥弄了一下炭火:「小兄弟,你有沒有聽說過老魔頭?」
我對這個世界的事情也稱不上多了解,張丹楓端了一杯熱水,坐在我身邊:「老魔頭名上官天野,三十年前與玄機逸士同為武林裡頂尖高手,兩人在峨眉山大戰三天三夜後,上官天野敗退,從此隱居蒙邊,宣稱自己有朝一日修得神功,與玄機逸士再戰。」
我正想端過來自己喝,張丹楓不許,親自喂我喝下,我道:「那他現在要重出江湖了?」
張丹楓道:「沒錯。但玄機逸士正在閉關,因此這次,是他門下的徒弟們代他出戰。」
我道:「你也要去嗎?」
張丹楓嘆道:「師父不要我去,他命我速回瓦剌,也先近日就要舉兵,他為了讓自己暢行無阻,派人行刺了阿剌知院,軟禁了我父親。澹台……」他說到這個名字,看了我一眼。在雁門關的一戰,澹台滅明對雲澄本無殺意,但終究是他害了雲澄。
見我沒什麼表情,他繼續道:「澹台將軍與也先周旋,但也先在瓦剌樹大根深,他支持不了多久。」
我默默地聽著,輕笑道:「你要走了。」
張丹楓「嗯」了一聲,他給我掖了下毯子,道:「此處是一個叫故離的部族,他們的首領和我有些交情,你就呆在這裡,哪裡也不要亂跑,若你想回去找你父親……不要提起我,以免惹得他生氣。」
他面容愁苦起來,喜歡上世仇家族的女兒,瀟灑磊落如他,也郁郁愴然。我輕輕頷首道好:「你也小心些,也先帳下不乏高手,不過……不過脫不花很好,她會幫你的。」
我想起脫不花要我轉交的消息,也不知現在說出來,是不是遲了,我告訴了他,張丹楓面上一驚,我道:「你快回去,我會照顧好自己。」
張丹楓凝重地點了點頭,起身就要走,我忽然叫住他:「丹楓。」
他回過頭看著我,我道:「保重。」
第37章 萍蹤無影,公子無雙(
張丹楓走的第二天,部落裡就下起了雪,紛紛揚揚的白雪鋪在荒草上,帶來了如同鬼哭狼嚎的風聲。
我在帳中伴著這聲音入眠,白天族裡族長家的侍女過來和我一起住,將這裡的火燒得旺了些,我經常和她磕磕絆絆地交談,算是打發時光。
又過了幾天,我脖子上的傷口算是稍稍愈合了,我托侍女和族長說一聲,讓他們幫我去看看雲澄。
我不知道該怎麼面對這位原主的父親,萬一他還想不開,要去殺張丹楓,塞外茫茫白雪,對他來說太危險了。
族長應允,派了幾個小伙子過去,然而只過了半天,他們就回來了。我在帳中,聽到外面人仰馬翻,有女人的哭喊聲和男人拔刀的聲音,忽然間一個清晰的渾厚男聲傳到我耳邊:「你們這群韃子,又要去做什麼打家劫舍的勾當?今日就讓老夫替天行道。」
這是傳音的功夫,看來來者不善。我按住慌得不知該怎麼辦的侍女,讓她扶著我出去。部落裡的男人們都拿著彎刀,圍著一個滿頭白發的老人,老人的腳下還踩著幾個年輕的小伙子,那正是族長派出去幫我看雲澄的人。
這裡的人曾和瓦剌兵接觸過,有時為了不遇到危險,他們會穿瓦剌兵的衣服冒充他們。老者一身中國服飾,估計不通這裡的胡語,見那幾個人瓦剌服飾,便以為他們也是瓦剌的兵,八成他們連雲澄都沒見到,就被這老者逮住了。
族長哪裡聽得懂老者在說什麼,親自出面交涉,他看出這老人難惹,急得滿頭大汗。老者道:「你這韃子說什麼?你們是誰帳下的兵?」
雙方驢頭不對馬嘴,此情此景,我還是覺得有些想笑。我輕輕推開護著我的侍女,揚聲道:「前輩手下留情,他們不是韃子兵,只是些牧民。」
乍一聽到漢話,老者驚了一下,看向我來。冰天雪地,我穿的是有些胡人風格的皮毛外衣,但面相一看就是個漢人。他奇道:「你是誰?怎麼會在這裡?」
族長一看有希望,忙跟我交談了幾句,我點點頭,對老者道:「他們是故離部族,前些年從唐古拉山口那邊和密雲部族一起遷過來的,是為了怕遇到瓦剌兵才穿他們的衣服。前輩若不信,可以到處看看,這裡沒有戰馬,也沒有磨亮的兵器。」
我向他一拜道:「晚輩名雲蕾,不知前輩是哪裡的隱士?」
老者哼了一聲:「老夫最煩什麼隱士逸士,行不更名坐不改姓,上官天野是也。」
他難道就是老魔頭上官天野?
我不知自己什麼運氣,但想起張丹楓說過,老魔頭戰敗後隱居蒙邊山中,想必是要和玄機門下決戰,才出來的,碰到他也很有可能。
老者雖然年紀已高,但一雙眼睛仍舊十分犀利:「我昨日和玄機老頭那幾個徒弟玩了一場,聽他們說玄機門下出了個棄徒,就叫雲蕾,是不是你?」
我面色不改,道:「是我。」
老者冷笑:「玄機老頭雖然迂腐古板裝模作樣,他座下的徒弟卻都還不錯,你既已是個棄徒,你說的話,我如何能相信。」
我朝他走出幾步,絲毫不懼他的威壓:「晚輩以命擔保。若前輩還不放人,那晚輩只能豁出去,鬥膽和前輩一戰。」
老者哈哈大笑:「你周邊有血氣不散,想必身受重傷,敢和我鬥麼?」
我為何不敢?我難道還怕死不成?
我自袖中抽出金刀來,不同於我的肅然,老者閑情自在,道:「咦,你既然是他門下的徒弟,怎麼連把寶劍也沒有?」
我的金刀跟了我多時,我還挺喜歡它的。我道:「我已然是棄徒,玄機門的劍,玄機門的武功,我都不會再用。」
老者看著我,忽然就是一嘆:「這麼多年了,老夫從來也沒有遇到過一個敢挑釁我的人,也罷,放過他們了。」
他腳一松,那幾個年輕人慌忙爬回來,有婦人見丈夫安全,抓著他們衣服哭泣,連小孩都跑過來。老者臉上有些尷尬,我道:「前輩如今還要賜教嗎?」
老者背手道:「你已然已經請戰,老夫不應,豈不是損了自己的名聲?」
他自顧自點頭道:「我讓你三招。」
我叫族長趕緊帶著族人撤,他擔心地看著我,又想開口向上官天野求情。我制止了他,讓他快走。他只能吩咐族人去收拾東西了。
我將上官天野請到稍遠的地方,說聲得罪,一刀就朝他刺去。
我當然輸了,第四招開始,我就被他奪了刀,刀鋒在我脖子前停下,上官天野又在打量我,看了一會兒搖頭道:「玄機老頭有眼無珠,有眼無珠,若是我,肯定收你做徒弟。」
他把那刀一撇,轉身就要走。我忽然一個衝動湧上腦海來:「前輩等等!」
他停住了,我道:「前輩既然這麼說了,能不能收我為徒?」
上官天野轉身看著我,臉上盡是意外。我道:「晚輩心向武學,志在窮其巔峰,但如今被逐出師門,天下再無人敢收晚輩,也只有前輩能教我了。」
上官天野朗聲笑道:「你難道不知我和你師祖一向不對付?你出了他的門,卻要入我的派,不怕你師父來追殺你?」
我道:「晚輩只想追求武學,若我欠他們什麼,他們盡管來要就是。」
上官天野搖頭道:「江湖人哪個敢不敬師門,敢違抗師門?你年紀輕輕,什麼都敢說。」
我以為他是不願意收我了,但這些話是我真心話,我現在不想騙人。哪知上官天野卻道:「好,我收你為徒。」
我幾乎不敢相信我聽到的,上官天野道:「不過我卻有一個條件。我這幾十年來,苦心鑽研出一套無名神功,但我年事已高,要練成它,自己棺材都爛了!我收你為徒,你必須將自己未來至少十數年時間,都來修煉它。」
他將手一指,指向西方:「距此三百裡處有一山谷,裡面各種毒蟲猛獸,我將此神功藏在裡面,又布下機關暗器,奇門遁甲,人一旦進去,非練成那功夫,否則就出不來,你肯麼?」
我先是覺得他怎麼會將神功傳給我,但一想這老頭行事怪誕,也沒什麼好奇怪的。我只思考了幾秒,就道:「好。」
上官天野見我答應得這麼快,搖頭笑道:「小姑娘,你可想好了,你大好年華,又這樣容貌,那裡面了無人煙,你將時光用在多少人拿到了也練不成的武功上,何苦來哉?」
我腦海裡閃過張丹楓的影子,卻道:「我心意已決,請前輩教我。」
我拜上官天野作了師父,他給我指出那山谷的詳細方位,又交待了我一些事情,翩然離去。我在黑夜寒風中立了許久,慢慢將手上玉墜子摘下來,走回了族地。
我將墜子交給族長,請他將來若見到張丹楓,就把這個東西交給他,並替我轉告他,自此一別,務必珍重。
而後我騎了小黑,用了幾天的時間找到了那裡。只見外面一塊紅色岩石上,不知誰歪歪扭扭地寫了幾個字:地獄谷。
我將小黑解了韁繩,放它自己離去,它喑喑叫喚了幾聲,徘徊了好幾圈,還是離開了。
我進了谷,按上官老魔頭說的,開啟了機關,一條進谷的路頓時出現在我眼前,我越往深處走,裡面的草木繁盛,雲煙濃重,到最後甚至看不清自己的腳。
直到我到了一處山洞,眼前才豁然開朗。洞裡很大,洞底有湖,中有一處很大的圓形石台,我使出輕功過去,轉動那上面的機關,底下頓時升上來一個鐵盒,想必就是老魔頭所說的神功。
這個機關一旦開啟,出谷的路也就被完全封住了,外面的人也再進不來。
我站在石台上,並沒有立刻去打開那盒子。我抱著膝坐在上面,想了很多,四周安安靜靜,死一般地寂靜,當時在山西的酒樓之上,白衣狂醉的書生的身影,正從我腦海裡慢慢地淡去。
此一別經年,此一別無緣。
不知到何時,我才終於凝神靜氣,將那盒子打開。裡面躺著一本有些破舊的書,書皮上無字,翻開看去,果然是一本秘籍,這是一門極其玄奧的內功,其程度不下於神照經,後面附有「一指禪」,「吳鉤劍法」,「鐵琵琶手」等功夫圖示,底下標了一行字:上官天野作。
難道前面的無名神功其實不是上官天野創的?
我覺得我被騙了,這老魔頭輕輕松松就肯傳我功夫,指不定打的什麼主意。我翻到最後一頁,見那上面寫著幾行字:「此功未成前,需斷情絕愛,故吾失之交臂也。前有修此功者數人,皆心性成魔,於谷中自殺,人活一世,何必執著,若有不思悔改者,當在此處。」
果然在騙我。
我揣了秘籍,出了山洞,只見外間的路已然和我剛剛進來時完全不同了,我試著往外走,剛到谷中,便聽見天空中電閃雷鳴,一道道紫色的雷電直劈到岩石上來。我避開這裡,走了一段,居然迷了路。
此後的數天,我試著出去,發現這裡不是打雷閃電的奇特地理現像,就是老魔頭布下的奇門遁甲,我各種辦法都沒用。
既然沒用,那我便先不找了。
山洞裡有活水的湖,谷中多野獸,我不愁生活。我在洞外發現了老魔頭昔日在這裡時留下的木屋子,就自己住了進去。
我在裡面找到了許多書信,裡面都是寫給一位叫蕭韻蘭的人,這人肯定是他暗戀對像,他在信裡各種剖心剖肺的情話,卻一封都沒寄出去。
為了感謝上官老魔頭把他的功夫傳給我,我把這無名神功命名為「天野韻蘭雙飛功」。
老魔頭知道了肯定會感謝我的。
我開始靜心練功。我做事是有計劃的,這內功雖然被說難練,要什麼斷情絕愛,但我才不信。我有神照經在手,有它作為基礎,再難的內功都能迎刃而解。
第38章 萍蹤無影,公子無雙(
我花了十年的時間,神照功大成。
我終於體會到了丁典所說的「神照」,身體裡的每一根經脈,仿佛都在自己手中。心之所向,如臂所指,我原本練得並不是很好的連城劍法都得心應手,甚至很快就將老魔頭的那幾門功夫學透了。
此時我本已自信自己能夠出谷,但我對武學的熱情並沒有隨著神照功成而消退,我繼續留在這裡,又花了十多年的時間,將無名神功,或者說天野韻蘭功練成。
然而我覺得還不夠,我還想將連城訣和吳鉤劍法合起來,另創出一套劍法。
我去拿我的金刀,忽然間發現,刀柄已鏽了。
谷中終日水汽充沛,我雖然經常擦拭它,總免不了會生鏽的。
我默默看著那刀柄,不知該說什麼。
我隔絕人世不知多少年,草木枯了又盛,日頭起了又落,我險些連話都忘了怎麼說。
我這些年來養了只鸚鵡,教它說話,也讓我記著說話,它抖著五彩斑斕的羽毛,撲棱著飛到我肩膀上,張嘴道:「該去練功了!」
上官老魔頭的確沒有說錯,我是執著。
我再執著,恐怕就會和這只鳥一樣,只會說「該去練功了」。
我轉回當初放秘籍的山洞,我原本是根據太陽起落來記時間的,但後來經常一閉關就忘了。洞裡的湖水隨著潮汐漲落在岩壁上留下痕跡,我於是便根據它們來記時間。
但後來我發現湖水起落的規律有些特殊,我實際度過的時間,可能不止我記憶的那麼久。
我將秘籍放回那個鐵盒子裡,按下機關,讓它沉下去。
便把它,留給下一個執著的人。
我回小屋取了些衣物,這些衣服都是我閑著沒事,自己養蠶繅絲織布做出來的,不僅如此,我還研究了上官老魔頭留下來的各種陣法和奇門遁甲,利用谷中的奇花異草練習醫術,養了一大群身強體壯的犛牛。
我簡單收拾了一下東西,放了犛牛讓它們隨意奔跑,鸚鵡本來就在谷中,我便也沒有帶它。
我走到當年我止步的陣法前,破了它們對我來說輕輕松松。越過了陣法和陷阱,有朝我而來的老虎和豹子,也被我一掌就斃命。
我半天的時間就出了谷,絲毫沒有覺得累。谷外原野茫茫,似乎正是初春,一望無際,天地無邊。
我用輕功趕路,幾個時辰就看到了一處胡人的族地。我用我所織的布匹向他們換了一匹馬,然後騎著馬,慢慢地向中原走去。
依舊是熟悉的冷月邊關,只是如今,只怕已物是人非了。
我見到第一個漢人,便向他打問如今的年月,現在正是明成化三十一年。
我繼續一路詢問,才知道歷史已經悄無聲息地變了腳步。
英宗自王振死後攪得朝野不寧,正巧過年的時候,也先的瓦剌大軍出發了。因為英宗此前聽信王振讒言,撤換了數名重鎮的將領,換了太監監軍,以至於被也先打到北京城底下。
英宗親自守城,士氣大振。趕跑了也先後,他也病了,沒幾年就駕鶴西去。
繼位的是他的太子成化帝,由於沒有發生土木堡之變,他沒做過廢太子,但依舊立了個萬貴妃。不過他跟他父親不同,他似乎吸取了王振的教訓,親賢臣,遠小人,任用於謙商輅輔政,大明如今政治清明,四海升平。大臣們也不管他是娶比他大十八歲還是二十八歲的女人,隨他高興,如今他和萬貴妃的太子已經快到加冠的年紀,在朝中頗有賢名。
於謙在十五年前告老還鄉,不過半年又被皇帝一道聖旨叫回來,在位子上鞠躬盡瘁干到病亡。
於謙的女兒於承珠終究沒有做成俠女,聽說嫁了個探花,過得很好。
從我入谷練功,到現在,已經足足過了三十五年。
三十五年,三十五載春秋。
我又從雁門關入中原,瓦剌多年來被明軍趕得遠了,再掀不起什麼風浪來,因此這裡的氣像已經和往日不同了,再沒有孤臣屈死,血盡邊關的悲劇。
我一路往進走,那家黑店已經不在了,取而代之的是繁華的集市,胡人漢人人流交織。我又到了當年去過的那家酒樓,聽到裡面有個說書人,正在神采飛揚地評說。
「話說那張丹楓張王爺——」
我停了下來,這個名字如同一塊石頭,砸進了我的心裡,激起暗浪波濤來。
我從關外來,一路上幾乎是刻意避著有關他的消息,現在我再走不動了。那說書人講得頭頭是道,我便挑了個靠窗的位置坐了,聽他慢慢講來。
正統十三年瓦剌也先率軍攻打大明,張丹楓就在他後院放火,勸說國王與大明議和,待也先被打敗逃回瓦剌時,他便派人刺殺。瓦剌國內大亂,國王害怕明朝報復,匆忙逃走,草原上許多部族紛紛投靠張家,不久,明朝一道招撫令傳到瓦剌,招撫使臣正是雲重,大明皇帝感念張家之功,封張宗周為周王。張宗周哪裡肯受,謝絕聖旨,只說自己思念故園,也不顧自己進大明有性命之憂,帶著幾個侍從回了江南。
張丹楓卻回不得,瓦剌被戰火毀滅,他留下來安撫各部族,休養民生,因此久而久之,才有了個王爺的稱號。自從他當政,瓦剌再沒與明朝開戰,甚至聯合大明,將韃靼打散了,大明從此邊境無憂。
見戰事消彌,張丹楓辭了瓦剌國相之位,遠走江湖。
他後來成為了中原武林之首,名副其實的天下四大劍客之首,兩敗星宿海魔頭喬北溟,逼得對方假死遠走海外,永不再回中土。
說書人說得口干舌燥,仍不能把他的事跡說盡,看客們都是一副心向往之的神情。罷了他把扇子一拍,道聲下回分解,人們便依依不舍地散了。
我身上還有些銀錢,將那說書人叫來,我道:「我聽你說了這半天,怎麼也沒有……」
怎麼也沒有張丹楓的終身大事,這些江湖消息,不一向都是很八卦的麼?
我話到嘴邊,又覺得這些我不該問。他過的是自己的人生,應該有妻有子,幸福美滿了。
說書人卻不等我問,就說道:「姑娘您是問張王爺和四大魔頭誰贏了?那自然是張王爺了,他多年來大大小小數十次的決戰,多少成名高手,武林巨擘,沒一個能贏他的。」
「沒一個能贏他的?」我道:「老魔頭上官天野呢?」
說書人哈哈一笑:「贏不了,老魔頭被他打敗後,後來聽說他去了昆侖地獄谷,想找什麼秘籍,但最終也沒能進去,他最後和玄機逸士,蕭韻蘭把絕學都傳給了張丹楓,一起退隱江湖了。」
老魔頭終於把自己坑了,料想他後來敗給張丹楓後又想進谷找那秘籍,但我把路一關,他設的陷阱反而將他自己擋住了。
我猶豫著道:「那……那你知道張丹楓如今在哪兒嗎?」
說書人道:「聽說是隱居在石林劍峰,不過那個地方難找,就算找到了,也很少有人能見到他。」
我離了客棧,隨意到處走,去了京城,見到了如今已位居高位的雲重,他後來將雲澄夫婦接回來大明供養,又領軍屢挫瓦剌建下奇功,在民間聲望很高。我站在人群裡,看到他帶著小女兒逛街市,臉上的冷漠不在,多了些許慈愛。
我本來看一眼就走的,誰知他看到了我,頃刻就愣住了。
「你是……」
他緊接著又喃喃道:「不可能,三十多年了,你不可能是她的。」
我一笑道:「哥哥,你不認得我了?」
我終年在山谷裡練功,從未怎麼刻意去注意自己的容貌。但物換星移,時光數十載,我的面容停留在了大約二十歲的模樣,從未變過。
雲重顫聲道:「阿蕾,真的是你?」
他身邊的小女孩好奇地看我,雲重走近我兩步,急聲道:「你這些年來究竟去了哪裡?我問張丹楓,他也不肯說,你和他……」
他說到這裡,神情黯然下來:「是啊,三十多年了,你沒有和他在一起。」
他不是最反感我和張丹楓的麼?怎麼現在看起來好像很遺憾似的?
雲重請我回了府,我這才知道那小女孩不是他小女兒,而是孫女,他的妻子是皇帝親自賜的婚,雲家也平反,沉冤昭雪,而他後來將雲澄接回來,是張丹楓治好了雲澄的腿。
平定瓦剌,張丹楓又幫了他許多,是以他後來,對張丹楓一點恨也沒有了,反而因為當年從沒對我有過一個好臉色,愧疚不已。
我告訴他,我從沒有怪過他,換誰是他,都會那樣做的。
雲澄和安芝羅先後去世,我去拜了他們的墓,就和雲重告別了。
我臨走前他欲言又止,總是和我提張丹楓,卻又支支吾吾。
我還是決定往南走。
往南有石林,石林劍峰的張丹楓。
也許我只是想見他一面,度過數十年的歲月,我還想和他說一些當年任性錯過,沒說盡的話。
第39章 萍蹤無影,公子無雙(
我走走停停,在半月後到了南方。
天暖雲柔,煦風明日,此處與凄苦寒烈的北方相比又是另一種景像。縱是目中無花叢,鼻端似乎也能嗅到清香。
離得目的地越近,我越能聽到張丹楓的名字。那些江湖人說起他時,總帶著崇敬與興奮的神情,他退隱了江湖,江湖中卻時時處處有他的傳說。
我租了艘水路往石林的客船,同行的還有幾個拿劍的青年男女,我坐在船頭,撩著水中的浮萍。我想到我和張丹楓曾經的那段緣分,或許就像水與浮萍,聚散匆匆,離合乍然。
我見到他該說些什麼?我們已三十多年不見了,最多也就是故友罷了。
若他妻子不介意,我想和他喝一回酒。
我將浮萍掬起,又攪落水中。忽然聽到有人道:「姑娘,你衣袖沾水了。」
我轉頭一看,是個年輕的持劍公子,見到我的那一刻,他原本溫和有禮的面容頃刻間呆立住了。我道:「無妨。」
我又轉過頭去玩水,那人又開了口,但卻有些結巴了:「姑娘,在下……在下冒昧一問,姑娘也是去石林找張王爺的麼?」
他說到後面,試圖把自己舌頭擼直了,話音就有些重,說完看了我一眼,低下頭,一副懊惱的樣子。
我「嗯」了一聲,點點頭,道:「那你們呢?」
他見我問他,眼睛都亮了,他身邊的幾個同伴早已圍了過來,卻也不敢離我太近,搶話道:「我們幾個都是武當新一代的弟子,聽說張王爺住在這裡,想向他討教幾招,求一些指點。」
我道:「來找他的人很多麼?」
年輕人小雞啄米似的點頭:「敝派掌門曾敗於他手下,卻也和張王爺成了朋友,坐化前交代我等一定要來找他,還吩咐我們……」
他話沒說完,就被身邊的同伴一個手肘頂過去,顯然他一不小心說多了。
身邊的同伴忙笑著轉移話題:「姑娘要找張王爺,不妨跟著我們,石林裡到處都是陣法,一百個人裡,也沒有一個能真正進去裡面的。我等雖學藝不精,對此多少也有些研究。」
他嘴上說著學藝不精,臉上卻很是自豪的樣子,剛剛和我搭話的那個年輕人也一臉期待地看著我。我搖頭道:「多謝各位好意,我獨自去便好。」
那幾個人紛紛一臉詫愣。船已快到目的地,岸邊已經出現了密密麻麻的聳立石柱,我站起來,使出輕功,從船頭飛起,腳不沾水地落到了岸上。
身後鴉雀無聲,我沒回頭,找了個高處仔細看著這一處廣大的地理奇景。裡面一看就被人做了陣法,雖然我自信陣法造詣還不錯,但……張丹楓明顯更高。
不過我有辦法,我輕功好,我可以作弊。
我遠遠望去,找了根看起來最高的石柱,施展輕功直接飛了過去,越過下方的石林子。我站在那上面,極目遠眺,並不困難地就看到石林的中心處有一座小山峰。
那想必就是劍峰了。
我深吸一口氣,這段距離對我來說有些遠,但也不是不可以。我腳尖一點,整個人如雨燕一樣掠空而去,飛了好一會兒後,我從石峰上躍了下來,入目就是滿眼的繁花。
花樹奇香,樹叢間蜜蜂蝴蝶來來往往,我左躲右躲地往裡走,樹下無路,看得出這裡應該很少有人來。
我走了大約半刻鐘,終於聽到前方劍峰下瀑布砸空的聲響。眼前豁然開朗,綠草如茵,屋舍靜立。
屋前一張棋桌,桌上無棋,卻有酒,人不在桌前,而是負手仰望瀑布,聽到動靜,慢慢轉過身來。
是他。
再一次看到他的面容,我的腦海裡一片寂靜。
張丹楓看到我,臉色頃刻間凝滯,慢慢地睜大了眼睛,他開了口,聲音有些顫:「你……你……」
他一連說了三個「你」字,長長地嘆了口氣,忽然閉了閉眼睛,良久才睜開。
我才找回我自己的聲音:「多年不見了。」
張丹楓看著我,幽幽道:「是啊,已經許多年了,你知道有多久麼?」
我竟不忍開口,低下頭去道:「三十多年了。」
張丹楓卻極自然自在地一笑,恍如當年:「小兄弟,我終於等到你回來了。」
他這個稱呼一出口,我轉過頭,眼底酸澀得如針刺。
我明白了,我什麼都明白了。
這裡只有他一個人,他從未有過妻子兒女,只不過是自從和我分別,他就一直在等著我。
我搖搖頭,不知是在否定我還是在否定他,我道:「澹台鏡明不好麼?脫不花不好麼?你為什麼不娶了她們中的一個?」
張丹楓只看著我,輕聲道:「我不是和你說過麼,我非你不娶的。」
我冷聲道:「你不該等這麼久。」
張丹楓立在瀑布下的水霧風起中,聲音如同水珠落地,清晰明快:「一開始的時候,我聽上官前輩說,你進了地獄谷練功,我想,你生我氣了,我們又隔著家仇,雖然後來仇恨已經化解,我等你幾年也是應該的。」
「你好多年都沒有出來,我有些不甘了,但一想,師父和飛天龍女分離十二年,才得一相見,我張丹楓又有什麼等不得的?」
「再後來,時間已久了,父親也曾勸過我,但我想,以我對你的情意,縱是一輩子,又有什麼要緊?」
「到今天我才知道,上天不負我,我的小兄弟終究是回來了。」
我轉過身去,用手都抹不盡臉上的淚。
還是那個自負的張丹楓,自負到天都輸給了他。
我道:「你不恨我嗎?」
他道:「唉,不恨是假的,可你為我哭了這麼一場,我已值了。」
時光已為我丈量出這一份感情的深淺,告訴我什麼是刻骨的遺憾。
我回過身來,淚眼朦朧地看著他,他眼裡的光彩一點點地淡下去:「只是,我已老了。」
我生生地將這個曾仗劍風流,風華絕代的少年公子變成了一個孤獨落寞的世外人,時光無情,易催人老,青絲染秋霜,鬢邊徒增愁。
我的聲音斷斷續續,抽噎著連不起來,我搖頭笑道:「沒關系……我也老了。」
我一步步走到他面前,眼睛裡每一滴眼淚劃下,我都能更清楚地看著他。我伸手撫上著他的臉,道:「我們在一起好不好?」
張丹楓執住我的手,默然不語。我道:「你不答應也得答應。」
張丹楓嘆道:「你呀,還是這個脾氣。」
他將我抱到懷裡,我抓著他的衣服,一時間只想痛快地哭一場,天上地下什麼事情都不想管了。忽然間,一滴冰涼的眼淚掉進我頭發裡,那是他的。
劍峰後是張宗周的墓,我和張丹楓拜了拜他,算是在他的見證下結發連理。
我自此以後,就和張丹楓住在了這裡,飲酒論武,自在逍遙。過了數天,那幾個武當派的弟子居然成功走了進來,只是餓得面黃肌瘦,人也灰頭土臉。張丹楓見到後對他們頗有贊譽,指點幾招後就送客,臨走時,他們看也不敢看我,我只覺得好笑。
我們在石林裡住了十多年,將各自的武學心得融合貫通,也創出許多新的武功。張丹楓對天野韻蘭雙飛功很好奇,對我說,從此之後,這門功夫該改名了。
後來武林裡也出現了許多英雄,許多魔頭,有的來找我們求教,有的來挑戰,有了前人的經驗,這石林對他們來說已經不是很難了。
於是我們遠去塞外,回了我曾呆過的地獄谷。那裡雖擋住了上官老魔頭,但擋不住我們。谷裡風景極美,我們就在那裡生活,直到地老天荒。
第40章 飛刀他徒弟(一)
夢是黑色的,只有風聲,沒有一絲光亮。
慢慢隨著那風聲,似乎有了一些獨特的韻律,凄涼婉轉。我細細地聽著,閉著眼睛,不願醒來。
我本希望自己和張丹楓一起離世的。我們相伴數十年,攜手白發,浪跡天涯,我實在不能想像沒有他的日子。
但我仍是又重新開始了一次別人的人生。
屋內燒著銀絲碳,暖意融融,屋子裡安安靜靜,唯有外間的風聲透了過來。
這裡的風聲幾乎一刻都未曾停過,像極了我們曾走過的邊關與胡地。
屋外忽有腳步聲傳來,輕手輕腳地走到門外,推門而入,走到床帳前:「小姐,小姐醒醒。」
我真想就此大夢不醒。
我睜開眼睛,看到的是一個白衣的小丫環,她見我醒來,松了口氣,輕聲道:「三老板吩咐,讓您去請蕭老板過來。」
原來是我現在這具身體的父親的吩咐,怪不得她會這麼緊張。
萬馬堂從上到下,唯主人馬空群之命是從,一點違背都不能有,一絲遲誤也不能忍,若是犯了,輕則受罰,重則喪命。
因為這裡是萬馬堂,關東萬馬堂,掌控著關東數十邊城,這一方獨一無二的武林魁首。
即使我現在是馬空群的女兒,也很難不遵命而為。
我道了聲知道了,便讓她下去。屋子裡有火爐,爐上有水,我自己梳洗了一下,穿著中衣打開了衣櫃門。
清一色的紅色衣服,紗衣,羅衣,錦衣,連騎裝也是紅色的,看得出來全都是請專門的師傅,耗了不知多少心血做出來的。
紅色的衣服,就如同馬芳鈴的性格,熱烈,明快,鮮艷得像一朵帶刺的玫瑰。
既是要出門,我就選了件紅色的騎裝,穿上之後,坐在了梳妝台前。
梳妝台不大,卻也不小了,桌上明鏡台,胭脂香粉螺子黛,原主是個十七、八歲的姑娘,自然愛美。但我對胭脂和香粉都提不起興趣來,我只拿了根眉筆,對著鏡子細細地畫起來。
她這樣明媚的面容,就像冬日的陽光。
怎麼也畫不出我心中的蕭索冷寂。
我放下了眉筆,用著梳子隨意將頭發梳起來,再拿走了衣架子上擱著的馬鞭,出了門。
蕭老板是這裡最大的那家客棧的老板。
我在半個月之前來到了這個世界,恰逢他的生日,原主被馬空群吩咐去選庫房選寶物給蕭老板賀壽,我也算是認識了他。
我出了居住的小樓,不遠處就是個小馬廄,一匹紅色的馬兒神氣十足地立在當中,馬鞍華麗,墜金鑲玉,是原主的坐騎,見我來,叫了一聲,邁著蹄子,顯然頗有靈性。
可我並不是它的主人。
紅色的衣服和紅色的馬雙雙艷麗無匹,我牽著馬,出了院子的門,門外有守衛著的白衣壯漢,一路從這條道的頭一直排到尾。
無論風沙多大,風雪多冷,他們都會在這裡,如同一尊尊石像。
我上了馬,策馬走過這條幾百米長的路,又出了一座用一整條杉木做成的巨大拱門,入目是蕭瑟冷寂的荒原。
可我仍然沒有出萬馬堂。
萬馬堂有多大?騎著馬不快不慢地轉一圈,要一整天。
好在我並不需要轉一圈。
我抄最近的路走。我來這裡的半個月,已經大概把地形摸清了。出萬馬堂有一條最近的路,出去之後再走上一段,就是個小鎮子,原主的胭脂香粉,很多都是從那裡買的。
而蕭老板的客棧,還在離那鎮子更遠的地方。
外來人來到這茫茫無邊的邊地,第一個看到的就是蕭老板的客棧。
我騎著馬疾行,若不快一些,天黑之前我是趕不回萬馬堂的。
荒漠上風起,卷起黃沙漫天,將四邊的天際都被籠罩在裡面。
漸漸地我看到,在我的前方,出現了一個黑衣的瘦削的人影。
那人走得很慢,我注意他,是因為他走路的姿勢有些奇怪,一只腳先邁出去,另外一只腳再跟上。
這人是個跛子。
他就走在我正前方,我撥轉馬頭,從他身邊的不遠處跑過去,我不經意地向後看了一眼,正好看到一張蒼白得沒有一絲血色的少年的臉。
我也看到了他的刀,他手裡緊緊握著的黑色的同樣刀。
那一定是把好刀。
只是一個瞬間,我就轉過了頭,繼續往鎮子上去。
鎮子已經離得不遠了,鎮上人不雖算多,但我還是扯住韁繩,打算讓馬停下來。誰知這馬卻忽然不聽我的話了,甩著脖子試圖擺脫控制,一下子就要把我顛下去。
我緊緊抓著繩子不松手,下一刻馬就發了狂,長嘶一聲,四蹄放開,就朝著街道上衝去。
這馬簡直瘋了。
路人遠遠看見,驚得四散而逃。馬芳鈴在邊城有個外號,叫做胭脂虎,性格刁蠻,她的馬也有個外號,叫做胭脂奴,都是這些百姓們不想招惹的存在。
但她刁蠻歸刁蠻,人其實還不算太壞。
否則她的外號就不叫胭脂虎,而是叫吊睛白額母大蟲了。
我見怎麼馴服都沒用,這馬反而更瘋了,眼看就要衝向一個茶攤子。我右手衣袖中便劃出一柄短劍來,利刃出鞘,朝著馬脖子狠狠刺去。
就在那一刻,我手中的短劍像是碰到什麼東西,「錚」的一聲被彈開去。
自然不會是什麼風沙石頭大吹歪了我的劍,而是有人出了手。
我劍一脫手,另一只手的韁繩也抓不住了,馬兒前蹄揚起來,我身子一歪,就要朝下摔去。忽然間前方茶攤子上一個人影飛身而起,欺近我來,一把攔腰將我抱起,落在地上。
我已認出剛剛阻了我的劍的人就是他,立刻就想推開他去殺了那匹馬。他卻一把抓住了我的手:「馬有靈性,何必殺它?」
我實在沒想到在這唯萬馬堂之命是從的地界,還能有敢對萬馬堂大小姐動手動腳的人,我沒跟他廢話,另一只手朝他臉上摑去,卻被他也抓住了手。
那棗紅馬得此機會,一路跑走了。
只留下我和這欠打的男人還有一地的圍觀群眾。
我深深吸了口氣,若我武功還在,我能把他打死再救活,救活再打死,但我現在非但沒有了上一世的功夫,連馬芳鈴的武功果然也不能用了,這具身體的反應速度和攻擊速度遠遠落後,我對付不了他。
我冷冷道:「松手。」
男人年紀不大,少年模樣,面貌英俊,雖臉上帶著笑,卻並不讓人覺得親近。
他松了手,我後退一步,秉著維持萬馬堂大小姐刁蠻人設的初衷,一馬鞭子就朝他臉上抽去。
理所當然地又被他握住了。
少年氣定神閑,眼睛毫不避諱地看著我的臉:「一個女孩子如果喜歡拿馬鞭子抽人,那她的漂亮也會打折扣的。」
我沒動怒,學著他那自得的語調冷聲:「那你知不知道,一個男人如果自作聰明攔了別人的劍,又覺得自己不該被打,他該打什麼折?」
少年依舊看著我的臉,仿佛覺得賞心悅目:「什麼折?」
我道:「當然是把他的腿打折。」
我使勁將鞭子抽回來,他卻像是沒反應過來,鞭子在他的手裡磨過,頓時留下了一條紅色的痕跡。
我威脅地朝他一笑:「你等著。」
少年竟然點點頭:「我等著。」
我再沒賞他一個眼神,轉身就走。所幸蕭老板的客棧已不遠了,我走著過去要不了多長時間。
至於回萬馬堂,我是不擔心的,就算沒了馬,這裡從早到晚都有萬馬堂的馬師來來往往,哪裡捎不回去我一個大小姐。
只是這裡晚上的風太冷了,夜太寒了。
我討厭看到這裡的夜晚,只想在它到來之前入眠。
我將馬鞭綁在後腰,順著這條街道走到尾,轉過一個彎,再走過一條街,穿過一條小路,繼續往碎石黃沙裡走了一會兒,遠遠地,看到了客棧。
蕭老板的客棧就叫客棧。
也或許它根本就沒有名字。
這裡是每個萬馬堂的馬師們,每個來邊城的江湖人都要來逛逛的地方。據說這裡什麼都有,賭場,青樓,擂台,酒坊,一切讓刀光劍影裡的亡命之徒們滿足,消遣,甚至發泄的東西,這裡都有。
我初來時有些自暴自棄,但後來好歹振作了一點兒,暗自打探情況,總是能聽到那些馬師們提及這兒。
他們的口中最常說道的,除了這客棧,還有客棧的兩個人。
一個是老板蕭別離,一個是邊城第一名妓翠濃。
第41章 飛刀他徒弟(二)
我敲了敲客棧的門,聽到一聲請進,然後推開了門。
准確地來說,我並沒有見過蕭別離,也並沒有到過這客棧,但我一眼就知道,那個穿著華麗,舒舒服服地窩在一張大椅子上的人,就是蕭別離。
他身上的衣料已比我這個大小姐都要值錢,手上把玩著的骨牌比我衣服上的花紋,頭上墜的小明珠都要精美漂亮。
若是客人,誰會閑著無聊一個人在大廳裡玩骨牌,而若是客棧的人,哪個老板會讓手下人這麼閑著。
但或許他已有一個很明顯的特征了。
他的兩條腿,膝蓋以下空空蕩蕩。
蕭別離抬了頭,這是一張雙鬢斑白得仿佛飽經風霜,眼神卻溫潤的中年人的臉。他看到我,眼神裡並沒有那些馬師一樣的恭敬和畏懼。
他是一個需要萬馬堂大小姐親自來請的人。
我立刻就知道該對他什麼態度了,輕聲道:「蕭叔叔。」
蕭別離朝我招招手:「來。」
我規規矩矩走過去,蕭別離指著身邊的一張椅子道:「坐。」
我坐下來,見四周空空蕩蕩,仿佛並沒有營業的樣子,也許這裡是只有晚上才能熱鬧起來的。我道:「爹讓我來請您今晚過去,接您的馬車一會兒就到。」
請貴客自然要准備馬車的,但我為了趕時間,哪裡想去等那慢騰騰的車子,自己先出門了。
蕭別離將手中骨牌放下,一個八卦圖已經成形,他道:「今天晚上?」
我點點頭道:「爹請了好幾個江湖人,今天晚上都會到萬馬堂。」
至於這些人是什麼身份,要來萬馬堂做什麼,我這個大小姐,最多只能知道「做客」兩個字。
馬芳鈴武功並不算太好,一個年紀輕輕的女兒家,馬空群不會把重要的事情告訴她的。
何況馬空群是個典型的大男子主義類型的人物——就像我曾經的知府爹,認為女人就該找個男人嫁了,托付後半生。
我不知道內情,但蕭別離不一定不知道。
他沉吟了一下,搖了搖頭道:「我還是不去的好。」
我不會傻到去問為什麼,蕭別離拒絕得干脆,我就不滿道:「那我就白跑一趟啦。」
見我不高興,蕭別離笑了,他將一只空著的金樽挪過來,他面前桌上也有一只,顯然他是個極懂享受的人:「一路天冷,來杯酒吧。」
他拎起一只金子做的酒壺來,我雙手捧起酒杯,看著琥珀色的美酒倒進來。我喝了一口,果然是極好的酒,萬馬堂酒窖子裡都沒藏這麼好的酒。
我看了看大廳四周裡點的明燈,道:「蕭叔叔,你這裡是不是無論白天黑夜都會點燈的?」
蕭別離微笑道:「不錯,不止如此,這裡白天雖不開店,卻也不上板的。」
我嘆道:「這裡真好。」
這兒豈不就是任何一個浪跡天涯,無所歸依的人最想來的地方?
蕭別離嘆道:「有好的地方,也有不好的地方。」
我眨著眼睛聽他說話,蕭別離道:「誰都能在這裡找到想要的東西,得到最好的享受,但有的時候,也會有一些壞處……」
他嘮到這裡,忽然客棧的門已被人推開:「主人可在?」
這個聲音聽得我有些耳熟,我轉頭看去,果然是那個阻擋我殺馬的人,他昂頭挺胸地走了進來,好像他才是這裡的老板似的。
我喃喃道:「壞處就是,有些討厭的人來了,你也得把他當作客人。」
蕭別離笑道:「對於生意人來說,有錢就是客人,我們也是要吃飯的。」
那人已走過來,看著蕭別離道:「閣下便是老板?」
蕭別離道:「在下蕭別離。」
「蕭別離?」那人卻像是覺得有些在意這名字中的韻味,反復咀嚼了兩遍。我看也沒看他,喝盡了杯中的酒,就要向蕭別離告辭。
蕭別離道:「幫我向令尊致歉。」
我答應下來,轉身從那人身邊走過,期間他的目光,一直若有若無地注視著我。
我現在不止想打折他的腿,我還想連他的眼珠子都戳瞎了。
他卻忽然攔住了我:「哎。」
我停下來看著他,他一笑,卻並沒有說話,而是將手掌伸開,他的手中,此時正靜靜地躺著我那把本該被打飛出去的短劍。
他看著我,我也看著他,他其實長得算很不錯,雖然身上衣服有些破舊,沾了風沙,整個人卻絲毫沒有窘狀。
他似乎對自己很有自信。
自信過了頭。
我也笑了:「我連馬都殺得,一柄劍又有什麼丟不得的?」
然後我看到他那眼睛幾乎是更專注地看著我了。
我不想在蕭別離的客棧鬧起事來,這個世界明顯有古龍的風格,而這個家伙身手莫測,身份不明,我現在又武功不濟,若為了這些就起爭執動手,未免太不明智。
對付這種人,最好的辦法就是無視他。
我一絲多余的目光都沒給他,完全把他當空氣,從他身邊走了過去。
出了客棧的門,天邊的太陽已有些斜了,我朝著鎮子的方向而去,打算攔一匹馬趕回去。
遠遠的,一匹馬兒朝我跑了過來,我定睛一看,竟然就是剛剛跑了的棗紅馬。
它跑到我面前,圍著我轉圈,像是有些疑惑。
也許那人說得沒錯,馬有靈性。
它或許已感覺到我不是它的主人,所以那時才會發了狂。
忠心的馬兒要找自己的主人,但找來找去,邊城只有一個披著馬芳鈴的皮的我。
「我不是她。」我摸了摸馬脖子,給它把馬鞍卸下來:「走吧,永遠別再回來。」
棗紅馬轉得越來越急,還是覺得它找的人不對,悲鳴了一聲,撒開蹄子跑走了。
我看向另一邊的方向,荒原之上,卻有另一隊白衣人,駕著輛華麗的大馬車遠遠而來。
那是要來接蕭別離的。
車隊停在我面前,領隊的是一個身材精瘦的中年男人,臉型有些圓,此時恭恭敬敬道:「大小姐。」
這人我認得,萬馬堂高手如雲,他就是其中的佼佼者。
「煙中飛鶴」雲在天,人如其號,輕功極好,是萬馬堂的場主,算是四把手,手底下管著幾百號人,更是馬空群的生死兄弟之一。
但馬空群居然連他也派來請客了。
我立刻意識到他請的恐怕不是蕭別離,於是我道:「雲叔叔,蕭叔叔不來了,你們這是又請的誰?」
雲在天道:「葉開葉公子,三老板請他去做客。」
葉開?誰?
難不成就是那個欠打的?
我道:「花叔叔是不是也被派出去了?」
雲在天笑道:「不錯,不過,他的客人比我難請。」
花滿天和雲在天在萬馬堂差不多的地位,在江湖上也是久負盛名,他們都去親自請的人,會是誰?
我忽然覺得這萬馬堂風雨欲來。
我做出不高興的樣子:「你們都是萬馬堂的元老,誰不給你們的面子?若真有這樣的人,還招待他做什麼?爹爹為什麼要委屈你們?」
聽了我的話,雲在天神色一絲未變,仿佛根本不為自己覺得委屈:「三老板自有自己的考量,現在已不早了,大小姐快些回去吧。」
我就不信他真的對馬空群一點不滿也沒有。
像他這樣的年紀,像他這樣的高手,本該體體面面地做個老大,而不是被像僕人一樣使喚。
雲在天看了看我身邊,沒發現那匹馬,我輕描淡寫道:「那馬不聽話,被我給殺了。」
萬馬堂的馬,若是跑了,必定抓回來再殺。
雲在天有些訝異,但也沒有多說,吩咐手下牽另一匹馬來:「屬下要事在身,就不送大小姐了。」
我點點頭,騎上馬,策馬離開了這裡。
我來這裡不過半個月,這裡已然仿佛有些不同了。
我又到了鎮子上,騎著馬走過街道。街上好像多了許多江湖人,剛剛收了攤子的老板們,已經又把桌椅支了起來。
他們對這些江湖人見怪不怪,在邊城生活的人們,永遠沒有中原的人過得安逸。何況這裡有萬馬堂在,有馬空群在,誰敢鬧事?
我快走到了街尾,這裡的人已不多了,我隨意看著,卻忽然發現了一個纖細苗條的身影從一間房子後面悄悄疾走了過去。
她雖然穿著平時不會穿的黑色鬥篷,遮住半張臉,但我這半個月以來最熟悉的人就是她,我不會認錯的。
可她怎麼會一個人來這裡?
我沒有叫住她,誰都會有些秘密的,而秘密一旦撞破,是需要付出代價的。
我在天將擦黑時回到了萬馬堂,又走進了那座小樓。小樓有三層,最上面的一層是馬空群和他的好兄弟,萬馬堂的二把手公孫斷住的,第二層則是我和馬空群的小兒子。
花滿天不住這裡,雲在天也不住這裡。
他們雖名為馬空群的兄弟,看起來也是親疏有別的。
或許馬空群能真正信任的人,就只在這個小樓裡。
我走上二樓,在一間房間的門上敲了敲,叫道:「小弟?」
連叫了幾聲沒有人回答我,我推門進去,床上,一個五六歲小男孩正蓋著毯子睡得正香,臉紅彤彤的。
他就是馬空群的老來之子,小名叫做小虎子。
我拍拍小虎子的臉蛋,他迷迷糊糊醒了,看見我道:「姐姐。」
我坐在他身邊,輕聲問他:「怎麼只有你,三姨呢?」
三姨是這座小樓裡額外的人。
之所以說是額外,是因為她的房間不在這裡,而在他處。但她是馬空群的不知第幾房小妾,最受他的寵愛,馬空群妻子早逝,她平時就負責照顧小虎子,因此常常在這兒住著。
馬空群很信任她,甚至會讓她管內眷的用度,我來這裡半個月,跟我說話最多的人,就是沈三娘。
第42章 飛刀他徒弟(三)
小虎子好像還是很困,耷拉著眼睛:「三姨……三姨剛剛還在給我講故事。」
我將他的小手塞回被子裡,趁機給他把了把脈,果然發現了不對。
她居然給小虎子下了藥,在馬空群眼皮子底下溜出萬馬堂去,膽子未免太大了。
我給小虎子掩了掩被子,輕聲道:「姐姐來這兒的事情,不許告訴三姨,知道嗎?」
小虎子一向最聽馬芳鈴的話,點點頭,我摸摸他的腦袋,道:「接著睡吧。」
我出了小虎子的房門,走廊裡安安靜靜,我推開一扇窗戶,遠遠地看到萬馬堂的大門上掛起了燈籠。
客人已經來了。
只是是來者不善還是善者不來,我就不知道了。
但我沒想到事情竟出得這樣快。
萬馬堂裡的所有人都噤若寒蟬,不管是丫環僕役,還是久經廝殺的馬師,都籠罩在凝重的氣氛裡。
萬馬堂裡所有的雞和狗,在一夜之間,被殺得干干淨淨。殺雞殺狗者使的是極快的刀法,整個萬馬堂裡,沒有一個人發覺他的蹤跡。
他當然不會是為了展示他做廚子的手藝,而是在告訴馬空群,雞犬不留!
我坐在梳妝台前,又在畫眉,丫環站在我身後給我梳著頭發,一邊說一邊發抖,我的眉都畫不好了。我瞥她一眼道:「怕什麼?再厲害,還能比我爹更厲害?」
我這半個月來多少弄清楚了一件事,在我醒來見到的所有人裡,馬空群的武功是最厲害的。
雖然他的手幾乎已經算是殘廢了,可從來沒人敢叫他殘廢,十幾年來,他就是靠著一雙手,創下萬馬堂的基業。
丫環緊張地咽了咽口水,見我這麼鎮定,神色也少了些慌亂:「小姐,您說,會是什麼人做的?」
什麼人做的?
我繼續畫眉,不緊不慢道:「昨天來了幾個客人?給我講講。」
丫環福身道是,想了想道:「昨天晚上,有三位客人是坐著馬車來的。奴婢聽人說,他們好像……好像一個叫什麼蜘蛛,一個姓樂,還有一個,叫葉開。」
說到這個名字,她仿佛有些羞怯,不用想,這三個人裡,她一定見過葉開,而葉開也是長得最年輕英俊的那個。
我道:「還有呢?」
丫環道:「後來又來了一個穿得很不錯的公子,可凶了,帶著好多人的隨從,聽說還和公孫場主起了爭執。」
我對著鏡子自照,覺得這次畫得還可以。丫環又道:「最後又來了一個人,不過他是個跛子。」
我立刻想起了在荒漠上拖著一只腳獨行的那個黑衣少年。
他漆黑的眼睛,漆黑的衣服,還有那把同樣黑色的刀。
丫環的神色有些奇怪,擰著眉想著,喃喃道:「不過他這個人很奇怪,叫什麼紅雪……」她忽然想起來什麼:「對了……他手上有刀!」
江湖人有刀並不奇怪,可這裡是萬馬堂。
在萬馬堂做客,哪怕你名氣再大,都是不允許帶刀的。
但那黑衣少年卻將刀帶了進來。
也就是說,他是昨晚的客人裡,唯一一個帶著刀的外人。
「三老板昨天晚上還吩咐說他是貴客,要好好招待呢。」丫環臉色緊張道:「小姐,您說會不會就是他……」
我笑道:「難不成就不能是其他人在萬馬堂裡偷了一把刀,偷偷地殺雞殺狗了?」
丫環說不出反駁我的話來,我卻知道,昨晚搞事情的人,絕不是那五個客人中的一個。
殺了所有的雞和狗,一點動靜都沒有,若不是熟悉萬馬堂內部的人,誰辦得到?
這固若金湯的堡壘,已然被蟲蛀了。
我不信昨天晚上的人在耍什麼把戲,馬空群這種老江湖會看不出來。
他的隊伍裡出現了叛徒,不僅偽裝得天衣無縫,還挑了個萬馬堂的多事之秋來給他添堵。
不過眼下我沒心情管這樣的事情,何況馬空群也根本不會允許馬芳鈴插手。
我梳洗妝飾完畢,又穿著一身紅衣服出了屋子,准備去馬場中挑一匹新的坐騎。
出了門沒多久,我就看到了葉開。
他還是那身仿佛從來沒洗過的破衣服,衣襟上還有個破洞。
他正在站在一道門下,旁邊的不遠處,是雲在天和一個穿著華麗的少年公子在和他說話,雲在天看到了我,向我微微點頭示意,就帶著那個華服公子走了。
那個華服公子,想必就是慕容世家的慕容明珠。
葉開一轉頭就看到了我,他的眼中仿佛一下子又有了光彩,他這點倒和陸小鳳還有楚留香差不多,看到漂亮姑娘時,總會忍不住去關注,只不過他似乎比他們都要大膽得多。
我原本不想理他的,轉身就要去往馬場的方向走,但看他那神情姿態,有那麼一瞬間讓我想起了陸小鳳。
我停下來,道:「你居然還有膽子來萬馬堂,不怕我真的打折你的腿?」
葉開只是輕輕微笑:「有大小姐在這裡,我打折了腿也要爬來的。」
這話說得好聽,若我還是個不知世事的少女,早就被撩撥得臉紅。
但我不是,他話裡越帶著情愫,我反而覺得越淺薄,我嗤笑一聲,看著他道:「葉公子,你若找女人,應該去蕭老板的客棧,在他那裡,你什麼樣的女人都能找到。」
葉開卻是望著我的冷臉,失笑嘆道:「可也許我就是世界上最固執的那種人,不撞南牆不回頭呢?」
我假笑:「那你就撞死吧。」
我扭頭就走,隱約還能聽到他從身後傳來的自言自語:「撞死倒沒有,只是好像撞傻了。」
我去了馬場,看管馬場是的是一個叫做焦老大的人——他自然不是真正的老大,萬馬堂裡,沒人能比馬空群更大。他為我挑了一匹馬,是一匹烏騅,身軀矯健俊美,十分漂亮。
我很滿意,自己試著騎了騎,下人回報小公子找我,我就回去了。
小虎子終於睡醒了,一見我就吵著要我陪他玩,我看了一眼沈三娘住的地方——那地方就在這處小樓的後面,我正好看到她推門出來,整了整妝發,就往我這邊而來。
沈三娘是一個很美的女人。
雖然她年紀已不小了,卻自有一種成熟的風韻,也不知萬馬堂裡有多少馬師,背地裡在對著她朝思暮想。
我道:「三姨,你今天怎麼起得這樣晚?」
沈三娘神情很自然,笑起來那張美麗的臉更具風情:「我不過一日起遲了,你們倆可是日日起遲。」
小虎子吐了吐舌頭:「三姨,晚上我還要聽你的故事,你都沒有講完。」
沈三娘溫柔地笑道:「好。」
這樣一個柔弱的女人,又隱藏著什麼樣的秘密?
陪著小孩子玩是一件很累的事情,我不久就把小虎子交給了沈三娘,自己回去窩在房裡。
我找來了我的貼身丫環小京,向她打問沈三娘的事情,小京卻道沈三娘比她來萬馬堂的時間還早,至少也有八、九年了。
她若從一開始進萬馬堂就打著別的主意,年深日久難為財,難道是為了仇?
我准備明天再找一些年紀大的馬師問一下。誰知就在這天晚上,又出事了。
我正在夢中漆黑的荒原上掙扎著,忽然聽到了馬悲慟的嘶鳴聲,那是它們臨死前發出的最後的聲音。
我披衣起身,打開房門,推開走廊的窗戶,正看到幾道人影朝著西邊馬場而去,其中之一卻正是葉開,他在我視線裡停了一下,對我搖搖頭,示意我不要跟過來。
他前方的人是公孫斷,見他也在,我慢慢地退回去,關上了窗戶。
第二天早晨,我就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萬馬堂西邊馬場裡的種馬,一夜之間被人砍斷了馬脖子,一只都沒剩下。
數百匹馬,鮮紅的血,還有人在夜裡唱著——[天惶惶,地惶惶,眼流血,月無光,一入萬馬堂,刀斷刃,人斷腸。天惶惶,地惶惶,淚如血,人斷腸,一入萬馬堂,休想回故鄉。]
小京給我梳頭發時嚇得瑟瑟發抖,昨晚那麼多高手,竟也沒抓住殺馬的凶手,非但如此,連凶手長什麼樣子都不知道。
萬馬堂現在豈止是風雨欲來,簡直是風雨飄搖了。
我道:「爹在哪裡?」
丫環道:「三老板似乎在廳裡和公孫場主議事。」
我將眉筆放下:「動作快些,我要去見爹。」
面對這種情況,我再不做些什麼就是傻子。
萬馬堂還在,我就是沒人敢欺負的大小姐。萬馬堂沒了,我就是任人魚肉的小可憐。
就算我想躲開這裡的一切,找個沒人認識我的地方藏起來,但我是萬馬堂大小姐,天生就被綁在這裡,想脫身,哪裡有那麼容易。
我仍舊一身紅衣走出小樓,走向最高大的那處建築。那裡的會客廳長有百余步,桌子上甚至可以跑馬。馬空群總是坐在主位上,他雖不發一言,安靜享受著作為主人的滿足感。
我走到門口,卻迎面撞上了一個虯髯大漢。
他腰上掛著銀刀,一身酒氣,兩眼發紅。我忙道:「公孫叔叔。」
他就是公孫斷,馬空群最信任的身邊人。
公孫斷如他的外貌一般性如烈火,瞪著我道:「你來做什麼,回你房間去!」
也跟馬空群一樣,典型的大男子主義。
因此馬芳鈴怕她爹,同樣也怕公孫斷。
我自然不能轉變得太快的,怯怯地低著頭道:「小虎子病了,我來請爹爹過去看看。」
這下他總不能攔著我了,他看了我一眼,道了一聲:「去吧」,就大步離去。
這件事恐怕沒那麼簡單。
我走進大廳裡,看到馬空群的表情越發確信。他就坐在那張桌子的盡頭,頭發已白了,手指也殘缺,稀薄的晨光透進去,照在他身上卻像是余暮。
馬空群像是在發呆,看到我,臉上露出些許慈愛來:「鈴兒,過來。」
我走過去,坐在離他最近的位置上,原來的馬芳鈴似乎不會坐得離他這麼近的,馬空群像是稍稍驚訝了一下。
他嘆了口氣道:「爹記不清了,你今年已有多少歲了?」
我答道:「十八歲了。」
馬空群笑道:「是該嫁人的年紀了。」
他蒼老而肅然的聲音帶著些許柔和道:「爹以前只顧著自己的事情,對你也許也太過嚴厲,你如果有喜歡的人,就告訴爹,爹會為你做主。」
我充滿感動地看了他一眼,然後低下眼睛搖了搖頭:「我不嫁人。」
馬空群愕然道:「為什麼?」
我咬唇道:「爹,你難道真的不知道是因為什麼?我是你的女兒,多少也能為萬馬堂出一份力的。」
馬空群的神色忽然一下子冷了下來:「我告訴過你,不該你管的,就不要問。」
我已准備掩袖假哭了,傷心道:「我在萬馬堂長大,再這樣下去,這裡要發生什麼,我難道猜不出來嗎?」
馬空群怔住了,訝異地看著我。
他也許從沒想到他這天真爛漫的女兒會注意到這裡的暗潮洶湧。
我表決心道:「爹,家族危機就在眼前,我怎麼能只顧著自己?女兒雖武功不濟,但也絕不會坐視不理的。那五個人裡是誰做下那樣的事,女兒可以幫您去查。」
馬空群看著我,長長地嘆了口氣,沉默了良久才道:「不,不是他們,卻也是他們。」
第43章 飛刀他徒弟(四)
什麼意思?
我能夠理解的意思,大概就是昨天晚上唱歌的那位不是現在的這五個客人中的任何一個,但他跟這五位客人之間,必定有著某種聯系。
這種聯系就是解決問題的關鍵。
但馬空群卻不一定會告訴我的。
他皺著眉頭,眉宇間盡是糾結,我等著他的答復,他卻最終道:「鈴兒,你在江南還有一個遠方的叔叔,爹爹有許多年沒有見過他了,你明天就帶上小虎子,去替爹看看他吧。」
他這是要我避開?
我來的這半個月,我從沒有見過馬空群向什麼屈服過,他這次面臨的敵人,究竟有多厲害?
也許再加上一個我,也未必有勝算的。
馬空群閉上眼睛,幽幽道:「去吧,收拾一下東西,明天早點走。」
他看起來心意已決,我對自己有自知之明,既然很可能對付不了,那我留在這裡也是累贅。我依依不舍地站了一會兒,才起身離開。
只是我想,我真的能夠離開邊城嗎?
我回房收拾了一下金銀細軟連帶兩套男裝,眼下天氣不冷,要帶的東西不多,一個小包袱足矣。想到明天要和我一起上路的小虎子,我不知道怎麼對付這麼小的孩子,明天再說好了。
第二天天剛亮,我就抱起熟睡的小虎子,坐上馬車出了萬馬堂。
馬車裡鋪著軟褥和被子,小虎子睡得依舊香甜。等到了萬馬堂外的荒原上,他才醒來,「咦」了一聲:「姐姐,我們這是去哪裡?」
我道:「爹爹要我們去江南探親,可能很久才會回來。」
出乎我的意料,小虎子只是「哦」了一聲,沒什麼太激烈的反應,然後他又爬過來,躺在我腿上睡著了。
他的反應單純得簡直不像這個年紀的孩子,也或許他其實很敏感,明白自己和馬芳鈴這個姐姐最親,只要有她在,他就不害怕了。
我掀開簾子,想吩咐趕車的馬師慢一點兒,讓小虎子能好好睡上一覺。但我的手剛剛掀開那道簾,我就看到搖搖晃晃的車廂外,車夫的頭已經沒了,只剩一個脖子靜坐在車外。
與此同時,車頂上傳來微微的令人牙酸的聲響,我一手抱住小虎子,一手把住車廂的門框,從裡面猛地躍了出來——在我出去的那一瞬間,一把寒光閃閃的劍從馬車頂刺了下來,若我遲了一刻,那把劍就會刺穿我的頭顱。
現在我不僅看到了車裡的景像,也看到了車外的景像。
護送我們的十幾個馬師,已經全部只剩下沒了頭的屍體,沒有了趕馬的人,馬兒也像瞎了似的,朝著不遠處一處懸崖而去。
這一幕既怪異又荒誕,帶著令人毛骨悚然的恐怖。
我就知道不會這麼太平的。
只是刺客呢?
四下裡除了這屍體趕著的車隊,空無一人,唯有大漠的風聲獵獵。
小虎子早已醒了,緊緊地抱住我,埋在我懷裡哭。
我現在已沒有多余的精力去關注他,我右手袖中滑出一把短劍,謹慎地用目光在四周巡視。
在哪裡?
在我想明白的那一刻,一道沙塵猛然在我腳邊暴起,一個白衣人影從地下衝了上來,頃刻之間便朝我和懷中的孩子攻出十幾招狠毒的殺招。
他顯然瞄准了我的弱點,我若只顧著自己,勉勉強強可以擋得住他的攻擊,但我現在懷裡還有一個孩子,若我躲了,小虎子必死無疑。
只是一瞬間,我就已經做出了決定,我將小虎子往身後一讓,閃過他幾招攻擊,不退反進,一劍就朝他胸口刺去。
進攻才是最好的防御,我練劍加上前世已有幾十年,這個道理我自然明白。
就在那一刻,我看到了他的臉。
雲在天。
他的身影就像清晨湖面濃霧水煙上的白鶴,輕盈地振翅而去,身影如幻,並沒有費多少力就將我這一劍躲開。
他臉上露出冷而惡毒的笑來,似乎在等著我驚訝的樣子,然而我早已覺得他有嫌疑了,我手腕一翻,手中的劍便陡然變換了一個角度,劍尖直刺向他的咽喉。
我是速度不如他,力道也不如他。
但並不意味著我一定就打不過他。
常在江湖混,若說武功高的一定能殺死武功低的人,那是笑話。
生死搏鬥本就是瞬息萬變的事情。
然而就在劍尖刺破了他的咽喉,我幾乎已能看到他血的顏色的時候,一個聲音傳來:「芳鈴,你們這是在做什麼?」
與此同時,我的劍也被挑開,遠遠地掉落一旁。
花滿天持劍站在不遠處,手中的劍並未拔出來,他外號「一劍飛花」,其實並不是只指他劍術高,他的暗器也極好。
能在那千鈞一發的時刻救下了雲在天。
花滿天皺著眉走過來:「你怎麼和你雲叔叔動起了手?」
我只想後退。
這兩個人是一伙的。
看到我的戒備的表情,花滿天似乎也懶得裝了,笑道:「怎麼不說話,是受傷了麼?」
他右手的袖子輕輕地動著,像是在等我有所動作,就要再次出手。
我低下脖子道:「兩位叔叔,你們是從小看著我長大的,我只希望你們放過小虎子。」
花滿天沉默了一瞬,而後長長地嘆了口氣:「芳鈴,你難道你爹沒教過你,斬草不除根,春風吹又生?」
他頓了頓,又露出冷冷的譏諷笑容:「不過他自己都沒把白天羽的後人殺干淨。」
他又看著我道:「芳鈴,若有下輩子,你可一定不要生在萬馬堂,一入萬馬堂,再難回故鄉哪。」
他話音落,振袖出劍朝我刺來,這一劍的速度極快,顯然根本沒打算給我留反擊的余地。
雲在天也動了腳步,朝我走近,不讓我有任何逃脫的機會。
我抓著小虎子的手一瞬間收緊,若我現在用盡力氣,還能把他擲出攻擊的範圍,我再以命相博,也許可以給他逃命的機會。
也許沒有。
這一劍也許就是花滿天最快的劍,他號稱「一劍飛花」,這一劍裡,也不知有他多少年的苦練!
就在我差不多以為完了的時候,我幾乎沒有看清楚,花滿天的劍已經堪堪在我身前停住了,我看到他凝固的神情,還有他脖子上插著的,那把小小的飛刀。
飛刀?
雲在天看著倒下的花滿天,臉上的表情既是驚恐,又仿佛是崩潰,他瞪大了眼睛,幾乎語不成句:「小、小李……」
小李飛刀。
而後他看也沒有看我,後退了幾步,一轉身摔在地上,爬起來就要繼續跑。
但他沒能跑成。
葉開就站在他面前,臉上平時慣掛著的微笑已然沒有了,雲在天瞪著他道:「你,你難道是……」
葉開走過他身邊,輕聲開口道:「從此以後,若再讓我聽到『煙中飛鶴』的名號出現在江湖上,我就讓你徹底從這個世界上消失。」
雲在天渾身都僵住了,葉開越過他,朝我走來,他這才動了一下,倉皇地奔逃而去。
我的目光從花滿天咽喉上的飛刀上收回,挪到了葉開的臉上:「你是李探花的……」
我不知道現在是李尋歡退隱江湖後多久,我既然來這裡這麼久都沒有聽過別人提起李尋歡,那應該很久了,於是我道:「孫子?」
葉開的臉上這才終於有了平時的微笑,他搖頭道:「我想他更願意把我當做一個朋友。」
他走到我身邊來,輕松寫意的神情仿佛剛剛的刺殺都沒有發生過似的,我道:「你怎麼會在這兒?」
葉開自得道:「我是條修煉九千年的狐狸,今日掐指一算,大小姐有難,特地下凡來也。」
我失笑,先前我總嫌棄他,但現在看來,他也許就只是自戀了一些。我將懷裡的小虎子放下來,這小孩鬼精,一下來就撲到葉開懷裡求安慰。
葉開拍拍他後腦勺,眼睛卻看向我,仿佛誠摯地在問我,要不要也來被他安慰一下。
他就差把這句話寫在臉上了。
我別過頭去又笑,葉開嘆了口氣,仿佛很失落:「我送你們回萬馬堂吧。」
第44章 飛刀他徒弟(五)
馬已全被殺了,我們只能走著回去,葉開抱著小虎子走在我身旁,向我細細地說著前晚的事情,只是小虎子在,許多殘忍血腥的東西他都只是模糊地提一句,眼下看來,殺馬殺雞犬的凶手就是雲花二人,葉開道:「我放走了萬馬堂的叛徒,不知三老板會不會遷怒於我,到時候還請大小姐為我說個情。」
他李尋歡的徒弟,馬空群怎麼也不會怪他的,我心下明白,他這是不想公開自己的身份,我道:「你放心,你也不是故意放走雲在天的,你一個小角色,怎麼攔得住他一個高手?」
葉開朝我一笑,聞弦歌而知雅意,我走近他一步,捏捏小虎子的臉蛋:「就說是姐姐和葉公子合力打跑雲大叔的,好不好?」
小虎子眨眨眼睛,點點頭。
走了快半個時辰,我們看到了萬馬堂的大門,正好看到沈三娘正神色焦急地往外走,一看到我們,她松了口氣,而後又做出疑惑的表情:「芳鈴,你們怎麼回來了?」
她朝葉開微微點頭,從他懷裡抱走了已經睡著的小虎子,我道:「三姨,我們在路上出事情了,你先帶小虎子回房間。爹在哪裡?」
沈三娘道:「你爹在西邊的馬場那兒。」
我點點頭,就要往進走,葉開卻將手一擋,擋在我面前。
沈三娘已轉身往裡走了,我用眼睛看他,問他又是什麼事情。
卻見他攤開手,手掌心裡正是我那把被打飛出去的短劍。
這畫面真是似曾相識。
只是他什麼時候去撿的,我怎麼不知道?
葉開低著眼睛看我,輕聲道:「這一把劍和上一把已然不同了,那把劍你不要,這把劍你總該拿著了。」
我抿著唇站在原地不言,一次兩次是我只當他是輕浮的習慣,這樣看起來他卻是有些認真了。
對於他這明明白白卻又隱晦的表白,我不置可否,一點也不重視。
我與他才不過見了幾面,他這說來就來的恐怕不是戀慕,更多的是征服欲。
我跟他這樣的人,對待感情的方式本就是不同的。
真與誠於我來說哪個都不可少,也許是因為我獨自活了這幾世,我自私地希望我選擇的人可以對我刻骨銘心。
葉開這樣的人跟我的方式有天塹之別,他太自負,跟古龍小說的主角們差不多都有一個共同的毛病,覺得自己的魅力足夠去吸引女人。
哪怕他們對女孩子冷言冷語,甚至做了一些過分的事情,她們也不會生氣,只會嬌嗔地罵他死人討厭鬼,無論如何都不會離開他。
但我不同,我大概會真的讓他去死。
我抬起眼看他:「你難道不知道我的外號嗎?」
葉開悠然道:「胭脂虎,顏如胭脂凶似虎麼?」
我輕輕一笑道:「對,所以你為什麼要去招惹老虎?一旦惹它發了怒,就會反咬你一口。」
葉開挑眉道:「那你知道我的外號是什麼嗎?」
我冷冷道:「什麼?」
他單手一叉腰,自得又得意道:「江湖人稱我葉大虎,我也是只老虎,比胭脂虎還要凶。」
我:「……」
我正想不出什麼話來刺他時,他忽然就朝我低下頭來,在我想後退的時候,他停住了,低聲道:「其實她不凶,只是有點冷而已,冷得凍我的手。」
我還是沒拿葉開的劍。
因為我自己心裡清楚,我對他尚沒有到可以稱之為動心的地步。
他可以隨意,我卻不行。
我去見了馬空群,他負手站在高處,遠遠地看著萬馬堂,就如同在看自己的孩子,目光中充滿了憐惜。
我將事情和他說了,馬空群目露痛苦之色,道:「他臨走前還說了什麼?」
我看了一眼他的臉,准備試探一下他,我道:「他說……爹爹沒教我斬草除根,因為他自己都沒有將白天羽的後人殺干淨。」
馬空群臉色劇變。
果然,這是關鍵。
我來這裡之後,沒聽說過李尋歡,卻聽說過白天羽。
別人稱馬空群為三老板。是因為他原來有兩個結義兄弟。大哥白天羽,二哥白先勇,都是江湖上曾經大名鼎鼎的神刀堂的堂主。
他們兩人在十幾年前慘死,馬空群雖成立了萬馬堂,但為了表示亡兄的尊敬,只讓別人稱自己為三老板。
現在看來,他哪裡是在緬懷他們,不過是在為自己殺了白天羽兄弟的事情做遮掩而已。
馬空群冷冷道:「他們是在胡說八道,難道不知道白天羽是我的結義大哥嗎?」
我忙點頭道:「他們想必是對爹您有了異心,想害您,又以己度人,才會對您有所誤會。」
馬空群的臉色這才緩和下來,我又為他不平道:「爹爹這麼多年對他們不好,他們卻不知感恩,還妄圖陷爹於不義。」
馬空群的臉上已恢復了和以往一樣的自然,我再接再勵道:「請爹不要再把我送出萬馬堂了,這裡是我的家,不管有什麼危險,我都要和爹站在一處。」
馬空群好像被我感動了,欣慰地看著我道:「鈴兒,你當真不走?」
我用力一點頭,我就在想走也是走不成的。
以前是花滿天和雲在天不想讓我活著離開,現在恐怕是馬空群不想讓我豎著出去了。
馬空群嘆道:「你雲叔叔和花叔叔不是不會做准備的人,不止萬馬堂裡有他們的同伙,現在的五個客人,其中也恐怕有他們的同黨……但這些客人裡除了那兩個年輕人,都是江湖上有名氣的人。」
馬空群皺了皺眉,繼續道:「若我強行審問他們,恐怕會招來不滿。」
我立刻道:「女兒願幫爹在暗中查一查。」
馬空群頓時向我露出感激之情,我原以為他多少算是個疼愛女兒的父親,不想他跟我那知府爹是一路貨色,而且比他還要狠毒。
我今天若不識相,揭穿了他的事情,我就別想活著走出這馬場。
我又道:「爹,今天我回來的時候看到了三姨。」
馬空群不以為怪道:「她是又要去買東西嗎?」
我道:「應該是的,只是現在外面也並不太平,我想最近還是不要讓三姨經常出去了。」
馬空群微微變色,我假裝沒看到,輕聲道:「其實這些話本不該女兒說……三姨對您不錯的,您為何不給她個名分?我和小虎子都情願有她這樣一個娘的。」
馬空群沒有說話,只是點點頭表示知道了,但我的目的已達成,將他的注意力從我的身上丟到了沈三娘身上。
這個女人可絕對不簡單。
萬馬堂很快就為花滿天和那十幾個可憐的馬師辦起了喪事,馬空群沒有明著說是花滿天背叛了他,但萬馬堂的人多少都猜到了。再加上雲在天又出走,上上下下不止悲戚,更加恐懼。
曾經屬於雲花二人部下的馬師們惶恐不安,其他人也在害怕。
沒了雲花二人,萬馬堂這棵大樹就要被砍一半的枝葉,那還有多少能讓他們依靠?
不止連馬師們人心惶惶,給我梳頭的小京也在不安,以前是我在向她打問事情,現在她倒自己注意起來,然後及時彙報給我。
夜晚即將再來,送葬的隊伍回來了,帶回了一個消息。
他們就在要把棺材埋進土裡時,聽到裡面有動靜。
打開一看,不是花滿天詐屍了,卻是重傷將死的樂樂山,萬馬堂那五個客人之一。
樂樂山的屍體被運回了萬馬堂,和他同來的慕容明珠和飛天蜘蛛,正在找馬空群要說法。
「公孫場主差點和他們打起來,後來被三老板攔住了。」小京道:「慕容公子一氣之下離開了萬馬堂,說再這樣下去,下一個死的就是他。」
我道:「爹怎麼說?」
小京搖搖頭:「三老板沒攔著他,後來飛天蜘蛛也走了。」
她很聰明,察覺出我在關注馬空群,便為我也盯著他。但馬空群這種老江湖太危險,她再繼續,怕是有性命之憂。
我道:「爹有公孫叔叔在,總不至於太傷心的。你幫我去看看三姨,最近出了這麼多事,不要嚇壞了她。」
小京福身道是。
日暮冥冥,夜晚再來。我躺在床上,慢慢地進入夢中。
從我上一世死去之後,我的夢裡就只有冷冷的風聲,加之看不到邊際的黑暗。
這次仍是。
我睡得頭疼,披衣起來,出了小樓,遠遠地看到一個人門樓上,抱著一壇子酒在喝。
我走到他下方,抬頭一看,果然是葉開,他轉頭看著我笑道:「晚來天欲雪,同飲一杯無?」
恍惚中,他那聲音竟有了些張丹楓的影子。
我找了個背風的角落站著,這裡晚上很冷:「你還有心情在這兒喝酒?」
葉開朗笑道:「酒入愁腸,便能開懷,我為何不喝?」
我道:「身倚危樓,風雨欲來,慕容明珠和飛天蜘蛛都已走了,你還不趕快也走?」
葉開卻收斂了笑容:「我走不了的,我出生在這裡,不管流浪在哪兒,我總會回來。」
我忽然想起花滿天說過的白天羽後人。
馬空群害死了他的結義兄弟,那麼白天羽的後人,一定會來復仇的。
會不會是葉開?
不,應該不是他,若是他,他招惹我這個馬空群的女兒做什麼?
葉開忽然反問我:「你害怕嗎?」
我點點頭道:「害怕。」
葉開稍稍訝異,他畢竟見過我面對刺殺都從容的模樣,但他不知道,我怕的不是那些。
經過了幾世,我終於害怕寂寞了。
我攏了攏耳邊的頭發,道:「你能不能一直都呆在這裡,直到天明?」
葉開看著我,輕輕地點了點頭。
得到他的承諾,我笑了,這勉強算是一種慰藉。
我轉回房裡繼續睡,或許是這不算陪伴的陪伴,我一覺到天明。
我梳了妝,畫了眉,再次出來時,葉開還在那裡。
他真的為我在冷風中坐了一夜。
第45章 飛刀他徒弟(六)
鬼使神差地,我一步步走過去,上了樓梯,走到他面前。
他閉著眼睛,安安靜靜地坐在那兒,他安靜的模樣比他說話時的自戀樣順眼多了。
我是不是該試一試,用感情來填補輪回的寂寥?
但感情這種事,用多了,是會傷人傷己的。
我正看著他的時候,他醒了,睜眼說瞎話道:「我是在做夢麼?怎麼看到你了?」
我道:「是好夢還是噩夢?」
葉開笑道:「我只願我不會醒過來。」
我把手伸向他道:「起來吧,夢該醒了。」
葉開看著我的手,仿佛已明白了什麼。
他握住了我的手,自己卻不站起來,他的手很涼,冷冰冰的溫度在我的手心冰一樣逐漸消融。
我立刻就給他甩冷臉,道:「這裡是萬馬堂,別太得寸進尺。」
葉開悠然道:「那萬馬堂之外呢?」
我正要再刺他一句,他手上此時卻用了力,將我拉了過去。
我並沒有反抗。
他手一攬,將我抱住,我跌在他懷裡,他使出輕功,帶著我,幾個瞬間就已出了萬馬堂。
此時晨光熹微,四處都安安靜靜,得虧了才沒有被人看見。葉開落在荒漠之上,拉著我的手,朝遠處走去,漸漸地已看不見萬馬堂,我們不知走到了哪裡,他手一松,往沙子上一躺,愜意地看著天空。
我坐在他身邊,抱著膝道:「你怎麼又躺下了?」
葉開道:「我骨頭懶,看到你之後更懶。」
他攤開一條手臂,朝我示意,我猶豫了一下,才枕在上面。
「你真的不走?」我問他。
葉開笑道:「之前走不了,現在更不想走了。」
我道:「那你得答應我,先不許讓我爹知道我和你的事情,也不要隨意干涉這裡的事。」
葉開道:「為什麼?」
我嘆道:「我是怕你惹上麻煩,如果不小心……讓我爹知道了,你小心點他。」
葉開點頭:「我是怕麻煩,但很多時候自己不去招惹,麻煩也會找上門的。」
他油鹽不進,我又想嘆氣了:「你是不是對自己太自信了?」
葉開道:「自信總比自卑要好自信會成就你,自卑只會毀了你。」
我「哦」了一聲:「隨你。」
葉開笑了,低頭在我耳邊道:「你是不是在擔心我,怕我死?」
我道:「我不擔心,你去死吧。」
葉開笑得更深,柔聲道:「放心,我不會死,我舍不得你。」
他又想起來什麼,從身側拎出一把短劍來,正是我之前沒有拿的那把。
我道:「我不要。」
葉開疑惑道:「為什麼?」
我笑了:「什麼為什麼,送你了還不明白?」
我也許不該把劍送他的,回萬馬堂之後,誰都能看出來葉開得意得連尾巴都翹起來了。
不過別人也都見怪不怪,他一直都是這個樣子的。
小京向我稟報,沈三娘又出去了,她出去後不久,公孫斷也出門了。
她頓了頓,又說之前出走的慕容明珠,暗地裡和樂樂山走得很近。
既然在暗地裡偷偷摸摸,那這兩個人的目的一定不單純,慕容明珠這樣一個武林的世家子,帶著一群隨從,卻說走就走,恐怕是怕自己的事情被撞破了。
看來這兒的局勢,只是表面上看起來凶險,其實一直掌握在馬空群的手中。
他是絕不會允許有人從他手中奪走萬馬堂的。
我道:「慕容明珠已離開邊城了麼?」
小京道還沒有,他現在住在蕭別離的客棧裡。
我正好也在這萬馬堂裡悶得慌,道:「你去酒窖裡把我新釀的那壇子酒拿來,我要出門。」
我打算去找蕭別離。
我一大早就騎著馬出了門,趕到客棧時,那裡還是安安靜靜,蕭別離坐在那張椅子上,手裡玩著骨牌。
我敲了敲門,引起他的注意:「蕭叔叔。」
蕭別離看到了我,我道:「我新釀了酒,來給您嘗嘗?」
蕭別離眼睛一亮:「給酒鬼送酒,如雪中送炭,快來。」
我走過去坐在他身邊的椅子上:「只要你不嫌棄。」
蕭別離拿了只新杯子,我給他倒了一杯,他慢慢品著,閉著眼睛道:「此酒香淡,冷冽如雪,卻入口燒人。」
他睜開眼睛幽幽道:「就像一個滿身風霜的詩人,披著破舊的衣服,卻滿腹綺羅的才情。」
蕭別離是不是也曾是個快意恩仇的俠客?
驟逢大變,失了雙腿,才會窩在這客棧中,日復一日地沉醉在紙醉金迷裡?
我輕聲道:「蕭叔叔,你的腿是怎麼沒的?」
蕭別離捧起酒壇子,又倒了一杯酒,自顧自苦笑道:「被人砍斷的。」
我道:「那人是個高手?」
蕭別離愴然嘆道:「不錯,他很厲害,尤其是他那把刀,簡直就是武林中所有人的噩夢,我在他手下,根本就沒有能走過一招,就被他砍下了腿。」
我道:「你們為什麼會打起來?」
蕭別離喝下一杯酒,冷冷道:「因為仇恨!」
也許是酒的關系,將他心中的舊事翻攪了出來,他道:「所以我不後悔,若是再來一次,我還是會去殺他的。」
我隱隱地覺得蕭別離的仇跟萬馬堂有些說不清的關系,蕭別離卻已轉移了話題:「陳年舊事,不提也罷,你是不是來找沈三娘的?」
我一轉眼睛道:「自然不是,我就不能是來看蕭叔叔你的?」
蕭別離笑著搖頭,道:「沈三娘和翠濃是好友,這你也知道,翠濃最近總是睡不好,她們兩個常常說話。」
我嘆道:「我真的是來看你的,若不信,我明天就不給你帶酒了。」
蕭別離立刻道:「我信。」
他忽然看了看我,又道:「我想跟你提一件事,只怕你生氣。」
我道:「什麼事情?」
蕭別離摸著酒壇子:「這邊城不只我一個酒鬼,葉開也是,只是他惹了你大小姐生氣,我不好與他分享。」
我托著下巴,聞言道:「他經常來你這裡?」
蕭別離道是,卻見我臉上完全沒有不虞,我笑道:「蕭叔叔不必管他,他自有自己那一份的。」
蕭別離意味深長道:「他在萬馬堂裡醉了?」
這話一語雙關,我被說得都不敢去看他的眼睛了。
我輕輕地點頭,蕭別離嘆了一聲,又倒了杯酒,這次卻不像是品酒,而是解愁了。
他道:「葉開是個酒鬼,卻更是個浪子,浪子便罷了,他太自傲,他未必不會停留,只是他留下來的時候,未必是在你這裡。」
他又道:「他縱然醉了,也遲早會醒的。」
我回去的路上,心頭始終縈繞著蕭別離的話。
他的意思我明白,他是說葉開的情就像萬花叢中過,過後花滿地,絲毫不靠譜,我有可能不幸成了其中的一朵。
他倆同為酒鬼,對對方的品性想必也是了解的。
但我並不太願意相信,誰不願意相信自己選擇的人對自己情真?
他若不負我,我斷然不會負他的。
我回去的速度慢了些,天邊夜幕低垂,連路都看不清了,我策馬疾行,朝著萬馬堂而去。
風聲起,吹過我的衣衫,冷風尖刻,殘月初升。
我遠遠地看見,一個人影跌跌撞撞地走進荒漠,然後倒下來,像是正在經受著痛苦的折磨一般掙扎。
我停下來,看到他蜷縮在地上,似乎一動不動了。
難道他死了?
我撥轉馬頭朝那裡而去,月光透過風沙發出緋色的光,照在他黑色的衣服和漆黑的刀上。
我看到了他蒼白的,滿是痛苦神情的臉。
第46章 飛刀他徒弟(七)
他就是傅紅雪。
樂樂山已死,慕容明珠是個世家子,飛天蜘蛛離開了邊城,葉開現在和我在一起,那麼白天羽的後人,就只剩下可能的傅紅雪了。
我原是這麼想的,但我走近他時,卻發現我好像想錯了,他蜷縮著,手中的刀已經□□,他身上有血的味道,竟是他自己將自己砍傷的。
他全身在不住地痙攣,忽然又皺著眉,像是承受著巨大的痛苦,神情扭曲而瘋狂。
也許並不是他,若是他,馬空群怎麼不把他殺了?
他這個模樣,哪裡像一個復仇的人?
我道:「你怎麼了?」
他像是沒聽見,自己掙扎著試圖站起來,又摔在地上,反復幾次,他竟然又舉起刀來,往自己身上扎。
刀身反射著月色,發出懾人的光。
我快步過去,一把攔住了他的刀:「你病了……」
「用不著你來管,你滾!」
傅紅雪朝我喊了一聲,跌跌撞撞地又倒在地上,抱著身子,咬著牙,全身都在抽搐:「你滾,滾開!」
我怎麼能走,他這是犯病了,而且是癲癇。他現在神志不清,連刀都握不住了,萬一來只狼把他叼了怎麼辦?
我前生對醫毒兩道也算頗有研究,我走過去,見他已經開始口吐白沫,連忙跪在他身邊墊住他後腦,給他按壓了幾個穴位,現在我身邊沒有藥,這樣只是暫時地緩解。
傅紅雪忽然抓住了我的手,抓得很用力,就像終於抓到了救命稻草。
我繼續給他按壓穴位,順著呼吸,他漸漸地平息下來,我身上帶著手帕,又給他把臉擦干淨。
他伏在我身邊,忽然哭泣起來,悲戚而無助,就像個迷途的孩子。
「我……」他語不成句,眼淚濕透了我的衣袖,我反握住他的手,只當是一個醫者給病患的安慰。他這樣的年紀,一條腿跛了,還有這樣的病,對他來說,無異於殘酷的折磨。
他哭道:「我活在這世上就是個錯誤,我根本就不應該出生……」
「錯的不是你。」我道:「這病不是你能決定的,你也不必為了這個怪自己。」
我見他另一只手還拿著那把刀,我怕他再傷到自己,於是道:「把刀給我好不好?」
我的手已經放到刀上,他瑟縮了一下,似乎不願意讓我拿著,我輕聲道:「我會治這種病,我們去給你找藥,你現在需要休息,而不是握著刀,去傷害自己。」
我試著將刀拿過來,他看著我,終是松開了手。
我握著他的手,繼續道:「現在你跟我走嗎?」
他淚痕未干,沒了刀,神情茫然倉皇,只看著我,帶著祈求的目光點點頭。
他道:「我們去哪裡?」
我道:「去萬馬堂。」那裡有最全的藥。
傅紅雪驟然變色,神情一下子冷了下來:「為什麼要去萬馬堂?!」
我見他這樣,心中驚疑,我道:「難道你不知道我是馬空群的……」
我話音未落,他已經將我硬生生扯了過去,一下子撕碎了我的袖子。
我不知道這是怎麼了,他怎麼忽然變成了這樣,他把我壓在沙土上時,臉上的表情猙獰而充滿恨意:「你是馬空群的女兒?」
我一巴掌扇在他臉上,他不躲不避,手上繼續撕我的衣服,接觸到他的手,我只覺得全身都好像起了雞皮疙瘩,像是被針刺了一般,他咬我的脖子,我奮力撇開頭道:「滾!」
他的力氣很大,我根本掙脫不開,我拿起手中的刀,一刀朝他脖子而去。
刀還未落下,我就聽到什麼東西擊打刀刃的聲響,我手中的刀被彈開,傅紅雪從我身上起來,掠過去將刀握在手裡。
我看到葉開站在不遠處,靜靜地看著。
我驚魂未定,攏起自己衣服跑到葉開身邊,葉開將自己的外衣脫下來披在我身上,我深深地吸了口氣:「你為什麼不讓我殺了他?」
葉開沒說話,傅紅雪在冷笑,提著刀朝葉開刺過來,還沒舉起來,他自己忽然又俯下身去,痛苦地痙攣嘔吐。
我看著他的模樣,現在我心裡已經絲毫的同情都沒有了,我身上的武器已在剛剛的掙扎中落在那裡,我道:「你有沒有刀?」
葉開看了我一眼,神情忽然很奇異:「你不能殺他。」
我簡直不能相信我聽到的,我去看他的臉,他卻避開了我的目光。
我心中有什麼東西一下子下墜下去,我道:「我並沒有被他……」
葉開打斷了我的話:「回去吧,今天的事,我只希望你忘了。」
然後他走過我身邊,朝傅紅雪走去。
我站在那裡,風像刀子一樣刮著我的臉,像是有人一巴掌打在我的臉上。
我咬著唇,狠狠地咬著,直到出了血,我顫抖著手把葉開的衣服扔在地上,騎上馬,朝萬馬堂而去。
萬馬堂的大門上燈籠搖搖晃晃,小京站在門前不遠處的牌樓前,焦急地等著我。
看到我回來時,她松了口氣,但緊接著她就看清了我的模樣,驚道:「小姐,你,你這是……」
我冷聲道:「不要聲張,去給我燒些熱水來。」
小京慌忙道是,把自己外衣脫給我,我回了小樓,進了屋,小京給我找了一套新衣服,又去給我燒水。
我漸漸地冷靜下來,在屏風後一件一件地脫下被撕碎了的衣服,小京提著熱水進來,看到我脖子上還有手臂上的傷口,臉上既憤怒又害怕,但看我神情,想問什麼還是沒問,她道:「小姐,葉公子呢?」
我心裡那種被死死揪緊的感覺又來了,我道:「你只當他死了,別提他。」
小京不明,也不敢再問了,倒好了水,我讓她出去,自己將身上沾上的沙土洗去。
我又回想起傅紅雪壓著我的樣子,驟然一種惡心的感覺從我心裡傳來。
我一夜未眠,直到第二天天亮。
小京又在給我梳頭,我拿著眉筆,細細地描畫,一道畫下來,竟好像帶了些煞氣。我將眉筆一摔,小京嚇了一跳,我道:「慌什麼,去給我把馬牽出來。」
我騎著馬又出了萬馬堂,朝著鎮子上而去,天有些冷了,鎮上的人家起得晚,裊裊炊煙從門戶中升起來。
我停下來,下了馬,坐在開張的第一家攤子前。
鎮子上的人都認得我這個大小姐,這個攤子的老板也是,他忙不迭給我倒了杯茶,叫大小姐好。
他點頭哈腰道:「大小姐您有什麼事情,盡管吩咐一聲。」
我一笑道:「我在等人。」
老板道:「您等的是……」
我眨了一下眼睛:「你知道傅紅雪嗎?」
老板驚訝道:「您說的是穿黑衣服的傅公子?」
我道:「對,我約了他的,你知不知道他住哪裡?」
老板笑道:「傅公子總來我這裡喝茶的,他就住在這條街後頭,在那兒租了間屋子。」
傅紅雪來這裡也有段時間了,他那黑衣黑刀,再加之腿又瘸了,不引人注意很困難。
我嫣然笑道:「我就在這裡等他,你去忙吧。」
老板答應一聲,擼袖子去忙了,日頭慢慢地從雲層後起來,天際由晦暗變得陰沉壓抑,高高掛在上空。
街上的人們漸漸都支起了攤子,來來往往,忙忙碌碌,時不時地朝我看一眼。
有好事者跑去街後,我想他大概是要將傅紅雪給我叫出來,可我知道,他不會來見我的。
他怎麼敢。
老板給我續了十幾回茶,這道茶也已涼了。
我忽然拿起茶盞摔在地上,冷冷道:「傅紅雪,你還真不將我看在眼裡!」
所有人朝我看來,臉上不乏幸災樂禍之色,老板愣了一下,忙道:「大小姐您別生氣,我這就幫您把傅公子請來。」
我冷聲道:「不准去!」
老板嚇得不敢動彈,我環顧了一圈這裡的人,揚聲道:「傅紅雪今天既然敢得罪我,就是得罪了整個萬馬堂!」
所有人寂靜無聲,戰戰兢兢地看著我,生怕我遷怒,我冷笑:「你們覺得呢?」
老板首先響應:「得罪了您,我們絕不會讓他有好日子過!」
「對,我們早已看那跛子不順眼了!」
我道:「我不管你們如何對他,只是從現在起,誰敢賣給他一碗水,一粒米,讓他租一天的房子,就是跟我萬馬堂作對!」
我扔給老板一錠銀子,轉身牽了馬,騎上馬就走了。
第47章 飛刀他徒弟(八)
邊城風沙漸起,旭日無光。
我坐在梳妝台前,一筆一筆細細地畫眉,小京憂愁道:「咱們萬馬堂是太平了,但鎮子上卻老出事兒,先是傅紅雪租房子的東家杜婆婆被人發現死在家裡,然後鎮子上起了一場火……大家都說,是傅紅雪為了報復放的火。」
我道:「你覺得是不是他?」
小京想了想,搖搖頭,又點點頭:「他這個人看起來冷,卻不像是那種睚眥必報的人,但他對小姐你……」
她多少也猜出,我那天晚上的模樣的罪魁禍首就是傅紅雪。
我畫完了眉,淡淡道:「那他現在怎麼樣?」
小京道:「您有吩咐,所以已經好幾天了,沒人敢賣給他一點吃的和水,傅紅雪也已不見了人影。」
我笑了,對這個結果很滿意,放下眉筆,攬鏡自照:「三姨呢,她最近如何?」
小京道:「她最近倒把自己關在房裡,一步也不出了。」
「爹呢?」
小京道:「三老板在會客廳。」
我去了會客廳,馬空群還是坐在那張長桌前,身子筆直,他那經歷了不知多少拼殺的殘破的手掌,就放在桌上交握。
我道:「爹。」
我提裙走過去,坐在他身邊,馬空群笑了:「鈴兒,我已知道你最近都做了些什麼事了。」
我不語,馬空群道:「你是不是喜歡葉開?」
我愣了一下,馬空群嘆道:「我昨天和葉公子提過,我想將你許配給他。」
我立刻道:「爹誤會了,我和葉開什麼都沒有的。」
馬空群看了我一眼道:「是嗎?」
我點頭,馬空群道:「不過他也拒絕了。」
我心裡立刻湧起一陣被我強行壓抑著的怒火來。
那天晚上的事情,就像一根刺一樣扎在我心裡。
馬空群又道:「我這些年來也見過不少的人,葉開的確是個很優秀的年輕人,他若是沉下心來,一定能成就出一番大事。」
我抿唇道:「沒錯,他的確很厲害。」
馬空群看了我一眼,又道:「不過我不知道,傅紅雪究竟怎麼得罪了你?」
我板著臉道:「沒怎麼樣,我討厭他。」
馬空群輕輕搖頭道:「他看起來冷漠不近人情,但其實還是不錯的,好歹曾是我萬馬堂的客人,你如此仗勢欺他,有失氣度。」
哪個女人碰到那種事都不會有什麼見鬼的氣度的,我道:「爹不必說了,我看見他就生氣,絕不會讓他好過的。」
馬空群只是嘆氣,像是拿我沒辦法。我忽然道:「爹有沒有很討厭的人……或者說仇人?」
馬空群毫不猶豫道:「有。」
我道:「爹會殺了他們嗎?」
馬空群望著前方,目光有些放空,道:「以前會的,我恨不得所有擋我路的人都死掉,他們的屍骨堆積成山,然後我踩上去,安安穩穩地坐在那最高的位子上。」
我覺得手掌心有些發涼,我道:「現在呢?」
馬空群笑道:「現在麼?」
他低著頭,看了一眼自己殘缺的手:「再碰到敵人時,我已不太想殺他們了。」
我道:「為什麼?」
馬空群道:「鈴兒,人命易奪,人心難測,只會殺人奪命,留下的是仇,若能掌控人心,豈非比殺人容易得多?」
他道:「所以這五個人裡,我沒有動任何一個,我很早看出雲花二人的野心,可我不到萬不得已,是決不會想動他們的。動了他們,遲早還會有下一個叛徒,殺人有時候是最直接的辦法,可未必是最好的辦法!」
我沉默著,良久道:「就好比沈三娘,是麼?」
他也早已知道沈三娘有不對了。
馬空群點頭微笑道:「是。」
我回了房間,小京來告訴我,沈三娘的房間似乎有藥味傳出來,看來是受了傷。
我道:「你從此以後也不必監視她了。」
小京怔了一下,我從我房裡一個鎖著的櫃子裡拿出一個錦盒,從裡面抽出幾張銀票來,又從另一個盒子裡拿出一張賣身契來。
我道:「這裡龍爭虎鬥,本不是你該摻和的,我若再讓你繼續下去,只會害了你。」
小京已明白了什麼,一下子跪在我面前,我道:「別跪我了,今後也不必跪任何人,你的賣身契在這裡,這裡有五張銀票,我再送你一匹馬,等今天過後,你就走吧。」
小京泣不成聲,接過東西來,連連向我道謝。
我又穿了一身紅色騎裝,在午後出了萬馬堂,向鎮子上趕去。
鎮子上蕭條了許多,遠遠地看去,幾家店鋪被燒得焦黑,我下了馬,還能聽到他們在罵傅紅雪。
人們見到我,臉上又都是恭敬之色。我道:「他在哪裡?」
「大小姐問他?」其中一人奇道:「這跛子已經好幾天不見人影了,誰也不知他去哪兒了。」
難道他已經離開了?
我覺得不太可能,可這滿是黃沙的邊城,沒有一戶人家會願意收留他,他能去哪裡?
我忽然想到了一個地方。
廟裡。
這座鎮子的外面有一處關帝廟,已經許久沒有香火,甚至被用來做停屍的靈堂。
我在路邊的店裡買了壺茶和一個茶碗,朝著關帝廟而去。
果然我在那裡看到了傅紅雪。
他靠在廟裡的柱子旁,閉著眼睛似乎在睡覺,幾天不見,他蒼白的臉上越發憔悴,嘴唇干裂,也不知有多久沒喝過水了。
我輕手輕腳地走過去,他一下子醒了,冷冷地看著我。
我道:「我是來給你送水的。」
傅紅雪奇怪地看了我一眼,絲毫不能理解我這麼做,他低下眼睛道:「不必,你走吧。」
他的聲音也是啞的,我又朝他走近一步:「你已有多久沒喝過水了?放心,我不會下毒的。」
傅紅雪仍不看我,冷笑道:「你應該恨不得殺了我,現在倒來給我送水?」
我嘆了口氣,靠在他身邊的柱子上,學著他的樣子坐下來,我往茶杯裡倒了一杯茶,自己仰頭一飲而盡,而後把空杯子遞到他面前。
傅紅雪抿著唇看著我,眼中既是不解又是戒備。
我將那茶壺放在他腳前,看著他的臉,他立刻露出些不自在來,像是從沒有被人離得這麼近看過。我輕聲道:「其實那天,你並不是真的想那麼對我,對不對?」
傅紅雪的手一下子握住了刀,回避著我的目光。他全然不知他雖一句話都不說,他的動作已然圈暴露了他的心思。
我的聲音更輕:「你和萬馬堂有仇,你恨我爹……對不對?」
傅紅雪冷聲道:「是,我就是來找馬空群復仇的。」
他的聲音像是咬著牙說出來的:「所以你不用在這裡浪費時間,我不想看到你。」
我笑了:「你以為我是來勸你不要和萬馬堂作對的?」
傅紅雪諷刺地冷笑:「否則你是來做什麼?給一個差點□□了你的男人送水?」
聽他說出這樣的話,我的聲音一絲怒氣也沒有,我反問他:「你是白天羽的後人?」
傅紅雪回答得毫不猶豫:「是,我是他的兒子。」
他的聲音有著自豪,也同樣有著仇恨,就像索命的厲鬼。
我道:「你為了報父仇,這本是光明磊落,無可指摘的事情,你為何不堂堂正正地站到萬馬堂門前去,跟我爹決戰呢?」
傅紅雪閉了嘴,聽到我這像是指責的話,似乎一個字都不想說了。
我起身,做出欲走的樣子,卻又停下來,我道:「其實杜婆婆不是你殺的,鎮子上的火也不是你放的,對不對?」
傅紅雪道:「萬一就是我呢?」
我道:「你既是白大俠的孩子,那你也必定不會做出有辱他門楣的事情,你躲在這裡,只是不想引起糾紛,你不願意讓任何事情影響到你復仇,對不對?」
傅紅雪握刀的手更緊,我嘆了口氣,走到他身邊,離得更進,傅紅雪全身都在緊張,我道:「可你看看你現在成了什麼樣子?你再這樣下去,等不到和我爹決戰,你就死了。」
傅紅雪撇過頭去,態度仍然極冷,聲音卻在抖:「你究竟是來做什麼的?」
我輕輕笑了:「你既然是來復仇的,那麼你這樣的敵人,就值得萬馬堂敬重,我實在不該這樣欺負你。」
傅紅雪似乎又想冷笑,可我已經先他一步,握住了他沒拿刀的那只手。
就像那天晚上一樣。
他的手很瘦,很冷,蒼白無血,就像他的臉,他此時在顫抖,像是要用最大的力氣把我甩開,可他還是沒能掙開。
我的手是暖的。
我道:「我們去鎮子上,我跟他們說清楚,讓你好好地在那裡住著,直到你去找我爹。」
我的手跟他交握得更加用力了些:「不管你們誰勝誰負,這恩怨總算也了結了。」
傅紅雪終是沒掙開我。
我拉著他起來,向廟外走去,我刻意走得慢了些,讓他能跟上我。我們走到街上,迎著各式各樣的目光,我這才松開了他,按著他在那家茶攤子前坐下:「老板,來一壺茶,再去買些飯食來,要最好的。」
我一錠銀子放在桌子上,老板傻愣愣地看著我和傅紅雪,扭頭去看天上,似乎是在看今天的太陽是從哪邊升起來的,我笑道:「你不用看了,我告訴你們,日前是我和傅公子有誤會,現在誤會已經解開了。我知道你們懷疑他是殺杜婆婆的凶手,可我問過他了,他並沒有殺人,也沒有放火。」
眾人面面相覷,我道:「他如果真這樣做,我第一個饒不了他。」
老板這才如夢初醒,道:「大小姐說的是,我這就去。」
第48章 飛刀他徒弟(九)
傅紅雪坐在位子上一動不動,看著我眼神復雜,我給他倒了杯水,他沒動,我道:「還要我先喝嗎?」
他冷冷道:「不用。」
他的聲音雖然冷,但已經沒有了寒氣。
他拿過杯子來,手指很注意地一點都沒有碰到我的手,然後將水喝下,我道:「你有沒有注意過殺杜婆婆的是什麼武器?」
傅紅雪抿唇道:「是刀。」
我看了一眼他另一只手裡握著的刀,漆黑的鞘,沒有一點多余的裝飾:「可卻不是這把刀,而是另一把。」
傅紅雪道:「我的刀只是用來殺仇人的。」
我點頭,只是來殺馬空群的,我道:「那麼對方就是為了陷害你,你在這裡有沒有跟人結仇?」
傅紅雪沒說話,我想了下,他在這邊城初來乍到,能和他結仇的,好像也就只剩下萬馬堂了。
我嘆道:「若真是爹的意思,那我可要和他作對了。」
傅紅雪道:「為什麼?」
他只問出了三個字,我卻知道,這是最關鍵的一個問題,若這個問題回答不了,我今天所做的就白費了。
我先是反問他道:「你難道不知是為什麼?」
傅紅雪這次沒有出言諷刺我,只靜靜地等著我的答案。
我這才道:「我既盼著你們能決戰,讓你堂堂正正地去為自己的父親復仇,可我又想,你若真的要殺了我爹,我一定會先死在你的刀下。」
傅紅雪握刀的手又在收緊,臉上出現了痛苦之色。
我的聲音又輕了:「若真有那個時候,我不會怪你的。」
老板很快將吃食買了回來,足拎了兩個大食盒,打開之後,雞鴨魚肉和時令蔬菜什麼都有,還有一盅香噴噴的紅豆粥。他忙不迭往我和傅紅雪面前擺了兩只碗。我也一天沒吃飯了,看到這豐盛的一桌就對傅紅雪道:「我先替你嘗嘗。」
我去夾我最喜歡的空心菜,傅紅雪卻也動筷了,去夾了另一盤菜。
他憎恨了十幾年,卻也不過輕而易舉地就被人擊碎了一角的心防。
傅紅雪吃得很慢,因為他要用一只手握刀,什麼時候他都不願意放開。我勸他心中有刀,手中何必一定有刀,他不說話了,臉上又顯出緊張不安的神色。我想他除了焦慮症外,還有嚴重的強迫症,一刻不握刀,他就沒有安全感。
我們吃飽喝足,鎮上光明漸退,燈火已起。我又握住了他的手,輕聲道:「跟我來。」
傅紅雪跟在我後面,一步步地走著,從燈火下走出街道,走到荒原上,蕭別離的客棧已遠遠地矗立在那裡。
它立在鎮子外,看起來荒涼孤獨,煢煢孑立,卻是每一個來邊城的人,出邊城的人,都可看到的地方。
不管是浪跡天涯的游子,還是平凡的普通人,都想來這裡,連蕭別離這樣的淪落人都在這裡不願出來。
這裡能隔絕世上的喧囂爭鬥,能給人想要的一切。
我們走到門前,已隱隱聽到裡面開始熱鬧了起來。
這裡是只有晚上才會做生意的,是這邊城所有人的銷金窟。
我推開門,目光穿過幾個正在喝酒嬉鬧的客人,看到了蕭別離。
他還是那身華麗講究的衣服,又在自己的那個小角落裡玩牌,仿佛將自己鎖在了一個小世界,對周遭的一切充耳不聞。我走過去的時候,蕭別離抬起頭來,看到了我和站在門口的傅紅雪。
我想了半天都找不出一個合適的詞來形容他的表情。
我走到他身邊道:「蕭叔叔,這裡的姐姐們都在哪裡?」
蕭別離愣了愣,放下骨牌,指了個方向,我便回去拉著傅紅雪走向那道門,門後是一條走廊,通向不知何處,傅紅雪在我身後道:「你要做什麼?」
我停下來,看著他誠實道:「這裡有邊城最好的女人。」
傅紅雪臉上驟然抽緊,猛地甩開了我的手,轉身就走,我攔住他:「你等等。」
傅紅雪又在冷笑,似乎要說些什麼,我輕聲道:「你難道覺得我是在侮辱你?這本就是一個尋求安慰的地方,你是一個男人,需要女人,來這裡也沒什麼不對的。」
他若不需要,那天也不會那麼對我了。
我又道:「我看得出,你心裡很痛苦,你在隱忍,但忍過了頭,只會折磨自己,我希望你能神氣十足地去萬馬堂,而不是自己先將自己打敗。」
我這句話似乎有些說動了他,我拉著他的手,繼續往裡走,裡面傳來高聲的調笑和一陣陣女人的脂粉香,我掀開柔軟得如同女人肌膚的紗簾,一沓子銀票拍在桌子上:「各位姐姐,今天誰把時間留給我?這裡有一位傅公子,你們陪他說些話。」
眾人愣住了,他們自然都是識得我的,雖然不認識傅紅雪,但誰會和錢過不去,自然有一群女人腰肢款擺地走了過來。
她們已是這邊城裡難得的佳人,我松開身邊的黑衣少年,避在一邊,其中最漂亮的姑娘手已經搭在了傅紅雪的胸口,柔聲道:「乖孩子,你是從哪兒來的?」
傅紅雪的表情有些奇怪。
從那個女人說出第一個字,碰到他的那一刻起,他的眼睛就縮緊了,人也緊繃起來。那女人已經像只靈巧的貓兒一樣鑽進他懷裡,抬眼嬌嗔道:「你難道不想跟我說說話?」
傅紅雪看著她的臉,眼中忽然出現了不可置信的神情,就好像他認識這女人似的,但緊接著他就推開了她,轉身頭也不回地往外走。
這變故讓我怔了一下,我道:「錢不用找了。」忙追上去,傅紅雪低著頭,仿佛很狼狽,跌跌撞撞地往外走,我拉住他道:「怎麼了?不喜歡她們嗎?」
傅紅雪還是不和我說話,我不知是哪裡出了問題,我去握他的手,卻見他沒拿刀的那只手已經攥成了拳頭。
我思來想去,試探道:「你是不是有喜歡的姑娘了?」
傅紅雪停下了,他眼中又是痛苦掙扎的神色,看來我猜對了。但那姑娘是誰,我估計問不出來,於是我道:「她若讓你痛苦,我們就暫時不去想她,我知道還有一個姑娘,你一定會喜歡她的。」
傅紅雪道:「不必了。」
我勸道:「她是這邊城最好的女人,多少人一擲千金都想見她一面,你若見了她,一定不會失望的。」
我拉著他往另一邊的走廊而去,這裡的路明顯比那邊要安靜得多,走著走著甚至漸漸開闊,有假山流水,繚繞著花香綠葉的亭子,一座精致的小樓在花叢中立著,門前守著的小婢看到我,驚訝道:「大小姐?」
我道:「你們姑娘在嗎?」
小婢道:「姑娘房裡現在有客人……」
我打斷了她的話,有誰都不重要,我笑道:「他出多少,我出他的三倍,只讓翠濃姑娘和這位公子說說話。」
翠濃就是邊城第一名妓,跟沈三娘是好友,我總能從她口中聽到她。
據說她魅力極大,能夠讓每個見到她的男人都倒在她的石榴裙下。
小婢慌亂道:「這,這不可……」
我道:「翠濃難道喜歡別的臭男人,而不喜歡一個少年郎?」
傅紅雪長得可是很不錯的,在我見過的男人裡都能排得上號。而且人又單純,從不輕易打打殺殺,我就不信翠濃會不喜歡。
我越過她,拉著傅紅雪就朝樓上走,小婢想跟上來,又顧忌著什麼,翠濃有客人的時候,總是不喜歡別人在場的。
我上了二樓,到了看起來最好的那間臥室外,門還沒關嚴,露著一條不大不小的縫,從裡面傳來斷斷續續的婉轉聲音,我一把推開門,屋裡驟然響起女人的驚呼聲。
我先是看到了翠濃,她果然很美,眼中含水,凌亂的發絲纏繞著玉一般的肩膀,正在慌慌張張地扯起被子蓋住自己的同樣白玉似的腿。
而後我看到了葉開。
他的神情倒很從容,單手攏了攏自己衣衫敞開的胸口,不緊不慢地從床上起來,看到我的那一刻,他愣住了。
我是該扇他一巴掌,還是應該扇他兩巴掌?
也許都沒必要。
我驚奇地發現我其實不怎麼生氣,反而有種尖銳的快意,原來他和我之間,真的不能算什麼的。
我只當我付出的那點情意喂了一只翹尾巴的狗。
翠濃驚魂未定道:「芳鈴,你怎麼……」
她的聲音就算此刻聽來,也是極動聽的,但她看到我身後的傅紅雪的那一秒,臉色忽然變得極度蒼白。
她抓著被子的手都開始顫抖,我覺得有些奇怪,回身去看傅紅雪,他的眼睛是紅的,仿佛在壓抑著極端的憤怒情緒,狠狠地盯著翠濃。
我試圖推導出眼前是個什麼狀況,傅紅雪動了,他慢慢地伸手進懷裡,掏出了銀子和銀票,扔在地上,那似乎是他所有的錢——而後他頭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翠濃朝他看了一眼,似乎想追上去,但還是低著頭,纖纖手指捂著臉,無言地哭泣起來。
葉開臉色鐵青,仿佛已明白了什麼,他起身越過我出了門,朝傅紅雪追去。
第49章 飛刀他徒弟(十)
我出了客棧,外面已盡是黑夜,風聲呼號。我不知道傅紅雪朝哪邊去了,就往荒漠上走去,忽聽有人在我身後道:「站住。」
是葉開。
我慢慢轉過身來,葉開站在燈籠下看著我,眼中什麼神情都沒有,連那慣常的微笑都已不見了。他忽然嘆氣道:「從此以後,我希望你不要再接近傅紅雪。」
「接近?」我重復了一遍這個詞,笑了出來:「你以為我在做什麼?」
葉開的聲音已然有些冷了:「不管你在做什麼,別再讓他看到你,否則……」
我道:「否則你殺了我嗎?」
葉開不說話,默認了,他讓我覺得陌生,也或許我當初實在太眼瞎,覺得他對我多少真的是有些真心的。
躺在翠濃房裡的葉開才是真正的葉開。
我冷笑道:「你以為我想做什麼?傅紅雪會對我這個仇人之女有什麼?你未免將他的感情看得太淺薄。」
我看著葉開的臉,嗤笑道:「你自以為自己看透了一切,是不是?」
我轉身就走,不再理他,我朝著荒漠而去,走了大約有半個時辰,我找到了傅紅雪。
他掙扎在地上,像在陷阱裡生死搏鬥的野獸,發出絕望的悲聲。
我走過去一看,他果然又發病了,我試圖靠近他,傅紅雪道:「你走開,你滾!」
他抱著肩膀蜷縮起來,又把自己弄成了那可憐樣。我走到他身邊,低下去輕聲道:「是我。」
我道:「你喜歡的姑娘是翠濃?」
傅紅雪咬著牙,眼淚又流了下來。
他這模樣別說找馬空群復仇,連找到萬馬堂的大門都難。
但他會愛上翠濃,我一點也不意外。
翠濃是整個邊城幾乎所有男的夢中情人,甚至名聲已傳到了中原武林,許多人都說,以她的姿色,在這邊城是屈居了。
所以見到葉開和她在一起,我也不該意外的。
傅紅雪的聲音像是從牙縫裡擠出來的:「你還在這裡做什麼,你該去找葉開。」
我淡淡道:「我和他已經沒什麼了。」
我拿住他的手腕,給他把脈,他這病發作得有些頻繁,必須得用藥了,我暫時給他推拿了一下,傅紅雪忽然攥住了我的手。
我以為他又要發瘋,舉起手又朝他臉上打去,但他只是抱住了我,就像一個無助的孩子在尋求安慰。
我於是沒有推開他,靜靜地等著他意識清醒。
許久,傅紅雪松開了我,我看著他的臉,想了想還是勸他:「你與其在這裡獨自亂想,為何不去客棧看看?也許翠濃有話要和你說。」
傅紅雪低著眼睛道:「我不去。」他忽然笑得很凄涼:「我已給了她所有的錢,再沒能耐去見她了。」
我道:「你為何不試試?」
傅紅雪就像一只孤傲的狼,極堅韌也極脆弱,一個女人就足夠折斷他的脊梁。
若他過不了翠濃這一關,他會自己將自己毀掉。
我道:「去試一試,也許她現在也很後悔,只想見見你。」
傅紅雪還是去了。
不等我們回到客棧,就又見到了翠濃。她就等在客棧外面的旗杆下,身上披著披風,站在凜冽的寒風中看著傅紅雪,眼裡似乎有千言萬語。
我從傅紅雪身邊走開,走進客棧,蕭別離沒有玩骨牌,而是在和翠濃的小丫環說話。
蕭別離朝我看了一眼,無奈地搖搖頭。
那小丫環跟他說了兩句話就下去了,我走到他身邊,坐下來,拿著杯子道:「蕭叔叔,我想喝你的酒。」
蕭別離給我拎過酒壺來。
我嘆氣道:「我早該聽你的話的。」
蕭別離搖頭道:「不止你該聽,你也該讓傅紅雪聽一聽。」
我看著他道:「什麼意思?」
蕭別離沉吟了一下,低聲道:「葉開來邊城的第一晚,就是翠濃的入幕之賓。」
我本覺得臉上被打一巴掌已夠了,還有第二巴掌在等著我。
在他為我在寒風中守了一夜時,他心裡想著的,只怕說不定是和他溫香軟枕的翠濃。
我抬起酒杯來,淺淺地抿了一口,我道:「葉開是不是真的沒有弱點的?江湖上最好的殺手現在是誰?」
我現在管不了他是不是小李飛刀的傳人,我現在只想要他死。
蕭別離挑眉道:「最好的殺手?十幾年前應該是快劍阿飛,但他現在已經多年不現身江湖,現在的話,應該是路小佳。」
我看著蕭別離道:「怎麼找他?」
蕭別離唉聲嘆氣:「為一點恩怨就要他的命,這不值得。」
我冷冷道:「對於我來說,絕對值得。路小佳在哪兒?」
蕭別離試圖再挽回一下:「他要價極高,而且脾氣古怪。」
我輕輕一笑:「還有什麼是萬馬堂給不起的?他盡管來要,您只要幫我約他,三天之內,我要他來這裡見我。」
我回到萬馬堂時已是黎明之前。
天際翻出魚肚白,死魚浮上水面的白,使日光都熒熒滅滅。
小京等在門口,我吩咐她過了夜便走,她背著個包袱站在門口,看到我就道:「我……我想和小姐告個別。」
我輕輕點頭:「快走吧,此時人少,沒有多少人會看到你的。」
小京聽我這樣說,眼中對我擔憂之色更濃,我不過數日來讓她幫我探聽消息,如今她卻對我有些依賴了。我道:「我是大小姐,誰能動的了我,放心吧。」
小京鄭重道:「小姐保重……千萬多珍重。」
我同她分了手,回了萬馬堂裡的小樓,推開房間,點起燈來,卻見床上睡著一個小孩子,不是小虎子是誰?
他揉著眼睛醒來,迷迷糊糊道:「姐姐,你回來了?」
我走過去,輕聲道:「你怎麼會在這裡,三姨不陪你睡?」
小虎子搖搖頭,抱著我的胳膊道:「我不要三姨,我要姐姐陪我。」
這孩子心思單純,卻也敏感細密。
現在這萬馬堂裡每個人都各懷鬼胎,各自打著各自的算盤,有著自己的秘密。沒有誰能夠真正真誠地對他,即使是我也一樣。
我摸了摸他頭上軟軟的頭發,道:「好,姐姐陪你。」
我一覺到上午,醒來給小虎子換了衣裳,自己也梳洗了一番,這小孩片刻都離我不得,跟在我後面不肯走。我就帶著他去了這裡存藥的庫房,取了幾味藥配成一副,去廚房煎了拿盅子盛起來。
小虎子湊上來道:「這是什麼,聞著就不好聞。」
我道:「藥哪裡有好聞的?姐姐要去一趟鎮子上,你去不去?」
我去哪兒他就去哪兒,我就騎馬帶著他,一路上不得不放慢了速度,到了鎮子上,我打聽傅紅雪在哪兒,輕易就找到了他。
他正在吃面,用一只手慢慢地挑起來塞到嘴裡,他這樣吃起來很慢,不過他好像一直都是這樣。
小虎子蹦蹦跳跳過去,好奇地看著他,問他:「好吃嗎?」
我道:「不可無禮,叫傅哥哥。」
傅紅雪的動作頓了一下,小虎子聽我的話,叫了他一聲,他也不應,我將藥遞給他,放在桌子上。他抬頭看著我,忽然低下來眼睛,他道:「我明天就要去找馬空群。」
我點頭,表示知道了,我道:「你的病很危險,若是在……在那時候發作,那就危險了,這是我給你准備的藥。」
傅紅雪沒動作,我嘆道:「我先喝吧。」
我端起黑色的藥盅,倒了一碗出來,傅紅雪卻攔住了我的手,拿過藥碗來,一飲而盡。
他皺了皺眉,我笑道:「是不是很苦?」
小虎子湊在他面前,好奇地往他臉上看:「哥哥你要糖嗎?」
傅紅雪連手都不知道該往哪裡放了。
我把小虎子拉回來,道:「他是個大人了,怎麼會怕苦,你信不信,這盅藥他能一口氣喝下去,眼睛都不眨。」
傅紅雪就拿起藥盅,喝得一口不剩。
我朝他一笑,將東西收拾起來,我輕聲向他道:「明天你來找我爹,他若說什麼,一個字也別信他。」
傅紅雪點了點頭。
我心裡嘆氣,他若真的聰明,不止馬空群,馬空群的女兒說的話,他也一個字都不能信的。
我回了萬馬堂,小虎子很開心,下了馬就跑回小樓去玩,我站在樓下,忽然看到沈三娘站在樓上,蒼白著臉看著我。
幾日不見,她仍舊風姿綽約,光彩迷人,她也許不能算是個絕色的美人,但那種風情卻極迷人,她看著我手裡的東西,忽然睜大了眼睛道:「你去給誰送了東西?」
她的語氣有些衝,竟不像她以往溫柔的樣子。
我只語氣平靜道:「三姨明日就會見到他了。」
沈三娘抿了抿唇,眉間蹙了起來,道:「芳鈴,傅紅雪這個人很危險,你還是不要和他走得太近。」
我低著頭輕聲道:「他也沒那麼嚇人的。」
我這句話卻好像刺到了她,沈三娘看起來竟想衝下來打我一巴掌:「你——」
但她沒有動手。
因為公孫斷已走到了樓下,冷冷地看著她。
沈三娘臉色瞬間蒼白,她看都不敢看公孫斷,扭頭進了房間。
第50章 飛刀他徒弟(十一)
沈三娘代表的究竟是那方的勢力,我並不清楚。
我只要清楚她在萬馬堂裡插翅難飛就可以了。
我回了小樓,該做什麼做什麼,第二天,就有蕭別離的手下來特地告訴我,說是貴客到了。
路小佳來得這麼快?
我換了身衣服,帶了些錢在身上,騎馬往蕭別離的客棧而去。
我快到那裡時,覺得好像出了什麼狀況——鎮上的人們似乎看到了什麼新奇的事物,正在圍成一圈兒指指點點。有人道:「他這身衣服真好看,值不少銀子吧?」
又有人道:「他的劍也很漂亮,人長得也不錯,肯定討了不少姑娘喜歡……」
人群中傳來一陣歡快的笑聲,而後我甚至聽到了葉開的聲音:「你就是路小佳?」
我抬頭一看,就看到了路小佳。
他不知是怎樣,居然站在一根高高的旗杆上,和我一樣一身招搖鮮艷的紅衣,甚至比我身上的這身還要惹眼,在風裡飄來飄去。
他已站得足夠高,卻還是叉著腰,瞪著眼,昂著頭,仿佛不可一世:「沒錯,我就是路小佳。」
蕭別離莫不是在騙我,這人也能跟快劍阿飛相提並論?
路小佳叫道:「人呢,雇我來的人呢?殺完了人,我好走人。」
葉開道:「誰雇你來的?」
路小佳道:「總得我見了才能知道。」
我道:「是我。」
人群自動為我讓出一條路來,我走近了,這才看到路小佳站著的那根旗杆居然是由一個騎著馬的彪形大漢舉著的,那大漢穿紅帶綠,體壯如牛,再加上路小佳如此招搖,也難怪好事者圍了一群。
蕭別離給我找的人究竟靠不靠譜?
葉開朝我看了一眼,我看都沒看他。
路小佳低著頭道:「就是你雇的我?」
我道:「是我,你這樣怎麼看得清我,不如下來。」
路小佳道:「我為什麼要看得清你,難道你還是個美人不成?」
人們又是一陣笑聲,似乎在嘲笑路小佳,要知道馬芳鈴這個大小姐可是邊城出名的美人。我道:「那你的生意還要不要做了?」
路小佳忽然下來了。
他展開雙袖,從幾丈高的旗杆上像一只靈巧的蝙蝠般翩然墜下,人們忍不住拍掌叫好。
他停在我面前,我也看清了他那張白皙精致的臉。
他忽然冷冷道:「看來我果然感覺得沒錯,你是個醜八怪,簡直是這世上最醜的女人。」
氣氛忽然就安靜下去。
我不氣反笑:「你說什麼?」
路小佳冷笑道:「這單生意我不要了,否則我連隔夜飯都要吐出來。」
我並不生氣。
若是原來的馬芳鈴,這樣的侮辱一個字都忍不下去,但我已活了這麼幾世,雖然到底沒聽過這種話,但我的氣度還是在的。
我只是一笑。
路小佳瞪我:「你笑什麼?」
我道:「我笑你不是路小佳,卻來這裡冒充他胡言亂語。我還笑你一個姑娘家,嘴裡吐出的話卻比潑婦都要沒教養。」
「路小佳」白皙的臉蛋已經紅了,是被氣紅的,一巴掌就要朝我臉上去:「你說什麼?!」
我並沒有躲,我怎麼說前世也是個高手中的高手,穿過來的日子雖短,武功也有了一些進步,她的速度雖快,也比不上雲在天和花滿天的快。
我抓住了她即將落下的手腕,反手就是一巴掌朝她臉上打去。
但緊接著我手腕上就是一疼,抓著這女人的手也不由得放開了。
自然是葉開出的手。
我捂著被石子打出紅痕的手腕,冷冷地譏諷道:「女人打架你摻和什麼?難不成你也是個女人?」
葉開淡淡道:「你何必發這麼大的火?」
那姑娘一雙眼睛瞪著我,又瞪著葉開,反倒是她似乎已氣憤之極。
我微笑道:「我是不該為了不值得的人發火。」
我轉身牽了馬,往蕭別離的客棧而去,這個路小佳是假的,但蕭別離的消息應該不會有假,真的路小佳,可能還在客棧等我。
如果客棧也沒有,那我就把蕭別離的酒搬空了。
不過路小佳果然在那裡。
他就坐在蕭別離的對面,一身白色勁裝,一把沒鞘的劍就斜斜插在他腰帶上。他仰著頭,正在一顆顆地往自己嘴裡扔花生。
蕭別離看到我,便對他道:「路公子,你的雇主來了。」
路小佳道:「我來得已夠快了。」
我道:「你來的是夠快,而且所有人都知道你來了。」
路小佳冷冷道:「我壓根不認識那女人。」
我不置可否,若不認識,她怎麼會知道路小佳要來這邊城的?
蕭別離道:「你們談生意。」說罷轉了轉輪椅下去了。
我走過去,坐在路小佳對面,這才看到他是個什麼模樣。他年紀不大,臉上什麼表情也沒有,尤其是一雙眼睛,死寂無波,簡直就不像活人的眼睛。
但卻透著刀一樣鋒利的寒芒。
我道:「你應該已知道我是誰了?」
路小佳點頭,單膝支起放在長凳上,看著我。
我道:「我要你去殺葉開。」
路小佳道:「葉開?」
我道:「樹葉的葉,開心的開,你聽說過他嗎?」
路小佳道:「聽不聽說,都是要殺的。」
我輕輕一笑:「我只是想讓你知道,這個人不好對付,他非但狡猾聰明,還是小李飛刀的傳人。」
路小佳挑眉:「你要我去殺小李飛刀的傳人?」
我嘆道:「難道你不敢得罪李尋歡?」
李尋歡現在已經在江湖上封神,他的徒弟誰敢招惹。不只如此,李尋歡的兒子,孫子,都能靠著他的名聲震懾武林。
路小佳冷笑:「李尋歡固然是高手,但葉開的飛刀究竟是否也有那麼快,我倒想見識見識。」
我拿來了酒杯,一邊倒酒,一邊道:「那我們現在該談價錢了。」我看著他道:「你愛錢嗎?」
路小佳道:「我不止愛錢,也愛女人。」
這兩樣東西本就是世上大多數男人都愛的。
我道:「一萬兩,夠不夠?」
我跟蕭別離打聽過,現在江湖上要價最高的殺手一單生意是五千兩。
路小佳道:「不夠。」
我又道:「兩萬兩呢?」
路小佳還是道:「不夠。」
我繼續出價:「四萬兩呢?」
路小佳仍道:「不夠。」
我只好道:「那你要多少,出個價吧。」
路小佳笑意極冷,就算笑了,也是帶著說不出的譏諷寒意:「你難道沒有聽到,我要的不止是銀子,還有女人?」
原來如此,我點頭,只是這邊城最好的女人,如今已是傅紅雪的了,於是我道:「除了翠濃之外,你要誰都可以。」
路小佳道:「我要你。」
我花了兩秒的時間才確定我沒聽錯。
我看向他,分不清他到底是說真的還是假的。
但我還是願意相信一個殺手的信譽。
我毫不猶豫道:「好。」
我帶的銀錢已不少,當場就給了路小佳兩萬的銀票,至於其他的,自然等他提著葉開的頭來給我再說。
我給他在蕭別離的客棧開了最好的房間,蕭別離也吩咐了人好好伺候他,我就准備回萬馬堂,等著他的消息。
不知道馬空群知道了,會有什麼反應。
我請路小佳來,鬧得人盡皆知,他必定會得到消息。
但我沒有料到,我會見到這樣的景像。
天已暗,荒漠上遠遠的有不少馬師朝我的方向而來,他們神情倉皇,如喪家之犬。
我攔住一個,正是前些日子給我找馬的焦老大,我問他怎麼回事,他道不知是誰放火,整個萬馬堂都燒起來了。
「爹在哪裡?」我問他。
焦老大看了我一眼,支支吾吾道:「三老板……三老板他吩咐讓我們領了三百兩銀子,要我們這兩天就走。」
馬空群居然跑了。
饒是我心思再密,居然也沒能想到他會這麼做。
他殺了白天羽的事情遲早紙包不住火,白天羽當年在江湖上名聲太恐怖,以至於他多年後,面對來復仇的白天羽後人,居然干脆地就跑了。
我繼續趕去,遠遠地看到天邊比火燒雲更鮮艷的火苗,如野獸一般張牙舞爪地衝向天空。熊熊烈火帶著滾滾的濃煙,在這冷冽的邊城一片肅殺。
萬馬堂已沒了,關東萬馬堂的旗幟已化作灰燼。
馬空群說過,沒有人能從他手裡奪走萬馬堂,所以他自己毀了它。
自己親手毀了自己的心血。
我跳下馬來,向火場旁走去,忽然看到傅紅雪站在那裡,他手裡握著刀,臉上的神情極冷。
他轉過身來,看到了我,聲音同樣冷:「馬空群呢?」
我道:「我不知道。」
他臉上露出冰冷刺人的笑來,我皺眉道:「難道你以為是我向他通風報信,才讓他得到消息逃了的?」
傅紅雪道:「難道不是嗎?」
的確有這個可能,我笑了:「若真是這樣,我為何不在你的藥裡下毒,干脆把你毒死?」
傅紅雪抿唇道:「那是因為你……」
他的話沒有說完,被一陣小孩的哭聲打斷了。
小孩子?
難道是小虎子?
馬空群沒有帶走他?
第51章 飛刀他徒弟(十二)
馬空群連自己親生兒子都不要了。
我循著哭聲找去,小虎子站在火場裡無助地大哭,四周的建築眼看著就要朝他砸下來,傅紅雪動了,他輕功居然極好,立刻就將小虎子提了出來。
小虎子看到我,哭著跑過來喊姐姐。
我查看了一下,他沒有受什麼外傷。我給他擦干淨滿是灰塵的臉,問他:「爹去哪裡了,你有沒有看到?」
小虎子抽噎道:「爹昨天晚上,和三姨,還有公孫叔叔走了。」
昨天晚上?
走得真是無聲無息。
小虎子抱著我不撒手,自己慢慢止了哭聲:「姐姐,我們去哪兒?」
萬馬堂已經沒了,他也已明白,馬空群不要他了。
我摸摸他的腦袋:「天下很大,哪裡我們都能去,別哭。」
小虎子點點頭,我道:「你知道是誰燒的萬馬堂嗎?」
小虎子搖頭,他自然不知道是馬空群親手燒的。我道:「有人要找爹報仇,爹害怕,所以扔下我們逃了。」
小虎子怯怯地朝傅紅雪看了一眼。
我道:「但你從今往後,卻不能找這個人報仇,也不必為爹報仇,因為我們兩個,或許都不是爹親生的。」
我毫不猶豫地開始忽悠人。既然馬空群都不要自己的兒女了,那麼將來他死了,何必連累一個孩子給他復仇。
小虎子睜大了眼睛,他人小鬼大,顯然理解這話是什麼意思。
傅紅雪在一邊默默地聽著我瞎說。
我捧著小虎子的小臉,嘆道:「以後咱們也不必再姓馬了。」
小虎子抽噎道:「那我們姓什麼?」
我微笑:「你跟著我的名字姓,姓方。」
馬空群走了,萬馬堂沒了,我心裡絲毫不可惜,反而松了口氣。
從此以後,我也許就不用頂著馬空群的女兒這個身份,替他吸引火力,被他利用。
我找來了路小佳,要他去殺葉開,反而給了馬空群逃走的時機。
我再不替馬芳鈴這個女兒欠他什麼了。
我拉起小虎子的手道:「我們走。」
小虎子點點頭,留戀地又朝自己曾經的家看了一眼,我也向後看去,忽然扯下自己身上披著的紅色紗衣,手一松,讓它隨著獵獵的風聲墜入了火場。
馬芳鈴曾是這邊城最美的風景。
從此以後,再不得見了。
我和傅紅雪帶著小虎子回了鎮子上,傅紅雪到了之後就和我們分手,離開了這裡。
他是帶著翠濃一起離開的。
鎮子上的人們顯然都已知道了萬馬堂沒了,紛紛朝我投來異樣的目光。萬馬堂在時沒人敢招惹我,不過馬芳鈴平日在邊城也並不是無惡不作的壞人,倒沒有什麼人會來報復我的。
我去了蕭別離的客棧,蕭別離又在玩牌,我道:「蕭叔叔,路小佳在哪裡?」
蕭別離對我的態度倒沒什麼變化,他道:「他本來是要去殺葉開的,但就在他動手的時候,陳大倌,張老實,丁老四忽然也動了,要殺葉開。」
陳大倌是一家綢緞鋪的小老板,張老實是個賣面條的,丁老四更是個開雜貨鋪的,我奇道:「我只買了路小佳,沒買他們。」我頓了頓又道:「而且他們怎麼殺得了葉開?」
蕭別離道:「所以他們也不是真正的陳大倌,丁老四和張老實,他們都是易容冒充的殺手。」
我道:「那他們一定死了。」
蕭別離道:「沒錯,而且是被路小佳殺的。」
我道:「他為什麼要殺他們?」
蕭別離嘆氣:「因為他已看出來,那些殺手是在等他動手的時候暗算葉開。」
這四個人難道是馬空群買來殺葉開的?
我問蕭別離:「路小佳現在在哪裡?」
蕭別離道:「我不知道他在哪裡,但我卻知道他現在不太想見你。」
我挑眉道:「難道他以為這件事是我主使的?」
蕭別離淡淡一笑道:「你把他找來的事情人盡皆知,但你要他殺葉開卻沒幾個人知道,所以他自然就會想到,是你將消息泄露出去。」
我也笑了:「他錯了,這件事還有一個人知道的。」
蕭別離道:「哦?」
我看向他,輕聲道:「另外一個人,當然是蕭叔叔你。」
蕭別離依然微笑。
我已覺得後背有些發涼了,也許我今天是走不出這裡了。我抿唇道:「您很喜歡小虎子,對不對?」
蕭別離欣然道:「對。」
我暫且算是松了口氣,我彎下腰來,小虎子根本沒察覺到這裡的氣氛有多緊張,我道:「姐姐忽然想起來,有東西沒交給傅公子。」
我從袖中抽出一只小錦囊,裡面都是銀票,那是本來准備給路小佳的,我塞進小虎子懷裡:「去外面,騎上馬去找他。」
萬馬堂的人從小就會騎馬,小虎子雖然只有七歲,但騎上去慢慢走著還是可以的,一定追得上傅紅雪。
我現在只有他一個人可以托付了。
小虎子看看我,又看看蕭別離,道:「姐姐等我,我一會兒就回來。」
我點點頭,看著他跑了出去。
蕭別離嘆息道:「你比馬空群要強多了。」
他用那只戴著名貴扳指的手,拿起酒壺,倒了一杯酒來:「所以我敬你一杯。」
我看著他的手,他的神態動作,判斷著他究竟是哪一個級別的高手。
蕭別離道:「你以前總愛陪我坐坐的。」
我注意著他臉上的表情,很平靜,平靜地和往常幾乎沒有什麼分別,看來他已篤定,我是逃不出他手掌心了。
我走過去幾步,坐在他身邊,道:「那另外的三個殺手本也不是馬空群,而是您找來的吧?」
蕭別離點頭,我疑惑地看著他道:「你為什麼要殺葉開?」
蕭別離含笑了我一眼:「這還要歸因於你。」
我驚訝道:「我?」
蕭別離嘆道:「若非是你,我就不知葉開也有刀,小李飛刀!」
他說起這四個字時,臉上帶著一種遺恨的神情,我道:「看來您和馬空群一樣,也有自己的故事。」
蕭別離的手慢慢放在了自己的拐杖上,靜靜道:「你要聽故事嗎?」
我點頭,他看著自己前方,目光就陷入到了回憶中。
「我想你一定聽說過『千面人』這個人。」
他過了一會兒才開口,每個字都仿佛帶著沉重的塵埃,看得出來這記憶已經很久遠了,藏在心裡,無人訴說,也已經很多年了。
我哪裡聽說過,我心道,但我還是點了點頭,蕭別離嘆道:「這人一生行事亦正亦邪,由於擅長易容,又忽男忽女,所以江湖人稱千面人神,有時卻也稱千面人魔。」
「他這樣的人,本是最不容易死在別人手裡的,可他還是死了。」蕭別離的眼睛裡迸發出仇恨的冷芒:「死在一柄魔刀下!」』
我道:「是誰的刀?」
蕭別離那三個字幾乎是咬牙切齒:「白天羽!」
他那恨意,比之前世我的老哥雲重來,簡直猶如湖海對溪流。
蕭別離臉上那恨意慢慢地斂下去,幽幽道:「而我就是他唯一的兒子。」
我不由道:「那你的腿是……」
蕭別離道:「不錯,也是白天羽砍斷的。」
他的眼睛無焦距地看向某個地方,喃喃道:「那是在十八年前……十八年前,那天下了好大的雪,梅花庵的梅花開了,開得很漂亮,白天羽和白先勇夫婦賞梅飲酒,好不快活,我們就在庵外靜靜地等著……」
我插口道:「你們?」
蕭別離道:「對,不止我一個人。」
他繼續道:「大概來了三十多個人?我已記不清了,我記得每個人都蒙著面,一句話都不說,只有一個領頭的,說了句,人都來了罷。我們誰都沒有去看對方,只等著白天羽出來,所有的人都使出了殺招!」
蕭別離的手已握了起來,我可以依稀想像得出那場戰鬥有多麼驚心動魄。他道:「我那時年輕,在那三十多個人裡,根本算不得高手,他們朝白天羽衝上去,沒多久就被白天羽逼得使出了自己本來的功夫,然後他就發現……」
蕭別離的臉上有種惡毒的快意:「他就發現,有些人的招式他很熟悉,因為那些人就是他平日裡的『兄弟』!」
我道:「馬空群也在裡面?」
蕭別離淡淡道:「他沒和我們在一起,而是和白天羽在一起,引他到梅花庵中賞花,白天羽後背的那一刀,就是他砍的。」
他的目光忽又變得迷離起來:「好大的雪,好紅的血……人死了一路,斷肢殘臂躺了一路,他從梅花庵裡一直殺到了庵外的路上,殺出了一條血路,但我們不能讓他活著出去,絕對不能!於是我衝了上去……」
他的手慢慢撫摸到自己的斷腿上,眼中露出了傷感之色。我道:「你後悔嗎?」
蕭別離一字一句道:「我說過的,我不後悔,哪怕再來一次,我還是會那麼做。」
他又道:「白天羽夫婦曾和李尋歡有過約定,他會將小李飛刀的絕技傳授給白天羽其中一個兒子。」
我一下子就想明白了:「所以是葉開?!」
蕭別離點頭,嘆了一聲:「他那次救了你,你替他保密,可後來你約見路小佳時,已將這件事說破了。」
原來如此。
蕭別離笑道:「我曾數次試探過他,他很狡猾,何況你又和他在一起……所以我直到你和路小佳見面時,我才真正明白了。」
他對我的追求,是不是也不過是為了迷惑別人?
畢竟白天羽的後人怎麼會去追求馬空群的女兒?
我冷笑,又道:「他和傅紅雪,難道都是白天羽的兒子?」
蕭別離道:「也許白天羽還不止這兩個兒子。」
我道:「哦?」
蕭別離道:「此人風流成性,雖然只有一個原配夫人,卻在江湖上到處留情。」
我嘆道:「看來,你是殺不了他們了。」
蕭別離臉上露出痛苦的神色,也許他多年來不止有著自己寂寞孤獨的痛苦,也有為仇恨所苦的痛苦,我忍不住勸道:「你做的已經夠多了,何不讓恩怨止於上一代?白天羽已死,你的家仇也算報了。」
蕭別離冷冷道:「就算我肯放棄,他們也絕不會放過我!」
我沉默著,又道:「傅紅雪會殺了你,可他不會知道你也是他的仇人的,至於葉開……他並不是一個喜歡殺戮的人。你若一定要對付他,你有沒有想過,上官金虹都破不了小李飛刀的神話,你怎麼能?」
第52章 飛刀他徒弟(十三)
天已暗了,客棧裡仍安安靜靜。
蕭別離仰起頭,神色變得奇異而興奮,慢慢道:「也許我真的能。」
我道:「你怎麼做?」
蕭別離一字一句道:「你來之前我沒有辦法,你來之後就有辦法了。」
我早已有准備,一手攥住椅子的扶手,一腿朝他那張椅子掃去,袖中短劍已然出鞘,只待他稍倒下就刺進他的胸口。
蕭別離也動了。
動得極快!
他那雙常年摸著骨牌的手,輕輕在手杖上一點,一蓬耀眼的白光便從裡面迸發出來,像一張網一樣將我籠罩在裡面,我旋身避開,淬了劇毒的牛毛針就從我的頭發間刷刷地穿過去。
就在這一刻,我躲過他伸過來的手,我剛剛扶著的椅子的部分,已經被他兩根手指輕而易舉地捏成了粉末。
他的功夫現在已比雲在天和花滿天加起來還要高,難怪馬空群會對他敬重。
我想退後,蕭別離已經看穿了我的動作,輕輕一笑,我腳下的地板忽然掀開,閃著寒光的劍尖刺了出來。
他已做了萬全的准備。
我立刻就想使出輕功躲開,蕭別離看著我,眼中似乎出現了可惜的神色,他喃喃道:「我本不想讓你死的……」
在他說話的時候,他那拐杖忽然變成了一把劍,斜剌裡冷不防就朝我刺來。
然而他的表情就凝固在了臉上。
因為他的身體裡已插著另一把劍。
路小佳破窗而入,從他背後,一劍刺進了他的心髒。
我退後站定,看著蕭別離動了動嘴角,露出一個無奈而難看至極的笑容來,眼中的光彩一點點淡去,變成死人的寂寞。
路小佳把劍收回,劍尖無血,他滿意地看了看,又把它插回了自己腰上。
我驚魂稍定,道:「多謝路大俠救命。」
路小佳冷冷地看了我一眼:「救命?你幾時見過殺手救人的?」
我淡定地笑:「路大俠的救命之恩,來日我一定相報。只是不知……葉開死了嗎?」
路小佳道:「你還想讓他死?」
我點頭道:「看來他沒死。」
路小佳冷笑:「他沒死,你該死了。」
在我們說話間,客棧的四周已悄無聲息地圍了許多人,安安靜靜地等在外面。
我輕聲道:「你應該知道這全是蕭別離干的。」
路小佳道:「也有你的份。」
我道:「我只請了你一個人,有你在,什麼事情做不成?蕭別離是在利用我。」
我還不想就這麼死了,我能屈能伸,悄悄往他身後躲了躲,道:「我買他們的命,你要多少報酬我都給,絕不食言。」
路小佳聲音冷漠:「你已欠我不少了。」
我抿唇道:「難道你忍心看著我死?你忘了我白天答應你的事情?」
路小佳譏諷似的挑眉:「難不成萬馬堂的大小姐,真的要以身相許?」
我道:「你不試試,怎麼知道真的假的?」
殺手們靜靜地等在外面,一陣淡淡的血腥味隨著風吹了進來,也不知他們原來殺過多少人,才會讓自己身上沾著這經久不散的味道。
路小佳走出去,我跟在他旁邊,出去一看,竟足有二十多個人,個個都是黑色的夜行衣。,蕭別離這次是下了血本。
路小佳道:「一會兒你找機會走。」
我點點頭,看著那些殺手,他們不發一言,只在我們從客棧中走出來的那一刻,朝我們一步步地靠近。
然後驟然拔劍拔刀,雪白的刀光劍光如大漠上傾瀉而下的月色。
路小佳已衝了出去。
白色的人影和黑色的魅影交織在一起,頃刻間鮮血飛濺。他的劍果然快,快到如白駒過隙,時光輪轉,只在一念之間。
他幾乎吸引了大半的火力,只有兩三個人朝我而來,我沒費多久時間就殺了他們,轉身就跑。
刀劍砍殺聲漸漸似已離得我遠了,我遠遠地看到了鎮外幾間荒廢的舊屋,我跑到那裡的屋檐下休息,目光看向客棧的方向。
路小佳能不能全身而退?
黑夜中像是有野獸藏在風聲裡向我嘶吼,一點點地奪走我周身的溫度。我靠在柱子上,靜靜地等著。
月從雲後出來,照亮了空曠的荒漠。
我的頭發被風吹得有些亂,伸出手去理,然後就從指間看到一個人朝我走了過來。
是路小佳。
他走得既不快也不慢,腰上的劍好好地插著,白色的衣袖邊沾著些黑色,我知道那是血。
他朝我看過來,眼中的冷芒似乎已消失了不少,變作一種更深沉的黑,那也許是剛殺完人還沒盡了的殺欲。
路小佳停在我面前,聲音依舊冷:「你沒走?」
我道:「我還欠你的,怎麼能走。」
路小佳似乎笑了。
但那笑極淺,消失得極快,而且笑意更加冷,比邊城刀子似的風還冷酷。
我只覺得後背又開始涼了,路小佳朝我走過來,停在我眼前,而後用手指托起我的臉。
他用拇指輕輕地在我臉上撫摸而過,眼中的黑色愈發深了。我低著眼睛,全身都戰栗起來。
我現在有點後悔等他了。
可我又不後悔。
在我見他的第一眼開始,我就知道我並不討厭他。
這個想法還沒過完腦子,他已經將我抱了起來,一腳踹開屋子走進去,月色很亮,從門戶中瀉進來,路小佳就把我放在照不到的地方,我只能模糊地看到他脫了自己的上衣,然後俯下身來。
他離我已經太近了,我呼吸間全是他的氣息。我抓住他的胳膊,手腕上貼到了他的劍,冷冰冰地跟我身上的熱變成了兩重天。
我肩上的衣服已經松松垮垮,路小佳好像是嫌這樣礙事,想把它們丟在地上,他剛要撕,就聽到外面傳來了一個小孩子的聲音。
「姐姐……姐姐……」
是小虎子。
我道:「是我弟……」話沒說完,就被他捂住了嘴,路小佳在我喉嚨上又啃又咬,似乎我再說一個字,他就把它拗斷了。
「姐姐……」
小虎子的聲音已經有些遠了,聽起來只有他一個人,難道他沒找到傅紅雪?
我去推身上的路小佳,反而被他抓住了手按在一邊,他攥著我的手腕,低頭看著我,黑暗中他的眼睛比夜更黑更懾人,但他還是沒繼續,起身放開了我。
我拉上衣服,整了整頭發,走出屋去,遠遠地看到了小虎子。
他更遠的地方站著一個人,是傅紅雪。
我只希望他猜不出來我剛剛和路小佳在裡面在干什麼。
我向小虎子招手,他看到我,哭著跑過來。
「姐姐,姐姐,我差點找不到你了……」小虎子抓著我的衣服大哭,我攏了攏衣領子,笑道:「姐姐也在找你,是傅哥哥把你送回來的?」
小虎子抽噎著點點頭,我向傅紅雪道:「多謝傅公子。」
傅紅雪看了看我,又朝那屋子裡看了一眼,淡淡說了聲告辭,轉身走了。
我朝那屋子看去,路小佳沒有出來。我牽起小虎子:「我們也走。」
天快亮了,我們又回了鎮上,等到店鋪開張,買了些干糧衣物,准備路途上用。
我已決定離開這裡,東西一買齊,我就打聽好了出城的路線,其實也只有一條路,這裡到處都是黃沙石子,等走上五六天,才能到涼州城。
烏騅馬已經喂飽,我和小虎子共乘一騎,迎著晨曦離開了這裡。
走了兩個時辰,日頭正上時,我忽然看到前方有一個人,正在慢慢地走著。
我們趕上了她,我驚奇地發現那居然是翠濃,她披著一件黑色的披風,身上背著一個小包袱,也不知走了多長時間,臉上有些憔悴,嘴唇也都干裂了。
她看到了我,我道:「你不是和傅紅雪一起走的?他呢?」
翠濃低著眉,淺淺地笑了一下:「他在路上聽說了似乎有三老板的消息,所以……」
我道:「所以他干脆就丟下你,一個人走了是嗎?」
翠濃的頭愈發低了,我道:「上來吧,前面到涼州還有不短的路程,我們一起走。」
翠濃朝我看了一眼,眼中似乎劃過了什麼轉瞬即逝的神色,而後又低下來眼睛:「大小姐,我一個妓子,不能和你同乘一騎的。」
我有些不知該說什麼,我歸根結底沒被古代這一套尊卑理論荼毒,但翠濃不一定。
馬芳鈴雖然因為沈三娘的關系和她也算「朋友」,但這種朋友只限於能友好地說上幾句話而已。
翠濃在蕭別離的客棧時是多少男人花盡金子都不一定能見到一面的女人,但她在馬芳鈴這個已經算不得大小姐的人面前也毫無地位。
我嘆道:「別管這麼多了,我沒覺得和你在一起有什麼見不得人的,上來吧。」
我們兩個女人,再加上一只小虎子,騎一匹馬不是什麼問題。走了一天一夜,到了涼州城已是黃昏,我們找了間客棧住下了。
我們開了兩間客房,在涼州城裡,安全總是有保障的,我把早已累了的小虎子放在床上,讓翠濃陪著他,我就出去繼續買些接下來要用的東西。
我回到客棧時已是晚上了,小虎子已醒了,正纏著翠濃玩。她見我回來道:「你們也餓了吧,我去樓下端些飯食來。」
我向她說了聲謝,她就下樓去了。但我左等右等,好一會兒翠濃都沒回來。
第53章 飛刀他徒弟(十四)
我走出房門,走到樓梯口,就看到下方大廳裡似乎出了事情。
翠濃站在一個虯髯大漢身前,臉上的笑已快維持不住。那大漢抓著她手不放:「翠濃,這才過了多久,你就不認識我了?好歹老子當初也為你花了幾千兩銀子。」
翠濃賠笑道:「好漢莊的薛仁義大爺,我自然是認識的,只是,只是我現在……」
我的注意力卻不在翠濃身上。
我在看坐在不遠處的葉開。
數天未見,他似乎變了個模樣,穿著一身武林世家的公子哥兒才會穿的華麗衣衫,手上戴了個扳指,頭發梳得整整齊齊。
他本來就長得不錯,現在看起來更是英俊瀟灑,跟他身邊的那位穿著白衣,手腳都戴著金鈴的姑娘倒是很相配。
那姑娘就是那天冒充路小佳的紅衣人,她和葉開手拉著手,姿態很親密,我終於明白她那天為什麼會看我不順眼了。
葉開看著翠濃被為難,似乎想走出去,但那白衣金鈴的姑娘臉一沉,一把拉住了他。
葉開就站在原地不動了。
薛仁義瞪眼道:「翠濃,我怎麼聽說你最近跟了個跛子?你若要找男人,怎麼也不找個好一點的?」
圍觀人裡已有人在大笑:「你難道不知道她找的男人是一腳踢翻萬馬堂的傅紅雪麼?」
薛仁義道:「他在哪裡,出來見見我們,我倒要看看他那刀是不是真這麼厲害。」
翠濃皺著眉想掙開他的手,薛仁義反而抓得更緊了,我看不下去,正要出去,就聽一個聲音道:「我在這裡。」
傅紅雪來了。
廳裡頓時安靜,葉開的臉上出現了微笑,傅紅雪一步步地走進來,看到翠濃被握著的手,眼中迸發出怒火。
翠濃這下終於擺脫了薛仁義,站在傅紅雪身後,柔弱安靜,就像一只溫順的小羊。
傅紅雪冷冷地看著薛仁義道:「從今往後,你若再敢碰她,我就要你死。」
薛仁義先是怔了一下,而後哈哈大笑:「傅少俠,你難不成真把個□□當作貞潔烈婦了?從來也沒有人因為摸了□□的手就要被殺的。」
傅紅雪的臉更加白,眼中的憤怒深沉陰暗,他冷笑道:「你要試試嗎?」
薛仁義收了笑,手已經按上了自己腰間的刀:「我聽說你逼走了馬空群,但我不知道,你的刀是不是真的有那麼厲害,還是浪得虛名?」
圍觀人裡已經安靜得沒有人敢說話。
薛仁義先出了手,他用的也是刀,一把窄而鋒利的長刀。
但他也許連傅紅雪是怎麼出手的都沒有看見。
傅紅雪的刀已從他胸口沒進去,而後他將它拔了出來,插回刀鞘。
薛仁義轟然倒下,人群驚作鳥獸散,傅紅雪看了葉開一眼,冷冷地什麼都沒有說,轉身就走。
翠濃拉住了他,和他說了兩句話,傅紅雪就停下來,翠濃跑上樓來,我早已將她的包袱拿了出來,她接過來,向我道了聲謝,就轉身下樓,跟上了傅紅雪。
傅紅雪走在前,她走在後,默默地跟著。
客棧裡死了人,沒多久官府就來了,只是聽說是江湖人,便也沒有多管,天一亮,薛仁義的家人來了,是幾個同樣人高馬大的男人,我和小虎子站在圍觀人群裡,聽別人小聲道:「這薛仁義是『好漢莊』莊主的弟弟,就這麼被人殺了……傅紅雪可是得罪了不少人啊。」
「傅紅雪究竟為什麼會到這裡來?」
「聽說他就是當年神刀白天羽白大俠的兒子……」
我又一次聽到白天羽這個名字,這人是傅紅雪的父親,也是馬空群和別人合謀殺死的,傅紅雪若要報仇,據蕭別離的話來講,他至少也要殺三十多個人。
我向圍觀群眾打聽白天羽,某個使流星錘的漢子聽罷,一指客棧外的書攤對我道:「你想知道白天羽的事情?費二錢銀子,去那裡,什麼都有。」
我將信將疑,走到了書攤前,向正在盤核桃的老板問白天羽。
老板道:「客官您可來對地兒了,要說當年白大俠的事跡,收錄最全的還要數我們這兒的書,您看。」
老板給我拿來一本封面精美,上書「神刀風流」四個大字的書來,我翻開一看,第一頁上寫著「神刀白大俠與魔教大公主白雲仙子桃花娘子三女的蕩氣回腸的愛情故事。」
我道:「有沒有其他的?」
老板看我神情冷漠,只好又拿來一本滿是灰塵,雖還有八成新,但已有些破的書:「還有這一本。」
為了確保信息的完整,我還是兩本都買了。
我回了客棧,細細地看,那本舊書上幾乎講了白天羽所有生平的事跡——創立神刀堂,結交李尋歡,逼魔教教主敗走,同樣也有他結交的「兄弟」們,我見得最多的,就是馬空群的名字。
若傅紅雪想復仇,他真該看看這本書的,一個個打聽,總能知道仇人們都是誰。
不過白天羽未免也太招人恨了。
成大事者,誰不招人恨呢?也許他當年真的是一個仁義磊落的英雄,可英雄不一定是個褒義詞,他也免不了去沾無辜人的鮮血——比如蕭別離的父親。
我既不想管這些事情,看了看,也就將書放下了,繼續帶著小虎子往東走,等我們慢慢走到昔日的長安城時,已是半月之後了。
這裡的地界已比邊關要太平了不少,我和小虎子在這裡停留了數天後,轉而向南走。
一路上,我也大概清楚了現在武林的局勢,自「神刀」白天羽死後,江湖上三大世家鼎立,南宮家,慕容家,還有丁家,慕容家的慕容明珠,就是曾來過萬馬堂的客人之一。
而且我也清楚了跟葉開在一起的女人是什麼身份——聽說現在丁家的大小姐丁靈琳,在江湖上到處追著一個叫葉開的小子跑。
丁家底蘊深厚,老莊主丁乘風德高望重,三個兒子七個女兒全都是人中龍鳳,葉開做丁家的女婿,自然是一個不錯的選擇。
總比和聲名狼藉的馬空群的女兒在一起要好。
我和小虎子在路上又走了幾天,在一處小鎮上找了間客棧住下來。
當天半夜,我被驚醒了。
因為有人在外面唱歌。
「[天惶惶,地惶惶,眼流血,月無光]……」
聽到這歌聲的那一刻,我立刻從床上起來,跑去隔壁的房間。
小虎子果然已經不見了。
他這幾天說要做個獨立的大人,因此一直和我分開睡,不想我們早已離開萬馬堂,卻偏偏還是出事了。
萬馬堂已沒了,誰在唱這叫魂的歌?
我將袖中的金刀反手握著——這是我在涼州城時買的,我走到走廊裡,歌聲還在繼續,客棧裡靜悄悄的,一個人也瞧不見。
我走下二樓,去到大廳裡,那裡沒有點燈,一個人坐在黑暗裡,就是他在唱歌。
我道:「小虎子在哪兒?」
他止住了歌聲,道:「馬空群在哪兒?」
我朝他走近,道:「你難道不知道他已經不要我這個女兒了?我不知道。」
我又道:「你是誰?」
那人沉默著,忽然輕輕道:「是麼,你不知道?」
他頓了頓,聲音冷漠得毫無起伏:「那你就去死吧。」
他的出手快如閃電,我雖險險避開,衣袖仍被劃破了,在他朝我衝來之際,我旋身閃到他身旁,袖中金刀朝他胸口刺去。
刀劍刺入的聲音在黑暗中沉悶死寂,我已將手中取出火折子取出,照亮了這個人的臉。
居然是慕容明珠。
我在萬馬堂時見過他一面,但我們之間連句話都沒說過。慕容家和萬馬堂一直井水不犯河水,他能跟馬空群有什麼仇恨?
我還要問他小虎子的下落,因此沒下殺手,慕容明珠捂著胸口的傷,不住地流著冷汗。他的傷口處泊泊流血,那血的味道裡,竟有一種奇異的腥香。
我道:「你把那孩子弄到哪兒去了?你究竟要做什麼?」
慕容明珠抬頭看著我,一瞬間我訝異了一下,因為他的臉上,竟然都是恐懼。
他看著我,忽然瘋了似的一把抓住我的手,刀尖立刻深入他的胸膛。
與此同時,他另一只手已經抬起,袖中一把短匕朝我刺來。
這樣瘋狂的手段我從來沒遇到過,我以為自己至少要被劃一刀,但只聽「叮」的一聲,慕容明珠的匕首已被打掉了。
火折子的光芒下,我看清了躺在地上的是一顆花生。
我把刀從慕容明珠胸口拔了出來,他臨死前仍握得死緊,兩只眼睛也睜得很大,瞳孔縮緊,就如同見到了魔鬼。
我轉過頭去,廳裡仍然很黑,我只看到一角處坐著個人影,正在一顆顆地吃花生。
我已知道他是誰了。
我撿起花生,剝開它,一步步朝那人走過去,停在他面前,把花生喂進他嘴裡。
路小佳抓住我的手腕,不讓我離開。
我輕聲道:「你一直都在這裡麼?有沒有看到其他人?」
路小佳道:「是。」
我道:「我現在要出去找人,你要不要和我一起?」
路小佳笑了,他道:「好。」
第54章 飛刀他徒弟(十五)
我們出了客棧,客棧後有一片樹林,樹林裡已死了八個穿著華麗的年輕人。
他們身上的衣服都與慕容明珠相似,卻都沒有他的華貴,想來他們是家族的旁支子弟。
這八個人死得極為凄慘,甚至我一開始看到的時候,幾乎不能確定他們是人。
誰做的?
我仔細翻看他們的傷口,發現他們是被刀砍死的,而且很多傷口都不在致命的部位,凶手非但殺了他們,還在他們死前折磨他們。
我問路小佳:「你能看出來是什麼刀法嗎?」
路小佳搖頭:「這樣亂的傷口,是殺人者為了隱瞞自己的武功來歷,故意亂砍出來的。」
我道:「他故意亂砍都能將這八個世家子弟殺死,那麼他的武功非但不差,而且非常高明。」
路小佳道:「沒錯。」
而且這個人還會用毒。
慕容明珠之所以臨死前不顧一切地殺我,是因為他中了一種叫做「忘憂」的毒,這種毒能讓人忘記自己是誰,用盡所有的力氣去做一件事。
簡而言之就是一種興奮劑。
有人在這裡折磨死了八個少年,給慕容明珠下毒,要他去殺我,甚至有可能為了使慕容明珠不敢違抗他的命令,他是當著他的面來虐殺這八個人的。
我道:「你說會是誰?」
路小佳靠在樹上,悠哉悠哉地吃花生,一邊道:「你的仇人,你父親的仇人,或者說慕容家的仇人。」他的動作頓了頓,嘴角一扯道:「也或許三者都有。」
馬芳鈴沒跟人結過什麼仇怨,招人恨也一定是因為馬空群,馬空群的仇人多了去了,其中就有一個傅紅雪。而慕容家的仇人,也一定不少,但能殺了這麼多人的,凶手的身份恐怕不簡單,或許還是江湖上鼎鼎有名的人物。
我起身循著馬蹄印看向樹林的另一邊——這些人是騎馬來的,現在馬早已跑了。我拽著路小佳,使了輕功出了樹林,繼續找去,直到天亮時,我們到了另一個小鎮子。
鎮子上的面攤開張得很早,有人在慢慢地吃面。
是傅紅雪。
翠濃就坐在他身邊,她似乎食欲不太好,吃得比傅紅雪還慢,數天不見,她消瘦了許多,看來跟著傅紅雪,她一定吃了不少苦。
翠濃先看到了我,笑著和我打了聲招呼:「芳鈴,你怎麼會在這裡?」
她雖過得清苦,但臉上的笑容卻很甜蜜。
傅紅雪也朝我看來,見到我和路小佳,他臉上毫無意外。我低下眼睛,看到了他從不離身的刀。
傅紅雪的刀是什麼樣的?
那天他殺薛仁義時,出刀太快,我並沒有看清。
我道:「有人殺了慕容家的人……」
我這一句話還沒說完,不遠處已響起馬蹄聲,一行數騎塵土飛揚地停在了面攤前,全都是拿著劍的江湖人。我看他們衣裳上的紋飾,就明白了他們是什麼人。
面攤老板嚇得躲進去,領頭的是一個中年男人,手已經緊緊握住了劍柄,盯著傅紅雪道:「你就是傅紅雪?」
傅紅雪立刻戒備起來,將翠濃擋在身後,冷冷道:「是。」
那中年人咬牙切齒道:「就是你殺了慕容明珠和八個慕容家的子弟?」
傅紅雪沒說話,那中年人又轉過頭來看我:「你是從那邊樹林裡過來的,一定看到了他殺人,對不對?」
果然。
傅紅雪手裡有刀,而慕容家那八個人都是被刀砍死的,即使慕容明珠不是,傅紅雪現在出現在這裡,肯定也會被懷疑。
若我還當自己是馬空群的女兒,對傅紅雪恨之入骨,一定會就此把所有事情推在傅紅雪頭上,讓他和整個慕容世家對立。
若我不這麼做,小虎子就在幕後黑手的手裡,我若為傅紅雪說一句話,他有可能就將那孩子殺了。
背後那人,用心險惡,其心可誅。
所有人都看著我和路小佳,我道:「你們為什麼一定要說是他殺的人?夜太黑了,我沒看清楚誰是凶手。」
中年人冷笑:「你難道不知道他最近為了給白天羽報仇,濫殺無辜,闖進白雲莊殺了袁莊主父子,又滅了『好漢莊』薛家,連一個八歲的孩子都沒放過!」
我做出驚訝的模樣,掩著袖子看向傅紅雪,他的手緊緊地攥著刀,眼中似有千言萬語要說,卻忍著一言不發,我了解他,他雖然有時候混賬了些,卻絕不是一個十惡不赦的人。
真正的凶手,只怕現在就混在慕容家的人當中,看著我的一舉一動。
我道:「請問您是……」
那中年人一臉悲痛之色:「我叫慕容卿,是慕容明珠的父親。」
我低下頭來,思索了兩秒,然後對著傅紅雪一笑。
傅紅雪看著我,目中露出一絲疑惑。
我揚聲道:「我雖然沒有看清那凶手長什麼樣子,可我忽然想起來,他似乎是個跛子。」
傅紅雪的臉驟然失色,震驚地看著我,慕容卿臉色立刻變了,一下子拔劍來:「傅紅雪,受死吧!」
他從馬背上輕輕一點,一劍朝傅紅雪刺去。慕容世家的劍法在江湖上名聲極盛,這一劍如白虹貫日,氣勢如海。
傅紅雪似乎避無可避了。
然而他只是一刀,就架住了他的劍,跟著將慕容卿震出數米之外。
就在這一刻,傅紅雪腰下空門大開。一道極難察覺到的細小光芒,朝著他刺了過去。
翠濃已看到了,她臉色蒼白,似乎想撲過去為傅紅雪擋下。
我一把抓住她,用金刀將那暗器格開,轉頭看向暗器射出來的方向,是在面攤的門簾裡!
路小佳已經衝了進去,我道:「慕容先生別打了,真正的凶手在這裡面!不是傅紅雪!」
我話音未落,就聽簾後有人哈哈笑道:「慕容明珠難道不是你殺的麼?你為何不看看你的金刀和慕容明珠的傷口,是不是能對的上?!」
這王八蛋在這兒等著我呢。
我冷笑道:「我問心無愧,你要不要也拔出你的刀來,看看上面是不是沾了慕容家八條人命的血?」
慕容卿停了手,聽到我們的對話,他朝我看了一眼,但見我坦坦蕩蕩的樣子,手中劍一揮,割斷了門簾,我就看到裡面面攤老板死在地下,一個黑衣人正在和路小佳打鬥,頃刻之間,他已被路小佳一劍刺中肩頭,轉身就從後面窗戶裡跳了出去。
慕容卿大聲喝道:「哪裡跑?」
他提劍衝上去,朝那黑衣人的方向刺去,然而從窗外忽然傳來了一個小孩子的哭聲:「姐姐……姐姐救我……」
慕容卿動作一頓,就在這一刻,一道迅疾的光芒從窗外魅影般地衝進來,慕容卿的動作一頓,人已倒在了地上。
他的脖子上,插著把小小的飛刀。
慕容家的人看著這把飛刀,竟然都露出恐懼的神色來,一時間齊齊都沒有了動作。
我跑到窗戶前,那黑衣人強挾著小虎子,已經騎著馬跑出百米之外。我什麼都顧不上,出門牽了慕容家的一匹馬追去,黑衣人回頭看到了我,笑道:「你弟弟還給你!」
他單手將小虎子舉起來,在那一刻,我的心跳停止了,我霎時間明白了他想做什麼,我將手中的刀朝他擲去,然而還是晚了一刻,他將小虎子向下一拋,摜在了地上。
黑衣人躲開我的刀,騎馬奔去,路小佳和傅紅雪從我後面衝過來,朝著他追去。
我奔下馬來,跑到小虎子身邊抱起他,他的小臉上全是血,一雙眼睛緊緊地閉著,我探了探他的鼻息,又給他把脈,還好,他還沒死,閉過氣去了。我點了他幾處穴道,抱起他回到那面攤。
翠濃站在攤子前,一張臉上蒼白無比,和後面慕容家的人表情都一樣驚駭,像是都沒料到那黑衣人手段如此殘忍惡毒。
我把小虎子抱進去,給他看傷,慕容家一個人抱著些許希望道:「姑娘,你能不能給家主看看?」
我於是給慕容卿查看了一下,他已氣絕,沒得救了。
慕容家的人頃刻間一片悲聲,有人咬牙道:「這飛刀……難道是葉開?」
「聽說他是李探花的傳人,除了他,誰還能使出這樣的刀?」
「他為什麼要殺家主?」
慕容家的人議論紛紛,相互看顧之間,所有人臉上都是有幾分無奈,商量來商量去,有的為慕容卿收拾後事,准備稟報慕容家,也有的出去追人了。
翠濃坐在我身邊,看我給小虎子治傷,一雙眼睛裡充滿了淚水。
我們在這裡呆到晚間,慕容家已經將慕容卿抬回去了。我和翠濃將面攤的老板安葬了,鎮上有齊全的藥,我和翠濃就抱著小虎子往鎮上去。
鎮上只有一家藥鋪,我重金租了藥店主人的屋子,給小虎子熬藥。一副藥下去,他的臉色總算好了些。只是他肋骨已經摔斷了兩根,胳膊也斷了,需要一段時間才能好起來。
翠濃低聲安慰我,我們坐在小虎子床邊,我問她:「你和傅紅雪怎麼會到這裡來?慕容卿說的那些……是不是真的?」
翠濃苦笑:「我和他當初去白雲山莊,是因為聽說了馬空群和白雲山莊莊主是好朋友,不想袁莊主居然也是當年圍攻白大俠的人之一,所以傅紅雪他……」
所以傅紅雪殺了袁家人。
我道:「那薛家呢?」
翠濃細細的眉蹙起來:「我們從白雲山莊出來之後,一路上都在找三老板的行蹤,傅紅雪為了掩藏自己的蹤跡,有時並不帶著我,但後來……他不知怎麼被人引去了薛家,我是在他們大戰過後才知道這件事的。」
翠濃看著我道:「薛家的那個八歲的孩子不是他殺的,而是死在一把飛刀下。如果不是那個孩子死了,薛家人不會和傅紅雪那麼拼命的。」
她低著頭道:「別人都說他是個惡魔,可我覺得他不是。」她認真道:「他是被人陷害的。」
看來所有的事都和那個黑衣人脫不了關系。
只不過,他絕不是葉開。
這人雖然更加混賬,卻不會做出這樣的事來。
第55章 飛刀他徒弟(十六)
若不是葉開,那就是葉開的敵人。
而且這人能練出以假亂真的小李飛刀,必定苦練多年,對葉開……不,對李尋歡也說不定是了解的。
我想到了馬空群,蕭別離已死,知道葉開和傅紅雪都是白天羽兒子的人只剩下一個可能的馬空群,但他現在到處逃命,應該自顧不暇了。那黑衣人又是誰,利用馬空群的消息一次次地引傅紅雪過去?
而且他怎麼會知道傅紅雪的行蹤?
當年那三十多個人,除了現在已死的這幾個,剩下的人是誰?
翠濃道:「芳鈴,你先去睡一會兒,小虎子這裡我看著吧。」
我道:「你也需要休息,我看著他就好了。」
翠濃嘆息了一聲,她也的確很累了,跟我說好輪流看小虎子,就回去睡著了。
我看著她的背影,忽然間若有所思。
傅紅雪的行蹤究竟是怎麼被人知道的?
有沒有可能……是翠濃?
我想起蕭別離說葉開的話:他很狡猾,我們試探了他很多次,但那時你跟他在一起……
我們?
還有誰在試探葉開?
翠濃既然喜歡傅紅雪,又為什麼還要和葉開糾纏在一起?
難道她……
我給小虎子掩了掩被子,悄悄跟出門去,翠濃的房間就在藥店的後院,我正好看到她走進去,不久滅了燈火,而後過了一會兒,一個人影悄悄落在院中。
我悄悄過去,屋中月色很亮,那個人影走到翠濃床前,用手去掐翠濃的脖子。
翠濃立刻醒了,眼中滿是驚恐,那人捂住她的嘴,將她從床上拽起來向外走去。
在他走到門口的時候,我從他背後猝然出手,他一驚,轉身想來抓我,被我一下子點中了穴道。
借著月色,我拉下他面巾來,看清了他的臉。
居然是早已消失了蹤影的雲在天。
翠濃逃開他,躲到我身邊,我道:「雲叔叔,你怎麼會在這裡?」
雲在天驚疑不定地看著我:「你的武功居然進步得這麼快。」
我道:「還好。」
雲在天說了這麼一句話,就閉了嘴,我道:「你為什麼要來綁架翠濃,是不是為了對付傅紅雪?」
雲在天神色青青白白,我道:「你也是當年圍攻白天羽的刺客之一?」
雲在天道:「你殺了我,我也不會說的。」
我笑道:「雲叔叔好歹是我的長輩,我怎麼會殺你,葉開馬上就要來這裡了,他會很高興看到你的。」
葉開當初放走雲在天時,曾和他說過,若他再出現在江湖,就殺了他。
而且慕容卿被殺的黑鍋就扣在葉開頭上,他遲早會趕來這裡的。
那個黑衣人是誰,他說不定會有頭緒。
雲在天仍然一個字都不說,我出手用我的獨門手法封了他數處大穴,又拿繩子把他綁了起來。經過這麼一出,我也不敢讓翠濃獨自去休息了,我們一起呆在小虎子的屋子裡,把雲在天塞在床底下。
翠濃低著頭,神色十分安靜,她似乎有話要對我說,我只靜靜道:「你為蕭別離做事?」
翠濃抬頭看了我一眼,又低下頭去:「是。」
我道:「那傅紅雪……」
翠濃笑得很感傷:「他什麼都不知道的。」她忽然看了我一眼,似乎想到了什麼,緊緊地咬著牙:「我絕沒有害他。」
我點點頭,從她願意為傅紅雪去擋暗器的舉動來看,我相信她。
只是雲在天為什麼要來找翠濃?
既然她不願意說,我也只能等一等。天快亮時,我去院中給小虎子煎藥,聽到院牆外面傳來「叮鈴」,「叮鈴」的響聲。
一個女聲嗔道:「小葉,你居然還笑得出來?」
然後我就聽到了葉開的聲音,他淡淡道:「難不成我還要哭?」
丁靈琳道:「現在別人都以為是你葉開的飛刀殺了慕容家主,你呀,不想著逃命,還有膽子湊上去?」
葉開道:「聽你這麼一說,我倒害怕了,不如我們找個地洞躲起來?」
丁靈琳笑道:「躲地洞裡,咱們難不成變成老鼠了麼?」
她的聲音忽然又沉了下來:「我知道你為什麼這麼著急過來。」
葉開淡淡道:「哦?」
丁靈琳恨恨道:「你難道不是因為馬芳鈴?聽說她現在已跟了路小佳,你還對她念念不忘。」
我聽到這裡已不想再聽下去,葉開嘆氣道:「你這已經是第幾次吃醋了?我若還和她有什麼,又怎麼敢招惹你丁大小姐?」
丁靈琳哼道:「她跟著路小佳,說不定是為了讓路小佳殺你,這種女人一旦招惹上了,你休想有好日子過。」
葉開道:「路小佳雖然喜歡殺人,但他最近好像還不想殺我。」
我已轉身要走了,又聽丁靈琳道:「那傅紅雪呢?」
葉開沒有說話。
因為我聽見了傅紅雪的聲音:「我說不定想。」
我輕輕一笑,走了開去,煎好藥端進房裡,小虎子在發燒,翠濃在旁邊衣不解帶地給他冷敷,我道:「你歇一下吧。」
翠濃搖搖頭,看著小虎子,眼中帶著憐愛之色。
沒多久,外面的門被敲響了。
我聽到「叮鈴叮鈴」的響聲,出去開了院開了門,果然是丁靈琳,她見到我,愣了一下。我道:「丁姑娘有何貴干?」
丁靈琳只一個人站在門外,也不知葉開和傅紅雪去了哪裡。她背著手看著我笑道:「看來你好像過得還不錯。」
我道:「多謝掛記。」
我不想和她廢話,說著就要關門,丁靈琳抵著門,低聲道:「你若真想和小葉斷了,那就不要再跟他有任何牽扯。」
我冷冷道:「你未免太高看葉開,我只覺得我花錢殺他都是虧了。」
我說著就又要關門,丁靈琳被我這一句話似乎氣到了:「你——」
她看起來又想給我一巴掌,我抓住她的手腕,皺眉道:「你到底是來做什麼的?」
我話音剛落,忽然聽到背後不遠處的房間裡,傳來一道聲響。
我臉色一變,顧不得丁靈琳,轉身往房間衝去,一個華服的人影從後窗中躍了出去。我沒有追他,因為翠濃倒在床上,渾身都是血。
她身下是小虎子,被她護在懷裡,還在昏睡著。
我急忙過去看她的傷勢,一看之下我的心都墜了下去,她的心髒被貫穿,喪命只在頃刻之間。
我給她點了穴道止血,翠濃倒在我懷裡,似乎已知道自己命不久矣了。我道:「你有沒有看到是誰?我替你報仇。」
翠濃搖搖頭,嘴裡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似乎急切地想表達什麼,我道:「你想說傅紅雪?」
翠濃點點頭,臉上出現了微笑,似乎在回憶著往昔她僅有的那些快樂時光,我道:「傅紅雪會記著你一輩子,你是他最愛的女人。」
翠濃微笑著,慢慢合上了眼睛。
我放下她,丁靈琳站在門口,臉色蒼白地看著屋裡的一切,我從床底下把雲在天拖出來,她驚道:「怎麼床下還有人?」
雲在天驚恐地睜著眼睛,整個人瑟瑟發抖,我揪起他領子:「說!是誰?你知不知道?」
雲在天哆嗦道:「我不知道,我根本沒看到他!」
這個昔日江湖上的成名高手,已經被生死一瞬嚇破了膽。
我轉頭看向丁靈琳:「你為什麼會來這裡?」
丁靈琳見我聲音冷漠,居然臉上那倨傲之色也沒有了,抿唇道:「我只是來找藥的。」
我道:「找藥?誰叫你來的?」
丁靈琳道:「是小葉叫我來的,可翠濃絕不是他殺的!」
我只道:「葉開在哪兒?」
丁靈琳氣道:「虧你也曾經和他在一起,你居然不相信他?」
我相不相信他不重要,我只想問問他,除了他,還有誰會使李尋歡的飛刀。
我道:「你若不肯說,我就自己去找他。」
但已不用找了。
葉開和傅紅雪已站在丁靈琳身後,傅紅雪誰都沒看,只看著我身邊的翠濃,目光中似已放開了一切。
他走進來,我不忍心去看他,他抱起翠濃,像是抱著世界上最珍貴的珍寶。他道:「是誰?」
我道:「就是那個人。」
我有八分的把握確定是他,雖沒有看到正臉,但他的身形和那個黑衣人極為相似。
傅紅雪抱著翠濃,忽然回頭對葉開道:「為什麼他早不來晚不來,偏偏你來的時候來了」
這話明顯是懷疑葉開,丁靈琳怒道:「傅紅雪,小葉一路上也不知多擔心你,你居然懷疑他?」
我道:「葉開,除了你,還有誰會使你的飛刀?」
不待葉開回答,丁靈琳已冷笑:「你們倆還真是一路貨色。」
我冷冷道:「你若學不會閉上你那張討厭的嘴,就給我滾出去。」
丁靈琳瞪著眼睛就又要發火,但看了看已去的翠濃,一跺腳,狠狠地看了我一眼,不說話了。
葉開看著傅紅雪,眼中帶著愧疚和嘆息:「這世上除了我和尊師外,再沒有第二個人會使那飛刀,不過我們的飛刀一向都保存在自己身上,用出一把收回一把……所以,旁人也絕不可能會仿造出來的。」
傅紅雪沒說話,我道:「你真的確定不會流落到別人手中?或者說,你們有沒有曾把飛刀交到別人手裡?」
葉開低著頭,思考了片刻,道:「有。當年師父曾送與白大俠一把飛刀。」
約定將小李飛刀傳與白天羽的一個兒子。
這句話葉開沒有說,他也許現在還不想揭破自己和傅紅雪的關系。
我道:「那這把飛刀在哪兒?」
葉開嘆道:「白大俠已經連屍體都沒有了,何況一把飛刀?」
白天羽慘死在梅花庵,他身上的飛刀,極有可能是被刺客中的一個拿走了。
若那黑衣人跟那偷刀的刺客是一伙兒的,他們這一路來不僅陷害傅紅雪,還利用他滅了當年一起刺殺白天羽的同伴,還想挑起慕容家和傅紅雪對立。
我慢慢吸了口氣,道:「還有一個問題。」我還是比較相信葉開的,或者說,我相信小李飛刀:「你們來這裡的時候,有沒有碰到什麼人?」
第56章 飛刀他徒弟(十七)
剛剛的那個人衣衫華麗,在這個小鎮上,想不注意都難。
他沒有在衣服上偽裝,而是直接穿著自己的常服來,就說明他准備來殺我們的時候,並沒有充足的准備。
他是臨時才忽然發現我們在這裡的。
葉開苦笑道:「若從三天前算起,我們來的時候,碰到的人不少。慕容世家的幾位長老,此地的武林世家南宮家的數名子弟,還有丁靈琳的三哥,他和南宮家的小姐定了親,是去商量婚期的。」
這麼多人,隨便哪個都能穿一身華服,世家子弟出門,誰都是換著好幾套衣服穿,我只看到一個背影,壓根無法判斷出是誰。
也許還有一個辦法,他被路小佳刺中了肩頭,如果能知道哪個人身上有劍傷,就能把他找出來。
但那些人都是世家子,哪裡會甘心被人搜查?
葉開在那裡默默交待:「我聽說小虎子被摔傷了,所以才想叫丁靈琳去買些藥,給你們送過去。」
他現在仿佛已沒有了以前自戀的模樣,神情同樣悲痛,就好像是我們冤枉他了。
葉開又道:「我……」
傅紅雪道:「你不必說了。」
他抱著翠濃站起來,拖著一條腿,一步一步地走出去。
我對葉開道:「我也不想看到你,你出去。」
葉開轉身就走,丁靈琳又瞪了我一眼,跟在葉開身後走了出去。
我坐在小虎子床邊,沉默著不知該怎麼做。一旁的雲在天忽然道:「我實在沒有想到她會為寅兒擋劍。」
寅兒就是小虎子,我轉頭看了一眼雲在天,才想起來繼續問他昨天的問題:「你為什麼來找翠濃?」
雲在天這次倒是說得很痛快:「因為她為馬空群辦事。」
他這句話讓我驚了一下,雲在天繼續道:「我離了萬馬堂,本來想就此隱姓埋名的,但你爹一向最痛恨叛徒,我怕他有朝一日還是要殺了我,所以我就想看看能不能從翠濃這裡,得到他的行蹤……」
「你說翠濃聽馬空群的命令?」我皺眉道:「她不是蕭別離的探子嗎?」
雲在天抬頭看了我一眼,沉聲道:「她從一開始就是萬馬堂的人,一直都是。」
他下一句話讓我更加驚愕,他道:「因為翠濃本來就是馬空群的女兒。」
我道:「你說什麼?」
雲在天道:「翠濃一直是萬馬堂的暗探,馬空群將她送到蕭別離那裡,就是為了讓她替自己刺探消息……她的母親本來是關外采參客的妻子,被馬空群強占之後生下的她,她長大之後來找親生父親,才來的邊城。這件事,你是不知道的。」
我盯著他,不可置信道:「馬空群讓自己的女兒去做□□?」
雲在天冷笑了一聲:「成大事者,有什麼不可以犧牲的?何況她並不是你爹原配所出,他本來也並不想要這個女兒。」
所以翠濃才會去接近傅紅雪,又和葉開糾纏。
所以翠濃也用自己的命來保護了小虎子。
馬空群不認她這個女兒,但她將小虎子看作了自己的弟弟。
姐姐本來就該保護弟弟的。
我不知是該嘆還是該悲,我道:「她豈不是比你們這些英雄好漢都要好得多?」
雲在天笑得極諷刺:「不錯,有時候我們的確連個□□都不如。」
我冷冷道:「她不是□□,再給我聽到一句□□,我就殺了你。」
雲在天垂頭不語了,我道:「當年刺殺白天羽的人,你知道幾個人的身份?」
若真的是梅花庵的刺客拿走了飛刀,那他現在很有可能就是在利用傅紅雪來滅別人的口,掩藏自己的身份。
雲在天道:「我知道你在想什麼,但當年那場刺殺,為了保密,本就是馬空群從四處找來的人,只和他單獨聯系,相互之間,都不知道身份,若是滅口,大可不必。」
也就是說,刺客的名單,只有馬空群知道了。
我嘆道:「雲叔叔,您再想一想,任何細節都不要漏過。」
雲在天點點頭,我現在已不怕他,給他解開繩子和穴道。就在這時,小虎子皺著小臉,慢慢睜開了眼睛。
我給他把了把脈,他的情況算是暫時好了點兒。小虎子一睜開眼,就說了句在我意料之中的話:「姐姐……我看到了他的臉。」
所以他才急著殺小虎子。
我道:「慢慢告訴姐姐,他長什麼樣子。」
我拿來了紙筆,按照小虎子的敘述畫了半張臉的畫像,想來是那黑衣人當時被慕容卿追殺時不小心,才會讓小虎子看到了他的臉。有這半張臉已夠了。我道:「雲叔叔,我現在要守在寅兒身邊不能離開,你能不能幫我去找一找他?」
雲在天是個聰明人,明白那人若要滅口,他也免不了一死的,也沒說什麼,點點頭,就走了出去。
在他離開之後不久,外面就傳來嘈雜的腳步聲。我正覺得奇怪,葉開已走了進來:「鎮上起火了,那些世家子都騎馬離開了。」
我不能讓那人跑了,我起身道:「你留在這裡,我去找他。」
葉開看了看我,朝我一笑,再沒有以前的自傲和自得,他道:「我讓靈琳來,我和你一起去。」
我知道他是在擔心我的命,這還是自我們鬧翻之後他第一次擔心我。但我不領他的情:「我不信任她。」
葉開無奈,只得自己留了下來。我出了門,離開鎮子的路有四條,朝向東南西北四個方向,我忽然想起來,葉開和丁靈琳是從南方來的。
於是我就先去南邊的那一條路,剛一出鎮子,我就看到遠遠的一騎絕塵而去,雲在天倒在我面前不遠處的路上,捂著滿是鮮血的胸口。
我跑過去扶起他,雲在天還有口氣,我道:「他是誰?」
雲在天費力地搖搖頭,目光渙散,似已神志不清。他忽然想起來了什麼,慢慢地睜大了眼睛,我急切道:「是誰?」
雲在天喘了兩口氣,拼著最後的氣力,在我耳邊說了一句話。
他說,人都來了罷。
我心裡某個地方的弦驟然斷裂,重新交織出一條脈絡來。
蕭別離那時候說,他們被馬空群召集在梅花庵外,雪下得很大,只有一個人在那裡等著他們,說了句,人都來了罷。
雲在天說這句話的時候,是捏著嗓子說的,聲音非但像個女人,而且還帶著口音。
在說到「人」這個字的時候,舌頭拗不過來。
我曾也聽過這種口音的。
丁靈琳。
我將雲在天的屍體帶回藥鋪後院去,葉開在照顧小虎子,見我回來,問我找到了沒有。
我冷著臉道:「沒有,被他給跑了。」
葉開嘆道:「現在你弟弟要緊,這件事就交給我吧。」
我搖搖頭,把小虎子抱起來,去找這間藥鋪的老板,他還不知道這裡出了殺人的事情,正在前面鋪子裡磨藥。這老板本身也是個醫術很好的大夫,在鎮上名聲不錯。我掏了錢,請他幫我照顧一下小虎子。
見我言辭懇切,他推脫不了,也就答應了。
我已明白凶手是誰了,我現在要去找她。
只是她昔年在在江湖上也算赫赫有名,我現在功力只恢復到前世的兩成,能不能對付得了她,還難說。
我往鎮外走去,看到拖著一條腿回來的傅紅雪,他走得很慢,低著頭,神色哀傷,轉頭看到了一家酒館,就坐在那裡,問店家要了酒就喝。
我走過去,坐在他身邊,傅紅雪看也沒看我,拼命地把自己灌醉,我道:「你把她葬在哪兒了?」
傅紅雪放下酒壇子,輕輕笑了一下,眼中溫柔:「一個她會喜歡的地方。」
我點點頭,看著他繼續喝,沒多久就醉得迷迷糊糊,我道:「你的腿是怎麼瘸的?」
傅紅雪好像已認不出來人,含糊道:「我小的時候,在山上練功摔傷了……我不敢和母親說……然後,就……」
我道:「她是不是對你很壞?」
傅紅雪搖搖頭,道:「她對我很好。」
我看著他瘦削而蒼白的臉,即使喝了酒也是一種病態的白,我道:「她若真的對你好,怎麼會讓你瘸了?」
傅紅雪好像怒了,瞪著我就要說什麼,我適可而止,輕聲道:「好了,我知道她很好,她是個好母親。」
他這才安靜了,倒在了桌子上,我見他這模樣,以前與他的那些恩怨,好像也煙消雲散了。
我道:「你母親長得好看嗎?」
傅紅雪低下眼睛去,眼中脆弱無助,輕輕「嗯」了一聲:「我只在小時候見過她的臉幾次,可後來他……她總是蒙著黑紗,聲音也變了,她整天坐在屋子裡,守著爹的靈位,看也不看我……」
我將袖中的紙筆拿了出來:「我們畫一張像送給她,你說她會不會高興?」
傅紅雪又想搖頭:「她不會高興的……她從來也沒對我笑過一次,只有……只有我殺了仇人……她才會……」
我哄道:「你怎麼知道她不會高興?你一定沒送過她喜歡的東西,她才不理你的。」
傅紅雪好像被我說服了。
我托店家把傅紅雪搬回藥鋪去,順便拿了他的刀,騎上馬,一路向南行去。
路上風餐露宿自是不提,我易了容,換了一身從頭黑到腳的衣服,又拿黑紗蒙了面,到了一個鎮子上,就打聽丁家莊怎麼走。
路人遙指一個方向,我牽著馬,走上一條官路,沒多久,我後面跟上來一個衣著講究,面貌英俊的年輕人,騎著馬,馬上的鈴鐺叮鈴鈴地發出聲響。
他勒馬停在我身邊,笑道:「姑娘,聽說你要到丁家莊去?」
我點點頭,沒有說話,年輕人道:「我正好也要去丁家莊,你去那裡是有什麼事情麼?」
我不說話,年輕人斂了笑容:「我聽說你帶了一把刀?」
第57章 飛刀他徒弟(十八)
我一路都藏著傅紅雪的刀,直到這裡,才被我拿出來放在馬鞍旁邊。
年輕人目光逼視,道:「我能不能看看這把刀?」
不等我回答,他已將刀奪了過去,拔了出來,一見裡面的刀刃,驚得面容失色,看向我道:「你……」
我道:「看來白天羽的刀,你也是認得的。」
我話音沒落,他就舉起了刀,劈頭朝我砍下來,這一刀極快極狠,別說劈波斬浪,就算是劈山裂石,氣勢與力量都無可比擬!
我的金刀沒有入鞘,一直就放在袖子裡,就在他將要砍到我時架住了刀鋒,我看著他的臉,這張臉和小虎子給出我的畫像上有八分相似。我道:「你是丁雲鶴,丁靈甲,還是丁靈中?」
他明白我已認出了他,冷笑:「你是馬芳鈴?」
我微笑:「不是。」
我將手中刀一轉,從他的刀側擦過,反手朝他胸口刺去。他看出我難對付,將傅紅雪的刀一扔,拔出自己腰上的劍,一劍削向我的手腕。
我並沒有退,沿著他的劍欺上他的手腕,單手一抓,抓住他的脈門,他像是沒有見過這種招式,驚了一下,我指尖用力,扣住他手上經脈,而後沿他手臂往上,點住了他的穴道。
年輕人睜大著眼睛盯著我,似乎還不敢相信自己怎麼會敗了。
我道:「你是不是聽說馬芳鈴武功並不怎麼樣?」
他眼中驚疑不定,我冷笑:「那你現在已試過了。」
我將他肩頭上衣服扯下來,他肩上果然有一道劍傷,傷口剛剛愈合。我咬牙道:「果然是你。」
我劈手扇了他一個耳光:「你究竟是丁家的誰?說!」
年輕人被我打得臉頰紅腫,眼中看我的目光卻仍然充滿了輕蔑:「我不是丁家人。」
我挑眉:「你不是?不如我把你吊到丁家莊門口,看看你到底是不是?」
年輕人眼中驟冷,卻還是悠然道:「你盡管吊,我建議你現在就去吊,否則一會兒,天都黑了。」
我道:「你放心,我還沒那麼傻。」
丁家是武林三大世家之一,我若莽莽撞撞找上門去,輕則被他們顛倒黑白反潑髒水,重則自己喪命。
我把他的劍和傅紅雪的刀撿起來,揪住他衣領子,將他丟上馬,往我來時的方向走去。
我一路上都挑小路走,把這人拿衣服蓋住頭臉。走了幾天,我們到了之前的鎮子之外,我沒有進去,而是在外面的一處山坡上找到了翠濃的墓。
傅紅雪把她葬在一個向陽的地方,每天的清晨,第一縷陽光就會照到這裡。
我將他丟下馬來,我一路上只給他喝了幾口水,他饒是武功高強,也難受這種折騰,梳得整整齊齊的頭發已亂了,整個人都狼狽許多。我提著他來到翠濃墓前:「你還記得是你自己殺了她吧?」
年輕人昂首道:「不錯。」
我道:「跪下。」
年輕人不屑地一笑:「你要我跪一個婊.子?」
我一腳踹在他膝彎,逼他雙膝跪地,跪在翠濃墓前。我想起翠濃臨死的模樣,又踩住他脖子,讓他的臉磕在地上。
我冷冷道:「給萬馬堂大小姐賠禮道歉。」
年輕人從沒受過這種對待,想要拼命衝破穴道,但我的點穴手法,天底下只有我一個人能解,他發動真氣,卻立刻就損傷了自己經脈,一口血吐出來。
我在他肩上的傷口處踢了一腳:「沒聽到我的話嗎?給萬馬堂大小姐道歉!」
年輕人咬牙切齒喊道:「你與其這麼羞辱我,不如干脆殺了我!」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羞辱你?」我在這三個字上加重了音調,冷笑:「你殺了我親姐姐,差點摔死我弟弟,害死慕容家十條人命,利用傅紅雪滅了薛家和袁家,連一個八歲的小孩都沒放過,你還覺得自己理直氣壯?」
我揪起他來,照他另一邊臉上又來了個耳光,他嘴角被打出血來,仍然直著脖子看我。我忽然笑了:「你才不過二十多歲,從哪裡拿的李尋歡的飛刀?是別人給你,叫你練的,是不是?滅袁家和薛家,也是她叫你去做的,對不對?」
年輕人瞳孔一縮,不可置信地看著我,我知道我果然猜對了,當年刺殺白天羽的領頭人,除了在白天羽身邊的馬空群,就是一個等在梅花庵外的女人。
跟白天羽有糾葛,南方口音,武功還不弱的女人。
白雲仙子丁白雲。
我感謝我自己當初翻了白天羽的情史。
我道:「丁家三兄弟,丁老大聽說是個道人,丁老二年紀比你大些,你就是丁老三?」
年輕人立刻就要暴起:「胡說八道!」
我隨手又給他一個耳光,讓他安靜些。我道:「你去和南宮家商量婚事,順便看看和野小子跑了的妹妹,所以跟著丁靈琳,才找到了我們。」
然後他一不做二不休,在我和丁靈琳說話的時候,潛進來殺小虎子,才導致翠濃死亡。
「你之所以要殺慕容家的人,則是因為他們倒了,你丁家就可以更強了,順便把這件事也栽贓到傅紅雪身上,何樂不為?」
我拍了兩下掌,誇道:「妙計,天下沒有比這更妙更毒的計了。」
丁靈中冷冷地盯著我,我開心道:「可惜現在事情即將敗露,丁家三少和白雲仙子干出這樣駭人聽聞的惡事,丁家要聲名掃地啦。」
丁靈中咬著牙朝我吼道:「你休想!你算個什麼東西?」
我笑道:「你怎麼知道我不行?」
我誠懇看著他,道:「你放心,我不會殺你的,我會讓你眼睜睜地看著丁家,就像萬馬堂一樣……」
丁靈中惡狠狠地朝我撞來,我後退半步,輕輕避開。他全身內力激蕩,想要衝破穴道,反又吐出好幾口血來。
我將他踢翻,揪住他衣領,手掌積蓄內力,震斷了他手腳經脈,徹底廢了他的武功。
丁靈中暈死了過去,我拿著劍,在他臉上劃了個「殺人者也」的字樣,然後把他丟下了山坡。
我挑了另一條去丁家莊的路,快馬趕過去,在一個夜晚潛入了丁家。
白雲仙子多年前曾是江湖上數一數二的美人,她卻眼高於頂,誰都看不上,在她風華正茂的年紀,忽然就在江湖上消失了蹤影。有人說她死了,也有人寧可相信她是避世隱居起來,不問世事而已。
一個受了情傷的女人會怎麼樣?
大概就是和傅紅雪的母親花白鳳一樣,找個偏僻的地方把自己藏起來,只不過花白鳳對白天羽不求名分,死心塌地,丁白雲卻是對他恨之入骨。
我沒費多少力氣就找到一個最遠的院子,院子幽靜素雅,裡面種的卻不是花草樹木,而是鋪著黃沙。
裡面的主人似乎還沒睡,屋裡亮著燈,我的腳剛剛踏上地面,就聽到一個干枯嘶啞的女聲:「是誰?」
我道:「丁三少要我來給您遞個消息。」
屋中人沉默了一下,才慢慢道:「哦?是什麼消息?」
我靜靜地立在院中,道:他遇到了危險,想提醒您要小心。」
屋中人嘆了口氣:「我已不問世事多年,還會有什麼危險?」
我輕輕笑道:「您難道不問問我是什麼人嗎?」在說到那個「人」字的時候,我學著雲在天臨死說的那句話的語氣。
屋中人一下子站了起來,隔著一道窗子看著我:「你是誰?」
我道:「你為何不自己出來看看?」
她動了,向前走了兩步,忽而破開窗子,揚起袖子就朝我抓來。
她的速度比丁靈中更快,招式也更老辣,袖中隱隱有腥香之氣。
白雲仙子非但武功高強,還是個用毒的高手。
我側身躲開,仍是給她抓破了衣服,她鬼魅般朝我欺近,聲音嘶啞恐怖如怨鬼:「說!丁靈中在哪裡?」
我揚聲道:「我殺了他!」
丁白雲一身白衣,雖黑紗覆面,但只看身形就是個絕世的美人。她的目光像兩把刀子刻在我身上,她並沒有信了我的話,冷笑道:「你是誰?」
她說著,抬手就是一掌朝我打來,半道上忽而向上,一把扯下了我的面紗。
然後我就聽到她失聲喊道:「花白鳳,是你這個賤人!」
我就等著這一刻,乘著她此時露出的空隙,點了她的穴道。
丁白雲軟軟地倒了下來,我摸了摸自己現在的臉,我易容的是花白鳳年輕時的模樣,美貌不輸丁白雲,雖然是根據傅紅雪醉得亂七八糟時描述的模樣易容的,但騙騙時隔多年的丁白雲,也足夠了。
我居高臨下,看著她道:「你才是賤人。」
丁白雲看起來想把我活吞了,大概還從來沒有人罵過她是賤人。我彎下腰將她覆面的紗巾扯落,一張刀疤遍布的臉出現在我面前,不想這隔著面紗的絕色美人,內裡竟是這種模樣。
我故作驚訝地「呀」了一聲,捂著嘴道:「你不僅是個賤人,還是個醜八怪,難怪天羽他不喜歡你。」
丁白雲整張臉都猙獰起來,怒道:「花白鳳,你這個賤人!我要殺了你!」
我輕蔑地笑了:「知道天羽是怎麼跟我說你的嗎?他說我是鳳凰,你頂多是只昂著脖子的野雞。」
雖然知道我說的不一定是真的,但丁白雲還是氣得幾乎要背過氣去。我冷下臉道:「你這賤人心腸歹毒,我今天就殺了你,為天羽報仇。」
我從袖中抽出刀來,對著她就要刺下去,卻就在那一刻,一道迅疾的白光朝我射來,我手中的刀一偏,已被打落地上。
葉開。
第58章 飛刀他徒弟(十九)
我並不意外他會阻止我。
這是第幾次了?
從我們第一次見面,他就在阻止我。我殺馬他不樂意,我打丁靈琳他護著,現在我要殺丁白雲,他也依舊阻攔。
我慢慢站起來,看著已站在不遠處的葉開,冷冷道:「你這次又為什麼要這麼做?」
葉開看著我,好像從來沒真正認識我似的,聲音冷漠:「你已懲罰了丁靈中,把他弄成那副模樣,還不夠嗎?」
我聽到那話裡好像還有一絲指責,頓時笑出聲來:「你的算數一定不好,我才對付了一個。那麼多條人命,一個廢了的丁靈中怎麼賠得起?」
葉開嘆了一聲:「冤冤相報,無窮無盡,她殺白天羽有她自己的理由,這樣糾纏下去,仇恨只會越來越深……而且,她已沒有能力再害人了。」
他看著我,眼神又變得既真誠又誠摯:「芳鈴,我希望你能明白,寬恕遠比復仇要難得多,也可貴得多。」
我已經再沒有什麼耐性了,道不同,不相為謀,我不像他一樣連自己的殺父仇人都能原諒。我道:「假如我一定要殺了她呢?」
葉開一臉痛心疾首地看著我,堅定道:「那我一定會阻止你。」
我深吸了口氣,從丁白雲身邊離開,一步步朝他走去,站在他面前。
我道:「我絕不會住手,你若一定要我住手,不如現在就殺了我。」
葉開搖搖頭。
我道:「那你就去死吧。」
我舉起手中的刀朝他刺去,葉開沒有躲,任由刀刺進他的胸口。我這一刀也只是堪堪刺破了他皮膚,再沒有深入。
我不說話,將刀□□,葉開笑了:「我就知道,你下不了手的。我惹你生那麼多次氣,你也從來沒亂發過火。芳鈴……我知道你一直是我……」
但他接下來的話卻說不下去了。
因為他已倒了下去。
我這迷藥對付過陸小鳳和雲重都沒失手,對付他也一樣。
但葉開似乎有些抗藥性,並沒有昏過去,而是睜著眼睛,不可置信地看著我。我歪頭,露出得逞的笑意看著他:「你知道我怎麼樣?你難道不知道,我一開始就想送你一耳光。」
我彎下腰來,伸手揪起他衣領,對著他那張英俊的臉細細地看了看,我真不明白,我當初是怎麼覺得他既像陸小鳳,又像張丹楓的。
我真是眼瞎。
我擰眉看著他:「有個問題我一直很疑惑……葉開,你既然知道我是馬空群的女兒,你自己是白天羽的兒子,那你來邊城時,到底為什麼要招惹我?」
葉開咬著牙,似乎在努力抵抗著身體裡的藥性,眼神渙散又重聚,仰著頭看著我都十分艱難。他聞言苦笑了一下,我道:「難道你真的是為了迷惑馬空群和蕭別離?」
葉開閉了閉眼睛,道:「不是。」
我的臉色立刻冷下來:「胡說八道。」
葉開睜開眼睛,定定地看著我的臉,輕聲道:「你看,你又在冷臉了。我第一次見你的時候,你冷著臉地往那裡一站,我什麼都忘記了,我明知你是馬空群的女兒,但我還是忍不住……哪個男人能忍住,那他一定不是個男人。」
我不想再聽下去,左右開弓,如願以償地賞了他兩個耳光。我道:「看在你救過我的份上,咱們算是兩清了。」
我將他丟在地上,又走到丁白雲身邊,在她胳膊上扎了一刀。
丁白雲痛得叫了一聲,葉開在旁邊眼睜睜看著,卻無能為力。他好像還叫了一聲我的名字,但我沒搭理他。我把丁白雲從地上拽起來,拿刀從後面架在她脖子上,聽著四周似有動靜傳來。
丁家是武林世家,戒備不可謂不嚴,就算這裡地處偏僻,我在這裡鬧,他們遲早會來人看看的。
我本可以悄悄殺了丁白雲,自己逃走,但我不想這麼做。
我的公道,翠濃的公道,傅紅雪的公道,我今天都要要回來。
我推著丁白雲往外面走,院外的腳步聲已停下了,我看到四個莊丁模樣的人站在外面,見到我們,立刻半跪下來:「莊主在天心樓設了宴,邀姑娘前去,他會給姑娘一個交代。」
我只想冷笑,拿著刀的手又往丁白雲脖子上送了些:「我不赴仇家的宴,叫你們莊主過來,否則我現在就讓這個女人死。」
莊丁怒道:「你知道這是什麼地方?容得了你在這裡放肆?」
一個同來的人攔住了他,冷冷地看了我一眼:「姑娘等著。」
我道:「我只給你們半柱香的時間,若是遲到,我就再給她添一刀。」
四個莊丁去了兩個,使出輕功走了。剩下的兩個一直盯著我。不久,一個素袍老者急匆匆趕來,他身後還跟著兩個怒氣衝衝的年輕人,後面是丁靈琳,帶著大批家丁。其中一個年輕一些的華服公子指著我道:「就是你這瘋女人害了三弟?」
丁家家主丁乘風揮了揮手,讓他不要再說,他白須飄飄,看起來端正嚴肅。他道:「姑娘,你對靈中做的事,他罪有應得,我不再計較,你若覺得還不夠,盡管來找我丁乘風。」
我微笑道:「老莊主德高望重,我怎麼敢對您不敬。冤有頭,債有主,丁白雲設計梅花庵慘案,指使丁靈中冒用小李飛刀,利用傅紅雪滅了袁家與薛家,害死萬馬堂大小姐,又殺了慕容家主父子和慕容家八名才俊。種種罪行,罄竹難書,我不僅是在為自己報仇,也是在為武林除害。」
我每說出一句話,丁乘風的臉色就難看一分。像這種武林世家,家中的手下有許多來自一些實力中等的小門小派,今天的事情,鬧得越大,傳得越快。
我是存心要毀丁家名聲,丁白雲不傻,怎麼不知道,嘶聲叫道:「大哥,你快殺了我!反正我已不想活了。」
丁乘風眼中露出不忍,始終站著不動,丁白雲見狀,想要往我的刀上撞,可惜她也早已中了我的迷藥,已沒有什麼力氣了。就在這時,丁家老大丁雲鶴和老二丁靈甲,提劍就朝我刺來。
我在外面時,也聽說過丁家三雄的名頭,丁乘風三個兒子個個武功高強,在江湖上威名赫赫。我見他們靠近,一刀就往丁白雲脖子上割去。後面的丁靈琳也出了手,手腕一抬,所有的金鈴都朝我打來。
我把丁白雲往前面一擋,那些即將打中我的暗器,又被丁雲鶴挑開,兄弟二人聯手出劍,第一招就如珠聯璧合,天衣無縫,照著我挾持丁白雲的手臂就砍下來。
我正要出手,卻見凌空幾顆小東西打中了丁雲鶴與丁靈甲的劍,我乘此機會後退幾步,離他們更遠。
丁家的牆頭上不知何時已坐了一個人,他跳下來,冷冷道:「住手。」
居然是路小佳。
他走到我面前,丁雲鶴道:「路小佳?難道你被這女人買通了?」
丁靈甲冷笑道:「大哥有所不知,這兩個人原本就是一對姘……」
路小佳出了劍。
快如閃電!
他一劍朝丁靈甲的面門刺去,丁靈甲險險躲過,被削掉了耳邊頭發。路小佳冷冷道:「我不知丁家門風也這樣不嚴,不僅嘴上不干淨,還聯起手來欺人。」
他看了背後的我一眼:「你的目的已經達到了,你快走。」
我看著他,這些天來他不知跑去了哪裡,雖然他和以前一樣好像沒什麼變化,但我似乎從他身上聞到了一股隱隱的血腥味。
丁靈甲叫道:「你想逞英雄,也得看看自己有沒有本事!」
下一刻,他已然和丁雲鶴一起朝路小佳攻了過去。丁家兄弟聯手幾乎從無敗績,兩把劍配合得滴水不漏。路小佳冷聲道:「你還不快走!」
我不想像上次一樣自己先走了。
丁乘風立在一邊,看著場中的惡鬥,臉上的表情既悲憤又無奈,丁靈琳左右張望,似乎是想找葉開。
我一邊注意著他們,一邊看著路小佳對付丁氏兄弟。他們的雙劍合璧雖然厲害,卻也並不是沒有破綻。
我找到一處,喊道:「路小佳,用真氣打他膻中!」
丁雲鶴大驚,慌忙想去護身邊的丁靈甲,但路小佳不知為何,帶著真氣的那一指卻沒有點下去,反而收了回來。
就在這時,丁靈甲一劍刺進他胸口,帶血的劍尖從他背後穿了出來。
路小佳看著那劍,似乎還有些不敢相信。一旁的丁雲鶴准備要再給他補一劍,我手腕一翻,一掌打碎了丁白雲的頸骨,將她向丁雲鶴推了過去。丁雲鶴大驚,忙伸手接住丁白雲。
丁靈琳哭道:「姑姑!」
丁雲鶴愣怔地看著我,隨後臉上化作了仇恨的表情:「你這個惡毒的女人!」
他提劍就要向我攻來,卻聽一個聲音冷冷地道:「住手!」
傅紅雪來了。
路小佳看了一眼丁白雲,瞳孔微縮,臉上扯出一個極為凄苦的笑容,後退一步,單膝跪在地上,血從他捂著傷口的指縫中源源不斷地流出來。
傅紅雪站在路小佳身前,臉色和他的聲音一樣冷:「我才是你們丁家的敵人,你們若要對付她,不如來對付我!」
我將他的刀拋還給他,傅紅雪朝我臉上看了一眼,神情中帶著些許懷念,他道:「我的仇,我自己來報。」
我道:「她殺了翠濃。」
傅紅雪瞳孔微縮,呼吸都停止了。他握著刀轉過身去,一字一句道:「你帶路小佳走,其他的交給我。」
我道:「好。」
路小佳的血已經流了半身,人也倒在地上。看來我猜的沒錯,他之前就受過重傷。我提起他胳膊,拉著他就要走,丁靈琳道:「站住!」
我送給她一個冷笑,並沒有理她。丁靈琳對著我就要再出手,丁乘風攔住了她,看著路小佳道:「你沒有什麼要和我說的?」
路小佳慘白著臉,聲音也在顫,卻斬釘截鐵:「今天已都說清楚了……您保重。」
丁乘風眼中神色十分復雜,但他還有傅紅雪要對付,顧不上我們。
背後丁家兄弟已經和傅紅雪打了起來,我帶著路小佳,使輕功出了院牆,外面樹林裡早准備好了一匹馬,我給他點穴止血,但效果不大。我皺了皺眉,把他衣服一扒,從袖子裡掏出一個藥瓶,裡面的藥全部倒在他身上。
我的迷藥藥倒人的效果是一流的,治傷止血的效果也是一流,治好了還不留疤,陸小鳳和雲重都試過。
我不知路小佳哪裡還有傷口,干脆把他上衣全扒了,這才看到他背後險之又險地在心髒旁邊有一個窟窿,剛好和前面的來一個對穿。
他一個殺手,本該警惕性極高,是誰有能耐在他背後陰他?
我給他套上衣服,然後策馬朝著一個方向奔去。約莫天明時,我趕到了一座小城裡,找了家客棧,租了後院的房子。
我將路小佳放在床上,探了探他鼻息,又給他把了把脈,還好,他還算命大,雖然傷重,也到底能救回來。
我先把他那一身全是血的衣服脫了,然後給他蓋上被子,自己出去買藥。
我在附近的藥鋪買了幾包藥就回來,剛一進屋子,就發現路小佳醒了。
第59章 飛刀他徒弟(二十)
他把自己那滿是血的衣服披在身上,蒼白著臉看著我,眼神裡很冷漠,就好像我是一個陌生人似的。
他看了我幾秒,不發一言,轉身就要走。
我不由奇怪,他這是怎麼了?我道:「你去哪裡?你的傷很重。」
路小佳沒說話,跌跌撞撞地拎著自己的劍就往外面去。我無奈,索性也沒攔他,由他去。
我轉身把藥放在床頭桌子上,就聽到人倒地的聲音。
還得我抬他。
我又把他弄進來,把人放在床上,他現在這麼重的傷還要亂動,是存心不想活命了。
我從腦海裡扒拉出一個吊命的良方,然後去藥鋪買了藥,借客棧後院廚房煎了,拿碗盛了端進房間,想給他喂下去。
我剛扶起路小佳,藥汁還沒灌進他嘴裡,他就又醒了,一把推開我拿碗的手,我手裡的藥碗摔在地上。
我氣道:「路小佳,你要干什麼?」
路小佳掀了被子就下床去,一邊冷笑:「你我本來就沒有什麼關系,用不著你來管我。」
我心裡莫名其妙,他的聲音冷,我的聲音就軟了下來。我道:「可是你救了我。」
路小佳的笑像是在刺人,更寒更冷:「殺手是不會救人的。」
他扶著門框,又往外走,這次他很有毅力,拼著傷口撕裂,一路血嘀嗒嘀嗒地走到了院門外,然後又倒了下去。
我走到他身邊,忍不住想送他一腳。但也只能把他再弄起來,扶回床上去。
我這次學聰明了,煎藥多煎了些,果不其然,路小佳又醒了,這次對我態度更惡劣:「你滾!我不想看到你!」
他打翻了我手裡的藥,從床上翻下來拿著衣服就又往外走,我面無表情地伸出手,從後面點了他的昏睡穴。
他倒了下去,世界終於清淨了。
我把他第四次扶到床上,重新給他處理了傷口,拿了藥碗倒了藥,給他灌進嘴裡。路小佳擰著眉,身子一直在無意識地發抖,我握著他的手,一道內力輸進去,他總算好了些,安安靜靜睡過去了。
我松了口氣,想把手拿開,卻發現自己的手已經被他在睡夢中牢牢攥住,我怎麼抽都抽不出來。
我可不是什麼柔情解意的少女,當下就想把他的手擰開,路小佳側了側頭,把我的手壓在了他臉下,肩膀弓縮起來,那是一種既防備又脆弱的姿勢。
他的眼睛是冷的,皮膚的溫度卻並不。
我嘆了口氣,也沒真的擰他手,就這樣自己守在他身邊,慢慢地也睡著了。
醒來的時候我已不知何時搶了路小佳的被子,一看外面天又黑了,我足足被他折騰了整整一天。
我摸摸自己的頭,又摸摸他的頭,又給他把了把脈,路小佳居然又醒了,即使是重傷虛弱,那雙眼睛依然冷得懾人。
被戳了兩劍,他還能醒這麼多次,我懷疑我的迷藥失效了。
他怔怔地看著我,開了口,聲音嘶啞:「你……」
見他醒了,我低著頭就要抽手,路小佳的手指動了一下,似乎是想留住我,卻還是松開了。我端過水來給他喂下,以我對葉開都沒那麼溫柔的聲音道:「你要是想走,喝完水再走。」
路小佳看了我一眼,猶猶豫豫地偏頭喝水,我又道:「你之前那劍究竟是誰刺的,誰能傷得了你?」
路小佳又開始沉默,我聲音放柔道:「好,你不想說,我也不問。但你不能再這樣亂走了,我不想讓你死。」
路小佳聞言,神色緊繃起來,眼中的冷卻在緩和下來,我這一句話好像讓他極為糾結復雜。我把藥端過來,他也一口氣喝下去了,他道:「你怎麼知道……會是丁白雲?」
我把我推導的過程告訴了他,路小佳輕輕地點點頭:「你還想繼續找丁家報復嗎?」
我看了一眼他的神色,在之前和丁家對峙時,我多少也察覺出路小佳和丁家的關系不簡單。他對丁靈甲下不了殺手,自己反倒被捅了一劍。跟丁乘風說話時,丁乘風看他的眼神也像是愧疚。
我道:「已經夠了,我從今往後,只想和小虎子過安生的日子。」
就算丁家想找我算賬,丁靈中謀害慕容家的事情已經敗露,他們也得先應付完了慕容家再說。
我想看著丁家怎麼倒下去。
我道:「你休息吧,你的傷太重了,不要說太多話。」
我轉身去放藥碗,路小佳道:「我讓你走,你為什麼不走?」
我不知道他說的是哪次,路小佳的語氣又變成那種冷漠得毫無起伏的樣子:「你沒必要和一個殺手同生共死。」
我只好又哄他:「我欠你的還沒還,你若死了,我找誰去?」
路小佳就閉嘴不說話了。
他之前倒是真的敢直接就動我,但這人要真的是把你當作朋友的話,反而會收斂起來。
雖然他現在的態度比之前還差。
路小佳沒說多少話,一會兒就又睡了過去。我怕他半道上掛了,一直守在他身邊。直到第二天,他的情況才穩定下來,他睜開眼睛,我就躺在他身邊。
路小佳驚得立刻起來,我把他被子搶過來,坐起來,抱著被子冷冷道:「你嚇什麼,我就是嫌趴在床邊太累,占你個地方而已。」
而且我衣服都好好的,也不知他為什麼驚得跟個兔子似的。我伸出手去,道:「給我。」
路小佳抿唇道:「什麼?」
我道:「我看看你還能活多久,閻王什麼時候要你的命。」
路小佳這才把手伸了過來,我把了把脈,又給他看了看傷口,我的藥果然神效,睡一覺,再嚴重的傷都能救回來。
路小佳的命能保住了。
我滿意地點點頭,松開他的手,卻被他反握住了。我疑惑地看著他,路小佳盯著我的臉,看著我的眼睛,似乎要從裡面找出什麼來。
可他什麼都找不出來。
他松開了手,我拿出我的藥瓶,拆了他紗布給他換藥。他的傷口的確很險,帶著這樣的傷,本來就不應該再去打鬥的。
但他還是去了丁家,雖然目的不一定是為了救我,但他到底幫了我。
我給他換了藥,又出去給他買了套新的衣服。路小佳安安靜靜地又被藥昏過去,又過了一天,他竟然已能夠下床了。
殺手的毅力真的出乎我的意料。
見我不高興地看著他,他輕輕一笑,這一笑宛如破冰躍鯉,朔風回轉,連那雙死寂的眼睛都仿佛有了生氣。
他道:「我已經沒事了。」
我嘆道:「你只是死不了了而已。」
我拿出藥來,又給他換藥。路小佳皺眉道:「你能不能配一種沒有昏睡的後遺症的藥?」
我道:「你怕什麼?我就在旁邊守著你。」
路小佳神色輕緩,沒說什麼,又沉沉睡去。
我道:「路小佳?」
路小佳當然沒回答我。
我不是不想和他說一聲再走的,但我不想面對那個場面。
他的命我已保住,我也該回去看看小虎子了。
我轉身要走,卻忽然看到窗戶上多了個人影,我嚇了一跳,立刻把金刀拿在手裡。
那人道:「他死了嗎?」
我道:「他沒死,你是誰?」
那人嘆息了一聲,走到門前推門進來。我這才看到他是一個已有些年紀的中年人,戴著個鬥笠,穿著一身黃色的袍子,右腰上斜斜掛著一把劍。
他的眼睛和路小佳極為相似,都是一種死寂的灰色,冷得不像活人。
他看著床上的路小佳,竟仿佛是和他認識的,難道他是路小佳的爹?
我道:「請問前輩是……」
黃袍人道:「我是他的師父。
怪不得都一副架勢。
他的目光朝我看來,我一時不知該怎麼介紹自己,說是朋友?但我和路小佳之間看起來又不像。黃袍人看著我,目光和緩:「我已知道你是他的什麼人。」
你知道什麼了?知道我剛剛想把路小佳丟這裡去找弟弟嗎?
黃袍人道:「他不像我,我雖殺人,卻知道自己是為什麼而活,他殺人,自有自己的原則和追求。」
黃袍人的眼神又變得復雜起來:「可他遠比我要可憐得多,因為上天從一開始就奪走了屬於他的一切。」
我不知他在打什麼啞迷,黃袍人冷冷地看向我:「我本來不欲相信一個女人,但他既然喜歡你,那我就把他交給你。」
別,你徒弟終身大事這麼草率?
這人武功極高,脾氣和路小佳一樣差,看起來又對女人有偏見。我不欲拂了他的意,當下就道:「好。」
黃袍人很滿意,一陣風似的走了。
他前腳走,我後腳就收拾東西離開了。
左右路小佳又沒聽到他說什麼,我也不說,誰會知道?
我策馬向北走,不過兩天時間又趕回了之前棲身的小鎮上,小虎子仍然在藥鋪裡由藥店主人照拂著。這幾天過去,他的傷已好了許多,能下床走動,見到我就抱著喊姐姐。
這孩子才不過六歲,卻短短時間內就經歷了家破人亡的慘劇,又在奔涉逃命時被人所擄,在生死一線上掙扎了數回。
我不打算和他在這裡多待,眼下我惹出這麼多事情,武功又尚未大成,遠遁江湖方為上策。
我抱著小虎子向藥店老板道謝告別,又去山坡上讓他拜了翠濃,而後牽一匹馬,改變裝束,朝著深山之處行去。
一路上我打聽傅紅雪的消息,也不知他究竟有沒有在丁家那裡吃虧。當晚的事情已經在江湖上雪片般地飛傳,十幾年前的梅花庵血案終於告破,原來主謀不止有萬馬堂的三老板馬空群,還有早就在江湖上消失了的白雲仙子。
聽說白雲仙子已經死在魔教大公主花白鳳手下,連丁家三少都被她廢了武功,卻也有人說,那花白鳳是假的。她在丁家大鬧一場,將丁白雲殺害白天羽的事情揭發了出來,不僅如此,還聯合路小佳和傅紅雪,力戰丁家兄弟,此後,慕容家帶著人上門找丁家算賬,丁家這個百年來的武林世家頃刻間聲名掃地。
個中究竟有何曲折,眾說紛紜,也有不少人猜到了真相。我注意著傅紅雪的消息,他當晚讓我先走之後,後來卻沒有和丁家打下去,因為隨後趕來的葉開揭露了一個秘密。
他才是花白鳳的親子,而傅紅雪,只是個身世不明的孩子。
傅紅雪離開了丁家,不知到了哪裡去,但江湖上總是時不時有他路見不平的事跡,總歸他還好好活著。
至於路小佳……
「據說他差點為了個女人自殺了……」
我聽著旁邊那些江湖人的竊竊私語,一口茶水從嘴裡噴出來。
第60章 飛刀他徒弟(二十一)
路小佳自殺?
要他自殺,除非天上下紅雨。
我又凝神聽去,那些江湖人卻不知道路小佳後來究竟如何了,只撿著各種捕風捉影的八卦說。
我左思右想,心裡還是擔心他,也不知道他哪裡想不開。那些江湖人又道:「你說他會不會是因為被女人給拋棄了,聽說前段時間,萬馬堂的大小姐跟了他……」
這話還沒說完,那個八卦的江湖人就一聲慘叫,一個酒杯子打在他鼻梁上,把他打得從座位上倒栽下去。
我往茶杯打來的方向看去,酒樓的一角已坐了一個人,一身白袍,單膝屈著一條腿在凳子上,正在懶懶地喝酒。
那些江湖人見狀,有的叫聲「媽呀」就倒在地上爬不起來,有的立刻跪下哀告:「路大爺,路爺,小的不知您老人家在這兒,胡說八道,實在是該死,該死……」
路小佳冷冷道:「你沒有說錯。」
那個江湖人登時張大了嘴巴。
我雖背對著路小佳,但我毫不懷疑他能認出我來。路小佳拿著酒壺往自己杯子裡倒酒,一邊慢慢道:「所以我是來殺了她的。」
那江湖人咽了口口水,堆起笑容道:「她竟敢對路爺您不敬?真是有眼不識泰山,不知好歹……」
話沒說完,路小佳又是一個杯子打過去,打在那江湖人臉上,他道:「她並非沒有眼睛,她比這世上任何一個女人都聰明。」
那些江湖人一個字都不敢說了。
路小佳道:「滾。」
人群立刻作鳥獸散,我揉了揉臉,只覺得自己這幾世,倒霉的運氣一直都跟著我。我扭頭對身旁的小虎子道:「你先回房間裡睡覺去,好不好?」
小虎子朝路小佳看了一眼,他之前受傷一直都在昏迷,對路小佳並不熟悉,我道:「放心,姐姐和這個哥哥是朋友的。」
小虎子怯怯點了點頭,噔噔噔跑開了。
我站起來,一步步走到路小佳對面,他這次卻沒有吃花生了,腰上的劍斜斜掛著,薄而鋒利,整個人比我當初第一次見到他時似乎還要陰沉。
「你的傷好了?」我問他。
路小佳嗯了一聲,舉杯喝著酒,我道:「他們說的是真的?」
路小佳點頭。
我不由道:「你真的要殺我呀?」
路小佳捏杯子的手遽然緊握。我歪頭看著他,笑道:「我究竟是哪裡惹你了?」
路小佳低著眼睛,聲音咬牙切齒,陰沉暗晦:「你不知道?」
我拿過他面前的酒壺來,酒壺旁有一個盤子,盤子上本來放著四個酒杯,已經被他丟了兩個,只剩最後一個,我拿過來,自己倒了一杯酒,嘗了一口,好整以暇地道:「我知道什麼?」
路小佳抬起眼睛,似乎想從我的神色間找著破綻,我看著他,揚眉道:「就算我真的知道了,你難道真的殺得了我?」
路小佳的眼神陡然變得痛苦起來,我愣住了,我原以為他頂多就是因為我把他丟在客棧裡生氣而已,現在看來,怕是還有別的隱情。
他手指動著,眼中殺氣湧動,卻還是被他自己壓下去,手中的酒杯化作了齏粉。
他低著頭,輕聲道:「你滾。」
一瞬間,路小佳的傲氣,路小佳的譏諷,還有他那要命的自負,全都好像不見了。
我有幾分不明所以,他這樣我又無可奈何,於是只好轉身就走。背後的路小佳還在喝酒,直接拿酒壺灌,就像喝水一樣。
我回了房間,教小虎子認字啟蒙,心裡卻始終放不下路小佳的事情。等小虎子睡著了,我出了門,一路尋找路小佳的蹤跡。
天已快黑,街上燃起燈來,我意識到我這樣瞎找是不行的,於是隨手拽過一個拿刀的江湖人來:「路小佳在哪裡?」
那個江湖人見我凶著臉,倒也沒推諉,干脆就道:「聽說路大爺住在那邊臨江的酒樓裡。」
路小佳壓根不像其他的殺手,慣於隱匿自己的蹤跡,他甚至是壓根不怕泄露行藏的。
酒樓離這裡有些遠,江上風波陣陣,不斷衝擊著江岸。我管掌櫃的問路小佳住哪兒,掌櫃的一指上頭:「這位爺就在頂樓,還在喝呢。」
我提著衣裙,上到最上邊兒的一層樓去,頂上無燈,空蕩蕩的四周只一張桌子擺著,簾幔被江風吹起,月色在上面不住地跳躍。
路小佳坐在窗邊,看著窗外,腳下酒壺已倒了一片。
我遠遠地看著他,實在想弄清楚他這樣到底是因為什麼。我絕不信真的如傳言的那樣,路小佳與我才認識多久,說過多少話,他這樣的人,怎麼會真的喜歡上我。
我細細想著我跟他遇到之後發生的每一件事,卻都百思不得其解。
我走到他面前,路小佳理都不理我,我思考著怎麼撬開他的嘴,路小佳冷冷道:「你是不是想著該怎麼對付我,裝成什麼模樣,說什麼話來騙我?」
我心中一跳,道:「我沒有。」
但就在前幾天,我還前腳答應他師父,後腳就把他踹了。
路小佳似笑非笑:「哦?那這麼說,你也真的不想讓我死,守在我身邊,也從沒有不告而別過?」
他眉目冷凝得像淬了冰,怕是下一句話就會讓我滾,我不退反進,又往他身邊走近了一步,衣服貼到了他的衣服,我看著這個在江天中獨坐的少年殺手,忽而間心裡的某個地方開了一道口子。
我自己都分不清我是不是在說謊,或是想湊近一些,更清楚地看到他的心。我道:「你知道我有弟弟要照顧的。」
路小佳的臉立刻就融化了一點,我心裡某個地方得意起來,我道:「我從沒有騙過你,我對你說的每句話,都是真的。」
路小佳的臉頃刻間又冷下來,我還沒反應過來,他已揪住了我的領子把我往下一拽,盯著我道:「你是不是覺得,就因為我救過你幾次,你就能讓我下不了手了?」
他眼梢的弧度宛若鋒利的劍鋒,我本來想一掌打過去的,但我還是笑了:「你看,你親口承認救我了。」
路小佳一怔,緊接著惡狠狠地盯著我,我衣領子裡灌進風來,抓著他手臂,想把他手甩開,路小佳眼中閃過瘋狂的神色,又是一扯,直接把我扯落在他懷裡。
他鋪天蓋地地吻了下來,江風混雜著酒味縹緲如幻,我隨手亂抓著他的衣服,他單手抱住我的腰,向上一提,我就被禁錮在他懷裡。
他壓得我有些喘不過氣,我的手推拒著他胸口,掌心卻也觸碰到了他的心跳聲。
路小佳也是有心跳的。
也許我對他料錯了。
我松開手,退讓間讓他更欺近了我,他將我抱起來,踏碎了一地酒壺,往裡間而去。
我再次憑江而立時,已是第二天的清晨。
江天曉雨切切,風聲起,寒鷺驟振翅,沙洲落一白。
桌上有個小小的台子,上面放著一塊黃銅的鏡子。我對著鏡子,將亂了的頭發梳了梳,我身上隨時都帶著根眉筆,拿出來對著鏡子,細細地描繪起來。
我現在已知道路小佳為什麼要殺我。
因為他以為我知道了他的秘密。
更是因為他認為,我是知道了他的秘密才離開他的。
我明白了荊無命那句「上天從一開始就奪走了他的一切」是什麼意思。
這種事情換了哪一個人都無法忍受,我照顧了他兩天,他心裡已不知不覺系上了我,我卻忽然走了。
也或許就是在那時,他想到了這世上對於他的一切不公,極度痛恨自己,所以才想自盡。
這根本就不是他能選擇的,就如同我,活了一世又一世,誰問過我的意見?
路小佳坐在窗邊,看著外面,昨天他並沒有勉強我,但我也沒離開他,一直陪他到現在。
我道:「你看我畫的眉好不好?」
路小佳閉著眼睛道:「你為何還不走?」
我道:「你說過幾次讓我走了,可我走了嗎?」
我對著鏡子,看著裡面我的臉,銅鏡的模糊光暈下,我看到自己的臉迷迷幻幻,我道:「這世界的人,我若真想找個人來相伴,除了你之外,其他人我都不想要。」
就算他對我擺過冷臉,說過重話,他也遠比其他男人都得我的心。
我低聲道:「我從不覺得你有什麼缺陷。你過來,看看我的眉畫好了麼?」
路小佳坐了許久,還是沒有動。
因為他昨夜既想逃開,卻又忍不住和我耳鬢廝磨,在那時又告訴了我一個秘密。
他之前的那一劍,是被丁靈中刺的。
丁靈中是丁白雲當年為白天羽生下的孩子,而路小佳,才是真正的丁家三少。
丁家人害死了翠濃,我殺了丁白雲,廢了丁靈中。
血緣立場上來說,我們互為仇人。
我輕聲叫他的名字:「路小佳?」
我仿佛覺得我每一個字都是在折磨他,他若真的能跟我劃清界限,至少也該不理我的。
不應該來找我,也絕不應該把最難以啟齒的秘密讓我知道。
可他來找我,也許是他從出生以來,在身不由己的身世和被上天剝奪的正常人的身體的命運之下,除了殺人外,第一次真正自己想做的事情。
他還是動了。
他站起來,走到我身邊,看著我的臉,細細地看著,仿佛要永遠將這張臉刻在心裡,而後忽而低頭,輕輕吻在我頭發上。
那一吻帶著至真的虔誠。
和求而不得的痛苦。
路小佳已走了。
我一眼都沒有回頭看他,坐在鏡子前,手指一拗便將眉筆折斷,隨手扔在一邊。
我沒在這裡多留,起身離開這兒回了小虎子住的客棧,帶著他往京城的方向而去。
大隱隱於市,當朝治國有方,天下安居樂業,我們要真想安安生生地過日子,在一個治安良好的地方再好不過。
我們在京城外一座山中找了一處小小的莊園,我將它買了下來。這裡風景秀麗,不少文人雅士都在此隱居。我們更名換姓,我除了教小虎子武功防身之外,也把他送進附近學堂,看他拜了先生,終於算是將他從江湖這個大漩渦裡撈了起來。
我送了小虎子就往回走,路上楊柳依依,風輕如絮,我能感覺到我身後還有一個人正在看著我。
他還是舍不下。
我輕輕笑了,身後的人走到我身旁,用拿劍的手拂起柳枝。
我道:「你是誰?」
路小佳淡淡一笑:「我是你的債主,你不記得了?」
我側頭看著他,我道:「你要我還你嗎?」
路小佳目光一凝,抿著唇,默然了一會兒,語氣決然:「是。」
他來到我身邊,已然拋開了一切。
自己的身世,一切本該是他親人的那些牽絆,都已被他放下了。
他猶豫著看著我,我朝他一笑:「我也是。」
江湖八卦成真,昔日萬馬堂大小姐真的和一個殺手在一起了。
這也許告訴我們,八卦要想成真,那就多八卦一下。
我們既在一起,路小佳當然也住進了我的小莊子。我拉著他,向一臉懵的小虎子鄭重介紹了一下,小虎子愣了愣,然後果斷地叫了一聲姐夫。
路小佳對這個稱呼很滿意,滿意到許諾將來會教小虎子劍法。
我們就在這裡住下來,閑雲野鶴,互相切磋武藝,我初時還不是他對手,兩個月後已經能碾壓他了。
路小佳差點懷疑人生。
我由衷地覺得我幸運,在我這一世裡,居然還能有一個喜歡我,我也喜歡的人相伴。
這已足夠了。
天朗氣清,日行南陸,漸漸高起。
路小佳倚在廊下柱子上,又在吃花生,我這些天來已經嘗試了五種不同的花生做法,醋花生炒花生油炸花生糖花生還有辣花生,每一種都讓他嘗過,我看著他又吃下一顆去,問他:「好吃嗎?」
路小佳嘆道:「以前我覺得花生是這個世界上最好吃的東西。」
我道:「現在呢?」
路小佳輕輕一笑:「現在我差點都忘記花生是什麼味道了。」
我瞪他一眼,從他手裡拿過一顆來,剝了皮吃下去,也許我真的沒有做花生的天賦,確實稱不上好吃。我道:「完了,你後半輩子是別想吃到一顆好花生了。」
路小佳開懷大笑,我從沒見過他第一次笑得這麼輕松,我伏在他胸口,他半抱著我,在我耳邊道:「馬空群最近重出江湖了。」
我百無聊賴地「哦」了一聲:「跟我有什麼關系?我已不姓馬了。」
路小佳若有所思,深深一嘆,道:「說的是……我也已不姓丁了。」
江湖仇怨如紛紛凄風苦雨,再也澆不到這裡來。
第61章 除卻巫山不是雲(一)
江水洶湧,擊打著崖壁濺落出萬點波濤,又如雪沫珠玉般散開,崎嶇猙獰的怪石從山谷延伸上去,向上望去高不可攀。
雲霧在江上作龍蛇一般飛舞,交纏吐息,若隱若現之間,偶爾可見一兩朵鮮艷的小花,從縹縹緲緲間探出頭來。
這裡的山巒江水奇詭秀麗,天下少見。
可也差點成為我的喪命之處。
我此時正在江邊一處山崖之上的小洞裡,這裡是某個小部族的群葬之地,而這個小部族,已經被一群土匪全滅了。
我醒來之時,族裡的一位老者正拿竹筐把我從崖上吊下去,然後他自己引開了匪徒。
我不是不想幫他,因為我現在連肩挑手扛都做不到。
我這一次醒過來,變成了個只有四五歲的小小孩童。
我上一世本來過得好好的,弟弟考上進士,成家立業,我和路小佳隱居在山谷裡,過我們自己的日子,兩個人逍遙自在,後來的什麼上官小仙,公子羽,李尋歡後人的一堆破事,都沒打擾到我們。
然而就在幾十年後,一次練功時,我莫名其妙地走火入魔了。
然後我就死了,來到了這個世界。
幾世走來,我覺得差不多已過夠了,想停下來,可偏偏不行。
我只希望路小佳能好過一點。
我嘆了口氣,把洞口擋著的藤蔓撥開,外面江聲浩蕩,我上天無路,入地無門,若是我真的是一個四五歲的小女孩,被一個人留在這裡,不說嚇哭,有沒有能不能保住命都難說。
我思量著那些土匪應該已經走了,我扒著山洞邊往崖上看,現在的問題關鍵是怎麼上去。
這具身體當然不會有任何內力,也不會任何輕功的。
我扯了扯崖邊的藤蔓,還好,比較結實,承受得住我的重量。但這些藤蔓下往往都有一些蛇蟲鼠蟻,看不到的的尖銳石頭,我必須得小心些。
我從身上摸出一把小刀,刀鞘是銀的,花紋精美,很是漂亮。好在它既中看也中用,割起藤蔓來毫不費力。
我將旁邊覆著的藤蔓割了不少,一些小蟲紛紛被驚走。我只留了一邊長在一處的五六根粗藤,將旁邊光禿禿的石壁都露出來,而後我一腳踏著石頭,一手拽著藤蔓,不敢回頭去看下面的江水,慢慢爬了上去。
我步步皆是驚險,將到崖頂時,我本以為成功在望,誰料一抬頭的功夫,崖邊竟已多了個俊雅的中年男人,正在微笑地看著我。
他一身白衣飄飄,恍若雲中仙人。我嚇了一跳,抓著藤蔓的手差點松了。他看著我,不知想到了什麼,自顧自地點點頭,仿佛對我很滿意。
我不想理他,自己小心翼翼地繼續往上爬,終於爬上崖頂,我站在離他幾步遠的地方,警惕地看著他。
離得近了,我這才能仔細地打量他,卻發現他面貌清俊有光,既像二十多歲,又像三十多歲,說是四五十歲,好像也差不多。
他眼中仿佛廣蘊波濤,又平靜和幽,一點清光若隱若現,直襯得整個人都有三分虛幻。
他輕撫下頜胡須,道:「小姑娘,你是這族裡的人?」
我點點頭,他嘆道:「你們族裡已經沒有人在啦,我來之時,看到那群土匪……」
他止住了這句話,不欲把一些殘忍的事跟一個小孩子挑得太明白,我知道,原主的親人已經一個都不在了。
我低下頭,掩面假泣起來。
中年男人道:「我可以幫你報仇。」
我不知道他想做什麼,抬頭看著他,他微微笑道:「不過嘛,你要答應拜我為師。」
「?」我看著他並不說話,並不相信自己會比某些主角更幸運,不用跳崖,名師自己找上門來。我這一世世的運氣,實在是不怎麼樣。
見我不回答,中年人又道:「你若拜我為師,我就替你族人報仇,帶你離開這兒。」
這滔滔江水,重巒疊嶂,一個小女孩獨自一個人,是絕對走不出去的。
這人是在拿條件威脅我。
他既出口說能為我報仇,自己的武功想必不錯,若我拒絕他,說不定他就會惱羞成怒。雖然不一定會殺了我,但把我丟在這裡,他絕對干的出來。
我抿著唇,猶豫不決地看了他一眼,裝作懷疑的樣子。
中年人微笑道:「我是一雲游之人,自南而來,乘天地之正,御六氣之辯,游無窮也,是故人稱我為逍遙子。」
乘天地之正,御六氣之辯?
年紀不大,口氣不小。
像是看出了我的不以為然,逍遙子說罷,負在身後的手微微抬起,單手向著虛空一點,只見身側江上濃厚的雲霧間驟然破出一條道路,像一條巨龍騰游而過,一直露出遠處初升的紅日。
他的武功豈止可以說不錯,簡直能用登峰造極來形容。
但這樣一個人為什麼執意要收我為徒?
逍遙子收回手,微微笑著繼續看我的反應,見我還是不說話,奇怪地「哎」了一聲,像是自言自語地道:「好不容易找到個年紀小,心性好,長得好,又不笨的,別是個啞巴。」
我道:「我不是啞巴。」
逍遙子神色和煦地看著我,我道:「高人,你如果真的能為我報了滅族的大仇,我就拜你為師。」
我這一聲高人顯然叫得他有幾分愉悅,他點點頭,便道:「你在這裡等著,我片刻即回。」
說是片刻,還真的是片刻。
我不過在崖邊的石頭上坐了會兒,太陽還沒升到頭頂,逍遙子已凌空而來,身後拖著一長串的用繩子綁起來的屍體,扔在我面前的地上,那些屍體面目驚恐,死狀詭異,卻又半點血都沒有,逍遙子站離了他們幾步,像是生怕碰到自己的衣袖。
這人不止自認清高,眼高於頂,還有潔癖。
他展袖道:「匪徒一共二十七人,全數都在這裡。」
我沒親眼見過土匪滅族,自然不認得他們到底是不是原主的仇人,但這些人身上還穿著從族裡搶來的服飾,又都拿著刀劍,凶神惡煞,那想必就是他們了。
大仇得報,我掩袖捂著臉假哭了一會兒,心裡默默為原主和族人一起超度。哭完後,我對著逍遙子便拜了下去:「師父在上,請受弟子一拜。」
逍遙子很滿意,袖子微抬,我就被扶起來,他道:「你以後就是我逍遙派的大弟子,為師必定對你傾盡心力,悉心教導。」
逍遙派?
我覺得有點耳熟,但暫時還沒有多想。
光是殺了仇人還不夠,我又在逍遙子的幫助下返回了族地。這個居住在峽谷間的小小部族已經滿目狼藉,毫無生氣。我在逍遙子的幫助下收斂了族人的屍身,將他們葬到崖邊的山洞墓地中去,既然部族已滅,我便沒有給他們立個墓碑什麼的,省得以後有人來盜掘破壞。
全部收拾完後,天光暗下來,似已是日暮西垂。逍遙子站在高處負手而立,望著遠方。我走到他身邊,道:「師父,我們去哪裡?」
我忙了這麼半天,衣服上早髒了。逍遙子倒不嫌棄我,彎腰將我抱起來:「為師已經尋好了一處樂居之所,你跟著我來便是。」
我點點頭,逍遙子使出輕功,我這才知道他那句御六氣之辯不是虛的,他抱著我,穿過暮間千重江霧,直向另一邊的江崖,卻仍不停下來,身輕如煙,快如驚鴻。
他還有空和我說話:「為師還不知,你叫什麼名字?」
我叫什麼?
連我自己都差不多忘了。
我縮在逍遙子懷裡,讓四面八方的冷冷江風都吹不到我。我道:「我年紀小,族裡還沒給我名字。師父幫我取一個。」
逍遙子欣然道好,他沉吟片刻,悠然道:「為師本是來尋神女峰的,不想雲遮霧掩,數處不得。你我於巫峽相逢,我給你取名巫行雲,好不好?」
我已有些困,點點頭,在他懷裡睡了過去。
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
想到這一點時,我終於從昏昏沉沉的夢裡醒了過來。
入目的是木制的房頂,我已不在逍遙子懷裡。這裡是一處很大的房間,只是屋裡空空蕩蕩,空氣裡漂浮著松木的淡淡清香。
我坐起身來,推開屋門,逍遙子正立在院中,頭上不遠就是藍藍的天空,遠處雪峰聳立,美得如畫一般。
我懷著一絲希望道:「師父,這裡是哪兒?」
逍遙子見我醒了,又是他那仙人一般灑脫如風的微笑:「這裡是天山縹緲峰。」
我的腦子當下就罷工了一秒。
逍遙子繼續向我介紹,或者說炫耀道:「此處曾有先人隱居,我將它稍稍修葺,以作你我居住之所。」
我現在住的這屋子,全是拿整條杉木架支,松木作家具。從外面看不說氣勢宏偉,單論建築之奇巧之精妙,就足以獨樹一幟。
逍遙子又吟道:「天山之美,有如神跡,飄然來去,遺世獨立焉,豈不正合我逍遙派之意旨?」
你逍遙了,我不逍遙。
我居然是未來的天山童姥。
第62章 除卻巫山不是雲(二)
我雖說明白了自己現在的身份,但倒也接受得快。
天山童姥,不,現在應該叫做巫行雲,雖然在原著裡是個大坑,但有逍遙子這個大佬中的大佬做師父,武學上的成就,在天龍裡笑傲群雄。
單論武功這一點我就拒絕不了。
何況我現在是個小孩子,離了逍遙子,十天半個月都活不過。
我在這裡住了下來,正式和逍遙子見了師門之禮。
我們現在的居所並不大,遠不是原著裡樓閣一片的靈鷲宮,現在也不叫靈鷲宮,逍遙子隨意起了個名字,叫做逍遙極樂宮。
逍遙子帶我在宮裡逛了一遍,這宮依山而建,越往裡處走,越往山腹中去,一處處山洞越發幽深詭秘。
而後他帶我來到了一間石室,洞裡無燈,他手指一抬,一團火焰燒在指尖。我看到石壁上盡是些雕刻,全都是些線條扭曲的小人,看起來有些順序,卻又雜亂無章。
逍遙子嘆道:「這是數百年前先輩在此精研武學,留下的遺作,我活了數十載,尚不到他們成就的一半。」
我道:「師父春秋正盛,一定能得償所願。」
逍遙子笑道:「你說的話總合我心意,可是人不過滄海一粟,窮盡一生,只怕也不能將想學的東西學透學盡了。」
我好奇道:「師父的武功有哪些?」
逍遙子撫須笑道:「為師游歷天下數年,自創了不少功夫,也尋到了不少功夫,你以後就會見到了。」
這人還喜歡裝神秘。
我在極樂宮中住了些天,簡單地適應了這裡的生活。逍遙子下山采買了些日用的東西,還叫人給我做了幾件衣服,全都是清一色的廣袖白衣,和他身上的一個樣式。
他生性灑脫不拘,也不需要我早晚去拜他這個師父,規規矩矩地執禮。甚至他已經算是辟谷,很少吃東西,我連他的膳食都不用管,只需要照顧好自己就可以。
見我自己能活下去,他平日裡也不多操心我了,除了教我一些練武的基礎,讓我認穴認經脈之外,他自己就是坐在那間石室裡修習,一呆就是數天。
學武的那些基礎知識哪裡能難得倒我,我早已記在骨子裡了。但為了不引起逍遙子的懷疑,我還是又重頭學了一遍。
逍遙子再次出關時,對我考校了一遍,見我能活學活用,還是大為驚奇,撫掌道好。
他欣慰道:「為師真是沒有收錯你這個徒弟,大慰我平生也。」
他上上下下看了我一遍,道:「你跟我來。」
逍遙子帶著我去了他那間石室,裡面已用夜明珠照明,想來是他怕生火熏壞了這些壁畫。石室中有一個桌案,一張寫滿字的白紙鋪在上面,筆就擱在一旁。
逍遙子坐在案後,我坐在案前,他微微笑道:「為師還沒有跟你說我的身份來歷吧?」
我點點頭,逍遙子稍稍斂容道:「你可聽說過大理長春谷?」
我搖搖頭,我原著又沒精讀,知道才怪。逍遙子道:「大理有一處奇谷,名不老長春谷,谷中有神泉,據說人們飲了它,都能活到一百多歲,但是從此之後,就不能再離開那處山谷,否則神泉功效盡失,人也會很快老死。」
他沉默片刻,緩緩道:「為師我,就是來自那谷裡。」
我頓時提起了好奇心,關於天龍裡的大理,我基本只知道段家的風流韻事。我道:「那師父也喝了神泉?」
逍遙子點頭道:「是啊。」
他眼中仿佛藏著很多心事,我不問,他絕不會干脆地說,我道:「那師父您怎麼出來了?」
逍遙子笑了笑,道:「不老長春谷的傳說的確為真,我在那谷中呆了十幾年,只為找到那裡的秘密,找到了,我自然就能離開了。」
他低著頭看向桌案:「為師找到的,就是這一門不老神功。」
我向桌上的紙上看去,只見卷首幾個大字:天長地久長春不老功。
這名字一定是逍遙子取的。
逍遙子看著自己寫出來的字,猶如在看待珍寶一般,臉上卻有著痛惜之意。他道:「這門神功練成後,非但長生不老,且天下無敵,但我尋到它時,卻發現要練成它,非得將近百年不可。為師我縱使有此奇緣,卻天不假年,只能和它失之交臂了。」
逍遙子看向我,寄托著殷殷期望道:「行雲,這門功夫就交由你來練,務必練到大成,圓我畢生心願。」
我現在終於明白他為什麼要找個小小孩童來做弟子。
原來是為了這門長春不老功。
我曾經遇到上官老魔頭時,他也說有一門神功來要我練,轉眼就把我困在山谷幾十年。
逍遙子的坑比起他來只大不小。
我還記得原著中的描述,天山童姥六歲時練此功,一直到她死,練了一輩子。這門功夫,主攻手少陽三焦經脈,使人生長遲緩,巫行雲二十多歲還是個女童身材。
她二十多歲時本有希望發功長大,與常人無異,卻在練功的緊要關頭被李秋水暗害,終生都沒有恢復。
非但如此,這功夫每三十年就要返老還童一次,返老還童期間武功盡失,要一天天地練回來。
李秋水就是抓住了這一點,在這期間找上門來,要不是有虛竹,巫行雲早就被折磨死了。
我也奇怪過為什麼巫行雲要六歲時就練這功夫,不能等十幾歲長成之後再練。
原因自然只能是她師父逍遙子了。
逍遙派不乏其他的功夫,北冥神功,天山六陽掌,天山折梅手,小無相功,每一門都是絕學,但巫行雲偏偏只選了長春不老功來練。
她初時練它,想必就是因為逍遙子,直到後來,想放棄也晚了。
那我呢?到底要不要練它?
當然是不得不練。
我向逍遙子行了一禮:「弟子謹遵師命。」
逍遙子很高興,甚至已有些激動了:「好,好!你定然不會讓為師失望。」
他把我拉到他身邊來,讓我坐在他旁邊,指著紙上的字道:「這些字,你可都認識?」
我點點頭,逍遙子道:「為師一句句教你,你一定要記牢了。」
我用了一天一夜的時間才將晦澀的功法要訣記住,逍遙子便立刻開始指導我練功。我記得原著裡巫行雲練功時的情形,什麼鼻孔冒煙一手指天,但逍遙子教我練習的時候,卻只是很正常的打坐姿勢。
逍遙子生怕我不懂,哪裡練岔了,自己的功夫都不管,每天只盯著我練功。
我的心性本就不是個真正的小孩子,練了些時日,就發現了問題。
這門功夫不僅難練,而且屬性至陽,根本不適合女子修習。
逍遙子是知道的,並且顯然早有准備。一日他又默了數句口訣出來交給我:「這是化陽為陰的法門,你現在差不多已步上正軌了,先將進度緩一緩,來練習這法門,將陽氣轉化為陰氣。」
我好像明白了原著裡天山童姥練功時為什麼需要喝鮮血,還要擺那稀奇古怪的姿勢了。
她將至陽的功夫轉化為至陰,返老還童時,陽氣不足,自然需要飲血來補充。
這樣的轉換對於平常習武之人自然極難,甚至可以說是聞所未聞,但巫行雲對此熟練得很,不僅掌握了屬性為陽的天山六陽掌,連生死符都只是她練功的一個小小的副產品。
我低首遵命,雖然嘴上答應著,可我知道,我不能再這樣練下去了。
照這樣的方法,對我的身體損害太大,我雖然追求武學巔峰,但也沒到不擇手段,不顧一切的地步。
我前幾世練功,都是用神照經打好了基礎,才練其他的內功。神照經號稱奧妙無窮,猶如海納百川,練成之後,再練什麼高深的內功都迎刃而解,什麼後遺症都通通沒有,這也是我納悶前世為什麼會走火入魔的原因。
眼下我沒練神照經,若照這樣修習長春功,就會像掉進流沙裡,越往上爬陷得越深。
逍遙子之命我不敢違拗,我靜下心來學習那轉換的法門,內裡卻悄悄放緩了練習的進度,慢慢地將已練出的功力化進經脈中。
如此幾個月過去,我的內功不進反退,逍遙子饒是修為高深,見多識廣,也只認為是功法出了錯誤,或是我天賦不夠,絕沒有想到我會知道怎麼隱去自己的功力。
他又琢磨了好幾個月,讓我試了好幾種別的門派的方法,但我情況依舊,他也失望了,吩咐叫我好好練功,自己就下了山。
我瞞他也是不得已,實在是原著巫行雲的經歷太坑,我不想也得個天山童姥的美名。
逍遙子走後,我一個人留在極樂宮,他也沒說什麼時候會回來,我就留在這裡,開始練神照經。
練它我早已駕輕就熟,而且這門功夫自帶偽裝能力,與逍遙派的小無相功有些相似,就算逍遙子發現了,我也能把它變成長春功。
逍遙子一去就是三四年,在我以為他是不是掛了,要給他立個衣冠塚的時候,他回來了。
身邊還帶著個比我小一些的小男孩。
第63章 除卻巫山不是雲(三)
逍遙子出去幾年,整個人看起來更加仙風道骨,對我道:「行雲,這是我新收的弟子,無崖,快拜見師姐。」
無崖子原來就叫無崖。
那小男孩長得清秀標致,不用想,他一定符合我這師父的收徒標准。無崖恭恭敬敬地對我行禮道:「見過師姐。」
我點頭道:「師弟好。」
但願你將來不要坑我。
逍遙子領著無崖進了極樂宮,就跟當初對我一樣,親自安排住所,親自帶著到處逛,看得出來他也極滿意無崖這個弟子。
無崖今年七歲,剛好比我現在的年齡小三歲。我忽然想到,我練長春不老功沒有成果,逍遙子會不會轉而讓無崖來練?
然而我好像想多了,逍遙子半點也沒提長春功的事情,而是搜羅來了各種書籍名畫,無崖被逍遙子帶來天山之前是個正常長大的孩子,字都沒認全,逍遙子便親自教他讀書認字。
我繼續自己一個人練著功,日子又是一天天過去,逍遙子有時候自己要閉關修習,就把無崖交給我。
我帶他到了極樂宮的書房,無崖坐在我對面,一身同款白衣,小小的年紀已初露風采。
我道:「師弟想聽什麼?師父教到哪兒了?」
無崖看了我一眼,低著頭,仿佛心不在焉,又仿佛愁眉苦臉:「師父教到我莊子的《天地》篇,這裡我不會。」
我道:「是哪句不會?」
無崖低頭翻了翻書本:「師姐全給我講了吧。」
他這麼說,我作為師姐,當然不好拒絕。我給他一句句從頭開始講起,他低著頭聽著,一邊聽一邊點頭,我叮囑他哪裡是重點,哪裡易理解錯,他微微一笑,仿佛自己毫不在意。
一篇講下來,我事無巨細地給他說盡了,但他旁邊就是筆,卻一個字的注解都沒記。
我沒好氣道:「師弟,你都記住了?」
無崖點點頭,直起身子看著我,臉上淡淡道:「都記住了。」
我微笑道:「那合上書,我提你說?」
無崖很無所謂地將書一合,放到一邊去,我只提了開頭一個字,他就開口背道:「天道運而無所積,故萬物成,帝道運而無所積,故天下歸……」
我心中驚訝,又提了他一些詞,他也都明其意,甚至還笑了笑:「師姐,你該問些難的問題,這些都只是基礎。」
我無語,他讓我教他,我自然要先把基本的東西教了。
我點點頭,臉上依然是雲淡風輕:「那好,你想讓我問你什麼?」
無崖從容道:「夫虛靜、恬淡、寂漠、無為者,萬物之本也,但我卻不懂,萬物欣欣而向榮焉,何以無為為萬物之本?是無為為之?還是有為為之?」
你這就扯到很哲學的問題上了。
若真的要給他解釋清楚,我得給他講講儒家是怎麼懟老莊的。
無崖說完,看著我道:「這個問題,師姐你會嗎?」
我絲毫不動怒,隔空從一邊書架上撈來一本孔子的語錄:「此說法,不過一家一言,各不相同而已,萬物瞬息萬變,既受天地之道,又有主觀能動之性,兩相加之,缺一不可。」
我把書翻開幾頁,遞給他:「這篇文章裡有細講,師弟天資聰慧,於你想必不難。師姐才疏學淺,恰好也想探討此題,煩請師弟寫一篇見解,不吝給師姐解惑。」
無崖這才驚道:「無崖不敢。」
我看你很敢。
無崖的確很聰明,不僅很快就讀懂了各家的經義,對琴棋書畫,詩詞蔔易,天文地理都極感興趣。我前世對這些懂得也不少,但我早已習慣了醉心武學,干脆就說自己什麼也不懂,無崖又從來都是一副自得的欠揍樣,久而久之,他也只向我請教些武功或書本上的小問題。
逍遙子出關之後,他又親自得逍遙子教導,我們之間,說的話也就漸漸一天也沒幾句了。
無崖每天由逍遙子帶著,親自教導他學武,我就在後山自己找個幽靜地方練功,有時逍遙子也會查看我的進度,但我的長春功依舊是老模樣,他總是搖首嘆息。
無崖卻已習得了逍遙子傳授的北冥神功,短短時日就飛速進步,逍遙子大喜,從此一番心力更加在無崖身上,顧不了我了。
有一天,他將我們叫過來,說自己要再下山一趟,臨走前,他似乎看出了我和這個新來的小師弟相處得不怎麼好,命我們去石室合力修習天山六陽掌。
我和無崖答應下來,他對我依舊禮數做得周全,但內裡怎麼樣就難說了。
果然等逍遙子走後,他微微朝我笑道:「天山六陽掌我之前已經自行研習過,我還有書未看,師姐請先去,等你看完了,我們一起切磋便是。」
我懶得理他,回他以微笑道好,轉身就繼續回後山練功。
我為了練功方便,在後山起了一處小閣樓,那裡是陰面,不是陡峭的黑色岩石就是皚皚白雪,甚至經常有雪豹光顧,但它們從不來惹我,我練功累了,就看著大貓在雪地裡瘋玩,倒也有趣。
我來天山已有五年,差不多撿回來了前世所學的所有武功,便開始想著怎麼把長春功改一下。
這門功夫有它的缺點,卻也有優點,我不太想追求什麼長生不老,但研習它,說不定可以讓我再上一個巔峰。
我研究了許久都沒有什麼進展,反倒是將逍遙子說的關於陰陽轉化的法門研究了個透徹,甚至更進一步。
我閑得無聊就開始收拾閣樓,讓它更牢固些。閣樓裡照樣有鏡子,照樣有眉筆,但這一次,我不想再畫了。
我忽然想到,就算這不是我本來的臉,但我武功現在已有所成,為什麼我不能利用功力,將我的臉慢慢變回去呢?
這個想法一出來就不可收拾,因為我發現我已經快忘了原來的自己長什麼樣子了。我靜下心來,從研究長春功轉到了研究怎麼整容上。
整容不外乎兩種,一種是改變骨相,一種是只改變外皮。
對著鏡子琢磨了兩個月,在我差點兒都對自己臉盲時,我拿我自己的臉進行了第一次實驗。
實驗完後,我自己都不想看鏡子了。
我拿了個薄薄的鐵面具,將臉全都遮起來,無崖子看到了問我,我也只告訴他說是不小心練功傷到了。
他對於醫術也頗有所得,自請要來給我醫治,我哪裡能讓他看,他再三請求,我都沒有答應。
我意識到我不能急於求成,也只能慢慢來了。
與此同時,我還想到了一件事,我武功若高到一定地步,能不能讓我的意識靈魂永遠留在這具身體裡,再也不繼續輪回了呢?
先不說死一次活一次,我只能用別人的身份,一身武功照樣得重頭來練,我遲早會嫌煩的。
我相信我一定能做到。
時光流轉,轉眼又是四五年過去,逍遙子又浪回天山來了。
這次他帶回來的是李秋水。
我倒想看看她的妹妹在哪裡,那個原著裡也許是無崖子真愛的人。但跟逍遙子交談之後我才知道,李秋水跟我與無崖不同,她家中尚有親人在,她的小妹今年才兩歲,還是個牙牙學語的年紀。
逍遙子也注意到了我一直都沒摘下來的面具,我拿同樣的理由搪塞他。他也明白那長春功不是好練的,倒也沒有疑問,他提出要幫我看看,我也照舊婉拒了,他嘆了一聲,也沒再勉強。
他檢查我和無崖天山六陽掌的修煉程度,無崖有心要表現,一掌就將隔著幾米遠的梅花樹上的積雪震落,絲毫未傷花瓣。我「受傷久未愈」,於是辣手摧花。
逍遙子誇了無崖,卻也沒有苛責我,只說我可以暫時不必修習長春功,等六陽掌練成後,讓我去那間石室,精研那上面的功夫。
我答應下來,順理成章地躲到了石室去,宅在裡面經常數天不出來,我現在武功可不像表面看起來的那樣,萬一被逍遙子發現了怎麼辦?
逍遙子這次尋到了新徒弟,卻沒在宮裡多留,只傳了李秋水功夫,又消失了蹤影。
他一走,我就自由多了,整天不是在石室研究武功,就是在後山研究整容。我這些年來輕功已經練得和逍遙子一樣好,來去如風,全無蹤影,到哪兒都不費力,經常去懸崖峭壁,雪谷大峽中去采藥。
我極樂宮內的房間已許久未住,一日回去時,院中紅梅正開,隱隱有絲竹之聲傳來,我側首一看,是無崖和李秋水,他在奏樂,李秋水就在一旁看著他,滿眼傾慕和崇拜。
無崖已有十五歲,初見少年君子模樣,他一身白衣,恍如雲中仙人,聽到動靜時,轉過頭來衝我一笑。
而後他才放下手中的長簫,朝我一禮道:「師姐,你回來了。」
見到我,李秋水臉上的歡快笑容頓時全沒了。我淡淡地「嗯」了一聲,轉身就要走。無崖道:「師姐且慢。」
我停住了,無崖斂袖,輕輕笑道道:「師姐已有兩年不回宮裡住了,這次回來住著嗎?」
我當然還是更喜歡去後山看大貓了。
我搖搖頭:「我住兩天就走。」
無崖朝我走近一步,道:「師姐能不能多住幾天?我近來想了幾盤棋,碰到了難處,百思不得其解,師姐若有時間,能不能與我看看?」
他怎麼忽然要問我討教棋藝了?
我不想理他,於是隨便找理由道:「我於此不精,恐怕幫不了你。」
無崖臉上笑容頓了一下,卻還是不減,依舊春風和煦道:「師姐近來武功可有進益?」
我道:「還好。」
無崖緩聲道:「師姐練功日勤夜繼,也要注意身體,不知……師姐那時的傷可好了?」
第64章 除卻巫山不是雲(四)
他這樣恭敬謙和,倒是讓我有些意外了。
也許他長大了,孩童心性知道收一收了。
我也放輕了聲音道:「我已大好了,不用擔心。」
無崖神色似是一松,恭恭敬敬地彎腰道是。
我回了自己的房間,收拾著去後山需要的東西,房門在此時被敲響了。
我道了聲請進,便看到李秋水走了進來,她今年才不過十歲,卻已生得一副秀麗的樣貌。她抬頭看了我一眼,低著頭細聲道:「師姐。」
我道:「有什麼事麼?」
我和她沒說過多少話,也不打算和她深交,她入門以來,一直都是喜歡跟著無崖的。
李秋水又抬頭打量我一眼,抿唇道:「我的小妹明日要上山來看我,師姐要見見她嗎?」
她的小妹?
我其實也並不是很想去見她那傳說中的妹妹,李秋水告訴我,也不過是因為宮裡要來外人了,跟我說一聲而已。
我不置可否,道了聲好。
我在第二天見到了她的小妹。
她是由家中父母帶著上來的,今年才四歲,她的眼下果然有顆小黑痣,笑起來的時候,臉頰上還有個酒窩。
李秋水和家人團聚,我也不好多留,轉身就要走,卻在此時,那小妹指著我,哇的一聲哭了出來。
李家父母頓時愣住了,李秋水看了看我,抱著她小妹笑道:「師姐,想必是你的面具嚇到她了,你這鐵面具黑黑的不好看,換一個吧。」
李家父母看了李秋水一眼,似乎想讓她別這麼說話,又看看我,像是生怕我生氣:「孩子不懂事,您不要怪罪。」
無崖就倚在門邊,此時他走過來,抱起了那小孩,她頓時就不哭了。
我不想為這些小事生氣,轉身就走了。
我回到後山小樓,走進在樓後藏著的一個小山洞裡,洞的底部有一塊鐵板,我將它掀開,底下是一個大洞,洞壁四周都被我澆了鐵水,將所有的縫隙封死。洞裡放著一塊巨大的冰,在火折子的光芒下,發著些許藍色。
這是我這兩年好不容易找到的玄冰。
我滅了火折子,憑著內力高而擁有的些許夜視能力走到它旁邊,把身上的外衣脫掉,摘掉面具,抬手運氣陰陽轉化的法門,將手掌按到玄冰上。
慢慢地,我的手嵌進了冰裡。
我繼續運功,將體內的內力抽成極細的絲線,一點一滴地化入,漸漸地,我整個人都進入了冰裡。
玄冰是數萬年前留下的不融之水,我乍一進入,四面八方的森冷寒氣就湧入了我的體內,我沒有抗衡,而是把所有的內力和它交彙纏繞起來。
我記得前世練功走火入魔時離世的那種莫名的感覺,現在我的目的,就是要找到這種感覺,將它克服,也許這樣,我就能擺脫自己不斷輪回的宿命。
就算我失敗了,甚至是一不小心死了,這山洞的內壁都被我用鐵封死,鐵不透陰陽,陰魂不過,生魂不來,我就不信我還能再死了又活。
我身體的溫度一點點地降下去,漸漸地,整個人失去了意識。
我在黑暗中仿佛睡了一覺,我再次有意識時,內力已經變成冰一般的溫度,但我絲毫不覺得冷,我慢慢地將它在身體周天裡運轉,讓它漸漸地隨著我的心意地回溫。
而後我從玄冰中起身,走了出來。
我雖然已經在生死之間成功地走了一圈兒,但沒有找到那種感覺,這次並不能算成功。
但這次的實驗也已取得了些成果,我差不多摸到了如何修煉心神的門道。
若能把身體作為鑰匙,靈魂作為鎖,那麼我就可能永遠都是巫行雲,再變不成另外的人了。
一次不行,那就多試幾次,我並不氣餒。
山洞裡仍很黑,我撿起衣服套上,戴上面具,打開鐵門出去,走出山洞,外間飄起了風雪,我坐在一塊大石上,看著遠處的雪豹在山岩間跳躍,心情就變好了。
我在外面靜坐冥思了好幾天,差不多了就回極樂宮中看看。到宮外時,我遠遠地就聽到歡聲笑語。
我瞬息之間已在宮內,看到院中的腊梅樹下,李秋水正帶著一個小孩兒玩秋千,我一眼就看到那小女孩笑起來的嘴角梨渦,還有那眼下的黑痣。
竟然是李秋水的妹妹,她似乎已長大了三四歲。
我在玄冰中,竟然不知不覺躺了這麼久。
我正想著這其中是怎麼回事時,聽得不遠處有腳步聲匆匆傳來,轉頭看去,是無崖。
他的身形已更加高挑,黑發白衣,五官俊雅如玉。
他看到我,目不轉睛地盯著我的面具看了一會兒,才慌裡慌張地躬身行禮:「師姐回來了。」
我點點頭,看著院中的一支梅花探入廊下來,我伸手撫著梅上的冰雪,道:「師父回來過嗎?」
無崖道:「師父回來過一次,說是要我們勤加練功,他時日無多,再次回來時,他要我們比武,在我們之中選下一代的掌門。」
逍遙子時日無多了?
我撫梅的手一停,逍遙子的具體年齡我不知道,但距我上次見到他,他貌似還能再蹦噠幾十年的。
無崖繼續道:「師姐,雖然師父要在我們三人中選擇掌門,但絕非生死之爭,我等只切磋武藝高低,絕不因此傷了和氣。」
我點點頭,表示知道了,轉身就走了。
無崖似乎還想和我說什麼,但我沒理他。
我不太關心我能不能做掌門,我也不想做。反正我現在已和原著的巫行雲大不相同,身材是正常人的大小,論感情,我和無崖李秋水都不熟,論武功,他們兩個加在一起也未必能暗算得了我。
何況我數年前起就戴了面具,我如今長什麼樣子,他們也不知道。
我回到房間,屋內似乎有人打掃過,只布了淺淺一層灰塵。我拂掉銅鏡上的一層,摘下面具對著鏡子看了看。
在我整容那段時間,我整天對著鏡子看臉,乍一見我自己的臉,我對自己臉盲了,竟然完全失去了識別能力。
就好比一直寫一個字,寫著寫著,就不認識它了。
不過還好,我仔細確認了一下,至少不會嚇到人。
我身上的衣服已快要破損了,也是該換了。宮裡有逍遙子讓人帶上來的衣料,我和無崖的都是白色的,唯獨李秋水的有些鮮艷的紫色紅色,李家人每次上山,似乎都要給她送些東西來。
我扯了幾尺布料,自己裁衣,做出來的依舊是符合逍遙子審美的廣袖白袍。在這宮裡,沒有僕人,什麼都要自己來。好在我如今也差不多和逍遙子一樣到了辟谷的境界,餐風飲露,十天半個月不吃東西都沒事的。
換好了衣服,我又去石室中靜坐。牆上的壁畫我這些年來早已研究透了大半,我細想著梅花千姿百態的情狀,伸手一探,將虛空中構想的千萬條梅枝折了下來。
天山折梅手。
這名字好聽,我就用這個,只是我這一手恐怕和原著中天山童姥所創的路數不同,不僅多了幾路掌法和擒拿法,而且包含的也不僅僅是逍遙派的武學精義,還有我所學的所有武功路數。
我出了石室,又回後山去練功,自此以後,我一直呆在那裡。直到無崖找到我,說是逍遙子回來了。
此時距我入逍遙派門下,已足足過了二十年。
逍遙子的頭發已全白了,面容卻沒變,整個人看起來更加虛幻如風,下一刻就要隨風而去。他召我們到身前,言說他已不久於人世,要我們准備一下,三日後去後山比武。
我趁機和逍遙子說,我不爭掌門之位。
逍遙子愣了一下,神色復雜地看著我,我還是頭一次見到仙人似的他有這麼多情緒,他閉著眼睛,半晌嘆道:「罷了。」
出了房門,無崖又向我說,不管此次他和李秋水誰勝,必定永遠尊重我這個大師姐。
我無所謂地點頭,走了數步遠又聽到李秋水含羞帶怯地在對無崖說,逍遙派的下一任掌門一定是他。
李秋水朝我看了一眼,神態間已然全不怕我了。逍遙子這些年來的確最寵愛無崖,李秋水作為最小的徒弟,也得了逍遙子的小無相功和凌波微步,這兩門功夫極為厲害,不說克敵制勝,單論保命也是天下一絕。
我不知她對我這明晃晃的敵意來自哪裡,我跟他們差不多劃清界限了,逍遙派的掌門我也不打算爭,她又不滿我什麼?
我沒理她,就在宮中住了三天,逍遙子帶著我們來到後山一塊巨大的冰壁下,要無崖和李秋水開始比試。
我立在一邊,看著他們分別使出各自的武功,無崖不愧是天才,對北冥神功已融會貫通,李秋水仗著有小無相功與凌波微步,倒也能和他一戰。
且無崖在比武中對李秋水處處相讓,我和逍遙子都看出來了。
結果自然不用想,是無崖贏了。
我們三人拜在逍遙子膝下,逍遙子將手上一枚玉指環摘下來,鄭重其事:「無崖,從今以後你就是我逍遙派第二代掌門。」
無崖俯首道是。
逍遙子又道:「你既已是掌門,當維系壯大我逍遙派,這是你掌門的應盡之責,逍遙派門下所有人都得聽你號令。」
無崖又道是,逍遙子道:「行雲是你師姐,你須得尊敬她,不得以掌門之位壓她,你接任掌門之後,這極樂宮我留給她,你和秋水二人就搬離吧。」
逍遙子說得句句懇切,李秋水似乎想起來說什麼,卻還是抿著唇,看了逍遙子一眼就強行壓下了。
無崖毫不猶豫地答應,逍遙子這才把掌門指環遞過去,無崖恭恭敬敬接過。
逍遙子轉向我,我道:「師父,弟子本事足夠,師父不必太多憂心。」
第65章 除卻巫山不是雲(五)
逍遙子笑著看著我點點頭,他道:「我知道你聰明,你也不喜歡爭來爭去的,這很好,我逍遙派非佛非道,我逍遙子一生妄想超脫世外,又想入世悟道,這其中的意旨,怕是只有你才懂啊。」
他抬起手,似乎要交待我什麼,我握住了他的手,他的掌心冰涼,輕聲對我道:「極樂宮留給你,你想改名也好,重建也好,或是你想創立什麼門派,也全都由你,可以不歸逍遙派管。至於……至於長春功,你不要拘泥於此,練不練隨你心意。」
我從他最後一句話中聽出了歉疚,低頭道:「弟子一定練成此功。」
我的話裡把握十足,逍遙子自然也聽出來了,他期冀道:「真的?」
我道:「師父放心。」
逍遙子看著我,終於含笑點頭,緊緊地握住了我的手,又轉頭對李秋水道:「你心思精細,卻也愛爭強好勝,日後難免惹出事端。我傳你的小無相功和凌波微步,你要勤加練習,記著,要恪守本心。」
李秋水答應下來,逍遙子道:「為師不願留名,也不願逍遙派之名被外人知曉,你們下山之後,除弟子親眷之外,不可讓外人知道逍遙派這三個字,若一旦泄露,必須殺之。」
無崖和李秋水共同俯首,逍遙子長長嘆了一聲,望著遠方天空,忽然不說話了,眼神也慢慢停滯下來,我道:「師父……」
逍遙子這才淺淺地笑了,臉上露出了懷念的神情,輕聲道:「不見神女峰……只見巫行雲。」
他最後一個字低到已聽不見,之後再無聲息。
我松開他的手,逍遙子的身軀當即碎裂成白霜,化作一陣風吹走了。
無崖和李秋水俱皆驚訝,紛紛露出傷心的神色,我道:「你們不必太傷心,師父已登極樂。」
無崖拉著李秋水,對逍遙子坐著的位置長長拜下去,而後對我道:「師姐保重。」
我道:「你們也多珍重。」
逍遙子已去,無崖和李秋水也沒有在宮裡多留,無崖帶走了他所有的書畫樂器和棋盤,李秋水帶走了所有的華麗衣衫首飾,我目送他們下山,回到宮裡,梅開正盛,我張開手掌,掌心數道寒氣凝結,慢慢化作一塊似冰又似玉的水晶來。
這是逍遙子臨去之前給我的。
我拿起來,對著陽光看,只見正面刻著三個小篆,上書:御風訣。
背面是一片密密麻麻的小字。
不見神女峰,只見巫行雲。
逍遙子自命超脫俗世,卻也有自己的私心和情感,我一直以為他偏愛的是無崖,但他對我,歸根到底還是有著關懷的,不比無崖和李秋水的少。
我嘆了一聲,就坐在院內,將御風訣記在心裡,這一門功夫就如逍遙子初見我時所說的,乘天地之正,御六氣之辯,逍遙無極。
我的長春功一直以來被我壓在經脈裡,我默念御風訣的口訣,體內的長春功漸漸被調起,在神照之下,由本來是至陽的狀態,慢慢變成陰陽中和,毫無阻礙地走了一個周天。
我睜開眼睛,稍稍伸展了一下手指,院中梅花紛紛搖動枝丫,點點星落。
御風訣第一層已成。
練成後面的七層,順便練成被我改版的長春功就沒有這麼容易了,我不急於一時。我起身,將極樂宮中收拾了一遍,把逍遙子曾居住的房間打掃之後保留下來,給他立了個無名牌位。
他既不想留名,我也不會刻他的名字。
宮內已沒有其他人,我也就摘下了面具。
我不習慣在宮內住,在裡面獨自住了幾年,我就搬了些東西去後山,繼續對著玄冰做研究。
就在我盯著玄冰發呆時,耳邊忽然有聲音傳來。
我的功力已足夠深,只要有心,幾十裡內的聲音都瞞不過我的耳朵,那些聲音已到了山下,正在往上而來。
我出了小樓,使出御風訣而去,瞬息之間已到了一處滿是白雪的山坳,凌空而立,足不沾塵。
坡下青松披雪,怪石嶙峋,一路穿著白色披風的江湖人正往山上走。
我道:「你們是什麼人?」
我用的是內力傳音,音聲隨風聲送去,他們一驚,四處張望之下,才看到了我。
看到我的那一刻,他們全都不說話了,好像變成了冰雕。
我微微皺眉,正要再問,他們中的領頭人後退了一步,張了張口,眨了眨眼睛,結結巴巴道:「神女……神女娘娘?」
我無語,盯著他們,想著要不干脆抓過一個來問問。那領頭的已經開口了,抱拳低著頭對我道:「我等……我等是天山劍派,我是派中大弟子,師父命、命我們來這裡打探一下……因為他昔年曾見到這裡有高人蹤跡,師父說,看看高人還在不在,如果不在,看看他們有沒有留下什麼遺澤,我天山劍派在武林中也算是一流門派,但也只是堪堪居之,若能見到高人最好,見到了也絕不可得罪,師父他老人家……」
「好了。」我道,我再不打斷他,他連他師父的家底都要全吐出來了。
我大概明白他們是來做什麼的了,天山山脈綿延千裡,除了逍遙派占了最高的那一片,自然還有其他的門派的,這「天山劍派」只是其中之一,還算不錯的罷了。
我道:「如今是什麼年月?」
那大弟子慢慢抬頭看了我一眼,似已目眩神迷,他旁邊的一個人搶著道:「如今是大宋天禧二年,七月初七。」
我輕輕點頭,天禧二年,那就是真宗了。
那大弟子回過神來,頓時狠狠瞪了那出聲的人一眼,復又對我,繼續磕磕巴巴地道:「神女,我等不慎闖入,還望恕罪。」
我道:「我不是神女。」
他還是那副和中邪了似的神情,我道:「周圍兩百裡,全是本門之地,爾等速速離去,不許再來。」
我不欲傷人命,廣袖一拂,將他們一行十幾人全部用氣流卷上空中,扔在山下那一團松樹裡。極樂宮的地盤當然沒有方圓兩百裡這麼廣,但這一帶大貓最喜歡來,這些江湖人占了它們的地方,我可不答應。
我凝神聽去,聽到他們摔得哎呀哎呀的聲音,更有人跪在地上激動地連連喊道:「多謝神女!多謝神女!」
我聽著他們的聲音,一邊輕動指尖,聚雪成冰,做成一面鏡子,看了看我現在的樣貌。
我發現我還是臉盲。
我將冰鏡點碎,轉身回小樓去,但願那天山劍派能幫我把話傳開來,我可不想讓人來打擾我。
然而事與願違,半月之後,那群人又來了。
領頭的多了個白發老者,用內力傳音道:「老夫是天山劍派掌門人蕭鶴石,不知閣下出自何門何派?能否出來和老夫一見?」
我不想出來,同樣傳音過去,聲音比他更遠,直到他耳邊:「不必客套,開門見山就是。我說了不許再來,你們難道沒有聽清楚?」
他氣息一滯,已察覺出我武功遠在他之上,聲音恭敬了許多:「前輩莫怪,我天山劍派與前輩門派相近,理當前來拜見。」
他改口稱了前輩,想必是覺得我日前的模樣必定是哪個前輩高人駐顏有術,其實他猜得倒也差不多,我自玄冰中出來後樣貌就永遠定在了十八、九歲的模樣,而我的實際年齡,遠不止這麼少。
蕭鶴石又道:「晚輩鬥膽,請教前輩出自哪門哪派,在下好告知附近武林同道,叫大家不來打擾前輩。」
他這話說得得我心,我道:「本派有規矩,不得吐露門派名稱,你只說是縹緲峰極樂宮宮主,兩百裡內,不請自來,別怪我手下無情。」
我單手卷起地上雪花,在空中凝成千上萬根冰針,照著他們頭頂上空而去,只聽一陣驚呼聲,蕭鶴石道:「我等謹遵前輩囑咐!前輩若有需要,盡管吩咐我等。」
我道:「知道了,去吧。」
蕭鶴石恭恭敬敬道:「是。」說罷就吩咐他的弟子下山。
從此之後,果然清淨多了。
除了蕭鶴石隔上幾個月就會送一些玉石奇玩來,派弟子小心翼翼地送到山下,我一開始沒心思搭理,後來他又送琴棋書畫,名家的孤本殘篇,我也漸漸地收了一些。
我不白收他的,過了幾年,他上山再來拜見我時,我戴著面具,指點了他幾招武功,他的功法有些道家的意思,路數很正,劍如其人,蕭鶴石雖然圓滑,但為人還是有幾分正直的。
他也給我帶來了江湖上的一些消息,此地離西夏最近,雖處大宋邊塞之地,門派卻也不少,尤其是一些走歪門邪道的小派,其中最毒的是「陰鬼洞」洞主,最狠的是「摘星島」島主,最狡猾的是「碧磷洞」的全家老小一洞子人。
我道:「那最厲害的呢?」
蕭鶴石笑道:「最厲害的卻不是這些妖魔鬼怪,而是星宿海的主人,道號無崖子,最近幾年在星宿海的島上講學,武林中不少人慕名而去,聽說他已收到少林,丐幫,昆侖等門派的邀請,近日就要去赴約。」
是無崖。
蕭鶴石嘆道:「在下在武林中行走多年,這位先生卻像是忽然冒出來的一般,天縱奇才,聞所未聞,老夫枉活一世,才知山外有山,人外有人,實在有些羞慚。」
第66章 除卻巫山不是雲(六)
再次聽到無崖的名字時,我仿佛以為好像過了數十年之久。
我輕輕一笑,我與他們本就沒有多少緣分,扯不上原著中的那些恩怨,不過相忘於江湖罷了。
見我並不很難打交道,蕭鶴石自然願意和我打好關系。又過了幾年,天山劍派招惹上了這邊地的歪魔邪道,獨木難支之時,蕭鶴石派人向我求援,我出手救了他的門派,自此以後,極樂宮的名聲就傳了出去。
讓我意外的是,那些歪魔邪道也紛紛遙尊我為主,倒是和天山劍派和解了,看來只要實力碾壓,別人連和你作對的心思都沒有。
又過了幾年,蕭鶴石西去,新任的掌門人是他大弟子,我讓他們把住來縹緲峰的通道,不許人來打擾,然後就徹底清淨了。
我在峰上北坡開辟了好幾處山洞,用來存放找來的玄冰,整天不是繼續研究就是修煉武功,時間就又在不知不覺過去。
大概又過了十多年,我的長春功練成了一半時,我准備去拜一拜逍遙子,剛回到宮門口時,山下忽然傳來了一個聲音。
「師姐,師姐……我知道你在的。」
是李秋水。
她這些年來武功也進步了許多,聲音無孔不入,悠長不絕。只是我們已分別二十多年了,她忽然來是要做什麼?
我沒理她,李秋水的聲音又傳來,語氣輕輕柔柔:「這些年來我和無崖子師兄逍遙快活,也沒有來拜見師姐,實在是大大的不該,師姐不會怪罪吧?」
我沒說話,李秋水忽然笑了:「你還是這麼不愛搭理人,和師父那脾氣如出一轍,可是師姐,山上多冷哪,你一個人,不寂寞麼?」
我哪裡像逍遙子那個老頭了?
李秋水又喊道:「師姐,師姐……你真的不肯和我說一句話麼?你我師姐妹數十年,我連你真面目都沒見過。你如今已是極樂宮主,他們都叫你神女娘娘,是真的麼?小妹我好奇得緊。」
她已見過天山劍派的那些人了?
我心中一跳,下一刻,李秋水的聲音已近在咫尺:「小妹拜見師姐。」
我一回頭,一個白衣身影已立在我身後,長發飄飄,身姿窈窕,面容絕麗,正是李秋水。
她此刻緊緊盯著我的臉,眼中陰暗沉郁,抬手就朝我臉上面具抓來。
我不閃不避,扣住她手腕,李秋水一笑,剎那間我就感覺到一陣吸力直透我手背穴道,李秋水道:「師兄已把北冥神功傳了我啦。」
我不語,手掌向下一翻,李秋水臉上大驚:「你……」她話沒說完,已被我用一道真氣封住脈門,一袖子掃開來。
李秋水身形一墜,後退了幾步,險些跌下台階去,看著我的眼神滿是氣憤和憎恨,我道:「師父已走了多年,你如今也是獨當一面的人了,還不知禮數,不學長進,逍遙派沒那麼多臉給你丟。」
李秋水咬牙道:「師父偏心!他還留了東西給你對不對?否則你絕不可能打過我!」
逍遙子就算沒留,我也不怕她。
我看著她道:「你對天山劍派的人做了什麼?」
李秋水不答,只陰陰冷冷地盯著我,我道:「你最好別做出讓我討厭的事情,否則別怪我不念同門之情。」
我使出輕功就走,李秋水在我背後喊道:「師姐!你好本事!你有這樣的心機手段,難怪那負心漢這麼多年來都念著你!」
無崖子?
她胡說八道些什麼?
我繼續往山下而去,不過一刻鐘時間已到了天山劍派所在,山門大開,樹木摧折,身穿弟子服飾的人橫七豎八地倒了一地,門前一盞燈籠裡燭火正燃,裡面隱隱有一個東西。
我將燈籠截下來,裡面是天山劍派掌門的頭。
李秋水。
我心中驟然怒起,雖然知道她在原著中也是個心狠手辣的人物,但畢竟與我相處多年,我還是有些難以置信她會做出這樣的事來。
我手掌一伸,一把插在天山劍派弟子屍體上的劍已入手,我開口道:「師妹,既然你這麼想念師姐,我就把面具摘下來,讓你看個夠好不好?」
我用的是傳音搜魂法,她現在想必是看到我比她厲害,見狀不妙溜了,在這一片地方,只要她一泄露氣息,我就能知道她在哪兒。
我循著山下的方向而去,等了一會兒沒有回應,我輕輕一笑,繼續道:「你是為了師弟麼?難道你終於發現,他喜歡我很多年了?」
我又嘆息了一聲道:「我當初不想爭掌門之位,是因為前一天晚上師弟他來找我……」
「巫行雲!你少自作多情!」
我話還沒說完,李秋水氣急敗壞的聲音就傳來:「無崖子他不可能會喜歡你這個醜八怪!」
我道:「你既然覺得我是醜八怪,還巴巴跑上來非要看我的臉做什麼?我這臉只能給師弟看,不能教別人看了去。」
我說完就停下腳步,已用不著我再追了,李秋水出現在我面前,臉上猙獰,一掌排山倒海地朝我面門打來。
我錯身從她身側擦過,單手挽著劍向後一削,照著她一條胳膊砍下去,她的身形陡然歪斜下來,已在這緊急關頭使出了凌波微步,雖然躲得快,但終究沒能完全避開劍芒。
劍光過處,鮮血飛濺,一只玉一般白的手已經齊腕掉在了地上。
我反手又是一劍朝她脖子刺去,李秋水慌亂地一躲,滿頭長發被割得片片凌落,脖頸處散落出一蓬血霧來,她哀聲喊道:「師姐,我們是同門,你真要趕盡殺絕嗎?」
我收起劍,李秋水捂著受傷的手立刻向後退去:「我不過殺了幾個閑雜門派的江湖人,他們只能算是你的奴僕,我就算得罪了你,你也沒必要下手這麼狠!」
我冷冷道:「奴僕?」
李秋水戒備地看著我,我眼中已露出殺意:「草菅人命,不思悔改,我今天就替逍遙派清理門戶。」
我運起御風訣,准備用逍遙子的武功來處置她,掌心積蓄內力,頃刻之間朝她胸口而去,李秋水驚慌之下與我一掌對上,卻就在此時,我的內力碰到她的,忽然攻擊性全無,自然而然地消退下去。
我收回手,看著自己的掌心不語。
李秋水趁這個時機立刻逃走了。我握起手,心中已明白了是怎麼一回事。
我剛剛用的是御風訣的第一招。
但北冥神功居然就專克御風訣的第一招。
不用想,肯定是逍遙子那老頭在搞鬼。
御風訣招式不多,最干脆利落的殺招就是第一招。
他算准了我會用。
他算得以後他的徒弟會自相殘殺,提前給李秋水留下了一次保命的機會。
或者說提醒我,手下留情。
我看著李秋水逃走的方向,並沒有追。殺了她並不是唯一懲罰她的辦法,她這余生,都休想好過。
我返回了天山劍派的門派駐地,掌門人驟然亡故,整個門派死傷近半,門中幸存弟子各個惶然驚恐,我安撫了他們,並在隨後的兩年接管了劍派,邊地的妖魔鬼怪們紛紛都攜禮前來拜見 。
我在天山劍派山下設會,召集這一帶的所有武林人,打敗了幾個領頭不服的,正式成為這一片地域的老大。
有了他們,消息靈通,我就知道了無崖子的消息。
在星宿海講學的無崖子前幾年攜妻歸隱山林,自此以後再無了音信。
那李秋水又為什麼來找我的麻煩?
我跟無崖又不熟,就算無崖子雕玉像冷落了她,她不是應該去找跟她相似的小妹嗎?
我不得其解,關於原著中逍遙派三人本就是一本亂帳,誰又知道李秋水是為了什麼。
我把這事扔在一邊,專心地經營了幾年自己的勢力,等到他們差不多已經規規矩矩,不來我縹緲峰鬧事,也不惹事生非時,我把事情丟給天山劍派如今的新一代掌門人,自己去了昆侖山。
我的玄冰用完了。
昆侖為山脈之首,綿延雄偉,如神獸巨龍,我在雪山中找尋了好幾年,才在一處冰谷的大湖裡找到一塊巨大的玄冰,看起來比一座宮殿還大。
這麼大一塊,就算皇帝也運不回去。我干脆就在岸邊開辟了一處山洞,准備在這裡長留。
我這些年來已經摸到了不少門道,我在玄冰中呆的時間越長,離那種感覺越近,說不定哪一次,我就能成功了。
我下到湖底,再一次進入到冰裡。
這次我卻不知過了多少春秋,換了幾次日月了。
我再次醒來的時候,第一個感覺就是懊惱,我還是沒有成功。
我有數次都曾經摸到那個邊緣,但不知為何,總是莫名其妙地被拉了回來。
我細細想著原因,忽然想到,會不會是因為神照功?
這門功夫號稱能起死回生,我往那邊緣摸時,也差不多等於讓自己在鬼門關走,我體內的神照功自動把我拉了回來。
我越想越可能,於是二話不說,運轉內力,衝破穴道,將體內的神照功廢了。
我想在去玄冰裡試一試,但進入玄冰的時間間隔不能太短,至少也要好幾年,何況我剛廢了神照功,對身體有一定的損害,不能操之過急。
我離了昆侖山,這次我沒有直接回天山,我的長春功練到一半,總是停滯不前,我想去大理長春谷,也就是逍遙子當初找到長春功的那個地方去看一看。
我換了身衣服,買了匹馬,一路向南而去。
江南溫暖和幽,越往南,水披綠衣,山畫秀眉。
大理是南方小國,國中多湖多山,我找人打聽,或許是臉上戴著面具,他們只當我是不好惹的江湖人,知道什麼就說什麼,卻沒人知道長春谷在哪兒,要不就是各指各的地方,不知誰說的才是對的。
第67章 除卻巫山不是雲(七)
我並沒有急著找,我在天山上住得久了,又在昆侖山中呆了不知多少年,江南這樣的風光舊曾諳,我已許久不見了。
我一路上遍觀山水,從種種傳說中推斷出長春功大概所在的位置後,慢慢尋去。
前方湖上有群山,我招來了一個船家,坐在船蓬中,船駛入湖中。
南方的天就像小孩子的臉說變就變,剛剛還是晴空白雲,忽然間陰沉下來,狂風一陣後,大雨就瓢潑而下。
我嫌戴著面具太悶,干脆摘了下來。向外一看,雨水就像鯨魚吞吐,忽大忽小,潑灑湖面,四周已朦朦朧朧。
我隱隱地看到前面有一個小山谷,就問船家那是哪裡。
船家望了望,在雨中提高了聲音道:「那谷沒名字,谷裡有座花神廟,也不知叫什麼名字。」
我道:「能不能把船劃到那裡靠岸?」
船家披著蓑衣搖頭,一手拿槳,一手連連擺了幾下:「去不得,那谷裡聽說有三個凶神,四個惡煞,在這一片霸道得很,沒人敢惹他們。」
我笑道:「那你就不用去了,我去。」
我出了船蓬,站在船頭,船家還要再勸我,但一轉頭來看到了我,下面的話就說不下去了。
此處離岸已不遠,我使出輕功掠過去,輕輕巧巧地站在了岸上。雨忽然又大了起來,我在山林掩映間看到了那座廟,就朝那裡而去。
廟裡山門虛掩,推開看不到一個人,我跑到大殿檐下避雨。天色陰暗下來,幾道紫色閃電在院中青石地板上映出,瞬間又濺灑出萬點水花。
我拿內力烘干了衣服,正在整頭發,忽然看到雨中隱約又有兩個人影跑了過來。
我此時站在柱後,他們一時間看不到我。我聽得一人道:「公子小心腳下。」
另一個卻是個年輕的少年音:「朱四哥,都怪我貪玩亂跑,累得你也跟我淋雨。」
被稱為朱四哥的人聲音帶笑,卻也有幾分恭謹:「世……公子言重。」
那少年公子道:「咱們跑得亂了方向,不知這裡是哪裡?」
另一人道:「這裡是……誰在那裡?」
我本來也沒想掩藏蹤跡,那人一走近就看到了我,我也朝他們看去,年紀較大的是一個青衫男人,只看他戒備的姿態就知是個練家子,年輕的那個卻是個月白錦衣的少年,此刻正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我。
那被稱為朱四哥的青年男人回神得最早,面容一肅,正要和我說話,他旁邊的少年卻還是一動不動,他的眼睛看著我,仿佛露出了一種很悲傷的神情。
我有些奇怪,卻見他神色恍惚,轉身就朝院中走去,屋檐下的雨水濺了他一身也恍若未覺,一旁的青年男人趕緊去拉他衣袖:「哎!公子……」
少年如同沒有聽到,直直地走到大雨中去,忽然他又停下來,慢慢地轉身,抬眼朝我看來,我朝他一笑。
他低下眼睛,竟立在大雨中,朝我拱手一禮:「不知姑娘在此避雨,在下……在下冒犯了。」
他低著頭,雨水早已將他濕透了,那被稱為朱四哥的男人看看我,又看看他家公子,神色又是一凜,像是不知該怎麼辦。我道:「無妨,你上來吧。」
少年輕聲道是,卻久不動作,立在雨中,我看著他淋著這麼大的雨,懷疑雨水已經灌進他腦子了。
那青年男人終於看不下去,下去把少年拉上來,少年的身份明顯要比他高一些,他想問我身份,卻也不好說話,好在那少年終於像是回過神來,這才抬頭看著我。
我道:「公子可知道長春谷在哪裡?」
少年笑了笑,笑容格外地輕,聲音居然有些發顫:「長春谷?你是要到那裡去麼?」
我點點頭,少年道:「我曾經聽父王說過,長春谷的位置,應該再往西南,離此大約有一百多裡,只是前些年來因為怒江下了幾次大雨,谷口已被毀了。」
旁邊的青年男人聽他說出「父王」兩個字,一臉欲言又止,但也無可奈何,我指了一個方向,道:「是在那邊麼?」
少年道:「是。」
我道:「多謝。」
少年低著眼睛,輕輕地笑了,忽然又像是驚到了,看著我道:「你……姑娘要去那裡?」
他剛剛不是問過了麼?我再次點頭,少年一臉擔心,磕磕巴巴道:「那,那裡山路崎嶇,江崖凶險,毒蟲猛獸,姑娘你……」
我道:「谷中還有人麼?」
少年見我不以為意,只得也斂下擔憂的神情,垂頭喪氣道:「以前好像有,近些年來,沒聽說過那裡再有人跡。」
逍遙子說他從長春谷而來,我只怕裡面隱居著什麼絕世高手,現在這少年說裡面久無人,那多半是沒人了。
何況逍遙子從裡面拿了長春功出來,若真有高手,就不會讓他帶了這秘籍走了。
我只待雨停了就走,忽然想起來道:「公子姓段?」
他們話裡又是王爺又是世子,大理皇家只有段氏,只是不知他是哪個。
少年毫不猶豫道:「在下段譽。」
我心中有些驚訝。
我自昆侖出來後沒有去打聽年份,誰知竟一下子過了這麼多年。
我望向籠罩的雨幕,不知這數十年的時光竟都已流走了,再無尋處。
見我不說話,少年也安靜下來,也和我一樣,看著大雨不說話。只有那青年男人在他旁邊道:「公子,這裡是凶神惡煞谷,谷裡三凶神四惡煞都是江湖上的人物,我們無意闖了進來,還是不要在這裡多留,以免多惹事端。」
他的聲音並不小,剛好也能讓我聽到,顯然是也在提醒我,少年皺眉道:「好好的山谷,被這些人壞了靈氣。」
他話落,又猶豫著朝我看來,每一句話都好像是思索再三,才說出來的:「姑娘,你要去長春谷,要早些去,不要教他們碰到你。」
我沒心思和他說話,只道:「好。」
不多時雲收雨散,我輕輕向他們頷首,算是告辭。
我出了廟門,看到廟後似有一條小路,就使出輕功到那裡,進了群山之中。
山中的小路時有時無,越往人跡稀少的地方去,野獸的足印越多,蟲子也越發各種各樣,花草樹木更是見所未見,有的山林奇異絕麗,有的卻也瘴氣彌漫,不見路途,教人稍不留神就迷失了方向。
我被怒江前後攔了兩次路,尋了十幾天,終於到了一處山谷前,谷口歪倒著一塊石碑,碑上藤蔓纏繞,我將它們撥開,碑上的字跡,隱約可辨兩個不知是哪個部族的文字,像蛇又像魚。
進谷的路已被毀,我用輕功進去,往裡又走了一天,才見到裡面隱約用山石開鑿出來的路,木制的房屋早已朽壞,被草木淹沒。
這裡應該就是長春谷了。
這裡生機勃勃,卻也荒蕪冷落。我在谷中尋了些天,找到一處隱秘的山洞,洞底有一處砌起來的水井,早已干涸,洞壁上刻著一大片壁畫,壁上都是些練武的小人,看形狀風格,竟然和極樂宮的石室裡那些壁畫頗為相似。
我在這裡參詳了幾天,終於勘破了長春功的瓶頸。
我臨走時,只將這裡的壁畫照樣繪制了一份,並沒有毀去,這是先賢留下的心血,毀之可惜,誰有緣,誰看便是。
出去比進來要容易得多,我一向不怕耗自己內力,直接用輕功趕路,避開這山裡無處不在的蟲子。也不知走了多遠,終於出了山,到了有人煙的地方。
此處是一處山腳下,天朗氣清,風景秀麗,游人三三兩兩,在蜿蜒的石階上行走。
前方一處青石橋,正有人在賣扇子,我見人多,自己扣上面具,走了過去。
賣扇子的攤位前已圍了幾個人,當前的便是那老板,最後一筆在扇上畫完,將扇子拿起來,人群中傳了低聲的贊嘆。
那老板邊將手中筆放下,邊道:「這花將開未開,不見真容,公子若能猜出是什麼,此扇便贈予公子。」
我這才看到人群中間站著個人,錦袍玉帶,正背對著我,單手負在身後,有一搭沒一搭地點著自己手中的扇柄,聞言輕輕一笑,悠閑道:「猜花名,還是花顏?」
老板道:「那要看公子是為名而來,還是為顏而來。」
那人輕輕點頭,微微低頭看著扇子,似是在端詳,不久就聽他輕聲道:「飄逸自有骨,冰清自有神,不見日月長,只顧星河沉。」
人群靜寂一瞬,忽而齊齊拍掌道好,老板贊嘆道:「公子好才情!在下慚愧,此扇贈予公子。」
他也不說那人有沒有猜出是什麼花,居然就把扇子送出來了。
那人低頭看著扇子,卻沒有接過,搖搖頭,轉身就走了。
他正朝我的方向而來,我也看到了他的臉,居然就是段譽。
第68章 除卻巫山不是雲(八)
在看到我的時候,他停住了,手中的折扇掉在地上,睜大了眼睛,一臉不可置信。
我心下奇怪,我早已換了身衣服,又戴了面具,他認出我來了?
果然,他朝我一禮,道:「姑娘……是你。」
他這短短幾個字裡竟然有著八分的復雜,我將面具摘下,如今我也不打算再刻意戴了,我道:「你怎麼知道是我?」
段譽輕輕笑道:「像姑娘這樣的人物,縱使不見真容,風采也是絕世僅有的。」
他倒是極會誇人,不怪乎在原著中得了許多女子的芳心。
可聽他誇我,我卻不知心裡是什麼感覺。
原著中他是見了無崖子雕的李秋水的玉像就神魂顛倒,叫神仙姐姐,或者說看到漂亮的姑娘就忍不住欣賞膜拜,但看到我,他卻總是恍恍惚惚,一言一行都小心謹慎。
段譽道:「姑娘找到長春谷了麼?」
我點頭,道:「多謝你指引。」
他低頭道:「不敢,在下能幫上姑娘,是在下的榮幸。」
他又看著我,躊躇道:「不知……姑娘如今要往哪裡去?」
我去哪裡?
長春功瓶頸已破,這裡山水怡人,我多留一些時日,就該回天山繼續練功了。
我道:「我往南去。」雖然這麼說,我不過隨意走走罷了。
段譽眼睛亮了些:「姑娘往南?」他似是覺得自己語氣有些急,又放緩了聲音道:「往南盡是奇山異水,崇聖寺幽靜禪濃,左所海波平如鏡,確是值得一去。」
我聽他談吐不俗,又想起他剛剛的詩,段譽除了和他爹一樣的臭毛病之外,倒真的是個文采風流的世家公子,行止有度的君子。
我望向遠處,一處湖面若隱若現,我道:「那裡是哪兒?」
段譽也望過去,微微笑道:「那處就是花神廟前的大湖,只不過看的方向不同,又是一番景像罷了。」
他忽然變了臉色,又道:「姑娘,那裡有凶神惡煞,你可千萬不能再去了。」
我哪裡會怕什麼凶神惡煞,於是道:「好,我不去就是了。」
段譽立刻松了口氣,又朝我一禮道:「在下不才,大理風光雖說沒有盡收囊中,也都在眼底,姑娘想去哪裡,在下願為引路。」
他說得懇切,我雖說對天龍主角很好奇,但他眼下對我明顯有好感,我不想和他同游,我道:「不敢勞煩公子,我自去便是。」
我轉身離開,段譽沒有跟來。我循著山路下山,一路上游人見了我紛紛呆立,要不就是不自覺地避道而行,我有些不適應,心想著要不要戴上面具。
但這裡氣候溫暖,戴著個面具並不舒服,左不過習慣了就好了。
山下是個小鎮,鎮上房屋鱗次櫛比,我本想看看這裡有什麼特產,卻發現街上靜悄悄的,沒有一個人。
我稍稍凝神聽去,走到一條街道的轉彎處,一個花白頭發的老人正在慌慌張張地收攤子,我道:「老丈,你這是怎麼了?街上怎麼沒人?」
那老人轉頭看到了我,先是一愣,接著趕忙噓了一聲,道:「」姑娘快回家去,這谷裡的凶神惡煞又出來了!聽說還叫了許多江湖人,危險得很,不要在外面呆著了。」
我道:「是在前面的山谷裡嗎?」
那老丈道是,我就往那邊而去,他叫了好幾聲我也沒回頭。
我到了湖邊,昔日這裡游人也不少,如今已都沒了,只有一個茶鋪老板,也正要收攤。
我自山中出來還沒喝過水,於是道:「老板,來碗茶。」
老板乍一見我,臉上那惶恐的表情就是一呆,叫小二給我端碗茶來,自己繼續收拾攤子。我將錢放在桌子上,老板道:「不要錢了,趕緊走吧。」
我道:「凶神惡煞有這麼恐怖嗎?」
老板一慌,忙擺手道:「可別在這兒說什麼凶神惡煞,他們自稱七大金剛,一點理都不講,平時在谷裡呆著還好,一出來,人人避之不及。」
我准備再聽聽這些人到底干了什麼,順便替當地百姓除了這一害,此時不遠處路上塵土飛揚,頃刻之間已來了五六騎,下馬朝攤子而來,叫老板上茶。
那些人江湖打扮,都帶刀帶劍,老板哪裡敢得罪,忙道了聲是去倒茶,一個人道:「前面就是凶神惡煞谷了罷,咱們只剩這裡沒找了。」
他們說著就往過走,一人當先看到了我,然後其他人俱是站定,看著我,神色慢慢戒備起來。
領頭的是個中年男人,腰懸寶劍,留著胡須,上前道:「姑娘從哪裡來?」
我道:「你們是誰?」
那中年人一笑,拱手道:「在下是無量劍派掌門人左子穆,聽說此處谷主召集附近的武林同道,有要事商議——姑娘也是為了莽牯朱蛤來的麼?」
什麼?莽牯朱蛤?
我記得原著一開頭就是段譽那一連串奇遇,但現在他明顯年紀還小,這□□這麼快就出來了?
我還挺想見識一下那毒物是什麼樣子的,於是道:「我也只是聽說,過來看看罷了。」
左子穆聽我這麼說,正要說話,此時他後面又來了幾個人,各個奇裝異服,臉上陰沉古怪,往旁邊桌上一坐就道:「呦,無量劍派的人見色起意,走不動道了。」
另一個又道:「姓左的,你們無量劍派東西兩宮的破事還沒有整完,也有心思跑來爭莽牯朱蛤?」
左子穆臉上怒氣一閃而過,他旁邊的一個弟子握著劍就要開口說話,卻被左子穆攔住了:「不要妄動,他們是星宿派的人。」
那幾個星宿派的人頓時一臉得意,左子穆狠狠瞪了他們一眼,居然就不說話了,帶著弟子轉身就走。
星宿派的幾個人紛紛在他們背後嘲笑,說「左老兒武功低,膽子更低」什麼的,左子穆走得頭也不回。
我想起來星宿派的確是在江湖上臭名昭著的,他們的師父丁春秋,貌似就是逍遙子的弟子,丁春秋也有個弟子,是段正淳的女兒阿紫。
我往那幾個人中看去,卻沒有看到像是阿紫的人,當中只有一個面目英俊的青年男人正坐在他們中間,陰陰冷冷地盯著我。
我和他一對視,那些星宿派的其他人頓時都不說話了,那青年男人邪邪一笑道:「姑娘,你這麼漂亮,獨自一人出門麼?」
我正要說話,卻聽得一人道:「非也,這位姑娘是在下的朋友。」
卻正是段譽。
他走進攤子裡來,先是對著星宿派的人抱手一禮,但他那架勢,一看就是連初入江湖都算不上的書生,他轉頭對我道:「咱們走吧。」
我搖頭,端起茶杯來喝了一口:「你走吧。」
那青年男人哼道:「你想讓她跟你走,可她卻偏偏不跟你走,小子,你少自作多情。」
段譽臉上神色一頓,又想說什麼,我卻不理他,繼續道:「星宿派離這裡可不近,你們也是為了莽牯朱蛤跑來的?」
那青年人道:「不錯。」
我道:「看你的樣子,在門中地位不低吧?」
立刻就有人道:「算你有眼,這是我們門下大師兄摘星子。」
我點點頭,表示知道了:「你們師父丁春秋呢?他來了沒?」
摘星子臉色一沉:「你敢直呼師父的名姓?」
我繼續喝茶:「我有什麼不敢的,你師祖是不是叫無崖子?」
摘星子一驚,繼而冷笑:「你究竟是什麼人?」
氣氛忽然已冷凝起來,老板見狀不妙,早跑遠了,只有段譽不走,站在我身邊不遠處。
我不緊不慢道:「叫丁春秋來見我。」
摘星子慢慢地站起來:「好,我去叫師父。」
他站起來的那一刻,衣袖一翻,幾道碧綠的磷光就朝我而來。
我將手中杯子一擲,正撞在那磷火上,將其打了回去,摘星子連忙閃躲,我手指一彈,茶杯在半空中碎裂,碎片疾射而去。
摘星子一把抓過一個門下弟子來替他擋著,但聽慘叫聲後,那個弟子已經氣絕。
我道:「去叫丁春秋。」
段譽猛然見這死人的場面,後退了一步,臉上似有不忍之色。星宿派的其他人一看門人慘死,竟紛紛各拿各的武器,數雙眼睛緊緊地盯著我,段譽直接擋在我面前:「不要動手,不要動手!這位先生,你們有話好說,你們在這裡殺人,不怕驚動官府?」
我道:「你走開。」
段譽回頭看了我一眼,道:「你說你不來這裡的。」
我的確隨口就騙了他。
摘星子吞了吞口水,壓根沒理段譽,臉上終於露出些忌憚之色,向我抱拳道:「閣下究竟是何人,還請告知,我好通報師父。」
我看都沒看他:「他輩分太低,還不配讓我說名道姓。」
摘星子臉色忽而慢慢地變了,輕聲道:「閣下……莫非是天山縹緲峰,極樂宮的宮主麼?」
我道:「不錯。」
摘星子臉色慘白,深深地看著我,我正覺得奇怪,卻見他忽然雙手大張,幾十道碧綠磷火就朝我而來,我眉頭一皺,一把拉開段譽,一推面前的桌子,在空中旋轉著擋住,但聽數道細微的破空之聲響起,密密麻麻的銀光鋪天蓋地地疾刺而來。
我還是坐在原地沒動,袖子一拂,那些釘子紛紛轉了個方向,朝星宿派門人而去,那些人生怕摘星子拿他們抵擋,跑得比兔子還快,摘星子連連後退,身子撞在茶棚柱子上,震落了一大片灰塵。
我不知道他為什麼忽然要和我拼命,摘星子捂著胸口,臉上神色已痛到扭曲,卻還是笑道:「你已中了我的食髓散,活不過半個時辰了。」
我無所謂道:「哦?你把毒下在哪兒了?」
摘星子冷笑道:「當然是你的茶水裡。」
我搖搖頭,自己無奈地笑了:「你師父沒有告訴過你,我也會用毒麼?」
摘星子臉上又是一驚,我從袖中拿出另一只杯子來:「你說的是這杯茶麼?」
我將茶水朝他潑去,摘星子慌忙想躲開:「你是沒中毒,你旁邊的小子可不一定!」
我動作一停,卻見我身邊的段譽不明所以地看著我,然後眼一閉,倒在地上。
第69章 除卻巫山不是雲(九)
我對摘星子沒下死手,問他:「解藥在哪裡?」
摘星子看了我一眼,冷冷地笑了一下,我頓覺不妙,掠到他身側,出手點他穴道,手還沒碰到他的衣服,他的臉就迅速枯萎下去,變作了一副慘綠色的骷髏。
星宿派的人見摘星子慘死,武器一扔,轉頭就要跑,我運水汽於掌心,連化十幾道生死符,照著他們便打過去,他們頓時倒在地上哀嚎起來。
這生死符我是第一次用,但威力卻是不錯,其中一個星宿派弟子片刻之間已受不了痛楚,撲跪在我面前:「宮主饒命!宮主開恩!」
我隔空點了他幾處穴道,讓他痛楚稍停:「去他身上找解藥。」
那弟子慌忙道是,小心翼翼地在摘星子身上翻來覆去,剝得只剩一只骷髏架子,翻出十幾個小瓷瓶,挨個看了看,然後道:「宮主,沒有解藥。」
我擰眉道:「怎麼可能?」
我又點了其他幾個門人的穴道,他們紛紛跪倒,對我三拜九叩,我問他們可知摘星子那毒,那些人紛紛道:「宮主,我們也不知這毒有沒有解藥,凡是中了大師兄的食髓散,沒一個人能活下來。」
我自己給段譽診了診脈,又拿過那十幾個瓷瓶來看了看,果然都不是解藥。我道:「你們也不知道怎麼解嗎?」
那幾個門人哭天搶地地告饒:「大師兄的毒功是最厲害的,稍有不敬他就要整治誰,我們門內到處爭來鬥去,誰也不會把自己的毒藥方子給別人。」
我道:「給你們半個時辰,把解藥配出來,否則就陪他去死。」
那些人又向我告饒,我威脅他們也是不得已,我壓根沒想到摘星子會去害不會武功的段譽,而且段譽中的這毒極其古怪,頃刻之間就附著在經脈上,如附骨之蛆,據摘星子所說,這毒半個時辰之內就能致人死亡,我必須得抓緊時間。
那些門人只好分頭,幾個去鎮上抓藥,幾個留下來給段譽診治,我也想了一個方子,叫他們去抓藥,可這附近的鎮上,根本就沒有我需要的珍稀藥材。
我直接用玄冰內力打進段譽身體裡去,阻止毒素蔓延,拖延時間。段譽迷迷糊糊醒了過來,見我扣著他手腕,朝我一笑,就又昏迷過去。
我問那些星宿派門人道:「摘星子為什麼一定要殺我,你們可知道緣由?」
我這時回想起方才的情況,也覺得有些奇怪了,摘星子明明一開始很忌憚我,怎麼忽然間就要和我拼命了。幾個星宿派的弟子面面相覷,其中一個道:「宮主,我等要是說了,請宮主答應將我等收歸門下。」
我不想要這種邪派的門人,就算是邊境的妖魔鬼怪,人不犯他們,他們也絕不會犯人的,哪像這些人行事惹人生厭。
我道:「你們不說,是想試試生死符的威力?」
那些人頓時不敢談條件了,戰戰兢兢道:「稟宮主,我們曾經聽說,大師兄的食髓散是師父的師娘傳給他的。」
師父的師娘?
他們的師父是丁春秋,丁春秋的師娘……
是李秋水。
我跟摘星子沒有仇恨,和李秋水卻有。
這毒藥是她做了專門來對付我的。
我跟摘星子往日無怨,他連自己的命都不要了也要殺我,只可能是李秋水的命令了。
我攥緊了手,冷聲道:「你們幾個去找丁春秋,三天之內讓他來見我,否則我就踏平了星宿派。」
那幾個人一臉苦相,還是去了。我又給段譽診脈,我的內力雖然拖延了毒發,但那毒像蟲子一樣啃食經脈,他沒有半分武功,在昏迷中硬是被生生痛醒了過來。
這麼看來,倒有些像是蠱了。
我片刻都離他不得,也不知這毒什麼時候就會要了他的命。我又給他輸了些內力進去,這玄冰內力至陰至寒,他抱著胳膊,不住地喊冷,我探他脈搏,毒素蔓延的速度已經大大減緩,他至少還能拖上五天。
我向剩下的兩個星宿派弟子問道:「此地附近有沒有什麼以毒為依仗的江湖門派?」
星宿弟子道:「有,是神農幫,幫主是司空玄。」
另一個弟子又道:「宮主,其實這毒再厲害,碰到莽牯朱蛤都是厲害不起來,只要宮主拿到了莽牯朱蛤,這位公子自然有救。」
以毒攻毒?
別一個攻不好,一塊兒把段譽毒死了。
我問出他們神農幫的所在,是在附近的一處山谷裡,我騎上星宿派的馬,帶著段譽朝那裡而去,到幫派門口說明來意,我極樂宮主的身份多年不在江湖,估計只能嚇到出身逍遙派的弟子,但段譽這個鎮南王世子的身份足夠讓司空玄重視了,他莽牯朱蛤也不去爭了,馬上下令,讓幫中的數位長老,全部都來給段譽診治。
我讓他們把我的方子抓全了藥,煎好給段譽服下,段譽躺在榻上睜開眼,看到我還在他身邊,笑了笑。
我道:「你笑什麼?」
段譽道:「我原本是擔心你 ,可你這麼厲害,絕對不會讓別人欺負了,我……我難道不高興麼?」
他話沒說完,忽然眉間一緊,口中湧上鮮血來,從嘴角溢出。
我心下一驚,又去探他脈搏,若我神照功還在,探清他經脈所有的狀況輕而易舉,但我現在已經廢了它,就算內功再高深,也無法掌握他所有的脈絡。
段譽面色發黑,那些毒無法侵蝕經脈,竟然開始攻擊髒腑了。
我只好將內力貫徹入他周身,段譽更冷了,無意識地抱著我的胳膊發抖,臉色逐漸又變成青白。神農幫的那些長老商量來商量去,一副副藥給段譽灌下去,卻仍然毫無起色。
我道:「你們老實說,到底怎麼樣?」
那些長老們對視一眼,其中一個站出來道:「宮主,請恕我等直言,段世子這毒多半是蠱毒所化,本身就抗毒抗藥,既然名為食髓散,那這蠱毒最後應到的是骨髓之中,將人活活痛死。我等當中不少也習過會南詔的蠱術,這蠱是以人心尖血和真氣養出來的,就連薛神醫也恐怕,恐怕……」
他連說兩個恐怕,我當然明白是什麼意思。
我道:「莽牯朱蛤可能救?」
幾個老頭對視一眼,又向我道:「那是天下至毒,或有一救。」
我點點頭,拽起段譽,離了神農幫,騎馬到湖邊,直接使出輕功到那邊湖岸上去。一到那裡就看到幾個江湖人狼狽不堪地逃過來:「快走!那蛤蟆發威了!」
我直接朝著他們跑來的方向而去,忽然就聽到了江昂,江昂的叫聲,又有些像是牛叫,我循著聲音而去,一路上盡是些江湖人的屍體,多有幾百具,各個死狀恐怖。
我提著段譽,越走,離那聲音越近,莽牯朱蛤的叫聲忽然凄厲了起來,像是察覺到段譽體內的蠱毒,慢慢地朝我們靠近,我把段譽放在地上,不多時,一個紅色的小小影子就從樹木躍了出來。
那就是莽牯朱蛤,看起來是只身不過兩寸的鮮艷的紅色蛤蟆,它趴到段譽脖子上,似乎在看什麼美味,忽然它調轉方向,找到段譽脖頸上一個小小的傷口,按上去就吸。
這東西是劇毒,吸的自然也是毒,但它吸了段譽的血,段譽有沒有命就不一定了。
我直接發動內力冷凍了它,把它給段譽吞下去,再探他經脈,果然那毒已漸漸退了,只是隨著毒退,段譽經脈受創的劇痛傳來,他被痛醒了,掙扎著連叫都叫不出來。
我執起他手腕,又給他渡內力過去,他痛楚稍停,頭上已全是冷汗,臉色極度慘白。他一個嬌生慣養的世家子,哪裡受過這種罪。
他道:「我要死了麼?」
我道:「你不會死。」雖然這麼說,我把著他的脈,卻能感受到他的心脈跳動得非常微弱,漸漸地變得細微。
我接連動用內力太多,也有些累了,額角沁出薄汗,段譽躺在我懷裡,看著我,手指輕輕反握住了我的手,安靜地睡過去。
我絞盡心思想著莽牯朱蛤為什麼解了毒卻救不了他,忽然想到我聽逍遙子講過一種毒蠱,碾死之後做成毒藥,在人血中會復活,在臨死之前,會先去咬斷心脈。
李秋水。
我一定要殺了她。
我一刻不停地用真氣給段譽續命,又過了一夜,他才醒來,睜著眼睛迷迷糊糊地看著自己上方,幽幽道:「我這是……在哪裡?」
我道:「你在凶神惡煞谷。」
谷裡水汽豐沛,我們在這裡呆了一夜,露重衣衫,或許是這樣,段譽的身體冰冷,他看著我,笑了笑,道:「這裡哪裡有什麼凶神惡煞……我在花神廟裡看到了你,以為是九天之上的玄女蒞臨凡間,我心中高興極了,又傷心極了,你……你遲早會回天上去。」
他說話說得上氣不接下氣,眼中生氣也漸漸淡去,我安靜聽著,並不說話,段譽道:「我淋了那場大雨,才知道你是真的……我……我每說一個字,都生怕自己哪裡不好,褻瀆了你。」
我嘆了口氣,道:「別說了,你不怕死麼?」
段譽極輕地笑了,聲音更加微弱,斷斷續續地道:「佛曰……何以故……是諸眾生,若心取相,即為著我人眾生壽者……若取法相,即著我人眾生壽者……」
他一邊念,一邊又皺起眉來,髒腑中的痛楚又折磨得他生死不得,他喃喃道:「是故……不應取法,不應取非法……此心無始以來無形無相……不曾生……不曾減……」
他的聲音低落下去,在我懷裡閉上了眼睛。
第70章
我心裡一顫, 探他胸口, 幾乎已感覺不到心跳。正在這時,樹叢中有急匆匆的腳步聲傳來, 我提起戒備,卻見一個青年男人奔過來, 看著段譽悲聲道:「公子!」
是日前跟在段譽身邊的家臣。
青年慌忙來查看段譽的脈搏, 又聽他心跳, 他也渡了自己的內力過去, 但段譽毫無起色, 他臉上血色盡失, 哀聲叫了段譽幾聲,跪在他身前失聲痛哭起來。
我讓自己冷靜下來:「你是從神農幫一路追蹤來的是不是?」
或許是我聲音還算鎮定,他抬頭看了我一眼, 抹著眼淚道:「是,我本來是要護送公子回都城的,他半路上跑了出來,我猜到他會回這裡, 然後我就往回找,聽說……聽說他中了星宿派的毒……」
我打斷他的話:「丁春秋來了麼?」
那人搖搖頭:「我路上碰到過星宿派的人,他們說丁春秋已經丟下門派……跑了。」
我原本寄希望於丁春秋能夠解了李秋水的毒, 但這條路, 看來從一開始就行不通。
我道:「別哭了,去國都,請你們皇帝和鎮南王, 還有天龍寺的那些和尚,我保著他的命,快!」
青年男人看看我,又看看段譽,眼中又燃起些希望來,道了聲是,向我拱手一禮,轉身消失在了叢林中。
我靜心凝神,用自己的真氣一點點探進他心脈中,這方法損耗極大,可眼下也沒有比這更有效的辦法了。
我沒日沒夜地給他渡真氣,一時一刻都不敢松懈,中間他醒了兩次,氣弱得已連眼睛都睜不開了。
等到第三天清晨,叢林外傳來了不少聲響,片刻後,一行人急匆匆地朝我這裡而來。領頭的是一個穿著淡黃色錦袍,頜下有須的男人,周身氣度不凡,不怒自威,另一個中年男人穿著赭色袍子,身邊帶著個道姑打扮的女人,幾人身後是幾個穿著袈裟的和尚,還有包括那姓朱的青年護衛在內的數名家臣。
段正明快步走到我身邊,看了看段譽道:「姑娘,小侄他……」
我道:「他心脈將斷,你們來試試。」
聽到這句話,那道姑打扮的女人身子一晃,幾乎暈過去,段正淳慌忙接住,段正明蹲在我身前,探了探段譽鼻息,又把了把他的脈,臉上神色凝重,轉頭道:「諸位大師,請助我一臂之力。」
那幾個和尚胡子都白了,合掌點頭走過來,我將段譽手腕放開,他的手指無意識地張了張,似乎要抓住我。
刀白鳳喜道:「譽兒!娘在這裡,你聽得到麼?」
段譽當然沒有回應她,我起身讓開,段正明扶段譽盤膝,自己和那幾個老和尚圍著段譽而坐,連點段譽周身大穴,灌注真氣,硬是逼進他心脈中。
時間一點一滴過去,四下裡寂靜無聲,段譽仍然沒有動靜,刀白鳳顫聲叫道:「譽兒,你睜開眼睛……看看娘。」
似是心有所覺,段譽竟然真的慢慢睜開了眼睛,看著段正淳和刀白鳳道:「我不孝……」
只說出這三個字,他忽然擰起眉來,口中吐出一大口鮮血,身子也倒了下去。
段正淳驚道:「譽兒!」
段正明忙去摸段譽脈搏,臉上神色一下子寂靜了下來,看向那幾個和尚道:「諸位大師?」
和尚們神情凝重,俱皆搖頭,合掌念起了經。
段正明重重地嘆了口氣,臉上露出悲色。
刀白鳳撲到段譽身前,哭道:「不可能,我的譽兒不可能死,淳哥!淳哥你救救他,他才十七歲,怎麼能就這麼死了?」
段家的家臣紛紛跪下來,段正淳去扶刀白鳳,悲痛地搖搖頭,我也不信段譽真的就這麼死了,他是主角,怎麼會死。
我也不能讓他死。
我探他鼻息,已經像是沒有了,我運起掌力按在他心口,那裡的溫度已經在一點點散去,頃刻之間就要散盡。段正明嘆道:「姑娘,譽兒他已……我們要帶他回去,你收手罷。」
我道:「我能救他,你們相信我。」
段正明不信我,但也沒吩咐別人帶走段譽,他視段譽如親子,如今不過是抱著些不可能的希望罷了。只是我想到,我或許是真的能夠救段譽的。
丁典說過,神照經能起死回生。
我已經把神照功廢了,這也沒關系,我有御風訣為底,在段譽體內用神照經要訣按周天走,就能吊著他的命來恢復,也許還能把他從鬼門關上拉回來。
只是這樣,我的神照功就再也廢不了了,我一直想著利用玄冰來做生死交替的實驗,也許再也無法成功了。
大不了就是再活一世罷了。
我片刻之間心裡已做出取舍,心裡默念神照經口訣,一絲絲久違的內力從我的經脈中泛起來,我本來疲累的丹田之中又慢慢地像有水注入一般蓄滿。
我將內力導到段譽身體裡去,他本來已瀕死,經脈不通,數名高僧再加上一個段正明都無法貫通,但神照經內力一過,就如同打開了一道小門,湧了進去。
我閉上眼睛,專心致志地修習,不過半個時辰就已破了第一層,半天的時間就到了第四層,練功太快是大忌,我是在拼著自己走火入魔的危險來救他。
四下裡又安靜下來,段正明等人立在我和段譽身邊不遠處,屏息等待。
我的心神漸漸完全沉浸到功法裡去,不知過了多久,山間由明亮變得晦暗,又再度明亮,又與黑暗交錯了不知幾個輪回。恍惚間,我聽到一個聲音。
「師姐,師姐……」
她來了。
我慢慢睜開眼睛,對段正明道:「她是我的對頭,毒也是她的。」
段正明神色一肅,對我道:「盡管救譽兒便是,其他的有我們。」
我點點頭,閉上眼睛。李秋水的聲音更近了:「她救不了你們的譽兒,她是騙你們的。」
段正明道:「在下段正明,敢問閣下何人?」
李秋水的聲音頓了一下:「大理皇帝麼?」
段正明道:「不錯。」
李秋水嘆道:「誤傷你家子弟,實是我意料之外。但我與她多年恩怨,非得了結不可,你還是帶著人走吧。」
段正明道:「恕我不能從命。」
李秋水的聲音驟然冷了:「你們難道真的相信她能救人?不要被她給騙了!」
段正明不理她說我什麼,只道:「他人恩怨,依照武林規矩,本不該我等插手,但當此時刻,段某絕不會讓任何人趁人之危,閣下若不同意,段某也只好領教了。」
我幾乎都能聽到李秋水咬牙的聲音了,她安靜了一瞬,忽然柔聲道:「師姐,你知道麼?師兄他死了。」
我心神不亂,依舊運功,李秋水道:「師兄死前,說了很多關於你的話,小妹猶豫著,要不要告訴師姐。」
我就算不想聽她也會說的,李秋水道:「師兄說他從年少時起就戀慕你,你整天戴著面具不露真容,他反而更對你好奇了,就算和我在一起了,也日思夜想……」
她幽怨道:「我跟了他多年,他居然這麼對我,你說我該怎麼對他?」
她的聲音忽然又變得怨毒起來:「他死了,下一個就輪到你。你不是被稱作神女麼?那我就在你臉上劃個幾十刀,看誰敢痴迷一個醜八怪。」
我神照功已到第八層,正在破第九層,段譽體內的真氣在隨著我的走動,心脈在一點點地連續起來。
他緩緩睜開眼睛,看到對面還在給他運功的我,笑了一下,虛弱著聲音道:「她……她可不是醜八怪,你是。」
段正明,段正淳大喜道:「譽兒!」
我收回手,慢慢地調息身體裡正在到處亂竄的真氣。刀白鳳撲過來抱住段譽泣不成聲,段譽道:「伯父,父親,母親,讓你們擔心了。」
我眼前忽明忽暗,想提氣都困難了,就在這時,衣袂破空之聲響起,李秋水已站在我身後,段譽一見,臉上滿是驚惶。段正明道:「淳弟,你帶譽兒和這位姑娘走,我來對付她。」
段正淳道:「皇兄不可只身犯險!」
我幾乎就要倒下去,段譽自己動都吃力,卻還是伸手扶住我,讓我靠在他肩上。
段家兄弟還在爭執,李秋水已經按捺不住了,我好不容易有這麼個虛弱的時候,她怎能錯過時機?
她上前一步就要動手,卻聽幾聲佛號,那幾個天龍寺的老和尚也沒走:「阿彌陀佛,李施主,你師父逍遙子前輩還好麼?」
李秋水驚訝道:「你們識得我師父?」
其中一個年級最大的老和尚道:「貧僧曾在多年前與他談經論道,你派隱匿世外,不問俗塵,亦是他一生心血,你當真要同門相殘麼?」
李秋水冷聲道:「我同門相殘?看到我這只手了麼?就是她做的好事!」
我此時才終於抬眼看到她,一別多年,她一身雪色的衣衫,面容依舊絕麗,只是眼中陰氣不散,紗似的衣袖底下,一只僵硬的假手干枯如同鬼爪。
我道:「別信她,我與她恩怨孰是孰非尚難說,她當初草菅人命,我就不該饒過她。」
第71章
刀白鳳扶起我, 幾個家臣扶起段譽, 一起向後退去,那幾個老和尚已擋在段正明身前, 段正明道:「幾位前輩,你們專程來救譽兒已是大恩, 怎敢再讓你們勞煩?」
那幾個老和尚的一個皺眉道:「你身系社稷, 不該在此遷延, 速速去吧。」
他們幾位未出家前都是段氏族中長輩, 段正明無話可說。李秋水眼見我就要走, 冷聲道:「師姐哪裡去?」
她身形一動, 朝我而來,卻半路上就被一個和尚攔下了,那和尚道:「阿彌陀佛。」
李秋水一句廢話都沒有, 一掌朝那和尚拍出,老和尚絲毫不懼,伸手便對上,其他幾個迅速靠近, 已將李秋水圍了起來。
我出聲道:「她修習丁春秋的化功大法,這功夫邪門陰毒,有吸人內力之能, 幾位大師小心。」
李秋水頓時臉都氣歪了, 她練的是無崖子的北冥神功,丁春秋不過是改版的而已,就被我三言兩語說成了化功大法。
但江湖上的人, 哪裡知道北冥神功,只知道化功大法。
果然那老和尚見她出手,臉一沉:「此等邪功,人人不齒之,逍遙子何辜,有你此等孽徒。」他揚聲道:「布陣!」
幾個和尚分方向而立,各個使出看家本事朝李秋水而去,我此前已出言提醒了他們,他們自然會小心。
天龍寺雖不比少林出名,高僧卻是不少,都在這裡,李秋水有數十年功力在身,一時間竟脫身不得,隱隱有敗下來的趨勢。
我們也沒走,只是離得遠了些,雖說那些和尚要段氏走,但段家一向重江湖義氣,絕不可能真的走。
我看著那邊打鬥,自己的內力狀況也好了些,只是如今的情況卻叫我覺得有些奇妙,前面那正跟人惡鬥的正是李秋水,她就是段譽在原著中沒能真正見一面的神仙姐姐。
我看向段譽,卻見他眼中只是看著那邊,擔心那幾位高僧的安危,也許經過這次生死劫難,他能夠想開些,不像原著中那般痴求了。
不久後勝負已分,李秋水想走,我已瞬移到她面前,點住了她的穴道。
她怒道:「你……」
她話沒說完,我已運掌擊在她身上,手中凝成冰針疾射,斷了她的手足經脈。
「我不殺你。」我道,李秋水口吐鮮血,恨恨地盯著我,我看都沒看她,我向那幾個和尚道:「諸位大師,我師妹造下諸多孽障,如今我派掌門已去,我也不忍心殺她,可否看在我敝派先師的面上,答應我一件事?」
剛剛率先向李秋水發難的那老和尚道:「施主請講。」
我道:「我師妹武功已再使不出來了,她一生為心魔所困,無法脫身,懇請諸位大師能將她留在天龍寺內,讓她日日聽佛音,早日回頭是岸。」
原著中虛竹是怎麼對付丁春秋的?
我覺得這樣就很好。
老和尚一嘆,合掌道阿彌陀佛:「施主既有此求,老衲應允。」
我向他道謝。
段氏的幾個家臣帶著李秋水走,段譽剛剛死裡逃生,我也不好離開他,和段家人一起出了林子。
外面的江湖人屍首都已經被收斂走了,他們想爭莽牯朱蛤,卻落了個自己身死魂消的下場。
我和段家人啟程前往國都,路上我終於對段正明言明了我的身份,得知我的年紀是他的兩倍後,他雖早已有所覺察,但神色仍古怪極了,我理解他,不是每個人看到九十多歲的人卻宛如少女還能淡定的。
他欲言又止,終於找了個時機私下和我道:「譽兒的命,多虧前輩出手,可……」
我知道他在糾結什麼,我對段譽那小子沒那意思,段譽對我的心思也未必就是戀慕,或許是一種仰慕和痴迷互相糾結的感情,從一開始他就把自己和我之間的關系擺在了既遠又近的位置上,就如他所說的,自九天之上而來,遲早是要回去的。
我道:「我正准備收他為徒,你覺得怎麼樣?」
段正明愣了愣,片刻之後稍稍松了口氣,又像是有些遺憾和感嘆:「前輩厚愛,在下替譽兒謝過,不過他自小讀佛經,通易理,就是不愛習武。」
我輕輕一笑,回身去找正在逗刀白鳳開心的段譽,段正明也跟在我旁邊。我說明我的來意,段譽一聽到我的話,看著我,眼中有些感傷,臉上光彩瞬間就沒了。
他低著頭想了會兒,果不其然拒絕道:「……多謝好意,我不是習武的料子,還是罷了。」
我道:「我不教你那些打打殺殺的功夫,我救活你用的是神照經,這是能讓人起死回生的功夫,救人一命,功德無量,你要不要學?」
段譽望著我,我話語懇切,他眼中失落之意漸去,慢慢地笑了笑:「那好,我答應。」
說不是習武的料子,段譽純屬胡謅,否則岳老三怎麼會一直念叨著收他為徒。回大理皇宮後,我試了段譽的根骨,他就像岳老三說的那樣,天生就是練武的材料。
段正淳見兒子肯學武大喜,讓段譽跟我行拜師禮,他倒也干脆利落,一口一個師父就叫上了。
段正明下旨封了我幾個稱號,鎮南王府也專門給我蓋了院子,這裡風景秀麗,氣候怡人,住著住著就容易懶下來。
我收段譽為徒後,一開始並沒有急著教他武功,他重傷未愈,怎麼也得再等一等。我閑著沒事就和他對弈,過了好多年,總算是找到了一個對手。
褪去一開始的落寞後,隨著傷愈,段譽也漸漸活潑起來,又恢復了他那翩翩公子的模樣。
他曾說要為我作畫,看了我半天又搖搖頭,言說我這樣的樣貌,他筆力不及,只會有形無神。
我倒真希望自己的臉盲快點好,好明白自己到底是什麼樣子。
我們在鎮南王府整日裡不是弈棋就是論書,要不就是賞花,雲南茶花天下一絕,段譽更是見得不少,也說得頭頭是道。
我也去天龍寺看過李秋水,她被軟禁在一個殿裡,每日都有僧人講經說法,安安靜靜地也不發瘋了。
我在鎮南王府呆了兩個多月,段譽傷已大好,又想溜出去玩耍,但又怕段正淳不答應,於是他攛掇著我也一起去。
我現在也已經完全恢復了,正想出去散心。段譽和他老爹說,我是高人,傳授武功要找個深山老林才行,段正淳知道他又在胡謅,但兒子剛剛從鬼門關上走了一圈兒,他也想讓他出去放松一下,又見我和段譽一起,於是就答應了。
有我在,段正淳不好再派家臣隨護,段譽求之不得,一路上都由他規劃路線,給我介紹大理的山水風光,風土人情,只是他自己身為王子,對這些也未必熟知,也有不少次是一頭霧水。
我們漸漸走著,也不知走到了哪裡去,一日天熱,我們在一處涼亭歇息時,我看到了一個熟人,帶著門下弟子走過來。
竟然是左子穆。
他們也朝這涼亭而來,左子穆看到我大驚失色,如同見到了鬼。
我道:「左掌門,去爭莽牯朱蛤的人都死了,你還健在,可喜可賀。」
左子穆低著頭,看也不敢看我:「前輩,在下日前眼拙,多有冒犯,請前輩恕罪。」
段譽坐在我一邊扇著扇子,微笑著不說話。我道:「你是怎麼跑出來的?」
左子穆面有慚色道:「在下當日聽到谷裡有慘叫聲,沒有進去。」
原來是見狀不妙溜了。
段譽好奇道:「左掌門,聽你們說什麼莽牯朱蛤,那到底是什麼?你們為何要去找它?」
左子穆驚訝他竟然不知道,只能解釋道:「那莽牯朱蛤是天下至毒,出沒於山林之間,所到之處,人獸不敢近,靠近就要被毒死。」
段譽收了扇子:「這樣厲害的毒物,你們要它做什麼?」
除了做壞事還能干什麼?
左子左子穆支吾了兩聲,也難以回話,段譽只當這是他門中機密,又問:「那現在你們找到它了麼?」
左子穆道:「沒有。」
段譽點點頭,我心道當然沒有了,莽牯朱蛤現在就在你肚子裡,我親手喂進去的。
我沒告訴段譽這個殘忍的事實,跟左子穆分別後,我們才知道這裡已快到無量山,我忽然想起來,無崖子和李秋水曾隱居的地方就在無量山中。
無崖子雕的玉像也在那裡。
我決定去那裡看一看,拽著段譽直接找著去了無量劍派的後山,找到了一處四面皆是山壁的大湖。
湖上瀑布高懸而下,湖邊各色花草生機盎然,段譽一見就贊嘆這裡景色,我拉著他用輕功直接下去,沒多久就找到了擋門的那塊大石頭,一拂袖子就將它掃開。
段譽看出來我有心事,也不多說,和我一起進去,我們下到湖底的山洞裡,推開門後,洞裡灰塵遍布,顯然已許久未有人來了。
段譽好奇地望著四周,我直接往內室而去,看到了那座玉像。
只一眼,我就皺起眉。
怎麼會這樣?
段譽跟在我身後,也一下子愣住了,他慢慢走到玉像前,痴痴看了一會兒後,轉頭又看著我。
我嘆道:「那是李秋水麼?」
段譽搖搖頭:「這玉像有她的臉,卻一看就不是她。」
我道:「不是她是誰?」
我問他,卻又像是自說自話,玉像身後的石壁隱隱地反著光,映出我的身影,我看著自己,終於知道李秋水為什麼會對我那麼仇恨了。
這玉像的臉雖然和李秋水極為相似,但姿態身形,卻根本就是我的影子。
玉像的神情冷漠空遠,如同看透了生死輪回,那種表情,是李秋水不可能會有的。
莫非無崖子真的喜歡上了我?
但他若真的喜歡我,又怎麼和李秋水在這裡隱居?
段譽見我在皺眉,輕聲道:「這玉像是……」
我道:「我師弟雕的。」
他見我神情不虞,自己又在周邊四處看起來,玉像下有一個小小蒲團,段譽想拍了塵土,拿來自己坐一坐,卻見蒲團一側繡著一行小字。
「這是……」
我道:「你用不著磕頭,把它撕開。」
第72章
我語氣冷硬, 段譽也沒有違拗, 把它撕開後,果然裡面有寫著字畫的絹帛, 段譽驚訝,展開一看, 卻登時就把它扔在地上。
他臉頰有些紅了:「這, 這……」
我道:「給我。」
段譽臉更加紅了, 磕磕巴巴道:「那上面, 那上面……師父你還是別看了。」
我不理他, 手一張就把那些絹帛抓來, 拿在手心,當我看到那「殺盡逍遙派中人」的字樣時,忍不住冷笑。
無崖子到現在只收了蘇星河和丁春秋兩個弟子, 丁春秋叛出逍遙派自成星宿派,只有蘇星河守在無崖子身邊,逍遙派如今是蘇星河收下的第三代弟子,她這是要對逍遙派趕盡殺絕?
我拿起那絹帛其中一張道:「這是本門秘籍, 名為凌波微步,是保命的絕技,雖然我不是掌門, 但我師弟已死, 我就把這功夫給你。」
若按原著,無崖子現在可能還沒死,但我也不想管他了, 李秋水現在已使不出功夫了,我就把它給段譽,免得他哪天又把自己的命給作沒了。
一聽保命的絕技,段譽也沒有什麼抗拒,答應下來,我把凌波微步的圖畫給他,又展開北冥神功的:「這是我派絕學,北冥神功……」
我話沒說完,段譽就惶恐道:「師父厚愛,弟子不學這個。」
我奇怪地看向他,他今年也十七了,又是他老爹那樣的風流本性,怎麼連幾幅這種圖像都不敢看?
算了,北冥神功有好處,也有弊處,相比而言,神照經也挺適合他的。
我們離了無量山,又到處游玩起來,我打算找找丁春秋的消息,順便去滅了星宿派,當然這話我沒有跟段譽明說,他不想回王府,就跟著我走。
我的臉太過招搖,於是又戴上了面具,段譽對著我直搖頭,說我要戴面具,至少也應該戴個好看點的,金的玉的都比鐵的強。
我一邊在路上打聽丁春秋的消息,一邊指導段譽學武,他學得極快,不過半月時間,就已經將凌波微步所有的步法融會貫通,我又傳他天山六陽掌和折梅手,讓他配合著神照經的內功一起練,他也很快就學得有模有樣了。
我們在路上聽到了不少江湖上的大事,什麼喬峰帶著丐幫又打退了來犯的遼人,慕容復又力挫幾大高手,四大惡人又滅了哪個門派,星宿派內鬥嚴重什麼的,到江南時,「聰辨先生」蘇星河廣發請帖,邀天下武林同道前來論棋。
他那「珍瓏棋局」已懸賞了近三十年,江湖上都無人可破。或許是因為我的緣故,這件事情提前了。
段譽愛棋,當下就想過去看看,我沒異議,總歸我也是打算見一見無崖子的,就和段譽朝那裡趕去。
路上我們碰到了不少武林人士,只是沒有見天山劍派的蹤影,我一打聽之下,才知道他們已在數年前就解散了。
我和段譽離蘇星河布棋局的地方是最近的,因此是最先到那裡的一批人,蘇星河身形枯瘦,滿頭白發,身前擺著個石棋盤,那些江湖人和他見禮,他也不說話,只指指棋局。
我和段譽在後面看著那些人都敗下陣來,要不是根本看不懂,要不就是想著想著心神動亂,若非別人拍醒了,就走火入魔了。眾人紛紛道邪門,段譽卻不怕,走上前去,對蘇星河見了一禮。
蘇星河打量了他一眼,點點頭,指指那棋局,段譽意會,坐在他對面,低頭細看起來。
我立在一邊並不說話,看向那不遠處的木屋,無崖子就在裡面。
我不知見了他該如何說,正在此時,又有三騎騎馬而來,下馬疾步到我面前,正是以朱丹臣為首的家臣。
朱丹臣看看段譽,段譽專心下棋,似乎沒有察覺到他來了。朱丹臣便向我道:「王爺擔心小王爺,派我等來了。」
我點點頭,棋局大會龍蛇混雜,段正淳自然擔心自己寶貝兒子。朱丹臣立在我身邊,靜等著段譽弈棋,但見他一子一子下去,對面的蘇星河下得也很專注。
朱丹臣道:「前輩為何不去試試?」他知道我也會下棋的。
我搖搖頭,並不說話,段譽下棋下得廢寢忘食。等到午後,少林,昆侖和江湖中的各門各派,有請帖的來了,沒請帖的也來了,段譽緊捏一子,終是搖了搖頭。
蘇星河嘆道:「公子造詣頗深,只是太過愛子,不舍丟棄,若能多想一步……」
段譽拱手拜道:「在下棋差一招,慚愧。」
蘇星河道:「公子言重,你心性聰穎,又英俊瀟灑,實是武林中不可多得的後起之秀。」
他言語中可惜贊嘆之意明顯,我心道逍遙派這是什麼從上傳到下的收徒標准,段譽退下來,蘇星河道:「還有哪位前來賜教?」
他話音落,就聽一人道:「賜教不敢當,在下姑蘇慕容復,來向前輩討教。」
只見一個青衫公子搖扇緩緩走出,二十五六年紀,面容俊雅,他身後跟著兩個家臣,那想必是包不同和風波惡了。
慕容復此時身邊卻沒有王語嫣,因此段譽只是看了一眼,給慕容復的風采一個贊嘆的眼神後就不說話了,蘇星河道:「久聞姑蘇慕容『以彼之道,還施彼身』」的大名,不想慕容公子竟是如此年輕。」
慕容復收扇,微微躬身施禮,蘇星河道:「請。」
慕容復微微一笑,正要上前,人群的後方,又傳來一個聲音:「小僧鳩摩智,區區不才,也來討教。」
但聽些微破空之聲響起,一個灰白僧袍的人影已立在眾人前頭,蘇星河凝神看了鳩摩智片刻:「原來是吐蕃國師,幸會。」
這就是覬覦六脈神劍,差點把段譽殺了的鳩摩智?
鳩摩智對蘇星河一禮,又合掌道:「慕容公子好。」
慕容復神態從容:「大師好。」
見慕容復和鳩摩智都來了,人群裡頓時議論紛紛,鳩摩智道:「慕容公子,小僧與令父慕容老施主曾有數面之緣,不知慕容老施主如今可好?」
慕容復微微驚訝,但那表情壓根不信鳩摩智能和他父親有什麼交情,道:「多謝大師掛記,家父已於數年前去世了。」
鳩摩智臉上頓露感傷之色:「原來如此。」
慕容復道:「大師不遠千裡而來,足見對棋道熱忱,慕容復不好先聲奪人,請。」
他把下棋的機會先給了鳩摩智,多少也有些無奈為之,鳩摩智先搬出他老爹來,他就算是後輩,怎麼能搶先。
鳩摩智微笑道:「多謝慕容公子。」
他旋身坐在蘇星河對面,蘇星河靜靜坐著,鳩摩智凝思片刻,拈起一子落了下去。
段譽雖輸了,但眼睛都盯在棋盤上,我在人群中看了看,少林寺那些和尚都生得方正,沒有一個算醜的,虛竹沒來。
棋局不過進行了片刻,鳩摩智已滿頭冷汗,看著棋盤移不開眼睛了,他猛然驚覺,起身後退幾步,運氣平靜下來。
他看了一眼蘇星河,抬手施禮道:「在下敗了。」
蘇星河向他點頭示意:「大師請。」
鳩摩智下去,慕容復便走上來,蘇星河看著他道:「久聞武林中北喬峰,南慕容的大名,今日一見慕容公子,果然是好風采,只是不知,北喬峰來了麼?」
聽他這麼說,武林中人紛紛議論起來,只聽一個聲音道:「喬峰在此。」
「喬峰來了?!」「是喬峰!」「真的是他……」頃刻間群雄沸騰,自動從後面讓出一條路來,我也看去,只見一個褐色衣袍的男子帶著一隊人馬而來,身形高大,步伐矯健,不怒自威,段譽一見就低聲贊了一句好。
蘇星河也嘆道:「相貌堂堂,年輕有為,膽略過人,喬幫主當真不愧是人中龍鳳,英雄本色。」
喬峰微微一笑,抱拳道:「前輩過譽。」
蘇星河又道:「能見到喬幫主,實是我平生之幸。」
喬峰再次一禮,面對蘇星河直白的誇獎,他多少也有些不敢受了。
原著中蘇星河發英雄帖是在好幾年後,那時喬峰早已被康敏陷害身敗名裂,遠走契丹。現下他是好好的丐幫幫主,我沒記得他精通什麼棋藝,那他來是為了……
果然喬峰隨後就看向慕容復:「慕容公子,在下早聽你大名,多年來一直想見你一面,奈何諸事交雜,不得時機。」喬峰抱拳道:「喬峰久仰。」
他是為了慕容復來的。
他雖未見過慕容復,但英雄惜英雄,他與慕容復神交已久。慕容復也神色端正,鄭重道:「在下對喬幫主才是景仰之至,丐幫多年來抵御外敵,保國安民,喬幫主義字當頭,在下每每聽說,心中都好生敬佩。」
這兩人互吹,只怕一個是真心,一個是有意,武林眾人看到北喬峰與南慕容相會,各個津津樂道。蘇星河也微笑道:「喬幫主,你也來下棋?」
喬峰拱手道:「不瞞先生,喬峰於棋藝不精,今日到此,只為觀棋。」
蘇星河知他是為了見慕容復而來,面上無不虞之意,反而更加欣賞他,喬峰又向慕容復道請,慕容復笑道:「今日過後,在下一定要與喬幫主把酒共飲。」
喬峰當即道好,段譽在一旁看得羨慕:「若能跟他結交,死也無憾了。」
我笑了,輕聲道:「你會喝酒麼?」
段譽頓時神色萎靡,他現在還不會六脈神劍,內功也沒練好,若是跟喬峰喝酒,他做不了弊的。
第73章
慕容復坐在蘇星河身前, 看著棋盤, 不多時就是一子下去,他此前見過鳩摩智差點迷失心神的模樣, 是故小心了許多,第一子下得很謹慎。
不多時, 慕容復下棋的速度就慢了下來, 拿棋的手微微顫抖, 喬峰身邊一位老者低頭向喬峰悄聲道:「幫主, 這棋局有古怪。」
喬峰示意靜等, 不過片刻, 慕容復臉上神色驚惶,跌跌撞撞地起身後退了幾步,伸手便把腰間的劍拔了出來, 在空氣中胡亂揮舞。
包不同,風波惡見狀急道:「公子!」
慕容復恍若未聞,喃喃道:「我慕容氏失國是天意難違,東山再起是痴心妄想, 不如一死以謝天下,也對得起列祖列宗。」
他舉劍就要自刎,包不同與風波惡慌忙去奪劍, 被慕容復一掌掃開, 喬峰上前,一手攥住了慕容復握劍的手。
風波惡扭頭怒向蘇星河道:「我攪了你的棋!」
正在我以為風波惡要代替虛竹時,喬峰速度極快, 已在瞬息之間將風波惡又拉住了。風波惡回頭道:「喬幫主,你別攔我!」
喬峰道:「風兄弟,且慢動手,看看你家公子。」
風波惡也知不好發作蘇星河這個東道主,暫且忍下,慕容復已清醒了許多,心有余悸,對喬峰道:「多謝喬幫主。」
喬峰向他抱拳:「慕容兄無事便好。」
他不提慕容復剛剛說的那些話,但言語中頗有關切之意,慕容復嘆了口氣。蘇星河道:「慕容公子之敗,在求勝心切,人活一世,何必執著,越是執著,越是求不得,求不得……」
他最後三個字喃喃又說了一遍,慕容復笑意微冷:「也未必就是求不得,不求怎能得?告辭。」
他向喬峰一禮:「喬幫主,我們改日再約。」
喬峰道:「喬峰隨時恭候。」
慕容復一走,群雄議論紛紛,看著那棋盤都有忌憚之色,蘇星河又邀道:「喬幫主,你真不來試試麼?」
人群裡頓時有人喊道:「喬幫主不能去!」「這棋邪門,喬幫主不可中了他的圈套!」
喬峰微笑:「在下且來一試。」
蘇星河眼露欣賞,道了聲請,喬峰撩袍坐在他對面,段譽一展扇子,遮了自己的臉,悄聲向我道:「師父,你真的不去?」
我搖搖頭,段譽道:「我看這棋局也未必有什麼歪門邪道,只不過是引人思慮過深,越懂棋越發難以自拔。」
我道:「你是在說你大腦空空嗎?」
段譽嘆道:「師父你又取笑我,我這是心無雜念,一心為棋罷了。」
我們說了幾句話,又安靜地看棋,喬峰果然沒說謊,他不太懂棋,幾招下去,遠不像段譽和慕容復,鳩摩智那般精於此道,不過一會兒,他就干脆利落地道:「在下認輸。」
蘇星河道:「幫主的棋既思慮周全,又坦蕩磊落,觀棋如觀人,幫主當真不愧盛名。」
喬峰被他誇了好幾次,只能說前輩過獎,自己棋藝實在不怎麼樣,他一下去,武林中人再沒一個上來的,就連少林寺幾個和尚,也紛紛搖頭。
蘇星河道:「無人再敢來破局了麼?」
段譽又看看我,我依舊不動,就在這時,不遠處掠來幾個人影,前後一共八個,還抓著個小姑娘,跪倒在蘇星河身前。
蘇星河一見他們,臉上驚訝:「你們怎麼來了?」
蘇星河明顯是認識他們的,人群裡立刻議論起來,說那八個人是函谷八友,其中一個黑白胡子的,正是閻王敵薛神醫。
那八個人其中一個痛哭道:「師……先生,我們已去星宿派看過,蒼天有眼,他們如今確已內亂,死傷嚴重,我們還打探到了丁春秋的下落。」
被他們抓著的是個小姑娘,一身紫色衣衫,年紀只有十四五歲模樣,一臉不耐煩,眼珠子滴溜溜亂轉,薛神醫道:「這是丁春秋的徒弟,一定知道他的弱點。」
那小姑娘道:「知道他的弱點就能殺了他麼?你們多大人了,蠢也不蠢?」
薛神醫怒道:「你——」
蘇星河擺了擺手:「你們殺不了他,罷了。」
那小姑娘道:「老人家,你讓他們把我放了吧,我師父做的壞事,我可一件都不知道。」
這是阿紫?
薛神醫怒道:「你這小丫頭年紀小,心思卻惡毒,滿口胡說八道,師……先生,您老人家不要信她。」
阿紫哼道:「誰說我胡說八道?別看我師父他跑了,但他可不是因為怕你們才跑的,他是怕一個大人物,不是你們這些小嘍啰,你們要當心些,他哪天回來報復,把你們全殺了。」
薛神醫又想說什麼,蘇星河卻打斷了他的話:「你師父怕誰?」
阿紫見他接話,頓時得意了:「天山縹緲峰極樂宮宮主,聽說過麼?那可是個女魔頭。」
我:「……」
蘇星河神色一肅,我聽人群裡有人議論道:「極樂宮?那宮主不是早已死了麼?」
我雖然日前救了段譽,但大理皇室並沒有聲張,誰都不知道我還在世。段譽一合扇子,沒好氣地走出一步道:「什麼女魔頭?她是個心地很好的人,沒見過就不要瞎說。」
阿紫道:「書呆子,你見過呀?」
段譽一笑,一展扇子,瀟灑道:「我當然見過。」
所有人的目光頓時都集中在他身上,段譽道:「她是你們師父的長輩,你們師父做了壞事,自然怕她。」
蘇星河道:「段公子,你當真見過她?」
段譽收扇微笑,輕聲吟道:「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
蘇星河驚得從座位上站了起來。他道:「段公子,你……」
他話沒說完,就被一個聲音打斷了:「星河,叫那位段公子和我說話。」
這聲音是從不遠處那幾座沒有門的木屋傳出來的,帶著內力,使人聽來就在耳邊。蘇星河有些激動,道了聲是,然後對段譽道:「段公子,這是本派掌門。」
段譽點頭,走近幾步,向那木屋的方向一禮:「晚生段譽,拜見前輩。」
那人道:「段公子,你何時見過她?又為何知道她名字?」
段譽從容道:「在下日前在外游玩時,曾不慎被星宿派大弟子暗算,中了他的食髓散,幸好遇到了宮主,救了在下一命。」
那人道:「摘星子為何傷你?」
段譽道:「因為他本來是要對付宮主的,湊巧在下在一旁,沒能躲過他的毒手。」
那人道:「食髓散這毒極其厲害,她要為你解毒,一定費了不少力氣,她現在在哪裡?」
段譽微笑道:「前輩說得不錯,她為了救我,的確有所損傷,之後她便住在在下家中。」
那人的聲音沉默下來:「她跟你……提到過我麼?」
我一句都沒跟段譽提過無崖子,段譽似乎聽出那聲音的落寞,委婉道:「宮主除了每日療傷,就是和在下奕棋論道。」
那人的聲音竟有了幾分心酸:「哦……她和你下棋,不和我下棋。」
段譽不知該再說什麼,正要看向我,無崖子忽然揚聲道:「師姐,你在麼?」
段譽驚了一下,而後不由自主地轉頭看向我,所有人的目光都在我身上,我道:「是,我在。」
無崖子的聲音變得顫抖起來:「這是真的麼?你……你能來見見我麼?」
我在心裡嘆氣,走了過去,破開了木屋牆壁,直接走了進去。
屋裡陳設極其簡單,不過一桌一榻,一個白衣人正盤腿坐在榻上,須發皆白,面容卻依舊年輕,他目不轉睛地看著我,我道:「你怎麼成了這樣子?」
無崖子嘆道:「我識人不清,收了個孽徒,在我練功之時將我暗算,我已呆在這裡快三十年了。」
我道:「是丁春秋麼?」
無崖子道:「不止有他,還有師妹。」
李秋水居然也有份。
無崖子道:「她恨我,卻不該恨師姐你,叫摘星子去對付你。」
我冷笑道:「她也許覺得我搶了她的心上人。」
無崖子一愣,而後長長地嘆了口氣,我道:「師弟,師父臨去之前,對我們三人多加囑咐,我們本不該相互敵對的。」
無崖子臉上露出了懷念的神情:「不錯,可師父不會想到,造化弄人。」
他喃喃道:「我本心系秋水,在收了星河和丁春秋二人為徒後,就與她隱居大理無量山,我們在那裡逍遙快活,著實有一段好日子……可是……」
他笑容凄苦:「師姐,你知道我這個人,師父一生鐘愛棋畫雜學,我也是。有一天,我在山中找到了一塊美玉,就整日揣摩著要用它來雕一尊美人像,我一天到晚想著玉像的臉,有時候把它想成秋水,有時候又不由自主地想到你,刻出來後,明明是秋水,我卻將它想像成了你。」
他道:「師姐,我……我少時不懂事,對你多有不敬……可我後來已知錯了,我刻那玉像時,對你絕無褻瀆之心。」
我輕輕點頭,他這才繼續道:「我整日為玉像著迷,將秋水和女兒置之不理,後來她生氣了,故意找了些男人來作樂,我一怒之下拂袖而走,再後來,她終究是恨我,和丁春秋二人,一起將我打下懸崖,我僥幸不死,才捱到今日見你。」
他神情之間,已再沒有往日的意氣風發,只余寂寥冷落,我看他始終不站起來,道:「你還好麼?」
他只怕是不好,若非如此,早已殺了丁春秋了。
我走到他面前,執起他手腕,給他把了把脈,無崖子一身功力還在,只是兩腿都已廢,一身絕世武功都已施展不出來了。
我道:「你為何不叫蘇星河來找我?那時我還未離開天山,總能幫你殺了丁春秋的。」
無崖子低頭嘆道:「我……我怎麼有臉見你?」
第74章
這也許不能全怪他的。
我自入了逍遙派, 對無崖子和李秋水都是避著的態度, 一心只想練自己的功夫,對他們也沒有多少關懷, 無崖子自然而然地就認為我不喜他。
他為了一尊玉像痴迷顛倒,招致李秋水嫉恨, 但他對自己的妻子, 是從沒變過心的。
無崖子輕聲道:「師姐, 你怨過我嗎?」
我嘆氣, 如今話已說開, 我和他也沒有什麼切實的仇怨, 我搖搖頭。無崖子臉上立刻就笑了,他道:「多謝師姐。」
我道:「我替你殺了丁春秋。」
無崖子眼角含笑,道:「師姐, 你做掌門麼?」
我還是搖頭,無崖子道:「你還是這樣……我設下珍瓏棋局,是為了給逍遙派找一位心智與天賦齊佳的掌門人,把殺丁春秋當做考驗, 他還不配髒了師姐的手。」
我無所謂道:「隨你。」
他看著我的臉,忽然道:「師姐,我能看看你的真容麼?」
我沒有拒絕, 抬手將面具摘了下來, 無崖子的臉上先是驚愣,繼而和段譽一樣,變作了無盡的悵惘。
他運了些內力, 向外道:「星河,請喬幫主和那位段公子進來。」
蘇星河在外道是,不多時,段譽和喬峰走了進來,無崖子將自己與丁春秋的恩怨簡略一說,就道自己要將一身功力傳給他們其中一人,接掌逍遙派。
最先回絕的是段譽,他躬身道:「老前輩,晚生已是宮主的弟子,不能受您功力,且晚生自認力有不逮,擔當不了貴派之主。」
喬峰也道:「在下是丐幫幫主,也不好另任別處,丁春秋那廝欺師滅祖,為禍武林,不需前輩傳功,在下替前輩殺了他便是。」
無崖子看著這兩個人,默默無語了,我笑道:「你要傳功,合了你的機緣,未必合他們的機緣,星河說越是執著,越是求不得,你還是打消了這個主意吧。」
無崖子搖頭苦笑:「師姐,我這幾十年來,好不容易才等到今日。」
我握住了他已干瘦的手腕:「如今我已來了,你再不必藏在這裡了,你跟我回天山,我替你治好身上的傷,昔日無崖先生在星宿海講學之時,天下人驚嘆其驚才絕艷,怎麼能化作一副枯骨,在這破屋子裡長眠?」
無崖子慢慢看向我,聲音嘶啞道:「我們回極樂宮麼?」
我看著他,他眼底有著水光,我點頭道:「我們回極樂宮,許久未拜師父他老人家了。」
珍瓏棋局未解,無崖子的死局卻已被我解了。
喬峰帶著丐幫眾人向我們告辭,函谷八友已重新入了逍遙派門下,和蘇星河一起隨我們回天山。
段譽本也想跟著我去天山,我告訴他,那紫衣小姑娘是他失散多年的親妹妹,阿紫在星宿派多年,為人心狠手辣,再耽擱下去,心性就毀了,不止阿紫,他還有個親妹子,叫阿朱。
段譽聽得目瞪口呆,完全沒有反應過來,只好和朱丹臣等人先去找阿紫了。
我和無崖子回到縹緲峰,極樂宮數十年沒有人打理,已經蛛網灰塵遍布,函谷八友將此打掃了一遍,收拾出房間來,我就和函谷八友的薛慕華一起研究如何治無崖子。
無崖子已癱瘓多年,雖然我的神照經幫上了大忙,但就算再高明的手段,治療都不能貪一日之功,我們足足過了三個月才讓他的腿恢復了知覺。
天山風冷,梅花又開,無崖子坐在梅樹下,又有了吹笛撫琴的雅興。
他這方面的造詣當真是世上無一人能出其右,也許李秋水理解不了他,但我多少能明白些,有些人為了追求藝術,的確可以到忘我的地步。
又過了一月,段譽給我來信了。
他說李秋水是西夏皇太妃,西夏派大將軍帶一品堂高手來向大理要人,又是送禮物又是威逼,他們已不得已,將李秋水放了。他要我多當心,自己稍後就趕來天山。
我並不是很擔心,過了幾天,段譽還沒到,李秋水先到了。
她的內力已弱了許多,連喊話都沒有力氣了,聲音斷斷續續的:「師姐,小妹得罪師姐實是不該,小妹已知錯了,奉上薄禮,以表歉意。」
隨後那聲音就沒了,函谷八友下山去查看,竟領回來十幾個白衣黑衣的少年,各個唇紅齒白,俊秀挺拔,玉樹臨風。
函谷八友之一的李傀儡抽搐著嘴角,磕磕巴巴道:「師伯祖……他們說,他們是奉命來伺候你的。」
李秋水搞什麼鬼?
我皺眉道:「全送走。」
那些少年看著我都看呆了,函谷八友只得趕人,好在李秋水送來的都是西夏的人,而且看起來也有些身份,不用擔心他們下了山會餓死的。
無崖子的治療已提上日程,接下來就是慢慢恢復了,這件事我沒有告訴他,李秋水後來卻又送了一次,他終究是知道了,無奈地一嘆。
我瞅著李秋水也翻不起什麼風浪來,准備親自下山去殺了丁春秋,段譽此時卻來了天山,給我帶了個消息。
喬幫主已經把躲在太湖王家的丁春秋干掉了。
段譽說起喬峰時滿臉崇拜,又說丁春秋本來還想拿他做要挾,結果被喬幫主一掌就打得一敗塗地。
我道:「你們在太湖王家殺的丁春秋?」
段譽點頭道:「我本來要去尋師父說的阿朱那位妹妹的,喬幫主正巧去慕容家赴宴,我們就碰上了。慕容公子聽我是來找人的,也很干脆地就告訴我阿朱去了他舅母家,然後……」
然後他就在王家看到了丁春秋,這人練毒功日久,每到一定日期,非得抓人來施毒毒死不可,阿朱就正好碰上了。段譽想救阿朱,他不是發狂的丁春秋的對手,拖著阿朱坐船就跑,要不是碰上喬峰,他就被丁春秋毒死了。
他說得心有余悸,我心中一笑,他現在還不知道自己吞了莽牯朱蛤,什麼毒都奈何不了他了。
我道:「那阿朱呢?她跟你回大理了麼?」
段譽嘆氣道:「阿朱只去看了看阿紫,就回了慕容家,她在慕容家雖名為丫環,但並未賣身,慕容公子和老夫人都對她非常好。」
若是留在慕容家,對於阿朱來說,也許就是最好的,和喬峰的緣分,說不定還在後頭。
段譽笑道:「喬幫主殺了丁春秋,我就和他一起離開了慕容家,後來我們在松鶴樓喝酒,覺得與對方都相見恨晚,我已和他結為異姓兄弟了。」
我點點頭,心裡卻還想著太湖王家,我已猜出來丁春秋為什麼會在那裡,王語嫣的母親是李秋水的女兒,丁春秋既然和李秋水有私,躲到她那裡也是有可能的。
我笑道:「我聽說江南多美人,你有沒有見到幾個?」
段譽無奈嘆了口氣,坐在座位上搖頭:「師父,你又在取笑我。」他又是一嘆:「天底下的美人……又有誰比得上你?」
難道他沒見過王語嫣?
段譽忽然想起來什麼道:「不過我在曼陀山莊時,見到了一位姑娘,她居然和師叔長得非常像。」
我道:「你沒問她叫什麼?」
段譽道:「我與她不過寥寥幾句話罷了,哪裡能知道她名字?」
他神色間全無一絲失落之意,看得我感嘆,因緣際會,萬般變化,不是一成不變的,有時還會與原來截然不同。
我考校段譽的功夫,不過幾個月,他的武功已大有進步,天山六陽掌與折梅手已了熟於心,連神照功也步入中級,江湖上等閑人休是他的對手了。
極樂宮雪景梅花極美,段譽在此樂極忘返,他和無崖子一見如故,臭味相投,沒多久就成了知己好友,兩人整日在宮裡作畫。
他們挑了個角度,將極樂宮之景全數畫在一張足有五六米長的畫紙上,一眼望去,那宮閣山峰極其逼真,錯落有致,透著一種大氣磅礡的美感。
我又尋思著做我的實驗,但一籌莫展,就和無崖子商量了一下,當然我隱瞞了御風訣的事情,無崖子也只當我傳給段譽的神照經是自創的。
雖然不明白我為什麼要存心把自己置於生死邊緣,他卻還是給出了建議:「師姐,你何不試著將長春功練成,用它來壓制神照經呢?師父說過,長春功雖然難練,但若大成,那便是再無敵手了。」
我頓覺有理,我曾用神照經壓制長春功,如今不過反著來而已。只是我往玄冰裡一躺就是不知多少年,無崖子現在的情況,我還是暫時不要離開的好。
段譽在這裡留了幾月,大理派人來,他也只得回去了。
段譽一走,李秋水又送人來了。
這次卻只有一個,我聽得宮門口有人喊道:「請問高人可在?」
我在宮裡聽著,並不出去,叫蘇星河去看看,蘇星河道:「你是什麼人?來這裡做什麼?」
那人的聲音是一個少年音,聽起來年紀不大:「在下……在下諸葛正我,有人給我下了毒,她說她是西夏皇太妃,叫我上來找一位高人,只有她才能解我的毒。」
蘇星河道:「信口雌黃,我師叔絕不會叫你上來。」
諸葛正我道:「在下說的是真的!絕無半句虛言!」
蘇星河哼道:「你長這麼黑,師叔看都不會看你一眼,還叫你上山來?胡說八道。」
諸葛正我道:「在下是中了她的毒才會面色發黑的,若是解了毒,在下……在下其實很英俊的。」
第75章
我聽到蘇星河奇道:「什麼?你不是天生就這麼黑的麼?」
蘇星河精通醫術, 他的徒弟薛慕華在江湖上人稱閻王敵, 亦是位杏林高手,居然也會看錯了, 我有些驚訝,又聽諸葛正我道:「前輩, 能否先替在下解了毒?那位皇太妃說……要是十個時辰不解, 就永遠會這麼黑了, 在下……在下還沒娶妻。」
蘇星河嘆氣道:「你走近些。」
少年大喜道:「多謝前輩。」
過了一會兒, 我又聽到蘇星河的聲音:「這毒叫螺子黛, 是用來易容的, 毒性不大,我已給你解了……咦,你長得也不是很英俊麼。」
我幾乎要笑出聲來, 諸葛正我的聲音已有些委屈了:「多謝前輩,在下這就告辭了。」
我不知道李秋水為什麼要送他上來,還要給他下這樣的毒,難道是覺得解毒之後, 通過對比,我就會覺得他真的英俊麼?
我並沒有把那少年放在心上,誰知過了沒多久, 他又來了, 我當時正在後山研究玄冰,是蘇星河去見他的。回來告訴我李秋水這次沒給那少年下毒,而是用自己皇太妃的身份要挾他, 如果十天之內,他連我的面都沒有見到,那就把他送進西夏皇宮做太監。
那叫諸葛正我的少年沒走,就守在山門下,蘇星河根本沒多在意他到底會不會成為太監,反正我是他師伯,他絕不會為了這麼個少年就輕易來打擾我,告訴我這事時,已是第十天了。
我剛好回到宮中,坐在大殿主位上,聽罷不知該說什麼,反正閑著無事,我道:「讓他進來吧。」
蘇星河躬身道是,出了宮門去,我聽他道:「師伯叫你進去。」
那姓諸葛的少年卻道:「多謝前輩及高人,在下這幾日已想明白了,大不了就是一死,在下去了。」
蘇星河的聲音錯愕,忙道:「你去哪裡?師伯已答應見你了,你下山去,碰到我師叔,她饒不了你!」
諸葛正我哈哈笑道:「男子漢大丈夫在世,當頂天立地,豈能怕淫威詭計?太史公言,人終有一死,或重於泰山,或輕於鴻毛罷了。」
蘇星河哼道:「你既做不了泰山,也當不了鴻毛,你死了也就是個太監。」
諸葛正我登時就不說話了,八成是被噎得夠嗆,他忽然喊道:「前輩你要做什麼?快放開在下。」
一眨眼的功夫,他的聲音就由遠及近。我一抬眼,就看到蘇星河抓著個黑衣的少年走了進來,照地上就是一丟。
我還沒看清那少年的長相,他已把自己的眼睛一捂:「前輩,你就算把我抓過來,我也不會見你的師伯的。」
蘇星河怒道:「你算幾斤幾兩?難道你以為自己長得真的很英俊麼?」
那少年立刻道:「在下的長相雖不算驚天動地,但那位皇太妃說,在下起碼比她師兄長得要順眼。」
大概是多日來的委屈和憋悶,他一鼓作氣地又說道:「不止如此,在下還精通琴棋書畫,四書五經,兵法韜略,心地善良,堅韌不拔,俠骨丹心,胸懷天下。皇太妃說,在下非常符合要求。」
蘇星河冷笑道:「就這些?我師父哪一樣都比你強。」
那少年道:「我還年輕。」
這次換蘇星河被噎得不輕了,他道:「師伯,把他送下山吧?」
我如今和無崖子的關系已算不錯了,雖然我和他沒什麼曖昧關系,但也不忿他被人這麼比,我點頭道:「送他走吧。」
蘇星河伸手就要提人,誰知那少年聽到我的聲音,竟然放下了手,抬頭看到了我。
然後他的眼睛就離不開了。
蘇星河見他如此,冷笑一聲,提著他的後衣領就把人往出拽。那少年看著我,聲音都結巴了:「我、我……你別趕我走!」
我沒理他,起身走了。
這樣一撥撥地來人終究麻煩,還不知道下一次李秋水會送個什麼人上來,我於是交代下去,讓蘇星河和函谷八友,會集他們門下弟子,將上縹緲峰的路設些機關暗井,讓他們在山底下就望而卻步。
蘇星河應下來,他本就精通奇門遁甲,函谷八友也是各有所長,他們利用山下的松林做成了一個迷魂陣,人只要進來,不管怎麼走都會自己走出去,此為第一層路障,若是還想往裡走,上山的路就是各種陷阱,非但如此,縹緲峰本就地勢險峻,臨近山峰處鑿出了足有數百米長的直坡,除非輕功絕頂,否則絕上不來。
他們花了半年的時間完成,在山下豎了個「碧落黃泉,到此勿入」的石碑,我知道了很滿意。
石碑刻好之後,李秋水又來了。
她在山下,用內力傳音道:「師姐……師姐,我已知道錯了,我時日無多,你讓我上去,見你一面好麼?」
她的聲音仿佛蒼老了許多,氣息不穩:「我已……我已想通了,我不該為了那負心漢和你鬧翻……師姐,你幾次饒我,我真的知道錯了,你讓我見見你好不好?」
我和無崖子正在院中賞梅,我看向他,無崖子只是搖頭,我便也沒有理她。
李秋水喊了幾聲,聲音就消失了,似乎已走了。
他們兩人的事情,我也不好多說,無崖子辜負李秋水,李秋水害無崖子殘廢三十年,往日種種,不知情誼究竟能剩下幾分。
我不信李秋水說她時日無多是真的,然而就在半月後,函谷八友向我報告,西夏皇太妃病逝,舉國服喪。
我覺得有些不真實,他們又道:「山下來了一隊西夏人,已在松林裡被困了許多次,仍往裡走,領頭的似乎是個公主,師伯祖,要不要我們去問一問。」
我點點頭,他們便下山去,不多時上來告訴我,那領頭的是西夏銀川公主,說是奉她祖母皇太妃李秋水之命,扶棺歸葬。
銀川公主送上一份帛書,說是專門給我看的。我諸多頂級內功加身,早已不怕任何毒藥,展開一看,那上面是幾行字。
百年光陰,回頭難顧。半生痴狂,半生虛妄。痛悔已矣,溘然辭去。姐妹情誼,來生再敘。
我讓人把那行人帶上來,銀川公主一見到我,就跪下來,請求我准許將李秋水葬在逍遙子墓旁。
我看著那黑色的棺槨,讓他們放下來,棺材還未釘死,我拂袖推開一角,果然是她。
我說不清心裡到底有沒有傷感,我去她昔日住過的房間,取了她曾用過的銅鏡,木梳,放進棺裡陪葬,無崖子也來了,他將自己的畫放了進去。
那應該就是原著裡他交給虛竹的那幅畫,我沒有看,合上棺蓋,讓西夏的人並函谷八友將棺木扶至逍遙子衣冠塚旁,找了個地方葬下了。
銀川公主送葬完就回去了,自此以後,無崖子也不在宮裡了,他整天坐在李秋水墓前,從日出坐到日暮,不說一句話。
他看著李秋水的墓,又像是沒有看,不知在想什麼,蘇星河勸了幾次都沒有把他勸回來。我也去過,他仿佛已忘了我是誰,我說的話,他轉眼就不記得了。
他曾為玉像痴迷顛倒,如今終於也為了李秋水的死而失魂了。
他這樣,我也無可奈何,然後就在某一天,我去找他時,他坐在墓前,已經沒有了任何生息。
無崖子死去,打擊最大的是蘇星河,他將函谷八友遣下山,自己為無崖子守墓。
我歷經幾世,本以為自己已擺脫了對寂寞和孤獨的恐懼,到這時,我也終於覺察到,它還是在的。
又過了一年,我下了山,正聽說丐幫幫主喬峰被人揭破身世,在聚賢莊大開殺戒的事情,看來只要康敏不死,蕭遠山仍在搞事情,喬峰就免不了有此劫。
只是我已改變了許多軌跡,不知道喬峰和阿朱,最後的結局還是不是那樣。
我曾經也是對這兩個人的故事意難平的人之一,我想做就做,當下就快馬趕去了大理,只是小鏡湖不好找,我干脆直接去皇宮問皇帝段正淳在哪兒,段正明立刻讓王府的護衛帶我去了小鏡湖。
我到那裡時天已暗,雷雨大作,一個人也沒有,我覺得不妙,叫護衛去水榭找段正淳,那護衛剛要去,就見段正淳持著傘走過來,見到我奇道:「宮主,您怎麼會在這裡?」
我道:「你跟蕭峰約好了?」
段正淳道是,他正要去赴會。我想問他跟蕭峰約的地點在哪兒,就在這時,遠處的雷雨之中,走來一個人影。
段正淳身邊跑來一個婦人,看著蕭峰抱著阿朱正不知怎麼回事,蕭峰滿身淋雨,道:「阿朱是你們的女兒,我殺了她。」
段正淳大驚失色,身邊的婦人看看閉著眼睛的阿朱,臉色一白,眼一閉就要暈過去。
段正淳看看阿朱,又看看蕭峰,不可置信道:「原來她就是阿朱,譽兒和我說過她,只是她一直沒有見我……蕭大俠,你為何殺她?」
蕭峰眼中有淚,慢慢抬眼看著段正淳:「你殺我養父母,恩師……」
他還沒說完,段正淳就又失色道:「什麼?我何時殺了你父母恩師?」
我嘆了口氣,蕭峰和段正淳又對質了幾句,他再傻也知道自己被康敏騙了。阮星竹從蕭峰懷裡抱下阿朱,失聲痛哭,蕭峰跌跌撞撞地後退,就在他要自殘的時候,我隔空點了他手臂的穴道。
蕭峰哪裡肯從,眼看就要不顧一切想衝破穴道,我一掌打散他蓄起的內力,道:「喬幫主何必想不開?」
蕭峰萬念俱灰道:「前輩,我失手害死阿朱,不該在世上苟活。」
他似已瘋魔,又道:「不對,我該去洛陽,殺了康敏那賤人,再來陪阿朱。」
我嘆道:「阿朱死多久了?」
蕭峰愣了一下,喃喃道:「兩刻。」
我點點頭,道:「還好,還能救。」
第76章
我此言一出, 段正淳都傻了, 蕭峰更加愣怔,他大概以為我在開他玩笑, 我不跟他廢話,在他反應過來之前就道:「我有一門功夫, 就算人死了, 都能救一救, 你姑且讓我一試, 若不行, 你再走。」
蕭峰盯著我看了看, 大概是覺得我這樣的高人沒必要騙他,他聲音發顫道:「是。」
段正淳讓出房間,蕭峰從阮星竹手裡把阿朱抱來, 跟著我走了進去。我一拂袖閉了門戶,讓蕭峰把阿朱放在床上,查看起她的狀況。
阿朱臉色青白,身上穿著跟段正淳一樣的衣服, 胸前一片血跡。我執起她的脈,給她看了看胸口的傷,蕭峰避而不視。
我大概已知道了情況, 照丁典告訴我的, 當年他跟狄雲在牢裡,狄雲受盡折磨,上吊自殺, 涼透了小半個時辰,盡是求死之志,他都能救回來,阿朱髒腑受損,神照經若不夠,我再加上一門長春功,或有一救。
我道:「你守在這裡,不要讓任何人打擾。」
蕭峰點頭道是,就站在我身邊,我扶起阿朱,手掌按在她的心脈上,慢慢運轉神照經。當初我救段譽的時候,他將死未死,現在阿朱確已死了,但神照經內力一過,仍能連通經脈。
我用內功在阿朱周身走了數個周天,直到天亮才停下來,不負我所望,她醒了。
只是她內裡也有傷,肋骨盡碎,還要靜養。
見阿朱醒來,蕭峰又哭又笑,我救人救到底,怕她見到蕭峰一個激動又死了,就暫時沒走。阿朱臉色蒼白,看著蕭峰笑了笑。
我一邊給她繼續輸真氣,一邊奇道:「喬幫主,你曾和段譽結拜,不知道阿朱就是段正淳的女兒麼?」
蕭峰抹了眼淚,道:「我與二弟結拜時,我並不知道他是鎮南王世子,也不知道阿朱就是段正淳的女兒。」
段譽這小子在外時一向不表露自己的身份,他也許是覺得兄弟論交,不該把自己的皇室身份搬出來。他平時身邊都帶著段正淳派給他的護衛,但這次朱丹臣那幾人並沒有在段正淳身邊,蕭峰也難以料到段譽和阿朱都是段正淳的孩子。
阿朱聲音氣弱,仍是笑道:「我那個傻哥哥,總是這般天真。」
她又抬頭看著我道:「前輩,你……你就是哥哥的師父吧?」
我點點頭,她道:「真就跟我哥說的一樣,前輩是世上最好看的人……」
她眼中澄澈俏皮,誰看了都會不由自主地心情愉悅,也只有這樣的姑娘,才會讓蕭峰愛得銘心刻骨。
阿朱轉轉眼睛道:「前輩你是哥哥的師父,那薛神醫那個老頭是不是就比哥哥還要矮一輩?那我也比他大一輩啦。」
我笑了:「他下次見到你,會記得繞道走的。」
阿朱活了,蕭峰自然是走不了了,我給阿朱開了一堆藥,都是他去抓回來,阮星竹也在一旁照顧。過了幾天,段譽來了,我正在湖邊看景,他一見我就後怕道:「師父,還好有你。」
段譽身後還跟著個黑衣的姑娘,容貌甚是嬌美,段譽見我看過去,尷尬道:「師父,這位是木姑娘,她……她也是我妹妹。」
木婉清噗嗤一聲笑了:「書呆子,你到底有幾個妹妹?」
段譽更加尷尬,木婉清道:「左右你那麼多妹妹,也不缺我一個,我走啦。」
我看她神色間對段譽並沒有依戀,這兩人的關系或許已不是原著中的那樣了。
段譽急道:「婉妹,走不得!你忘了王家的人還在追殺你?」
王家的人?難道是和段正淳也有關系的王夫人?
段正淳還在這裡,那些王家的人若在這裡見到了他,免不得把王夫人引來,段譽興許還要認一認王語嫣這個妹妹。
雖然他並不是段正淳親生的,和木婉清等人也都不是真正的親兄妹,但這個秘密,我不打算說出來。
我道:「你們別在這裡爭執,先去看一看阿朱。」
段譽也想見蕭峰,當下就進去了,木婉清也見到了段正淳,把她被追殺的事情一說,段正淳神色異樣,似乎還有些懷念,當天晚上就不知哪裡去了。
這人風流成性,偏又深情得可以。
阿朱的傷漸漸好起來,蕭峰又想去找康敏復仇,他走之前,我問他,殺了康敏後要去哪裡。
蕭峰道:「我要帶阿朱去關外,再不回來了。」
他要去關外的話,說不定還會結識耶律洪基,最後落得個兩難身死的下場。
但蕭峰這種人,天生就該做出自己的事業來,而不是藏在一個地方默默無名直到死。
我道:「你去哪裡都可以,但你要知道,阿朱武功不高,若要和她在一起,你就要學會保護她,想人想事,都要考慮得周到一些。」
蕭峰不知道我指的是什麼,我道:「你能不能聽我三個建議?」
蕭峰道:「前輩請講。」
我道:「第一,不要再隨便和人結拜,也不要輕信於人,尤其是皇室的人。」
蕭峰愣了愣,剛要說話,我就道:「譽兒那個傻的不算。」
我繼續道:「第二,我知道你一直為自己是契丹人糾結,但你現在差不多已想明白了。漢人契丹,於你都無礙,你若要阻止戰爭,當徐徐圖之,不可逼自己到絕路。」
蕭峰是個聰明人,我的話,他多少也明白了,我又道:「第三,你爹沒死,別去找他。」
蕭峰徹底愣了。
阿朱的性命已保住,我別了段譽,隨意在江湖上走。
我從大理離開,路上但有不平,都施以援手,有時也為了不引人注目,干脆易了容行醫。
輾轉之間我走了不少地方,我曾想看看有沒有合眼緣的人,收了做徒弟,繼承逍遙派,但始終沒碰到一個。
一日我路過一個鎮子,見到有人當街搶小孩,還有人擄了閨閣小姐而去,我就把孩子和那姑娘救了下來歸還家長,順便那搶孩子的人是葉二娘,搶女人的是雲中鶴,於是我沒留手,全都送他們上西天了。
因此四大惡人剩下的兩個就盯上了我。
段延慶和岳老三還沒壞到人神共棄的地步,不過我沒去找他們,他們倒先來找我了。
我正在茶攤喝茶,自己拿了個小爐子在煮,那岳老三衝上來一頓恐嚇,把茶棚裡其他人都嚇跑,自己指著我道:「他奶奶的,你究竟是誰?老子今天非得要為他們兩個報仇不可!」
段延慶拄著拐杖走上來,不需開口,聲音已傳過來:「閣下一招就格殺葉二娘和雲中鶴,老夫闖蕩江湖多年,竟未知閣下的姓名。」
我道:「姓名算什麼?你們是來找我報仇的,我若死了,你們知道也沒用。」
岳老三見我不給他們老大面子,衝上來就要動手,被段延慶攔住,段延慶道:「老夫本與你無冤無仇,可你殺我結義弟妹,容不得老夫手軟,你還有什麼遺言麼?」
我道:「你且等我這壺茶好了再說。」
段延慶輕輕點頭,便不說話了,壺下的灰燼黃色的火苗將息未息,不多時,水面冒起白煙,就要開了。
旁邊的大路上忽然走來一個灰色僧袍的和尚,他抬頭先是看到了茶棚的招牌,就抬步往過走,段延慶看了他一眼,暗暗提起警惕。
那僧人低著頭走進茶棚來,左右茫然看了一圈,向我道:「女施主,你就是這兒的老板麼?小僧想買碗茶。」
我朝他看去,他雖低著頭,但樣貌十分有特色,塌鼻子厚嘴唇,算是很醜了。
我道:「我這茶棚不要錢,你盡管喝好了。」
我拿過一只碗來,給他倒上一碗,僧人合掌道:「多謝。」
我道:「小師傅,你叫什麼?」
僧人道:「小僧法號虛竹。」
真的是他。
我道:「小師傅請坐,你從哪兒來?」
虛竹十分隨和,把茶碗放下就要說話,段延慶哼了一聲,虛竹不明所以地看向他,溫聲友好道:「兩位施主,你們也要喝茶?」
段延慶道:「小子,你有何指教?」
虛竹忙站起來道:「不敢不敢,在下哪敢對老先生有什麼指教。」
段延慶本以為虛竹是來幫我的,照現在看,我跟虛竹不認識。他便也不客氣了:「沒有指教,那就一邊走開,不關你的事!」
虛竹咽咽口水,見段延慶跟岳老三凶神惡煞,猶豫道:「你們,你們這是要干什麼?」
岳老三早已憋不住了:「老子要把那女人大卸八塊,拋屍荒野!」
虛竹大驚失色,「啊」了一聲:「你們要殺人?」
他回頭看了我一眼。在兩個凶神惡煞的惡人和一個看起來沒有手無縛雞之力的女人面前,他自然選擇了保護我,岳老三一衝上來,他就伸開胳膊攔著他。
「有話好說,有話好說,佛曰戒殺戒嗔,這位……這位大俠,不要動手殺人啊。」
我覺得有點奇妙,我被摘星子星尋仇時,來保護我的是不會武功的段譽,我被段延慶尋仇時,跑來的是虛竹。
歷史真是驚人的相似,怪不得虛竹會跟段譽臭味相投結為兄弟。
岳老三早已沒有耐性,手裡的鱷嘴剪朝虛竹招呼過去,虛竹慌忙伸手擋著腦袋。我手指沾茶碗中的茶水,輕輕一彈,就將岳老三的剪子擊飛出去。
第77章
我是在虛竹背後出的手, 岳老三看不到, 他連連後退幾步,看著自己掉到地上的武器, 一臉驚惶。
虛竹放下手,看看岳老三, 一臉茫然無辜。
岳老三回頭對段延慶道:「老大?」
我出手極為隱蔽, 段延慶也無法分辨, 他對虛竹道:「小師傅, 你是哪個寺的僧人?」
虛竹仍是十分有禮:「小僧是少林寺的僧人。」
段延慶點頭道:「少林寺七十二絕技名聞天下, 不知你練的是哪一門?」
虛竹聽他這麼一問, 尷尬地撓撓腦袋,老老實實道:「小僧資質愚鈍,只學了一套降龍伏虎拳, 一套羅漢拳。」
段延慶才不信,出言道:「你何必自謙,你打岳老三的那一招,在當今武林中能夠做到的, 只怕兩只手都數得過來。」
虛竹乍一聽他這麼誇他,又啊了一聲,滿頭霧水, 一臉不解。段延慶道:「老夫來向你領教。」話音一落, 手中鐵杖就向虛竹襲來。
虛竹慌忙後退,但一想後面就是我,擋在我身前慌忙道:「女施主, 你快走。」
他回頭一看我,背後空門大開,那鐵杖眼看就要刺到他背上去,段延慶忽然收手,一腳就把虛竹踢到一邊去。
他見虛竹在生死關頭還不知還手,已知他並不是什麼厲害人物。
但他也沒殺虛竹,總算是還有幾分人性。
我暗自點頭,總歸他是段譽親爹,殺了他不太好,我一拂袖,一道內力打在他胸口,段延慶用手中鐵杖抵擋,反被打飛出去,自己一口血噴了出來。
虛竹看看我,人已傻了。
我道:「你看我這一招,當今武林裡有誰使得出來?」
段延慶神色間已有了懼意:「除閣下之外,無人能夠。」
我沒這麼自大,我還沒跟掃地僧打過呢。
我道:「給我一個不殺你的理由。」
段延慶捂著胸口,低頭不語,岳老三上來扶他,被他推開:「我一生作惡,死有余辜,實在沒什麼不該殺的理由。」
岳老三驚訝地看著段延慶,已知今日他們要栽了,他猛然道:「老大,我擋住她,你先走!」
他手中沒有武器,只揮起拳頭帶著所有內勁朝我而來,這一招已拼盡他所有力氣,他倒是真的重義氣的。
我袖子都不用拂,一指點過去,岳老三已倒了下去,在地上掙扎。
虛竹站起來,眼前的情況他根本沒有反應過來,我指著身邊的位子道:「小師傅,你請坐。」
他見我言語謙和,但看我出手厲害,他一臉糾結,還是坐下了。我指著岳老三道:「這人是天下四大惡人裡的岳老三……」
我話沒說完,岳老三豁出去似的怒道:「老子是岳老二了!要殺就殺,那麼多廢話!」
我隔空隨手點了他啞穴,繼續道:「他本來是南海一霸,管著那邊島上的諸多小門小派,收些保護費,劫掠些過往商旅,但凡有敢不守他規矩的,都被他一招鱷嘴剪剪下了腦袋去。」
我又指著段延慶道:「至於他,他本是大理太子,在政變中被敵人毀去容貌,殘了雙腿,但他求生自強,竟練成了超凡的武功,自此以後把當年背叛他的人全部殺了,因手段殘忍,人稱之為惡人。」
段延慶聽我說出他來歷,臉上有所驚訝,但也不言語。
我道:「你看,他們兩個,該不該殺?」
虛竹不知所措,不明白那兩個人的命為什麼就由他來決定了,我只是忽然想起來我殺了葉二娘,她就是虛竹的母親,雖然虛竹不知道,但原著裡他好歹母子相認,現在連面都沒有見上,他也是可憐。
他低頭苦思了半天,看我不是開玩笑的,只得硬著頭皮。他站起來走到岳老三身前,合掌道:「岳施主,你作惡多端,害了不少人命,但你對你大哥舍生忘死,算是有情有義。」
他說完,自己似也有所觸動,又走到段延慶身邊道:「段施主,你本是皇室貴胄,因為遭難才淪落至此,你雖也殺了不少人,但你剛剛能殺我的時候,卻放過了我。」
他轉頭來,下定決心對我道:「高人,你一定要我決定他們生死……小僧……小僧不希望他們死。」
我笑道:「你放過他們,改日他們又殺人怎麼辦?」
虛竹道:「佛曰知錯能改,善莫大焉,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只要他們保證以後絕不作惡,小僧求高人饒了他們。」
他言語堅定,一臉期盼,我道:「你問問他們,能不能保證?」
虛竹回頭相問,岳老三道:「我岳老二雖不是什麼好東西,但一向言出必行,我從今往後,不作惡,不殺人。」
虛竹臉上登時比自己撿了金子都開心,段延慶道:「老夫一諾千金。」
虛竹看向我道:「高人,您看……」
我道:「只是兩句保證太少了,你們既然誠心悔改,那就要贖罪。以往若做了一件壞事,那就救十個人,做十件好事來彌補,做了一千件壞事,那就去做一萬件好事,救一萬條人命,小師傅,你看怎麼樣?」
虛竹狂點頭:「如此這樣最好,高人說的對!」
岳老三和段延慶立了誓,我便放他們走了。四大惡人裡只有岳老三對段延慶有點真心,他們兩個也絕不會為了葉雲二人再違反誓言來找我麻煩。
經過這事,虛竹明顯沒那麼怕我了,坐在我身邊喝茶。我道:「你今年幾歲了?」
他道:「小僧今年二十四歲。」
我嗯了一聲,心裡想著,虛竹資質不算好,但記性佳,又是原著裡逍遙派的繼承人,我要不要考慮他?
我道:「你剛剛說過,你只練了兩套拳法?」
虛竹不好意思道:「小僧武藝低微,的確比不得高人你。」
我道:「別叫高人了,叫前輩。」
虛竹不解,我道:「我今年……」我想了想:「差不多快一百了。」
若是加上我前幾世,還不止這麼多。
只是我這一世沉迷武學,又將自己的身體反復實驗折騰,如今真的成了個不老不死的怪物了。
虛竹臉上擠出一個笑容來:「女施主你說笑了,你看起來也就十七,十八歲的樣子,哪裡有百歲?」
我道:「你見哪個十七八歲的姑娘武功這麼高?」
虛竹為難地摸了摸腦袋:「小僧久在少林寺,沒見過武林中的諸位女俠客,也許都跟你一樣厲害。」
我忍著沒在他那顆光頭上來一巴掌的衝動,我干脆道:「我是縹緲峰極樂宮宮主,你也聽段延慶說了,我的武功當世已經無敵,我年事已高,想收個徒弟,把所有武功都傳授給他,我與你有緣,你要不要學?」
虛竹喃喃道:「女施主……」
我點頭:「我沒騙你,我說的是真的。」
虛竹還是有些不可置信,他看了看我,低著眼睛思索了一會兒,然後站起來向我一禮道:「多謝前輩厚愛,小僧不學。」
我心中已料到會是這樣的結果,但虛竹這麼說時,我還是感嘆。虛竹道:「小僧是少林僧人,不該去學別派武功,何況我少林弟子,應以佛理為重,武功為末,會不會絕世武功沒什麼要緊。」
他誠懇地又向我一禮道:「小僧此生只願侍奉佛祖,聆聽真言,世上萬般紛擾,於我皆空,不動不嗔,不怒不喜,阿彌陀佛。」
我威脅他道:「你不學我就殺了你。」
虛竹絲毫不懼,向我一笑道:「施主心明如鏡,無一物,不染塵埃矣,是不會隨性胡亂殺人的。」
我只能一嘆道:「隨你,你若改變主意了,隨時來天山找我。」
虛竹隨口應下來,他走後,我往桌上放一錠銀子,也離開了這裡。
我洗去易容,回了天山,山上只有蘇星河,他如今也蒼蒼白發,也許哪天就會和無崖子一樣,無疾而終。
我還是想讓他活久一些的,我將從長春谷抄來的壁畫給了他,讓他多加修習。
極樂宮外除了我種的花草,還有薛慕華種的,我暫不打算離開天山,就拾掇這些藥材,煉制各種藥物。
過了三年,虛竹仍是沒來。
我將極樂宮交給蘇星河,自己離開了天山,朝昆侖而去。
我這次用玄鐵打了一把刀備用。可等我到了茫茫雪山中,卻忽然發現我之前留下的指示那冰湖位置的標記,早已不知道哪裡去了。
雪山中地形並不是一成不變,幾次雪崩就能面目全非,再加上茫然一片白,光靠看,很難找到位置。
我在雪山中找了數天,都找不到那大湖,我記得那湖藏在一處谷中,谷的形狀有些奇特,中寬邊窄,像一只葫蘆。
我站在山頂上,忽然看到有一個人正在往裡走。
我飛身下去,站在他面前,這才發覺這張臉有點眼熟。
他居然就是前些年差點被李秋水送去做太監的那個少年。他叫諸葛……諸葛英俊還是諸葛正文來著?
看到我,他眨了眨眼睛,又伸手去揉,而後對我長長一揖:「在下一定是凍壞腦袋了,出現了幻像,在下對你拜一拜,你一定要多留一段時間。」
我道:「你腦袋好著呢,有沒有見過一個葫蘆形狀的山谷?」
諸葛少年道:「咦,你問我話了?」
我耐心道:「在哪兒?」
諸葛少年倒是干脆地道:「我兩天前經過一個山谷,跟你說得非常相似,從這裡往西,繞過兩個谷口,就是了。」
我點頭道謝,正要走,忽然轉過身來問他:「你怎麼會在這裡?」
少年如夢初醒,看著我結結巴巴道:「你你你……你是真的?」
他這樣子比段譽還傻,只可惜我這樣的容貌,我自己卻絲毫不覺得。他道:「姑娘……」
我道:「放肆,你沒聽蘇星河喊我什麼麼?叫前輩。」
第78章
少年這才斂定了心神, 彎腰向我施禮道:「前輩, 請恕晚生……無狀。」
我道:「你在這裡做什麼?」
少年抿抿唇,似乎在組織語言:「晚輩剛離了師門, 正在追蹤一個大盜,誰想那大盜將我引進來, 自己自殺了, 晚輩也……也在這裡迷路了。」
我道:「那大盜很壞麼?你們要跑到這雪山裡來, 稍不留意就會遇到危險的。」
少年朝我輕輕一笑:「些許危險算得了什麼, 我與師兄發過誓, 我們學得一身武藝, 只為匡扶天下,保國安民,路有不平, 絕不袖手旁觀。」
他深吸一口氣,又道:「我們已決定去京城,闖一番事業出來,做幾件無愧於平生的大事。」
倒是有志氣。
我看著他意氣風發的臉, 忽然想到了什麼,我道:「你能不能幫我個忙?」
沒什麼意外,諸葛少年就答應了我。
我們來到那處大湖前, 他看著我凌空飛到足有百米寬的湖心, 臉上的表情都驚悚了。我潛入水底,用玄鐵刀將玄冰在水中劈下一大塊來,然後用內力托舉, 浮出水面。
諸葛少年立刻拋出繩子,卯足力氣將玄冰拖了上來。
我要他幫我的事情其實很簡單,就是幫我把這一大塊玄冰運到天山去。
我雖然武功高,內力高,但把它運回去也是很麻煩的。
我們出了雪山,我早已托人做好了一架大車,用十幾匹馬拉著,諸葛少年就負責幫我駕車。
玄冰避日光,我們挑夜裡趕路,足足過了十幾天,才到天山腳下,我沒什麼變化,諸葛少年卻已頂著兩個睡眠不足的黑眼圈,他抬頭看著天山喃喃道:「這麼快就到了麼?」
他的聲音裡還有些失落,我將玄冰從車上拖下來,這也夠沉的,不過對我來說,提到山上去是小意思。
我道:「一路上多謝你了。」
諸葛少年忙向我抱拳道:「不敢,在下能幫上前輩的忙,在下很高興。」
我道:「你的武功不錯,假以時日,一定能名動天下。」
諸葛少年一臉正氣道:「在下一定會闖出名堂來,不過卻不是為自己,在下希望在下有朝一日成名,成的是美名,叫人信服,引以為榮的美名。」
我點點頭,將別之際,我道:「你說要保國安民,但京城中人心詭譎,風雲莫測,正文,你幫了我的忙,來日你若不小心被人暗算,來天山找我,我可救你一命。」
少年眼中忽然亮起一種光芒來,喃喃道:「是……」
我扯起綁玄冰的繩子,轉身使輕功上山去,聽到他像是回過神來一般喊道:「前輩,在下叫諸葛正我,字,字小花!」
小花?
誰給他取的字?
他這麼大聲說出來,當真是勇氣可嘉了。
我回到山上,將玄冰放到後山山洞裡,然後對蘇星河說,我要閉關,可能要很久,若是諸葛正我來求助,且幫他一幫。
蘇星河應下來,我就返回了後山,專心修習起長春功來。
我修習它也有近百年的光陰了,我預備此次將它練至巔峰,然後用它和御風訣一起壓制神照經。
長春功已經被我改版,我早已參破瓶頸,練成並不是什麼難事,只是御風訣練起來極為玄妙,或許是我在玄冰裡前前後後呆的時間太長,每次一運轉功力,我竟會隱隱地覺得有些冷。
縹緲峰頂草木不辨興衰,我功夫練成之後已是不知何年何月,我去拜了拜逍遙子,告訴他心願已替他完成,他可以無憾了。
然後我在旁邊看到又多了幾座墳塋。
逍遙派人死後不留名姓,去的人估計是蘇星河。我回到宮中,果然是他,他留下一封信,信中對我交待了各項事情。他死在我閉關的第八年,函谷八友也有信留下來,他們來過一次,除了為蘇星河守靈,他們將自己的生平所學,所有心得,全部著述成書,留在極樂宮中,就又離開了。
段譽也來過幾封信,他娶了銀川公主,如今早已做了大理的皇帝,最近的一封信裡,他已避位為僧,不問世事了。
如今又是第幾年了?
我手指撫著信封上的灰塵,我已將時間拋在身後,再難激起什麼傷感了。
逍遙派的最高境界,頗有老莊清淨無為之意,我不急著繼續修習,將宮內稍稍收拾了一遍,把如今已經長得零零落落的藥草和花園又拾掇了起來。
宮裡本來是有引來的溫泉的,但那股硫磺味兒我越來越不喜了,便從雪頂引下雪水來,自己燒水沐浴。
我沐浴完,梅花正開,時隔多年,我終於又拿起琴來,只是這宮裡,除我,再沒有會它的人了。
大概是十幾天後,我在宮裡對著梅花執筆時,從山下傳來一個聲音。
「晚輩應州蘇遮幕,從諸葛先生所薦,攜子求見極樂宮宮主——」
這聲音直直地傳到了我耳邊,來人內力還是不錯的。
沒想到,時隔多年,諸葛少年竟然真的叫人來了。
雖然來的不是他自己。
我傳過音去,叫他們上來,並告知過松林迷陣的路徑,不多時,宮門已被人敲響。
我道了聲進,門便被人推開,我筆下一筆梅花正開,那人帶著一個稍小些的身影立在我身前不遠處,恭恭敬敬地向我見禮。
我道:「諸葛小花怎麼不來?」
蘇遮幕道:「諸葛兄如今已做了官家的人,在下有幸與他相交莫逆。犬子身患重病,諸葛兄便向在下尊推宮主,奉上書信一封。」
蘇遮幕從懷中掏出一個信封遞過來,信封很厚,裡面足足有幾十頁的紙,諸葛小花先是回顧了和我相識的過程,又轉到了他如何在京城闖蕩,懲惡除奸的故事。
我直接翻到最後,才看到這信的主旨,他說自己已將生死置之度外,不需要我這個保命的承諾,因此把機會給了好友的兒子,求我救他一救。
信的最後還有單獨的一張素箋,附了一首詩,但文采不怎麼樣。
我收了信,這才抬頭看向那兩人,蘇遮幕甫一看到我的臉,臉上那八風不動的神情就裂開了。
我淡淡道:「這就是你兒子?」
蘇遮幕的聲音立刻就又鎮定下來:「是……他叫做蘇夢枕。」
我這宮裡除了我之外沒有一個人,端茶招待那是不可能的。我坐在畫桌前石凳上,對那旁邊的少年道:「過來。」
少年低著眼走了過來,他看起來只有十五六歲的模樣,穿一身淡青色衣衫,身形削瘦,走路時腰脊卻始終挺直,像是怎麼都不肯長彎的竹子。
他向我躬身一禮,我道:「把手給我。」
少年道了聲是,將手遞過來,我剛一給他切脈,就不由得驚訝。
我看向蘇遮幕道:「他這是怎麼弄的?」
蘇遮幕將他兒子幼時如何受傷,又如何奇跡般活下來說了一遍,他說的什麼天下第六手,我聽也沒聽過。
我在山上多年,武林裡的人物已又換了一批了。
我繼續把著脈,問他:「你練的什麼武功?」
蘇夢枕答道:「我師從小寒山紅袖神尼,練的是『黃昏細雨紅袖刀』法。」
紅袖神尼?沒聽過。
是個女子所創,難怪這刀法內勁至陰至柔。
他體內數種病症交雜,最近應該是又發作了一次,大病稍稍起復。他活到現在,也全靠意志和內力,再加幾分運氣罷了。
但還好,我有辦法。
少年見我不說話,猶豫著問道:「前輩……我有救嗎?」
他說這話時,抬起眼看著我,我也才看到他的臉,他眼中全都是錯愕,而後又立刻低下來眼睛。
他的脈搏全亂了。
我放開他的手:「有救。」
我對蘇遮幕道:「你兒子病得很重,他體內內力至陰,這既救了他,又使他頑疾根深蒂固,我有兩個辦法,你可斟酌。」
蘇遮幕躬身道:「請前輩明示。」
我道:「第一,我用藥吊著他的命,廢了他所有武功,再治好他的病,他現在身體尚未到生氣枯竭之時,這辦法快,前後不過需要幾個月罷了,然後你再將他帶下山,將功夫重新練起。」
蘇夢枕抿著唇,聽到這話,臉上表情倒是比他爹還鎮定。
蘇遮幕神情憂慮,恐怕這個辦法對於他來說,不太適用。
他等不及蘇夢枕重練武功。
我繼續道:「第二個辦法,我可慢慢調理他的身體,讓病症減輕,你兒子繼續練他的刀法,練到極致,紅袖刀法至陰至柔,他刀法大成之時,我再傳他化陰為陽的法門,陰陽相融,這些頑疾就再也奈何不了他了。」
蘇夢枕的情況很復雜,可不是我當年用神照功輕輕松松就能把段譽和阿朱救回來的情況,救他比救個死人還麻煩。
看在諸葛小花面子上,我就費些力氣。
蘇遮幕稍稍思考,向我作揖道:「在下選擇第二種。」
我點點頭,這兩種方法,若真的想治好了蘇夢枕,第一種比第二種優越得多,蘇遮幕選第二種,顯然是有他們自己的原因。
既然是他們自己的選擇,我也不會多說。
我道:「那就暫且讓他留在我這裡,少則三年,多則五年,我就能將他的病症完全壓住。」
蘇遮幕鄭重道:「勞煩前輩,前輩大恩,在下感激不盡。」
第79章
蘇遮幕沒在山上多留, 又和我說了幾句話, 囑托蘇夢枕一切聽我的吩咐,蘇夢枕就送他爹離開了。
他再回到宮裡時, 我筆下梅花初成,他向我一禮道:「前輩……」
我道:「別叫前輩了, 我比你不知大多少輩, 叫宮主。」
他道:「是。」
我隨手一指一個方向:「你去那邊, 自己找個房間住下, 我這裡沒有廚房, 你自己做一個吧。」
蘇夢枕又道是, 我想了想,道:「我這裡久未有人來,用的東西一定是不全的, 山下松林的陣法路徑我告訴你,需要什麼,自己下山去買吧。」
蘇夢枕應下來,就要向我告退, 他正要走時,我叫住他:「等等。」
他停下來,一揖道:「宮主有何吩咐?」
我把畫卷起來遞給他:「這畫拿去燒了。」
我多年不動筆, 技藝早已生疏, 這畫畫得實在沒有以前的水平。
蘇夢枕微微錯愕,還是從命道:「是。」
我繼續畫我的畫,畫到天黑, 總算有了比較滿意的一幅,台下已堆了十幾張廢畫,都讓我叫蘇夢枕燒了,蘇夢枕已整理好了那不不知多少年沒用的廚房,又下山去買了些米油菜蔬,極樂宮裡終於算是多了些煙火氣。
我從存藥的藥房裡拿出一瓶藥來給他,要他每日服用,但這藥我做的不多,於是我道:「你可會分辨藥材?」
蘇夢枕道:「晚輩久病,略通此道。」
我點頭,那就好:「宮外有藥田,明天我教你去分辨藥草,還有這藥的煉制之法,你以後就自己做藥吧。」
授人以魚不如授人以漁,我還能省很多力氣。
蘇夢枕道遵命,接過藥瓶來,我們出了房間,外面是宮中長廊,天已黑,梅花暗影,明月高懸。
這裡晝夜溫差極大,我覺得玄冰那股寒氣又在往我骨頭裡鑽了。
蘇夢枕在我身邊,輕聲道:「宮主還有何吩咐,晚輩一定照做。」
我道:「你去給我燒些水來。」
我折騰自己多年,總算是折騰出後遺症來了。既然有人給我燒水,我就懶得自己動手了。
蘇夢枕辦事勤快利落,不多時就燒了好幾大鍋。
我泡在熱水裡,才覺得那種寒氣漸漸退下去了。
我第二天一早就帶蘇夢枕去了藥田,那裡經過函谷八友栽培,放眼望去,一個山坳裡全是各式各樣的藥材,有劇毒的都被我移到了避風處,我帶著他指出幾樣,在一處坡下又單獨清出一塊地來,將他需要的藥草移栽過去。
蘇夢枕點頭,又指了一個地方道:「那些也是藥麼?」
我望過去,在山坳的一側,滿是爭奇鬥艷的各種花草,我笑了笑,緩步走過去,蘇夢枕跟在我身後。
天山風冷,拂過的香氣也帶著雪的凄寒,這些花朵嬌艷得卻堪比盛夏盛開,有的雪白,有的凄紅,有的天一般地藍。
我道:「這些不是藥,是花。」
蘇夢枕道:「花?」
我手指輕點了點花瓣,這些花不僅有天山本地的花種,還有段譽從雲南山谷搜集來的,他知道我喜歡花,專門培育了送來,有些花居然也能適應這裡溫差的氣候,生存下來,數年來已經茂盛非常,香氣馥郁。且植株花葉形狀大多與中原迥異,也難怪他會奇怪。
我道:「很少見是不是?」
我心情不錯,指著那株像小塔似的花道:「那是塔黃,是藥也是花,長大了能到六七尺,那邊還有其他品種的,顏色略白,因為形似佛塔,就叫白幢天子。」
我又指著身邊的一株道:「這株顏色粉白,聚傘花形,垂腰細莖,一株有數百個花傘,就叫做掛白玉。」
我入目之處,各種奇花撲面而來,我一一指過去:「那是藍玉簪龍膽,那是藏波羅,旁邊那株形似玉蘭的,叫卷鞘鳶尾。」
蘇夢枕也看著,目光停在我指出的地方,似乎看得很專注,我走到一處碎石坡,彎下身來捧著一朵大花道:「這株是天山雪蓮,像棵白菜是不是?」
蘇夢枕笑了:「是,像棵黃心圓白菜。」
我道:「這是它還未長開罷了,眼下南坡無雪,再過幾天就能開。到那時就是……異香騰風,秀色媚景,恥與眾草之為伍,何亭亭而獨芳了。」
我站起來,舉目望去,坡下還有一片花海,那是天山紅花和杜鵑,映得山都紅了。
自此以後,來看花的人多了一個。
我細心養花,有時在花海裡溫習不知被我忘了多少年的琴,蘇夢枕除了學著種藥草煉藥之外,就是在懸崖邊練他的刀法,那刀很漂亮,刀脊一汪紅色,帶出緋艷的光。
當然他每天還要給我燒水。
他天賦不錯,已掌握刀法精髓,我遠遠地坐在花海裡看他練刀,有時興致來了就去陪他過幾招,他並不固步自封,將刀法融舊創新,已然步入高手行列。
我有時也問他,這樣不顧自己病著的身體練這刀法是做什麼,蘇夢枕向我說了他族人的事情,蘇氏原是應州望族,金兵入侵,一族子弟大多慘遭屠戮,他父親蘇遮幕在京城已建了「金風細雨樓」,志在驅除韃虜,收復河山。
我恍若從夢中醒來,是了,這正是宋廷苟延殘喘的時候,亦是無數仁人志士精忠報國的時候,山河破碎,身世飄零。
我們坐在宮中的閣樓裡,外間天陰沉下來。蘇夢枕道:「家父已意識到只靠民間自發反抗是不夠的,天下的權力盡皆在於上層,執牛耳者初見昏聵,不用忠良,只有將權柄分持,才可與外敵一搏。」
我道:「如今在位的是誰?」
蘇夢枕干脆道:「哲宗之弟趙佶。」
他說起皇帝的名諱,語氣間毫無敬畏,我記得這位李煜第二繼位之初,貌似還是有幾分清醒的,便問道:「你覺得他這個皇帝怎麼樣?」
蘇夢枕搖頭:「輕佻,不可以君天下。」
這時候的人們大多視君如父,就算錯了也是對的想法,他能有這樣的看法,倒是實在難得。
我道:「你們打算怎麼做?直接推翻了他?」
蘇夢枕道:「宋廷氣數未盡,我朝長久以來重文輕武,文多互鬥,武將寥落,人心已散,非有君不可,江山一國,虎狼環伺,因此當此之時,國一日不可無君。」
他一邊說,我一邊喝茶,輕輕點頭,他年紀雖輕,眼光卻也獨到,有這樣的視野,將來的成就不可限量。
蘇夢枕轉頭看著窗外漸起的風雪,目光如燃盡的暗焰,他緩緩向我道來他的打算,若要救國,他也要爭權奪利,籠絡人心,培植自己的勢力。
損君權肥己,這並不像是英雄該做的事,但蘇夢枕和他父親未必就不算是英雄。
君不見古往今來,多少忠臣都是被君父坑死的。
向我說完他的野心和抱負,沒幾天,天山南面刮來了大雪,蘇夢枕就病了。
雪下得越大,他病得越重,外間的冷風一透進來,他就咳嗽,揪著被子,幾乎要把心肝脾肺腎一塊都咳出來。
我走進來,立刻將門關嚴,屋中燒的是銀絲炭,沒一點兒煙,蘇夢枕也受不了,把那爐子能推多遠推多遠。
我將手中藥碗放在床邊,探了探他額頭,燙得如火燒一般,蘇夢枕喘著氣道:「你……你的手怎麼這麼冷?」
我久在玄冰中,不說手冷,呼出的氣都是冷的,我又拿過他手腕來,他的手骨節瘦削,蒼白可透血管,我道:「你且忍一忍。」
蘇夢枕笑了,從嗓子裡擠出一個好字,我閉上眼睛,用神照經仔細探查他經脈,他紅袖刀法進益太快,內裡陰氣糾纏,天山空氣稀薄,時冷時熱,內外夾擊,不病才怪。
我慢慢睜開眼睛,蘇夢枕似乎緩和了些,一眨不眨地盯著我,他道:「還好嗎?」
他那語氣好像病的不是他自己似的。
我道:「有我在,你死不了。」
蘇夢枕點點頭,另一只手伸出來,將藥碗端來一飲而盡。
他很快就沉沉睡去,在睡夢中也不斷地咳。我趁他睡著,去藥房把要用的藥全取了來,就在他屋子裡熬。
到了晚間,他的咳聲漸漸小下去,呼吸也急促起來,我一把他的脈,知道情況危急,就把自己做的吊命藥丸拿來,給他喂下去。
我將他扶起來,叫了他兩聲,他一點動靜都沒有,我將藥丸化在盞中,端到他唇邊,他竟像是有所覺察,閉著眼睛偏頭就去喝。
他這求生欲倒是很強。
我將他放下,一道內力打進去,用神照經走了數個周天,他的神色才舒緩起來。
我加緊制藥,我好歹也是知道些現代藥理的,熬出來的藥精煉其中的有效成分,見效極快,我守了他三天,給他又是下針又是硬灌,他總算有了些起色。
屋子裡厚簾遮擋,空氣裡滿是藥味。我把一碗藥端過去,蘇夢枕眼都不眨,喝水一般直接喝下去。
他靠在床邊,勝利一般地笑道:「我算是又活了一次。」
他高興,我可不高興,我道:「你的病不發則已,一發驚人,這次就算是從閻王爺那裡蒙混過關了,下次怎麼辦?」
我坐在他身邊,伸手,蘇夢枕很自覺地將自己手腕伸過來,我一邊把脈一邊道:「你的病氣郁結於肺,氣血兩虛,倒行不暢,損傷於胃,哪天紅袖刀法大成之際,你還要在鬼門關上走一遭。」
蘇夢枕眨了眨眼睛,依舊笑道:「你這麼說是嚇不到我的,你已經有辦法了對不對?」
第80章
我看了他一眼, 道:「沒錯, 是有辦法。」
我放開他的手,指尖凝聚真氣, 暗自由陰化陽,一指隔空點向他胸口檀中穴。
蘇夢枕眉間一皺, 一口鮮血吐了出來, 伏在榻上不住地喘息。
我收了手, 道:「你覺得怎麼樣?」
蘇夢枕的手都在抖, 搖搖頭道:「這是什麼?」
我當然不能告訴他這是生死符, 我道:「你體內陰氣不散, 這是我為了對付它專門創的功法,我的內力帶著玄冰寒氣,偏又不損經脈, 若將我自己的內力打進你的身體的各個穴位,就能在病發時阻緩病情。」
我前半段話是瞎編的,後半段話卻是真的,生死符只要不催動, 就不會有性命之憂,相反,它就相當於一條警戒線, 他現在身體裡陰氣纏繞, 超過一定的限度,生死符就會發作,向他示警, 同時也能調起他身體裡的陽氣來對抗。
蘇夢枕點了點頭,直起身來,我繼續在他身上大穴打進我自己的內力,前後共打了一百零八道生死符,等我種完,他已冷汗涔涔,意識不清,半閉著眼就要暈過去。
我從袖中拿出帕子,給他擦了擦額上的汗,我將收手之時,他忽然抬起胳膊,輕輕抓住了我的手腕。
我動作一頓,微微疑惑地看著他,蘇夢枕的手慢慢垂下去,這也許只是他無意識的動作罷了。
我給他掖好被子,自己出了門去,廊下飛雪如散花,梅花雲朵重重。
我覺得身上又有些冷了。
我立刻去山下買了兩只小手爐來,自己揣一個,給蘇夢枕被子裡也塞進一個,他被我的動作弄醒了,有些迷糊地睜開眼睛,看到的就是我坐在他床邊,抱著爐子不撒手的模樣。
蘇夢枕的手摸著那只爐子:「你在哪裡買的?」
我道:「山下最大的那鎮子上,這爐子是他們老板新做的。」
這種精致的小玩意兒一般的集市是不會有的,極樂宮中雖然好東西不少,但一向都沒有人會畏寒,我只好去大鎮子上買了。
蘇夢枕把它抱起來,低著眼睛,神色輕緩:「從這裡過去足有兩百多裡。」
對我來說還不是小意思。
我笑道:「可它的確好用。」
蘇夢枕亦笑了,笑了沒一刻就開始咳嗽,咳得整個人蜷縮下去,我扶著他的肩膀,問道:「怎麼了?」
我又去探他的脈像,明明還好。我的目光轉到他手中的爐子上,恍然明白了,這爐子裡有火種,雖然煙氣很弱,但他現在也受不了。
我一時給疏忽了,我從他手裡去手爐把抽出來:「給我吧。」
蘇夢枕搖搖頭:「不礙事,我……」
他一句話說完,又開始咳,我把爐子拿出來,放在一邊。我道:「你等著,我給你做一個。」
我又下了一趟山,在鎮子上鐵匠鋪要了鐵粉和其他材料,鐵粉不夠細,我就用內力把它碾成末,然後和材料混合起來,密封做了一大包帶回去。
來回幾百裡對我來說不是什麼問題,我停落在極樂宮前,推開宮門,卻一眼看到蘇夢枕撐著把傘,站在院中紛飛的雪裡,看著剛進來的我。
我驚道:「你怎麼出來了?」
我走過去,他臉色蒼白,神情卻很平靜:「雪太大,我怕你找不著路。」
我沒好氣道:「我怎麼會找不著路。」
我牽起他沒拿傘的那只手腕,把他拽進了屋裡。
蘇夢枕坐在床上,我把他那只手爐裡的炭種全倒到爐子裡去,然後把我打包好的鐵粉分成幾小包,塞進去一個,撕開密封的外皮。
我把爐子往蘇夢枕懷裡一放,然後有點期待地看著他:「怎麼樣?」
蘇夢枕看了我一眼,才低頭去看自己懷裡的爐子,驚訝地挑了挑眉道:「居然熱起來了?」
我松了口氣,這下解決一個問題了,蘇夢枕道:「你是怎麼做的這個?」
我正要跟他說,他的好奇心卻很強,直接就想伸手把手爐打開,我按住他的手:「別開,有太多空氣碰到的話,會很燙的。」
蘇夢枕停住了,我道:「這就跟石灰碰到水會熱一樣,沒什麼特別的。」
蘇夢枕這才放下手去,我把他的被子給他拉上蓋著,我來回兩趟,身上是越來越冷了,此刻只想泡到熱水裡去。我道:「你還記得你爹送你上山時,說過一切都聽我的嗎?」
蘇夢枕懶懶地把爐子往自己懷裡揣了揣:「是,我聽你的話。」
我心裡嘆了口氣,跟他熟了,我反而不好用前輩身份壓人了,我聲音冷了些:「在我沒同意之前,你不能再去院子裡,也不許出宮。」
蘇夢枕干脆地點點頭,我道:「在你的病有起色之前,你也不許碰紅袖刀,運功也不行。」
蘇夢枕張口就道:「好。」
我道:「喝完藥就睡,要不就下床走走,別干坐著發呆。」
蘇夢枕道:「沒問題。」
他這麼乖,倒讓我不信了,蘇夢枕仿佛看出我的懷疑,朝我一笑道:「我答應你的,一定會做到的。」
但願如此。
我囑咐完了他,自己又去燒了水泡著,我不是不能用內力取暖,但它哪有泡熱水來得舒服。
過了幾天,雪還是在下,我去那處山坳采了些藥,打算配個新方子給蘇夢枕養一養,剛把藥煎上,宮門就被人敲響了。
極樂宮四周懸崖峭壁,野獸都上不來,因此宮門只是虛掩,外面的人敲了幾下門,喊道:「師伯祖,師伯祖?您老人家可在?」
我揚聲道:「進來吧。」
外面的人便將門推開,我一見就訝異,居然是不知多少年沒見的閻王敵薛慕華,懷裡還抱著個七八歲大的小孩子。
薛慕華喘著氣,一身狼狽,衣服上還有著血跡,見到我就往地上一跪:「師伯祖,還好您在,您救救他……他是蕭王的兒子。」
蕭王?難道是蕭峰?
我見那小孩昏迷著,就讓薛慕華把他抱過來。我給他把了把脈,揭開衣服一看,胸口一只紫黑的掌印,他眼睛緊閉,呼吸若有若無,情況危急。
我沒有廢話,讓薛慕華去藥房裡拿藥給他服下,我又用內力給他驅毒,算是保住了他的命。
我細細問薛慕華,才知道這小孩兒的來歷,他果然是蕭峰的孩子。他當跟阿朱去了塞外,還是結識了耶律洪基,但好歹他記得我的囑托,沒跟耶律洪基拜把子,說什麼也不肯當楚王,只想跟阿朱隱居。
如此這般過了數年,女真人攻打遼國,大軍朝上京撲來,蕭峰只好臨危受命,駐守幽都。女真人聯合西夏,東西夾攻。他們知道蕭峰武功高強,不知從哪裡找了一些武林中的邪門歪道來,蕭峰他兒子就倒霉了。
蕭峰現在事務繁忙,根本分不開身,恰巧薛慕華當時在幽都,見他兒子傷重,自己也束手無策,一拍腦袋想到了我,就把這孩子帶上山來了。
這孩子叫蕭原,中原的原,一聽就知道他老爹心裡面還念著宋朝。
薛慕華道:「蕭大王自從駐守幽都以來,幾次力克女真騎兵,完顏阿骨打先是派使者收買他,金銀珠寶高官厚祿各種利誘,他也絲毫不為所動。幽州現在雖在契丹手中,但城內漢人百姓居多,大家聽說蕭大王守城,都紛紛出力支持。」
他言語對蕭峰敬佩至極,又道:「女真人驍勇凶狠,打了遼國個出其不意,耶律洪基在作戰時不慎中了一箭,重傷未愈,遼國已經向大宋發信求援了。」
薛慕華眼中帶著期盼,但我卻明白,宋廷八成還是和歷史上一樣,管契丹去死,自己螳螂捕蟬,黃雀在後,趁機發兵燕雲十六州,蕭峰辛辛苦苦守完了城,到時候又是契丹和大宋兩面為難。
我實在不想蕭峰又走上老路,提筆寫了一封信,提醒他當心宋廷,也當心耶律洪基,蕭峰當然是不會對大宋用兵的,到底該怎麼做,還要他自己斟酌。
我在房中將信寫好,命薛慕華將信送給蕭峰,蕭原傷重,不宜再奔波,就暫時留在我這裡。
薛慕華急匆匆地又走了,我將蕭原安置在蘇夢枕旁邊的屋子裡,醒來之後,我告訴他這裡是天山,他嘴一癟,眼淚汪汪地說要回去找他爹。
我只好哄他,他爹過半個月就會來找他,蕭原出乎意料地好哄,安安靜靜地又睡下去了。
我應付完他,又去看蘇夢枕,他早已醒了,只是我不讓他出房門,他一直從窗戶後面看著院子。我進去時,他正抱著那手爐,看著外面的梅樹。
他嘆氣道:「我也聽說過昔年北蕭峰,南慕容之名,此等英雄人物,可惜時勢未必容他。」
我坐在他對面的椅子上,道:「若你是他,你會怎麼做?」
蘇夢枕抿唇思索了會兒:「若是我是蕭峰,我會趁駐守燕雲之際發展自己的勢力,待到時機成熟一舉奪位,北抗金國,南吞西夏,然後踞冀州以霸天下,再向宋朝皇帝俯首,要個名分,從此以後,戰事都可消彌了。」
我輕輕搖頭,嘆道:「這是梟雄的做法,蕭峰不是個梟雄,而是個英雄。」
蘇夢枕扯出一個笑容來:「所以我和他,本就是不一樣的。」
第81章
蘇夢枕的病很快好起來, 又過了幾天, 雪停了,我解除他的禁令, 他就經常搬把椅子坐在院中的梅樹下。
蕭原比他好得還快,我把他交給蘇夢枕, 自己去後山看那些藥材, 這次雪太大, 雖然有一些躲在山坳裡避過了摧殘, 但也有一些枝葉凋零, 好在宮裡還有庫存, 暫時不會缺藥。
蕭原的性格不太像他爹,倒像阿朱,鬼精鬼精的, 蘇夢枕對他有求必應,只是他抱著的那個手爐,怎麼也不肯讓蕭原碰一下。
蕭原於是趁他不在,抓著我的衣服哭鼻子道:「宮主, 蘇大哥有一個,我也要一個。」
他一開始是叫我姐姐的,被我好不容易糾正過來, 我一想好像鐵粉也不夠用了, 就道了聲好,跟蘇夢枕說了一聲,帶著蕭原下山去了。
回來時, 我一手提著蕭原,一手提著一堆零食,還有幾個小冰燈。
蕭原從我手裡下來就去撒潑,蘇夢枕從椅子上坐起來,把我手裡的東西接過來,眼睛在那些東西上找著,淡淡道:「你給他也做了一個?」
我道:「小孩子喜新厭舊,到了集上就忘了這回事了。」
他將東西放到石桌上,我坐在他身邊,看他臉色蒼白,又給他把了把脈,蘇夢枕嘆道:「你的手還是這麼冷。」
他這話說了不止一次了,我剛要跟他說我的體質本就如此,蘇夢枕已將他那小爐子遞了給我,放在我手中。
爐子正暖,我低頭看了看它,笑道:「我這不是凍的,再暖也無濟於事的。」
我把手爐塞還給他,蘇夢枕低了頭,輕聲道:「眼下是什麼時節了?」
我道:「三九快到頭了,已經到了最冷的時候。」
他來這裡也有大半年了。
蘇夢枕道:「該過年了。」
我眨了眨眼睛,我來山上這麼多年,還從來沒過過年,於是我道:「你想回家?」
蘇夢枕咳了兩聲:「眼下還不是我該回去的時候。」他看向我,笑道:「不過我們可以一起過個年。」
我沒想到整天病怏怏還憂心國家大事的蘇夢枕也會有這等閑心,他叫來了蕭原,兩個人一起在宮中堆了幾個雪人,蘇夢枕還從懸崖之上鑿了冰,雕出數盞大冰燈,內置燭火,在夜色中美輪美奐。
這個時代還沒有貼春聯的習俗,都是換桃木以辟邪,還要飲屠蘇酒,我做藥包泡酒,就讓蘇夢枕負責給做些年夜飯。
蘇夢枕抿著唇思考了片刻,道:「我不會做。」
我一邊配藥,一邊奇道:「不會做飯?那你來宮裡這大半年是怎麼活下來的?」
蘇夢枕道:「我剛好能讓自己活下來。」
我這才知道他頂多就會熬個粥燒個菜,因為我很少吃東西,所以不知道他其實壓根沒什麼做飯的技術。
或許也是因為這樣,他體質越來越差了。
我無奈,叫他和蕭原繼續收拾宮裡,我負責做菜,我也數十年沒動手了,好在做出來的還能吃,晚上泡好了屠蘇酒,依例從年紀最小的那個喝起。
最小的當然是蕭原,他的酒量繼承了他爹,一口悶下去,忽然好奇道:「宮主姐姐,你今年幾歲了啊?」
旁邊蘇夢枕拿酒杯的動作就是一頓。
我問他:「你今年幾歲了?」
蕭原伸出手指道:「八歲啦。」
我一指他旁邊的蘇夢枕道:「他的年紀是你兩倍,我的年紀是你的十四倍。」
我並不在意說出自己的年齡,反正我其實比這還大,蘇夢枕低著頭喝下酒,蕭原沒反應過來,掰著手指開始算。
我拿起酒杯一飲而盡,酒入腹中,身上暖和了些,我們就出去看冰燈,我和蘇夢枕站在院中的雪人旁,看著蕭原點鞭炮,點燃之後歡呼著亂跑。
蕭原玩累了,忽然回頭看了我和蘇夢枕一眼,奇怪地「咦」了一聲。
我笑道:「怎麼了?」
蕭原那張小臉上居然做出來欲言又止的神情,看看我,又看看蘇夢枕,蘇夢枕站在我身邊稍稍靠後的位置,我順著蕭原的目光看去,一時間只看到蘇夢枕的眼睛在夜裡星空一般的黑色,他道:「天冷,我們快些回去吧。」
年後十幾天,戰事告一段落,蕭峰打退了女真人,還逼對方訂立了盟約,十年之內不得打燕雲十六州的主意,宋廷沒想到他這麼能打,軍隊開拔到一半,就被皇帝召回去了。
消息是蕭峰的護衛隊長耶律莫哥帶上來的,先是向我千恩萬謝,送來蕭峰的書信一封,而後帶走了蕭原。
蕭峰是勝了,但契丹未必勝得過女真,今日退了,來日就會卷土重來。
真不知這脆弱的和平能維持多久。
暫且放下天下事,我開始教蘇夢枕做飯,以免他把自己搞得營養不良,古代也有食譜的,我教會他十幾樣,雖然做得不能色香味俱全,但能吃就夠了。
教會他做飯,我就想著正式傳授他內功,他爹既然把他送上來,就不會在意他多學幾門別派的武功。
我自己的數門內功中,逍遙子給我的轉化陰陽的法門並沒有名字,我想了個名字,叫大無相功,與小無相功相對,小無相功是化天下各門各派招式於無相,大無相功則是化陰陽屬性的內功於無相。
這本就是我答應要教他的,除此之外,我打算再傳他一門,長春功練成須百年,北冥神功練時要先廢盡自身內功,上官老魔頭傳給我的天野韻蘭功論難度無出其右者,對比之下,還是神照經最適合他。
只是這門功夫也極難練,但求一個心無雜念,稍有不慎,心神大亂,也不知他到底能不能練成。
我將神照經和大無相功默出來交給他,他終於疑惑道:「宮主到底出自何門何派?」
我道:「本門不問世俗,名稱除弟子親眷外,都不能知曉,否則必殺之,你不用再問,練它就是。」
蘇夢枕道是,我又叮囑他:「大無相功近日可成,神照經功成需十年以上,你日後下山,不要忘了勤練它,它一旦練至巔峰,就能融去你的紅袖刀法至陰的內勁,不至於讓它害你性命。」
蘇夢枕低頭道:「宮主費心了。」
自然要費心了。我為了不砸了極樂宮的招牌,又是生死符又是兩門內功相傳,就是怕他沒幾年就掛了。
轉眼就到天山的春季,山坳裡百花盛開,山上又有人來,是耶律莫哥,說是蕭王夫妻感謝我出手之恩,送些禮物表示謝意。
禮物一看就是阿朱挑的,滿滿幾箱子的白衣,衣料全都是江南姑蘇的雲綢,還有各色的花朵,帶著花盆擺了一地,甚得我心。耶律莫哥道:「夫人托我向宮主傳話,宮主日後若有吩咐,他夫婦二人必定遵從。」
我沒什麼好吩咐的,讓他們把東西全搬進去,然後把耶律莫哥打發回去。我在院裡挑了一處暖和的地方開辟了個小花園,把花都種下去,不想阿朱送來的花倒都耐寒,全都活了下來。
以後的日子,除了養花種草,我就在研究給蘇夢枕做的藥,前前後後做了一大堆,夠他吃到一百歲。他每天也就是三件事,練功做飯燒水,等到第二年冬天,第三年冬天,他的病非但沒有再犯,而且徹底穩定了下來。
將病徹底治好只是時間上的問題,我不著急。他紅袖刀法大成,我看著他將刀法從頭到尾練了一遍,刀光凄紅,刀聲微吟。
開春之時,蘇遮幕終於托人帶信來,召蘇夢枕赴京。
他向我告別之時,我正在畫院中帶著綠意的花枝,蘇夢枕道:「我要走了。」
我點點頭,從旁邊鎮紙下拿過一封信來:「幫我給諸葛小花。」
蘇夢枕默默地將信接過來,我們三年相處,也算得上是朋友了,我道:「你回了京城,京城可沒有金風細雨,有的只是腥風血雨,一切小心珍重。」
蘇夢枕的笑就如同風一般一吹就散,他道:「好。」
他走之後,我把畫與筆一擱,關閉上山的路,緊閉宮門,使出輕功去了後山。
後山的山洞數年來已經被我挖得深了,直入山腹中去,裡面的通道都已澆上鐵汁封死所有空隙,最內部的山洞中,嵌著數塊玄鐵打的鐵板,這裡就像一只巨大的棺材。
洞中有一個大水池,水底一塊巨大的玄冰泛著幽幽的藍光。
我涉入水中,伸出手,按到冰上,慢慢將自己化入其中。
我的長春功已差不多練到圓滿了,我將它和御風訣一起壓制神照經,玄冰極陰極寒,我內力流動的速度也漸漸慢下來。
不知過了多久,我的心神已進入到一片黑暗裡,我睜開眼睛,眼前仍是不見五指。
我試著抬手去探,摸到了冰冷的金屬。
我還在我自己做的鐵棺材裡面。
我閉上眼,並不害怕,凝神靜氣感知著經脈,卻覺得自己輕飄飄的,像是有些失重感,又像是被人拉著,往下墜。
我試圖控制那種感覺,就在這時,我聽到了一個聲音。
瓷器碎裂的聲音。
我睜開眼睛,看到銅鏡裡一張陌生的臉。
我以為我自己又變成別人了,但緊接著,我聽到這具身體的主人說話了:「我說了,叫雷損來見我!」
第82章
她還沒死。
我能感覺到她的胸口在起伏, 每一根神經都在散發著怒火, 我順著她的目光看去,先是看到了地上碎了的藥碗, 然後是一個低頭跪著的少年。
少年動了動嘴唇,聲音很輕, 恭謹, 細微:「夫人, 您知道他不會來的。」
「我」立刻就冷笑了一聲, 手都在顫抖, 咬牙道:「那你告訴他, 我要回迷天盟。」
少年嘆道:「您知道這更不可能。」
「我」怒極攻心,上前一步,一巴掌就要朝少年臉上摑去。
少年閉上了眼睛, 恭順地低著頭,並沒有反抗。
可「我」並沒有打下去。
「我」的手掌停留在少年臉前,慢慢收了回來:「你出去吧。」
少年低聲道是,仍是低著頭, 收拾了碎片站起來,正要轉身之時,又回過頭來道:「您今日憔悴了許多, 請多注意休息。」
他的頭始終低著, 像是順從到了極點。
「我」沒回話,像是根本沒有聽見,目光落在地上的藥漬上, 苦笑起來。
她是誰?
我有些好奇,但沒有多管,我閉上眼睛,伸手一探,四周的鐵皮仍在,但玄冰那種陰寒之氣還繞著我不散,我試圖調起內力與之共鳴,但試了數次,都做不到。
看來我的實驗既不算成功,也不算失敗,是玄冰和鐵阻止我再一次成為別人,若不是這樣,我早已不是巫行雲,而是這個女人了。
既然暫時沒有辦法,那我就等一等。我借著女人的眼睛去看四周,她眼中此時已全是淚,眨了眨眼睛讓淚水流下來。
她再次睜開眼睛的時候,我看到了布置典雅華麗的房間,空蕩蕩地透著死寂的安靜。
她坐下來,對著銅鏡,我看到了她的臉。
她是個美人,二十多歲模樣,發髻已梳起。她的眼淚雖淌下來,眼中卻透著一股倔強和憤恨。
她慢慢地伸手,撫摸著自己的臉,喃喃道:「我有哪裡比不上她?哥哥為她已經瘋癲,你也為她來對付我?」
她眼中忽又迸發出殺意:「雷損,我一定會殺了你。」
她出不了這個房間,就盤膝坐在榻上,試著運功,但沒多久就心口劇痛,倒了下去。
我坐了起來。
我看看自己的手掌,給自己把脈看看身體狀況,這具身體中了毒,慢性的毒藥。
我想起之前那少年送來的藥碗。
不僅如此,她內裡經脈一團亂麻,像是被掌力所傷,而且,這傷是舊傷,已經有些日子了。
我走到梳妝台前,台下有一個上了鎖的小抽屜,我從脖子上把鑰匙拽下來,打開一看,裡面是婚書,還有一個長命鎖,看起來都是她極為看重之物。
婚書上有兩個名字,雷損,關昭弟。
兩個幫派的名字:六分半堂,迷天聖盟。
兩個幫派之主的名字:雷損,關木旦。
這再明顯不過是一場曾經兩廂情願,皆大歡喜的聯姻。
只是現在,已經是恨不得要對方去死的地步了。
關昭弟的長命鎖是用銀子打的,上刻生辰八字,還有一行小字:
周之夢為蝴蝶與,蝴蝶之夢為周與?
我將抽屜又鎖上,在這個諾大的房間裡轉了轉,床帳花紋盡皆精美,被褥都是剛剛換過的,上面繡著大片的曼陀羅。
我看了看自己的衣袖,月白色的料子上繡著曼陀羅的暗紋,她喜歡這種花。
她既已被禁足,這些是誰給她送來的?
我又在書架上找著了一幅畫像,畫技稱不上頂尖,卻也還好,落款:雷損。
她的丈夫就是雷損。
我走到房門前,拉開門,這門竟然沒鎖,外面是個小院,院門緊閉,院中盛開著大片的曼陀羅花。
我走到院門處,再一拉,紋絲不動。
關昭弟的自由到這裡為止了。
我回了房間,恢復成關昭弟之前打坐的姿勢,試著運功,一種軟綿綿的無力感從丹田裡漫出來,我不由驚訝,因為這具身體的內力,我居然是可以用的。
莫非是因為關昭弟其實還沒死,所以我才能用的麼?
我伸手點了自己幾處穴道,嘗試著將毒逼出來,只可惜這具身體中毒日久,底子又損了太多,一時成功不了。
我試完已是晚間,我正想起身,就聽到門被人敲了三下,很有耐心,不急不緩:「夫人。」
我沒回答,依著關昭弟那脾氣,這樣沒什麼大驚小怪,進來的依舊是白天的那個少年,這次他手上端了飯菜,輕手輕腳走進來,放在桌子上。
少年垂手立在一邊,我正要開口趕他出去,眼前一黑,我的視野已經變成了一片暗色。
「我」身子一晃,從床上倒下來,少年一驚,忙伸手去扶。
關昭弟醒了過來,伸手輕推,少年就松了手,她看了看屋內已燃起的燭火,像是有些疑惑。
我真的可以感知到她的情緒。
少年輕聲道:「今天廚房做的幾個菜,都是您愛吃的,您……」
關昭弟聲音和緩,道:「你費心了。」
她似乎並沒有察覺到我的存在,自己站起來走到桌子旁坐下,她道:「飛驚,你也坐下吧。」
少年低頭道:「屬下不可僭越。」
關昭弟嘆道:「許久都沒有人跟我說些話了,你就當是命令。」
少年仍道:「屬下不敢。」
關昭弟笑道:「是了,你雖名義上是隸屬於我的,但終歸是雷損救回來的,我的命令,你是不敢聽的。」
少年卻道:「夫人錯了。」
關昭弟並不生氣,看著他,少年道:「第一,總堂主吩咐屬下,除了不能讓夫人出這個院子,夫人想要什麼,想做什麼,一切都不可違逆您。」
關昭弟道:「第二呢?」
少年道:「屬下是夫人的人,夫人要屬下去死,屬下也是心甘情願的。」
關昭弟定定地看了他許久,才道:「當真?」
少年俯身道:「屬下字字為真。」
關昭弟笑了,輕聲道:「你坐吧。」
少年這才坐下,關昭弟遞給他筷子,道:「你還沒有吃吧?」
少年低頭不敢應,關昭弟道:「要你在我和他之間夾著,的確是難為你了,可我這裡人都已經走了大半,也只有你留著。」
少年道:「夫人對屬下有知遇之恩,屬下做什麼都是應該的。」
關昭弟道:「我如今無權無勢,對你能有什麼知遇之恩,雷損才是你的伯樂。」
她忽然低聲道:「你近日出計讓他重創了『烏船幫』,收服他們老大『水上飛魚』,他對你可有獎賞?」
少年面上閃過一抹驚色,關昭弟道:「你是不是在奇怪我為什麼知道『烏船幫』滅了?這群人號稱有仇必報,絕不會讓仇人活到七天之後,所以他們一定會動手,一定會敗。而若是陳鱗死了,他養的毒飛魚早就飛滿六分半堂了。」
少年沉默了兩秒,道:「屬下的確日前提到過總堂主要對付陳鱗的事情……只是,夫人怎麼知道是我?」
關昭弟道:「姓陳的詭計多端,當年在老堂主雷震雷手下都能掙得一條命去,六分半堂裡能對付他的只有你和雷損兩個人,雷損只能殺他,而能出計收服他的,只有你。」
少年安靜地低著頭,我都有些好奇他為什麼還不抬頭了,他道:「是……總堂主賞了我一千兩黃金。」
他承認得也相當痛快。
關昭弟道:「烏船幫久踞黃河之濱,幫中人大多數是當地的漁人,不說開封府府尹收不上一分錢,就連老堂主,當年費了九牛二虎之力也沒能拿下來,你給六分半堂立的功,是幾年來最大的一件。」
她不急不緩地說完,又道:「可他居然只賞了你些金子,你知道是為何嗎?」
少年道:「屬下不過一拙計,總堂主對屬下已經是厚賜了。」
關昭弟笑道:「按功勞,你不說撈個堂主當當,也該在六分半堂分個院子,前呼後擁,哪裡還用得著伺候我?雷損這麼損你,多半是顧忌他雷家那些蠢貨。」
她嘆道:「你畢竟是外姓人,又來這裡不久,六分半堂不是迷天聖盟,搶了他們的功勞,他們只會巴不得你去死。」
關昭弟說完,語氣裡似乎有些同情,看了少年一眼,就去夾菜吃了,我這時才注意到,那少年的頸骨似乎有點異樣,不像是自然地低下去的,而仿佛是斷了。
少年沉默著,良久開口了:「是,他們的確恨不得我去死。」
關昭弟輕聲道:「雷損表面上是損你,其實是為了保你,你武功未成,又有大功在身,著實惹人覬覦,不如就讓你繼續在我這裡躲一躲,我這個夫人雖然久不出來,威信還是有一些的。」
她又道:「不過你大可不必擔心,雷損已經留意著你了,他心知六分半堂裡,最缺的便是你這種人才,你只要再為他立些功勞,日後的成就就比雷動天還要高,六分半堂裡,也再沒有人敢不尊重你。」
她拿過兩個酒杯,倒了些酒,少年慌忙拿著杯子起身,關昭弟道:「我在這裡,提前恭賀你了。」
少年退後一步,輕聲道:「屬下不敢,夫人才是智計無雙,若夫人出手,哪裡輪得到屬下。」
第83章
關昭弟只抬眼看著他, 輕笑道:「坐。」
我此時能夠感覺到她的心裡, 滿滿的全都是算計。
這個女人絕不簡單。
少年只得又坐下,關昭弟一杯酒喝下去, 少年也只得陪著喝,她道:「對付了烏船幫, 接下來就是幾字幫, 水鬼門, 鯉魚腹, 天網莊, 總堂主要先對付哪一個?」
少年輕輕道:「幾字幫一直以來都是迷天聖盟的下屬, 也是黃河邊上實力最強的一個幫派,水鬼門裡都是些丈夫淹死黃河留下來的寡婦,鯉魚腹受命於發夢二黨, 天網莊一直想搶這三股勢力的地盤。」
少年頓了頓,道:「總堂主的意思,大概是先對付天網莊,收買水鬼門的人心, 再伺機對付實力稍弱的鯉魚腹。」
剩下的幾字幫自然孤掌難鳴。
這是大多數人第一個首先會想到的辦法,也是最好的辦法。
所以少年說得干脆。
關昭弟笑道:「不,應該先對付幾字幫。」
少年驚愕。
不說幾字幫是這幾派中實力最強的那一個, 他們幫主也是效忠迷天盟的, 關昭弟哪有對付自家人的道理。
但她仿佛沒覺得這樣有什麼不妥,繼續道:「他們幫主黃幾雖然對我哥忠心耿耿,卻也愛妻如命, 你們只要對幾字幫佯攻,在黃幾送他妻子回蜀中老家時劫個道,他自然乖乖服從了。收服了幾字幫,剩下的幾個還用費力氣?」
少年抿唇道:「夫人,你……」
關昭弟道:「黃幾之妻有心悸之症,不能讓她受到太多驚嚇,所以得雷損和你親自出手,才有保證。」
她的聲音嘶啞了些:「信不信隨你們。他既然想要幾字幫,我就幫他這一次,你告訴他,若還念夫妻之情,就來見我一面。」
少年此時才終於抬起頭來,他臉頰瘦削,五官卻也俊秀,深深地看了關昭弟一眼,俯身道是。
少年走後,關昭弟仿佛幽靈一般,不說一句話,揮滅蠟燭,靠在床邊。
月色透窗而入,她忽然輕聲道:「你是誰?」
我心裡一驚,試著開口道:「你能感覺到我?」
關昭弟幽幽道:「是,我能聽到你的聲音就在我耳邊,但我看不到你。」
她嘆氣道:「難道你是鬼?還是我快死了,所以出現了幻覺?」
我反問她:「你知道?」
我並不是承認自己是鬼,或者說幻覺,而是關昭弟居然知道自己已經快死了。
同樣也知道是雷損要她死。
關昭弟笑道:「你是不是覺得,他雖然把我關起來,但好吃好喝伺候我,要什麼送什麼,我就會真的信了他?」
她的聲音又冷下去:「他越是這麼做,就代表他越是想讓我死。我雖然不通醫毒兩道,卻也知道自己沒多少日子好活了。」
我立在黑暗中,透過她的眼睛看著繡著曼陀羅的帳幔,反正我不一定能接管她的身體,我就當和她聊天了。
我道:「他已經恨不得你死了,你為什麼要出計幫他?」
關昭弟道:「這是我的秘密,現在該你來回答我,你是誰?」
我道:「我不過是個孤魂野鬼罷了。」
關昭弟道:「你可不是簡單的孤魂野鬼,我昏迷的時候,你做了什麼?」
我直接就道:「你可聽說借屍還魂?說不定你死了,我就變成你了。」
關昭弟默然,良久嘆了口氣道:「我能感覺到,你並不想變成我,對不對?」
我沒說話,我的確不想變成她,關昭弟冷聲道:「那你就不要干擾我正在做的事情。」
我奇道:「你已經快死了,你能做到什麼?」
關昭弟不說話了,閉上了眼睛。
我感覺到她的心裡濃重的殺意。
這殺意自然不是針對我的,而是針對雷損的。舊日數般恩愛,只剩下暗藏禍心。一邊給她送著最喜歡的曼陀羅花,一邊在她的藥裡下毒。
我試著看看能不能離開關昭弟的身體,結果是不行。我閑得無聊,干脆閉上眼睛休憩。
第二天,第三天,往後幾天,雷損都沒有來。
叫狄飛驚的少年帶來了他們不費一兵一卒收服幾字幫的消息,幾字幫幫主黃幾已經成為六分半堂的七堂主了。
關昭弟當真幫了六分半堂,一句假話都沒有。
雷損雖沒有過來見關昭弟,卻叫那個叫狄飛驚的少年送了京城回鴻閣新出的幾支簪子,綴金鑲玉,華麗非常。
關昭弟坐在梳妝台前,看著銅鏡裡的臉不語,狄飛驚立在她身後,低著頭道:「夫人國色天香,戴上這支金簪一定更美。」
關昭弟卻對這些首飾絲毫不感興趣,淡淡道:「你們滅了幾字幫之後,不要急著去收服其他三派,幾字幫底下水手眾多,沒有他們,你們站不穩腳跟。這些人祖輩靠黃河吃飯,對待他們不能硬來,飛驚,這件事必須你出馬。」
她短短幾句話,又定下來六分半堂接下來要做的事。
陰謀最淺,陽謀為深,而明晃晃的言語,毫無任何陷阱,比陽謀更讓人無處提防。
雷損不信任關昭弟,偏偏關昭弟的話他無法拒絕。
狄飛驚默然片刻,道了一聲是,果然往後的幾天,他都不經常出現在關昭弟這裡,送飯也都是別人來。
我有時試著跟關昭弟說話,但她根本不理我,我對這裡不了解,也搞不清她到底要做什麼。
又過了半個月,狄飛驚再來的時候,他已經由關昭弟的小跟班,變成了雷損的親信。
關昭弟仍坐在梳妝台前,神色更加冷淡,誰都看不出她在想什麼,她道:「雷損是不是要收買工部侍郎房直了?」
狄飛驚道:「黃河幾派一向都給他送鈔,我們接手過來,自然要確保官面上過得去。」
關昭弟道:「這人貪得無厭,不知收斂,幾字幫幫主曾數次暗殺他。你們要收買,為何不去找他上司?」
狄飛驚道:「傅和傅大人是出了名的廉潔……」
關昭弟道:「錯了,他最愛女人。」
她說完這一句,狄飛驚已明白了,默默地退下。
又過了幾天,狄飛驚又來了。
關昭弟還是坐在梳妝台前,狄飛驚站在她身後,一句話都不說,關昭弟道:「發夢二黨約他相談了?」
狄飛驚慢慢地吸了一口氣,輕聲道:「是,我們還沒動鯉魚腹,他們就來信了。」
關昭弟道:「花枯發和溫夢成別看平時與世無爭,真要動他們的地盤,哪怕只是鯉魚腹這樣只是名義上歸屬於他們的幫派,他們照樣還是會管的。」
狄飛驚在等她說話。
關昭弟道:「把他們頭子李魚兒早年逼良為娼,手刃同門的事情抖出來,再找幾個當年的受害人,發夢二黨就不會再插手。」
狄飛驚在嘆氣。
他道:「昔年夢幻天羅智計無雙,洞若觀火,使迷天聖盟以外來之身份,短短數年內成為京城第一號勢力,果然名不虛傳。」
他在關昭弟身邊,再一次抬起了頭:「您即使困在這裡,也讓總堂主如芒在背。」
關昭弟的臉上什麼表情都沒有,狄飛驚終於道:「總堂主托我問您,您究竟想做什麼?」
鏡子中的關昭弟眼睛裡已經流下了淚。
「我想做什麼?我不過是想在臨死前見他一面而已。」
聽到這話,狄飛驚立刻驚道:「您不要想不開……」
他不知道雷損在給關昭弟下毒?
關昭弟抹了眼淚,道:「你幫我告訴他,我要見他。」
狄飛驚擔憂地看了她一眼,躬身道:「屬下遵命,一定將夫人的話傳到,夫人請多保重。」
關昭弟點頭,手中已經握緊了雷損送她的金簪。
她在等。
她已等不及了。
夜色降臨,關昭弟的屋子裡暗了下來,她看著鏡子,一直到外間光芒亮起。
雷損來了。
他是個大約三十多歲的男人,穿一身黑袍子,不怒自威,當真是一派之主的威嚴。
狄飛驚退在門外,提著一只燈籠。
雷損立在關昭弟身後,淡淡道:「我已來了。」
關昭弟正在梳頭發,將發髻一點點地挽起,用金簪別住,她嘆道:「夫君,我們已多久沒見面了?」
雷損朝她看了一眼,眼睛裡沒有一點情愫與懷念,只冷笑道:「很長時間了吧,以後還會更長。」
關昭弟動作一頓,低著眼睛瞥過去道:「你當真這麼恨我麼?」
雷損道:「你該知道我為什麼讓你活到現在。」
關昭弟咬牙:「我不過趕走了一個勾引有婦之夫的賤人,我哪裡做錯了?」
雷損的臉色驟然陰沉下來,目中已冒出殺意,冷冷道:「你記住,再讓我聽到你侮辱她,我會要你生不如死。」
關昭弟的手慢慢從發髻上金簪滑下來,透過銅鏡看去,眼裡面全都是絕望和憤恨。
她說出了大多數傻女人都說過的一句話:「你我夫妻多年,你究竟有沒有愛過我?」
答案用腳趾也能猜到,雷損回答得毫不猶豫:「沒有,我此生最愛的人,唯有小白。」
關昭弟深深吸了口氣,喃喃道:「你最愛的就是她麼……」
她忽然嫣然一笑,眼中迸發出奇異的神采來:「如果我告訴你,我當年不止趕走了她,還給她下了毒呢?」
雷損驚愕與暴怒的神情一觸即發,就在此時,關昭弟揚聲道:「動手!」
第84章
這一聲『動手』是對狄飛驚說的。
然而卻不是讓狄飛驚動手, 而是對狄飛驚動的手。
關昭弟不知何時已將發髻上的金簪握在手中, 那尖尖的一端,忽然開了一朵喇叭一般的花, 無數根細小的牛毛針朝狄飛驚而去。
就在這一刻,雷損的反應出乎意料的快, 且毫不猶豫, 他第一個動作就是去為狄飛驚擋暗器。
這麼快的暗器, 也唯有他才能為狄飛驚擋下。
他本來就離關昭弟和狄飛驚都近, 將旁邊的桌布一扯, 以掌力卷起, 將大部分的暗器都裹在其中。
然後照著關昭弟兜頭罩了過去。
連我都忍不住提起氣來,關昭弟卻絲毫不慌,她只是將手中那根小小的金簪, 兩指拈住,倒轉。
金簪的另一端也開了花,比另一朵更大,卻只有七根綠幽幽的毒針, 朝著雷損顧不及的角度而去。
後面的狄飛驚失聲道:「天羅地網!」
雷損的臉色在聽到這四個字時終於變得慘白。
一根針從他臉頰一側險險擦過,一根針刺破了他的衣襟,剩下的幾根針, 全部扎在了他的手指上。
雷損大叫一聲, 手中一柄刀掣出,沒有一絲猶疑地砍斷了自己三根手指。
鮮血濺出的那一刻,狄飛驚的胸口插了支漂亮的金簪, 就是剛剛被關昭弟握在手中的那只。
關昭弟已奔了出去。
她拉開了那扇不知有多長時間都沒有打開過的院門,看了兩眼就分清了方向,使出輕功而去,不遠處的院牆上已冒出幾條黑影,試圖過來攔住她,然而只是一瞬,他們的身後閃出了幾點碧綠的磷火,伴著刀光,六分半堂的人已倒了下去。
站在屋檐上的男人手持彎刀,身後帶著幾個人,看到關昭弟,神情激動。
關昭弟道:「不要多留,走!」
那人點頭,轉身帶人跟在關昭弟身後,我看到他們的衣襟上,都繡著一個小小的「幾」字。
幾字幫的人。
六分半堂的人聞聽動靜趕來,阻在他們逃亡的路上,他們殺的人越來越多,也越來越吃力,但好歹他們終於逃了出去。
此時已只剩下關昭弟和那個男人。
長街的一頭,數匹空騎飛奔而來,關昭弟和那男人飛身上馬,她看到剩下的幾匹沒人騎的馬兒,忍下眼中的酸澀,道:「走!」
追兵在後,絕路在前。
若迷天聖盟還是狄飛驚口中那個頭號勢力的幫派,關昭弟這一路逃亡,絕不會這麼艱難,但她出了城,那個和她一起逃出來的男人也死了,她也沒能等到一個其他的援兵。
這裡已經是六分半堂的天下了。
馬兒驚惶地逃跑,帶著關昭弟在黑暗中衝過一片樹林,關昭弟勒馬,馬兒卻來不及停下,掉下了面前的萬丈懸崖。
關昭弟立在崖邊,在冷風中望著黑暗。
她皺了皺眉,胸口一陣血腥之氣上湧,鮮血從嘴角溢了出來。
她忽然問道:「你在麼?」
我「嗯」了一聲。
關昭弟凄然道:「我快死了。」
我有些為她可惜,關昭弟苦笑道:「我這一生自詡為聰明人,卻做了最大的一件蠢事,我……」
我打斷她道:「告訴我你的事情,說不定我能為你報仇。」
我實在對她的故事有些好奇,或者說,我是閑得無聊了。
關昭弟反問道:「你能幫我?」
我道:「是。」
我空口一個字,關昭弟自然不會輕易信了我,但或許是人之將死,她道:「也罷,我就當是閻王爺交代平生了。」
關昭弟告訴了我她所有的事情。
她與兄長並不是京城人,原來和許多武林中的義士一樣,在邊關抗擊外敵,兄長關木旦長於武功,關昭弟則長於智謀,關昭弟認為沒有足夠的勢力支撐,抗金的義士也獨木難支,是以她和兄長來到了京城,組建了「迷天聖盟」,短短數年內就成為京城勢力最大的幫派,並且一路向南擴張,勢不可擋。
那時的迷天盟已幾乎可比肩當年不可一世的「權力幫」,無人敢攖其鋒,卻在此時,出現了一個足以毀滅它的人。
她是個女人,一個善良可愛的姑娘。
最起碼關昭弟第一眼是這麼認為的。
她當時正處理完幾字幫內亂的事情回來,途經洛陽時,看到有幾個人在追殺一個年輕的姑娘。
關昭弟只是一眼,就認出那幾個殺手隸屬於當時赫赫有名的「絕人之路」的組織,這些人不辨忠奸,拿錢辦事,不少抗金義士都死在他們手中。
在一個姑娘和幾個臭名昭著的殺手間,關昭弟自然選擇了救那姑娘。不想救下那姑娘之後,她哭哭啼啼,竟要去尋死。
關昭弟趕忙將她攔了下來,揮退身邊的人,好生安慰,這才知道了這姑娘為何想不開。
原來這姑娘叫溫小白,是「老字號」溫家的人,溫家當時的俊才首推溫晚溫嵩陽,溫小白與他郎才女貌,互許終身,兩人本是天造地設的一對。
但溫晚卻已經娶親,有了妻子,溫小白不能接受,於是憤而與溫晚分手,傷心出走。
關昭弟只當小白是遇人不淑,為她覺得可惜。怕小白尋死,她又提出邀她去京城,算是散心,兩人很快成了朋友。
溫小白漸漸放下溫晚,恢復了以前的開朗,她生得美貌,又靈巧活潑,關昭弟看在眼裡,心中不禁起了一個念頭。
小白這樣的好姑娘,天底下著實少見,她為何不把她介紹給她哥呢?
她哥哥關木旦英俊瀟灑,武功高強,人品能力皆是上等,是京城第一號的風雲人物,怎麼也不會比溫晚差的。
關昭弟於是跟小白提起了她哥哥,小白是個多情的姑娘,也有些爭強好勝,她心裡還怨著拋下她的溫晚,或許是為了讓溫晚傷心,讓他看看她找了個比他更好的,小白立刻就答應了下來,跟關昭弟去見關木旦關七爺。
果然關七很快喜歡上了小白,小白也對關七心生愛慕,兩個人有一段日子整天如膠似漆。關昭弟看在眼中,心裡也漸漸放下心來,開始打算另一件事。
那時的京城除了迷天聖盟是第一大勢力外,不可小覷的就是「江南霹靂堂」雷家扶持的六分半堂,雷損已經取代雷震雷做了新的總堂主,派人送重禮,向關昭弟提親。
關昭弟一開始並不願意,只一心處理迷天盟的公事,但雷損不願放棄,各種禮物花盡心思輪番而上,又在幾次事件中屢屢相助關昭弟,她不禁也有些松動了。
不僅是因為看雷損對她確實情真意切,也是她意識到迷天盟在京城的根基並不穩,若與六分半堂聯姻,迷天盟就多了一層保障。
多番考慮之下,關昭弟答應了。
她自以為自己走了最正確的一步,卻沒想到這是她犯的最大錯誤。關昭弟本是迷天盟說一不二的大小姐,嫁過去之後,為了不墮夫君的面子,她處處對他恭謹謙讓,幫他出謀劃策,六分半堂一時間聲勢漸壯,關昭弟與雷損也夫妻和睦。
不想沒多久,關昭弟就聽到了一個消息。
小白和雷損有舊情!
關昭弟當然不信,可是沒多久,小白果然來到了六分半堂,雷損立刻冷落了關昭弟,對小白柔情蜜意,而小白表面上雖然對雷損不假辭色,卻和雷損在六分半堂出雙入對,整個六分半堂一時間全都是風言風語。
關昭弟雖然生氣,心裡卻有著疑惑,她不相信小白會是這等人,而且她哥哥本來馬上就要和小白成婚了。
關昭弟於是派人回迷天盟調查,但回來的人告訴她,關七和小白之間並沒有什麼矛盾,要說矛盾,那就只能是關七最近練功到了關鍵時刻,有些冷落了小白了。
關昭弟問來人:「我哥難道變心了?」
來人道:「七爺對小白姑娘一心一意,天上的星星都願意給她摘下來。」
既然關七沒問題,關昭弟只能忍著被人暗地裡指指點點的氣悶,去詢問小白,不想小白的答案卻是,她覺得關七變心了,她要故意找個人來氣他。
關昭弟當時就氣得七竅生煙,先不說小白是動了哪根腦筋和雷損親近來氣關七,就說關七練功正在關鍵時刻,小白此時出走只會害了他,害了整個迷天聖盟。
小白仿佛也看出她的不愉,連番向她保證,她絕不和雷損真的有什麼。畢竟是未來嫂子,關昭弟雖然不忿她做下的事情,卻也壓著怒火,好心好意勸她回迷天盟去。
不想溫小白嘴上答應了她,出了六分半堂的大門,沒幾步又自己走了回來。原來她那爭強好勝的心思還在,誓要用雷損來氣一氣關七,而且雷損對她溫情脈脈,呆在這裡,總比呆在迷天盟要好。
關昭弟一向智計出色,卻也被她那奇特的腦筋給噎得沒有辦法。她想著哥哥對小白愛之深切,這裡的消息說不定已經知道了,兩個人應該可以解釋清誤會,重修舊好。
誰成想,這個時候,小白懷孕了。
雷損開心得像是自己有了孩子,更加對小白用心照顧,六分半堂裡除了恭賀總堂主喜得麟兒,就是在恭賀關七戴了綠帽。
關昭弟能忍就不是關昭弟。
她先是去質問小白孩子是誰的,小白一聽這話就冷笑:「原來在你們心裡,我就是這種人?」
關昭弟笑得更冷:「你以為你自己又是個什麼東西?」
她心裡氣極,就算這個孩子是她哥的,她也惡心自己有溫小白這樣的嫂子,甩手就給了溫小白一巴掌,和隨即趕來的雷損大吵一架。
第85章
姐妹之情徹底破裂, 夫妻之情也蕩然無存, 關昭弟多次想寫信給關七,勸他放棄小白, 又擔心會讓關七練功分心,只能忍著。
小白沒多久就分娩, 生下了一個女兒, 雷損對其視若親女, 和小白在眾人眼中儼然成了一家三口。
關昭弟再也忍不下去了。
「於是你給小白下了毒?」我道。
關昭弟輕聲道:「我不通醫毒兩道, 怎麼能輕易給屬於用毒名家『老字號』溫家的溫小白下毒?毒藥, 下毒的方法, 都是別人給我的。」
我道:「是誰?」
關昭弟嘆道:「是溫晚的夫人。」
當年小白和溫晚的事情鬧得滿城風雨,溫夫人氣小白明知溫晚已有妻子,還來勾引她丈夫, 但溫夫人性格柔順,從來沒有為難過什麼人,對於丈夫心系小白,她雖然委屈, 也只能默默忍耐。
後來小白與溫晚分手,溫夫人以為自己終於又能過安生日子了,誰想到關七神智不清, 竟然找上溫晚的門來要小白, 將溫晚打成重傷。
溫夫人那時已有身孕,見到丈夫重傷,還口口聲聲說著不怪小白, 她再好的脾氣也受不了了,於是決定報復小白。
她本是個大家閨秀,父親與溫晚同朝為官,她自己也是個弱女子,但很少有人知道,她制毒用毒的天分絲毫不比溫晚差,在嫁入溫家後,溫夫人在溫晚的耳濡目染下,也成為了用毒的高手。
她為溫小白,專門制作了一種毒藥。
毒藥的名字叫做「天崩地裂」,就在溫夫人托人送給關昭弟的信中,將信紙化入水中,無色無味,防不勝防。
關昭弟一不做二不休,找准時機給溫小白下了毒。這毒其實並不是奪人命的劇毒,卻也足夠逼溫小白去尋死了。溫小白自此離開了六分半堂,杳無蹤跡。
這件事不久被雷損發現,關昭弟沒有說出溫夫人,道所有的事情都是她一人所為。她與雷損在六分半堂裡對峙起來,然而這裡終究是六分半堂,不是迷天盟,關昭弟屢屢受挫,一次他們大打出手,關昭弟被打了一掌受了重傷,從此被終日囚禁在屋子裡。
她一開始還期盼著雷損能夠回心轉意,但日子久了,她就知道這是不可能的。
她是個聰明人,終於想通了雷損的包藏禍心。在她囚於六分半堂這段時間內,迷天盟因為她出嫁,關七又瘋癲,勢力江河日下,逐漸被六分半堂蠶食,雷損已經沒有耐心再留著她的命,關昭弟只能拼命自救。
幾字幫幫主黃幾昔日曾與關昭弟結拜為姐弟,他們兩人約有暗號,若是有人去劫黃幾的妻子,那就證明關昭弟危殆。
因為黃幾其實根本就沒有妻子。
黃幾明白關昭弟身陷六分半堂,便假意加入,並依照當日約定,將關昭弟當年留在京城回鴻閣的暗器「天羅地網」,送到了六分半堂的人的手上。
這條後路本是關昭弟留著對付京中奸臣的,不想卻用到了自己丈夫身上。
如今黃幾身死,關昭弟也中毒將死,她心中只剩下了一個念頭。
那就是和雷損同歸於盡。
關昭弟向我講完她的一生,便安靜了下來,如同在等待。
不久,遠處亮起了一支火把,隨著火光近了,手上包著繃帶的雷損出現在她面前,雷損道:「回答我三個問題,我就饒你不死。」
關昭弟沒說話。
雷損道:「第一,你知不知道小白在哪裡?第二,你給小白下的是什麼毒?第三,解藥在哪兒?」
關昭弟一個字的答案都沒說,她只說:「她已死了,你連她的屍體都找不到。」
雷損勃然大怒,將火把朝地上一擲,插在土中,一掌朝關昭弟打來。
關昭弟能夠逃出六分半堂,依靠的是「天羅地網」和幾字幫的結義兄弟,她現在已手無寸鐵,孤身一人。
她忽然喃喃道:「你不用為我報仇,若有機會……」
她的話還是沒有說完,雷損一掌掌力貫徹她肺腑,她身形陡然墜下懸崖去。
她的視野變成了一片黑暗,緊接著就是身體撞在岩石和樹木上的悶響,她閉上眼睛的那一瞬,我掌握了她的身體。
我接連抓住幾根樹干,都脫手而去,到第七根時,終於止住了下落之勢,我稍稍喘息,透過重重林木望上看去,懸崖邊上一點火光,是雷損。
我摸索著找到落腳點,找到一處樹林茂密的地方剛剛坐下,頭上就聽到了什麼東西掉落的響聲,雷損擔心關昭弟不死,在往下扔石頭。
我往進躲了躲,確定他砸不到我,我查看了一下關昭弟的身體狀況,連點幾處穴道,抑制住傷勢和毒發,利用她留下的內力在身體裡走了一個周天,發現還挺好用。
關昭弟的內力不算頂級,卻也相當不錯了,她在被雷損下毒囚禁的這些日子裡,也一直沒有忘記自己的武功。有這些內力做底子,對我來說足夠了。
我見雷損還在扔石頭,便攀到別處,從另一邊使出輕功心法上了懸崖,悄無聲息地落到雷損身後的黑暗裡。
就在這時,遠處又有一騎拿著火把趕來。
雷損立刻提起警惕轉頭看去,來的是個年紀不大的少女,她看到雷損就嬌嗔道:「你慌什麼?別人不能來,我還不能來?」
我大概已猜出她的身份,關昭弟向我提過一句,雷損這人其實本性風流,拈花惹草,連前總堂主雷震雷的女兒也和他勾搭上了。
也是這個叫雷媚的小姑娘,詭計多端,幫著雷損出主意對付關昭弟。
雷損暗害發妻,並不是什麼光彩的事情,是以只有他自己一個人來,雷媚和他狼狽為奸,也跟來了。
雷損道:「我剛剛打了她一掌,她掉下懸崖了,我怕她不死,你去調你堂裡的人來,悄悄下去找。」
雷媚撩了下頭發,脆生生道:「找到了怎麼辦?找不到又怎麼辦?」
雷損道:「不管找不找得到,她都得死!」
雷媚臉上多了些懼意:「我真不知道是該怕你,還是該愛你。」
雷損的命令她自然不敢違抗轉身就要回去,卻在此時,她道:「咦,我的馬呢?」
雷損道:「什麼?」
就在他話音落的那一剎那,我拈著兩枚石子,分別打滅了他們的火把。
雷媚出聲道:「誰?!」
雷損沒有說話,手中的刀在無月的夜裡透著森寒的殺氣,我凌空而立,稍稍透露出自己的氣息。
雷損立刻就察覺到了我,一刀向我劈來,我屏住呼吸,又轉向另一個地方,然後再次現出氣息。
雷損又是一刀劈來,且在劈過來的時候,受傷的那只手也同時朝我打來。
心思縝密,毒辣果決,若不是他對待妻子的事跡太過不恥,他也稱得上是一代梟雄了。
雷媚道:「你在砍什麼?為什麼我什麼都看不見?」
雷損不語,手中的刀挽出凄絕的弧度,若閃電騰空,電光火石地再次朝我而來。我輕巧巧閃過,他的刀沒有收勢,反而在石頭上迸出一串耀眼的火花。
就在那一瞬間,他看到了我的臉。
我用我現在滿是鮮血的臉朝他一笑。
雷損的刀遲滯了一瞬,雷媚已經大叫道:「鬼,鬼!」
我朝她撇去一眼,雷媚臉色立刻轉白,我掠到她身側,一把將她手中劍搶過來,畢竟現在我用的是不是我的身體,對付雷損手中的那口寶刀,得挑個趁手的武器。
我就先拿雷媚的湊合了。
我揚起劍,第一招先格擋住雷損砍下來的刀,第二招反手朝他手腕削去,他忽然變了手勢,手中的刀既快又慢,我覺得有些新奇,剛想給他留些時間好好展示一下,他下一秒就跟我使出了同歸於盡的招式。
我奪過他的刀,一掌打在他胸口,他……他掉下了懸崖。
我對這具身體掌握還不熟練,一不小心就用力過猛了。
我揮亮火把,暗自平復著體內翻騰的真氣,雷媚在一邊瑟瑟發抖地看著我,我幾招就收拾了雷損,她壓根沒時間跑。
我拿帕子擦了擦臉上的血,衣服上還有,在月白色的料子上像是開了朵大紅花。我也顧不得這許多了,我道:「發信號,叫六分半堂的人過來。」
雷媚顫顫巍巍地跪了下去:「夫人……」
我一個眼神過去,雷媚一個字的廢話都不敢說了,從腰間拿出一個小筒,一拉底下的引信,一道紅色的火光竄向天空。
我走到懸崖邊,拿起火把向下照去,這懸崖很深,底下一片黑逡逡,半點沒有雷損的影子。
我現在的內力支撐不了我多久,全仗著功法好,恐怕不能直接下去找他。
我省著些力氣,接下來還有用。
我找了塊大石頭,展袖坐在上面,不多時,大批人馬從遠處而來,人數足有幾百,雷媚估計還打著反攻的主意。
數百支火把舉起,照亮了夜空。眾人紛紛下馬,幾個首領模樣的人站了出來,目光從我手中的刀移到我臉上,道:「夫人。」
我從他們身後看到了狄飛驚。
我道:「怎麼?我久不出來,你們連禮數都忘了?」
那個一看就是資歷最老的,應該是二堂主雷動天,據關昭弟所說,雷損的六分半堂多用雷氏子弟,外來人很少,雷家靠跟迷天盟聯姻在京城裡站穩腳跟,但一旦利用完了關昭弟,這些姓雷的可沒再把關昭弟放在心上。
見我這麼說,幾個年輕一些的堂主臉上紛紛不忿,雷動天看著我道:「總堂主在哪裡?」
我手指一翻,將雷損的刀甩過去插在他們面前的地上:「他的刀在我這裡,人自然是去見了閻王了。」
第86章
雷動天聞言, 轉頭看向雷媚, 雷媚強持鎮定,往雷動天那邊靠了靠, 這才道:「總堂主他……被夫人打下了懸崖。」
雷動天驚道:「你不要胡說!」
雷媚膽怯地又看了我一眼,牙齒都抖了:「是真的……我沒胡說。」
雷動天看著我, 雙目如炬, 我坐在六分半堂的人包圍中, 毫不色變, 雷動天聲音驟冷, 道:「那我們就只好對夫人不敬!」
他身形忽動, 已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衝向了我,我還有空在打量他。他最擅長的應該是掌法,手上有被□□灼傷的痕跡, 是常年累月留下的,他還是個用火器的高手。
可我沒讓他發揮出來。
我掌心裡已積聚了許久的內力,一指隔空朝他點去,雷動天的動作猛然剎住, 倒在地上掙扎起來。
他伸出手,胡亂地往身上抓,登時抓出片片血跡, 又強忍著奇癢不吭一聲, 痛苦得臉都扭曲了。
那幾個堂主像是沒有反應過來目前的狀況,只有狄飛驚道:「不好,快退!」但已經晚了, 伴隨著幾聲慘呼,我已經在那些堂主身上種下了生死符。
雖然關昭弟這具身體沒有練過我的內功,但我大無相功功法化任何內力於無相,短時間內要制出幾道生死符還是相當容易的。
有些舵主之類的頭目想衝上來,但還沒近我的身,也被我用同樣的方法撂倒了。他們的忍耐力可沒有那些堂主強,片刻間就在地上哀嚎著打滾,狄飛驚道:「不要靠前,搭弓,架弩!格殺者重賞!」
人們如夢初醒,潮水一般退後,帶了弓箭的擁到前方來,有的甚至亮出了自己的火彈,我一點沒慌,道:「飛驚,你真要這麼做?」
我輕輕動了動手指,地上的一名堂主忽然大叫一聲,站了起來,全身真氣爆裂而死。
他的屍體倒下去,後面沒了主子的人群一時間噤若寒蟬,看著我的眼神宛如魔鬼,拿弓箭的手都似凍僵了一樣。
死一般的寂靜中,一時間只聽聞中了生死符的人凄厲的慘叫,有人甚至承受不住,朝我喊道:「你殺了我吧!」
我沒理他,於是他自殺了。
雷動天已經被自己抓得形如鬼魅,拼著一口氣強撐著道:「愣著干什麼,去殺了她!」
我舉起手來。
所有人驚恐地看著我。
狄飛驚道:「臨敵退卻者死!」
雷動天哈哈大笑,從地上拔起了雷損的刀,一刀殺死了幾個想逃的六分半堂的人,瘋狂地朝我衝來,他道:「好!」
我已經閃身到他身側,一掌劈斷了他的頸骨。
雷動天加上那幾人一死,剩下的所有人都朝我殺來,我並不怕,再次奪了那刀,凌空而過,所到之處,血灑夜空,轉瞬間就已格殺了幾十人。
雷損的刀吸了血,似乎在隱隱顫動。
真是不吉利,我撇嘴,將那刀收起來,道:「誰還敢來?」
已沒人敢來了。
他們全都用看閻王一樣的眼神看著我,有的人甚至不小心將刀掉在了地上。
六分半堂的首領們還躺在地上哀嚎,一副生不如死的恐怖模樣。
我微笑道:「現在你們可懂得禮數了?」
登時一片兵刃落地的聲音,第一個人跪下,然後不過幾瞬,大多數人都隨著跪下了。
只有一個人還立著。
狄飛驚。
我攏了攏耳側被風吹亂的頭發,道:「飛驚?」
語氣平常得好像關昭弟還在那個囚她的屋子裡,跟給她送藥的小跟班閑聊。
「你不是說過,你是我的人,就算為我去死,也是心甘情願的嗎?」
狄飛驚低著頭,臉上的表情不見,聲音卻能聽出顫抖,他道:「……是。」
他朝我走來,每一步都似乎極艱難,然後跪在了我身前。
我把剩下的七道生死符全打在了他身上,然後拍拍他的肩:「乖,別怕,你還有用,我先不折騰你。」
狄飛驚低著頭,又應了聲是。我立在跪了一地的六分半堂的人前面,揚聲道:「雷損陰謀殺妻,天理不容,我已替天行道了,我關昭弟既然嫁進你們六分半堂,就合該是你們的女主人,從今以後,我就是六分半堂之主。」
我伸出手,輕輕動了幾下,暫時停下生死符的催動,那些把自己折騰得半死的堂主舵主們紛紛恢復過來,有人忙不迭地朝我跪下:「我們願奉夫人為總堂主……一切聽夫人,不,大姐的吩咐!」
那些附和於我的人立刻就遭到了其他頭領們的辱罵,他們應該是跟雷損親近的雷家子弟,以刀劍拼出來的事業,我以毒辣鬼蜮的手段脅迫,他們自然不服,不止是他們,這六分半堂裡大多數都是姓雷的,對我只怕也只是表面屈從而已。
但我的目的可不是真的收服六分半堂。
我道:「飛驚,他們不服我,你說該怎麼辦?」
狄飛驚低著頭,聲音也有些不穩了:「您不要忘了江南霹靂堂。」
江南霹靂堂是雷家大本營,六分半堂的勢力一開始就是他們扶持起來的,我道:「若不是雷損不仁不義,我哪裡會大動干戈,霹靂堂要想找我的麻煩,盡管來就是。」
有有骨氣的姓雷的,自然也有沒骨氣的姓雷的,立刻就有雷家子弟道:「對!雷損寵妾滅妻,不顧夫妻恩義,他死得應該!就算是霹靂堂,也不該問責大姐!」
六分半堂裡姓雷的已經在這短短時間內分成了兩派。
被我下了生死符的那幾個堂主,我且稱他們為雷一到雷七,只有雷二向我投誠,其他的都在罵,剩下的那些舵主之類,大部分都是站我這邊的。
雷一,雷三到雷七向我喊道:「妖女,你有本事就殺了我們!」
我也有被稱為妖女的一天。
我微笑著撫掌道:「好!你們既然不想做堂主,那就讓別人來做。」
我一抬手指道:「去,誰殺了他們,誰就能坐他們的位子。」
狄飛驚閉上了眼睛。
他已知道,我的目的就是為了報復雷損,報復六分半堂罷了。
但他沒有說話,直到雷損昔日的那些忠心耿耿的手下一個接一個地被自己人殺死,丟下懸崖去,他一個字都沒有說。
不過讓我意外的是,殺了雷一的居然是雷媚。
她楚楚可憐地跪在我面前,不住地磕頭道:「大姐,這一切都是雷損逼我做的……是他當初陰謀逼死我爹,騙占了我,我為了活命,不得不委曲求全,求夫人寬恕。」
我挑眉:「你父親是前總堂主雷震雷?是雷損逼死的他?」
雷媚咬牙道:「他是我殺父仇人,我只恨自己無能,不能親手報仇雪恨。」
驟然一個大瓜砸下來,六分半堂的人又沸騰了:「雷損這廝還害死了老總堂主?!」
「他死得太便宜了,應該把他大卸八塊,讓他死無葬身之地!」
「把這事上報到霹靂堂!誰也不能袒護著他了!」
我聽著一片聲討,滿意地點點頭,然後我道:「你迷途知返,這很好,來。」
我也送了雷媚一道符,她怯怯道:「大姐,您給我們下的是什麼?」
我道:「這叫生死符,好好為我辦事,自然無事,但如果違逆,那就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雷媚立刻道:「是,屬下一定遵從大姐吩咐。」
我留了一部分人去懸崖底下找雷損,剩下的都跟我回了六分半堂。
回到堂裡自然又是一番清洗,這次我已經有了擁躉,支使著他們去動手,自然比我自己動手要輕松得多。六分半堂種滿了梅花,等到凌晨,一切安靜下來的時候,梅花已片片染血,點點滴落了。
旭日初升的煙霧宛若硝煙初散,我坐在堂下雷損的那張虎皮大椅子上,雷媚等幾個新任的堂主護衛著我,和我一起接受幫眾的朝拜。
他們短短時間已編好了口號:「屬下等拜見關總堂主,大姐懲惡揚善,功德無量,威加四海,名震武林。」
他們齊聲喊出來,當真是字字情真意切,絲毫沒考慮過我尬不尬的問題。我讓他們起身,眾人垂手靜立。
狄飛驚就在我身邊,請命道:「大姐有何吩咐?」
該是我正式下第一條命令了。
我把椅子上的虎皮拽下來裹在身上,抬頭望著天空下的梅樹眨了眨眼,然後搓了下胳膊,對他道:「凍死我了,去給我拿個手爐來。」
我下的第二條命令自然還是「清理」六分半堂。
雷損在京的勢力,絕不止我昨天晚上收服的那幾百人,這京城裡到處都有他的同謀,我用他的勢力去對付他的勢力,一點也不心疼。
我甚至派出狄飛驚和雷媚這兩個最狡猾的人去找雷損,我才不信他真的死了,有他們在,雷損反攻的速度才是最快的,我也好早點出手徹底弄死他。
關昭弟的身體已經支撐不下去了。
我表面上看著平靜無事,實際上她的經脈本就受損,難以承受逍遙派一派的功法,至於治愈奇效的神照經,還得是練成了才有用,否則免談。
而且我現在又不能召喚起我巫行雲的身體來救治她。
我抱著手爐等了兩天,狄飛驚就不負我所望地送來了雷損的消息。
雷損沒死,他的蹤跡在崖下一處山洞邊被發現了。
狄飛驚派人請我過去,他們正在找,馬上就能找到。
第87章
我命人准備了一架四面不透風的馬車, 裹著毯子, 抱著爐子往那邊而去。
我沒要那些新堂主們跟隨,只帶了兩個隨從給我趕馬。遠遠地狄飛驚已迎過來:「大姐, 我們已經找到他了。」
我點點頭,狄飛驚將我扶下卡來, 我腳下一歪, 整個人朝他倒了下去。
他忙扶住我, 但畢竟人小, 差點被我弄倒, 我抓著他的胳膊站起來, 他低聲道:「您怎麼了?」
我淡聲道:「沒事。」
但緊接著,我就嘔出了一大口血。
狄飛驚驚道:「您……」
他後面的話沒說下去,用自己的手帕忙幫我擦著血, 我越吐越多,連站都站不穩,狄飛驚扶住我,神情驚惶。
關昭弟的身體比我想像得還要弱, 她逃出六分半堂時,已經是強弩之末了。
我看著狄飛驚臉上竟是真的有幾分擔心的,忍不住對他的心思好奇起來。我再一次道:「飛驚, 你真的找到了雷損?」
狄飛驚語氣一滯:「……是。」
我笑了, 輕聲假意道:「我相信你……飛驚,在六分半堂裡,我只相信你一個人, 我只把你當作我的親信。」
狄飛驚的頭更低,我擦淨了血,慢慢推開他站起身來,道:「你練的武功耗損自身,及早止步吧。」
狄飛驚臉上露出些驚訝來:「……是。」
他帶著我朝「雷損的藏身之處」走去,我已察覺出四面八方甚至地底下,都透出了殺意。
狄飛驚在一處山石前停住了。
「就在這裡了。」他道。
他話音落,鋪天蓋地的爆炸聲就朝我席卷而來,四邊上埋伏著的殺手站起來,手中數架強弩對准我,萬箭齊發。
地面上忽然也冒出了寒光閃閃的刀尖。
天上只怕也沒有路。
我朝天空望去,一張金屬的大網兜頭已罩了下來。
但我不會讓關昭弟就這麼死的。
我旋身而起,避過成千上萬的刀箭,拿著帕子墊住手,將那張大網扯過來,照地上一丟。
簡直可以稱得上是輕而易舉就擺脫了他們的包圍圈。
我伸開手掌,吸起數支掉落於地的箭矢,反手一拋,瞬間倒下一大片。
空氣裡彌漫著刺鼻的味道,他們還往□□裡填了毒藥。
我點了自己幾處穴道,屏住呼吸,不遠處的狄飛驚看著我,臉上什麼表情都沒有。
我道:「雷損在哪裡?」
狄飛驚不說話。
我看向他身後的那塊大石頭,雷損應該就在那後面。
我邁出一步,狄飛驚忽然道:「大姐!」
我冷冷道:「飛驚,難道你也想試試生死符發作的滋味?」
他閉上眼睛,似乎鐵了心要和我作對,我剛想催動他身上的符,忽然間胸口又緊糾起來,關昭弟的身體支撐不住了。
我可不想功虧一簣,強行想把上湧的血氣壓下去,但就在此時,我眼前又是一黑,失去了對身體的掌控力。
關昭弟醒了過來。
她捂著胸口,連咳帶吐地往出吐血,視野飄忽不定。我道:「別愣著,快去弄死雷損,你武功雖不及我,但他也受傷了,你有把握殺他的。」
關昭弟看看狄飛驚,心中不知過了什麼念頭,忽然轉過身飛奔離去。
我驚道:「你去哪裡?」
關昭弟沒回答我,不遠處我乘來的那輛馬車還呆在那兒,趕車的兩個人叫了聲大姐。關昭弟拔出一個人腰間的刀,砍斷馬的韁繩,自己騎上去,朝著一個方向而去。
我叫了她好幾聲,關昭弟都充耳不聞,她不是想讓雷損死嗎?現在又要急匆匆地去哪裡?
我也不喊她了,靜靜地看她要做什麼。關昭弟騎著馬一路狂奔,手裡死死抓著韁繩。跑了兩個多時辰,她終於勒馬,馬兒發出一聲長嘶,揚蹄止步,關昭弟差點從馬上栽了下來。
她翻身下馬,喘著氣看著面前的寨門。
迷天盟。
黑色的大旗上繡著白色的字體,在暈紅的黃昏冷風中獵獵舞動,關昭弟的心裡忽然就平和了下來。
我明白她想做什麼了。
她想趁自己還有時間,趕回來見哥哥一面。
關昭弟跌跌撞撞地走到門前,門前一個黑衣守衛驚道:「大小姐?」
關昭弟強撐著自己,道:「哥哥在哪兒?我要見他。」
守衛見她這副模樣,忙道是,扶著她往迷天盟內走,我打量著迷天盟,相比於樓閣瓦舍的六分半堂,迷天盟的行事風格要神秘一些,幾處山頭上蓋起高樓,路上也全都是黑衣守衛。
兩個帶著鬥笠的黑衣人忽然攔在關昭弟身前,一個道:「大小姐,你這是怎麼了?」
另一個聲音嘶啞發冷:「是不是雷損干的?」
他說著就給關昭弟把脈,接著就驚訝地「啊」了一聲。
關昭弟道:「張聖主,呂聖主,你們先別管我……快帶我去見哥哥,我……我快不行了。」
張呂二人對視一眼,一人抱起關昭弟就向前方使出輕功飛起,另一人吩咐下去道:「全盟警戒!召回所有聖主下屬,嚴防六分半堂。」
不多時,我眼前出現了一座大殿,張聖主將關昭弟抱起,直入殿後一間房間,一個穿著白袍的男人披衣坐在軟榻上,旁邊兩個人,正在端著藥碗勸他喝藥。
張聖主道:「你們兩個退下!」
那兩人驚道:「這是怎麼了?」
張聖主皺眉道:「不要多問,去外面看著,不准任何人進來!」
我注意到那兩人眼裡有些不服,他們伏低了身子,道聲遵命就下去了。張聖主將關昭弟放在關七身前,關昭弟伏在關七膝上,又是一大口血吐出來。
關七痴痴呆呆,面無表情,仿佛沒看到她似的,坐在榻上,雙手放在膝上,安靜得像塊木頭。
關昭弟嘶聲道:「哥哥,哥哥!」
關七沒有回應。
關昭弟焦急地向張聖主看去,張聖主將頭上鬥笠摘下來,我此時才看到他的真面目,是個頭發花白的中年人,他嘆道:「七爺自從那次練功走岔,又和那姓雷的相鬥損了腦子後,一直沒有恢復過來,大夫說是邪魔入侵,心智大亂,誰都識不得了。」
關昭弟聽到他的話,容顏凄婉,她抓著關七的手道:「哥哥,我是你小妹,我是昭弟,咱們兩個一起在邊關長大,一起打金兵,你不記得了嗎?」
關七轉了轉腦袋,低頭看著自己被握住的手,疑惑地眨了眨眼:「我妹妹?」
關昭弟見他還能聽得進話大喜,顫聲道:「我要跟你說幾句話,你一定要記住,好不好?」
關七點頭道:「好,我記住。」
關昭弟笑了,眼淚也從眼角流下來,滴在她衣衫的血跡上,她道:「你要記住,六分半堂志在京城魁首,是容不得迷天盟的,金風細雨樓現在雖勢弱,但蘇氏父子不可小覷,必要時,可挑起他們互鬥……還有京城內的奸臣黨羽,一直盯著迷天盟,切記要萬般當心。」
關七「嗯」了一聲。
關昭弟上氣不接下氣,斷斷續續又叮囑道:「迷天盟裡……二聖主閔進大哥,五聖主呂破軍大哥,六聖主張紛燕大哥……都對哥哥赤膽忠心,做事也有主意,哥哥……哥哥要聽他們的話,不要聽信別人挑唆,除了他們之外,別人的話都不信,好不好?」
關七痴呆道:「好。」
六聖主張紛燕眼底泛紅,不忍看地轉過頭去。
關昭弟聲音哽咽:「哥哥的武功要繼續練,『先天破體無形劍氣』是至高絕學,哥哥……哥哥一定要練成,這樣,就再沒有人能害得了你了……」
關七點點頭,關昭弟仰頭看著他,眼中帶著懷念和孺慕,伸出自己蒼白沾血的手,想去觸摸關七的臉。
她像是用盡了自己所有的力氣,剛一碰到,她的人就倒了下去。
我聽到張聖主喊大小姐的聲音,漸漸地離我遠了,直到徹底的寂靜。
關昭弟死了。
我試著感知她的身體,完全沒有知覺。我已經回到了屬於自己的黑暗裡,四周冰冰冷冷,一點聲音都聽不見。
我想著她臨死前提到的金風細雨樓,又想著她望著痴傻的關七時心中的無奈和悲憤,心神猛地動蕩了一下。
我閉上眼睛,凝神靜氣,在玄冰中,我的功力無時無刻都在運轉,不能為無干的事情多費心神。
何況關昭弟臨死前並沒有托付我什麼,她很聰明,不會輕易就信了我這個孤魂野鬼。
若我真的有心,就算她不說,我也會幫她的。
我漸漸沉入忘我的境界中,不知時間流轉,不知年歲逝去,當我感覺到心神與功力共鳴時,我適可而止,從玄冰中醒了過來。
我出了後山,回到宮中,除了多幾封信外再無其他的,我已告訴了他上山的方法,這信是他托他新收的徒弟送來的。他又給我寫了一首詩,不過文采依舊不怎麼樣。
他還在信裡提到,京城風雨凄冷,忠骨難捱,他恨不能在官家的腦袋瓜上敲上幾下,看能不能敲得英明神武一些。
除此之外,還有六分半堂,金風細雨樓的一些傳聞。
昔日的迷天盟已經被這兩大勢力所取代了。
我又想起關昭弟來,既然我與她也算有緣,我就去幫她看看她最心心念念牽掛的哥哥。
第88章
我收拾了衣服行囊, 為了不多惹事端, 又戴上那不知多少年沒戴的黑色面具,備好各種靈藥, 下山買了一匹馬,朝京城的方向而去。
路上我才知道, 遼國已經被女真人所滅, 契丹耶律大石率殘部隱遁西北, 西夏也苟延殘喘, 不知何時就要消失在歷史中。
宋廷依舊在和金國拉扯, 蕭王與小蕭王率各路義士於幽都抗擊金兵, 聲勢漸壯,名聞天下。
離開封近了,就是京城各路勢力角逐的戰場, 皇帝依舊做他的道君,不問蒼生,只圖自己享樂。
我先是趕去關昭弟臨死前所去的迷天盟總部,那裡已經破敗蕭條, 人去樓空。
離關昭弟身死,已過去了數年。
而我聽到的傳聞,不是金風細雨樓就是六分半堂, 再不然就是諸葛先生麾下四大名捕除暴安良的美談。
迷天盟已從力主抗金的一大江湖幫派, 變作了世人不恥一提的宵小組織。
我探聽到的一個消息,居然是盟內「七煞」欺男霸女,剛剛被正義之士格殺, 人人拍掌稱快。
關七呢?
難道已死了?
我心知要得到他的行蹤不易,就進了京城,照諸葛小花信上所講,找到了神侯府。
希望他看到我不會太意外。
官家規矩太多,我不欲驚動他的四大徒弟,趁夜過牆而入。
也許是我運氣好,我一眼就看到諸葛小花坐在院子裡,正和人把酒相談。
我露了行藏,落在他對面的屋頂上,他立即驚覺,身邊的那白衣少年比他反應更快,手腕一翻,幾十道各式各樣的暗器如箭矢一般破空朝我射來。
諸葛急道:「無情,且慢!」
打出來的暗器自然是收不回來的。
但當然是一道都碰不到我的。
我道:「故人不請自來,主人可歡迎?」
諸葛小花站起來,望著我,臉上俱是懷念和激動:「真的是你麼?」
我道:「小花,你老了。」
他眼中露出感傷之色,嘆了一聲:「江山易老,人怎能不老?」
我道:「不過你已經做到了自己想做的,你已成名,人人都信服你,人人皆以你為榮。」
諸葛神情有些激動,又滿是感慨道:「是啊,我已成名了。可到頭來,功名皆塵土,浮生若夢,矢志一生,我怕我到頭來還是兩手空空。」
他看著我,輕聲道:「我知道,你一定沒變,三十年前我見你是什麼樣子,你如今還是什麼樣子。」
我飛身下來,無聲無息落在地上,四邊角裡有人影悄悄探出頭來,那白衣少年一揮手,那些人影就退下去了。
這裡戒備如此森嚴,他這些年來只怕豎了不少敵,日子一定不好過。
諸葛朝我走近幾步,這才收起剛剛那感傷的樣子,向我一揖道:「宮主。」
他禮畢,直起身來,雖鬢邊已有白發,但精神卻仿佛仍是年輕的。他笑著展袖道:「請。」
我點頭,隨他過去,一旁那少年看看他,又看看我,似乎不知道該怎麼辦,諸葛回頭一望他,「啊」了一聲,意識到自己把他忘了,道:「無情,這位高人是我舊友。宮主,這是小徒盛崖余,無情是他外號。」
無情向我見禮,我亦注意到他雙腿殘疾,他低聲告退,自己推著輪椅下去了。
我將面具摘下來,坐在諸葛對面。諸葛給我倒了杯茶,他就道:「宮主一向不問世事,此次來京,可是有事?」
我道:「不錯。」隨即就把我想找關七的事情告訴了他,不過關於為何要找關七,我只說是故人所托。
諸葛小花略一沉吟,倒是沒瞞我,爽快地告訴我,這幾年來,迷天盟屢屢被六分半堂和金風細雨樓壓擠,他們聖主關七,雖然武功高強,沒人能輕易殺了他,但也已經和迷天盟一樣,蹤跡難尋了。不過六扇門對京城風吹草動都有所覺察,掌握著諸多大道小道的消息,找到關七應該不難。
他叫來他手下叫追命和鐵手的捕頭,問他們關七的下落。穿黑衣的鐵手道:「世叔,我是前兩天得到的消息,關七最近又在犯病,他的親信五聖主和六聖主將他帶到「醫死人」仇瀾的莊園去求醫了,不過這一情報還未證實。」
我問道:「五聖主與六聖主,是否還是呂破軍與張紛燕?」
鐵手低眉順眼,看也不看我,聲音不急不緩,恭謹地拱手道:「七年前,迷天聖二聖主被六分半堂雷滾設計殺死,五六聖主也死在那一役中,但死因不明。迷天盟內的聖主一向都不會輕易暴露身份,如今新的五六聖主是誰,我們並無新的資料。」
關七已獨木難支了。
我還對六分半堂的消息有些興趣,於是也問問這個腦子裡藏了不知多少東西的年輕人。鐵手深吸一口氣,正要說話,諸葛道:「這個他還沒我知道得清楚,我來說吧。」
鐵手悄悄撇了撇嘴。
諸葛叫他二人坐下,然後對我道:「六分半堂和迷天盟的恩怨,宮主可知道?」
我輕輕點頭,諸葛並不奇怪,只當我是從其他路徑打聽來的。他道:「雷損原本是靠著與迷天盟聯姻而使六分半堂在京城站穩腳跟的,但此人心非良善,數年前謀害發妻……」
我腦海裡又浮現起枉死的關昭弟來。
「關昭弟素有『夢幻天羅』之稱,據傳她的絕技是『天羅地網』,她本身武功不及關七,人人只道她是迷天盟的智囊。但在十幾年前六分半堂的『梅花血夜』裡,她先是將雷損打下懸崖,而後挑起六分半堂內亂,血洗幫派上下,包括二堂主雷動天在內的四名堂主都慘死於她手中,六分半堂的精兵損了一半以上,雷損的親信,死的死,叛的叛,大部分都奉了關昭弟做新主子。」
諸葛又嘆道:「不過雷損也不是簡單人物,他絕地反攻,後來逼走了關昭弟,而後回歸六分半堂重掌大權。他一面向江南霹靂堂求援,抽調可用人才,一面又重用外姓人狄飛驚,此人多謀善斷,對雷損忠心耿耿,若不是他二人相互扶持,六分半堂絕無今日可以與金風細雨樓抗衡之勢。」
這些就已經夠了,我向諸葛道了一聲謝,諸葛道:「宮主若是想去找關七,不如……就與小徒冷血同去,迷天盟雖然不比從前,但一群烏合之眾還在,有官家的人在,能省去許多麻煩。」
下首坐著的追命和鐵手眉毛齊齊動了動。
諸葛道:「近日奸臣屢屢糾纏窺伺,我恐怕不能在京中走動。冷血雖然年紀輕,但做事還算沉穩。」
我對京城的路也不熟,有個帶路的也方便,便道:「好,他現在可在?我想今夜就過去。」
諸葛愣道:「今夜就過去?」
我道:「以我的本事,難道還用挑時候嗎?」
諸葛撫須笑道:「的確不用。」
他隨即就讓鐵手把被窩裡的冷血叫來,那是個二十出頭的年輕人,一身黑衣,一雙眼睛微微泛著碧色,人如其名,冷俊如血。
諸葛把我的事情對他一講,冷血脖子轉了轉,看到了我,先是瞪大了眼睛,然後別過眼去,道了聲遵命。
雖然我不一定在這裡住,諸葛還是命人給我准備了房間。我再次謝過他,和冷血出了神侯府,他輕車熟路地帶著我朝一個方向而去。
我們挑小巷子走,一路上都沒碰到什麼人。到得一處小山包腳下,冷血低聲道:「就是這裡了。」
他從兜裡摸出一條黑巾來,把自己連臉帶頭裹起來,只露出一雙眼睛,然後才看向我道:「你……宮主,咱們還是不要暴露身份,一切小心為上。」
他的目光低著,始終不去看我的臉,我嗯了一聲,把面具扣上,對他道:「你就在這裡等著我,我去去就來。」
冷血抬眼,疑惑地看著我,似乎還沒反應過來我話裡的意思,我已經掠起,轉瞬間就飛入山上的莊園裡,連影子都沒有留下。
山莊不大,兩進的院子後就是一整排的房間,我凝神聽去,找到其中一間,悄無聲息地落在房頂。
我輕輕揭開瓦片一角向裡看去,底下兩個穿黑衣戴鬥笠的人,正在往關七身上套鐵鏈,旁邊還有個一人高的大鐵箱子,三面封閉,一面開著,一人道:「聖主爺,您進去坐著吧。」
關七還是那副傻樣子,搖搖頭道:「我不進,裡面憋得慌。」
那人道:「您忘了,這是您吩咐的。您怕練功神智不清再傷到別人,就讓我們看顧著您。」
關七指著自己道:「我會傷到人?」
那人道「是啊」,旁邊一人也隨聲附和,關七只能有些不情願地走進那鐵囚籠裡坐著,旁邊那人又端過一碗藥來:「您把藥喝了吧。」
關七道:「今天不是喝了嗎?」
對方道:「多喝些更好。」
我冷笑,手中的瓦碎作幾塊打下去,那兩人連聲響都沒有發出,軟軟地倒了下去。
我轉到門前,推門而入,關七正捧著手裡的藥碗,一眨不眨地盯著我。
他道:「你是誰?為什麼要害我的手下?」
我走到他面前,道:「把藥給我。」
關七道:「不給,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
我看著他的臉,他說傻卻也不像傻,十多年來絲毫不見老態,一雙眼睛黑白分明,透著一種恐怖的空洞。我道:「我是關昭弟。」
關七眨了眨眼,像是在思考,然後搖搖頭。
我道:「你不記得她了?」
關七一臉茫然,我嘆了一聲,聲音放輕了些:「藥給我。」
關七松了手,我把藥碗拿過來,底下藥渣還沒倒,全都是中之必死的劇毒。
第89章
我道:「你知道這是什麼藥嗎?」
關七倒是肯回答, 問什麼說什麼:「他們告訴我, 」他指了指地上那兩人:「這是能治療我腦子的藥,喝了非但能治病, 還能強身健體。」
我挑眉:「那你就相信他們?」關昭弟不是告訴過他,除了二, 五六聖主, 誰都別信嗎?
關七道:「可他們說他們會幫我找小白。」
我搖頭, 不知是嘆是笑:「你倒是忘不了她。」
誰都忘記了, 偏偏忘記不了溫小白。
也不知道為他枉死的二, 五, 六聖主和關昭弟,看到他這副模樣會是什麼心情。
我把藥又遞給關七,對他道:「既然這藥能強身健體, 你不如給他們兩個喝了,我才輕輕點了他們兩下,他們就倒了,也太不中用。」
關七認真思考了一會兒, 道:「好。」
他一身鐵鏈嘩啦啦地起來,動作顯然不便,我按住他, 兩手將鏈子扯斷, 扔到一邊去。關七喃喃道:「萬一我再傷到人……」
我道:「我會制止你。」
關七道:「你能打過我嗎?」
我道:「等出去之後,你可以試試。」
我已經不想讓他再呆在這裡,他能活到現在, 也是不容易。就算迷天盟裡仍有他的死忠,但這樣子,遲早會被別有心思的人利用死。
關七把藥給昏迷的那兩人灌下去,沒過一會兒,那兩人腿腳一蹬,嘴角流血,氣絕身亡。
關七端著碗蹲在他們身旁,看看他們,又看看我,眼神很無辜。
我道:「我們走吧。」
關七疑惑道:「走?為什麼要走?」
我道:「你難道看不出來他們一開始就想害你?」
關七還是愣愣的:「害我?」
我無奈地道:「你到底還記不記得關昭弟臨死前交代你的話?」
關七道:「你已經死了?」
我簡直想扶額,他這腦子到底是怎麼個傷法。我把他從地上拉起來,讓他坐在桌旁的椅子上,拿過他的手來給他把脈。
脈像一團亂麻,卻自有一種磅礡凌厲的內力在他體內亂竄,偏偏無形無跡,摸不到頭尾。要是換了別人,早就爆體而亡了,他現在居然還一副什麼事情都沒有的樣子,真是奇怪。
我又給他看了看腦袋,據說他當年和六分半堂的人決鬥時,就是把腦子傷到了。我檢查了一下,表面上看倒是沒什麼問題,內裡的情況,我可以用神照經來看。
但在這地方不行。
我臉不紅心不跳地騙他:「你跟我走,我幫你找小白。」
關七歪頭道:「真的?他們騙了我,你該不是也在騙我?」
不該精明的時候倒是精明了。
我冷聲道:「小白是不是一個很漂亮的姑娘,喜歡你天天圍著她,一冷落她,她就要去找舊情人?」
關七壓根沒聽出我話裡的寒意,他眼神逐漸由空洞轉為了真實,似乎回想起了什麼片段,聲音痛苦地道:「小白……對,她是……」
他皺起眉來,捂著頭自己掙扎了一會兒,終於有點清醒了,發誓一般自言自語地道:「誰都不能搶走我的小白。」
他抬頭對我道:「好,我跟……」
他話沒說完,外間就傳來幾聲悶哼,濃稠鮮紅的血濺在門窗上。
我輕聲道:「藏起來。」
關七點頭,他輕功極好,輕輕一躍就上到了房梁上,身形在角落的黑暗裡一縮,誰都看不到。
又有人的慘叫傳來,緊接著是幾道腳步聲,聲音不重,來人都身負武功,且功力不淺,冷血就等在山莊外面的山腳下,這些人來者不善,在這裡大開殺戒,冷血沒出手,那就是這些人比我們來得還早了。
是誰的人?六分半堂還是金風細雨樓?
就在此時,門外有人開口了:「關七就在這裡?」
「是……別殺我,別殺……」
又是一聲兵刃刺入身體的悶響,帶著隨之而來的倒地的聲音,緊接著,房門被人輕輕推開。
被一只白嫩若女子的手,一個低眉順眼的年輕男人推開。
他朝屋內看了一眼,看到了我,有些驚訝。
他身邊還跟著一個滿臉橫肉,頭發花白的男人,陰陰冷冷地盯著我。
這一老一少身後,又傳來一個聲音:「裡面有關七嗎?」
那聲音悠閑寫意,明朗輕快,如同在出游踏青。
那少年回頭道:「回小侯爺,屋子裡只有一個女人。」
『小侯爺』道:「哦?」
少年道:「一個廣袖白衣,臉上帶著黑色鐵面具的女人。」
那老人冷冷道:「難道關七是個女人?」
『小侯爺』笑道:「關七絕不可能是個女人。」
然後那一老一少便低頭讓開,如同避讓王駕,我心中好奇,這京城裡除了六分半堂和金風細雨樓外,還有什麼人物。
我以為是個錦衣華服的王孫公子。
進來的的確是個錦衣華服的王孫公子。
頭戴金冠,白衣如雪,輕裘緩帶,面貌俊秀,眉目如湖中月,天上星。
但他手裡卻拿著一把殺氣騰騰的劍,劍身猩紅,凹凸扭曲,如同地獄奔流的血河。
我方才聽他聲音溫和有禮,誰知那不過是表像,那劍的血腥味我隔著老遠就能聞到。年輕公子朝我一笑,忽而揮袖一拂,一道疾風朝我而來。
我沒有躲,我倒要看看他是什麼路數。那道疾風將我臉上面具打落,我抬起眼,平靜地看著他。
他愣住了。
我多少也明白我這張臉的殺傷力,靜看他要做什麼。那年輕公子回過神來,盯著我道:「關七呢?」
我一指地上兩個人:「他殺了這兩人,跑了。」我問他:「你是誰?」
年輕公子只問道:「他去哪裡了?」
我道:「我不知道,我只是來給他治病的。」
年輕公子的目光在屋內劃過,點點頭。
我道:「所以你們可以走了。」
年輕公子又是一笑,深深,深深地吸了口氣。
血紅的劍依然在輕吟,仿佛還沒有殺夠人,他看著我,目光如同要把我扯入深淵。
我袖中的手已要動了,他殺性未退,我只待他出劍,我就反擊。
然而下一刻,他揚起手來,不是舉起劍,而是隔空一指點了我的穴道。
我當然是點不住的。
年輕公子道:「關七肯定沒走遠,去找他。」」
那一老一少俯身道是,彎腰退出幾步,不知去了哪裡。
年輕公子拿著劍,一步步朝我而來,他嘆道:「你真美,我從沒見過比你更美的女人。」
我眨了眨眼睛,沒動,不明白他到底想做什麼,他又不吝嗇地誇贊道:「我見過無數的奇珍美玉,無數的美人,但竟連跟你一比的資格都沒有……」
他話裡竟仿佛帶著些情真意切,閉著眼吟道:「你如巫山之雲雨,翰海之雷霆,長空之無煙,皓月之千裡。你讓我驚心動魄,讓我忘了我剛剛還殺了十幾個人,造就了十幾只枉死鬼,讓我仿佛置身瓊樓玉宇中,雲霞海曙觸手可及。」
我從來不知道誇人還有這種誇法。
帶著殺氣誇我,贊我。
我用眼睛看他,與他一對視,他的眼神就像是要活吞了我。
我聽到了他的喘息聲。
他把那把血劍往我旁邊桌子上一插,眼睛獵物一般盯住了我。而後抬起手,扯開了自己的腰帶。
我:「……」
他把腰帶往桌子上一扔,絲毫不拖泥帶水地又脫了自己外衣,中衣,他上身衣服脫完的時候,看著我的眼睛裡已經全是火了。
我再不明白他要做什麼就是傻子。
我雖然經歷幾世,雖然認識的人有好有壞,但絕沒有他這樣的。
我想著他剛剛還一副衣冠楚楚,光風霽月的模樣。於是我道:「你不覺得你這樣非君子所為,叫人不恥嗎?」
他仿佛覺得我說得很有道理,甚至還很有風度地聽我說完了,然後認真回答道:「看到你,我還裝什麼君子?」
他又道:「何況你也是喜歡我的。」
我:「……?」
我倒要看看他能說出個什麼來,他道:「你看到了我殺人後的模樣,可你不驚不慌,還坐在這裡看著我,你難道不是勾引我?」
我心底一陣無語,反而都有些想笑了。多少年了,還沒有一個敢對我這麼無禮的人。他朝我走近一步,我挑眉冷笑道:「你真的要逼迫我?」
年輕公子停下了腳步,他微微眯了眯眼睛,看著我的臉,忽然所有的殺氣都被安撫下去,他自顧自地悠然點頭道:「好,我不逼你,總得要你願意。」
他接著道:「你知道我是誰?」
我道:「不知道。」
他眉眼沁冷,帶著些許傲氣,任何一個男人想展示自己魅力,大概都是這副模樣。他道:「我是方應看,或者方拾舟。」
沒聽說過。
年輕公子彎下腰來,稍稍湊近我的臉,黑發從他肩上滑下來,他一字一道:「我有權,有錢,有人,至少比這天底下的庸夫俗子們要好上不止十倍。」
他那口氣說得好像沒人能比得上他似的。
我淡淡道:「那你在這天下的男人裡,能排到第幾?」
方應看毫不臉紅道:「有錢的沒我年輕,有權的沒我狡猾,武功高的沒我好看。」
我好整以暇:「說來聽聽。」
方應看道:「蔡京最有錢,可他老了,皇帝有權,可他太蠢,蘇夢枕、雷損和關七武功高,一個病鬼,一個風燭殘年。」
病鬼?
蘇夢枕那病沒好,反而重了?
方應看目光灼灼,看著我就要繼續開口,此時,從他頭頂上傳來一個聲音:「我呢?」
方應看霎時頭上冷汗都要下來了。
第90章
關七的聲音很認真, 很純真, 很輕,也很有禮貌。
他純粹是想問問為什麼評價時落下了他的。
但方應看不能說。
他總不能說是因為關七不過是個瘋子, 沒人會考慮一個瘋子。
關七雖然瘋了,武功還在。
鎖鏈和毒藥這些手段對他絕不是第一天用的, 但都奈何不了他。方應看想必也清楚他的厲害。
他慢慢地轉頭, 看到房梁上沒有束縛, 正在蹲著的關七, 忽然伸手解了我的穴道, 輕聲道:「走。」
他此時身體已經緊繃起來, 每一根神經都拉緊了。
我眨了眨眼睛,看他伸手去拿那把紅色的劍,轉過身去, 面對關七。
氣氛一觸即發。
我毫無緊張感。
方應看握緊了劍,大概在想著怎麼應付關七。此時卻從外面 ,又傳來了打鬥的聲音,兵器相接的速度非常快。
方應看沒有動, 面對著關七,關七也看著他,大概是眼神實在沒有攻擊性, 方應看稍稍分神, 往門那邊看去。
一個聲音喊道:「冷四爺,你不能——」
冷血來了。
那個聲音還沒說完,門已經被人一腳踹開, 我轉頭看去,就看到了一身黑衣,怒氣衝天的冷血。
他看到了我,但他的眼睛死死盯在上身衣服沒穿的方應看身上。
方應看抿唇道:「冷血,你……」
冷血道:「無恥!」
方應看撇了一下嘴,冷血提著劍,冷冷道:「你是要我捉你?還是你自己束手就擒?」
方應看還沒開口,那一老一少就道:「冷四爺,我們小侯爺和這位姑娘情投意合。」
另一個道:「小侯爺就是為了她才來這裡的。」
冷血的嘴角古怪地抽動了一下,看向我,我道:「他們瞎說的,我還看不上他。」
冷血點點頭。
方應看喃喃道:「你……」
我起身,越過方應看,對房梁上的關七招了招手:「下來吧,我們可以走了。」
方應看登時愣了,不可置信地看著我。
我沒理他,關七聽話地跳下來,他警覺地後退一步,關七仿佛已忘了剛剛方應看沒回答他的問題,跟在我身後就走。
方應看道忽然道:「我還不知道你叫什麼名字。」
我連個回頭都沒給他,看在他還不算徹底無恥的份上,我不和他計較。
我走到冷血身邊,對他道:「他沒那個能耐動我,走吧。」
冷血點點頭,又瞪了一眼方應看,跟在我身後走了。
在路上,我從冷血的口中知道了方應看的身份,也算弄清了這京城的幾大勢力。方應看是昔日巨俠方歌吟之義子,方歌吟辭王侯不受,爵位就落到了方應看頭上,人稱「神槍血劍小侯爺」,皇帝一直頗為寵信他。他與內庭近侍,朝中大臣,各路勢力都有交際,儼然是一股不可小覷的力量。
眼下金風細雨樓和六分半堂幾乎平分秋色,方應看想要壯大自身,動這兩大巨頭不是明智之舉,當然要拿迷天盟這個瘦死的駱駝開刀。
關七毒死的那兩個人,八成是他的內應,否則他也不敢親自殺上來。
眼下我帶走了關七,還和冷血在一起,冷血就代表神侯府,怎麼著他也該忌憚些了。
不過迷天盟和京城的這些事,我暫時還不打算去管。
畢竟關昭弟最大的心願就是她哥哥能平安無恙。
冷血道:「京城裡盯著關七的耳目不少,你先不要走動,這件事我得告訴世叔,左右叫他看到了,我們先回神侯府去。」
我道:「神侯府畢竟是官家,直接插手江湖勢力終究是不妥,我這就帶關七離開,省得有許多麻煩事。」
冷血輕聲道:「我只怕你離不了京城。」
我不以為意:「沒人能攔得住我的。」
冷血道:「宮主武功高強,難逢敵手,但方應看這個人極其狡猾,只怕他會跟著咬上來。」
跟著咬上來?
冷血那張沒什麼表情終日冷峻的臉上露出憂慮之色:「雖然外號『神槍血劍』,但他平時極少會顯露武功,這次他非但親自出手了,而且專門來對付關七,顯然是圖謀已久……」
他越說臉上神色越緊張:「世叔說方應看一直在京城的各大幫派勢力間如魚得水,他如果出手,那必將是腥風血雨,難道他此次找關七,就是准備要搞大動作了麼?」
我道:「所以,咱們不如剛剛直接殺了他?」
冷血沉默了。
我也沉默了。
我輕聲道:「我出手干淨利落,一點痕跡都不會留,誰都不會知道是我干的。」
冷血沒說話,眉頭緊緊皺著。他畢竟年輕,想得不多,我又對京城的情況不熟悉,若真殺了方應看,會給神侯府帶來什麼,我和他都不知道。
我看他神色,笑道:「算了,只要他手裡抓不到關七,迷天盟勢力仍在,他掀起風浪也沒這麼容易,我們多盯著他就是。」
冷血慢慢地點點頭:「世叔和大師兄也說過,方應看不可輕動,我們先把關七帶回去。」
我道了聲好,和冷血回頭一看,身後的位置空空蕩蕩,只有路邊的楊柳在月下風中輕動。
關七呢?
他不是應該乖乖跟在我身後嗎?
我和冷血的冷汗都要流下來了,他忽然消失,我居然一點動靜都沒有聽到?
我對冷血道:「別慌,你去那邊,我去這邊,找到後神侯府彙合。」
冷血道:「好!」說罷施展輕功,朝著一邊飛去。
我也扣上面具,朝另一邊找去。
夜裡烏雲漸起,覆住明月,到了晨間,淅淅瀝瀝的冷雨落了下來。
我也不知找了多少巷道,連關七的影子都沒有找著。我甚至又返回那處莊園找了找,還是沒有找到關七。
看來他內力不錯,武功也不錯,否則也不會這麼快就能消失得無影無蹤。
雨落下,京城繁華卻不減,我隨便在一個攤位買了把傘,一步步地在人群中尋找。忽然間,我看到一個人蹲在一處漏雨的屋檐下,痴痴呆呆地仰頭望著天。
我走過去,擋住了他頭頂上的雨,他身上的衣服早已濕了頭發也亂糟糟的,臉色蒼白無比。
我道:「我不是說過會幫你找小白嗎?你亂跑什麼?」
關七道:「我忽然想起來,我把小白氣跑了,我要跟她去解釋。」
我耐心道:「跟我走,我帶你去找她。」
關七點點頭,我把他拉起來,他低著頭,就像個做錯事的孩子,生怕又惹到小白生氣,我們走了一段,他拉拉我的衣袖:「小白呢?」
我正想找話糊弄他,忽然間聽到什麼聲音。我朝一處半倒的牆角看去,一個白色的小東西正縮在那裡喵喵叫著,看來是只剛出生沒多久的小貓,身上的毛都濕了,好不凄慘。
我彎腰伸手,把那只貓提溜起來,往關七懷裡一放:「小白在這裡。」
關七眨了眨眼睛,空洞的眼瞳裡沒有一點色彩,他猶豫著盯了懷裡的貓許久:「小白?」
他抬頭看著我,糾結道:「不對,小白她明明,她明明……」
我歪頭道:「明明什麼?小白若不是變成了貓,怎麼會讓你找不到?她就在這裡了。」
關七看了看我,又低頭去看貓,蒼白的臉上神色忽然安靜下來,彎了彎嘴角道:「嗯,小白。」
我很滿意。
關七找到了小白非常開心,我道:「跟我走吧。」
關七疑惑道:「走?去哪裡?」
我道:「回你和小白的家。」
關七搖搖頭:「不回。」他指指正在下的雨道:「我要和小白去樓上聽雨,小白喜歡看雨落後的彩虹。」
我耐性已經沒剩多少了,就在他轉身之時,我伸手連點他幾處大穴,誰知卻好像根本不管用,關七轉身,疑惑地對我道:「你做什麼?」
我的點穴手法從來沒失效過,居然……
關七神色一下子冷了下來:「你難道要和我搶小白?」
我道:「我不和你搶,我只是覺得小白餓了,我們要不要找個地方,給她找點吃的?」
關七道:「好。」
關七上了一處酒樓,我只能跟著他,叫老板來了一桌菜,然後幫忙去買套衣服。
關七抱著小白坐在窗前,一邊細心地擦毛,一邊喂湯水,專心致志地好像什麼都忘了。
我一邊盯著雨,一邊想著,要用什麼方法把他騙回去,他武功不低,我若貿然和他動手,惹怒了他,只怕他以後都不會聽我的話了。
要不要先給他下毒,把他藥倒了帶回神侯府再說?
我正想著,雅間的門被人輕輕敲了幾下,一個聲音很輕很有禮貌地道:「我能進來嗎?」
方應看。
他這麼快就能找上來。
我沒說話,我就是不讓,他也會進來的。
方應看推開門走了進來,仍是金冠玉服,手握折扇,對我先是一揖:「在下昨夜無禮,特來向姑娘賠罪。」
我看都懶得看他:「你還敢來?」
方應看笑了笑,他的目光朝正一心伺候貓的關七看了一眼,然後放心地坐在我身邊的椅子上。
「姑娘是關七什麼人?」他悠閑道。
我沒說話,方應看也不惱,道:「姑娘年紀尚輕,且與四大名捕中的冷血在一起,應不是迷天七聖中的『意中無人』朱小腰,也不是迷天盟中的任何人。姑娘不識京中道路,身著衣料是江南姑蘇的雲綢,此種衣料近年來早已難尋蹤跡,你莫非是什麼隱世高人的徒弟?」
他這一番分析有理有據,倒也猜得有幾分接近真相。但他絕不會想到,我跟冷血剛剛還在商量著要不要干掉他。
我道:「你不需要知道我是什麼人,我知道你要對付關七,無非是為了迷天盟而已。他我會帶走,迷天盟我不會管。」
方應看居然看起來很傷心,道:「姑娘要到哪裡去?」
我道:「到遠離風雨的地方。」
方應看輕嘆。
伴隨著他的輕嘆,一陣若有若無的輕靈歌聲傳了過來。
第91章
歌聲如夢如幻, 輕盈若鶯啼燕語, 又如春風細雨,撫平世上喧囂。
四周都好像因為那歌聲靜寂了下來。
歌中還有琴聲, 此刻不知從誰指尖流瀉而出,纏繞在煙雨中。
關七撫貓的動作停了下來。
我不由得訝異。
因為他居然哭了。
他睜著那雙空洞的眼睛, 兩滴眼淚從他臉頰上流淌下來, 一時間, 他好像變得不再痴傻, 那雙眼裡也像被人點亮了一般, 有了屬於人的感情。
他站起來, 向門外走去。
我沒理方應看,跟在他身邊。我們下去一層樓,靠窗的一角, 一位身著藍衣的小姐,正在撫琴而歌。
她身側立著四個持劍的婢女,還有一個棗紅衣服的姑娘,一個牛高馬大的漢子。見到我們這不速之客, 那小姐停了下來,稍稍驚愣。
她很美,七分清艷三分靈靜。
旁邊那棗紅衣服的少女目光從我和關七身上打量過, 見關七哭了, 臉上驚詫。我對那藍衣小姐道:「姑娘歌聲婉約若素,情切如訴,傷心之人留步不去, 能否再聆佳音?」
那小姐眨著眼睛,安靜地聽完我的話,輕輕一笑,不慌不忙,道:「可以。」
她按在琴弦上的手輕輕撥動,低聲唱了起來。
「紅牙催拍燕飛忙,一片行雲到畫堂。眉黛蹙成游子恨,玉容初斷故人腸。」
關七的淚更加流下來。
我輕聲道:「你想起什麼了?」
關七看著那藍衣小姐,眼中忽然亮了起來,喃喃道:「小白……」
難道那小姐長得像溫小白?
他小心翼翼地,抬腳就要往那裡走,那小姐停了下來,我一伸手就拉住了他:「不可無禮。」
關七固執道:「可她是小白。」
我道:「那位姑娘不是小白,小白不是在你手裡麼?」
關七低頭看看貓,又看看那小姐,堅定道:「不,她才是小白。」
他放下懷裡的貓,小貓扒他褲腳叫,他全然不理,只看著那小姐道:「小白,你這些年來……還好麼?」
那小姐像是不知怎麼辦,我道:「冒犯了,我這就帶他走。」
我對關七道:「你如果把別人錯認成小白,她會生氣的。」
關七道:「我不會認錯。」
我道:「小白離開你多少年了,你看這位姑娘幾歲,小白又幾歲?」
關七這下子疑惑了,看看那小姐,又低頭自己糾結,我向那小姐輕輕點頭,拎起貓來,拉著關七就走。
關七猶猶豫豫地又朝那小姐看了一眼,就在這時,那小姐身旁的那棗紅衣衫的姑娘道:「純姐,我看他好像是個傻子……」
「傻子」這兩個字一出口,關七的腳步猛地停了下來,轉頭道:「你說什麼?」
那姑娘被嚇了一跳,後退半步,此時方應看的聲音笑吟吟地傳來:「她說你是個傻子,傻子就是白痴,白痴就是瘋子。」
關七的眼睛驟然睜大,聲音也尖銳起來:「她說我是個瘋子?!」
他一下子就甩開了我的手,朝著那姑娘衝過去。
就在他甩脫我的手的那一刻,方應看出手了。
他伸手抓向我的肩膀,我反手一揮,就把他整個人打飛出去,摔出了酒樓的窗戶。
而後我閃身到關七面前。
關七道:「讓開!」
他朝我伸出手來,第一招並指為劍,形如鬼魅,快如閃電,殺氣騰騰!
他被人不人鬼不鬼地囚禁了多年,武功倒似一點都沒有落下。
我懷裡還抱著只貓,單手格擋住他的手,他另一只手立刻來取我咽喉,我五指一張,如影隨形地纏住他腕子,反手一拉,即將他腕骨扯得脫臼,同時側身一躲,將他另一只手也抓住。
關七道:「不要攔我!」
他手指竟也伸開,去捉我的手腕,我剛剛使的是我所創天山折梅手的第一招,他居然一下子就重復了出來。
他武學上的天賦果然高,怪不得關昭弟臨死前說,只要關七武功大成,天底下就沒人能害得了他了。
我立刻變換了招式。
我本不想傷他的,看他雖然傻,卻也好騙,但對待這個腦子不正常的家伙,果然是不能講道理的。
我對那小姐身旁還在傻愣的漢子道:「你們還不快走!」
那小姐道:「張大哥,讓酒樓的客人們都走!」
那漢子道:「好!」
已不用他們疏散了。
酒樓裡除了我們這一層,已經沒人了。
就連外面的大街上,除了淅淅瀝瀝的小雨,也已沒有一點動靜。
那小姐已經被那大漢架著從樓上跳了下去,我手中真氣凝聚,一掌正對關七手掌,關七的內力排山倒海地洶湧而出,頃刻間真氣迸發,四周梁柱搖搖欲墜。
關七一口血吐出來,我轉到他身後,大無相功由臂到指尖,連點他身上二十多處穴道,封住他身上所有內力,而後一記掌刀砍在他腦後。
他昏了過去。
我提著他,從樓上躍下,第一眼就看到趴在地上還沒起來的方應看。
還有面前排列整齊,嚴陣以待的大批人馬。
這群人的裝束我是認識的。
六分半堂。
站在最前面的,就是老了許多的雷損。
我輕輕一笑,居高臨下地問方應看:「你到底干了什麼呀?」
方應看喘著氣,眼看就要昏過去,卻還是強撐著回答我:「我跟他說……」他示意雷損:「他負責關七,你是我的。」
他苦笑道:「可我沒想到,你居然,你居然武功這麼高……」
我松手將關七松開,把方應看撲了個滿懷,暈死過去。
我看著雷損,他已老了,氣質也沉穩了許多,但眼中精光仍在,狠辣猶存。
他的目光在地上的關七身上劃過,看著我,眼中露出忌憚之色。
成大事者,喜怒不形於色。
但並不是時時刻刻都需要掩蓋自己的想法。
有時候,根本不需要掩蓋。
六分半堂所有的眼睛都對准了我。
就在此時,那小姐開口了:「爹。」
她是朝著雷損叫的。
雷損點點頭,道:「純兒,你受驚了。」
那小姐低頭道:「我無事的。」
她是雷損的女兒?
我立刻就想明白了一些事,比如關七為什麼對著那小姐喊小白。
因為她居然就是小白和關七的女兒。
雷純。
雷純身邊的那棗紅衣衫的姑娘一副不明白的模樣:「純姐,你爹他們要對付誰?誰是關七?」
「溫柔。」雷純低聲叫了她的名字,握住那姑娘的手,搖搖頭,帶著她往後退去。
她不忘朝我看來一眼。
在這種劍拔弩張的場面下,她仍然很靜,神色安定。
雷損開口了:「敢問前輩從處而來?」
他朝我一禮。
他沒見我的臉,只從這張面具和武功上來看,就把我當作了「前輩」。
他周身氣度更加沉穩,氣息內斂,比之十幾年前進步很大,看來內功練得不錯。
我道:「邊關。」
雷損微笑道:「關七也是從邊關來的。」
我道:「不錯。」
我的目光掠過六分半堂今日來的人馬,幾個當頭的堂主已都是生面孔,更不見當日的雷媚。
大概都已經被生死符折騰死了。
雷損客氣道:「前輩應該知道我帶這許多人來,是為了什麼。」他頓了頓,道:「我與關七有些恩怨,敬請前輩高抬貴手。」
我道:「不巧,我與關七也有恩怨,決不能放他走。」
雷損仍是客氣道:「此處不是說話的地方,既然前輩與在下都想要關七,不如移駕六分半堂細商,也好讓方小侯爺……」他朝地上趴著的方應看看了一眼:「延醫醫治一下。」
話外客氣做足,話裡暗示方應看這廝還不能死。
最起碼不能在大庭廣眾下死。
雷損果然不負我對他梟雄的評價。
他已經更加知道忍耐兩個字怎麼寫了。
我已經在想著要不要再去一趟六分半堂,幫他們再次易個主了。
這樣得意的雷損對付起來豈不更有意思?
然而就在此時,一個聲音傳來:「在下也有意請宮主,敬請宮主大駕光臨金風細雨樓。」
這個聲音有些熟悉。
人亦是有些熟悉。
六分半堂的人馬齊齊分開一條路,雷損臉上的神色亦變了。
蘇夢枕從他身後走來,一步步走到我身前,他笑道:「多年不見,宮主可好?」
多年不見,他倒是看起來不好了。
一身杏黃長衫,削瘦身材,臉頰清矍,一眼看過去就是個病鬼。
他身後亦是一隊精兵,跟著數名內功不淺的領頭人。
溫柔低聲叫道:「大師兄。」
蘇夢枕仿佛沒聽到,只看著我,我道:「還好。」
蘇夢枕嘴角含笑,隨即眼睛在地上的關七和方應看身上劃過,便道:「雷老總,事情總有先來後到,方小侯爺色令智昏,你總不至於還想奪人所好。」
他姿態悠閑,說話更加尖刻了。
雷損身後的幾個堂主紛紛對他露出慍色,雷損卻一點不虞的神情都沒有,只恭敬地對我道:「前輩既與關七有怨,我等便不插手,在下仰慕前輩風采,日後六分半堂日日大門為前輩所開,請不吝上門賜教。」
我道:「好。」我一定上門。
雷損又是對我一禮,隨即和蘇夢枕打了個照面,帶著人馬撤了。
長街上只剩下金風細雨樓的人。
幾輛馬車從盡頭駛來,停在離我們幾步遠的地方。
蘇夢枕握著拳抵住唇,低聲悶咳,咳了兩聲停下來,我故意道:「你這是染了風寒?」
蘇夢枕嘆道:「我若是說風寒,你肯定不信。」
第92章
細雨仍在下, 蘇夢枕吩咐人帶上關七, 對我道:「我們先上車去。」
我點點頭,蘇夢枕從身側一人手中接過傘, 遮在我頭上,和我上了第一輛馬車。
那棗紅衣服的姑娘並沒有走, 眼巴巴地盯著他, 見他沒說話, 扭頭走了, 也不跟著金風細雨樓的隊伍。
「她是你師妹?」我一進來就問道。
蘇夢枕「嗯」了一聲:「家師自幼嬌慣, 誰都管不了她。」
車廂裡只有我們兩個人, 蘇夢枕放下簾子,淡聲道了一句走,趕車的人就催動馬兒, 在路上行駛起來。
他吸了口氣,坐在我對面看著我,眼中那點寒焰靜靜燃著:「你什麼時候來的京城?」
我道:「昨晚。」
蘇夢枕道:「你和關七絕沒有什麼恩怨。」
我笑道:「你怎麼知道我跟他沒恩怨?」
我懷裡的貓細聲嗚咽著,蘇夢枕定定地看了它一眼, 從懷裡掏出帕子來,伸手道:「給我吧。」
我道:「你連自己都照顧不好,也別來禍害貓了。」
蘇夢枕抿了抿唇, 手一停, 半路收了回去,只把另一只手的帕子遞給我,我將貓毛上沾濕的地方擦了擦。
他用手抵著唇, 胸膛震動了一下,像是又想咳嗽,強行忍了下去。
我慢條斯理地替貓擦完,嘆了一聲,向他伸出手去:「把手給我吧。」
蘇夢枕輕聲道:「我看起來還是好的吧?」
我道:「你是說看了第一眼,就不想再看第二眼的那種嗎?」
蘇夢枕沉默了一瞬,將自己右手的袖子挽了挽,把手放到了我手裡。
我反手摸到他脈搏,指尖按在上面。
他嘆道:「你的手還是這麼冷。」
他內裡陰氣糾纏經脈,尤其是郁結在肺部,我試探著輸入一絲內力,大無相功沉著浩緲,與我的功力共鳴,各處穴道裡生死符牢牢盤踞,但屬於神照經的那種特殊的內力,卻在脈絡中半點影子都沒有。
我握住他手腕,凝神靜氣細細探查,真氣流入他身體,直入丹田中,才找到了神照功。
我睜開眼睛,放開他的手,淡淡道:「怎麼回事?」
蘇夢枕盯著自己的手腕,道:「我練它走火入魔了。」
神照經最適合打底子,練成之後再練其他的內功,不會有任何走火入魔的風險,但前提,是練成了才有用。
這門功夫修煉起來難度也是頂級的,悟性倒是次要,非心性好才可。
大多數絕學都要求心如止水,無欲無求,一旦半途出了岔子,經脈全廢甚至喪命的比比皆是。
他現在還能這麼活蹦亂跳,我不知該不該說一聲奇跡。
蘇夢枕靜靜道:「我也算是練成了,只是用不了而已。」
也許是他當了金風細雨樓的老大,心力交瘁,思慮過重,以至於臨門一腳時,出了問題罷了。
我道:「好在沒有性命之憂。」
蘇夢枕笑了:「我還沒那麼容易死。」
我不置可否,他一貫有一種偏執自傲,在將死時拼命想活著,在生病時卻又好像絲毫不惜命,他若是能平安無事地長命百歲,上天恐怕都不同意。
他現在身體裡十幾種重症交錯,一直在用藥強壓,已經比我當年送他下山時預想的情況差了十萬八千裡了。
我道:「可你砸了我的招牌。」
蘇夢枕依舊笑著:「你這次不是來了嗎?我聽你的話,你要怎麼治我,我都遵從。」
車子一路駛著,外間雨聲徹底停了。我托蘇夢枕派人去神侯府一趟,告知關七的事情。一路上,他又和我說了一下京城各大勢力的情況,在說到方應看時,他說此人雖是個心狠手辣的貨色,但他義父方歌吟是當之無愧的巨俠,因此倒都收斂,沒讓人抓到有什麼真正十惡不赦的事情,不想這次碰到了我……本性畢露了。
我倒對六分半堂的事情感興趣,正要問問他狄飛驚近年來怎麼樣,馬車已停下了。
金風細雨樓到了。
蘇夢枕忽然咳了起來,他從袖裡掏出帕子,動作有種自然而然的熟練。他捂著唇,咳得背都彎下去,臉上溢出些許痛苦之色。
我扶住他倒下去的肩膀,手中玄冰內力打進去,安撫下他肺中的燥熱,他喟嘆了一聲,將帕子拿開,看都不看一眼,塞進自己衣襟裡:「我還好,沒什麼大礙的。」
我道:「你最近勻些時間出來,我幫你看看你的內功。」
蘇夢枕道:「好。」
他伸手掀開簾子,自己走了下去,而後伸出手來。
他的手和他的人一樣蒼白瘦削,手指關節處有常年握刀留下的薄繭。
我搭著他的手走了下來,入目的是雨洗過後的藍天與矗立的四樓一塔。
還有坡上一望無際的花海。
我道:「這就是……」
蘇夢枕輕聲接過話來:「金風細雨樓。」
除了顏色各異的塔與樓外,坡勢平緩的地方都隔出一處處花圃來,在小雨後爭奇鬥艷,襯得這裡不像個幫派駐所,倒像個踏春觀景的勝地。
遠處塔下一汪泉水引到花田裡,又別有一番悠然的意趣。
蘇夢枕道:「若只有樓和塔,看起來太單調了。那邊有樹,其余的地方就植些花株,不過這些花再多,也沒法和天山比。」
我一眼就看到了好幾株少見的蘭花,甚至於還有茶花,開得婀娜多姿。
蘇夢枕伸手一指,微笑道:「那裡的你認得嗎?」
我遠遠看過去,驚訝道:「掛白玉?」
他抬腳帶我走過去,步入花叢中,霎時幽香撲鼻,帶著水汽清煙繚繞不散。這一處足足種滿了十幾株,有的不是白色的,帶著些金色,或是有紅色花紋。
蘇夢枕道:「這幾株我還不知道名字。」
我心情很好,指尖點點那白玉的小傘,道:「掛白玉也有別的品種,金色的就叫步搖,紅紋的叫花鈿。」
蘇夢枕道:「步搖花鈿?」
我點頭:「步搖花鈿白玉簪,它們的名字都出自閨怨小詞。」
我還有其他的話沒說,其實這花少見,只在天山有,我並不愛給花取名,這都是當年譽兒取的。
我漫步看去,天山畢竟氣候冷,大多是些耐寒的花,這裡天氣雖然溫暖,可不比那些專門開辟的溫室,他這兒一定有通蒔花之道的人。我道:「你這裡難得的是茶花養的好,抓破臉,紅玉髓,倚欄嬌,丹頂雲……這些品相都是上佳的,不過那幾株我不識得,是不是近年來育的新種?」
我停在了一株月白色的花前,花瓣團團簇簇,雨過無痕,晶瑩如玉。
蘇夢枕點了點頭,我道:「叫什麼名字?」
他低頭看著花,輕聲道:「它的名字也從詞裡來,叫做千裡共嬋娟。」
我沒和他在這裡停留太長時間,左右以後會有機會看的。金風細雨樓的人已經在花叢旁候了些時候了,他向我介紹了他樓子裡的四大神煞,外加一個上官中神,還有一些親信,接著便將我帶入他居住的塔上,上了幾層,就是他住的房間,離得不遠就是我住的。
我推開窗戶,樓下就是花海,遠處就是萬家屋舍。
蘇夢枕道:「迷天盟中大聖主,二聖主是我的人,三聖主四聖主早有異心,估計早已被雷損收買了,五六聖主已死,眼下關七在你手裡,我可以讓它徹底散了。」
偌大一個迷天盟,簡直已經被滲透成了篩子。
再加上蘇夢枕一句話,就可以化作往日的塵埃。
也不知關昭弟若看到今日的情景,是喜是悲。
我道:「迷天盟本是對抗金兵的組織吧?」
蘇夢枕嘆道:「是啊,關氏兄妹原出身邊關,關七武功卓絕,關昭弟足智多謀,迷天盟一度為京城風雲之首……可惜關七太依賴他妹妹,關昭弟一出嫁,迷天盟江河日下,他瘋瘋癲癲,不辨是非,使整個迷天盟都墮落成了欺善怕惡,橫行不軌的組織,全靠關七武功高絕,才撐到今日。」
我想起他那一聲聲痴痴的小白,不由得冷笑:「他為私情所困,成不了大事。」
蘇夢枕閉了閉眼睛,忽然又咳起來,咳得像是五髒六腑都糾結在一起,我扶住他,再次給他輸去些內力,他氣息稍稍平穩了些,道:「我塔下有一處密室,全以玄鐵作壁,堅固非常,可以把關七放到那裡去。」
我點頭道:「好。」
吩咐人安置好了關七,蘇夢枕又帶我去逛了一趟那四座樓,一邊走一邊咳,還要帶我去塔後看風景,我無奈,半路上制止了他,讓他回房去了。
我這次帶的藥都是為關七帶的,專門治腦子的,他估計用不了,也不知我當初給他的藥還有沒有剩。
我問蘇夢枕,他很干脆地回答全沒有了,他現在的主治大夫是宮裡的御醫,平時不能宿在樓子裡,為了方便,樓裡有專門的藥房。
他親自帶我過去看了一遍,各種珍稀藥材都有,這就好辦了。
第二天,我和他去塔下的密室裡看關七。
說是密室,倒不如說是關押重地,一道厚重的鐵門打開後,還隔著小樹一般粗的鐵欄,火把照耀之下,關七正坐在地上,呆呆地望著牆壁。
我將手裡的貓放下,那貓認他,小步小步地跑到他身邊叫著,大概把他當成了親娘。
關七居然也認得它,叫了聲小白,抱起來順毛。
我對蘇夢枕道:「打開門,我進去。」
蘇夢枕點頭,旋開牆壁上機關,鐵欄就從地上收到房頂,我走進去,走到關七面前,他像是壓根沒發現我來了。
蘇夢枕也跟了進來,問我道:「你怎麼治他?」
我道:「我先看看他到底是怎麼個傷法。」
我跪坐在關七面前,摘下面具,對他道:「還認得我嗎?」
關七睜著那雙空洞的眼睛,盯著我,點點頭:「你幫我找到了小白。」
他笑道:「小白還會唱歌……小白,你怎麼不唱了?」
我道:「你受傷了,我幫你看看好不好?」
關七點點頭,將手遞過來,我執住他的手,閉上眼睛,他的內力已經全都被我封住了,我以神照經內視他體內所有經脈,重點是腦袋,經脈是亂的,但他的腦袋大概經過不少名醫診治,已經沒有任何問題了。
若是生理上沒問題,就是心理上了。
簡單來說,他是個純粹的精神病。
我治過數不清的疑難雜症,就是沒有治過精神病。
第93章
我問了關七三個問題, 他是誰, 他從哪兒來,他要做什麼。
關七睜著那雙空洞的眼睛, 回答我,不知道, 不知道, 他要找小白。
然後他愣了愣, 低頭看著自己懷裡的貓, 意識到那並不是「小白」後, 臉色驟然一變。
他厲聲向我道:「小白在哪裡?」
我一指點在他額頭, 將他點昏了過去。
我向蘇夢枕道:「給你治病的那位御醫下次若來,就請他給關七看看吧。」
蘇夢枕點點頭。
給他治病的樹大夫不久就來了樓裡,我怕這老大夫一不小心被關七弄死, 就看著他給關七治,樹大夫先是給關七檢查了半天腦子,又和這個精神病和藹可親地聊了半天的天,走之前告訴我結論, 等關七功成,才可能會有自愈的機會。
我托著腮坐在關七面前,看著他低頭和貓玩, 想著怎麼治他。
越是難治, 我反而越想挑戰了。
蘇夢枕從密室外走進來,坐在我身邊:「有辦法了嗎?」
我搖搖頭,他道:「其實你大可不必急, 他現在這樣……或許也沒什麼不好的。」
我還不想放棄,忽然想起來,我曾經在一本講薩滿教的書上看過一種辦法,可以招魂。
像關七這種失憶喪失,認知錯亂的情況,就屬於「失魂」,我不如試一試。
我還記得那術法的咒語,傳音入密到關七耳朵裡去,我對他輕聲道:「你看到什麼了?告訴我。」
關七撫貓的動作停了下來,喃喃道:「宇宙……時空……」
許多精神病都說自己看到玉皇大帝和如來佛祖,他見的倒是稀奇。我道:「你難道沒有看到小白麼?」
關七道:「小白?我看到她了,她在唱歌。」
我道:「那不是小白,是小白的女兒。」
關七道:「小白怎麼會有女兒?她明明才離開我兩個月。」
我道:「她已經離開你近二十年了。」
關七道:「不可能,二十年時間都去哪兒了?我怎麼會感覺不到已經過去了二十年?」
我道:「時間當然會過去,你好好想想,除了小白,其他人你有沒有再見過?閔進,呂破軍,張紛燕……他們是不是很久都沒有和你說話了?」
關七對我口中的名字一臉茫然,猛地晃晃腦袋,道:「小白在哪裡?!」
他盯著我道:「你答應過要幫我找小白的,你騙了我!」
他站起來,烏黑的眼瞳冷冷地看著我,他忽然道:「你是誰?」
我面無表情道:「我是關昭弟。」
關七一下子迷惑起來,我吸了口氣,看著他道:「你究竟還記不記得她?」
關七只問我道:「小白在哪裡?!」
我甩手就給了他一巴掌。
見我動怒,一旁的蘇夢枕有些驚訝,我道:「不必治了,就讓他在這裡呆到死吧。」
我轉身就走,蘇夢枕看了關七一眼,也沒有說話,隨我走了。
我們剛走到樓上,就有一個青色長衫的男人走過來,是蘇夢枕的軍師楊無邪:「公子,又……又有人送東西來了。」
楊無邪表情有些奇怪,不過我沒有在意,蘇夢枕定定地看了他一眼,忽然對我道:「是方應看送來的東西,之前也送過幾次,不過我沒告訴你,全叫人扔了。」
我點點頭,無所謂道:「扔遠些。」
蘇夢枕「嗯」了一聲,楊無邪道:「還有一件事。」
蘇夢枕道:「說。」
楊無邪吸了口氣道:「雷損送來拜貼,請宮主明日去六分半堂赴宴。」
蘇夢枕一下子笑了,對我道:「你猜他要做什麼?」
我道:「還能為什麼,想看看我能不能收買罷了。」
蘇夢枕自信道:「你在我這裡,是收買不了的。」
我瞥他一眼:「你怎麼知道?六分半堂裡的狄飛驚和雷純,我倒是都想見見。」
楊無邪忽然悄悄看了我一眼,又迅速低下眼睛去。
蘇夢枕抿著唇,嘆了口氣道:「我做了幾個菜,你嘗嘗。」
第二天一早,六分半堂就來人了。
來的是一輛大馬車,車中走下一位藍衣小姐,雷損派雷純來了。
雷純身邊沒帶著四大劍婢,輕撫了鬢角,柔柔弱弱又自有一種脈脈情韻。
楊無邪請她到紅樓稍等,而後來請我,我沒戴面具,走下樓來,雷純眸子清亮,一見我就行禮:「宮主。」
她輕聲道:「那日在酒樓,宮主讓我先行逃出,我還沒有謝過宮主。」
我看了一眼她的臉,溫小白當年也許就是這副模樣,讓關七瘋瘋癲癲了這麼多年,心中只記掛她。我道:「關七已經在這裡安置好了,你再也不用擔心他了。」
那日在酒樓,我跟關七之間的對話她也聽到了,雷純是個聰明人,我倒想看看她能猜出些什麼。
雷純依然笑容不變:「是,多謝宮主了。」
她居然半句話也不問關七。
我們上了馬車,連帶一個陪同的楊無邪,不久就到了六分半堂,雷損親自在外面帶人候著,我一眼就看到狄飛驚站在他身後,低著頭,站在一株梅樹下,俊秀的臉如同一副素淨的畫。
雷損道:「宮主大駕光臨,我這裡蓬蓽生輝。」
我帶著輕嘆道:「你這裡怎麼能叫蓬蓽?梅花開得這般好。」
我記起那夜梅花染血,艷紅絕麗,我和關昭弟終歸沒有什麼關系,能為她做的,我已做夠了。
雷損迎我進去,說是赴宴,不如說是送禮外加試探,看我這個忽然出來的人物能偏幫蘇夢枕到什麼地步,但他倒聰明,這事情他自己沒來,讓雷純來,他已經看出我對雷純的態度算是好的了。
我拒了他准備的所有佳宴歌舞,雷損就派雷純和狄飛驚來請我賞梅,狄飛驚和楊無邪唇槍舌劍,雷純卻心思玲瓏剔透,不問我一句,只介紹起她院裡的梅樹來,據她說,每一棵都是雷損親手種下的。
「他還有這等雅興?」我隨意問道。
雷純輕笑道:「據爹爹所說,這些樹都是他為我母親植下的,只要叫母親看到梅花,能想起他,他就已經滿足了。」
我道:「他倒對小白痴情。」
見我提起小白這個名字,雷純面不改色,只輕聲道:「我也懷念著母親,希望她能回來看看的,只是這世上的事情太講究一個緣字,緣不到時,我絕不強求。」
她臉上有著些無可奈何,知道雷損可能不是她的父親,但她也不能多做什麼。
她看著我,眨著眼睛道:「宮主,他還好嗎?」
「他」指的是誰,我當然知道。
我道:「他很好,估計能平安終老。」
雷純笑了,這樣的結果對於她來說已經很滿意了,她道:「宮主愛聽琴嗎?若不嫌我技藝拙劣,我願為宮主奏上一曲。」
雷純不僅會奏琴,還會唱歌,她唱歌的時候,連狄飛驚和楊無邪都不打機鋒了,安靜地站在一邊。
我見過不少人,心性好長得好又聰明的人,雷純堪稱翹楚。
她一曲唱畢,我道:「聽說你不會武功?」
雷純低頭道:「我自幼經脈羸弱,一練功便氣血翻騰,無法習武。」
我和顏悅色道:「我懂些岐黃之術,我給你看看吧。」
雷純便將手伸了過來,我一探之下心中明了,她這脈絡和關七簡直如出一轍,想來關七的武功練時法門與常人不同,雷純不得其法,故而才無法練習。
而且她畢竟是關七之女,雷損深懼關七,能讓她好好習武才怪。
我道:「你並不是練不了,此事急不得,慢慢來吧。」
雷純低聲道是。
我是動了收徒的心思,就算雷純是小白的女兒,但我不搞連坐,何況她若入了逍遙派,六分半堂的事情就再也和她沒關系了。
不過這件事不能草率,我再看一看。
我和楊無邪回去時,雷純送出好一段路。天色已晚,街上燈火漸起,開封繁華天下一絕,楊無邪提著簾子向我介紹道:「宮主您看,那是教坊的歌舞隊,那是耍猴戲的,那邊酒樓裡有東京最有名氣的說書的……」
好一副盛世危圖。
我朝東北方看去,那裡似乎有什麼奇形怪狀的建築,還有工人在來回,就問楊無邪是什麼,楊無邪的神色一下子就淡去了些光彩:「那是萬歲山,官家聽信道士的進言,相信能……能旺自己的子嗣,叫蔡京督造,要把天底下所有的奇珍異寶盡收於其內。」
好一個昏君。
我道:「你覺得他的江山還有幾年能亡?」
楊無邪淺淺地露出一個冷笑:「若蒼天有眼,至多十年,我想他也受一受邊境百姓顛沛流離,被欺凌奴役之苦。」
我算了算時間,正好。
楊無邪深深地吸了口氣,平復下來自己的心緒:「我多說了。」
我道:「無妨。」
金風細雨樓離得不遠,街上人漸漸少了,我正要放下簾子,忽然看到一個有點眼熟的人。
蘇夢枕的師妹。
她正興高采烈地和兩個青年在一起,那兩個青年,一個愁眉苦臉順從她,一個負手傲然而立。
我靠在車廂壁上,輕輕一招手,楊無邪就朝這裡看來,驚訝道:「溫姑娘?」
第94章
我記得她似乎叫溫柔。
楊無邪奇怪道:「公子派了人保護她的, 唐大俠呢?」
楊無邪正要開口, 那邊的溫柔卻似乎很生氣,叫道:「不要, 我才不要回去!」
他們看起來並沒有看到我們,溫柔身邊的錦衣青年居高臨下地瞥了她一眼:「你堂堂一個大小姐, 跟著我們有什麼好玩的?」
溫柔扁嘴道:「師兄整天陪著別人, 都不理我。」
她身邊的另一個青年道:「別人?」
溫柔道:「就是, 就是什麼宮主, 冷冷冰冰的, 師兄有空陪她賞花, 給她做飯,就是沒空和我說話!」
我沒說話,楊無邪頭上冷汗都要下來了, 溫柔身邊的傲岸青年挑眉道:「哦?那這麼說,她一定比你漂亮。」
溫柔咬著唇,指著他怒罵:「臭白菜爛白菜,你, 你只會看臉,你膚淺!」
另一個青年立刻道:「溫柔,別生氣啦, 在我心中你最漂亮。」
溫柔瞥他道:「真的?」
楊無邪出聲道:「溫姑娘!」
溫柔頓時頓住, 朝我們看過來,她身邊的兩個青年一個收起討好,一個收起自負, 全部都呆住了。
溫柔看看我,又看看楊無邪,扭頭就跑了。
我還沒空和一個小輩計較,對楊無邪道:「走吧。」
楊無邪點頭,放下簾子,車子繼續往回走,我問道:「她姓溫,是溫家的哪支?」
楊無邪道:「她是洛陽溫晚的獨女。」
我挑眉道:「溫晚?」
溫晚豈不就是溫小白的第一任情人?
當年溫晚是有婦之夫,卻和溫小白相好,惹得溫晚的夫人動怒,溫小白後來中的毒,就來自於那溫夫人。
我道:「溫晚的夫人還在嗎?」
楊無邪是金風細雨樓的百事通,雖然不知道我為什麼要問到溫晚的夫人,還是回答我了:「溫夫人自從生下溫柔後,整日郁郁不安,沒多久就病逝了,至於原因,屬下尚不清楚,一直沒有收集到資料。」
我嘆道:「我知道是為了什麼。」
楊無邪驚訝道:「您知道?」
我靜靜道:「是。」
接著我就把溫夫人如何聯合關昭弟給溫小白下毒,關昭弟如何身死的秘密都說了出來,她們都已死去,這件事不應埋在過往的塵埃裡,只剩下溫小白的風流佳話。
楊無邪聽得極認真,向我保證,這些秘密都會記在金風細雨樓的資料庫裡,時機一到大白於天下。
我回到金風細雨樓時月初升,明月如霰,蘇夢枕站在花海前,負手而立。
我從車上下來,看著不遠處的他,忽然想起來溫柔說的,我冷冷冰冰,蘇夢枕還整天陪我。
我自認還好,反正這樣也已經不知多少年了。
能讓我在意的人或事,本來就已經極少了。
至於冷……我倒是真覺得有點冷了,身體裡那種寒氣又起來了。
蘇夢枕看到我,輕輕一笑:「你回來了。」
我仿佛回想起十幾年前的雪中,他持傘立在宮中等我的那一畫面。
我點點頭,蘇夢枕一伸手,他手上竟拿了件披風,走過來披在我身上。
月色下他目光漆黑如墨,似乎平和寧靜:「我的時間給你,你來幫我看看吧。」
他說完就又開始咳嗽,我習慣性地握住他的手腕,給他輸送內力,他抱怨道:「你的手還是這麼冷。」
我忍不住笑了。
第二天一早,楊無邪和蘇夢枕手下的師無愧已經將需要的東西准備好了,其實也沒什麼,我有神照經,金針入體都不需要,我只是要發動生死符,需要減少他的痛楚而已。
蘇夢枕眼都不眨,一大碗藥喝下去,我搭起他的手,稍稍催動,他初時忍耐,後來漸露痛苦之色,頭上的汗濕了頭發。
生死符的威力不是說著玩的,何況我連下了一百零八道。
他現在體內紅袖刀法的陰柔內勁占上風,大無相功有些溫和,還是需要生死符來平衡一下,我才好發動神照經。
我沒多久就壓下他的內力,以我自己的功力牽引,他的脈搏卻忽然快起來,我道:「你的神照經功成與否只在一念之間,凝神專一,否則無法成功。」
蘇夢枕點點頭,我握緊他的手,助他繼續運轉內力,順利地完成一個大成的周天。
蘇夢枕睜開眼睛,我收起手,道:「你心不靜,這是你走火入魔的原因,若不留意,說不定會為以後埋下隱患。」
蘇夢枕的笑有些發苦:「我知道了,我以後一定會注意。」
沒幾天,雷純又邀我去賞花了。
我從楊無邪那裡知道了關於她的所有資料,考察著她符不符合我的收徒標准,她的確不錯,無論外貌,資質,抑或是心性,只是越了解她,我越覺得她缺了些什麼。
楊無邪依舊陪我回來,他和我熟了,大概是知道我這個前輩並沒有那麼恐怖,話也說得多了,關於東京城的各種奇聞異事都信手拈來。
他指著不遠處走來的一隊人說:「那是去康王府上表演的歌妓,是那邊樓子裡的人。」
我們的馬車慢慢駛過,與那隊歌妓擦身而過,我掀著簾子,隊伍最後的一個女子忽然抬起頭來,與我錯目而過。
夜市燈火明亮,我看到她臉上有著脂粉掩蓋不住的傷痕。
楊無邪自然也看到了,那姑娘低下頭,在瑟瑟寒風中攏緊了單薄的衣服走了。
這本來是很小的一件事情,我並沒有在意,只是楊無邪比較關心那些勾欄青樓的女子,第二天跟我說了一句,昨晚康王宴會,蔡京赴宴,有個官妓不肯陪蔡京喝酒。
隔天楊無邪陪我去逛街,我再次見到了那女子,我戴著面紗,她走過來,對楊無邪道了聲謝,行了一禮。
楊無邪道:「舉手之勞,稱不上什麼恩德,姑娘不必放在心上。」
那女子搖搖頭,仍是道:「多謝楊先生。」說罷再次一禮,匆匆走了。
楊無邪道:「我那天去給她送了些藥,她們這些女子,著實可憐。」
那姑娘看起來不過十來歲,清清淨淨的一張臉,卻被迫塗脂抹粉,猶如這盛世繁華之下的無奈與悲涼。
楊無邪不是不想幫,這姑娘是官妓,她倒不像從小豢養出來的,八成是什麼抄家被充的女眷,是輕易贖不得身的。
何況這東京城淪落風塵的女子成千上萬,他不是每個都能幫得到的。
我們繼續往前走,我也沒什麼要買的,宋時海運發達,街上的各種商品琳琅滿目,我只是覺得好奇,想親眼看看清明上河圖中的盛景。
走了一段路,前面的人忽然聚集在了一起,像是發生了什麼事。
我和楊無邪過去一看,卻正是剛剛的那個小姑娘,正在被一個衣著華麗的男人為難。
人群裡已經低聲議論起來,說那男人是朱勔的侄子朱績。
那姑娘想走,被朱績拉著胳膊,一邊朝她臉上摸去:「你好大的膽子,居然敢不陪蔡相?」
姑娘扭著頭想避開他,越掙扎朱績抓得越緊,朱績笑道:「爺我認識你,你們樓子裡幾十個姑娘,就你不肯伺候男人,一個婊.子,裝什麼清高?」
朱績伸手就去撕那姑娘的衣裳,我正要出手,那姑娘忽然一下子推開他,一巴掌扇在他臉上。
人群中發出一陣驚呼,朱績大怒,反手一個人巴掌打了回去,怒道:「你敢打我?」
姑娘乘機後退了幾步,人群裡有人喊:「打得好!」帶著附和之聲,朱績冷冷地瞥了他們一眼,楊無邪皺眉,低聲道:「糟了。」
朱績神色傲慢,負手而立,揚聲對那姑娘道:「你,給爺跪下。」
姑娘自然不從,朱績道:「不跪是吧?你知道爺是什麼人,信不信爺把你樓子裡的人全送進衙門裡,治個尋釁滋事之罪?」
人群裡頓時全噤聲了,一個個看朱績的眼神都變了。
姑娘攏著衣服,雙膝跪在堅硬的地上。
朱績得意道:「這會兒你的骨氣去哪兒了?」
姑娘形容狼狽,卻雙目澄淨,脖頸不彎,靜靜道:「敢問大人今年幾歲?」
朱績不知她為何有此一問,昂著頭道:「爺我今年二十六。」
姑娘不卑不亢,又道:「大人身居何職?」
朱績更加自傲:「官拜正奉大夫兼侍御史。」
姑娘道:「大人蒙天恩蔭庇,無論才愚,盡居祿位,未有寸功,已列簪紳。大好男兒,不思量報國救難,卻來欺辱我一介妓子,大人有何面目,列於朝堂之上,取笑於天下人之前?」
朱績臉都青了,被她一番話說得又羞又氣:「你,你……」
他揚手就要打那姑娘,四周圍觀眾人紛紛指指點點,怒目討伐,我手指輕動,一道真氣悄無聲息擊中他背上穴道,保證他今天晚上就死得安安靜靜。
眼見事情鬧大,朱績收了手,狠狠瞪了那姑娘一眼,摔袖走了。
人群散去,姑娘從地上搖搖晃晃站起來,楊無邪走到她身邊,虛扶了一下。
姑娘道:「楊先生?」
楊無邪嘆道:「你快些回去,最近不要出來了。」
姑娘低頭道:「我只怕我連累樓子裡的人。」
我看著她的臉,輕輕一笑:「你放心,他做不了什麼的。」
楊無邪見我開口,有些驚訝,那姑娘抬起頭看了我一眼,我道:「快回去吧。」
姑娘不知我話裡意思,見我話裡關心,目露感激之色,行了一禮,轉身走了。
她看起來不過十四五歲,不卑不怯,言語敏捷,落落大方,毫無風塵之氣,這般品性確實難得。
我對她有些好奇,又有些欣賞,托楊無邪去查查她。楊無邪回來告訴我,那姑娘原是武將家出身,後來父親獲罪抄家,她被充為官妓,但她精通翰墨,又會些武藝,身處風塵,卻從不淪落,那些官家子弟尋歡作樂,她也從不來附和。
我問那姑娘叫什麼,楊無邪道:「教坊花名不提,她小字紅玉。」
第95章
雖不過寥寥兩面, 我的確有些喜歡紅玉, 更甚於雷純。
這是個動蕩的時代,有的人清醒, 有的人自愚,寧願在權力與名望中浮沉。
雷純是個聰明人, 但她在任何地方都愛用她的聰明, 在我這個活的時間太長, 看的事情太多的人面前, 她看重的東西, 對我來說不值一提。
我沒幾天就讓楊無邪請來了紅玉, 請到金風細雨樓裡,他還以為我是想聽曲看舞,誰料我只是邀紅玉去我房裡, 問她父母家人,以及她都讀過些什麼書,武功如何等。
紅玉一一回答,不管經史子集還是琴棋書畫, 都對答如流,我一邊聽一邊點頭,滿意得很。
逍遙派的收徒標准內要腦筋靈活, 外要相貌上佳, 除此之外,其實我師父逍遙子還有個隱性要求,那就是甘於隱世, 超脫世外,但這條他三個徒弟中的兩個做不到,他自己也做不到,否則也不會最後臨死時才偷偷摸摸地把御風訣交給了我。
乘天地之正,御六氣之辯,心懷無跡,大道無情,方是御風訣的要旨。
我雖然練成了御風訣,但我自己未必能做到,自然也不要求紅玉。
她想做什麼,我只管教她武功,其他全都由她。
我心下已定了主意,試了試她的根骨,資質不錯,我就道:「你願意拜我為師嗎?」
我身邊的楊無邪驚訝得嘴巴都差點合不上了。
紅玉愣愣看了我一眼,我給她直觀地展示了一下我的武功有多厲害——我一揚手,就把金風細雨樓窗外正在高飛的一只鳥兒抓到手心,鳥兒傻叫了兩聲,在我手中懷疑鳥生。
我將那鳥放飛,對紅玉道:「我派門人不多,我師父只收了三個徒弟,上一任掌門是我師弟,他已經故去,我有個師妹,也離世多年了,他們的門人早已離派四散各地。我雖然早年收過一個徒弟,可他已避世為僧,我現在想尋一個後繼之人,你可願意?」
紅玉朝我跪下來,她道:「前輩厚愛,我感激不盡,只是我……出身如此,怕連累您的聲名。」
我只笑道:「你看我是在意出身的人嗎?」
非但我不在意,逍遙派也不在意。
紅玉咬了咬唇,一時間細眉輕顫,眼中既不敢相信又感動,她抬頭看著我,鄭重道:「師父在上,受弟子一拜。」
收徒大事完成了。
我自己帶出的錢足夠,雖然認識的人不多,但也能動用手段把紅玉贖出來。
接下來我只要把蘇夢枕這裡的事情處理完,我就可以帶著徒弟繼續回天山神隱了。
蘇夢枕的病情況已好了不少,我幫他練成神照經後,這功夫果然奇效,他體內頑疾已不像原來那麼堅不可摧,樹大夫號稱能換人心,這點病症對他來說不在話下。
至於關七,就讓他繼續在塔底密室思考人生吧。
我閑下來就開始想著挑一些花種回天山去,在花叢中閑逛時,遠遠地看到一隊人駕著馬車朝金風細雨樓而來。
紅玉就在我身邊,她已贖身,再不是煙花女子的妝扮,一身素淨的白衣,脂粉全洗去,露出清麗柔美又帶著些英氣的臉:「師父,又是他們。」
我不認識那些人,紅玉卻像是認識的,我隨意道:「他們是誰?」
紅玉道:「是方應看派來給您送禮的,不過蘇樓主早已吩咐了來者全拒,他們進不來的。」
這廝居然還不死心。
我道:「你去告訴那些人,讓他們轉告他,再來煩我,別怪我找他算賬。」
我其實對方應看稱不上有多討厭,他一開始與我見面時的輕狂,再加上後來和雷損合謀想得到我的手段,看在不是太過分的份上,我送他摔個半殘也差不多了。
方應看算不得什麼好人,但還不到讓我在意的地步。
紅玉聽從我的話,去那邊傳話,回來時猶豫道:「師父,他們說方小侯爺有句話要轉告您。」
我俯身聞花,道:「他說什麼?」
紅玉道:「他說魂牽夢縈,一眼終生,他一定會讓您再見他一面。」
我不以為意,和紅玉又去街上買了些花種,晚上回來時,我在我房裡外間桌子上看到多了一個畫軸。
我的房間不是誰都能進來的,是誰放的?
我將畫打開半幅,畫裡是個白衣女人,畫技不錯,我端詳道:「這畫的是誰?」
紅玉的神情似乎很訝異,看了看我道:「師父,這畫的……是您。」
我?
我又往畫上看了一眼,畫中人五官對我來說陌生至極,我壓根分辨不出她長的什麼樣子。
看來的確是我了,我曾經想把自己整成本來的模樣,看自己的臉多了就認不出來,我的臉盲估計是沒救了。
我接著將畫完全展開,畫的左上角,居然還有一首詩。
客行江渚上,徙倚無所依。不見神女峰,只見巫行雲。
後半句詩竟似曾相識。
但他光寫詩還不夠,還帶著一張我的畫,什麼意思,鬼都能猜到。
紅玉看出我的冷臉,小心道:「師父,會是誰?」
落款無人,但我知道是誰了。
我冷笑道:「還有誰膽子這麼大?」
我抄起畫軸,從窗戶凌空而出,這半月來我已經知道了姓方的那小混蛋住在哪兒,不費吹灰之力就找到了他的府邸。
府中瓊花玉樹,典雅精致,我凝神聽去,已經找到他的方位,輕輕落在他屋前,推門走了進去。
方應看躺在床上,兩條腿上還纏著繃帶,見到我,他驚了一下,臉色先是一變,繼而笑了出來:「你還是來見我了。」
我把畫往他懷裡一扔:「你畫的?」
方應看用胳膊撐著自己坐起來,將那畫打開一看,然後看著我道:「你不喜歡嗎?」
我冷冷道:「你怎麼知道我的名字?」
這畫稱不上有多冒犯,讓我動怒的是居然敢把我的名字寫進去。
方應看的眼睛停在那詩上:「我無意作的,怎麼會恰巧就撞上了你的名字,原來你叫……」
他話音未落,我已經將畫一扯,用內力震成了無數碎片。
方應看道:「可惜,可惜。」
我歪頭笑道:「你該為你自己覺得可惜。」
方應看悠然自得道:「難道你要為了一幅畫殺我?」
我道:「我是那麼不講理的女人嗎?」
方應看立刻道:「不是。」
我坐在他床邊,心平氣和道:「你哪只手畫的畫,題的詩?」
方應看舉起了一只右手。
我拿過他的手來,他的手是溫熱的,手指關節處有薄繭,看來常年勤於練武,方應看輕聲道:「你總該知道,我那天不是瞎說的,這滿京城的男人,除了我之外,沒人配得上你,你真的不考慮一下?」
我嘆道:「可我脾氣不好,年紀大的人脾氣都不好。」
方應看笑道:「你能比我大多少?」
我道:「我生於端拱元年。」
方應看的臉上,所有的表情都消失了。
我攥住他指骨,輕輕一握,五指盡斷。
京城風雨又將起。
我卻要走了。
蘇夢枕伏在窗台邊,彎著腰劇烈地咳嗽,雨水從天空落下來,從窗戶飄進他的肩膀上。我坐在窗邊椅子上,看他連咳了好一會兒,有些擔心。
蘇夢枕掏出帕子,捂住嘴,好半天才平復下來,我起身走到他身邊,皺眉道:「我看看吧。」
我拿過他的手來,肝火上浮,燥郁氣結,難道最近他睡得不好,做噩夢了?
蘇夢枕收起帕子塞進自己袖子裡:「我沒事,一下雨就會這樣的,算不得什麼大毛病。」
他道:「你什麼時候走?」
我望向窗外道:「雨停了就走。」
蘇夢枕閉了閉眼睛,平靜道:「你怕冷,走的時候記得帶上那件披風。」
我點頭道:「好。」我看了他一眼,他臉色經過剛剛的咳嗽,又恢復成了蒼白的模樣,我道:「你別不把自己的身體當一回事,多注意些……要不,我可以幫你把雷損殺了?」
蘇夢枕笑了:「他好歹是個好對手,沒有他我會寂寞。」
我也就是這麼一說,隨他一起將目光放在東京城的煙雨裡,蘇夢枕低聲道:「你放心,若我哪天被人乘虛而入,只要不死,我爬也會爬到天山的。」
我給諸葛小花留了個信,就帶著紅玉返回了天山。
一路策馬越過無數個山坳,到得縹緲峰底,馬已經上不去了。我往常都是直接使輕功上去,這次帶著紅玉,我就放了馬,帶著她認了認上山的路和松林裡的迷障,而後才從百米的冰崖上上去。
紅玉嘆道:「這裡別說毒蟲猛獸,就連武林中的高手,輕易都別想上來。」
那是當然了,這裡當初本來就是為了擋李秋水派來的那些亂七八糟的人,才讓函谷八友弄成這個樣子的。
不過我總要給她留些身後名,關於她和無崖的事情我都不會說。冰崖上再走一段,才有山石開鑿的巨大石階,石階盡頭,一座宮殿高高矗立,仿佛已與蒼冷的藍天融為一體。
我道:「那就是極樂宮,是你師祖逍遙子在前人舊址上所建。」
紅玉道:「師父,我們的門派可有名字?」
我站在宮門前,望著它道:「有,就叫逍遙派。」
百余年光陰已過,曾在這裡的人都已真正地遺世而去,飄然而逝,只在我的眼睛裡,這一方天地裡留下了痕跡。
第96章 一
除了後山墳塋又多幾處, 極樂宮中沒有任何變化。
我傳紅玉的是北冥神功, 雖然我自己不會,但修煉要訣都在我這裡。紅玉並沒有什麼內功底子, 本身有些武藝,也符合修煉條件。她適合習劍, 我就把自己的折梅手, 外加連城和吳鉤劍法也傳給她。
不過我看出她非一般女子, 心懷天下, 不太可能像我一樣避於世外, 這些於她足夠學的了。
我栽了花, 指導了她數日的修行,就回後山放玄冰的洞裡去了,臨去之前告訴她, 不必守在宮裡等我醒來,功成自己下山就是。
我躺在冰裡,這次進入假死的狀態卻比上次還快,我試著睜開眼睛, 還沒看到東西,已經聽到一個女人氣急敗壞的怒罵:
「李尋歡,你這個沒用的孬種, 下作的窩囊廢!河裡的王八都比你硬——好歹有殼!」
李尋歡?
我好奇這次被我附身的人的身份, 試著用她的感官來感知這個世界,然後我睜開眼睛,入目的是一晃而過的白雪, 一條小路上停著一輛馬車,「她」罵罵咧咧地整著衣服,走到車前,一個長袍持劍的青年男人趕緊伸手來扶她。
「她」瞥了那男人一眼,忽然朝他一笑。
那男子立刻呆住了,「她」的聲音很溫柔,很動聽:「你一定在這裡等了我很久,是不是?」
男子點點頭,急切道:「為了你,我等多久都願意。」
「她」嗔道:「你真的那麼喜歡我?」
男子差點都要對天發誓了。
「她」輕聲呢語道:「你要是真的喜歡我,就該去那邊的酒家,把那個欺負我的男人殺了。」
男子立刻握緊了劍,就像有人殺了他全家一樣憤怒:「他是誰?」
「她」嫣然道:「小李飛刀,聽說過嗎?」
男子的臉立刻白了:「難道是李尋歡……這,我……」
「她」冷笑道:「沒用的東西。」袖中一把鋒利的小劍刺出,一下子穿透了男子的胸口。
隨後「她」將屍體踢下馬車,自己戴了個竹笠遮住臉,駕著馬車走了。
我對「她」的身份心裡已經大致有數了,安靜地看著接下來的事態發展。「她」駕車到了一處人家的後院,此時已是天黑,「她」趁黑進了院子,我才看到這是很大的一處庭院,看布局,似乎是什麼大戶人家。
「她」輕車熟路地轉到一處梅花正放的小築,花樹後一座小亭,幾間精舍,「她」推開門進去,點亮燭火,從衣櫃中拿出一件衣服換上,坐在梳妝台前。
女人都愛照鏡子。
美人猶是。
「她」看著自己的臉,從眉到眼,到唇,到每一根頭發絲,神態間盡是自信與自傲。
忽然間,「她」又像是想起了什麼,纖纖玉指抓緊了梳子,那力道大概能掐死十只貓。
「李尋歡,我一定會讓你後悔!」
發完狠話,「她」繼續梳妝,用手裡的木梳子梳著頭發,梳得很慢,很有風情。
夜半三更,若不是有約,沒一個女人會這麼晚還不睡的。
何況「她」是林仙兒。
不多時,窗外就出現一個輕飄飄的黑影,緊接著窗戶打開,夜風吹了進來。
林仙兒眼睛一瞟,已看見個青色長袍,慘綠臉色的年輕人——或者說他壓根不像個人,簡直像個鬼。
林仙兒絲毫不怕,她只是招了招手。
然後鬼就飄了進來。
男人進來時,還不忘將窗戶關嚴了,林仙兒笑盈盈地看著他:「小獨。」
「小獨」開口了,一開口,仿佛從陰間轉生到了陽間一樣:「你最近也在打那件東西的主意?」
林仙兒道:「不行嗎?」
她說這話的時候,聲音帶著一絲幽怨,小獨那冷硬的神色立刻就有了一絲松動:「不是不行,我是怕你有危險。」
林仙兒柔聲道:「原來你在關心我。」
她站起來,撲到小獨的懷中,緊緊地抱住了他的腰:「我好想你,你最近為什麼都不來找我?」
小獨摸著她的頭發,動作間無限愛憐:「我……我也想你,可除了我之外,還會有其他的人來,比如那個姓游的。」
他的語氣中滿滿的嫉妒,林仙兒得意地揚了揚嘴角,卻不滿道:「你難道不知道我只希望你來?在我心中,十個游龍生也不如你強。」
小獨立刻振奮道:「真的?」
假的。
我試著收起我的所有感知,不想再看下去,但收回時卻如水滲過牆壁,半天也過不來一滴。
林仙兒紅了眼眶:「你不相信我?」
小獨立刻道:「我相信你!」
林仙兒滿意地笑了,依偎在他懷裡,小獨道:「青魔手還在你這裡吧?」
林仙兒點頭。
小獨道:「這件東西你使用時一定要小心,千萬不要傷到自己。」
林仙兒道:「你是怕弄丟了,不好向你師父交待?」
小獨語氣強硬道:「我是心甘情願送給你的,他管不到我。」
林仙兒眼睛一轉,興趣滿滿道:「聽說你師父伊哭的青魔手兵器譜排名第九,他的青魔手是不是要比你的厲害?」
小獨道:「他當然比我的要厲害,可他已經老了。」他咬著牙道:「難道你……」
林仙兒媚眼如絲道:「我怎麼了呀?」
小獨憤怒地盯著她,臉都漲紅了,林仙兒笑著,像是在看被自己逗弄的一只小貓,小獨罵了一聲,掐著她下巴就將她拖過來,低頭吻下去。
當然沒有吻到。
我面無表情地一指點中小獨的穴道,接著把他推到了地上。
既然感知收不回來,我就干脆外放,拿自己的精神力向這具身體全面施壓。
林仙兒可不是關昭弟,再安安靜靜地看直播,我怕我會折壽。
小獨瞪著眼睛,不可置信地看著我,我嫌棄地後退幾步,林仙兒在我的腦海裡大叫:「我怎麼了?小獨,快救救我!這個人不是我……你是誰!」
我不耐煩道:「閉嘴。」
林仙兒一下子安靜下來,我坐在梳妝台前,對著鏡子看了看這張臉,我可對成為她沒什麼興趣,上次離開關昭弟的身體是因為她死了,這次我不如試一試。
我並起兩指,一下子點中自己胸口死穴,在林仙兒的尖叫中,我倒了下去。
然後我沒多久又醒了過來。
還是林仙兒。
我看著那張臉,嘆了口氣,試探地問道:「你還在麼?」
林仙兒沒有回答我。
難道我一指頭只點死了她,沒點死我?
我問了幾聲,仍然沒有回應,看來林仙兒是真掛了,我並不想用她的身體,正要再自殺一次時,小獨開口了:「住手!」
他剛剛還不懂發生了什麼事,但已經隱約預感到了:「你是誰?」
我看都沒看他一眼,繼續點死穴,死了又活之後,我還是沒變回去。
看來得從長計議了。
我拿衣袖擦去嘴角血跡,我現在有兩個選擇,一是繼續留在李園,摻和一下小李飛刀,二是趁夜離開,找個地方離得遠遠的。
我眨了下眼睛,其實哪個選擇對於我來說都無所謂,來都來了,隨遇而安就是。
我將房間打量了一遍,拉開梳妝台下的小櫃,裡面躺著一沓子武功秘籍和各種寶物,不管是珍珠美玉,還是寶劍奇毒都有。
床下的位置還藏著個大地窖,地窖裡一看就是各種名貴的古玩字畫。
我關上地窖,坐在床上,試著運功,一試之下我就驚訝,我竟然能隱隱感知到玄冰那股寒氣透骨的內力。
我心知有異,抿唇思考這是怎麼回事,地上的小獨道:「你究竟是誰,你難道是妖怪?」
他對林仙兒還真是真愛,竟然張口就要大喊,我走過去,直接點了他啞穴,連帶身上幾處穴道,而後把他丟進床下的地窖裡。
我盤膝坐在床上,繼續運功,我本以為林仙兒死了,她本身的內力我是不能再用的,但這次情況明顯不同了,我發現我的功力竟然都是在的。
我用神照經去察看,林仙兒身體的經脈和我作為巫行雲的不同,但內功運轉的方式卻還是照著巫行雲的經脈特點來。
要不就是我現在是在做夢,要不就是我的功力已與我的靈魂結為一體了。
我練的數門內功都極為玄妙,猶以御風訣為最,練到後來,身體已經不再發生變化,那麼發生變化的可能就是靈魂。
或許我已步入另一個階段了。
我心中毫無喜悲,我已厭倦了再這樣輪回下去,就算帶著一身修為作保,我也毫無興趣。
我睜開眼睛,從床上下來,就在這時,門外多了一條人影,輕輕地敲了幾下。
我語氣平靜道:「進來。」
進來的是一個錦衣的少年公子,輕輕關上門,快步朝我走來。
我不用想都知道他和林仙兒是什麼關系。
他看著我,帶著滿臉的傾慕之情就要說話,我冷著臉,又是一指點了他穴道,把人丟進地窖裡去。
而後我看看自己身上的衣服,嫌棄地把外衣脫掉,重新換了一身。
我剛換好,又有人在敲門,這次我都懶得看是什麼樣子,點倒扔地窖了。
我不想再呆在這裡了,再等一會兒,底下就能湊一桌麻將了。
第97章
我打開房門, 提著一只小燈籠穿過梅林。我本來想隨意找個房間隨意呆著的,但沒多久,就看到前方一處小樓, 樓上一點燭火,樓下一個紫衣的女人,正在倚門靜等。
她很美,只是臉色有些蒼白, 眼神憂郁不歡。
她看到了我,輕聲道:「仙兒?」
我知道她是誰了。
我從腦海裡扒著不知忘了多少年的劇情,結果發現一個細節都想不起來, 只記得個大概。我立刻就做出林仙兒那種單純無害的語氣來:「夜裡風冷, 姐姐怎麼站在這兒?」
林詩音低下眼睛道:「你忘了小雲去為秦公子求醫的事?他出去已有兩個時辰了, 我有些放心不下。」
求醫?
我模糊記得似乎有這件事,我走到林詩音身前,安慰道:「姐姐不必擔心,小雲那孩子身手不錯, 身邊又有人保護, 何況他又不是出遠門, 能有什麼危險?」
我狀似無意道:「姐夫呢?」
林詩音神色一頓,語氣平淡道:「他還能做什麼?自有人要他應酬。」
我還有點好奇這兩位的關系到底如何,知道不能直接問, 我道:「姐姐還是早些睡,在外著涼了不好。」
林詩音搖頭道:「我睡不著。」
我道:「我陪你好不好?」
林詩音微笑道:「好。」
林詩音的小樓一共三層,她住最上一層, 從房間窗外望去,可見到外面的大街小巷,有誰來這裡,她都能望到。
是為了望誰?
我關上窗戶,這房間裡處處都是女人用的東西,男人的半點都沒看見,顯然這是她獨居之所。
我和她一起躺著說話,林詩音其實並沒有說什麼,頂多就是她兒子龍小雲的事情,更多的是沉默,看得出來,她平常話也不多說。
我安靜聽著,不多時她沉沉睡去,我也閉上眼睛,反正林詩音這裡絕不會有什麼人來打攪我的,我大可安心。
一覺到天明,我是被匆忙的腳步聲吵醒的。沒多久就有人在樓下匆匆扣門,丫環又上來叫人,說是小公子出事了。
林詩音匆忙起身,問道:「小雲怎麼了?」
丫環道:「是秦老爺子說的,公子為了給秦公子求醫,跟人起了爭執,被人廢了武功……」
林詩音身子一歪,就向後倒去,我趕忙扶住她,問丫環:「是誰做的?」
丫環囁嚅道:「聽人說是小李飛刀,夫人您快去看看吧。」
林詩音先是發愣,而後眼中蓄滿了淚,恨聲道:「是他,居然是他……」
她松開我的手,就朝樓下疾步而去,我慢條斯理整了整頭發,才緩步下去,在丫環的指引下朝正堂走去。
我到得正堂,已經聽到裡面亂作一團,一會兒是小孩子的哭聲,一會兒是一個中年男人的賠笑,然後我就聽到一個愁苦卻依舊好聽的聲音:「大哥,我實在是對不起你們……」
「兄弟,你這說的是什麼話!若為這小畜生傷了我們的感情,我寧可從來沒生過他!」
這想必是龍嘯雲了。
我沒多久就看到林詩音牽著龍小雲步入後堂來,一看我,她那狀似堅強的偽裝就掉了下來,哽咽道:「仙兒,你幫我請個大夫,來給小雲看看。」
我自然是答應下來,林仙兒有個父親在興雲莊做總管,我讓他去找全城最好的大夫,他們得出的結論是,龍小雲十有□□是再也習不了武了。
哄睡了龍小雲,林詩音躲在房外哭泣,我安慰道:「不能習武也沒什麼不好的,打打殺殺終究不是正路,姐姐應當督促他讀書,早日走仕途才是。」
林詩音苦笑道:「我何嘗不想……只是我怕萬一有仇家尋仇,他沒有自保之力怎麼辦?」
她也知道龍小雲會有仇家來尋仇。
這個小孩年紀不大,論惡毒,在江湖上倒是翹楚。
我當然不會閑著沒事去幫他,又安慰了她兩句,就有丫環來找我,說是莊主有請。
請我干什麼?
我隨她過去,到了林仙兒所居的小築,龍嘯雲笑道:「仙兒,這就是我兄弟李尋歡,你不是一直想見見他,如今可是見到啦。」
我便朝他點點頭,並不行禮,李尋歡就如書上寫的那般,落拓,憔悴,一雙眼睛卻明亮溫暖。
只是看我的眼神可不怎麼溫暖。
見到我,他微微挑眉,似乎想起了什麼,書裡這兩人之前是見過面的。我不說話,龍嘯雲道:「我兄弟的飛刀甚是厲害,有他在,你可以不用再怕那梅花盜了。」
林仙兒似乎說過,誰殺了梅花盜就嫁給誰。
只是我忘了……梅花盜是誰來著?
見我不接話,李尋歡站了起來,朝我微微一笑:「我與林姑娘一見如故,林姑娘果然有仙子之容。」
我回道:「李探花果然也像傳聞的那般英俊多情。」
我「多情」兩個字一出,李尋歡和龍嘯雲表情各異,龍嘯雲依舊道:「兄弟你多年沒回來了,正巧林姑娘在這兒,不如就讓她帶你四處看看,你想住哪裡都隨你。」
李尋歡微笑道:「求之不得。」
龍嘯雲的撮合之意李尋歡自然不會看不出來,他一走,李尋歡就不裝了:「我實在沒想到這麼快就能再看到你。」
我走過去,坐在他對面的椅子上,道:「我也沒想到這麼快就能看到你。」
李尋歡一雙眼睛盯著我,道:「我很好奇,那天我見到的,究竟是不是你?」
他感覺這麼敏銳?只是見了一面,就分辨出我與林仙兒的不同。
我懶懶地支起臉頰,道:「你猜。」
李尋歡嘆道:「就算是我,也猜不透女人的。」
他嘆息著,眼睛卻在我露在外的脖子上劃過,林仙脖頸上,有一處小小的刀傷。
這一處刀傷想必就是他劃的。
李尋歡若有所悟,他又露出了微笑,道:「你臉色不好。」
我沒說話,李尋歡道:「一個女孩子,本不該在大雪天跑出去的,容易碰到危險。」
林仙兒之前干了什麼?
好像是在勾引他。
我道:「你難道猜不出我是為了什麼?我之所以想要金絲甲,就是為了防梅花盜。」
李尋歡「哦」了一聲:「真的?」
我瞥他一眼道:「要不然呢?我要它有什麼用?」
李尋歡嘆道:「看來是我誤會了你。」
他會真的相信才怪,我道:「李探花,你真的能幫我殺了梅花盜麼?我聽說你的飛刀例無虛發,還沒有人能躲過。」
李尋歡道:「若我能殺了他呢?」
我道:「你要我怎麼報答你?」
李尋歡笑道:「以身相許如何?」
呸。
我朝門外一看,正好看到林詩音站在一棵梅樹下,臉色極度蒼白,搖搖欲墜。
我笑道:「姐姐,你來了。」
李尋歡一下子愣住,臉上所有笑容都沒了。
我迎出去,林詩音扯了扯嘴角笑了一下:「我只是來看看你,順便來看看李探花,他畢竟是客人,我怕招待不周。」
我道:「姐夫已經安排李探花在莊裡住下來了,就住冷香小築。」
林詩音的臉色又是一白,我道:「我陪著姐姐一起住,姐姐不嫌棄我就好。」
林詩音這才露出一點笑容:「好。」
我們轉身離去,我看了一眼李尋歡,他低著眼睛,根本看都不敢看林詩音,嘴唇緊緊抿著,手指也在顫抖。
關於他干的那些事,我是知道的,對於他,我談不上有多惡感,卻也沒什麼好感。
誰讓他教出葉開那樣一個徒弟。
不過我也沒什麼心思去陷害他,我又不是真正的林仙兒。
且看興雲莊這一出大戲怎麼唱。
當天晚上,莊裡就聚集了不少人,據說都是江湖上有頭有臉的人物,他們商量了半天,一致決定要在興雲莊住下來,靜待梅花盜的出現。
我陪著林詩音在窗下繡花,看住了不知想做什麼的龍小雲,他的確長得很可愛,只是眼睛裡神情太假。我跟林詩音說,大夫叮囑,龍小雲現在身體不宜亂跑,否則落下終身殘疾,林詩音就讓他窩在椅子上看書。
龍小雲道:「娘,我想出去透透氣。」
林詩音搖頭道:「嫌憋悶就打開窗戶,外面太冷。」
龍小雲眼珠子一轉,對我道:「林阿姨,你陪我出去好不好?」
我低頭繡花,閑情自在道:「姐姐是為了你好,讀萬卷書,才能行萬裡路。」
林詩音深以為然,道:「小雲,聽話。」
龍小雲癟嘴道:「知道了。」
他還不忘偷偷瞪我一眼。
過了一會兒,龍小雲又忍不住了,輕聲道:「娘,他們那邊正在抓梅花盜,孩兒想去看看。」
林詩音依舊不許:「你爹會處理的,你不用管。」
龍小雲道:「可這麼大的事,孩兒怎麼能不幫爹。」
林詩音手一停,冷冷道:「你難道就非要去摻和那些打打殺殺的事情?你為何不想想我?」
一看她動氣,龍小雲慌忙道:「孩兒不提就是,娘不要生氣。」
林詩音也意識到自己語氣有些衝,低了頭,放下手中的針線,掩面進了內室,隱約可聽到哭聲。
龍小雲捏緊了拳頭。
我不解這是怎麼了,龍小雲咬著牙道:「我都沒提他,娘又想起他了。」
我道:「他?」
龍小雲冷笑道:「還能是誰?」
他起身就要走,我道:「站住。」
龍小雲看了我一眼:「林阿姨難道不想出去看看?」
我道:「不想。」
龍小雲笑了一聲,低聲道:「我是知道您的本事的,不如我們來做個交易,您若拿下了李尋歡,我手裡的財產,可以給您一半。」
第98章
我道:「你小小年紀, 亂說些什麼?怎麼能對你李大叔不敬。」
龍小雲的神色驟然冷了:「那你就不要阻礙我。」
他抬腳就要走,我指尖輕動,兩道真氣已經擊中他背上穴道, 他軟軟倒了下來。
我接住他倒下的身體,龍小雲驚恐地瞪著我,卻一句話都說不出來,我道:「你這孩子, 怎麼這麼調皮,不是答應過你娘不亂跑的麼?」
我把他放到躺椅上:「看書累了,就睡吧。」
我點了他睡穴, 他登時昏迷過去。
林詩音沒多久就出來, 眼睛依然有些紅, 我對她說龍小雲睡了,她神情柔和,吩咐丫環將龍小雲抱到他房間去。
一夜無事,我只隱隱地聽到外面有些動靜, 卻也沒去管。第二天早上一起來, 我和林詩音梳好了妝, 便見下面有個前院的丫環求見。
我對林詩音道:「是我讓她去打探消息的,咱們也不能什麼都不知道。」
林詩音點點頭,叫那丫環上來, 我道:「昨天晚上出了什麼事?」
丫環道:「回夫人,林姑娘,莊主和趙大俠, 秦老爺子他們本來是追捕梅花盜的,不知怎麼就追到了冷香小築,還,還……」
林詩音開口道:「還怎麼了?」
丫環只得道:「他們還從李探花房裡搜出了好幾個男人。」
林詩音沉默,我笑道:「聽說梅花盜愛采花,李探花藏的是男人,那他想必不是梅花盜了。」
林仙兒房中那些秘籍寶物我不擔心,冷香小築之前是李尋歡的住所,反正就算搜出來,也照樣有他背鍋。
我又道:「他們現在在做什麼?」
丫環道:「莊主正在宴請新來的賓客,聽說有少林的幾位大師,還有一個什麼鐵笛先生……」
我點點頭,打發她下去了,林詩音道:「仙兒,你要是想去看看,我不攔著你。」
她說罷,默默地自己又要轉身進去,我拉住她道:「一群江湖人有什麼好看的,我和姐姐一起照顧小雲。」
林詩音嘆道:「我這裡實在是無趣,你不要勉強自己,我只有一句話告訴你,不要和李尋歡走得太近。」
說起這個名字,她的眼睛似乎又紅了,每一個字都像是從喉嚨裡擠出來的:「他會害了你。」
林詩音說完就快步走了進去,我看著她的背影,等到她上了樓,我才懶懶道:「李探花,你還要看多久?」
不遠處一株梅樹下,李尋歡走了出來,一雙眼睛定定地看著我。
他的目光仿佛具有穿透性,誓要看清我這皮囊下的靈魂:「姑娘究竟是誰?」
我裝傻道:「你不認識我了麼?」
李尋歡道:「丘獨是青魔手伊哭的徒弟,他告訴我,我眼前所見的人,不是林仙兒。」
我眨了眨眼睛,臉上神情依然沒什麼變化:「他這話都告訴了誰?」
李尋歡道:「他只告訴了我一個。」
我嫣然笑道:「那你一定被他騙了,他是追求我不得,自己生怨了。」
李尋歡壓根不信,道:「哦?那這麼說,他也沒有把自己的青魔手送給你了?」
眼看編不下去,我毫無畏懼,悠然道:「李大俠,你要是說完了,我就上去陪姐姐了,她這兩天總睡不好。」
我轉身要走,李尋歡淡淡道:「站住。」
我看到他手中,已握住了一把小小的飛刀。
總算是逼他出手了。
李尋歡道:「你再走一步,我就要你死。」
我轉身,面對著他,臉上所有的虛假的表情都收起來,聲音也變作了一貫的聲線:「你要跟我動手?」
李尋歡語氣堅定:「我不知閣下是敵是友,但龍夫人是我大嫂,我必須要保證她的安全。」
我道:「若我不聽你的呢?」
我負著手,後退了一步,堪堪跨過門檻,就感覺到一道凌厲的氣息已逼近我的肩膀。
李尋歡動手了。
他的飛刀果然快,果然形跡莫測,比葉開的還要更驚絕。
我輕輕抬手,反手一彈,就將那把小刀轉了個方向,朝他而去。
李尋歡大驚,已來不及避開我這一刀,他側身一躲,頭發和衣服已遭了殃,胳膊上劃出一道血紅的口子。
勝負已分。
梅樹震落了大片的雪,灑在他凌亂的頭發上,他苦笑道:「閣下究竟是何人?總不會真是什麼狐仙山鬼奪舍?」
「當然不是。」我站在門前,看著他道。
李尋歡嘆道:「閣下可否告知來意?在下拼了這條命,也不能讓大哥一家受到傷害的。」
他聲音很平靜,雖敗了,站在我面前凜然不懼,他還真是為他那好大哥著想。
也不知林詩音知道是喜是悲。
我道:「什麼閣下,我比你的輩分大得多。」
我武功這麼高,李尋歡自然不懷疑我的話,從善如流道:「晚輩拜見前輩。」他朝我一禮:「還請前輩表明身份。」
我道:「我若不說呢?」
李尋歡那眼睛裡已經又亮起寒芒:「在下只好不敬。」
我又起了逗弄的心思,我絕不承認,我看到他,已回想起對葉開的那點陳芝麻爛谷子的怨,我笑道:「你不妨猜一猜。」
李尋歡神色肅然,緩緩開口:「前輩武功遠遠高過晚輩,想必一定是年少成名。」
我點頭道:「不錯。」
李尋歡道:「非但如此,前輩還精通易容變聲,縮骨變形之術。」
我繼續點頭,李尋歡道:「林仙兒房中,各種秘籍寶物全部都尚在,可前輩原封未動,您一定是不缺這些。」
我道:「我還看不上眼。」
李尋歡嘆道:「據晚輩所知,十幾年前,江湖上最精通易容變聲之術的,不是「妖臉子」符蘭,就是「毒郎君」穆折,「雙面人」蕭木葉,「雌雄莫辨」趙畫四,他們的易容之術據說都已至臻化境……可但凡精通易容術,武功往往都不能有太高明的建樹,若要同時符合另外兩個條件,怕是只有一個人了。」
我靜待他結果,李尋歡看著我,道:「千面公子王憐花。」
我本就是瞎引導他的,這個結果卻也有點意料之外,我道:「不錯,我就是王憐花。」
我在說這話的時候,已轉作了男聲。
見我承認,李尋歡的眼中頓時多了些敬畏,但緊接著他神情又有些糾結,他深吸了口氣道:「前輩,在下也曾慕您大名,只是據傳……前輩已隨沈大俠伉儷出海,您如今怎會又回中土?」
我看著他道:「我當然是有事要辦。我是為你而來。」
李尋歡訝異道:「為我?」
我繼續用男聲道:「你想必也知道,我平生多通雜術,無論是易容變聲,還是醫毒兩道,千般技藝都學了些。」
李尋歡道:「是。」
我道:「那你是否知道,我將我生平所學,全部彙集在一本書中,交給了你?」
李尋歡大驚道:「我?」他想了片刻,斬釘截鐵道:「在下絕沒有拿到此書。」
我點頭,負著手緩步走到他面前:「看你這反應我也知道了,我當年看你武功資質不錯,料想將來一定是個名震武林的人物,本想托你幫我尋個徒弟,於是把書交給你,誰料偶爾一探聽消息,竟得知你獨身遠走關外,我的秘籍全無下落……」
我嘆了口氣道:「十二年前,我來找你,你恰巧不在,我把《憐花小抄》交給了你表妹,她看來是沒有給你。」
李尋歡這下徹底怔愣了。
他抬頭望向小樓,喃喃道:「詩音她……」
我也隨著他的目光看去,他看那樓上目光太專注,以至於沒有看到樓裡角落處一閃而過的龍小雲。
李尋歡輕聲道:「既然是要秘籍,前輩為何不直接現身,反而……」
我道:「我雖然早年風流,但現在已經收心了,你放心,我絕沒有對你表妹有任何不軌。」
李尋歡點頭應是,我道:「我之所以要扮成林仙兒,是因為還要找一找梅花盜的下落。」
李尋歡道:「前輩也要找梅花盜?」
我道:「不錯,現在出現的這個「梅花盜」不一定是當年的「梅花盜」,但說不定有他蹤跡的蛛絲馬跡,這個人跟我有些恩怨,我不想露了行蹤,便暗中追查。」
李尋歡恍然道:「原來如此。」
他又道:「晚輩對您多有冒犯,前輩有什麼吩咐,晚輩一定幫忙。」
我道無妨,然後低聲說了幾句話,李尋歡一一應是,轉身走了。
我騙走一個,心情很好,靜待大戲開鑼。轉身要進去之時,梅樹後又轉出一個人來,是個少年。
少年一身單薄的衣衫,腰上掛一把破劍,表情冷漠,眼中卻隱隱跳動著火花,他道:「你……您是王憐花?」
這是誰?
我看著他,恢復了本音,輕笑道:「你是誰?」
少年看起來很急切,卻一臉的欲言又止,他低了頭,喃喃道:「我,我……」
「我」了半天沒說出一個字,他轉身跑了。
跑了省事,我也不用浪費口水去騙。
我回到小樓裡,林詩音正坐在窗下縫衣服,我道:「姐姐,小雲呢?」
林詩音神色清淡,道:「他還在睡,幫我叫起他吧,該用膳了。」
我去了龍小雲屋裡,見他果然假模假樣地躺著,心中一笑。
我倒要看看有了秘籍的誘惑,這對父子能做到什麼地步。
當天晚上,龍嘯雲派了丫環來,請我到廳中去,我一到,他就急道:「仙兒,令尊在賭坊跟人起了爭執,被打斷了腿,你快去看看吧。」
我佯作驚訝,忙道好,龍嘯雲吩咐人抬了轎子,我坐上去,轎子便急匆匆地從興雲莊中出去了。
我坐在轎中,已聞到轎子裡不知何處散發的奇異香味,約走了半個時辰,轎子停下了。
我道:「到了麼?」
外面人答:「到了,姑娘請下轎。」
「轎」字話音落下的那一剎那,轎子四壁都已覆上鋼板,頂上數把明晃晃的尖刀插了下來。
第99章
我心中冷笑, 龍嘯雲還真是下了功夫,當真無恥。我剛要動手,卻見那幾把刀頓了一頓, 緊接著傳來幾聲慘叫。
我一揮袖,轎子四壁散開,我坐在其中,這裡並非什麼賭坊, 而是個荒郊野地,我剛好看到月色下的少年正在被十幾個人圍攻。
是阿飛。
我作為馬芳鈴那一世也曾聽過他的名字,路小佳對他很尊敬, 只是沒有見過他。現在的他還是個明顯連衣服都沒錢穿的少年, 劍於他也只是一個殺人工具, 還沒到隨心所欲的地步。
也遠遠稱不上劍法。
那些黑衣人見他難纏,數把劍將他包圍,從四面八方劈下來,我隨手拿起一把落下的刀來, 碎作數段, 隔空刺了過去, 地上頓時倒了一地的屍體。
阿飛愣了一下,轉頭看到我,他將劍插在腰上, 抱拳像模像樣地對我行了一禮:「多謝前輩……前輩無事吧?」
我道:「這群雜碎還沒本事傷我,你怎麼會在這兒?」
阿飛規規矩矩站著,低頭道:「其實我……晚輩一直暗藏在興雲莊中, 探查梅花盜的行蹤,偶然撞見龍嘯雲在他們密謀,說要謀害前輩。」
我點點頭,阿飛道:「前輩如果想知道梅花盜的蹤跡,晚輩願意略盡薄力。」
我哪裡會想去找什麼沒影的梅花盜,那是誆李尋歡的。
我和善道:「你是個好孩子,叫什麼名字?」
阿飛的臉上出現了激動的神情,努力平定語氣道:「我……娘叫我阿飛,我今年十四歲了。」
他還想說些什麼,身側的手卻緊緊握在一起,像是在糾結掙扎,我裝模作樣地繼續道:「不錯,你這個年紀能有這樣的武功,在江湖中算是少見了。」
阿飛終於道:「前輩認識沈浪沈大俠嗎?」
我看了他一眼,平靜道:「自然認識,我當年就是和他一起退隱江湖的。」
阿飛抿唇道:「那您一定對沈大俠的事情很了解。」
我輕輕點頭,阿飛沉默了半晌,憋出一句話:「你……您認識我娘嗎?她,她……」
我笑了。
阿飛抬頭看著我,我換了男聲道:「你娘叫白飛飛是不是?」
阿飛沒說話,眼神已經回答了我的問題。
我嘆道:「我已猜出你是她的孩子了,只是她難道沒有告訴你,我和她是同父異母的親兄妹?」
阿飛愣愣地看著我,我道:「乖孩子,還不叫舅舅?」
阿飛睜大了眼睛看著我,那其中有驚有喜,有期冀有孺慕,更多的是不知所措,對上我的眼神,他顫著聲音,語氣弱弱,幾不可聞地叫了一聲:「舅舅。」
我招手道:「過來。」
阿飛一步步挪了過來,我欣慰道:「我實在沒有想到你娘居然真的有了孩子,你也長這麼大了,她現在還好嗎?」
阿飛低聲道:「她已在七年前故去了。」
我傷感地嘆了口氣,伸手摸摸阿飛的腦袋,阿飛一動不動,乖得像一只貓,我道:「既然你娘不在了,你以後就跟著舅舅。」
阿飛抬頭看著我,喃喃道:「那,那……」
我道:「你想提沈浪是不是?」
我把摸他頭的手拿下來,阿飛立刻看了我一眼,像是生怕我生氣,我道:「你生身父親根本不知你的存在,認不認他,全隨你意,只是你是想現在就去認,還是功成名就之後再去認 ?」
作為一個自尊心強的少年,阿飛當然選擇了後者。
他跟在我身後,我們一起返回興雲莊,但聽裡面已經雞飛狗跳,有人喊:「李尋歡!你今天是跑不了了,我勸你乖乖認罪,不要自討苦吃。」
我和阿飛走進正堂,便見兩邊站滿了江湖人,還有幾個老和尚,龍嘯雲坐在首位上,一臉痛心疾首的表情,李尋歡正跌坐在他下首地上,臉色蒼白,不住地咳嗽。
我一進來,堂中問罪聲稍停,龍嘯雲看到我,先是一驚,而後強笑道:「仙兒,你回來了。」
我霎時感覺到除了那幾個老和尚外,所有人的目光都盯上了我,有的驚艷,有的痴迷,有的明明已經動了心思,還裝作一臉正經的模樣。
我身邊的阿飛緊緊地攥住了劍。
李尋歡看看我,眼睛又移到了阿飛身上。我道:「姐夫,各位大俠,李探花絕不是梅花盜,你們抓錯人了!」
人群中的一個看起來有些地位的人立刻質疑道:「林姑娘怎麼知道他不是?」
我道:「因為我剛剛就遭到了梅花盜的襲擊,是這位少俠救了我。」
我示意阿飛,那人用打量的目光把阿飛從頭看到腳:「哦?梅花盜長什麼樣子?使什麼武器,他現在在哪兒,這位少俠,你可能說出來?」
阿飛當然不知道,我道:「你們現在有空冤枉好人,還不如去後院看看。姐夫,梅花盜被小飛打跑之前,說要去劫姐姐!」
龍嘯雲張了張口,一時間竟沒說出話來。
我朝他悄悄露出了一個詭異的微笑,拉著阿飛就往後院走,龍嘯雲如夢初醒,起身就要跟過來,但那麼多江湖人需要他應付,他一時哪裡走得了。
我跟阿飛使輕功來到後院,若我沒料錯,這父子倆先是將我引開下殺手,而後設計誣陷李尋歡,龍嘯雲引著眾人的目光都在李尋歡這個「梅花盜」身上時,當然就由龍小雲來從他娘那裡找出王憐花的秘籍。
林詩音現在必定早就不知被帶到哪兒去了。
阿飛還有些擔心李尋歡,我道:「你放心,他畢竟是朝廷欽定的探花,他們絕不敢陰□□理的。」
阿飛咬了咬牙:「龍嘯雲真是個卑鄙小人。」
我笑道:「他雖然卑鄙,可碰上了李尋歡這個兄弟,嬌妻愛子,萬貫家財,應有盡有,他固然可恨,但李尋歡也未必太蠢了些。」
阿飛一向關心李尋歡,見我這麼說,他為難道:「好像,好像是蠢了點。」
我嘆道:「你舅舅我當年壞事都做盡,好事沒干一件,要不是碰上沈浪,恐怕也不會有如今的成就。人這一生,還是得擦亮眼睛,是碰到對的人才好。」
阿飛深深地點頭。
我們落在小樓不遠處,只有三樓燈火通明,我低聲向阿飛說了幾句,他道好,轉身離去。我凌空而起,一道殘影般從三樓窗戶中飄入。
龍小雲毫無所覺,正在林詩音房裡翻箱倒櫃,我道:「小雲,你在找什麼?」
龍小雲整個人都僵住了,慢慢地轉身,干笑道:「林,林阿姨……」
話沒說完,他手中一道烏光閃過,一柄黑色小劍朝我刺來。可惜他武功已廢,這一劍實在力道太差,我只隨意一閃,他已經一招不著,撲倒在地上。
就在他倒在地上的那一刻,他的袖中已滑出一個鐵筒模樣的東西,拇指扣住機關,無數細針天女散花一般朝我刺來。
我張開手,漫天的毒針都在空中停滯不動,龍小雲拿看鬼一樣的眼神看著我,爬起來就往外跑。
我一揚手,那些毒針從他身邊刷刷刺過去,他腿一軟,跪倒在地上,冷汗涔涔。
「林,林阿姨,不,王前輩,您,您放過我,看在娘的份上……」龍小雲哆哆嗦嗦,臉上流了兩行淚:「我保證,我以後一定會改惡向善。」
我悠閑道:「真的?」
龍小雲轉過來,對著我瘋狂地往地上磕頭,一邊道:「真的!晚輩絕不敢欺瞞前輩!」
我道:「要是你以後再做壞事怎麼辦?」
龍小雲發狠道:「就讓晚輩不得好死,死無葬身之地!」
我點頭:「姑且信你,去吧。」
我信他才怪。
龍小雲大喜道:「多謝前輩,多謝前輩!」而後三步並作兩步逃了出去。
我看著他的背影,不以為然地一笑,朝亂七八糟的房間看了一眼,女人藏東西的能耐可比男人要強上許多,既然這裡找不到,那麼可能的就剩林詩音的身上了。
我走到窗前,朝樓下看了一眼,正看到龍嘯雲和龍小雲彙合,龍嘯雲不知用什麼理由搪塞住了那些江湖人,只有他一人來,和龍小雲急匆匆說了幾句,兩個人就往一邊遁去。
好戲開始了。
我從樓上一躍而下,正好碰上本該身陷囹圄的李尋歡。
他看著龍嘯雲離去的方向,咳了兩聲就要追,我攔住他:「你急什麼?還怕你的好大哥害了你的表妹不成?」
李尋歡苦笑道:「原來前輩吩咐我提前自閉穴道,不是為了要我幫忙引出梅花盜,而是早料到我會被別人當成梅花盜。」
我瞥他一眼:「我本以為你能多應付一些時候,沒成想你輕輕松松就掉進別人坑裡。」
李尋歡黯然道:「大哥只是對我有所誤會,若沒有我,他們一家人什麼事都不會有的,我並不怪他。」
若不是多年來涵養日深,我真想送他一巴掌。
李尋歡道:「那些江湖人裡,趙正義,田七,公孫摩雲這幾個偽君子都趁剛才混亂,不知去了哪裡,他們為利而來,說不定已經跟著大哥他們而去了,前輩,我們……」
我道:「走吧。」
夜裡風冷,又是冬天,順著阿飛留下的記號,到目的地時,我們藏在一株樹後,我躲在李尋歡身後,讓他擋著冷風。
這地方是一處幽靜的小院,院中梅樹久未經過修剪,亂七八糟的枝丫宛如鬼爪。林詩音站在雪地裡,旁邊是一個瑟瑟發抖的丫環。阿飛擋在她們身前,面對著龍嘯雲和龍小雲。
阿飛冷聲道:「解開她的穴道!」
原來林詩音是被點穴了。
龍嘯雲沉聲道:「這位少俠,我和夫人之間的家事,輪不到你來管,你還是走吧。」
阿飛巋然不動,龍嘯雲柔聲道:「詩音……」
林詩音閉著眼睛,身體在顫抖,也不知是氣的還是凍的:「你走開……我已經說了,我這裡沒有什麼秘籍,你這樣對我,把我們多年夫妻情義置於何地?」
第100章
龍嘯雲向龍小雲使了個眼色, 龍小雲哀聲喚道:「娘!孩兒被李尋歡廢了武功,這輩子都練不了武,甚至連常人都比不過了, 您忍心看孩兒一輩子都做個藥罐子嗎?」
林詩音睜開眼睛,看了他一眼,神色間已然有所松動,就在這時, 幾道黑影掠過,一根棍一雙手一只笛子,四面八方朝阿飛攻去。
龍嘯雲慌忙去搶林詩音, 卻有一個中年男人, 先他一步, 擋在林詩音面前。
龍嘯雲陰著臉道:「田七爺。」
那田七爺衣著富貴,臉上笑眯眯的,道:「我們兄弟幾個擔心龍四爺對付不了梅花盜,特地前來看看。」
龍嘯雲冷冷道:「久聞田七爺是洛陽首推的判事定理, 主持公道之人, 現在是龍某的家事, 還輪不到您來插手。」
田七哈哈大笑:「龍嘯雲,你難道沒聽說我還有個外號,叫「翻臉無情」麼?」
田七笑意稍停, 冷傲道:「咱們都是你邀來捉梅花盜的,不想興雲莊除了美人,還有秘籍, 龍四爺苦苦隱瞞,未免也有些不夠道義。」
龍嘯雲臉上抽動了兩下,顯然對這姓田的有些忌憚,旁邊的龍小雲眼珠子一轉:「田前輩誤會了,我與家父也是最近才得知那《憐花小抄》的事情的,晚輩如今這個樣子,恐怕再也無法動武了,家父也只想和家母過安生的日子……」
田七眯起眼睛,看著龍小雲道:「哦?你待如何?」
龍小雲微笑道:「我父子欲將秘籍獻出,贈與幾位前輩。今晚發生的事情,只是『梅花盜』劫走了我母親,幾位前輩舍命相幫而已,秘籍的事,再不提起。」
田七疑惑道:「『梅花盜』是誰?」
龍小雲嘴角露出一個陰森的笑容,一指阿飛道:「自然是他!」
不遠處,阿飛已經不敵幾人圍攻,被鐵笛先生打中了背,趙正義打中了腿,公孫摩雲將他手中的劍擊作了幾段。
李尋歡想出手,被我制止了。
龍小雲笑得天真無害:「格殺梅花盜的大功,也記在幾位前輩頭上。我父子二人感謝幾位前輩鼎力相助之恩。」
田七沉吟著,臉上已經忍不住意動了。
龍小雲年紀不大,心機倒是比他爹還深。
他已知我不是好惹的,殺了阿飛我肯定動怒,不如索性把鍋甩給別人,他就可以和龍嘯雲溜了。
他得不到秘籍,別人也休想得到。
田七看了龍嘯雲一眼,不帶任何情緒地誇贊道:「你倒是生了個好兒子。」
林詩音猛然道:「我情願沒有這麼一個孩子!」
她帶著哭音道:「小雲,你不能這樣,你怎麼能隨意害人……」
龍小雲低下了頭。
趙正義哈哈笑道:「龍夫人,你兒子害的人多了,不差這一個。」
林詩音身子搖搖欲墜,像是又要倒下去。
田七負著手,沉著聲音道:「咱們幾個,誰來殺梅花盜,為民除害?」
趙正義幾人互相對視一眼,都道:「田大哥武藝高強,由您來出手,合情合理。」
田七微笑,走近阿飛,袖中的手就要動作,李尋歡神色冷肅,已經按捺不住出手,我卻笑了。
只見阿飛忽然開了口:「《憐花小抄》在我這裡。」
田七一驚,周圍的幾個人俱是愣住了,只見阿飛從懷中掏出來一本書,朝著天空就扔過去——
田七、趙正義、公孫摩雲、鐵笛先生,甚至是龍嘯雲都伸手去奪。
即使明知阿飛扔出的書未必是真的,但人還是克制不住心中的貪欲,露出鋒利的爪牙。
田七一掌格開擋在他面前的趙正義,趙正義一棍打中搶到他前面的鐵笛先生,公孫摩雲跟龍嘯雲離得最近,手中的劍下意識就要朝龍嘯雲的胳膊砍去——
就在這一刻,李尋歡出了手。
他的飛刀自然是衝公孫摩雲的劍去的,公孫摩雲踉踉蹌蹌後退了幾步,衝撞入搶秘籍的隊伍裡,被田七下意識地一掌打在頭頂,頓時頭上血流如注,頭一歪,沒了生息。
就在那一瞬,秘籍落到了鐵笛先生手裡,剩下的趙正義、龍嘯雲大驚,紛紛朝李尋歡這邊看來,失手的田七卻一個箭步,手指扣上了林詩音的脖子。
李尋歡走了出去,我也現身,站在樹下看著。
田七忌憚李尋歡,叫道:「別過來!李尋歡,若要我放了龍夫人,你就去把秘籍拿來給我。」
李尋歡腳步一停,目光看向拿了書的鐵笛先生,鐵笛先生冷笑:「李探花,你難道要奪人所好?」
他想後退,龍嘯雲立刻向李尋歡求助,急道:「兄弟你快攔住他,不能讓他走!」
李尋歡神色郁郁,終究還是喚了聲:「大哥。」
龍嘯雲眼中似有淚花閃動:「我對不起你,我實在做了太多對不起你的事……」
李尋歡打斷了他的話:「不必說了,我都明白的。」
他面向鐵笛先生,手指尖刀尖微露,林詩音忽然厲聲道:「你不准殺他!這秘籍我愛給誰給誰,你若要動手,我就死在你面前!」
李尋歡愣住了,林詩音眼睛裡淚水不斷地流下來:「我總算明白,我痛苦了十年,都比不上你們的幾句話……你們,你們真是好兄弟……」
龍嘯雲道:「詩音,我不是為了秘籍,我是為了救你!」
林詩音道:「我不要你救!」
鐵笛先生頭上冷汗都要下來了,看著李尋歡,看了半晌,還是把手中的書丟到了他懷裡。
李尋歡立刻把書扔給了田七,田七大喜,道:「多謝!」
他解開林詩音穴道,一把把她朝李尋歡推去,自己轉身就要跑,李尋歡堪堪扶住林詩音胳膊,卻不料迎面就是一巴掌。
趙正義、鐵笛先生連公孫摩雲的屍體都不管,趁機轉身就要跑,我隔空兩指過去,已點中他們的穴道。
田七看看他們,又驚惶地看看我,轉身也要跑,我輕動手指,將他打得朝地上一跪。
阿飛見我出手,朝我一笑。
我走過去,林詩音還未察覺場中變化,掩面哭泣而走,剩下的龍嘯雲和龍小雲看到我,頓時也不敢去追了。
李尋歡失失落落,向他們介紹道:「這位是王憐花王前輩,《憐花小抄》是他所著。」
趙正義、鐵笛先生一臉震驚,李尋歡朝跪倒在地還起不來的田七看了一眼,田七看看自己手中的書,苦笑道:「原來是王前輩大駕,我們,我們實在是在您面前獻醜……」
他恭恭敬敬地低頭將書呈上來,我並不接,笑道:「既然到你手裡了,你為何不翻開看看?」
田七一愣,猶豫著伸手翻開一頁,又翻開幾頁。他雙手顫抖,書從他手中掉落在地上,他又哭又笑,宛如瘋了一樣。
這只不過是我讓阿飛隨便找來的一本書,只是封面沒寫字罷了。
李尋歡也看到了,搖頭笑了。
夜裡風寒,我攏了攏外衣,輕嘆道:「你們剛剛,誰打他了?」
我指的是阿飛。
鐵笛先生和趙正義臉色一白,我拂袖帶起地上阿飛的碎劍,刺進他們的喉嚨。
李尋歡咳嗽了起來。
我又朝田七看去,他已嚇得話都不會說了,我道:「我不殺你,今天的事情免不了要傳到外面,我就留你做個見證的,你若敢亂說一個字……」
田七以頭磕地,邊磕邊道:「晚輩絕不亂說!一定字字為真!」
他又向阿飛拜道:「飛少俠!我有眼不識泰山,不知你是王前輩的朋友,得罪了您。您大人有大量,別和我計較!」
阿飛朝他看了一眼,並不在意,站在我身邊,我揮揮手,田七如蒙大赦,飛一般逃了。
我道:「傷得怎麼樣?」
阿飛笑了一下:「我沒事的。」
他朝龍嘯雲看了一眼,神情中帶著鄙夷。
李尋歡閉著眼,長長地嘆了口氣。
龍小雲看到我,腿都在打哆嗦。我道:「還記得你自己發下的誓嗎?」
龍小雲顫抖道:「記,記得……」
龍嘯雲忽然喊道:「子債父償,他有什麼錯,我都替他承當。」他掏出一把匕首來,一下子朝自己胸口刺去。
龍小雲驚道:「爹!」
龍嘯雲當然是死不了的。
李尋歡抓住了他的手。
他又在咳嗽,咳得臉上盡是痛苦之色,我笑道:「李探花,你攔他做什麼?」
李尋歡咳得聲音都變了:「他,他是我大哥……」
龍嘯雲一把揮開他的手:「我情願沒有你這樣一個兄弟!你越寬恕我,原諒我,我越覺得自己抬不起頭來!你為何不干脆讓我死了!」
李尋歡澀聲道:「大哥,都是我不好,我知道如果沒有我,你們一家人一定會很幸福,我實在不該回來……」
這兩人真是天生的一對,地造的一雙。
果不其然,李尋歡向我深深一拜:「晚輩無禮,求前輩高抬貴手。晚輩願為前輩驅策,大哥父子所犯之錯,晚輩一力承當。」
我道:「當真?」
李尋歡道:「是。」
我笑道:「好,我只有一個要求。」
李尋歡道:「前輩請講。」
我道:「你這輩子,不能把你的飛刀傳授給任何人。」
李尋歡不解我意,但答應得絲毫沒有猶豫:「好。」
第101章
龍嘯雲和龍小雲父子走了, 走之前甚至都沒有去看看林詩音。
興雲莊剩下的江湖人第二天全都沒了蹤影,「王憐花」在這裡的消息散播出去後,再沒有一個人敢來找事情, 連「梅花盜」也消失得無影無蹤,再不敢犯案。
李尋歡不知躲去了哪裡,莊中只剩下林詩音,她將王憐花留下的書, 恭恭敬敬地交給了我。
封面上,寫著《憐花寶鑒》四個字。
我記錯名字了。
林詩音還要告罪,我並不在意, 讓她下去, 然後轉手就把它給了身邊的阿飛。
阿飛猶豫著道:「舅舅……」
我道:「舅舅沒有傳人, 不給你給誰,拿著吧。」
阿飛這才接了過來,我道:「這本書你好好看看,有哪裡不會, 就問舅舅。」
阿飛點點頭, 我們現在在林仙兒的冷香小築, 我看她梳妝台下那幾個櫃子還好好鎖著,就把頭上的簪子拿下來,拆掉一端, 就是鑰匙。
我打開櫃子,裡面的武林秘籍和各種寶物都在,誰會想到武林第一美人的閨房裡會藏著這些。
我從裡面拎出一個賬本, 裡面是林仙兒自己勢力下的多家店鋪的收益。我又翻了翻那些秘籍,是少林派的經書。
阿飛看不懂賬本,也不懂經書,奇怪道:「這些是什麼?」
我沒回答他,從最裡面又找出一個小盒子,打開一看,裡面全都是銀票,還有地契房契。我把盒子往阿飛懷裡一塞:「拿著,舅舅給你的見面禮。」
阿飛聽話地接過,我道:「至於剩下的這些,應該是林仙兒的不義之財,你去找李尋歡,讓他跑腿,能還就還了吧。」
阿飛點點頭,期期艾艾地看著我道:「舅舅,您是不是要走?」
我低著眼睛,合上櫃門,把鑰匙也給他,神色稀松平常道:「我去哪兒?」
阿飛道:「您不是說要找梅花盜……」
我都忘了,他還記得這茬。
我道:「梅花盜早就死了,我懶得再找他了。我會在這裡住一段時間,然後再出海。」
阿飛道:「我陪您一起去。」
我摸摸他腦袋,笑了:「這是自然。」
這是絕不可能的事。
在興雲莊中住著總比要在外面好,林詩音雖然整天自怨自艾,也盡到了招待之道。
我在房中琢磨著我的事情,我想試一試將全身真氣逆行而走,或將功法逆行。逍遙子當初散功時,將自己身軀也散為微塵,只剩衣衫,用的就是這種方法。
但真要這麼做,我還得慎重些。
閑著的時候我和阿飛去逛街,我看他身上還是那件單薄的衣服,就在成衣店給他買了好幾身,要按我的審美,還是白衣最好看,但阿飛怕不耐髒,又買了幾身黑的。
他雖然才不過十幾歲,但已經初見長成模樣,未來又是一個英俊瀟灑的大俠。
阿飛穿著一身白色勁裝站在我面前,神色間竟有幾分緊張。他倒是真把我當他舅舅了,我本著良心,真情實意地誇了他一句好看。
阿飛道:「舅舅,您怎麼不換回來呢?」
我現在還是林仙兒的模樣,他以為這是偽裝。我低眉笑道:「你沒聽說過舅舅樣貌秀美,扮成個女人也是國色天香麼?」
阿飛眨眨眼:「您本來就長這個樣子?」
我繼續騙道:「差不多。」
我給他整整衣服:「好啦,你不用操心舅舅,穿女裝是舅舅的愛好,這樣不美麼?」
阿飛竟找不出話來反駁我的邏輯,他認真地看了看我,真情實意地誇道:「很美。」
我們出了店,街上各種小吃香氣飄散,酒家旗幟招展,在晴天白日下吆喝聲不絕於耳。我忽然看到一個賣扒糕的攤子,有些想那味道了,就拉著阿飛過去。
老板熱情地招呼我們,說是剛做好的,問我們切幾塊。
阿飛看著那灰藍色的小圓餅,疑惑道:「舅舅,那是什麼?」
我道:「扒糕,蕎麥面做的。」
老板看一個少年管一個姑娘叫舅舅,臉上的表情都凍住了。我就當沒看見,道:「我們每人切三塊。」
老板做生意的有眼色,也不多問,不多時切好了送上來,另兩個放了醋的小碟子。
阿飛夾起一塊,看著那藍藍的顏色,毫不猶豫地咬了一口。
我托著下巴看著他,問道:「好吃嗎?」
阿飛點點頭,眼睛裡亮如星辰。
我在保定城中找了最好的一家鐵匠鋪,給阿飛定了一把劍,回去時天都黑了,正巧在興雲莊大門前看到李尋歡。
他依舊憔悴,落拓,一雙眼睛望著裡面,充滿了數不盡的愁緒。
見到我,他彎腰一禮,我微微點頭,就進去了。阿飛路過他,忍不住低聲道:「你既然想,為何不進去呢?」
李尋歡沒有說話。
晚間時分,阿飛拿著憐花寶鑒來找我,說是有些地方看不懂。
我正在看畫,見他來,收起自己的東西,讓出地方讓他坐下。阿飛指出自己看不懂的地方,大多是王憐花記錄的一些蠱術和醫術,這些東西若沒有實際經驗,要徹底弄懂就是空談。
我現在也沒有那個條件讓他操作,就只能盡量給他講清楚,阿飛很聰明,我說過的他都能記住。我翻到他最後搞不懂的地方,開頭赫然三個大字:攝魂術。
王憐花這人還真是海納百川,求知若渴,這種邪術都敢學。
這一部分不過寥寥幾頁,內容卻很豐富,我看了一遍,覺得它雖然邪門,倒也有趣,只是一旦練起來,恐怕就收不住了。
我向阿飛道:「這是攝魂術,懾人心魄,控人心神,練到巔峰,甚至可以以眼睛施術……不過,我不建議你學這個。」
阿飛道:「我聽舅舅的,不學它了。」
我失笑,對他道:「我不讓你學它,是因為它太耗費心神,不止是攝魂術,這裡面除了醫術的所有技藝,我都不想你學得太深,你已立志要做一個劍客,學劍之道貴在專,若要分神別意,就不能窮其巔峰。你舅舅我當年就是在其他東西上面耗了太多時間,才打不過沈浪的。」
阿飛深深地點頭道:「我明白了。」
我掂著手中的書道:「不止如此,修習旁門左道,往往會有各種後遺症,一不小心還會反噬自身。這攝魂術尤其如此,就算練成了,碰到意志力強的人,也沒什麼大用。」
我看了他一眼,又道:「你要是不學,萬一有人練了來對付你怎麼辦?算了,我再教你一門心法。」
我的心法是我多年總結出來的,沒起名字,最大的作用就是清心安神,於練功大有助益。我教給阿飛,算是我這個「舅舅」騙了他的一點補償。
我專心研究,阿飛專心學習,過了數日,梅花雪融,李尋歡來了。
他風塵僕僕,又憔悴了許多,阿飛把林仙兒房中的那些寶物都給了他,他負責歸還,想必也費了不少功夫。
我正在梅樹下煮酒,李尋歡沒走正門,也沒告知林詩音,自己偷偷進來。
他一番落寞模樣,倒是和這白茫茫的景像十分相合。我斂袖盛酒,一邊道:「都送回去了?」
李尋歡向我一禮,輕輕笑道:「是,都送回去了。」
我示意他坐,他便坐在我對面石凳上,好奇地往火上小壺看了一眼:「前輩煮的是竹葉青?」
我道:「你鼻子倒靈。」
李尋歡笑道:「我畢竟不能負酒鬼之名。」
我拿過一個杯子遞給他,自己倒一杯,給他也倒上,李尋歡雙手捧著杯子,待到滿了,迫不及待一飲而盡,然後劇烈地咳嗽起來。
我慢悠悠道:「酒鬼喝多了,真的會變成鬼的。」
李尋歡別過頭,咳得上氣不接下氣。若他是蘇夢枕,我還會管管,可他不是。
我端起杯子來,水汽在空中繚繞,縹緲若夢,淺淺飲下一口,入腹即暖。
李尋歡緩了過來,又把杯子挪過來,我示意他自己倒,他又來了一杯:「愛酒之人莫過竹林賢者,嵇康放浪,阮籍猖狂,無不縱情無態,隨性自在,似前輩這般皎皎正姿,清心雅韻,天下獨有。」
他道:「我敬前輩一杯,晚輩多日來蒙前輩照拂,實在是無以為謝。」
我並不承他的謝意:「我沒幫你什麼。」
李尋歡道:「無論有心無心,前輩之義,在下銘記於心。」
他又是一杯酒下去,我以為他兩杯已夠了,誰料他又倒了一杯:「第三杯酒,在下替阿飛謝前輩,感謝前輩傳授《憐花寶鑒》,不吝賜教之恩。」
我嗤笑道:「他是我外甥,你有什麼好替他謝我的?」
李尋歡嘆了口氣,臉上所有笑容都收了起來,他道:「因為我知道,您絕非王憐花。」
我闔著眼睛喝酒,動作不停,慢條斯理道:「哦?」
李尋歡定定地看著我道:「也或許是我猜錯了,我從沒有聽說過,除了王憐花,江湖上還有您這樣的人物。」
我放下酒杯,朝他一笑道:「不,你沒猜錯。」
李尋歡的呼吸停止了,我道:「我的確不是王憐花。」
第102章
我並不意外他能認出來, 阿飛雖然聰明,但總歸來說太單純,李尋歡就不同了。我隨意問道:「說說, 你是怎麼看出來的?」
李尋歡苦笑道:「說穿了不值一提。」
我道:「王憐花扮女人可是惟妙惟肖,比真女人還女人,你覺得我哪點不像了?」
李尋歡沉吟道:「真要我說?」
我點點頭,李尋歡嘆道:「因為眼睛。」
眼睛?
李尋歡道:「我見過太多人的眼睛, 男人的眼睛,女人的眼睛,看多了, 自然就能分辨出它們的不同, 年齡, 性格,甚至是善惡……」
他看著我,輕聲道:「在興雲莊,我從見你的第一面就知道, 我見到的是一位絕代佳人, 而絕非男人。」
我笑道:「絕代佳人?林仙兒豈不也是絕代佳人?」
李尋歡道:「不, 她和你絕對不同。」
我抬眼看著他,李尋歡低低道:「她和你的區別……像我這種風流浪子,一眼就能看出來。」
我明白他的意思了。
我想把酒杯甩他臉上。
見我驟然冷臉, 李尋歡長長一揖:「在下冒犯了。」
我可惜地放開杯子,李尋歡喝完三杯酒,眼睛又在酒壺上瞟, 見我神色毫無松動,他嘆道:「也許我本就不該多嘴的,多嘴的男人並不討人喜歡。」
我點頭,我是不怎麼喜歡李尋歡,但他總比他徒弟像樣多了。
知道我不是王憐花,李尋歡的表情卻很放松,他道:「您應該知道,在下是一個抑制不住自己好奇心的人。」
他對我的稱呼又從「你」變成了「您」。
我道:「你想問什麼?」
李尋歡微笑著,笑意如春風細雨,使人覺得舒服,遠不是葉開那種自得自傲的笑容。他道:「您究竟幾歲?也好讓在下知曉,到底是該尊稱一聲前輩,還是該禮稱一位姑娘。」
我道:「你不是會用眼睛看年齡麼?」
李尋歡又嘆道:「我看不出來,但我想……應該不會很大。」
我看了他一眼,無奈道:「錯了,我活很久了,你簡直不能想像我活了多久。」
李尋歡臉上寫著「我不信」三個字。
我低著眼睛,一杯酒下去:「隨便你信不信,我在這裡呆不了幾天了。若我走了,你多看顧著阿飛。」
我並不想在這裡多留,就算這個世界往後幾年就可能會有路小佳,也再沒必要留連了。
我並不是一定要個人來和我在一起的,一世世走來,我已有足夠的資本來掌控自己的命運,孤獨這種東西我也不再害怕。
李尋歡是個值得信任的人,也聞弦歌而知雅意,見我不說,他也再不問我身份。
若不是想到他對林詩音事情的一堆操作,我多少也想和他交個朋友。
我已經想好該怎麼散功逆行,往回走時,忽見一身白衣的少年正在梅樹下練劍,劍氣激昂,揚起殘雪紛落。
見到我,他停下來,笑道:「舅舅。」
我走到他面前,阿飛頭發上沾了雪,自己也不知撣落,頃刻雪融,黑發襯出他眼中還留著的天真。
我一時間想告訴他真相,但想了想,還是算了。
我道:「有沒有人騙過你?」
阿飛點點頭:「有。」
我道:「那你恨不恨他?」
阿飛搖頭:「不恨,被騙了是我自己笨。」
我嘆道:「有時候人被騙,不是因為他笨的。」
阿飛眨了眨眼睛,似乎不懂我話裡的意思。
我揉揉他腦袋:「你以後會懂的。練劍的時候,記得小心些。」
阿飛點點頭,含著笑「嗯」了一聲。
我轉身離開他,走進興雲莊的梅林深處,靜坐下來運功,調起所有內力逆行。
我只覺得自己忽然變得很輕,幾乎是轉瞬之間,我已進入到黑暗裡,玄冰那種寒氣一下子入了骨。
我能感覺到一種力量在把我往回拉,伸手去碰觸時,是帶著鐵鏽味的堅硬石壁。
我回來了。
我試著去打碎那石壁,但它堅固非常。我聽到從它後面隱隱傳來各種各樣的聲音,紛擾不斷。
我終於想起來我前世為什麼會走火入魔了。
或許就是因為這些聲音,在不斷地試圖將我拉進別人的身體裡。
這一次,它漸漸地離我遠去,直到徹底靜寂下來。
我終於成功了。
我慢慢睜開眼睛,從冰裡出來。一路回到宮中,院中梅花已謝,綠意盎然,石桌上擺著不知從哪兒摘來的果子,像是剛剛洗過的。
果然我一抬眼,已看到紅玉站在不遠處,驚喜道:「師父,你醒了?」
我應該已沉睡了好幾年,她現在已經不是當日稚氣未脫的小姑娘,明顯長大了許多,姣好的眉目中英氣愈濃。
我輕輕點頭,坐在石桌前,紅玉朝我行了一禮,而後坐在我身邊。
我道:「你還沒有下山?武功練得怎麼樣了?」
紅玉笑道:「弟子功夫還好,兩年前就已下山了,這次是有事回來,想求師父。」
這倒少見,我道:「說吧,什麼事情?」
紅玉斂了笑容,輕聲道:「師父知道,弟子雖是女兒身,卻一直想參軍報國。」
她將她下山之後經歷的事情一一道來,由於我之前就叮囑過她,不讓她當宋廷的官,紅玉就在幽燕一帶起了一支義軍,兩年來竟也壯大,駐守媯州,與幽州的蕭氏父子遙相呼應。
但幽雲十六州多年來淪落敵手,紅玉不比蕭王有幾十年的根基,她麾下的義軍人少,大多是些流亡無家,缺衣少食的普通百姓,論戰鬥力,總體來說還是不如金兵,她想向我請命,將我傳她的吳鉤劍法遍傳義軍上下,人人修習。
「就這樣?」我道。
紅玉低頭道:「弟子知道師門隱世,不敢私自將武功外傳。」
我道:「我既然教給了你,你想教給誰也都隨你,何況是這種有利於天下的好事。你師父我豈是那種掖著藏著,只顧私利之人?」
紅玉愣住了,我笑道:「只有吳鉤劍法夠什麼?你去宮中密室,那有你無崖師叔曾經搜集的一些秘籍,我記得有幾門槍法,幾門刀法,適合戰場拼殺所用,全都拿了去吧。」
紅玉眼睛都紅了,顫聲拉著我的手道:「師父……」
我嘆道:「有你這樣的弟子,我也可足慰平生了,想做什麼,就去做吧。」
紅玉點點頭,起身去密室了。我望著空蕩蕩的宮室,如今我已不用操心自己再被拉去什麼別的世界了,從今以後,我就真正是這個時代的人了。
而我還從來沒有好好看過這個世界。
我問紅玉天下形勢,紅玉擺出一張她隨身帶著的地圖,遼國已滅,遠遁西北,西夏勢弱,金國兵威漸壯,威脅著中原腹地的宋廷。
紅玉的目標,往近了說是守住媯州,保一方百姓平安,往遠了說,自然是驅逐韃虜,收復河山。
但我了解接下來的歷史,宋廷非但沒有驅逐韃虜,反而被韃虜驅逐著一路南竄。
山河傾覆,神州陸沉。
紅玉有任在身,不能多留,第二天一早就向我辭別。我在宮中靜坐了一夜,也關閉宮門,下山去了。
我易了容,往東一路走去。這次沒有匆匆趕路,而是多番停留。我昔日曾在靈州一帶一路行醫,這次也照舊而行。那時這些地方還有些繁華景像,現在已經處處凋敝荒涼,目之所及,全是戰禍遷延的慘狀。
我到幽州時已是三個月之後,剛剛聽聞這裡經過一場惡戰。金兵雖退,但蕭王力拒金兵大將,舊傷復發,城中人心惶惶。
我正在一處草棚下替幾個抱孩子的婦人診治,便見長街前方有一隊兵士匆匆而來,領頭的是個青年將軍,看到我,眼前一亮,三步並作兩步走過來。
「您就是最近來這裡的神醫?」青年喜道,他忙不迭向我行了一禮:「您能不能隨我去一趟蕭府?」
我看著他,還沒等我回話,那幾個婦人就道:「大夫您趕緊去吧,我們不要緊,蕭大王可不能出事情。」
青年滿臉感激,行大禮道:「多謝幾位大嫂。」
我已經猜出他是誰了,我隨著他的隊伍到了蕭府,府中多種茶花,衛士處處肅立。青年將我帶進一間內室,我看到了已經老去的蕭峰。
我實在不想用「老去」這個詞來形容他,他仿佛仍是年輕的,還是那個意氣風發,慷慨激昂,令天下豪傑為之側目的英雄。
青年行至榻前,躬身道:「父親,大夫已來了,您讓她看看吧。」
蕭峰靠在榻上,望著窗外,淡淡道:「不必了,我大限已到……送大夫出去吧。」
青年急道:「您別胡說,您不會……」
蕭峰笑了一聲:「誰沒有個大限,誰不會死?我蕭峰又有什麼本事,能讓上天放過我?」
青年張惶地望了他一眼,眼中浮起悲色。我輕聲道:「喬幫主。」
蕭峰愣了愣,聽到這個稱呼,恍然回過首來。
「你是……」
故人相逢本該笑,可此時的笑不知是含了多少寂寥的悲。
我揭下臉上偽裝,蕭峰不可置信,喃喃道:「前輩?」
他眼中仿佛一下子又多了些光彩,捂著胸口從榻上起來:「是……是您?」
我讓他不必起來,一旁的青年喜道:「宮主姐姐!」
他就是蕭原。
我沒跟蕭原計較他稱呼,走到蕭峰身前,蕭峰搖搖晃晃地又站起來,他周身血氣濃重,已連站立都困難,卻硬是要向我抱拳,笑道:「一別多年,竟然又見到了宮主,宮主別來無恙?」
白發雖生,豪氣仍在。
我道:「我還好,只是你似已不好了。」我看了看他,又道:「阿朱呢?」
蕭原別過頭去,揮退左右,靜立在一角,蕭峰的眼睛裡,一下子所有的光彩盡皆退去,就像天際落幕時最後一絲余暉被黑暗吞沒。
「阿朱先我一步走了。」蕭峰低了低目光,他又笑道:「不過如今,我很快就要去找她了。」
第103章
我讓蕭原扶他父親坐下, 我坐在榻邊,給蕭峰切脈。我道:「你還記得小鏡湖前應下的事情嗎?」
蕭峰眼底泛起細碎模糊的光,長長澀然一嘆:「我太高看自己, 以為能輕易做到的,偏偏就是最難的事情。」
他又喃喃道:「前輩,我這輩子實在對不起阿朱……我們當年去了塞外,沒過多久, 我就結識了耶律洪基,他封我南院大王,我辭絕不受, 但我還是受命駐守幽州, 從那以後, 我沒讓阿朱過過一天安寧的日子……」
他幾言幾語,似已將自己生平說盡,他一生做了太多傳奇的事情,回顧時, 卻只想著和阿朱在一起的歲月。
我安靜聽著, 手中一個白玉小瓶交給他, 蕭峰笑了笑:「我好不容易能走到這一步,前輩怎麼能不成全我?」
我道:「幽州城百姓需要你。」
蕭峰聲音凄然:「我實在已經累了,我已經這個年紀了, 該做的做夠了,這一輩子也算無愧於心。」他看向蕭原,笑了笑:「他是我兒子, 我死後,我身後的事情,就讓他來繼續做。」
我嘆道:「世人多貪生,偏你有求死之志。我不只是為了救你,也是為了救幽州城,這亂世,你難道還沒有看夠嗎?」
蕭峰悵然而嘆:「我戎馬半生,也沒能換來天下太平哪怕一天……大廈將傾,天下要亂,蕭峰只是莽莽世界一粒塵埃,一道孤影,無力支撐了。」
蕭原低著頭,無聲而泣。
蕭峰年事已高,多年來征戰無數,操勞艱苦,已是強弩之末,我雖有靈藥,也擋不了他求死,半月後溘然長逝。
幽州城內所有軍民,附近武林人士紛紛前來奔喪,甚至連西夏,金國也派了使者來,紅玉也來了,她與蕭原密議後達成同盟,准備將幽州至媯州連成一線,合兵一處,奉蕭原為主。
前來吊唁的人馬不絕,我甚至見到了多年不見的段譽。
他早年娶了銀川公主,後當上大理皇帝,不到三十歲就出家為僧。繼位的是他唯一的兒子,銀川公主頗有政治才能,多年來輔政賢明,大理國泰民安,強盛有加。
我們站在幽州城牆上,獵獵寒風刺骨而過。段譽容顏未改,仿佛猶如初見時,月白錦衣,折扇玉帶,文采風流的少年公子。
段譽閉著眼,輕聲嘆道:「我就知道,就算天下變了,滄海桑田,師父你總是不變的。」
我道:「也許我總有一天會厭倦的。」
段譽搖頭道:「您並非厭世之人,不過清淨守心,不欲為世事所動罷了。」
我道:「我若告訴你,我想為這天下做一些事情呢?」
段譽睜開眼睛,含著笑,道:「您一直是個很好的人,我沒什麼意外的。只是您心已在世外,即使入世,也終究是要回來。」
他幽幽道:「師父,我想念天山了……奇峰雪域,蒼松紅花,冰河裂石……我已有數十年未歸了。」
他道:「我想向您求一件事 。」
我道:「是什麼?」
段譽笑了,輕聲道:「此生諸般業障,都轉成空,我只願將來若登極樂,不入皇族墓葬,只求天山一墳塋。」
我還是帶起了些傷感。
我道:「好。」
段譽向我一拜:「就此別過……師父多珍重。」
和段譽分手後,我繼續在州內行醫,蕭原邀我住在府中,我將一些針對常見病症的醫藥方子和煉藥方法詳細著述成書,准備留給蕭原和紅玉,讓他們推廣。
不久,宋使來了。
我在樓閣之上,看著蕭原帶著諸將迎接聖旨,大意是趙家天子感謝蕭氏父子多年駐守幽州,蕭峰雖然是契丹人,但不為遼帝高官厚祿所動,對大宋忠心有加,棄暗投明,守險要之地,保一方百姓,皇帝體恤他們的艱難不易,特降大恩,追封蕭峰為燕王。
諸將聽到一半時都面有慍色,有的甩袖就走,念聖旨的官員念到後面,手指都在發顫,忽然間被蕭原一把奪過來。
「棄暗投明,不計前嫌?」蕭原將聖旨摜在地下,怒道:「遼帝封了我父親三次南院大王,四次楚王,他都沒受,你以為是為了什麼?契丹都滅國遠遁了,他還守著這裡,你以為他又是為了什麼?」
宣旨的官員瑟瑟發抖,急步後退,蕭原將他衣領子扯過來:「我們守了幽州二十多年,你們一石糧草都沒給過,偏這時候記得感謝?早不封王晚不封王,偏等我父親死了才封?」
那官員尖聲道:「蕭世子!此乃官家天恩浩蕩,愛才心切,特旨招安,你們難道要做反賊?」
蕭原冷笑道:「招個鬼的安!」
他一拳就往那官員臉上打去,被身後的親隨拉住,官員撿起聖旨,連滾帶爬逃出十幾步遠:「我乃天子使者,你怎能如此無禮!待我稟明……」
蕭原道:「我不是宋廷的官,他還管不到我!」
他橫眉道:「將他們丟出去!」
蕭原手下的兵士都是與蕭氏父子戰場拼殺過的,有些本就是慕蕭峰之名而來,極重義氣,聽聞此話,二話不說,小雞一樣拎起那文官,周邊一群人山呼喝彩。
蕭原身後的諸將,有的支持,有的猶疑,紅玉蹙眉,似是覺得不妥,正要開口,此時忽聽一個聲音朗聲道:「且慢。」
聲音是從不遠處的圍觀賓客中傳來的,人群回首望去,就見一個提著酒壺,白衣獨臂的男子,他滿身滄桑落拓,周身卻氣度不凡,聲音沉著道:「蕭公子,請聽我一言。」
蕭原看他一眼,道:「閣下請說。」
那男子道:「蕭公子要接這聖旨嗎?」
蕭原冷冷道:「閣下要我接?」
男子再道:「請問蕭大王的遺願是什麼?」
蕭原目中傷感,冷硬道:「自然是守住幽州。」
男子笑道:「是了,既然要守住幽州,你就必須得接這聖旨,做這個燕王。」
蕭原定定地看著他,男子拱手一拜,道:「我敬閣下父子大義,多年來為大宋抵御外敵。數十年來的艱險,蕭公子和諸位將軍深有體會。既非宋臣,又非遼臣,煢煢孑立,如孤松懸崖而立,幼鳥無巢難還。如今蕭大王已去,金國怎能不趁虛而入?宋廷一直想收復燕雲,蕭公子難道要做擋路之石?如若蕭公子拒旨,便是拒了和大宋聯盟之機,幽州一座孤城,強兵壓境之下,又能撐到幾時?」
四下裡寂靜無聲,人人都在聽著那白衣男人的話,他懇切道:「請蕭公子為幽州計,大局為重,接了這聖旨。」
眾人一陣沉默,片刻後,有許多人不服氣地反駁:「宋廷多年來無情無義,憑什麼要我們以德報怨?」
蕭原靜默,他是個聰明人,自然能想明白,他一步步走過去,從地上撿起那官員掉落的官帽,戴在他頭上,平靜地笑道:「聖旨還沒讀完,繼續吧。」
他一錘定音,也不再有反對的人。那官員扶了帽子,抱著聖旨繼續哆哆嗦嗦念,蕭原和諸將靜聽,誰都不跪。等到聖旨念完,燕王之位果然傳到了蕭原頭上,蕭原淡淡道了一句謝恩,那白衣男子領頭,當先拜見了燕王。
蕭原命手下拿了聖旨和袍服,走到那白衣男子身前,和顏悅色道:「請問閣下是何人?」
白衣男子並不說話,輕輕一笑:「我為令尊高義折服,特來為他送別,不必留什麼姓名,告辭。」
他干脆地轉身就走,此時忽然有人道:「他是戚少商!咦,他怎麼到這兒來了?」
那男子無奈地一聲嘆。
戚少商?
我這一路來也聽過不少勢力的事跡,倒是記得這個名字。
蕭原命人安置了宋使,將那白衣男子請進來。那姓戚的話說的不錯,沒有名目,蕭原若想繼續夾在宋金之間,難免腹背受敵。
我繼續在屋中寫書,蕭原派了一些人跟我學習做藥,過了不久就聽紅玉說,蕭原覺得戚少商是個大才,正在力請他留下來。
「這個人久在江湖,據說威望很高。」紅玉一邊幫我將藥粉裝進瓶子裡一邊道:「聽說他不僅是創立『小雷門』的元老,還是『連雲寨』的寨主,只是他後來識人不清,慘遭背叛,一路流亡,斷了條胳膊。幸虧遇到京中諸葛先生相助,才得到朝廷赦免,當上了捕頭。」
這經歷也挺曲折的,我道:「他既然是京中的捕頭,公務在身,還跑這麼遠來?
紅玉面露疑惑:「難道他是來辦案了?」
此時窗外有一個男聲傳來:「我早已不是捕頭了。」
紅玉回頭,將窗戶開大些,看到了窗外男子:「戚大俠。」
戚少商放下手中酒壺,也禮貌道:「梁將軍。」
他接著又向屋中看來,坦然道:「我做捕頭時,頂替的是『四大名捕』中鐵手的位置,他不久前回來了,我也無官一身輕,後來聽說燕王的事,這樣的人物,我這輩子若不見一見,會抱憾終生。」
我沒回頭,我能感覺到戚少商的目光停在我臉上,他呼吸停滯了數秒,而後將目光緩緩移開。
我是第二次見他了,蕭原親自給他安排住所時,他曾遠遠地見過我。
他向我抱拳道:「宮主。」
我點頭,算是回應,問道:「你到幽州來,諸葛小花舍得放你走?」
戚少商道:「宮主認識諸葛先生?」
我道:「算是舊識。」
戚少商也不多問,嘆道:「他不想我走得太遠的,不過當年傅相千裡劫殺都劫不住戚少商,他自然也攔不住的。」
我道:「他還好嗎?」
戚少商道:「我離京之時,諸葛先生身邊四大名捕都在,他在京中一向得人心,得道者多助,他想來還是安好的。」
我又想起一個人來:「金風細雨樓呢?」
戚少商道:「宮主也認識金風細雨樓的人?」
我沒回答,戚少商繼續道:「金風細雨樓自從前幾年招了兩個大才王小石、白愁飛之後,一路高歌猛進,向六分半堂施壓,總堂主雷損死於蘇夢枕之手,六分半堂遭受重創。」
他頓了頓,又道:「不過蘇夢枕也沒得什麼好,他在與雷損的相鬥中中了毒,傷病復發,一直臥床休養,樓子裡大權悉數被白愁飛攬去,三弟王小石行刺傅宗書逃亡出京,不過我離京時,他已回來了。」
我道:「王小石,白愁飛?」
戚少商道:「白愁飛此人好高騖遠,名利心太重,蘇夢枕掌權時,支持朝內的主戰派,他卻相反,投靠了蔡京。至於王小石……他是我的朋友。」他又嘆道:「王白二人,免不了同袍相殘了。」
正說著,蕭原又派人來請戚少商,他向我告辭,轉身走了。
紅玉看了一眼他的背影,道:「師父,其實戚少商這人還有一個特點。」
我隨意道:「什麼特點?」
紅玉撇嘴道:「他濫情。」
第104章
幾天之後, 戚少商正式加入了蕭原麾下, 我真正知道紅玉那句「濫情」的評價不虛時, 是有一次蕭原當著所有人的面不長記性地叫我「宮主姐姐」時, 戚少商看我的目光。
我懶得解釋, 只提醒蕭原, 用人要當心。
不久後我的醫書與制藥技術總結都已寫完,成冊印發, 我完成一件事,心裡便在想著我能做什麼。
於天下而言, 武功並不是我最大的優勢,知道歷史才是。我曾經刺死王振, 改了土木堡之變, 可徽宗不比英宗, 不是弄死幾個奸臣就能挽回大宋頹勢的。
對於一個王朝來說, 最可怕的不是外敵環伺, 而是攤上了一連串對內強橫,對外腿軟的昏君。
我要不去看看畫家趙還有沒有救?
若是沒救,九州天下, 應有德者居之。我提前干掉他, 也算是給他一個保全名聲的機會。
我向蕭原告了別, 就離了幽州,一路風塵,卻正巧遇「花石綱」進京,沿途州縣居民被強征護送, 拆橋修路,苦不堪言。
我到開封時已過了夜半,街上已空無一人,我戴著面具,向著皇宮的方向而去。
經過一個地方時,我停了下來。
在月色之下,我看到了四樓一塔間依舊如故的花海。
花的香氣隨風飄入夜空中,似衝淡了空氣中的冷。
蘇夢枕此時應該就在金風細雨樓裡。
我只是聽戚少商簡略說了一些,他如今的境況,似乎沒好到哪兒去。
我知道蘇夢枕的房間在哪裡,我從高樓而下,如一道轉瞬即逝的殘影,墜了下去。
房間的窗戶是開著的,屋中無燈,皓月如匹,人卻沒有入眠。
蘇夢枕靠在床頭,正怔怔地望著窗外。
我從窗外而入,無聲無息站在窗前。
他看到了我。
我簡直不敢相信我看到的是蘇夢枕,眼前這個瘦得幾乎脫了相,眼窩凹陷,蒼白憔悴,眉心發黑,一分像人,九分像鬼的人,只有那一雙眼睛,讓我仍能認得出他。
戚少商沒見過蘇夢枕,幾句話之間,我沒想到他的身體狀況已比我想像得還要差。
蘇夢枕坐了起來,他的眼神一下子縮緊,顫著音,不可置信地驚惶道:「你……」
我不解他的反應,以為他是認不出我,我伸手將面具摘了下來。
蘇夢枕卻閉了眼睛,長長地吸了口氣:「是你。」
我看著他,他慢慢地睜開眼睛,眼中的神情漸漸地凝滯,如同要將什麼封在裡面。
在以往的幾世,有人也曾這樣看過我的。
我忽然間明白了這許多年以來,他對我還抱著一種怎樣的感情。
我沒有說話,他似也說不出話來,我們之間就沉默下來。
只是無言之中,他看著我,眼中被封住的東西又在破碎。
我想起了樓下的花海,極樂宮中的雪,他猶如當年站在宮門之中,靜等我回來的那一刻。
我本來想走的,但還是向他走了過去。
我每走出一步,他眼中就融開一分。我心中嘆息,站在他身前,衣袖底下的手伸了出來,慢慢地碰到他的臉。
我輕聲道:「你怎麼把自己弄成這個樣子?」
不過幾年,他再不復當年的意氣風發,也不知他到底經歷了什麼,憔悴至此,甚至於還中了毒。
蘇夢枕眼中似構築起藩籬,在我的手碰到他臉上的那一刻,全部潰塌下去。他想偏過頭去,卻硬是止住了自己這個動作,他道:「我……」
他第二個字失了音,梗在喉頭,像是怎麼都說不出來。
我收回手,轉身向窗邊走去。
外面風太冷,也不知他是哪根腦筋不對,開了半夜的窗戶。
我關了窗,屋內只剩月色余光,我走到桌前燭台旁想點燈,手還沒碰到,卻已發現蠟有毒了。
「那蠟燭有毒,我早就知道了。」黑暗中,蘇夢枕開口了,聲音像雨滴在湖面寂寂冷冷,又帶著微微嘶啞:「我這裡,晚上已經很久沒有點燈了。」
我道:「那你為什麼不扔了它?」
蘇夢枕頓了一下,回答得很快:「留在這裡,是為了讓別人安心,也許就少一種害我的方法。」
我嘆道:「只怕一種都沒少。」
蘇夢枕又沉默了下來。
他在黑暗中開了口,聲音很輕,很低:「你為什麼不走?」
我方才察覺到他的「你」字,對我實在用的太多。
我笑了一下,繼而又想嘆,人生中的感情有時候長久,有時卻好像轉瞬即逝,我已經想要抓住它了。
我道:「你想讓我走嗎?」
蘇夢枕又不說話了。
我走到他身邊,坐在床邊,我看著他的眼睛:「你怎麼不回答我的話?」
我伸手再次去碰他的臉,我從沒有見他這麼瘦過。我的指尖太冷,碰到他的皮膚上時,能輕而易舉地感覺到有多冷。
我正要收回手,蘇夢枕已然覆過來,兩手將我抱住。
我猝不及防,我能聽到他的呼吸在顫抖,斷斷續續連不起來,我想說些什麼,他的手已經收緊了,勒著我的肩膀。
「你是這世上……最狠心的女人。」他道:「你比天山的雪更冷,比殺人的刀劍還利……」
我沒有說話,這種時候不需要多說什麼話。他道:「可我從沒有一天不去想著你……也從沒有一刻能放得下你。」
他抱著我,手越收越緊,忽然慢慢吸了口氣,像是在把自己的情緒一點點強行壓下去。
他低聲,猶疑著,聲音有些啞:「你是我的幻覺嗎?」
我心中澀然泛開。我道:「不是。」
蘇夢枕安靜了下來。
我任由他抱著我,不知過了多久,他一點點地,極慢地松開了我。
他看著我,目光深如海。
我道:「把手給我吧。」
蘇夢枕神色似已平靜下來,他的語速有些快,聲音還是啞著的:「你怎麼會來京城?你不是回天山了麼?」
我沒回答,蘇夢枕低著頭,立刻就將自己的手腕伸了過來,但他的手是抖的,他半路上攥了一下,才放到我手裡。
我的指尖搭到他脈搏上的那一刻,他的呼吸停止了。我知道自己手冷,運了些內力將溫度提高些,蘇夢枕靜靜盯著我的手。
我道:「你的脈像太亂了。」
蘇夢枕「嗯」了一聲,不止脈像亂,他的心跳也全是亂的,他忽然皺了眉,捂著嘴偏到一邊去咳嗽起來,只聽聲音,我就知道他的肺出了問題。
我道:「看來你不止中了毒。」
蘇夢枕道:「我近幾年服的藥太多,是藥三分毒,免不了的。」
我道:「不是藥的毒,你有沒有看過你現在的樣子?」
我轉頭就去找鏡子,一轉眼看到那鏡子遠遠地在桌子上,鏡面朝外,想必不知多久沒用了。
蘇夢枕道:「我中了其他的毒?」
我點頭,他似已想起什麼。我袖子一拂就把那鏡子拿在手中,遞給他,而後從床頭小櫃中拿出一支蠟燭來,這支蠟燭是無毒的,我想到他說這裡晚上從不點燈,就用內力控制著只燃了一點火焰。
蘇夢枕看了我一眼,意識到什麼,竟無措道:「我相信你,我現在的樣子沒什麼好看的,我很久都沒整理我自己……」
我眨眼道:「你什麼樣子我沒見過。」
蘇夢枕噎了一下。
他少時來極樂宮,病中最無助的樣子我都見了不止一次。他抬眼看著我,定定道:「可是現在不同。」
我坦然看著他,與他對視,輕聲道:「現在的確不同。」
他眼中閃動著,一時間如同失去了焦距,低首一嘆,終究是笑了。
我的心仿佛也融了開來,蘇夢枕似做了些心理准備,從我手中把鏡子拿了過來,照了一下自己的臉。
第一眼他險些拿不住鏡子,第二眼他才發現自己的異樣。
他怔住了,沉聲道:「是『十三點』」,鶴頂藍……難道是——」
我把鏡子拿開:「看來你已經想到是誰了?」
蘇夢枕的聲音郁憤冷寒:「怪不得我已找不到樹大夫了,他們要下毒,自然先害他……我身邊的人裡有叛徒,而且還是我本家的人。」
他澀聲道:「我實在不知道他為什麼要背叛我。」
「背叛常有,忠誠才是少見的。」我道:「你太看重『金風細雨樓』的前景,唯才是用,一心想讓它強大起來,可卻偏偏忘了你是老大,是最想讓人推翻的那個……所以中兩種毒,都算是少的了。」
我指的是誰,不用說名字他也明白。蘇夢枕慘然而笑:「不錯,的確如此,我已經掌握到了明確的消息,他恐怕要動手了。」
我道:「什麼時候?」
蘇夢枕的眼中,那兩點幽幽的寒焰似又燃了起來,他道:「明天。」
天快要亮了。
我已把蘇夢枕體內的毒逼了出來,神照經對毒藥是沒用的,最大的作用就是保護經脈,這反而給了蘇夢枕肆意揮霍的機會,不止如此,他曾經被紅袖刀的內勁反噬過,大無相功來不及化去,催動了我留在他身體裡的生死符。
雖然生死符保住了他的命,他自己也將其壓下去了。但我當初種得太多,也不知他曾受過怎樣的折磨。
我拿了帕子,給他擦著頭上的汗。蘇夢枕青白的臉色好了些,握住了我的手指。
他的手有些不穩,還拿不住東西,聲音也是顫的。他道:「你知道我第一次見你的時候,我在想什麼嗎?」
我道:「你在想什麼?」
蘇夢枕笑了,靜靜地看著我:「我什麼都沒想,只知道自己動心了。」
我反握住了他的手,我認真道:「你真的要和我在一起?」
蘇夢枕回答得毫不猶豫:「是。」
我靠近他,伸手抱住了他的肩:「好,那我們就在一起……你能活多久,我就陪你多久。」
第105章
晨曦已從雲彩後露了出來。
我滅了蠟燭, 開了窗戶, 一眼看到下方遠處, 大隊人馬回來了。
蘇夢枕靜靜道:「白老二月前被我派去處理江南『二十一塢』的事情, 十天前, 他被人刺殺重傷, 刺客說是我派來的。」
他譏諷一笑:「如今他是借著『功高震主,被大哥下黑手除去』的名義, 來找我討回公道了。」
樓下白愁飛的人馬稍停,迎上了從金風細雨樓裡出來的一批人, 雙方刀劍相向。
我道:「還有多少是你的人?」
蘇夢枕眉目寒涼,扯出一個笑容道:「底下和老二對峙的, 至少有一半是他的人。」他雙目清冷:「我已安排了楊無邪避出樓子, 師無愧, 莫北神帶大批人馬樓外應對, 吸引他注意力, 刀南神在樓子裡暗伏。白老二既能背叛我,我也在他身邊安插了人,至少也能將他重創。」
楊無邪是金風細雨樓的軍師。
若非事態嚴重, 蘇夢枕絕不會把楊無邪送走。
我望向底下, 遠處那個似是受了傷一臉虛弱的錦衣男人, 我能聽得清他在說什麼:「我不想以下犯上,我只想向大哥討個說法!要死也要死得明白!」
蘇夢枕道:「攔他只是做樣子,縱使不攔,他的人也會為他說話, 讓他進來的。」
我道:「我殺了他,樹倒了,猢猻自然散。」
蘇夢枕搖頭道:「不……我想跟他見個面,我實在想親口問一問他。」
他話音方落,房間的門已經被敲響,三輕一重,蘇夢枕道:「進。」
門被打開,進來的是刀南神。他看到我,看看蘇夢枕,又轉過頭來看看我,臉上驚訝不已。
我迤迤然把窗戶關上,坐在蘇夢枕床邊,蘇夢枕剛要說話,刀南神已施禮道:「宮主好。」
我輕輕點頭,蘇夢枕沒解釋我為什麼會在這裡,快速道:「不必在這裡暗潛,伺機支援師無愧和莫北神,把蘇鐵梁押起來,我要親手清理門戶。」
刀南神應聲道是,想了想又干脆咬牙道:「公子,我懷疑莫北神是叛徒,當年薛西神的死……恐怕和他有關。」
蘇夢枕的瞳孔顫動了一下,他閉眼長嘆道:「你和無愧動手,把他帶到我面前。」
刀南神神色中也有些郁色,道了聲遵命,他又向我望了一眼,還是道:「宮主,請您務必看顧些公子,公子他……」
「他」後面的字他像是難以出口,他滿臉悲色,拱手一拜道:「您對我們金風細雨樓上上下下有大恩。」
我道了聲好,刀南神方才放心走了。
他沒說出來的話,我如今也猜得出來。
蘇夢枕低頭,又咳嗽起來。
我問他道:「你這裡到底有多少叛徒?」莫北神是他麾下「無法無天」精兵的領頭人,居然也投敵了。
蘇夢枕看著我,苦笑:「不到最後關頭,誰也看不出來——人心本就是最難揣測的事情……不過,我的確是過於輕信了。」
我聽到樓下打鬥聲已起,有人已經上來了,我能聽得到白愁飛在說話,身邊簇擁了一隊人,有的說效忠白副樓主,有的說不相信蘇公子會是這等人,有的在沉默。
我道:「就趁這個機會,看看誰忠誰奸。」
蘇夢枕輕笑道:「你要我裝給他看?」
我道:「你這樣子難道還用裝嗎?」
蘇夢枕頓了一下,很干脆地就道:「好。」
我在他臉上輕輕動了動手指,他眼中的紅點就又出現了,頭發也藍了。我道:「我躲起來。」
蘇夢枕道:「你躲哪兒?」
他這房間裡能藏人的地方,不是床底,就是櫃子裡。
我四處看了一圈兒,窗戶外面我也不想去,我道:「我躲你被子裡。」
蘇夢枕張了張口,一個字沒說出來,又開始咳嗽,咳得臉都紅了,道:「好。」
我心中想笑,動作卻不慢,扯過床上另一張被子來蓋在蘇夢枕腿上,他病重,蓋兩床被子也沒什麼奇怪的,底下躲個人,根本難以看出來。
而後我躲到他裡側的被子下,蘇夢枕床上放著只碧綠的小玉枕,我看了一眼,蘇夢枕輕聲道:「這枕頭好看嗎?」
我道:「好看。」
蘇夢枕緩聲道:「那我就把它送給你。」
我剛要說我嫌涼,外面腳步聲已近了,我拉起被子躺下去,蘇夢枕伸手替我掩了掩。
門開了。
站在門口的有六個人。
上了樓來的只有六個人。
走在最前面的當然就是白愁飛,一個人留在門口,剩下的五個人跟著他。
白愁飛在吸氣,深深地呼吸。
他道:「大哥。」
他的聲音已經不是剛剛在樓下時的悲憤,像是小心著不透露自己任何情緒。他道:「蘇家那三個子弟今日怎麼沒替你煎藥?」
他這句話問得小心,蘇夢枕卻回答得毫不避諱:「我沒要他們來,省得他們枉送了命,畢竟今天,你是特地來殺我的。」
白愁飛果然也不裝了:「你是怎麼看出來的?」
蘇夢枕道:「因為你的呼吸。」
白愁飛好奇道:「我的呼吸?」
蘇夢枕道:「人在緊張的時候會有下意識的動作,你在殺人的時候,總要深呼吸。」
白愁飛嘆道:「大哥果然懂我。」
蘇夢枕道:「我卻不懂你。」
白愁飛等著他說話,蘇夢枕道:「你為什麼一定要殺了我?」
白愁飛又是一嘆:「我本不想殺了你的,可我一定要殺你。」
蘇夢枕的聲音倦乏卻冷厲:「理由?」
白愁飛道:「一山豈容二虎,一國豈奉二君?我做這個副樓主多年,勞苦功高,已然做夠了。」
蘇夢枕道:「不止這些。」
白愁飛道:「蔡相是我義父,也是我的伯樂,他要用我,偏偏有你這個阻礙……你終日纏綿病榻,病入膏肓,卻還要占著這個位子,我焉能不反?」
蘇夢枕道:「我曾數次勸過你,不要與蔡京同流。」
白愁飛道:「權力哪有什麼黑白對錯?!」
蘇夢枕長長地嘆了口氣,白愁飛還在說,這些話他想必平常也沒人傾訴,終日憋在自己心裡,他道:「人一生不過數十年光陰,從來都是餓死膽小的,撐死膽大的,不敢想敢做,那和死了有什麼區別!亂世風雲方出真豪傑,我志在千裡,要不就墜落而歿,要不就一飛衝天,不像你,坐擁數萬人的龐大組織,卻還在守著江湖道義!」
蘇夢枕聲如擲地:「無道不立!」
白愁飛緊接著道:「可你馬上要死了。」
一下子沒人說話,短暫的靜寂之後,蘇夢枕道:「你確定你有把握殺我?」
白愁飛頓了頓,道:「大哥,你實在很可怕,也很可敬,咱們在『苦水鋪』初遇時,你身受重傷,身邊的人死的死,叛的叛,就敢帶著我和小石頭闖六分半堂。你有好幾次都看起來要病死了,卻還是能緩過來。」
蘇夢枕道:「你難道不怕我緩過來?」
白愁飛道:「要殺人,自然不能給別人喘息之機。我自然是等大哥沒有機會了,才動的手。」他又在吸氣,道:「一個身中詭麗八尺門『十三點』和老字號『溫家』鶴頂藍的人,還能有什麼機會?」
蘇夢枕做了個動作,大概是在拿鏡子,他道:「你把樹大夫怎麼了?」
白愁飛道:「他倒算機靈,躲進了關七的密室,不過,我已把那裡用鐵水澆死了。」
還好。
蘇夢枕冷冷道:「沒想到你連我蘇家子弟都收買得了。還有誰?」
白愁飛沉吟道:「的確不止蘇鐵梁,還有莫北神,甚至你秘密招來的鄧蒼生,任鬼神……」
蘇夢枕失驚道:「他們也是你的人?」
白愁飛悠然道:「他們兩個原是迷天盟的叛徒,為六分半堂做奸細。你自以為收買了他們,鄧蒼生還好,任鬼神一個分一半的東神煞的位子,可滿足不了他!」
蘇夢枕冷笑:「你就這麼告訴了我?」
白愁飛自信道:「你處置叛徒從沒手軟,他們為了活命,也會對我忠心。」
我繼續不動,靜聽著他們的對話。蘇夢枕沉默了下來,而後道:「你能不能不殺我?」
白愁飛道:「不能。」
蘇夢枕道:「我可以從這個位子上退下來,把樓主的位子給你。」
白愁飛道:「我一定要殺你,有你無我!」
蘇夢枕質問道:「你當真這麼恨我?這麼多年來,我可有虧待過你?」
白愁飛嘆道:「大哥,你實在對我很好,就算有時候有些齟齬,你也對我嚴厲了些,我都沒有多恨你,我甚至是佩服你的。」
他又道:「你畢竟是我的恩人,我如今殺了你,保你英雄之名,讓你不至於像齊桓公,趙武靈王那樣不體面……你放心,你死後,金風細雨樓會更上一層樓。」
蘇夢枕幽幽道:「那我倒要謝謝你?」
白愁飛道:「你莫非還有其他的心願?」他沉吟道:「是了,我還會把你的骨灰送去天山,撒在縹緲峰底下,以全你相思之苦。」
白愁飛的話說得認真,蘇夢枕寒聲道:「你……」
白愁飛的聲音又揚了起來:「大哥想問我怎麼知道的?」
蘇夢枕的手隔著被子,手指輕動著,我不語。白愁飛輕嘆道:「我見過她,這樣的人物,如高山不融之雪,長空不落之雲,合該你對她念念不忘。」
他話音一轉,又道:「不過換作是我,我絕不會像你一樣,一早就退了和六分半堂大小姐的婚事,自斷退路。苦苦單相思,至死不敢言,何必呢?」
他長聲吟道:「論舊時月色,曾幾番照我……你日日望明月,明月一天都沒有照過你。」
蘇夢枕的手抓緊了被子。
我不知道該不該說兩句話。
第106章
蘇夢枕的手松了開來, 他緩了聲音道:「不錯, 我確實不敢言。我暗戀她二十年,唯恐一朝說出來情盡義絕。」
他落寞地嘆道:「我曾給她送過一幅畫, 卻陰差陽錯,不知落在何處了。」
畫?
白愁飛道:「可惜她永遠不會知道了。」
蘇夢枕傲然道:「用不著你來替我操心。」
白愁飛謹慎著, 像是豹子咬死獵物時小心翼翼地試探,他道:「大哥難道還有反擊的機會?」
蘇夢枕道:「你怎麼知道我不會留退路?」
白愁飛道:「你是說你床下暗道嗎?一早便已被我堵死了。」
蘇夢枕沉默下來:「看來你是真的鐵了心要我死。」
白愁飛道:「我已等這一天太久了。」
蘇夢枕不動,白愁飛警惕道:「難道你還……」
不待他說完,蘇夢枕已然喝道:「動手!」
蘇夢枕第一個字出口的那一刻,一聲刀刃刺入身體的聲響已然傳來, 緊接著有人驚叫道:「利小吉!你——」
白愁飛的聲音同一時間響起,像暴怒的獅子在吼, 幾十道疾風迅速朝蘇夢枕而來。
我坐了起來, 將被子一掀, 化去白愁飛的數道指勁, 反手幾道真氣成箭,劈頭蓋臉地朝他而去。
我看到了一張扭曲了的臉, 白愁飛腰上還有傷, 傷他的人在身後不遠處, 被四個人攔著打做一處。
白愁飛已在床前倒下了, 手上仍維持著攻擊的姿勢,他忽然滿臉是血地大吼一聲,宛如臨死前絕望的悲鳴,掙扎著用最後的力氣撲來。
但他還是沒走出一步。
他的目光從蘇夢枕臉上劃過, 眼球動了動,看到了旁邊的我。
他的眼裡瞬間出現一種憤怒的神情,張了張口想說什麼,卻湧出滿嘴的血,倒了下去。
白愁飛一死,剩下四個隨從立刻分散,三個人轉身就跑,沒跑出一步就被『利小吉』殺了一個,剩下的兩個卻被他們一身黑衣,面容醜陋的同伙調轉兵刃,一劍殺了。
「利小吉」驚道:「天下第七,你……」
那男人道:「有橋集團派我來,只是來為蘇樓主和白副樓主做個公證,蘇公子不至於為難我吧?」
「錯了。」蘇夢枕冷冷道:「你必須死!」
那人的臉驟然沉下來,看了蘇夢枕一眼,抬腳就後退,腳剛剛抬起,一道刀光已朝他飛了過去。
那人實在沒想到蘇夢枕會這麼干脆地出手。
也想不到這病重得要死,中了劇毒的人會發出這樣驚艷的一刀。
他的武器尚在手中,頭卻已落在地上,濺起紅色的血花。
『利小吉』看了地上的屍體一眼,抬手把臉上的皮撕下來,下面那張臉,居然是上官中神:「公子,宮主。」
蘇夢枕放下手來,寒聲道:「告訴他們,大勢已定。再把這個人的頭,送給方應看,金風細雨樓的事,還輪不到他來做得利的漁翁!」
上官中神略略驚愕,但毫不猶豫抱拳道是,彎腰提了人頭,轉身快速走了。
蘇夢枕忽然一大口血吐了出來。
我扶住他肩膀,連點了幾處穴道,忍不住道:「你剛解了毒,亂動真氣做什麼?」
蘇夢枕笑道:「有你在……」
一句話沒說完,他又劇烈地咳嗽起來,咳得整個人彎下去。我皺眉,按住他手腕給他輸了幾道內力。
他現在狀況不佳,要好好治一治了。
蘇夢枕喘著氣道:「你讓我再說幾句話。」
叛亂剛定,總得要他這個樓主來處理安排好樓內的大事。
我嘆氣,把紅袖刀收來放在一邊。此時外面傳來腳步聲,是刀南神和師無愧押著莫北神進來了,兩人一進來就瞪大眼睛,尷尬道:「公子,我們……」
蘇夢枕抬手道:「過來。」
兩人不再猶豫,帶著莫北神,越過一地的屍體上前,師無愧道:「公子,我剛剛見他出手了……當年薛西神死得不明不白,果然就是他做的。」
蘇夢枕一雙燒著幽幽寒火的眼睛,盯著跪在地上的莫北神,一字一句格外清晰:「你為何要這麼做?」
他總是這樣,不問個清楚不甘罷休。
我把目光看向莫北神,他也算是金風細雨樓的老人,年紀不算太大,受蘇夢枕之命掌控「無法無天」精兵,武功也不低於四大神煞。
師無愧和刀南神抓他也費了不少力氣,師無愧還受了傷。
莫北神隨侍在蘇夢枕身側時,總是懶洋洋地眯著眼睛,現在他那悠閑的神情已沒了,透出一絲緊張和恐懼來,緩緩開口道:「雷損在死之前就已經收買了我。」
刀南神驚道:「你是六分半堂的人?!」
莫北神嘆了口氣:「不錯,雷損和公子的一戰,我本來是打算出手的,但雷損要我隱忍潛伏,一直到今天。我本來是受雷純之命,假意屈服白愁飛,幫他奪權,再伺機放走你……」
他看著蘇夢枕道:「雷純恨你殺她爹,要逼你走那條地道去找她,她再利用你去對付白愁飛,掌控金風細雨樓……甚至她為了防著王小石礙事,已收買了王小石身邊的人,伺機殺他。」
蘇夢枕道:「她收買了誰?」
莫北神道:「『下三濫』何家的一個女人,『老天爺』何小河。王小石一向對女人沒防備,何況她還是個青樓女子。」
蘇夢枕又問:「你是怎麼殺的薛西神?」
莫北神臉上的肌肉顫動了一下:「我怕別人看出是我下手,練了兩年的左手劍,然後謊傳你的命令……」
刀南神揪起他領子怒罵:「多年的兄弟,你也下得了手!六分半堂給了你什麼好處,讓你心都黑了?!」
莫北神冷然道:「良禽擇木而棲!在金風細雨樓裡,我多年資歷功勛,都比不上短短幾日就得擢拔的王小石和白愁飛!你問六分半堂給我什麼好處?財帛,權勢,女人,難道你們不動心?」
刀南神冷笑:「為這些動心,我看你也就配做別人的狗!」
莫北神冷聲道:「我寧願去做!」他語氣一低,又道:「公子,我知道的都已說了,你能不能,能不能饒我一命?」
蘇夢枕道:「你已經潛伏多年,『無法無天』裡,有多少被你換了?」
莫北神張了張口,顫聲道:「全部……」
蘇夢枕閉上了眼睛:「上百條人命,再加一個薛西神,我饒不得你。」
他忽然又咳起來,咳得整個胸腔都在震動,師無愧和刀南神眼中都出現憂色,蘇夢枕費力擠出一句話來:「無愧,他交給你。還有蘇鐵梁……」
他話沒說完,我已一指按在他後頸穴道上,蘇夢枕閉著眼就倒下來。
我扶住他,師無愧和刀南神自然不當我是敵人,刀南神小心道:「宮主,公子他怎麼樣了?」
我道:「沒事,他還有救。樓子裡的事情暫時交給你們,把樹大夫救出來,再把楊無邪請回來,防著六分半堂的人,若是碰到方應看的人,別跟他們客氣。」
師無愧,刀南神抱拳道是,師無愧提著莫北神出去,刀南神幫我把蘇夢枕從這滿是死人的房間裡扶出去,帶到我曾經的房間裡。
我的房間離蘇夢枕的只有幾步遠,屋中纖塵不沾,一切如故。刀南神隨後便向我告退,去塔底救人了。
我最近都在行醫,身上也帶了些藥瓶,倒出一些喂蘇夢枕吃下。
他身體裡的藥毒已經沒剩多少了,他曾經中過一種劇毒,也以內力逼出,只留殘余。曾經數種絕症也在神照經作用下,再加上樹大夫多年來為他精心調養,已然消失了大半。但他長期以來憂思多慮,以至於內傷難愈。他肺上多了個要命的瘤,胃也破了個洞,所以才會變成這副樣子。
蘇夢枕身體上的病對我來說沒什麼太大難度,至於心裡的病,現在應已差不多好了。
我給他蓋上被子,蘇夢枕幽幽醒了,看到我,伸手握住了我的手。
他目光靜靜,如冰河底的暗焰,望著我不願移開。我輕聲道:「你送了我什麼畫?」
蘇夢枕低了眼睛,別過頭去咳了起來,握著我的手卻不願松開,他半晌停了,自然地一笑道:「都過去了,提它做什麼?」
可我就是越不提的越好奇,他故意的。
我反問他道:「真的?」
蘇夢枕哀嘆了一聲,我眨了下眼睛,忽然想起來一件事。
我曾經因為一幅畫折了方應看的手。
那幅畫被我撕了,估計一塊碎片都沒剩。
當時我還奇怪方應看怎麼知道的我的名字。
原來不是他。
我道:「不見神女峰,只見巫行雲麼?」
蘇夢枕的聲音有些啞:「是。」
我看著他,輕輕地笑了,聲音更輕:「以後我就在這裡,你要作畫還是題詩,都隨你。」
我給他喂的藥裡有鎮痛的成分,他沒多久就又睡過去。也不知多久沒睡過一個好覺,一閉上那雙燃著寒火的眼睛,他臉上的倦色就再也掩飾不住。
我單手托著腮,在床邊陪著蘇夢枕,一邊想著該開刀還是用內功治,內功治有些慢,開刀的話,我可以保證只劃個小口就給他解決了。
門沒關,師無愧和楊無邪從外面進來,看到了屋裡的情況,我輕聲道:「說吧。」
楊無邪看看蘇夢枕,別過去,揉了揉眼睛長嘆。
師無愧輕聲道:「宮主,天下第七的人頭已經送過去了,方小侯爺把有橋集團的人全撤了。」
我道:「六分半堂有沒有人來?」
回答的是楊無邪:「有的,不過雷純一向見風使舵,她的探子比方應看的人跑得還快。」
第107章
我聽到雷純, 便回想起數年前的幾次會面,我問道:「雷純如今如何?」
楊無邪是金風細雨樓的軍師兼資料總管理人, 他道:「宮主, 雷純自雷損死後,與狄飛驚一起接掌了六分半堂,她這些年不斷招兵買馬,將江南霹靂堂流散的諸多雷姓人都收歸麾下……不止有原屬於『雷家堡』, 『小雷門』的諸多高手, 甚至於連臭名昭著的『殺戮王』雷怖, 都被她招入門下。她如今是蔡相身邊的紅人, 行事處處都得蔡京的助力。」
他頓了頓, 又道:「自從關七囚在金風細雨樓,迷天盟瓦解之後, 我們和六分半堂的對峙局勢就更加緊張了……幾年前,雷損出動堂下全部的人馬在『苦水鋪』伏殺公子,公子那次中了毒, 也傷得不輕, 花無錯, 余無語叛變, 茶花和沃夫子慘死, 後來在三合樓和談不成,公子就與雷損不死不休了。」
雷損也算是一代梟雄,單憑他死了多年,埋下的釘子還能扎蘇夢枕一下, 就足以說明此人的心思縝密毒辣。
雷純也不愧是他養出來的女兒。
我讓楊無邪兩人叫來樹大夫,幫忙准備手術用的東西。樹大夫和關七已經是老相識,據他所說,全靠關七給他擋住了白愁飛的追兵,他才躲過一劫。
關七幾年來武功不退反進,和他幾年前已經不可同日而語,但他似乎是覺得密室裡環境不錯,或者金風細雨樓伙食對味,所以一直都縮在裡面,偶爾夜黑風高時還會出來看看。
手術沒多久就完成了,蘇夢枕還沒睡醒。樹大夫向我告了個辭,就急匆匆趕回家了。
到了晚間,金風細雨樓已經安靜下來。白愁飛不得人心,什麼樣的上司就有什麼樣的手下,底下的人也忠心不到哪兒去,是以叛亂平定得很快。在這個時候,楊無邪的作用就發揮出來,他是除了蘇夢枕之外金風細雨樓裡最有主意的人,再加上和師無愧刀南神等人的配合,沒有蘇夢枕,他們也將事情處理得不錯。
我在蘇夢枕身邊守到第二天中午,他終於醒了。
屋裡拉著簾子,屋外陽光藏入雲彩,有些昏暗,蘇夢枕睜開眼睛,像是還沒清醒,他先是去找我,看到我就在一邊,他笑了。
我正在做手爐,這邊天氣已經有些冷了,我還是不喜歡炭火的煙味兒,蘇夢枕手邊已經放了一個,他抱著它就要坐起來,我道:「你別動了,我剛給你開了刀。」
蘇夢枕愣了一下,接著伸手去按自己的胸口,我拉住他:「別碰了,躺好。」
他只好又躺下來,看著我,聲音微弱地笑:「我好像覺得,我又活了一次。」
「你的確命大。」我有些無奈。
蘇夢枕笑了:「不止命大,上天還對我格外優待。」
我道:「要把楊無邪叫來嗎?」
蘇夢枕點點頭,神色悠閑,我直接用內力傳音,楊無邪沒多久就來了,帶來了一堆要向蘇夢枕報告的事情。
蘇夢枕枕著那只碧綠的枕頭,安安靜靜地聽著,偶爾說上一兩句話,不久,師無愧進來了,說是狄飛驚來了,要見我。
我微微訝異,讓他們看著蘇夢枕,抱著手爐就去了紅樓。
狄飛驚已候我多時,許久未見,他仍是低著頭,露出文靜而纖弱的側臉,只是周身氣場已變,他的武功大成了。
他起身向我一禮,我抱著手爐,坐在蘇夢枕慣常會坐的那張椅子上:「你是為了六分半堂來的,還是為了雷純來的?」
狄飛驚道:「金風細雨樓和六分半堂,如今並不是敵對的關系,代總堂主其實並不想殺王小石。我是受她之命,來向您問好的。」
雷純是六分半堂的『代總堂主』,即使雷損已死,她仍然留著這個位置。
她的確是個出色的女子,可她做下的事情,卻連雷損都不如。
我道:「她還好嗎?」
狄飛驚道:「她很好,只是代總堂主做的時間長了,朋友越發少,能說話的人也沒幾個,她想請您來六分半堂賞梅。」
我又把手爐往懷裡揣了揣,手指貼著溫暖的爐壁,片刻都不願意松開:「那裡的梅花倒是真的好,可惜並不值得一看。」
狄飛驚頓了一下,聲音中透著驚訝:「我以為您該氣的是方應看,這次叛亂中,他才是迫不及待要插手的人。」
他以為我是在因為六分半堂策反金風細雨樓的人而心有芥蒂。
我看著狄飛驚,嘆息了一聲:「你是個聰明人,應該知道,什麼叫做道不同,不相為謀。」
六分半堂在雷純的領導下已經完全入了蔡京的陣營,做了鷹犬爪牙。
蔡京是權臣,亦是奸臣,也許他還會像模像樣地發表兩句為國為民的話,充一充父母官,但歷史不因人裝模作樣而改變,只有沉默的記錄和後人的評判。
這是一個罪不容誅的國賊。
但放在當下,為了能鞏固自己的勢力,借助一個權臣,奸臣,於雷純看來,或者說很多人看來,並不是什麼大錯特錯的事情。
就像白愁飛說的那樣,權力哪有什麼黑白對錯?
等掌控了權力,再來由他們定對錯!
雷純或許不知道,她和白愁飛已經是一種人了。
狄飛驚閉了閉眼睛,向我點了一下頭。
他已明白了。
他道:「自總堂主死於蘇夢枕之手後,六分半堂的重擔就落到了代總堂主一個弱女子身上。在京城這樣一個風雲角逐的戰場,若沒有倚靠,六分半堂就會如迷天盟一樣,被吞得一點都不剩。」
他說完就起身,向我一禮:「在下告辭。」
我點頭送客,伸起手捋過耳側落下的頭發,狄飛驚將要轉身,忽然就抬起頭來。
他看著我,像是無意問道:「您怕冷?」
我道:「天涼了。」
我這才完整地看到他的臉,他一雙眼睛仍然澄澈如秋夜林泉,襯得那張臉居然有些病態的蒼白。
果然已和當年的那個小跟班不同了。
狄飛驚目不轉睛地看著我:「您……」
我笑道:「飛驚,你還有事麼?」
狄飛驚的瞳孔猛地縮緊,臉上血色盡失。
他連連後退了幾步,看鬼一樣看著我,嘴唇不斷地哆嗦著,我慢慢站起身來,他整個人都似僵在那裡不會動了。
我嘆道:「我知道你有才,也有抱負,只盼你不要輕賤了自己的才。」
希望他自己能想明白,再不要助紂為虐。
狄飛驚如夢初醒,他頭上盡是冷汗,喃喃道:「你不是她,當年的她也不是你……」
我輕聲笑道:「還等什麼,還不快跑。」
狄飛驚閉上了嘴,轉身飛一般地跑了。
我抱著手爐,回了玉塔,正碰上楊無邪,他向我行了一禮。以往在金風細雨樓時,除了蘇夢枕,就是他和我相處最多,他向我行的這一禮,竟頗有些鄭重的意思。
蘇夢枕和他說什麼了?
我回了房間,聽到蘇夢枕的輕咳聲,他靠在床上,手中還抱著那個小玉枕。
我坐在他身邊,拿過他手來看脈,還好,脈像平穩了些,我給他把手塞進被子裡,道:「等你好一些,我們去外面走走。」
蘇夢枕道好,又把他手裡的那小玉枕遞了過來。
我剛要說我嫌涼,就聽他道:「這是我父親的幾位好友,溫晚,雷滿堂,班搬辦和我師父紅袖神尼合力做的一件暗器,送給我父親留念的,父親後來又給了我,從小跟我到大,蘇夢枕的夢枕,就是它。」
我拿過來端詳著,但見它確實有些不透明,看不到裡面有什麼,我道:「暗器?」
蘇夢枕道:「它只能用一次,但威力卻極大,發動的機關在我房間床頭的暗格上,暗格下有地道。」
這是他父親為他留下的後路,不到萬不得已時,他絕不會用的。
我道:「你跟楊無邪說了什麼?」
蘇夢枕伸手,把我懷裡手爐拿走了,他道:「我跟他說,我把這個枕頭送你了。」
我把玉枕抱在懷裡,低著眼睛笑了,我道:「我也有事情想告訴你。」
蘇夢枕安靜聽著。
我道:「極樂宮其實應該叫逍遙極樂宮,我門派的名字,就叫逍遙派。」
蘇夢枕眼中帶著笑,溫煦如暖風。他看起來又有些困了,剛剛動了刀,本就需要多休息。我讓他躺下來,他望著我道:「你別去別處,陪陪我。」
我就躺在他身邊,和他同蓋著一床被子。
但我躺在他身邊後,他反而又睡不著了,眼睛閉了又睜,我於是就和他說話:「你覺得趙佶怎麼樣?」
我這次來京,目的就是為了看看這個皇帝能不能救的。
我們不是第一次聊皇帝了,蘇夢枕的聲音不大,他道:「越發輕佻,我怕他會是亡國之君。」
他把我的被子拉了拉,嘆道:「朝中不乏賢臣能臣,護衛京師的宗澤,西軍的種老將,太常少卿李綱,都是真才實干之人,但皇帝只親信蔡京之流,將他們屢屢貶斥,如今也只有諸葛正我的話,他還聽得進去兩句。」
我道:「你想不想做皇帝?」
蘇夢枕愣住了。
我靜等著他,他閉了閉眼睛,笑了:「不想。」
我道:「可你從今以後,已經能有個健康的身體了。」
蘇夢枕道:「我也有野心,也曾有不小的野心,但我多年來已看清了我自己,我實在不適合坐那萬人之上的位置。」
他聲音蕭索暗淡:「那個位置太冷,沒有我的兄弟,沒有我的快意,我還要疑盡天下人,不許天下人有負於我。」
第108章
他似乎在懷念, 想起了很多人,神色寂寥傷感, 他看著我, 輕輕道:「我只願了卻身前事,驅逐韃虜,匡扶河山,可這些事, 可能我有生之年都做不完……」
我道:「我陪著你。」
蘇夢枕輕嘆, 靠過來抱著我, 我道:「你不知道我的許多事……我活了很長時間, 你都不能想像我已活了多長。」
蘇夢枕道:「你慢慢告訴我, 我聽著。」
我的事從沒有向誰說過,一世世走來, 我已習慣了守著自己的秘密,而現在已經沒有死守的必要。
我告訴他,我來自於哪裡, 不知道為什麼地死了又活, 到如今終於掌控了自己的命運。
蘇夢枕沉默著, 而後澀然道:「你還會選擇走下去麼?」
我不是沒有能力去破碎虛空, 可我已再沒有興趣去看其他的時空, 甚至連我一開始呆的那個世界,其實也並沒有什麼要我留戀的東西。
我依偎著他的胸口,輕笑:「自然是不會了,我們一起練功, 看看能活多久。若你先我死了,我也不想走了,興許哪天,覺得沒意思了,就身歸天地了。」
蘇夢枕抱緊了我,如同抱著他那只枕頭。
我又斷斷續續說了許多,講我呆過的世界,見過的事物,還有我所知道的歷史,蘇夢枕靜靜聽著,直到最後,我們一起入眠。
京城風雨起了。
秋雨冷肅,透骨寒涼。我剛和蘇夢枕在外面花叢中散步回來,天上就落下了雨。
王小石就是在此時來的,帶著一把白布裹著的奇特的劍,和一個棗紅衣服的嬌蠻姑娘。
王小石看見坐在椅子上的蘇夢枕,眉開眼笑,朗聲道:「大哥,我回來了。」
蘇夢枕也笑著看他:「回來就好。」
王小石其實回來京城已有一段時間了,只不過那時白愁飛正占據金風細雨樓,他不欲與白愁飛為敵,才在外面組織了「像鼻塔」的勢力。
蘇夢枕跟我說過王小石的事跡,他跟白愁飛截然不同,沒什麼太大的志向,和他師父一樣,頗有些安貧樂道的志趣,除此之外,他還對女人尤其沒有辦法。
莫北神吐露雷純收買何小河刺殺王小石的消息,蘇夢枕也將消息及時通知了他,但王小石果然和他意料當中一樣,根本就沒對付何小河,讓那女人大搖大擺地從像鼻塔大門出去了。
王小石拜見了蘇夢枕,轉而向我的,鄭重道:「宮主好。」
我輕輕點頭,王小石這種人,有的人會說他優柔寡斷,有的人卻能贊一句胸懷寬廣,也許他是二者兼有罷了。
他身邊的那姑娘是溫柔,卻一臉忿忿,跺腳道:「師兄,你今天一定要跟我說清楚,你為什麼殺了大白菜?」
王小石忙阻止她:「溫柔——」
溫柔一把推開他,眼眶都紅了:「你根本就沒有把大白菜當成兄弟!」她指著蘇夢枕:「你也——」
她最後一個字看到我的眼神,生生咽進了自己肚子裡。
王小石道:「溫柔,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樣子,白二哥他……」
溫柔於是把炮火轉向了王小石:「他怎麼樣?他是拿刀砍你們了還是下毒害你們了?!」
王小石啞口無言。
溫柔道:「你說呀!」
王小石張口道:「是白二哥他、他……」
見王小石說不出來,溫柔照臉就給了他一巴掌,轉身就跑了出去。
我看著他臉上的巴掌印,心道這也是一對奇葩。
王小石向我們告罪,忙追了出去。我奇道:「她今年幾歲了?」
蘇夢枕被溫柔剛剛的話說得有些失落,他無奈道:「二十有四了。」
我搖頭道:「武功也不怎麼樣,難怪要人隨時護著。」
蘇夢枕看向門外,淡聲道:「進來吧。」
門外的兩個漢子聽見這話,走了進來,一個是個黑臉壯漢,一個卻是個拿著針線衣服的年輕人。
兩人有些尷尬,蘇夢枕道:「她在京城時間也不短了,只怕她父親會擔心,既然連你也來了……」他指的是那拿針線的年輕男人:「就把她送回去吧。」
那男人道:「蘇公子,恐怕溫姑娘最近回不去了。」
蘇夢枕道:「為何?」
那男人道:「因為溫大人最近要進京,拜訪宮主。」
我眨了下眼睛。
拜訪我干嘛?
年輕男人自稱叫許天.衣,他向我恭恭敬敬地抱拳道:「久聞宮主精於醫毒兩道,不過半個月時間,就已把蘇公子從鬼門關上拉回,連詭麗八尺門的『十三點』,和溫家都沒辦法的『鶴頂藍』兩種劇毒都不在話下,溫大人對您的造詣推崇備至,奉您為……」
我懶得聽廢話:「說正事。」
許天.衣道:「溫大人有一位故友,多年來受奇毒困擾,苦不堪言。溫大人雖竭力相幫,奈何力有不逮,不能根除,溫大人想帶他來京,請您出手。您有任何要求,洛陽溫家一概遵從。」
我道:「故友?」
許天.衣沒料到我不是對溫家開出的條件感興趣,而是對「故友」感興趣,他道:「是,那位故友也是溫家人。」
我好像知道是哪位了。
許天.衣見我不說話,只得道:「她叫溫小白。」
當年溫小白中了毒,要想活命解毒,當然是去找她老情人,用毒高手溫晚了。
只是沒想到,連溫晚都解不了溫小白的毒。
許天.衣小心道:「宮主識得溫阿姨?」
我面不改色道:「不認識。」
許天.衣道:「您有何要求?」
我抱著手爐,閑適道:「人來了再說。」
王小石追不回溫柔,好歹還記得他大哥在等他。他和蘇夢枕商量像鼻塔今後的路子。蘇夢枕邀王小石回樓子裡,王小石卻道他那裡盡是一些愛惹事的管不住的江湖人,眼下白愁飛死了,他畢竟是蔡京的人,蔡京估計一直想對風雨樓下手,若是回歸,指不定要被他找出多少動武的借口來。
且像鼻塔已成氣候,留在外可與風雨樓互為援手。
蘇夢枕也沒有反對他,他一向都尊重自己兄弟的志向。只是王小石臨走時,我叫住了他,讓他找回溫柔,來風雨樓見一見她爹。
以為我是關心溫柔,王小石沒有猶豫就答應了。只是送走他後,蘇夢枕有些好奇地問我:「你與洛陽溫家相熟?」
我故作神秘,微笑道:「這就是另一個故事了,你且呆著看戲。」
溫晚的效率出奇地高,三天過後,他便攜著一個一身黑衣,頭蒙黑紗的麗人到了金風細雨樓。
我叫楊無邪把他們請到紅樓來,陪同的還有蘇夢枕,和王小石與被他拉來的溫柔。
溫晚是個看起來頂多四十多歲的男人,常年做官,養尊處優,氣質儒雅,外貌俊秀。他身邊那女人卻給遮得一點都看不到長什麼樣子。
溫晚對那女子小心翼翼,呵護備至,在見到溫柔也在場時,他一臉的尷尬。
他先是帶著那女子向我一禮,而後蘇夢枕、王小石和溫晚見了禮,溫晚轉向我,正要開口時,溫柔出聲了:「爹爹,她是誰啊?」
溫柔盯著那女子的目光可不怎麼友善,那女子此時反倒開口了:「你就是溫柔吧,真是個漂亮的姑娘。」
溫柔臉上的敵意立刻就消了點,那女子道:「我是你爹的朋友,我也姓溫,只是跟你們這一支不太近,我是嶺南那邊的。」
溫柔敵意又去了一大半,乖巧道:「溫阿姨好。」
女子點頭,溫柔立刻好奇道:「你為什麼蒙著頭啊?不悶嗎?」
女子道:「這……」
她聲音裡仿佛帶著許多悲傷和苦痛,溫柔以為自己是戳了她什麼痛處,立刻道:「您不想說,我不問就是啦。」
溫晚對女兒的貼心表示滿意,向我道:「還請宮主看看。」
我點頭,叫那女子走到我跟前來,我坐在首座,蘇夢枕離我並不近,他只低著眼睛,一句話都沒說,楊無邪在他身邊,一臉高深莫測。
那女子背對著眾人,面對著我,掀起了蒙面的黑紗。
我往她臉上一看,只一眼,我就忍不住笑了出來。
溫夫人當年給溫小白下的毒,名字叫做「天崩地裂」。
還真是天崩地裂。
一張和雷純極其相似的臉上,雪白的皮膚遍布灰黑色的網狀裂痕紋路,就像腌好剝皮的茶葉蛋。
雷純與溫柔年紀相仿,溫晚為溫小白受情傷時,溫夫人還懷著溫柔。
她自然恨極了溫小白,要讓她一輩子都抬不起頭來去勾引男人。
我一笑,四座皆驚。
溫小白的臉色更是變了好幾變,她放下面紗,後退了幾步,轉身就要走。
溫晚忙去拉她,溫柔怒道:「你太過分了,你怎麼能欺負別人?!」
我笑著看她一眼,溫柔愣住了,話頓時說不下去了,我道:「且住,我有辦法徹底解了這毒。」
溫小白冷冷的聲音傳來:「多謝宮主,還是不必了。」
溫晚拉著她,看著我的臉色也不怎麼好了,我掩袖擋著嘴角詭笑,道:「這毒我見過,乃是以苗疆黑蠶和人面蛛做出來的,制毒者需連續十七天以自身連通心脈的無名指之血肉給毒蟲撕咬,毒藥制完後,制毒者無名指的骨頭會有一節發黑。」
溫晚臉上驚愕,為了溫小白,還是向我屈尊道:「請宮主指教。」
我道:「解藥就是制毒者這一截黑骨頭,磨成粉,敷上就好了。」
當然不會好。
我純屬騙人的。
溫晚躬身一禮道:「多謝前輩。」
他帶著溫小白便向我告辭了,溫柔和王小石也跟著去了,楊無邪一臉求知欲地跟著,也去了。
蘇夢枕起身走到我身邊,拉下我掩著下半張臉的袖子,看到我還沒消去的笑,他盯了兩秒鐘:「你還是給我講講吧。」
我招招手,蘇夢枕就俯下身來,我在他耳邊,低聲說了幾句話。
他先是愣住,繼而搖頭:「溫世叔……但願他不要那樣做。」
溫晚當然認為當年給溫小白下毒的人是關昭弟,楊無邪會在一個適當的時候,提醒他真正的下毒者。
是刨死去多年發妻的墳救溫小白的臉,還是放棄解溫小白的毒,全憑他自己了。
我還好奇溫柔的反應。
那場面一定很好玩。
第109章
我本來是等著楊無邪回來給我重現現場的, 誰知道溫柔搞事能力了得,就在金風細雨樓拉開大幕。
楊無邪是這樣告訴我的:溫晚先是去找了迷天盟的舊人, 探得關昭弟墳墓的下落, 帶著溫小白就要過去,誰知道到了那裡,居然碰到了狄飛驚。狄飛驚攔著他們,說關昭弟畢竟是自己舊主, 不許別人冒犯, 楊無邪就在這個時候把真正的下毒者捅了出來。
溫晚一臉驚愕, 溫小白氣憤道:「我已經把溫大哥讓給她了, 她居然還不放過我!」
就是這一句話捅了溫柔的馬蜂窩, 她出其不意地就掀了溫小白的面紗,質問溫小白和溫晚的關系, 言語當然不客氣,溫晚哪裡舍得讓溫小白受委屈,一巴掌就打在溫柔臉上。
王小石趕忙拉架, 溫柔氣哭了, 扭頭就跑。溫晚左思右想, 還是下不了手挖妻子的墳, 於是便帶著溫小白回金風細雨樓, 想看看我還有沒有其他的辦法。
溫晚帶著溫小白到金風細雨樓時,溫柔居然也氣勢洶洶地跟來了,外面下著雨,樓子裡很多人都在, 眾人看到溫晚很是尊敬,誰料溫柔下一刻就跑進來,指著溫小白:「不要臉的女人,離我爹遠一點!」
溫晚立刻擋在溫小白身前,斥道:「胡鬧!還不下去!」
溫柔眼眶立刻又紅了,眼見著就要吵起來,我在一旁不吱聲,蘇夢枕往四周瞥了一眼,全都是一群圍觀著不打算回去睡覺的臉。
他當然也不好走,往我身邊一坐。我拄著下巴,看著溫柔。
溫柔叫道:「爹,你難道真要為了這個女人,去挖我娘的墳,你有沒有良心哪?!」
溫晚努力平心靜氣道:「我就是不想去動你娘的墳,才來金風細雨樓找宮主的,你不要胡攪蠻纏,爹和你溫阿姨的事情早已經過去了。」
溫柔不傻:「過去了?那你還來這裡給她求解藥?我看她那毒也不是什麼致命的毒藥,她不是活得好好的嘛!」
溫晚怒道:「你溫阿姨是無辜的,你娘當年做了錯事,害了她一生,我自然要替她彌補,將毒解了。你這是什麼態度,我是怎麼教的你?」
溫小白也終於忍不下去了:「溫姑娘!我和你母親無冤無仇,她卻和別人下毒謀害我,毀了我的容……既然她已經故去,我也不想打擾她,只想解了毒,我就走得遠遠的,再也不來礙你們的眼!」
溫晚心疼道:「小白,你這是何苦?」
溫柔瞪大了眼睛,指著溫小白道:「你、你說什麼?!你這個醜八怪!」
溫晚怒道:「溫柔!」
溫柔氣得渾身顫抖,炮火全部對准溫小白:「你要不要臉?!勾引我爹,也敢說和我娘無冤無仇?」
溫晚沉下臉,隔空一指就去點溫柔的穴道,王小石、許天.衣以為他要動手,忙往溫柔身前一擋:「溫大人息怒!」
溫柔道:「爹,你要我還是要她?!」
溫小白喊道:「溫姑娘!我和你爹絕沒有什麼見不得人的關系,請你不要再這樣胡說了!」
溫柔怒道:「沒有關系,那你就滾!我告訴你,我娘沒錯!給你下毒,還是便宜你了!」
溫小白又氣又怒:「你——」
溫柔拔刀指著她:「你滾不滾?!」
溫晚喝道:「溫柔,你再這樣胡鬧,別怪我不認你這個女兒!」
他已不想在這麼多人面前繼續丟臉,下令道:「天.衣,把她帶下去,否則我親自動手。」
王小石急道:「溫大人,有話好好說。」
溫柔「哇」地一聲哭了,指著溫晚道:「你不要我?你為了一個野女人不要我?你到底是不是我爹?我小時候,娘整天以淚洗面,嬤嬤悄悄跟我說是因為你移情別戀,我還不信,誰知道你真的這麼討厭!」
她似乎是扯下來一塊玉來,往地上一摔:「我再也不要認你這個爹!」
溫柔轉身抹著眼淚就跑,王小石忙追著走了。諸多雙眼睛之下,氣氛一時有些寂靜,溫晚向我道:「還請宮主指點。」
我看了他一眼,嘆了一聲:「其實也不是沒有其他辦法。」
我放下拄著下巴的手,淡淡道:「這毒雖然難解,卻是始終停留在臉上,不會去別處。如果能找一個內力極高的人為她驅毒,想來也是可以的。」
溫晚道:「在下也這樣試過,可是似乎沒有效果。」
「那是因為你的內功還不夠深。」我道:「能給她驅毒的人,這世上恐怕就剩下兩個了。一個是我,可是我最近……」
我掩袖咳了一下,指指身邊的蘇夢枕:「為了救他,損耗太大,恐怕不行。」
溫晚立刻道:「那另一個人是……」
我好心告訴他:「是關七。」
溫晚的臉色立刻像喝了一百瓶陳年老醋。
蘇夢枕終於開口了,大概是顧念著世交情分,對楊無邪道:「把關七請上來吧。」
溫小白聽到這個名字,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她望著門口,直到楊無邪帶著關七進來。
關七抱著一只又肥又壯的白貓,邁著步走進來,幾年過去了,他一點都沒有變老,反而更加年輕,像個二十出頭的年輕人。
他道:「誰要找我?」
我悠閑自在道:「是我。」關七便看著我,我一指那黑紗女人道:「你不是要找小白麼?那就是。」
關七疑惑道:「小白?」他拎起手裡的貓:「小白不是在這裡麼?」
我道:「小白不是貓,是人。」
關七一下子愣了:「人?」
就在此時,溫小白顫聲道:「七哥……」
溫晚一臉心酸地別過頭去。
關七聽到這個聲音,臉上先是迷茫,繼而熱淚盈眶:「小白?」
貓叫了一聲,從他懷裡竄了出去。關七看著溫小白,激動道:「小白,是你?」
溫小白幽怨道:「是我。」
關七幾步過去,一把揭開溫小白面紗。
溫小白來不及阻止他,驚得叫了一聲,忙捂住臉。關七拎著面紗,喃喃道:「你是小白?你的臉怎麼長得和蜘蛛網一樣?你是怎麼長成這樣的?」
溫小白不可置信道:「七哥,你認不出我了麼?」
關七看了看她,認真道:「小白沒你這麼醜。」
溫小白如遭雷擊,關七仰頭迷茫道:「小白,小白,你究竟在哪裡?我找了你這麼多年,你害的我好苦……」
他望著外面,忽然就展袖飛了出去:「小白,小白,我一定要找到你……」
我也沒想到真的見了面,關七竟不認識小白了。
小白於他已是執念,或許他認為的「小白」,在他腦海始終是當年的模樣。就像一個模子,若是不能完全契合,那就不是她了。
溫小白面容已毀,數年過去,人也韶華不在,再不是他能找回來的人了。
溫晚帶著溫小白就去追關七,能不能追到,就不是我想操心的了。
反正就算追到了,關七也逼不出來那毒。
戲已落幕,人都散了。
京城中風雨又起,一場雨下了三天三夜,紫電騰空,直擊皇宮屋頂,走水失火,半個開封都能聞到煙味。
金風細雨樓這邊依舊明空如洗,花海絢爛,蘇夢枕的身體已恢復了一大半,整個人看起來又有了往日的精氣神。
他從窗外接過一只黑色的鷹,鷹腿上綁著一只小竹筒。他從裡面抽出一個紙卷來打開一看,神色立肅,然後將紙卷遞給了我。
紙條上只有一句話。
金國下月攻城。
我心下一凜,道:「誰的信?」
蘇夢枕道:「幽州來的。」
我驚訝:「阿原?」
蘇夢枕坐下來,輕輕笑了一下道,坦然道:「不錯。其實一直以來,金風細雨樓都和幽州聯系密切,他們需要的糧草,器械,有很多都是從我手裡過去的。」
怪不得幽州能支持那麼多年。
蘇夢枕頓了頓,又自嘲道:「這也是金風細雨樓一直比六分半堂窮的原因。」
私運糧草器械是重罪,就連六分半堂都不一定敢這麼做,蘇夢枕看起來,居然做的時間還不短。
我道:「蕭原這是又在跟你要東西了?」
蘇夢枕看了我一眼,我挑眉道:「你給的不止糧草器械。」
蘇夢枕一嘆:「知我者你也。」
金風細雨樓在蘇遮幕建立之初,勢力還只限於京城。蘇夢枕接掌後急劇擴大,囊括水陸買賣,遍及大江南北,如此擴張的底氣,自然少不了朝中奧援,諸多主戰的大臣一直都和蘇氏父子有往來。
籠絡收買大臣,讓皇帝做出有利於幽州的舉動,蘇夢枕做到這些都不難。
恐怕也不止這些。
窗外不時滴下雨珠來,輕盈如白日的流星。蘇夢枕道:「幽州一直是防御重地,守住幽州,金兵就無法從此南下。蕭原如今已將幽州、居庸關,媯州連成一線,但因此帶給他的壓力只會更大,因為他畢竟姓蕭,不姓趙。」
割據一方的異姓王,對哪個皇帝來說都是隱患。
他沉聲道:「皇帝封他燕王的時候,順便把童貫調去了涿洲。」
涿州可是個屯兵的好地方,等幽州被金兵打得筋疲力盡,可直上而取而代之。
「現在糧草倒是次要,我須得為他解了這無形之圍。」
我沉吟道:「你想怎麼解?」
蘇夢枕靜默片刻:「這是陽謀,對付起來最麻煩。就算把童貫搞下台來,還會有其他人——也許還是童貫更好一點。」
我眼睛一轉,笑道:「辦法或許也不難想,我這裡就有一個。」
第110章
聯姻。
這是古往今來建立紐帶關系, 化干戈為玉帛,經久不衰的方法。
當然,很多時候,這種辦法對於天然就有利益紛爭的雙方來說, 並沒有什麼大用。
但蕭原不同。
只有一個燕王還不夠,他需要一場聯姻來將他和宋室的關系拉得更近一步。假如他娶了趙家的公主, 那麼至少在兩三年之內,宋廷不會對他出兵。
宋朝皇帝是什麼德性我再清楚不過,有一個女婿替自己在前方御敵, 這種好事, 不要白不要。
即使身邊有遠見卓識的臣子敢於諫言, 也會在其他人的反駁中, 被徽宗當成耳旁風。
蘇夢枕先是訝異,繼而慢慢地點點頭:「這的確不錯。」
而且蕭原和他爹一樣一向不近女色, 二十七了都沒有一朵桃花, 也不用擔心政治婚姻會拆散他真愛。
蘇夢枕琢磨道:「這事可行, 原本他作為異姓王割據一方, 惹皇帝忌憚, 這樣一來,位子也能安穩許多。」
敲定主意,蘇夢枕亦寫了一張紙條, 抱來另一只鷹寄了回去。
他從不浪費時間,立刻就和楊無邪聯絡朝中人運作,如預料中一般, 趙佶對此事大為贊同,撫掌道此主意妙哉,朕把女兒都嫁給他了,以後還不為朕效死?
半個月後,遠在幽州的蕭原就接到了聖旨。
二十天後,金兵分東西兩路,各十萬,一路攻幽州,一路攻雲州,大軍渡過桑乾河,直逼雁門關。
皇帝急召宗澤帶兵北上抵御金兵,兵部侍郎李綱力請增援幽州,趙佶不許。
十一月中,雁門關金兵敗退,十一月底,燕王帶兵反攻,殺敵過半,向北乘勝追擊,收復漁陽。
十二月,皇帝收宗澤兵權,召其回京,隨即又下旨,召燕王來京完婚。
此時整個京城都沉浸在擊退外敵,收復失地的喜悅中,此消息一出,京城百姓奔走相告,普天同慶,有的人卻也憂心忡忡,擔憂金國趁機再次進攻。
但金國非但沒有趁機進攻,反而還派出了使節,要和宋廷商討停戰協議。
皇帝一面派人去和談,一面又下急令,召燕王來京。
誰都知道這場婚禮不懷好意。
但蕭原不能不來。
他已從一個孤城的守將,成了坐擁三地的異姓王,在當地民望日厚,聲譽漸隆,如果不能完成這場婚禮,他就會反過來成為宋廷的敵人。
玉塔之上風雨斜斜,我手中拿著蘇夢枕剛剛拆開的信,蕭原在信中說,他知道這是場鴻門宴,但大局為重,他還是願意相信皇帝一次,他已命梁紅玉,耶律莫哥等人鎮守幽媯薊三地,自己只帶少數輕騎趕來開封。
他另外還附了一封信,是紅玉給我的,除了平常問候的話,也有她的擔憂。
蘇夢枕拿著帕子咳,聲音已經很輕了,足見這兩個月來他調養得不錯。楊無邪就在一邊,皺眉道:「公子,這件事該怎麼辦?」
蘇夢枕神色不亂,鎮定自若:「不就是朝覲完婚麼?燕王不能離幽州,還不能來京城?」
楊無邪一時沒懂他的意思,蘇夢枕道:「刀南神扮過利小吉,但他用的是利小吉的臉皮,而非易容。咱們樓子裡有沒有精通易容之術的人?」
我懂蘇夢枕的意思了。
楊無邪愕然:「您是要……」
蘇夢枕點頭:「只是人選不好找,得扮得像,武功也要好才成。」
楊無邪道:「倒是有一個,『變臉』何不凡,只是他現在在江南,而且他這人膽小怕事,我怕他不行。」
蘇夢枕把帕子攏進袖子裡,眼光一轉,盯到了我身上。
「我記得你也會易容?」他道。
我收起信:「你什麼時候記得的?」
蘇夢枕笑道:「你多通雜術,琴棋書畫,養花弄草,奇門遁甲,醫毒算蔔,自然也少不了一門易容術。」
楊無邪看著我,嘴巴都驚訝得張開了。
我道:「我是會。」
蘇夢枕輕聲道:「幫幫我。」
楊無邪別過頭去。
我望了蘇夢枕一眼,他現在氣色已好了許多,眼中那燃著的寒焰仿佛透著無盡的暖意和朝氣。
我點點頭。
蕭原已在趕來的路上,事不宜遲,我離了開封,一路北上,第二天傍晚就在真定府截住了他。
蕭原一身黑色常服,身邊跟著戚少商和幾十名騎士,他也真跟他爹一個膽子,帶著這麼點人就敢深入別家腹地。
蕭原看到了我,驚道:「宮主姐姐,你怎麼來了?」
我沒好氣道:「我不來,看你傻到去送死?」
蕭原扯住馬韁繩道:「我畢竟是朝廷封的王,沒個罪名,他們也不能拿我怎麼樣的。」
我笑道:「你錯了,有種罪名叫『莫須有』,特別適合你。」
蕭原不解,我接著道:「你帶一半人,易裝回幽州去,我扮成你,帶著剩下的人去京城。」
蕭原傻道:「啊?」
戚少商笑道:「妙哉,宋廷對於殿下並不了解,以宮主之智謀,足可瞞過他們,順利脫身。」
蕭原身邊的人也是認識我的,紛紛贊成,蕭原一點頭道:「好!只是京城中明槍暗箭,危機四伏,宮主姐姐你要多小心。」
他隨即就把隨身帶著的袍服印信都給了我,原路返回。我帶著戚少商和剩下的人,朝開封趕去。
到開封城外時,我已變成了「蕭原」。
燕王在邊境頗有聲威,再加上打退金兵,收復薊州,開封百姓跑到城外夾道歡迎。只是讓我沒想到的是,趙佶派來迎接的人,居然是方應看。
方應看先是向我一禮,接著展開一道聖旨,我只下馬,不跪拜,反正蕭原接旨時就從來沒有拜過,我也沒道理去委屈自己。
聖旨無外乎就是些歡迎的話,一些賞賜。我接了旨,方應看笑道:「燕王果真和傳言中一般年輕有為,實乃我輩楷模。」
他又轉向戚少商:「連『九現神龍』這樣的人才,也能收歸麾下。」
戚少商不冷不熱回道:「方小侯爺謬贊,我不過一個天涯失意人,蒙殿下賞識不棄罷了。」
方應看笑而不語,我往他臉上看了一眼,他似乎練了什麼武功,眉目依舊俊朗,卻是多了一抹煞氣。
我帶著人進了城,穿過城中大道,趙佶已為燕王賜府,我帶來的騎士就留在這裡,戚少商陪我到宮門外,我則在侍衛引領下光明正大地進了皇宮。
百官朝列之上,趙佶遠遠地坐在龍椅上,我只朝他裝模作樣地躬身一禮。
四周的大臣立刻對我臉有不悅之色。
「燕王,你受封於聖上,乃我大宋之臣,入朝覲見,為何無禮?」
我朝聲音的來源看去。
諸葛小花。
幾年不見,他愈發老了。
我道:「閣下此言差矣,我原是遼國蕭氏一族,雖衣漢服,轄地內一切都用漢制,但我並非敗軍之將,也非亡國之臣,稱臣只為與大宋結盟。」
諸葛小花冷臉不語,另一人又上來道:「你說你並非亡國之臣,難道你還奉遼國為主?」
我朝那人臉上看去,不認識,我道:「遼國已滅,但耶律大石已率殘部隱遁西北,所以我不是亡國之人。我父親蕭峰當初駐守幽州是因為道宗耶律洪基,他二人之間是朋友之義,兄弟之情,所以我也非遼臣。」
那人又道:「率土之濱,莫非王臣,朝堂之上,豈容你放肆!」
「好了好了!」趙佶聲音有些不耐煩,打斷道:「燕王是朕女婿,一家人何必說什麼兩家話,蔡卿,太傅,你們退下吧。」
原來他就是蔡京。
我多年來修身養性,聽到這個名字時還是條件反射地心裡一陣殺意。趙佶打了兩句圓場,就命人宣讀聖旨,定了婚期,就在年前。
我接了旨,和戚少商返回府中,府內騎士看到我回來,都松了口氣,他們領頭的叫洪瞻,是個和蕭原年紀相仿的年輕人,出身丐幫。蕭峰原是丐幫幫主,後來麾下很多都是幫內來的義士,他也將降龍十八掌傳了回去。
府中盡是趙佶派來的侍女家僕,我剛一進去,外面就有御林軍團團圍住,領頭的將軍道聖上有旨,奉命保護燕王,完婚之前不得出府。
戚少商和我對視一眼,我心道果然如此,也沒說什麼,就進去了。
待到晚間,我留戚少商和洪瞻在府內,自己把偽裝揭下來,把那身袍服脫了,露出裡面的男子常服,而後悄無聲息地從府中出去。
離王府數百米處就是一條繁華的大街,街上有一家酒樓,我一路走來,人人見我皆忘路,不是撞攤子就是摔跟頭。我抬起頭,蘇夢枕就在二樓窗戶邊,朝我邀杯。
我從酒樓正門進去,上了二樓,推開門,雅間中只有蘇夢枕一人,他嘆道:「你在開封城中轉一轉,滿城燈火都要暗淡了。」
我道:「還好我不常出來的。」
我坐在他對面,跟他說了今天的事,蘇夢枕沉了臉色道:「三天前,金國密使進京了,談了些什麼我無從得知,但一定談的是蕭原的事。」
我道:「他到底會不會真的嫁女兒?」
第111章
蘇夢枕道:「多半是會的。他雖然愚昧, 卻也不傻。蕭氏父子守在邊塞二十多年,金國都打不下來,只要幽州在,他的江山就多了一分保障。現在的舉動, 多半是朝中有人諫言,怕燕王在京私結黨羽, 他才會有此一舉。」
他頓了頓,又道:「邊境的事,兵部侍郎李綱幾位大臣一直說得上話, 他雖不愛聽, 也是要聽幾句的。」
我道:「也就是說, 只要燕王安穩地呆到婚禮後, 這件事就算成了?」
蘇夢枕點頭,道:「金國在朝中有內應, 他們才是最怕這件事成的人, 會不擇一切手段來破壞。」
我一笑:「只可惜『燕王』已經在開封城內消失了, 誰都別想知道他去了哪兒。」
蘇夢枕亦笑了:「所以現在我們可以回金風細雨樓, 靜等他們狗急跳牆了。」
我們下了樓, 蘇夢枕牽了我的手,從人流已稀少的街上走過,我道:「你難道不怕人誤會?」
蘇夢枕道:「誤會什麼?」
我道:「我現在可是男裝。」
蘇夢枕看我一眼, 拉著我就到一處賣糖葫蘆的攤子去,那老板看著我們問:「公子您和這位姑娘要幾串?」
蘇夢枕道:「兩串。」
我們拿了兩串糖葫蘆繼續走,不遠處, 金風細雨樓的四樓一塔已在前方矗立,一陣花香隨著風飄來,我們走進花海裡,蘇夢枕忽而低聲道:「你不知道……我曾有多少次夢到你站在那裡,就像在天山時一樣,你於我而言,恍如夢中。」
我把糖葫蘆塞進他嘴裡,笑道:「還是夢中麼?」
蘇夢枕拿過來,長嘆道:「若是夢中,我願長睡不醒,若非夢中……我只願永遠都在這一刻。」
他攥緊了我的手,目光灼灼,他道:「我們已定了終生廝守之約是不是?」
我點點頭,蘇夢枕伸出手來,指尖擦過我的臉,而後低下頭來。
他可能從來都沒有吻過人,也不知道該怎麼吻,小心翼翼地碰觸。
夜裡風冷,我躲進他懷中,蘇夢枕靜靜地抱著我,我看著月色下一株花,忽然想起來,它叫千裡共嬋娟。
帝王嫁女,又臨近年關,整個開封城都比往日熱鬧了不少。十天後,皇帝傳命到王府,召燕王入宮赴宴。
果然是按捺不住了。
我換了行裝,從燕王府裡出來時,明裡暗裡至少數百雙眼睛都盯上了我。
他們應該在奇怪,「燕王」是怎麼消失在王府裡,又從王府裡出來的。
我進了宮,一個姓米的老太監將我引到偏殿去,沒過多久,趙佶帶著皇後和帝姬就來了。
趙佶就如蘇夢枕說的那樣,真的有打算嫁女,他笑道:「燕王,這是朕八女順德,朕甚愛惜之,日後嫁與卿,卿可不能負朕。」
我道:「聖上請放心。」
趙佶又把「蕭原」打量了一遍,很是滿意,隨即就邀我用膳。我道:「聖上可去過幽州?」
趙佶道:「邊境多年兵荒馬亂,朕沒有去過。雖然如此,朕心裡日日惦念著邊關將士,你們多年來替朕護衛大宋江山,朕心裡好生感激。」
我道:「臣父親雖是遼人,卻自幼長於中原,臣名蕭原,便是取思念中原之意。聖上厚恩,封臣為王,臣銘感五內,此生永奉聖上為主。」
趙佶微微一驚:「朕早聽說卿之父親忠義之名,卿不愧為他之子。如今金國對我大宋虎視眈眈,日後還需卿多多助力。」
我道:「這是臣的本分。」
趙佶大喜,又和我把酒攀談起來,我跟他說起抗金的事情,趙佶聽著,眼中竟也出現了傷感之情,他道:「不知那裡百姓日子如何?」
我輕聲道:「遺民淚盡胡塵裡,南望王師又一年。」
趙佶吶吶無言,顯然也沒有心情再聊了,又說了幾句,我就出了宮。
燕王府的車駕已在宮門外面候著,從現在起,步步殺機。
我坐進車裡,馬車行駛起來,我伸手照著車廂壁上摳下一塊木板來,便看到夾層裡的火油。
不止如此,車底下還藏著殺手。
我輕輕一笑,靜等著他們還有什麼招。此時,車忽然停了下來。
車夫、馬車旁的十幾個護衛全部都緊張了起來。
我道:「怎麼停了?」
外面就有人道:「金風細雨樓蘇夢枕拜見燕王殿下,請殿下下車。」
我撩開簾子,蘇夢枕站在金水河上橫橋下,正定定地看著我。
他怎麼來了?
我用眼神問他,蘇夢枕又說了一遍:「請殿下下車。」
我只好掀了簾子下去,蘇夢枕走過來,拉著我的手就走,我身後的護衛道:「殿下,您……」
我笑道:「蘇樓主盛情難卻,我就與他同行。」
那些護衛看著我,猶如看著即將到手的獵物逃走。
他們的神色緊繃,抱拳道是,也不再追來了。
蘇夢枕坐的是一輛墜金鑲玉的駟駕馬車,一上去他就道:「那些護衛都是殺手,車夫也是,馬車是班家做的『黃泉車』,車內不止有火油,還有劇毒的『殺人蜂』。」
「這些都只是以防萬一才要用的招數。」他指指前方道:「前面那條街上已經淨空了,街道兩邊,至少有五百名弓弩手,三百多名殺手,整條街的地底下,都埋了炸藥。」
我驚訝道:「這手筆還挺大。」
蘇夢枕見我一副毫不在意的樣子,抿起唇來,我道:「所以你來是……」
蘇夢枕嘆道:「我擔心你。」
我道:「他們動不了我的。」
蘇夢枕挑眉:「那我就能留你獨自一人?」
他的手還握著我的,我掙了掙,沒松開。我道:「皇帝把燕王府圍起來就是怕他網羅勢力,你怎麼好在這當口自己上門來?」
蘇夢枕道:「左不過被人忌憚,我還怕人忌憚我?」
我笑了,抬起他手道:「松開我。」
蘇夢枕這才放開了。
我整整袍服的領子,這衣服雖然漂亮,但太繁瑣不便。我道:「埋伏的都是什麼人?」
蘇夢枕道:「來路太廣了,江南雷家,下三濫何家,神槍會孫家,各路妖魔鬼怪應有盡有,甚至還有一部分私軍,有能耐集結調用他們的人不多,但這個人偏偏尾巴藏得極好。」
這個人是誰,我差不多已經猜出來了。
前方街道是出皇宮的必經之路,平素繁華喧鬧,現在已空空蕩蕩,殺氣叢生。
蘇夢枕道:「金風細雨樓的人已埋伏在他們後方了……」
他話未說完,忽然前方傳來一陣馬蹄聲:「燕王殿下且慢!」
蘇夢枕掀開簾子,長街盡頭一騎飛奔而來,看那臉,不是諸葛小花座下的冷血是誰?
蘇夢枕道:「停車。」
車子堪堪停在入口,冷血勒馬而立,手一抬,赫然舉著一塊玉玦,向四周喊道:「御賜平亂玦在此!爾等安敢造次?」
傻瓜,在這兒行刺,還能怕什麼?
四下裡一片死寂,冷血道:「速速退下!否則按叛上作亂之罪論處!」
他話音落,一道箭矢破空而來,像長了眼睛似的直射他後心。
冷血臉色一肅,閃身避開,又是一道箭從他前方而來,緊接著,四面八方都朝他射來了箭。
馬車後方的燕王車駕,忽然像發了瘋一般衝金風細雨樓的馬車而來,兩車相撞,馬兒受驚,拉著車子朝街上衝去。
就在這一刻,屋頂上齊整整冒出來架弩的殺手,朝著我們的馬車,萬箭齊發。
車子跑得又快又急,駕車的人手忽然揚起手,把從馬上跌下來的冷血一把扯進車子裡,發動機關,馬車四壁立刻圍起數寸厚的鋼板,箭矢擊在壁上的聲音如同暴雨傾盆。
冷血驚愕道:「他們竟然敢……」
蘇夢枕冷笑:「還有更敢的。」
冷血看看他,又看看我,緊緊地抿住唇,握緊了手中的劍。
外面喊殺聲已起,金風細雨樓的人已經動手了。蘇夢枕手腕一翻,一道緋紅的流光已從他袖中瀉出,馬車四壁立開,蘇夢枕冷聲道:「走!」
我們騰空而起,立在屋檐上,剛剛落穩腳步,整條街都已炸了。
空氣裡頓時全是硝煙味,磚塊碎石四濺,街後人馬廝殺在一處,也分不清是誰的人,兩方迅速分開對峙。
不遠處,大隊人馬破塵而來,冷血喜道:「是世叔。」
他都來了,這回倒是不用我出手了。
硝煙散去,果然是諸葛小花,帶著數百名披甲軍士而來,那些軍士正是平日裡圍著燕王府的那一批。蘇夢枕一抬手,金風細雨樓的人頓時退後讓路,只留剩下的黑衣人面面相覷。
諸葛小花道:「爾等還不放下武器?!」
那些人猶疑著,還是將手裡的武器放下了,立刻被人押起來。諸葛小花下馬來,對我行禮道:「殿下,讓您受驚了。」
我把亂飄的金色發帶扔到肩後,驚魂未定地輕拍胸口:「嚇死本王了,幸虧蘇樓主仗義,否則本王此刻已升天了,多謝諸葛先生及時援手。」
諸葛小花道:「請殿下先回府,安危為上。」
我道:「燕王府還遠著呢,本王一路過去,還不知要受多少驚嚇。」
諸葛小花道:「那您……」
我道:「把這些刺客領頭的抓起來,本王這就返回皇宮,向聖上告狀。」
蘇夢枕笑了。
第112章
馬車都炸爛了, 我帶著那幾百名御林軍,押著十幾個領頭的,再加上諸葛小花和蘇夢枕,浩浩蕩蕩地又向皇宮行去。
宮門前侍衛一見這陣仗臉上大驚, 我把自己發冠一扔,袖子一撕, 策馬走到隊前:「快去通報聖上,本王遇刺了。」
侍衛領命而去,長街爆炸, 離得皇宮不遠, 那動靜把趙佶也驚動了。我帶著人上了殿, 把事情一說, 趙佶道:「朕還以為是地動了,沒想到這群賊子如此膽大包天!燕王, 你無事吧?」
我虛弱道:「多謝聖上關心, 臣沒事, 只是臣腦中轟鳴, 也不知是不是耳朵壞了。」
趙佶道:「傳御醫!」
我就坐在旁邊椅子上, 裝著受驚過度看戲,蘇夢枕就坐在我身旁。趙佶氣道:「太傅,你好生替朕審問, 是誰指使的他們?」
諸葛小花道:「押上來!」
那十幾個刺客就被五花大綁地送上來,趙佶一看到其中一個人,驚得抬手一指:「你是——」
那人面如死灰, 趙佶道:「你是蔡卿的好友,朕還封了你個國師,你叫黑,黑光道人——」
那人顫聲道:「聖上,臣名詹別野,您賜號黑光上人……」
趙佶怒道:「你也敢稱上人?說,誰指使的你去刺殺燕王?」
詹別野知道自己跟蔡京脫不了關系,閉眼道:「聖上,燕王擁兵自重,遲早會成為陛下心腹之患,蔡相是為了陛下的江山——」
趙佶道:「他毀朕的江山還差不多!燕王是朕女婿,好好地來京迎親,就要遭此無妄之災!你難道要讓朕做失信的小人?」
他甩袖道:「傳蔡京!朕要問問他,還把不把朕放在眼裡?!」
刺殺的主使者絕不是蔡京。
蔡京哪裡會傻到派自己心腹來動手,他不過是被人當槍使了,如今有苦也說不出了。
不多時蔡京來了,我靜看這奸臣怎麼表演。只見他一步三叩,痛哭流涕道:「臣是為了陛下著想,一片忠心日月可鑒!」
他一指諸葛小花:「倒是諸葛正我,他怎麼會知道臣安排的刺殺,趕來的如此及時!聖上,您雖然賜他平亂玦,可沒讓他私調御林軍啊!」
趙佶的臉色立刻就變了一變,眼中的盛怒似也去了三分。
蔡相真不愧是奸臣,打敵人七寸的能力非同凡響。
諸葛小花也跪下道:「聖上,巡視京畿治安是臣的本分,刺客光天化日下行動,臣焉能沒有覺察?今日之事確是臣逾越了,臣願交出平亂玦,請聖上治臣罪。」
趙佶沉吟道:「卿言重了,你救了燕王是大功,朕感激你還來不及。」
這話裡一點感激之意都沒有,趙佶又道:「蔡京行為張狂,謀刺燕王,著罷免所有職務,貶為庶人,幽居府中。這些刺客……全部打入死牢,擇日處斬。」
我就知道會是這樣的結果。
蔡京與諸葛小花都俯首謝恩,趙佶轉過來對我道:「燕王,你住在外頭,朕實在不放心,從今日起,你就留在宮中吧。」
我一笑道:「謝聖上。」
最後面的冷血一臉不可置信,似乎沒想到今日會是這樣的結果。但他還是忍住了沒說,隨著諸葛小花走了。
蘇夢枕用眼神示意我多加小心,也告辭走了。
我被安排在一處宮中,這次裡三層外三層,比在燕王府時還守衛森嚴,一只蒼蠅都別想飛出去。
不過當然攔不住我。
天一黑,我就從宮裡出來,直奔蔡京的府邸。
蔡京在自己書房裡,旁邊兩個人陪著他,應是他的心腹。蔡京拍桌怒道:「姓方的那小混蛋騙我!說好了只是佯裝刺殺,嫁禍諸葛老匹夫,他到底是怎麼弄假成真的?」
他旁邊一個親信道:「恩相經營國事,這些江湖上的人,本就多是他引薦而來的,這些人實在不可信……」
蔡京沉吟道:「你們有他消息沒有?」
那親信忙道:「方應看狡猾至極,早在刺殺前幾天,他就借口拜祭他義母,離京不知去哪裡了。」
幾人又說了幾句,外面有人悄悄推門進來,蔡京驚愕道:「是你?」
那人笑道:「大人,小侯爺有信要給您。」
蔡京看了他一眼,接過信來,看了一遍,臉上那怒氣又消下去了:「哼,他倒是自信。」
那人道:「小侯爺一向不做沒把握的事。」
蔡京冷笑:「聖上把燕王留在宮裡,倒是剛好方便了他們下手,只是我不知,他為何一定要燕王死?」
那人道:「這小人就不知道了。」
蔡京擺手,叫那人下去,我從屋頂下來,悄無聲息地跟在他身後。
那人從後門出來,披了鬥篷,騎馬疾行,一路出了京城。
行到一處荒山,他才停了下來,我一看這裡,居然有些眼熟。
這裡是迷天盟的舊地,關昭弟當年就是死在這裡。
山上只剩殘缺的牌樓和房屋,怪石聳立,冷風吹過,聲如狼嚎,凄厲刺骨。
那人急匆匆步行上山,到得一處房屋前停下,屋門處有人把守,那人小聲道:「信已送到了。」
另一人也低聲道:「小侯爺正在見客,待會兒彙報。」
見客?
那人點點頭,兩人便一起守在門外,我落在他們身前,輕輕一點,他們便立住不動了。
我輕輕推開門,足不沾地,凌空而過,到得內室門外,透過木門的縫隙,看到了靜坐屋中的方應看。
他一身素衣,眉目在燈火下俊朗如初。一桌之隔是個穿著漢人服飾卻有些別扭的男人,說的分明是女真語。
我恰巧能聽得懂。
私通外敵,方應看這小混蛋還真是個混蛋,蔡京沒說錯。
我沒有立刻進去,就在外面靜靜聽著。
那金人道:「……那媯州守將梁紅玉十分了得,竟能把我們擋在城外三十日之久……我們破不了媯州,就沒辦法從居庸關包抄到幽州後方,金主下令從正面對幽州施加重兵,可蕭氏父子多年威望之下,城中漢人死守不出,斷水斷糧,他們居然都能堅持下來,甚至還向我們發起反攻。」
方應看靜靜聽著,聽得很認真。那人道:「小蕭王是我主心腹大患……當初您傳信給金主,要他向大宋假意示好,我還十分不解,沒想到我們一示好,宋廷反而不信他了。」
蕭原在金人口中的稱呼還是小蕭王,只是不知金主是姓完顏的誰。
方應看笑得如同湖上清風,湖中秋月:「狡兔死而走狗烹,宋廷積弱,從未像秦皇漢武一樣敢以舉國之力對抗外敵,往往是見好就收。能得一時之和平,就算割一塊肉,也是無關痛癢的。」
那人撫掌道:「您比我們這些金人更懂如何對付宋人,接下來該怎麼做,在下還想聽聽您的高見。」
方應看低著眉,臉上俱是算計:「金主想南下中原,蕭原一直是個阻礙,他自己就是個高手,且身邊有戚少商,又和金風細雨樓過叢甚密,今天這場刺殺,不一定能弄得死他。」
不過還好,有蔡京替他背鍋。
那人懇切道:「只要能殺了小蕭王,您有任何要求,金主都能答應。」
方應看從桌子上端下一杯茶來,神態悠閑從容:「我設計伏殺小蕭王,嫁禍蔡京,說到底還是小謀,如今我想與金主定下一樁大謀。」
那人道:「您說。」
方應看的眉目在燈火下似帶了一抹金色:「要蕭原死不難,他已經被留在宮中,他自以為安全了,卻不知那裡才是他的死地,我會讓他見不到第二天的太陽。」
「我一旦殺了他,有橋集團勢必處於風口浪尖,會成為眾矢之的,既然要做,不如來場大的。」
他捧著茶杯的手慢慢地收緊:「金主南下有兩條路,一是燕京,二是雁門。蕭原掌控幽,媯,薊三州,朔州守將是張孝存,雁門關守將是楊可世,這兩人都曾是種師道手下的猛將。蕭原一死,幽媯薊唾手可得矣,張孝存,楊可世一死,雁門關再無拒敵之力。」
那人張大了嘴,一下子從椅子上站起來:「您,您這是要……」
方應看昂首,一字一句道:「我以燕雲十六州,換金主破城南下,直取開封滅宋,到時我與金國南北稱霸,共享天下,永結同盟,不動干戈,如何?」
那人被這一番話說得手都在抖,激動地走來走去,顯然是知道方應看不是說著玩玩的。
他道:「燕雲十六州……小侯爺當真要給我們?」
方應看笑道:「那處地方盡是莽莽荒山,民生凋敝,荒涼貧瘠,豈能跟中原富庶之地相比?」他又道:「滅宋之後,我再與金主合力攻西夏,到時豈不是易如反掌?」
那人沉整神色,鄭重道:「小侯爺此話當真?」
我已經聽不下去了,真氣迸發,瞬間破開門扇。
屋中兩人大驚,我點住那金人穴道,盯著方應看,冷冷地開了口:
「賣燕雲十六州?你可真敢想。」
你知道上一個賣了它的人被罵了一千年的漢奸嗎?
作者有話要說:
割讓燕雲十六州的是唐末時後晉皇帝石敬塘。
他因為賣了燕雲之地給遼太宗,成了遼太宗的好兒子,人稱「兒皇帝」。
燕雲這個稱呼大概出現在宋代,指現在的河北北部和山西北部,由太行山脈,燕山山脈以及居庸關,古北口,雁門關等組成的一道天然與人工防線。
丟了燕雲地區,整個華北平原將無險可守。
直到現在,這塊地方也是中國的軍事重地。
第113章
我說話時並未用男聲, 方應看驚疑不定道:「你是……」
我撕下臉上面具,方應看愕然道:「是你?」
他快速道:「蕭原根本沒來京城,一直都是你冒充他?」
我道:「不錯。」
所以他的所有謀算都可以落空了。
方應看閉了閉眼,而後深深地看著我:「你就這麼幫著蘇夢枕?」
「你以為我是幫著蘇夢枕?」我嘆道:「你看錯我了, 你也從來都不懂我。」
我抬手一指,他跌坐在椅上, 頓時動彈不得,我一道生死符打在那金人身上:「你是什麼人?在金國任何職務?跟方應看認識多久了?」
那金人一臉不想說的表情,我稍稍催動, 他就面白如紙, 慘叫不斷。
方應看坐在一邊, 緊緊地抿著唇, 頭上沁出冷汗。
金人抵抗不過,跟我交代了身份。讓我意外的是, 方應看遠在從京城闖出他「神槍血劍小侯爺」的名號之前, 就跟金國貴族勾搭上了。並且借著密切往來的關系, 翻雲覆雨, 從中得利。
金國對小蕭王恨之入骨, 方應看早早地就謀劃著用他的命來換取金主的幫助,而金主,就是完顏阿骨打的二太子完顏宗望。
不止方應看, 整個「有橋集團」背後都有金人的影子,米公公米有橋早年與完顏皇室相熟,方應看與金國之間就是他搭橋牽線。金主對方應看很是賞識, 不僅將帳下多名高手派來協助,還將皇室絕學「烏日神槍」傳授與他。
金人身上還帶著一封金主給方應看的密信,我拆開來看,的確不假。我停下生死符的催動,看向方應看:「他說的都是真的?」
方應看深深地吸了口氣,語氣平靜道:「真的。」
我眼中立刻閃現出殺意來,方應看急道:「你聽我說!」
我道:「你死得不冤,我會給你個痛快。」
方應看冷聲道:「我憑什麼該死?!」
他猛地抬眼看著我:「就算我不動手,大宋也遲早會被滅,與其讓懦弱無能的趙家來當皇帝,為什麼不能把天下交給我?」
我道:「交給你跟交給姓趙的有什麼區別?」
方應看道:「當然有區別!皇帝沉迷聲色,只顧享受,不思進取,大好江山都被他浪費了!若我來,當翻雲覆雨,厲兵秣馬,奮發圖強!」
我冷笑道:「可你干的事還不如他。賣燕雲十六州,你無異於是把中原百姓送到金人鐵蹄下。」
燕雲十六州,這塊地方簡直就是中國歷史橫跨幾個王朝的執念。
自唐以來,五代十國,一直到宋朝,中原王朝為了守住這塊軍事重地一直跟游牧民族死磕,北宋雖然積弱,但在收復燕雲一事上一直積極,不管是用兵打還是用錢買,從來都沒有放棄過,也是因為最終都沒有能收復燕雲,丟失了這道天然與人工的軍事屏障,才導致了靖康之恥。
數百年來為了這塊地方,流了多少英雄血,多少人飲恨而終,他輕飄飄地一句話,居然就想賣了?
方應看橫眉譏諷道:「不破不立!若一直太平下去,天下不亂,我還有什麼機會起事?你說我出賣燕雲,宋廷難道就沒奴顏媾和過?慶歷和議,檀淵之盟,哪一次不是失節求存?」
他目光炯炯:「我和金國結盟並非真心,我有自己的謀劃。我引金兵南下,滅宋取而代之,等我當上了皇帝,我再聯夏滅金,乘機再將燕雲十六州攻下,到時候,平定天下指日可待。」
他說得臉頰都泛起紅暈,咬牙道:「舍不得利益就套不著狼!成者為王敗者為寇,有朝一日我成功了,我將會是人人敬仰的王!誰還會管我曾踏了多少屍骨?!」
旁邊的金人被他一番言論驚得目瞪口呆,方應看盯著我道:「所以我不該死!」
我靜靜看著他,我並不是理解不了他,也並不是沒見過他這樣的人。跟他相比,蔡京,白愁飛,雷純,都是小巫見大巫。
他的膽子更大,野心更狂,人也更貪婪。
他平復著氣息,一雙眼睛片刻不離我的臉,忽然笑了:「別人不懂我,你一定會懂我的是不是?」
我看著他道:「你錯了,我不懂你,唯有和你一樣的人才會懂你。」
方應看道:「竊鉤者誅,竊國者侯,你難道也拘泥於那些俗世的忠義?你活了這麼長時間,滄海桑田,王朝更迭,本就是再平常不過的事情,你為什麼要為了和自己不相干的事情來殺我?」
我道:「正因為我活了太長時間,我才知道什麼東西才應該被看重。就憑你,還不配做天下之主。」
方應看一臉不服,我道:「我在京城時,也曾聽說你的種種事跡,你是有領導能力,也不缺手腕智謀,可你並非人主之材。身在民間無慈心,身在江湖無俠心,身在朝堂無仁心,你心裡懷的不是天下,而是只有你自己而已。」
我認真道:「你比趙佶也差不了多少。」
舍天下萬民滿足自己私欲,趙佶是蠢,方應看是毒。
所以這兩個人,一塊兒給我升天吧。
我手中真氣湧動,正待要出手,忽然間燈火遽動,疾風破窗而入,一個人影排山倒海般朝我攻來,我拂袖一掌打出,他一把抓起方應看,硬生生接了這一掌,一口鮮血噴湧而出。
他半跪在地,起都起不來。他剛剛攻擊我時並無惡意,所以我才臨時撤了殺手。
「請宮主高抬貴手……小看……孽子頑劣,一時誤入歧途,請宮主給他一個改過自新的機會,讓我帶他回去,好好教訓他。」
我奇道:「你是誰?」
中年男人艱難道:「晚輩方歌吟,曾有幸聞得宮主之名,對您景仰已久。晚輩管教無方,請宮主手下留情。」
方應看的臉上再不是他述說野心時張狂陰冷的表情,而是愧疚,自責,感動,一時間似乎變了個人,他眼含熱淚道:「義父,我對不起您的教誨,您一掌打死我吧!」
方歌吟一臉不忍:「小看,你若知錯就改,義父會原諒你的。」
這麼個忘恩負義的狼崽子,還真有人把他當兒子了,也不怕遲早被他陰死。
我嘆了口氣,道:「你原諒他了,我可沒原諒,今天他一定要死。」
方歌吟深吸了口氣,我以為他要出手,只見他張口就喊:「救小看,我告訴你小白姑娘在哪裡!」
他反手將方應看就是一拋,話音落,自己就因為動了真氣,又是一口鮮血吐出來,搖搖晃晃地就要倒下去,我點了他幾處穴道,以免他死了。
然後我才抬頭看去,關七拎著方應看已經跑出十幾步遠。我看著他,嘆氣道:「你是自己把人扔過來,還是要我動手?」
關七看了我一眼,扭頭就跑,我剛想提醒他跑到哪裡都沒用,就聽他喊:「快看,它來找你了,它來找你了!」
什麼?
我忽然感覺到四周大地都震動起來,房屋嘩啦啦倒下去,什麼東西風馳電掣一般從天空壓下來。
我凌空而起,抬眼望天,只見黑壓壓的天空電閃雷鳴之中,一道裂口從雲層中閃現,一只巨大的黑影,正從上面朝我衝過來。
那居然是一架飛機,我還能看到亮著燈的舷窗。
一時間我差點以為我是在做夢,我閃身後退,避過它的衝擊,一股巨大的吸力朝我而來,仿佛要把我從這具身體裡拽出去。
我凝神靜氣,對抗那股吸力,飛機忽然消失在空中,忽然又出現,這次的吸力比上次還大,帶著似乎能扭曲時空的巨大力量,裡面黑壓壓一片,不知是什麼世界。
我可不想再硬扛。我腳步一動,瞬間移到沒跑多遠的關七和方應看身邊,在那種力量追上我之前,一把揪起方應看的衣領,朝著那個裂縫就扔了過去。
關七沒松開方應看,也隨他一起進去了。裂縫仿佛吃飽了東西,瞬間在天空消失,連飛機都沒有了蹤影。
方歌吟撕心裂肺道:「小看——」
他悲痛過度,似乎昏了過去。我整整衣領子,回去一看,方應看那兩個手下已經被木板和石塊砸昏了,被我點了穴道的金人瑟瑟發抖,我隨手就送他們去西天了。
而後我拎起方歌吟回了城中,遠遠就望見皇宮的方向起了大火,火光衝天。
我在心裡罵了一句方應看,朝金風細雨樓趕去。我把方歌吟交給蘇夢枕,而後把方應看的事情告訴了他。
蘇夢枕早就知道是方應看搞的鬼,只是沒想到我下手如此之快,他隨即便下令全面清剿「有橋集團」。
「方應看和米有橋能成今日的氣候,方歌吟的幫助不可謂不大。」蘇夢枕道,他隨即就道:「他們是金國在大宋的內應,這兩人一去,金國那邊恐怕就會有異動。」
只是這異動是進攻還是繼續停戰,就只能看幽州的消息了。
皇宮的大火直到凌晨才熄,蘇夢枕忙著有橋集團的事情,我就在他那裡休息了半晚,天亮時才回去。
上上下下都在找燕王,趙佶心急得把諸葛小花的四個徒弟也拉來幫忙,一見到我,宛如天降救星:「蕭卿,你可擔心死朕了,你去了哪兒?」
第114章
我隨口糊弄他, 說我找了個橋洞躲起來,趙佶對我贊不絕口,連聲誇我機智。
有橋集團就像燒了半夜的火一樣覆滅下去,朝堂上的主和派一夜之間塌了一半, 就連朱勔之流都夾起尾巴。主戰派連連上疏,提醒皇帝早日備戰, 一天幾百封奏書上來,趙佶不慌也被說得慌了,越發倚靠我這個燕王。
婚期一到, 他忙不迭地就親自主持婚禮, 所有禮儀一切從簡, 大婚第二天, 就准備送燕王離京。
趙佶問我還有什麼要求,我道幽州路遠, 且氣候寒冷, 怕帝姬水土不適, 不如派個信得過的老太監來照顧生活起居。
趙佶壓根不知道他眼皮子底下有橋集團搞風搞雨, 傾情向我推薦了米有橋。
儀式一完, 我把帝姬交給洪瞻和戚少商照顧,第二天早上,趙佶親自送我出城。
他動容道:「朕與燕王雖然相處不到一月, 但燕王高風亮節,朕甚是嘉許。此時一別,不知何年何月能再相見。」
我笑了:「聖上切莫傷懷, 我們還會重逢。」
趙佶依依不舍地放我去了,出了城十幾裡,米有橋終於來找我:「敢問燕王殿下,方小侯爺去了哪裡?」
我看了他一眼,我是第一次見他,他年紀已不小了,白發下整張臉都沒有了生氣,身上散發著將死之人的味道。
我道:「你怎麼知道是我出的手?」
米有橋慘笑道:「昨夜我命人在皇宮內放火,趁機去殺你,你不在。金風細雨樓一夜之間使整個有橋集團分崩離析,你與蘇夢枕關系甚密,不是你,能是誰?」
他眼中似含著淚,我抬手把面具撕下來,迎著風舒了口氣:「你對方應看還真是真心。」
米有橋看到我的臉,微微驚訝,繼而苦笑:「我這一生,做的唯一一件有意義的事情就是去幫助他,有時候他就是我,我就是他。我家人為皇帝所殺,我畢生都在報復宋廷,我知道自己是在做錯事,可我已停不下來了。」
他深深地看了我一眼:「我知道你是想讓我死,我也知道你和蘇夢枕是在扶持蕭原,他不錯,他很不錯,一定是個明君。只可惜天下大定,百姓安居那一天,我看不到了。」
他忽然調轉馬頭,朝隊伍外奔去,我看著他的背影從馬背上栽倒下來,戚少商親自去看,人已死了。
我嘆了一聲,交代葬了他,就離了隊伍,獨自返回京城去。
燕王已經迎親出京,再不需要我扮了。
我脫去一身繁瑣袍服,扯了金冠玉帶,仍是我慣常所穿的廣袖白衣,回到皇宮,靜靜地坐在御書房中等著。這裡是趙佶每天必來的地方,他興致來了的時候,就會在這裡作畫題字。
我隨手拿起一幅畫來,畫是好畫,幾枝腊梅,兩只小鳥,頂頭一個九疊篆,左下一首小詩,右下還有花押。
不多時,外面已傳來腳步聲,還有趙佶的聲音:「朕今日別了燕王,心中傷感,朕看他似乎也通些翰墨,朕作幅離別圖,日後贈予他。」
房門推開,趙佶身邊的侍從還來不及喊叫,就被我隔空幾指點昏了。
趙佶大驚道:「你是誰?」
我頭也不抬,輕聲道:「山禽矜逸態,梅粉弄輕柔。已有丹青約,千秋指白頭……聖上的詩能入畫,畫可成詩,真是天下一絕。只是這幅腊梅山禽圖,到底是不是出自聖上之手?」
這可是後世的一個謎。
趙佶想跑的腳步頓時就一停:「詩是朕題的,畫並非都是朕作的,朕看只有那幾枝腊梅留白太多,顯得蕭疏寂寞,就加了兩只白頭翁,一只小黃蜂。」
他快步跑到房門外,放聲高喊:「來人哪,救駕——」
我輕輕一招手,趙佶就不受控制地連連後退幾步,退入房中,我將房門一關,對著一臉驚恐的趙佶笑道:「聖上不必驚慌,請坐。」
趙佶看到我的臉,頓時一呆,連害怕似乎都忘了。見我似乎沒有攻擊性,他自己搬了把椅子,坐在我對面。
「我剛剛聽聖上說,要作幅離別圖給燕王?」
趙佶點點頭,看著我,努力平心靜氣,又恢復了帝王的氣度:「閣下究竟是何人?來此為何事?」
他坐在那裡的時候,倒真的能唬人,再加上這貨真價實的才學,難怪乎日後金國皇帝都是他的腦殘粉。
我本來不想和他廢話太多,現在竟覺得有點可惜他了。
這種人才,也不知多少年才能出一個。
我道:「我在天上時,聽說神霄帝君下凡歷劫,所以前來一看,果然是聖上。」
趙佶極為崇信道教,自命天上神君下凡,傾舉國之物力大興土木,修建宮觀。他這時聽我一說,先是一愣,他自己是神君他是信的,但看著我的目光就不免有些懷疑:「這麼說……閣下也是從天上來的?」
我點頭,氣定神閑。
趙佶看著我的臉,喃喃道:「的確是仙人,方能如此姿貌……卻不知閣下乃何方神祗?」
我沒回答他,只道:「聖上在凡間歷劫期限已將滿,十五日之後上元節,乃天官紫微大帝之誕辰,屆時天官降福,聖上也將回歸天界,與諸神君同樂。」
趙佶怔住了,一臉不可置信:「什麼,朕要離開凡間,回歸天上?」
我輕輕點頭。
趙佶看著我,對著我的臉,他問不出來我是不是在騙他,我道:「我提前告知聖上,這就要返回天界,方才聽聖上說要作畫,不如將畫予我帶走如何?」
趙佶雲裡夢裡,點頭道:「好,好。」
我讓開位置,趙佶走過來,我為他磨好墨,他鋪好紙,提筆作畫,我靜靜地看著,他一筆一筆畫完,出來的赫然是我和他在這御書房的圖。
趙佶畫完,蓋上自己的花押,將畫晾干。他轉頭看著我道:「我日後去了天上,還能見到你麼?」
我道:「自然能夠見到的。」
趙佶撫掌道好,笑道:「朕當與卿同游九霄,共觀日月光華,洞天福地。」
我收起畫,向趙佶告辭,然後一袖子拂過去,趙佶就閉眼倒了下去。
我在他心口上下了生死符,等日子到了,他就會前往極樂世界。
我離了皇宮,為了不引人注目,就隨意扯塊面紗遮住臉。走在街上,我遠遠地就看到一匹馬過來,馬上一個白衣獨臂男人,正是戚少商。
他下馬來,走到我面前,我道:「你怎麼回來了?」
戚少商一笑道:「送親的隊伍裡那麼多人,沒了我也不會出事的。」
蘇夢枕把金風細雨樓大部分精銳,都隨著這次聯姻撤出京城。
正如米有橋所說的,我和蘇夢枕是想扶持蕭原。
蘇氏父子兩代苦心經營,才在京城中建立起金風細雨樓如此龐大的勢力,蘇夢枕一撤,無異於放棄自己在這裡的野心。
戚少商也能猜到,他嘆道:「天下也唯有蘇夢枕能有這樣的氣魄與手腕,我真想與他把酒同歡。」
他這次雖然護送「燕王」入京,但大多數時間都在府中一步不離,也和蘇夢枕沒什麼交談的機會。
我笑道:「你盡管去吧。」
戚少商的目光看向了我,變得很柔和:「我不是為他回來的。」
我忽然更想笑了。
戚少商的心思我不是不知,我以為他就是單純地有點好感而已,不想他如今竟然就有點認真起來了。
紅玉說得沒錯,他濫情。
我想著該怎麼拒絕他,他經過一場千裡追殺的大難,人反而更加自信,尤其是在對自己的魅力方面。
我道:「你知道我為什麼去幽州幫阿原嗎?」
戚少商沒說話,我繼續道:「因為阿原的母親,是我徒弟的妹妹。」
戚少商似乎還沒反應過來,我道:「行走江湖,還是不要被一張皮囊騙了眼睛。」
我抱著畫轉身就走,徒留戚少商在大街上煢煢孑立。
我回到金風細雨樓時已近夜,花海上的四樓一塔間少了許多燈火,徒添了些寂寥。
唯有蘇夢枕站在前方,正在等著我。
看到我,他一笑道:「你回來了。」
我扯下面紗,走過去,他張開雙臂將我抱住,我低聲在他耳邊說了我做的事:「我看看他還有沒有救,若有救,我倒想讓他活到終老的。」
蘇夢枕道:「他死了是可惜,不過是死不足惜。」他低首,看到我懷裡的畫,道:「這是什麼?」
我松開手,讓他拿走,蘇夢枕展開一看,涼涼地嘆了一聲。
我道:「畫得怎麼樣?」
蘇夢枕不說話,只是看了我一眼。
我笑道:「吃醋了?」
蘇夢枕收起畫來,自傲道:「你並不上心的人,我有什麼好醋的?」
他拉起我的手:「這裡冷,我們進去。」
我們回到玉塔的房間,外間已飄起了雪花,蘇夢枕咳了幾聲,我讓他坐下,給他看了看脈。
他看著我道:「我現在已好了,病了這麼多年,從沒有像現在這樣好過。」
我不置可否,但他的狀況的確不錯,身體裡再沒有什麼絕症了,已經能像個正常人了。
他把那畫放到一邊去,我笑道:「你要不要再畫一張,我上次撕了你的,再補回來。」
蘇夢枕點點頭。
我道:「我給你拿筆?」
我將要起身,蘇夢枕反握住了我的手。他道:「不用筆。」
他朝我靠近過來,抬起手,手指一點點從我眉尖輕輕劃下來,從眉尾落下,直到耳邊。
他已離我太近了,稍稍低頭,吻了下來。
第115章
他一只手攬住我的肩膀, 將我抱在懷裡,幾乎是壓著我在吻。月色寂寂,屋中無燈,我回抱住他, 他動作一頓,氣息愈發不穩了。
我沒作任何反抗, 蘇夢枕稍稍離開,低首看著我,眼中暗色沉下去, 復而靠近我的臉頰, 耳後, 攔腰將我抱起。
我躺在他床上, 他在我上方,慢慢壓下來, 一時間我耳邊只有我們的呼吸聲, 忽而他硬是停下來, 止住了自己的動作。
我抽出手來, 撫上他的臉, 輕聲道:「怎麼了?」
蘇夢枕閉了閉眼睛,擁著我道:「我……我不能……」
後面的字他似乎在想著怎麼說,我看他一臉糾結, 稍稍想了一下,聲音溫柔道:「是不行嗎?」
蘇夢枕頓住了,抿唇看著我, 我理解他,他從小病到大,做不了這種事情也不能苛求他。
我道:「沒事的,我不會在意這個。」覺得這句話還不夠,於是我道:「你知道我經歷了許多世……可我其實也從來沒有做過這種事,對我來說,無所謂的。」
我活得比較長的世界屈指可數,跟張丹楓的那一世,我一心練武,到後來相守時,我們都已老了。和路小佳的那一世,我也從來沒在意過他的缺陷。
蘇夢枕愣了一下,繼而長長地吸了口氣,用手撐在我耳側,認真道:「我不是不行。」
他目光灼灼道:「我只是想我對你過於冒犯,等我們拜過你師父,結為連理後,我再如此。」
我眨眨眼睛,把自己的手收回來,百依百順笑道:「好,那就聽你的,再等等。」
蘇夢枕低嘆:「我已等不了了。」
大雪一直飄到第二天。
我抱著被子,蜷著膝蓋,散著頭發,靠著那一方翠綠的小玉枕靜靜坐在床上,看著蘇夢枕在桌前執筆,他衣服已換了一身,我的衣服他拿了一套來,疊好了就放在我腳邊。
幾筆畫完,蘇夢枕收了筆,拿開鎮紙,拾起畫來,畫上是一個人,只是不像我現在衣衫不整的模樣,而是素衣廣袖,立於山峰之上。
我雖然辯識不出他畫得到底像不像我,但畫技不錯,我贊了一句好。
他一笑,便落了款,收起畫來。
年關已到。
開封城裡已有成片的爆竹聲,氣氛卻不怎麼歡快。全因道君皇帝趙佶不知又發了什麼大夢,夢到天上仙人下凡,要在正月十五接他飛升,回歸神位。
趙佶一向篤信道教,修神宮建道觀,也不知耗了多少人力物力,從來也沒見過真有什麼神跡,是以百姓們都不信,只是敢怒不敢言,不知他又要作什麼花樣。只剩下十五天的時間,果然皇帝下旨,要撥巨額錢財在老君山修飛仙台,再籌集萬家燈火,百丈錦衣,十裡鮮花,助他一舉飛升成功。
短短半月內做到這些事情自是不容易,但趙佶祭出自己的法寶蔡京,此人一貫會搜刮聚斂,自有一套服務皇帝的本事。三天之內就召集了數百工匠在老君山開工。
短短時間又得啟用,百姓們還來不及為前些日子蔡京的下台而歡呼,就又看清了一個事實。
蔡相深得君心,哪裡是能輕易罷免得了的。
蔡京府上門庭若市,仿佛從未冷落過一般。
雪越重,梅越濃。
六分半堂的梅花又開得極好了。
迷天盟早已散了,有橋集團也隨著方應看,米有橋的消失而一落千丈,發夢二黨,像鼻塔始終不成氣候,能和六分半堂分庭抗禮的金風細雨樓,一向病重的樓主蘇夢枕身體愈發轉好,但麾下的勢力卻愈發縮水。
三合樓昔日是這兩大勢力在京城的分界線,現在已完完全全屬於六分半堂。
六分半堂已儼然成為了京城第一大幫派,毋庸置疑。
雷純送來她那封談和信的時候,我都能想像到她志得意滿的模樣。信裡用詞語氣都與她作為閨閣小姐時截然不同,綿裡藏針,機敏犀利。她道近來六分半堂雖占了金風細雨樓不少地盤,但她並無開戰之意,她現在頂頭上司是蔡相,蔡相愛惜人才,自然也欣賞蘇公子這樣的俊傑,要風雨樓和六分半堂和睦相處,共同為他效力才好。
金風細雨樓四樓一塔已然有些空蕩,蘇夢枕身邊,如今除了總理事務的楊無邪和師無愧,其他人都已離了京城。
蘇夢枕坐在主位上,神色淡淡,不辨喜怒。我在他身邊不遠處的椅子上,抱著手爐暖著,有一句沒一句地聽著楊無邪說話。
「雷純不知我們做的事情,以為金風細雨樓近來勢力驟減,一是因為剿滅有橋集團損失太多,二是因為……咳,公子你要和宮主歸隱山林。」
楊無邪看了蘇夢枕一眼,繼續道:「這次蔡京復出,組織修建飛仙台,籌集燈火等事,還多虧了雷純在他背後助力,才能如此順利。雷純此時深得蔡京之心,我看她是要借和談之機,坐穩京城幫派老大這個位子……她怕公子你不去,連王小石都被她拉來了。」
師無愧撇嘴道:「王老三怎麼會順著她的意思來?」
楊無邪面無表情道:「溫姑娘被請到了六分半堂做客,不過這倒是其次,雷純也不敢拿溫柔怎麼樣。真正原因是蔡京派了他籠絡的眾多高手,雷門的『實屬巧合』,昔日方應看手底下的『八大刀王』,『任氏雙刑』等人,擺明了是要為她助威。其中『八大刀王』曾參與方應看劫殺元十三限一事,王老三得了元十三限的秘傳,想弄清他自在門的師叔是怎麼死的,所以就答應了。」
師無愧冷臉道:「她這是先禮後兵,若我們不去,她下一步就要動手了吧。」
楊無邪道:「公子已經康復,宮主也在這裡,我看她不會動金風細雨樓,八成會從像鼻塔那邊開刀。」
師無愧道:「公子,我們去不去?」
蘇夢枕眉目寒涼,聲音不緊不慢:「經過了上次刺殺一事,蔡京若要籠絡我們,那就不是為了金風細雨樓,而是為了燕王。」
他露出一個譏諷的笑,楊無邪和師無愧俱皆驚訝。蘇夢枕看他們一眼:「燕王勢力日漸壯大,拉攏一個擁兵自重的藩王,蔡京自然會打如意算盤。」
他道:「傳信給王老三,讓他小心些。我們不必去,左不過十五天……這裡就塵埃落定了。」
我倒是還想見見雷純的。
我在京城已留不了多久了,這裡的一切都將會成為過去。我跟蘇夢枕說了一聲,就作為風雨樓的代表,去三合樓赴會。
楊無邪跟著我去了,我這身衣服不太方便,就干脆換了白色的男裝,往三合樓而去。
楊無邪在路上告訴我,王小石還請了另一個人來。
「戚少商?」我奇道:「他還沒離開京城?」
楊無邪低聲說了幾句話,我拿扇子遮住臉,掩去臉上的驚訝。
據聞戚大俠受了情傷,為了安撫受創的心,終日留連在名妓李師師居所。
也因此他被諸葛小花抓了壯丁,諸葛小花是絕不想看到蔡京帶著六分半堂在京城橫行霸道的,正巧戚少商上次莫名其妙就跑到幽州給人當了將軍,這次正好讓他償還人情。
戚少商作為官方勢力神侯府的代表,來幫王小石壓場子。
我點點頭,也沒說破戚少商的事,從三合樓大門走了進去,上了二樓。
樓上王小石,戚少商,各帶人分列兩側。
雷純就在中間,白色貂裘圍著玉色耳墜,清麗的眉目愈發勝過往昔,卻已將多年前的一抹和柔盡數抹去,只留眼尾的盈盈笑意,笑裡藏刀。
狄飛驚坐在她身邊,低著頭。
王小石看到我,立刻起來向我問好,戚少商也隨他起身,眼中郁郁。
雷純也起身,她道:「我實在沒想到宮主能來的。」她似是在嘆息:「宮主請上座。」
我頷首,坐在她身邊不遠處主位上,雷純便向我道:「我誠意擺在這裡,蘇公子是不是一定要和我們不和的?」
我手指點著扇子,悠閑道:「你既然誠意十足,何不將不相干的人撤了?」
我指的是這樓上樓下暗裡伏著的人。
雷純不慌不忙,笑道:「果然瞞不過宮主。」隨即她卻低低地嘆了一聲:「只是他們,可不是我能支使得動的。」
她瞧了我一眼:「再說了,就算今天來的人再多十倍,又哪裡是宮主的對手?」
雷純身後那兩個男人站出來道:「我等是蔡相爺派來的,相爺久聞宮主大名,對您仰慕已久。」
我道:「我也久聞蔡相之名。」
蔡京的名聲已經遺臭萬年了。
雷純道:「既然宮主今日代表著風雨樓而來,現在王少俠,戚大俠都在場,我便開門見山。咱們都在京城安身立命,頂頭有天子,行事有王法,何必為了一點志向不同而鬧得不愉快?」
我不急著開口,雷純道:「這麼多年過去,除了徒增恩怨,對誰都沒有好處。」
她一字一句,底氣十足:「我不強求各位能一撇成見,與我傾力協作,但願各位知道,相爺希望看到的是咱們和睦相處的局面。」
第116章
雷純話落, 戚少商不以為然,王小石笑道:「雷姑娘,我是沒什麼志向的,成立像鼻塔也只是眾位兄弟抬愛, 我們這點人,只怕入不了相爺的眼。」
雷純笑道:「王少俠何必自謙?你若無志, 來京城做甚?」
王小石一愣,似乎回想起了什麼,往雷純臉上看了一眼。他道:「我當年結識你之時, 也未料到會是如今這番模樣……雷姑娘, 我這塔裡人各有志, 勉強不得, 多謝相爺抬愛,我們還高攀不起。」
雷純道:「王少俠切勿輕言, 還是多想想, 我始終把你當做朋友的。」
一旁的戚少商忍不住道:「朋友貴在志趣相投, 互許情義, 雷代總堂主若真把他當朋友, 為何不能理解他?」
雷純靜靜地看著他,戚少商也望著她:「即便是雷老堂主在之時,行事也算在正路上, 我知你是一女子,走到今天多般不易,我也著實欽佩你, 你也並非愚鈍無知,聰明如你,何不早日回頭?」
雷純傲然道:「我無須回頭。」
戚少商早已料到,愴然而嘆道:「自古奸佞多附逆,縱使孤身一人,我等也不願同流合污。」
雷純挑眉:「戚大俠是在替王少俠說話?」
王小石笑道:「戚大哥說的,句句都是我心中所想。」
雷純並不動怒,淺淺地笑著,她身後的狄飛驚開了口:「我以為今日之事,尚未到互不相干,分道揚鑣之時,我六分半堂尚且一片赤誠談和,兩位何必著相,固執己見呢?」
他轉向我道:「敢問宮主,金風細雨樓之意如何?」
他問的是金風細雨樓,而不是我。
我早已和他說清了。
我道:「不巧,還是我的那幾句話。」
道不同,不相為謀。
我道:「戚王二位,說的也是我心中所想。」
戚少商看向我,眼中露出欣賞、仰慕、糾結不已的痛苦復雜的神情。
我別過臉去,人都會有痛苦的經歷的,他痛一會兒就過去了。
狄飛驚道:「看來已無話可談了?」
我道:「不錯。」
雷純幽幽地嘆了口氣,她道:「宮主何必急於下結論?如今的場面,宮主也知道,身在風雨中,誰能不為自己博取?」
她輕聲道:「我倒真想回到數年前梅花落雪,我有幸見到宮主之時,再撫一次琴,只可惜我與宮主實在無緣。」
我道:「我從來都與這世上的人緣淺。」
我起身辭別,王小石道:「雷代總堂主,「八大刀王」幾位可在?」
雷純點頭,指了個方向,王小石便道多謝,從窗戶上翻下去了。
戚少商也起身,狄飛驚道:「戚大俠且慢。」
戚少商頓住,狄飛驚冷冷道:「戚大俠已是燕王麾下大將,還是不要在京城多番逗留的好。」
戚少商回頭看著他,看了幾秒,他忽而開口:「閣下的外號是『低首神龍』?」
狄飛驚道:「我也知戚大俠外號叫做『九現神龍』。」
戚少商不理他的話,只道:「我想敬告閣下,若是一直低著頭,縱使腦子再好使,也只能看到自己腳下那一畝三分地——天下之大,人心之所向,但願閣下有朝一日,能真正看得清才好!」
狄飛驚沒有回答戚少商的話。
我們出了三合樓,底下六分半堂的精兵卻已退了,大街上一個白衣青年坐在輪椅上,是諸葛小花的徒弟無情,身後一人,正是冷血。
戚少商被諸葛小花派來鎮場子,就算他把場子掀了,神侯府也要壓住。
無情卻是來找我的:「宮主,世叔請您來府上一敘。」
諸葛小花找我?
我答應下來,跟戚少商說了一聲,就隨無情二人走了。
每次見到諸葛小花時,我腦海裡還是那個耿直的少年。
可我每一次見他時,他都已經比上一次蒼老。
他備茶於堂上,無情和冷血都退下去,他笑道:「宮主請坐。」
我坐在一邊,神色靜靜,我道:「你只怕不是請我來喝茶的。」
諸葛小花那笑也就隨之收起,他依舊十分有禮,十分溫和地問:「和談結果如何?」
我端了茶盞,漫不經心道:「你也能猜到。」
諸葛捋須嘆了一聲,遙望堂前,靜默了一會兒才慢慢道:「金風細雨樓初時勢弱,羽翼未成之時,樓主蘇夢枕就跟六分半堂退了婚事,此後二者一直不和。雷損的親信雷動天,雷媚等人,都曾力主攻打風雨樓,以防蘇夢枕做大,彼時雷損正在趁關七痴傻之際全力攻擊迷天盟,對此事一直猶豫不決。」
「蘇夢枕畢竟年輕,還是個病重的樣子,從而使雷損一時疏忽大意,想著先收拾迷天盟,再回過頭來動風雨樓,也為時不晚。誰知此時,他後院失火,早年娶回來的夫人——關七之妹關昭弟發動叛亂,先是將雷損重傷打下懸崖,而後在六分半堂大開殺戒,六分半堂一半的堂主,包括雷動天,雷無求都死於她之手,雷媚後來也莫名其妙地死了。」
「也是因為關昭弟重創了六分半堂,梅花血夜之後,雷損麾下精英死傷殆盡,才讓後來死裡逃生的雷損不得不再次斂起鋒芒,養精蓄銳。此後的數年,金風細雨樓與六分半堂各自壯大,二者矛盾也愈發擴大。雷損曾想以他長成之後的女兒雷純,再與蘇夢枕議親,以謀得時機殺死蘇夢枕,可他始終未能如願,最後被蘇夢枕格殺於金風細雨樓的跨海飛天堂。」
他收回目光,無聲而嘆,失笑,復而又開了口:「六分半堂幾番起落,在雷純手中時,一改雷損時不問朝堂之事的做法,趨炎附勢,從而得到支持,又日漸壯大。蘇夢枕一向與朝中主和派,如蔡京之流劃清界限,他有今日之舉動,我不意外。」
他的眸光漸漸轉暗,沉聲道:「只是他將樓中大部分勢力借聯姻之機,分批撤出,就是令我不解了。」
我依舊沉默,諸葛的目光又盯著堂前,那裡冷雪簌簌飄落,凄寒冷冽。他道:「他絕不是向六分半堂服軟,蘇夢枕還沒向誰服過軟;他也絕不是想像昔日的江南霹靂堂一樣封刀掛劍,他這人志向非低,野心不淺。」
他每說一句話,雪下得似乎更輕,更靜:「他多年來秘密支持幽州,一手促成燕王聯姻,幾番維護,甚至還將自己親信交付,到底是為何?」
「到底」二字,沉刻而尖銳。
諸葛小花雖已老了,眼睛依然看得清楚。
他既能嗅到蔡京方應看暗藏的殺機,大局為重,自己不惜私調兵力保護燕王。
也能在失去聖心,一蹶不振之時,派來戚少商,支持金風細雨樓、像鼻塔跟蔡京的爪牙六分半堂對抗。
正因為他看得清,所以明白得也早。
「你錯了。」我道,側過臉來看了他一眼:「這些事不止他做的,還有我。」
我們的意圖瞞不過他。
諸葛早已料到,還是怔愣著不可置信,他轉過頭來看著我,我道:「小花,你跟我說過,你想匡扶天下,保國安民。」
「而不是匡扶大宋,保國安民。」
天下不是大宋,天下又何止經過了大宋一個朝代?
「大宋積弱多年,非雄主不可起之。韃虜強悍,虎狼之性,貪婪無度,數代宋主屢屢媾和,眼前這個,還在盼著十幾天後飛升——難道還有什麼值得期望的?」
自古忠臣有兩種,忠於天下,忠於君主,活在當下的人二者兼有之,就算是對趙佶都忠心耿耿,很少有如我一樣對昏君不以為然的。
我希望諸葛小花能跳出這個局限。
「昔年有楊家將,今日有種師道,宗澤,忠臣遇昏君,如女子遇人不淑,所托非人,境遇凄慘,千古同悲,你難道也要步別人的後塵?」
諸葛靜默下來,良久,他道:「宮主要我也與你們一路?」
我點頭:「你的答案呢?」
諸葛一笑:「不可,不能。」
他雙目定定,一字一句道:「大宋不缺忠臣,不少良將,數萬裡國土生生不息,我為何要毀之?此是不可。我並非愚忠之人,甚至有些悖逆,我已看好了一位合適的人主,只待時機一到,就奉他為主,大宋江山在他手裡,值得我為他死而後已,此是不能。」
我訝然,原以為諸葛小花對趙佶愛得深沉,不想他早已有自己的打算。
我認真道:「你看好的是誰?」
諸葛小花沒說話,我試探道:「不是太子。」
欽宗雖然有些才干,可耳根子太軟,性情也不夠堅毅,難以支撐大局。
那會是誰?
徽宗那麼多兒子,我還真沒想出一個優秀到讓諸葛小花欽佩服膺的。
諸葛慢慢攥緊了手,深吸了一口氣,他深深地看了我一眼:「我信宮主的為人。」
接著他就說了出來:「是康王。」
康王……趙構?
我一時怔住了,諸葛道:「他博學聰穎,秉性仁孝,更可貴的是堅韌剛直,明曉是非,將來必定可成為一代賢君雄主。」
我又確認道:「真是趙構?」
諸葛堅定地點頭。
我冷下臉:「他不行。」
第117章
我和諸葛小花的談話氛圍尚不到劍拔弩張的地步, 我無言了一陣, 想著怎麼勸他。
我若直接告訴他這位未來氣死宗澤,逼死岳飛的戰績, 諸葛小花是絕不會信的。他觀察了多年, 在心中反復確定的明主,我做再多勸說可能都不管用。
我還是道:「康王此人我也聽說過, 小時了了,大未必佳, 他沒經過風雨,本性如何還難說。」
諸葛小花道:「他不是沒經過風雨,年紀輕輕,諸般事務已處理得非常優秀。」
我道:「就算他能力足夠,你確定他真的能明辨是非, 不聽小人的讒言?」
諸葛小花笑道:「康王一向不與奸人為伍, 有我等忠臣在側, 豈能給小人可趁之機?」
早期的趙構,確實像是個完美的明君, 無懈可擊。
到後來仿佛被換了一個人。
而且諸葛小花支持他,還有一個更理直氣壯的理由,他肅容道:「且康王是太宗之後, 聖上親子, 承繼大統,名正言順!」
我沉默,趙構名正言順, 蕭原自然就是犯上作亂了。
而且他雖然受封燕王,又和宋室聯姻,父親蕭峰卻是契丹人。
我嘆道:「小花,你還是再看看,人是會變的。」
諸葛搖頭,事君如父,我若再說,他就不能容忍別人說趙構的壞話了。
他道:「燕王的確是位俊才,只是你們為何不擁立正統?反而去支持一個外人?」
話到這裡,已無話可說了。
我道:「我們屬意燕王,你認定了康王。小花,也許就在不久後的一天,我們會成為敵人。」
諸葛默然,他閉了眼睛,眼中已紅了。
我放下茶盞,起身離去。
我出來時正碰上無情,他一直守在院外,見我出來,向我躬身一禮。
我停下腳步,看著他的腿:「你的腿是什麼時候廢的?」
無情回答道:「晚輩幼時家中遭難,雙腿殘疾,至今已有十幾年。」
十幾年?
「小花為何沒讓你來找我?」我問道。
無情乍一聽「小花」的稱呼,臉上驚訝,表情卻收拾得很好,他不卑不亢道:「晚輩聽說過宮主生死人肉白骨之能,世叔當年救晚輩回來時,也曾想帶晚輩去天山。只是當時蔡京童貫之流正與世叔相鬥難解,世叔情況危急,晚輩不願以一己之身拖累他。」
他道:「且晚輩不認為沒了腿,就只能成為廢人。」
我也聽說過他精於暗器,功夫詭秘莫測的名聲,他以殘缺之身,有這樣的成就也是難得。
我走到他面前,伸手道:「把手給我。」
無情蒼白的臉龐微愣,也沒說什麼,就將手伸過來。
我先是把了他的脈:「你居然沒內功?」
無情點頭道是,我看了他一眼,掌心和他的相抵,神照經內力從他周身經脈中貫入,到他腿時,他疼得臉上都是冷汗,硬是不吭一聲。
他的腿不知是何人用針亂扎,經脈損壞得一塌糊塗。我以內功強行接通,一個來回下去,他已險些要暈厥。
我收回手,道:「我已給你將經絡連通起來,找個內功深厚的,每天早午晚按著我連的經絡過血氣,說不定你的腿還能好。」
無情伏在輪椅上冷汗涔涔,看著我的目光有著不解,他努力發出聲音道:「宮主,我……」
我嘆道:「小花識人不清,找了個敗絮其中的主子。你們四個他視若親子,將來要是他遭逢大難,要記著帶著他跑。」
無情沒理解透我的話,還是認真地點頭。
我轉身離開,心中愁緒漸起,難以散開。
但我知道,這世上有千萬個人,每個人又有各種各樣的路,縱使相互交彙,終點也被時代定格在前方。
京城的上元節沒多久就到了,正當百姓們以為官家的飛升無非是勞民傷財的又一次臆夢時,第二天,皇帝駕崩。
崩於老君山飛仙台。
消息直到正月二十才透露出來,皇帝駕崩當晚,僅蔡京和數名內侍隨侍在側,蔡京授意密而不發,直到將徽宗運回京城,此事才張揚開來。
朝野震動,天下哀慟。
正月二十一,太子趙桓繼位,改元靖康。
新帝登基的第一件事是大赦天下,第二件事就是罷免已獲「六賊」稱號的蔡京,王黼、童貫、梁師成等人,京中百姓無不拍手稱快。
緊接著,皇帝又在兵部侍郎李綱,吏部侍郎李若水的奏議下,下令剪除蔡京之流的黨羽,蔡京長子被誅,其余諸子皆遭流放,隨即又賜死童貫,王黼,梟首示眾。
諸多大事之下,昔日在蔡京庇佑下一手遮天的「六分半堂」,被朝廷派禁衛軍剿滅,頭目雷純及親信狄飛驚逃出京城的事,就宛如浪花被淹沒在了海洋裡。
戚少商回了幽州。
因為燕王急召,金國已在邊境陳兵,隨時都可再次進攻。
「我們也該走了。」
我轉頭看著身邊的蘇夢枕,他立於玉塔前,身後花海早已在風雪摧殘下凋零,猶有殘花死抱枯枝不去。
蘇夢枕閉著眼睛,緩緩睜開,他一雙燃著寒火的眼睛望著眼前的京城,那一刻仿佛風起雲湧,諸般往事掠過無蹤,他的眼底,露出的目光是柔和的。
「你說……我能不能看到你告訴我的那個世界,沒有皇帝,也沒有戰爭,消息瞬間可達千裡之外,人們能飛上天,到月亮上去?」
我執著他的手,輕輕點了點頭:「可以,我們一定能見到。」
蘇夢枕收起那一抹希冀,回身望著陪伴了他多年的四樓一塔,楊無邪早已將其中機密搬空,和師無愧率人立在不遠處。
蘇夢枕望了許久,沉聲開口:「炸掉它們。破城之日,不可使其受敵踐踏。」
楊無邪,師無愧領命道是,沒過多久,隨著一陣蓋過一陣的爆炸聲,金風細雨樓徹底變為廢墟。
但它並未消失。
只要蘇夢枕仍在,金風細雨樓就不會毀滅。
金國大軍迫近,整個京城都在緊張。蘇夢枕率最後一隊人離開這裡,北上薊州。
他已與蕭原商定,幽媯薊三州彼此呼應,薊州整兵後由東北方向扼守喜逢口,同時以涿州為後方根據,以維持三地的糧草充足。
涿州自徽宗派童貫駐守後,民間義軍紛紛舉旗,以蕭原的威望,取得並不難。
多年前遼國設幽州為南京,陳數萬重兵,以作為南下攻取中原的基地,蕭原今日雖羽翼未豐,卻儼然已有奪取天下的資本。
只是他已不是為了遼國,而是如他父親蕭峰一樣,為了中原芸芸眾生。
我在路上問蘇夢枕:「阿原是比他父親更聰明,有足夠的能力,也有不小的民望,可你有沒有想過一個問題,就算皇位給他,他自己願意當嗎?」
蘇夢枕只是稍稍怔了一下,不過片刻又一笑:「當不當,也由不得他自己。」
蘇夢枕一語成畿。
到薊州之後,蘇夢枕再未建一幢樓,而是建起了城牆壁壘。
我不久後進入金國都城,把能找到的金國宗室皇族全數滅了。
這給大宋留了六年的喘息之機,靖康七年,金國再次南下。兵分三路,一路過古北口猛攻幽州,一路攻雁門關,另一路直撲潼關,截住宋朝精銳部隊西軍。
不及四月,雁門關破,金兵長驅直入,重兵圍太原,太原軍民拼死抵抗,圍城兩百余日,金軍破城而下,直逼開封。欽宗倉皇欲逃,李綱等臣子力諫欽宗留守,京師禁衛軍無一人肯走,欽宗無奈,只得留下。次年二月,蕭原於古北口大敗金軍,分兵南下,與種師道合圍開封城外金軍,金兵方退。
蕭原班師北上,種師道即被解除兵權,欽宗又受奸佞挑撥,罷免李綱等主戰臣子。同年十月,金國再次南下。
開封城破,金人入城,擄宋朝皇室宗族,後宮妃嬪,公卿朝臣千余人北上,是為靖康之恥。
宋廷衣冠南渡,與金兵對峙於長江沿岸,由太傅諸葛正我拼死相護的康王趙構於建康登基,次年金兵揮師攻來,趙構望風而逃,後定都臨安。
此後,金國與大宋在長江流域展開了長達八年的拉鋸戰,皇帝趙構一意與金國求和,罷免數名主張抗戰的將領,啟用以杜充,秦檜為首的主和派,並向金國割讓大片土地,呈降表稱臣。
同年,燕王蕭原南下舉旗抗金,各路義軍紛紛響應。軍隊從出涿州的十五萬,到大名府時,已增至三十萬。燕軍一路勢如破竹,收復多處失地,最終在淮河北岸,與宋軍合力將金兵擊敗,俘虜金國太子進京朝拜,趙構竟辭絕不受。燕王憤而回師,行至采石磯時,麾下義軍眾首領嘩變,裹挾數名宋軍將領,一齊高呼:「宋室無道,我等願奉燕王為天子」衝進燕王營帳,以黃袍披之,燕王再三推脫無果,稱帝登基。
燕軍北上揮師而還,宋廷派兵追擊,沿河百姓砸毀船只,自發跟隨大軍。十一月,燕王定國號為燕,定都於幽州,改名北京。
次年,宋帝趙構急病崩於臨安,臨終遺詔讓位於燕,命親信愛臣秦檜殉葬。後世史學家因趙構享國僅有九年,斟酌後將靖康之變後存在的南方宋廷也歸為北宋,認定宋亡於臨安遺詔後,高宗趙構為亡國之君。
金國於燕建元三年覆滅,西夏亡於四年,至此,天下大定。
第118章 番外
燕建元元年, 燕王蕭原於幽州登基稱帝。
彼時金國主力已在長江,淮河沿線盡數被殲滅,只剩金國皇帝完顏宗望倉皇北竄,宋廷不得民心,兵力四處分割, 朝中人心渙散,皇帝趙構逡巡於江南, 一直不敢北上回鑾, 也對新建立的燕國造成不了什麼威脅。
蕭原登基後第一件事是大赦天下,特令廢除所有賤籍。第二件事才是派麾下大將梁紅玉, 耶律莫哥等繼續追擊金兵。
一個優秀的領袖所具有的號召力,能夠凝聚起所有能凝聚的力量, 這種力量可以再造乾坤。
他做得遠比我想像得要好。
沒過幾年, 金國滅,西夏亡,宋廷也結束在趙構手裡, 燕國國勢強盛,燕帝廢宋官制, 開科舉廣納人才,同時對前宋留下的賢臣干吏,諸如李若水, 韓世忠等人不吝啟用,且罷兵歸田,准許流亡者歸鄉, 輕徭薄賦,整頓生產,國家百廢俱興。
遠逃西北的西遼國聽說蕭原稱帝,皇帝耶律大石向建元帝遞上國書,兩國永結同好。西南的吐蕃與大理隨即派遣使者來,向大燕上表稱臣。
天下大定,眼看沒什麼事情,蘇夢枕提醒我,該回天山了。
其實我們雖早已在一起了,卻還算是新婚——因為他這些年來竭誠奉公,手裡早就空空如也,於是收了皇帝送來的所有封賞,作了娶我的聘禮。這也是我們過了十幾年才成親的主要原因。
不過我其實並不在意這個,我自己一直有些家底,就轉手就把那些金玉珠寶還給蕭原,充進國庫,國家用錢的地方還很多。
一來一回之間,我們的事才算真正定下來。
蘇夢枕這些年已把金風細雨樓交到了蕭原手上,昔日他身邊的人,大多已在朝中擔任要職,要不就是解甲歸田,過太平的日子去了。
譬如王小石,據說在京城開了家藥鋪,更有甚者如戚少商,攜了李師師浪跡天涯,皇帝找人都找不到影子。
我倒是真的有些意外,畢竟蘇夢枕這些年來殫精竭慮,半點都看不出他要退了的意思。
我曾和他說過,他能活多久,我就陪他多久。
他在哪裡,我就在哪裡,不管是在勾心鬥角的京城,還是在風雨飄搖的江山。
他這些年,做過將軍,管過錢糧,也主持過城池修建,算是把能操心的都操心了,而我就在皇帝支持下,把一個穿越者能搞出來的發明全搞了一遍。
「我以前怎麼不知道你還愛搞這些東西?」他抵著臉坐在我桌子旁,看我怎麼拿那一套玻璃器皿,從茶葉裡提取東西來。
「我本來就愛搞這些。」我看了他一眼,我當初說我們一起練功,我讓他練的就是御風訣,多年來他面容絲毫未改,一點也看不出以前那副病秧子的樣子了。我道:「你在極樂宮時,我給你用的藥,很多也是這麼做出來的。」
我這一世,武功方面已經很讓我滿意了,我的大部分精力反而在其他的上面,只不過以前在天山時,我是研究其他的東西而已。
蘇夢枕嘆了口氣,他知道我一做這些就廢寢忘食,只好在一邊靜靜等我。完事之後我收拾好東西,站在他面前彎下腰來:「你真的要歸隱?你能閑得下來?」
蘇夢枕可是一個標准的勞模。
他以前那一身病除了他自己倒霉惹人恨,就是自己累出來的。
「我本來不愛享受的,可是有人關心我,我怎麼能不懶。」蘇夢枕一笑,拉過我的手來,放在自己胸口,兩手抱著——這是我無意中發現的他的習慣,他喜歡什麼東西時,都愛揣在懷裡。
我絕不會告訴他,他抱著東西,跟平時那冷厲倨傲的模樣差別有多大。
「如今天下安定,我也放心了,可以事了拂衣去。我們已經多年沒回去了,也該回家了。」
我眨了下眼睛,看著他,我能說我下山多年,心也野了,我還想著哪天乘船出海,去太平洋上看鯨魚,北美洲上掰玉米嗎?
不過我還是要顧及蘇夢枕的意見的,我們的確離宮太久了,那些事情,以後再做也是可以的。
反正我們還有很多時間。
第119章 番外
臨走前, 無情來見了我。
他和冷血幾個現在都是刑部的骨干,很受皇帝器重。他的腿也已經好了許多,差不多能磕磕絆絆地走一走了。
因為對我搞的這些稀奇古怪的發明感興趣,他還挺經常來拜訪我的。我跟他說了我要走的事情,順便問了問諸葛小花。
靖康八年金兵南下, 擄宋室皇族宗親、妃嬪、大臣數千人北上,康王趙構在太傅諸葛正我的保護下成了漏網之魚, 諸葛和手下四大名捕等人拼死護趙構逃至黃河南岸, 眼見金國派高手追擊而來,諸葛命身邊人護送趙構先行逃出, 他自己與敵力戰一天一夜,力竭之下准備拔劍死節, 還好被趕回來的冷血和鐵手救了下來。
之後宗澤派遣岳飛在汜水關大敗金軍, 組織起數萬軍隊奪回開封,寫信催趙構御駕回都,諸葛小花也在開封養傷, 他對趙構殷殷期盼,不想等來等去, 金兵再次兵臨城下,趙構都沒有回來,反而又跑過了淮河, 跑去了揚州。
趙構在揚州給諸葛小花遙寄詔諭,讓他來繼續護駕,再不濟, 把冷血和鐵手給他派來。
諸葛小花一怒之下把詔書撕了,破口大罵。
消息傳到趙構耳邊,他看著還走不了路的無情和給他推輪椅的追命也不順眼,奸佞幾句挑撥就定了死罪。
追命十分乖覺,背著無情在朝中往日的同僚掩護下連夜渡過淮水,逃出生天。
燕國建立之時,他們四人都在開封的守軍當中,等到趙構一死,燕國天下威服,他們隨即投效了新朝。
諸葛小花從那之後就歸隱了。
我曾給他去過信,可他年歲已大,一顆心都給趙構傷透,也不願意再出山了。
何況一臣豈能侍二主——他對趙構這個不上進的主子,是用了真心的。
無情神情靜靜,有些傷感,他道:「世叔很好,他要我轉告宮主,請您多加保重,他這一生無愧於心,有愧於國,好在他的夢想如今終於成真,他可以無憾了。」
我想起諸葛小花的面容來,嘆道:「該保重的是他,他老了,你們要多陪陪他。」
無情鄭重道是。
我把帶不走的實驗器材都留給無情,給他說了下用法和注意事項。半月後,我和蘇夢枕在白雪紛飛中回到了天山。
極樂宮中梅花怒放,大雪輕盈。我抱了暖手爐在廊下,蘇夢枕從宮中轉了一圈兒回來,他拿著件披風披在我身上,從後環抱著我,把我抱在懷裡,道:
「我又病了,你幫我治治。」
我笑了,側臉輕聲道:「你哪兒病了?」
蘇夢枕嘆道:「我以前患的是相思病,現在患的是心病,有人把我的心挖了走,換了她自己的。」
我道:「那這病難治,恐怕要費不少功夫。」
蘇夢枕「嗯」了一聲,理直氣壯道:「無所謂,多久都可以。」
他聲音更輕,閉眼在我耳邊道:「我的時間都給你,隨你怎麼治我,只不過,這是永遠都不會好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