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阿雀坐在空無一人的無限城中,四周寂靜無聲。
她近來覺得格外疲怠,因為她男朋友從不會歇下半分搞事的心思。
或許現在管他叫男朋友已經不太合適了,畢竟他們在一起太多年,說是夫妻或是伴侶什麼的才更貼切些……
大概?
這只是她個人的想法。
男朋友的想法和她好像不太一樣。
具體表現在每次結束了雲雨之事之後,男朋友面無表情穿衣服的樣子,總會讓她覺得自己像是被白嫖了一樣心痛。
關鍵是白嫖她的人,表情還像是在嫌棄她一樣。
……這樣一想更難受了。
「無慘。」
阿雀有時候也會想叫叫他的名字,雖然總會被糾正——
「加上敬語。」
這時候的男朋友就會冷冷地瞥著她,一副「能讓你在我面前開口都已經是恩賜了,你竟然還敢直呼我的名諱」的傲慢樣。
是的,他就是這麼屑。作為初始之鬼、眾鬼之王,所有的鬼都是由鬼舞辻無慘制造出來的,並且在他眼裡都只不過是一群用來隨便使喚的工具鬼。
哪怕阿雀是唯一一個陪到了床上的工具鬼,無慘對她的態度似乎也和對其他工具鬼沒什麼區別。
——那我為什麼喜歡他呢?
這樣的問題在阿雀的腦海裡停留了一秒鐘,又立馬被那張漂漂亮亮的臉趕跑了。
大概是饞他的身子吧。
太下賤了。
雖然男朋友皺著眉的樣子也很可愛,但阿雀還是更喜歡他虛虛假假笑起來的樣子,有時候也喜歡他半垂著眼瞼,讓人覺得在思考或是哀傷什麼的做作樣。
——太可以了,我見猶憐。
然後她就被掐死了。
「再想這種東西,我就把你扔到太陽底下去。」
賦予了手底下的鬼二次生命的初始之鬼,有著能夠讀取手底下的任何一只鬼心思的能力,所以阿雀無論腦袋裡裝著什麼奇奇怪怪的想法,都能被這位初始之鬼清晰地捕捉到。
鬼舞辻無慘面無表情地掃了她一眼,看著她把自己的腦袋掰正,狼狽地從地上爬起來,絲毫沒有要拉她一把的意圖。
——他真的好屑啊。
——但也是真的好看。
所以阿雀忍住了。
反正腦袋被掰了也能掰回來,就是有時候容易長歪,又要自己再掰斷一次重新來……
一般情況下她不太能對自己下這種狠手,所以大多數時候都要去找人幫忙。
好在對方也是個經常掉腦袋,而且掉得比她還厲害的討厭鬼,所以每次幫她掰完頭之後,他都能貼心地給她擺正回來。
——不愧是除鬼王外地位最高的十二鬼月中的上弦之鬼,果真流批。
「哎呀,這種事情也要羨慕嗎?」作為上弦之貳的童磨托著臉笑眯眯的樣子,平易近人得有些過分,「只是想加入十二鬼月的話,去求求鬼舞辻大人,他一定會同意的吧?」
對此阿雀只想說:你想多了。
她男朋友才不是那種會因為下屬爬了他的床就給下屬升職加薪的老板,他是屑老板。
而且還是屑中之屑。
具體可以舉例的是他當著阿雀的面進行裁員的時候。
哦,忘了說,她也是等著被裁的員工之一。
所以阿雀是跪在他面前聽他訓的。
她明明連下弦都不是,卻要和那堆下弦跪在一起,和他們一起接受不知道多少年一度的考核。
第一個下弦剛開口打算解釋,就被他一句冷冷的:「你是想反駁我嗎?」堵了回去。
剩下的下弦齊刷刷跪在地上,一副恨不得要把自己的腦袋都塞進地板裡的敬畏模樣。
鬼舞辻無慘很滿意下屬們對他的畏懼,卻並不滿意他們的工作能力。
之所以制造出這麼多工具鬼,當然是因為有用得到他們的地方。
鬼舞辻無慘誕生於平安時代,那時候他的姓氏還不是「鬼舞辻」,而是「產屋敷」。作為產屋敷家的小少爺,無慘卻從出生起便體弱多病,甚至一度被醫師們斷言活不過二十歲。
但在二十歲來臨之前,他遇到了一位好心的醫師。那位醫師竭盡所能想要救治他,治療的效果卻遲遲未能顯露,以至於無慘的情緒愈發不穩定,開始覺得醫師開的藥根本沒有任何用處。
這樣的想法逐漸侵蝕了他的理智,讓他在某天看到醫師端來的「無用的」湯藥時,舉刀殺死了醫師。
可就是在殺死了醫師之後,無慘才發覺自己的身體發生了一些驚人的變化——他的身體逐漸強健起來,同時開始恐懼著陽光,並愈發渴望人類的血肉——這樣的變化,顯然是那位醫師的湯藥起到了作用。
問題是這時候醫師已經被無慘殺死,自然不可能再為他繼續治療。所以無慘只能從醫師留下的筆記中尋找線索,然後發現了藥方中有一味叫做「青色彼岸花」的藥材。
為了尋找青色彼岸花,找到讓自己變成「完美生物」的方法,產屋敷無慘變成了鬼舞辻無慘,並用自己的血液侵蝕了無數人類的細胞,把那些被他看中的人類變成了他手底下幫他找青色彼岸花的工具鬼。
無慘離開產屋敷家時走得格外干脆利落,但他所誕生的家族卻因為他變成了「鬼」而受到了詛咒,代代早夭,直到神官從「天」,也就是「天照大神」那裡得到了指引,將自己家族的女子嫁給產屋敷家,以此延長產屋敷家後代的生命。
為了解除詛咒,產屋敷家組成了專門獵殺「鬼」的組織「鬼殺隊」,並在過去的近千年間,一直都以滅殺鬼舞辻無慘為首要目標。
所以看著腳下跪著的一堆下弦,鬼舞辻無慘覺得很不高興。
「這麼久過去了,青色彼岸花沒有一點消息,下弦中也從未出現過殺死獵鬼人的『柱』的鬼……」
聽到鬼舞辻無慘的聲音,底下跪著的下弦們抖得更厲害了。
而阿雀則是目不轉睛地盯著頭頂上那座倒立的房子,思考著無限城的主人鳴女究竟是如何操作這個空間,才能讓這種夢一樣的荒誕景像變成現實。
連重力都可以無視的無限城,果然不管住多久都還是會覺得好神奇。
在她胡思亂想的時候,鬼舞辻無慘已經結束了下弦會議,讓手底下的下弦鬼們從自己眼前滾開了。
事實上,鬼舞辻無慘這一次並不是想要裁員,只是想警告一下手底下的工具鬼們,再順便給他們施加點壓力,讓他們不要以為老板看不到他們平時究竟在干些什麼。
男朋友把工具鬼們當猴一樣耍,對阿雀來說已經不稀奇了,畢竟在一起好幾百年,她早就見多了他屑裡屑氣的行為。
但著並不妨礙她合理懷疑男朋友在「殺雞儆猴」,並且她就是那只被殺的「雞」。
因為在下弦們跪下之前,她就先被打掉了腦袋。
沒有開口也沒有預兆,阿雀圓滾滾的腦袋就這樣骨碌碌地滾出了幾米遠,留下一路猩紅嚇人的血跡。
所以下弦鬼們瑟瑟發抖地跪在她男朋友面前的時候,阿雀滾過去的腦袋也看清楚了他們煞白的臉色。
說實話,老板一上來就毫無征兆地搞出這麼大的出血量,讓周圍一大片的空氣裡都是這股味道,就算身為員工的大家都是鬼也頂不住這種心理壓力啊。
——果然不愧是她的男朋友,屑起來簡直無人能敵。
「還躺在那裡干什麼,起不來了嗎?」
阿雀側了側臉,看見男朋友皺著眉頭一臉嫌棄地盯著她的腦袋,她就算不照鏡子也知道自己這時候肯定滿臉血超狼狽——而造成這一結果的罪魁禍首卻還在嫌棄她。
阿雀好難過,阿雀要哭了。
但阿雀哭唧唧的同時也還是得站起來,因為她男朋友的脾氣超級差,稍有不順心就要拿工具鬼們出氣。
現在離他最近的工具鬼就是阿雀。
意外的是他這次倒沒有發火,而是看著阿雀把腦袋撿回來接上,試圖用手抹掉臉上的血跡。
——糟糕,干成血塊抹不動了。
大抵是看出了她的艱難,鬼舞辻無慘丟下一句去房間裡等我,就又在鳴女的琵琶聲中消失不見了。
而阿雀則是在琵琶弦被撥動的時候送進了一個房間裡,看到了裡面的浴室和換洗的衣物。
平日裡男朋友也會在無限城召見她,但大多數時候都沒幾句話和她說,一副只是為了解決需求的樣子。
說一點也不在意肯定是不可能的,所以阿雀每次都試圖和他談心——然而每次的結果都大同小異。因為能讀取她想法的男朋友根本不想聽她開口說話,也不屑於把自己的想法告訴她。
即便如此,阿雀還是想問他:「為什麼今天又要打掉我的腦袋?」
——明明我也沒做什麼不該做的、惹人煩的事情嘛。
完事之後站在阿雀面前被侍奉著穿衣服的無慘聽到這話,低頭看了一眼正在幫他扣扣子的白皙纖細的手指,隨口道:「吵得心煩。」
——好!過!分!
明明她都還沒有來得及開口說話,被讀取到了心理活動也不能怪她啊!
阿雀再一次刷新了對男朋友的認知,並且越想越覺得意難平,不找個人傾訴一下實在冷靜不下來。
所以在男朋友離開了無限城之後,她也讓鳴女把自己送了出去——出口連接的地點是童磨的寺廟。
讀作童磨寫作樹洞,在萬世極樂教當教祖要當教徒的樹洞,在十二鬼月當上弦又要當同事(特指阿雀)的樹洞。
這個有著白橡色頭發和彩色眼睛的樹洞坐在軟墊上,托著下巴安安靜靜聽阿雀哭訴著自己要維持現在這份戀情有多麼艱難,在她好不容易停下來之後,他一臉理所當然地說:「那以後阿雀就不用這麼艱難了呢。」
阿雀怔愣了一瞬:「為什麼?」
「因為啊,」童磨笑眯眯地告訴她:「鬼舞辻大人身邊已經有別的女人了嘛……」
第2章
阿雀冷靜不下來了。
阿雀的心態爆炸了。
男朋友身邊已經有了別的女人,自己卻是從其他人嘴裡聽說這種事……
阿雀臉上的表情慢慢消失了。
就在她覺得自己的生命體征都要因為這種事消失的時候,忽然又清醒過來,並且提出了質疑。
「你又是怎麼知道的?」
明明平日裡都是坐在寺廟當樹洞,又是她男朋友在整個十二鬼月裡最討厭的一只工具鬼,怎麼會比她還先知道這種隱秘消息?
聞言童磨仍是笑著,七彩的眸子裡流淌著稠冶的琉璃般的光澤,語調活潑地開口道:「因為我很擅長收集情報嘛~」
雖然生活在鬼舞辻無慘下達的「鬼不許群聚」的命令下,但鬼與鬼之間,尤其是上弦鬼手中,還是掌握著能夠避開無慘互相傳遞情報的方法。
這種事情阿雀是知道的,只是沒跑到男朋友面前去告密而已,再加上在男朋友面前的時候差不多滿腦子都是廢料,能被他讀取到的可用信息更是無限接近於零。
不過童磨的情報具體從何而來其實也並不重要,重要的是這個情報究竟准不准確。
畢竟當人們不願意接受某個事實時,總會下意識地進行反駁。就好比阿雀這時候也不願意接受自己被綠了這一事實。
她強行鎮定下來:「如果是誤會呢?比如說只是認識人之類……」
阿雀試圖給男朋友找合理的解釋,畢竟幾百年來也只有她這一個工具鬼爬上了老板的床。
這種事要是真的,傳出去之後她在其他鬼眼裡的形像,豈不是會變成連頭發絲都綠油油的。
想像著這種畫面的阿雀陷入了沉思。
童磨饒有興致地托著下巴,注視著她的臉色幾經變化,最後變成了一種難以描述的樣子。
雖然是樹洞,但在安慰和開導上也是一把好手的極樂之鬼一臉同情地揉了揉她的腦袋,親昵得就差把她的臉直接按進自己的懷裡了。
看著阿雀難過得要哭出來,童磨微微傾下腦袋,讓自己的眼睛與她的視線持平,輕聲對她說:「既然這麼在意的話,不如自己去找鬼舞辻大人求證吧?」
阿雀的眼睛裡似乎燃起了一絲絲希望,但很快她又想起了什麼,頹然地耷拉著腦袋。
「就算問了他肯定也不會說吧。」她嘆著氣說。
畢竟男朋友本來就是這種傲慢又不聽勸的性格,哪一次不是高高在上地俯視著所有工具鬼,頂著一張「讓你聽到我的聲音都已經是莫大的恩賜了,你竟然還想要我解釋」的不屑臉。
雖然但是,這不代表阿雀就能當做什麼都沒有聽到,像只聽話的寵物一樣乖巧地等著男朋友在某一天開口和她說不需要她了,然後凄凄慘慘地把位置讓給男朋友的新女友。
她男朋友作為老板的時候,平日裡真的很屑裡屑氣,但至少在感情上從來沒做過和其他女孩子牽扯不清這種對不起阿雀的事。
於是阿雀決定親自去查明真相。
慶幸了一下來時讓鳴女暫時把無限城的接口多留了一會兒,拉開障門之後便能見到熟悉的無限城,一只腳剛踏入無限城,童磨便在她身後揮手說著「下次再來玩呀~」
好像有哪裡奇奇怪怪的?
忽略這種不重要的小問題,阿雀讓鳴女把自己送去了淺草,因為她聽童磨說現在她男朋友就是以人類的身份在淺草活動,不僅如此,他還告訴了阿雀具體的位置。
無論是作為交通工具的鳴女還是作為活點地圖的童磨都很靠譜,要是阿雀還找不到無慘,那才要說上一聲奇怪了。
但遠遠地站在街邊的樹下,看著月色下她的男朋友和一個穿著白色洋裙的女人走在一起,臉上還掛著她從未見過的「溫柔」的笑意時,阿雀的理智還是當場揮發了。
——*——
作為話少又能干的工具鬼,鳴女的日常就是給她的老板和同事們當交通工具,不過一般來說也就老板使喚她比較勤快一點,畢竟其余的鬼除了被老板召集到無限城開會之外,也沒什麼能使喚她的機會。
除了一個例外。
鳴女被頭發遮擋的那張臉面無表情,耳畔卻不斷傳來陣陣哭泣的聲音,她抱著懷裡的琵琶,腦袋開始放空。
「鳴女——」就算鳴女放空腦袋也沒辦法完全忽視對方,畢竟獨自一人哭了好久的阿雀見鳴女不主動安慰她,自己也要蹭到她身邊去黏著她。
阿雀本來是想縮進鳴女的懷裡,奈何鳴女懷裡抱著的琵琶才是她的本體,就算死也不願意松開來,無奈之下阿雀只好退而求其次,摟著她的脖子靠在她肩膀上哭訴著自己男朋友的渣男行徑。
「無慘他真的好過分哦,平時我多說幾句話他就要朝我發火,卻能和那個女人有說有笑的,而且他從來都沒那樣對我笑過誒,我太難過了噫嗚嗚噫……」
阿雀越想越覺得意難平,越想越覺得氣憤,最後她決定要和男朋友當面對質——前提是能在無限城等來對方。
沉默的琵琶小姐鳴女被迫陪著阿雀等了不知道多久,期間聽了幾十遍阿雀與無慘大人的相遇,又聽了幾十遍阿雀和無慘大人的相處。反正她覺得自己都要出現幻聽了,畢竟她也是頭一次知道居然有鬼能嘰嘰喳喳毫不停歇地說到她都開始昏頭轉向。
鳴女忽然想,她大概明白了鬼舞辻大人不跟阿雀「有說有笑」的原因了。
——這誰頂得住啊。
就在鳴女都要開始懷疑人生的時候,她感受到了一陣不同尋常的波動——是鬼舞辻大人的氣息。
而在這個時候,阿雀似乎也察覺到了什麼,停下了哭哭唧唧,但腦袋仍是靠在鳴女的肩膀上。
她忽然說:「我想和無慘談一談,鳴女待會兒不要插手哦。」
深受其害的鳴女只想她趕緊從自己肩膀上起開,甚至在見到鬼舞辻大人現出身形時,竟都有種如釋重負般的輕松感。
——畢竟鬼舞辻大人從來不會對她動手動腳,不要以為都是同性就不算騷擾了!
完全沒有體會到鳴女的心有多累的阿雀依舊趴在鳴女的肩膀上,只是抬了抬眼皮看著不遠處的男朋友。
她男朋友的臉色不太好看。
但是阿雀的心情更不好看。
就在鬼舞辻無慘蹙著眉頭打算開口時,阿雀的聲音已經傳到了他的耳朵裡。
「我看到了,你和那個女人。」
被迫旁聽的鳴女愣了一下,難言的違和感忽然在她心底裡升了起來。就在她思考著究竟是哪裡違和的時候,鬼舞辻大人的聲音打斷了她的思考。
「那個女人,」他重復了一遍,紅梅色的眸子裡豎起瞳孔,眸色暗沉:「哪個女人?」
阿雀沒有說話了。
鳴女這時候終於意識到違和感究竟從何而來,像是猛然驚醒般側過臉,手背上卻被覆上了一只白皙纖細的手掌。
剛剛還在她面前哭哭唧唧的少女之鬼,這時候的表情平靜得有些異常,分明看起來只是輕飄飄地按住了鳴女的手,可落在她手背上的力道卻令鳴女無法動彈。
站在不遠處的鬼舞辻無慘顯然也看出了此刻的不同尋常,平日裡令他覺得吵鬧的心聲,這時候竟半分也聽不見了。
無慘瞥了一眼她抱著鳴女,將下巴靠在對方肩膀上的樣子,目光落在她的動作上,聲音沉了下來:「你在做什麼?」
阿雀歪了歪腦袋,面上看不見半分平日裡的活潑,她輕聲說:「是你在做什麼才對。」
她那頭黑色的長發隨著動作散落著,和鳴女的長發混雜在一起,金色的眸子有一瞬間竟讓無慘也繃緊了心弦——這是屬於獵食者的本能,因感知到了與自己相似的危險氣息而做出的下意識反應。
他甚至開始懷疑起來,自己眼前的這個少女究竟是什麼東西。
雖然從來沒在嘴上說過,但實際上,無慘仍記得他第一次見到她時的情景。
為了找到青色彼岸花,同時為了研制出能讓鬼克服太陽的藥劑,鬼舞辻無慘偶爾也會以醫師的身份隱藏在人類的世界中,將自己看中的人類變成鬼。
那時候的阿雀是一戶貴族家的獨生女,卻不知為何忽然生了怪病,她的父親四處求醫問藥,機緣巧合下找來了無慘這位「醫師」。
但人類的身體正是如此脆弱,不起眼的疾病也能讓其深陷苦難,在得知了自己還有活下去的機會時,無論是怎樣的機會,都會竭盡可能地抓住。
所以無慘將她變成了鬼,留在了自己的身邊。
但現如今這副局面,卻不得不讓無慘開始懷疑自己的記憶是否出現了問題。或者說——還有什麼他不知道的事情,發生在了他看不見的地方。
「我不是說過了嘛,」阿雀貼在鳴女的耳邊,嗓音輕柔地對她說:「我要和無慘單獨談一談,所以不要插手哦,鳴女。」
就在她說完這句話的同一時間,無形的重力忽然從四面八方湧來,仿佛有看不見的手將鳴女壓制,讓她的身體被緊緊地壓在地面上無法動彈。
而造成這一狀況產生的阿雀卻毫無阻礙地站了起來,視線對上了無慘那雙愈發猩紅的眸子。
第3章
「你聽說過『白鶴報恩』的故事嗎?」阿雀說。
她覺得男朋友大概是沒有聽過的,他的眼裡不會有這種東西,他的心裡更裝不進這種東西。
這種於他而言,毫無用處的東西。
無慘永遠都是傲慢的、高高在上的樣子,不容任何人反駁,也不容任何人輕視。
所以阿雀很有耐心地跟他解釋:「有個年輕人在雪地裡救了一只翅膀受傷的白鶴,當天晚上他便聽到了敲門的聲音。」
門外站著自稱在風雪中迷路的美麗少女,希望年輕人能讓她在家中借宿一個晚上。
但第二天太陽升起之後,外面的風雪依舊沒有停止,於是第二天的晚上,少女又留宿了一夜。
後來的第三天、第四天仍是如此,漸漸的這名年輕人便想娶少女為妻,而白鶴所化的少女也正是為此而來。
「無慘,」講到這裡的時候阿雀摸了摸無慘的臉,對他說:「你想知道後來發生了什麼嗎?」
無慘並不想知道。
他甚至一點也不想聽阿雀講這個故事,要是放在平時,她剛開口就肯定會被打斷,但這次她沒被打斷。
不是因為無慘忽然有了耐心聽她說話。而是因為阿雀在他想要插話之前便掐住了他的脖子,扼住了他正欲脫口而出的話語。
她的速度極快,力量更是不可思議。無慘甚至未能來得及看清楚她的身形,只聽到一聲錚然的琵琶聲,他們周圍的環境倏然發生了變化,無慘的後背猛地抵上了和室中紙糊的方格牆壁。
本是站在幾米開外的阿雀此刻卻近在咫尺,那只平日裡在無慘眼中柔弱無力的手掌,則是牢牢地掐著無慘的脖子將他摁在了牆上。
這是絕對的掌控,不容一絲一毫的反抗。
無形的領域以阿雀為中心擴散在整個和室內,分明無限城的任何一個角落都應該是鳴女的領域才對,可阿雀卻不知用了什麼方法,甚至撥響了鳴女的琵琶,改變了本該只有鳴女才能掌握的無限城的控制。
從她身上散發出來的氣息,足以令無慘的每一個毛孔都倍感壓迫——甚至難以動彈。
如自問自答一般,她替無慘說:「你一定很想知道。」
無慘瞪大了眼睛:「……你!」
好不容易擠出來的說話聲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骨頭斷裂的聲音。
阿雀有些無奈地撫摸著無慘的側臉,仿佛剛才那個毫不猶豫扭斷他脖子的人根本不是她。
好在無慘的恢復速度極快,就算被扭斷了脖子也能在頃刻間恢復如初。
「你總是這樣,」她輕輕柔柔地說著,就像是在和他撒嬌一樣:「每次都不願意好好聽我說話。」
但這次不一樣了,無論他是想聽還是不想聽,只要阿雀想說,他就必須得聽完。
「並不知道少女真實身份的年輕人與她結為了夫妻,然後過上了雖然貧窮卻很幸福的生活。」
講完故事的阿雀有些難過,她靠在無慘的懷裡,語氣愛憐地說:「我們原本也可以很幸福的,不是嗎?」
幸福不幸福不好說,可生氣卻是能夠肯定的。
但阿雀比他更生氣。
她本以為男朋友更喜歡這種小鳥依人的類型,所以才一直柔柔弱弱的樣子,也從來不對他生氣——即使他對阿雀的回應完全和她的付出不對等。
「之所以會陪在你身邊,是因為我愛你。」
阿雀輕聲說著,將掐著他脖頸的手指微微松了松——並非是無慘的錯覺,那股從她身上流溢而出的懾人壓力也淡薄了許多。
無慘抓住了這個掙脫的機會,他撕碎了身後的紙糊方格,向後拉開了與阿雀的距離。比起直接和眼前這個陌生的不知何物的東西正面交戰,顯然還有更好的選擇。
——那就是逃跑。
在距今大約四百多年前的戰國時代,曾出現過一名將鬼舞辻無慘逼至絕境的天才劍士。
分明眼前的生物和那名劍士沒有絲毫共通點,但無慘卻猛然間有種那一幕再次降臨的錯覺。
阿雀從他難看的臉色與縮緊的瞳孔看出了他深藏的恐懼,「我讓你想起了什麼人嗎?」
她更不高興了。
阿雀喜歡無慘高高在上的樣子,也喜歡他隨意指使下屬的樣子,更喜歡他抬起下頜,永遠都是那副傲慢而又肆意的樣子。
「因為我愛你,所以我也希望其他人都像我一樣愛你,我希望你能永遠自由地活著,做自己想做的事情。」阿雀半垂著眼瞼,眸中的神色晦暗不明:「但這並不意味著我能夠接受,在你心目中有別的比我更重要的存在。」
無論那個存在是人還是鬼都不可以。
從這一刻開始,鬼舞辻無慘後悔了,把這種東西留在身邊完全就是錯誤的決定——哪怕他之前並不知道她是這種東西。
嚴格來說,無慘現在也不知道她究竟是什麼東西。
昔日的平安京中有許多陰陽師,因為那時候的人們總覺得黑暗中有妖魔與他們一同呼吸著,又覺得它們躲藏在人類的影子裡,人鬼共生。
無慘曾經也相信過,直到他自己變成了「鬼」。
但在過去的一千年中,他從未見過任何神佛,也從未見過任何妖魔——除了眼前這個口口聲聲說著「愛他」的不知為何物的存在。
鬼舞辻無慘的心底裡劃過無數的念頭,他的余光正在查探周圍的環境,但無限城時時刻刻都在變化,無慘以前也從未想過自己居然會有被手底下的工具鬼逼到這種地步的一天。
從來都只有他看著工具鬼恐懼掙扎著的份,可現在他卻成了正在掙扎的一方。
就在這時,阿雀忽然問他:「你還記得我們的第一次見面嗎?」
無慘體會不了她忽然問出這種問題的心情,正如同他也體會不到她所謂的「愛」。
但看著她那張沒有任何表情的臉,無慘不得不開口了。
——如果不回答這個問題,或許會有很嚴重的後果。
那一瞬間這樣的念頭從腦海中湧現出來,迫使無慘作出了回答。
而事實也證明無慘的直覺很正確,因為他很快便聽到了阿雀的聲音:「如果你答對了,我就當作什麼事都沒有發生過。」
好在無慘的確記得,記得那時候他被請去神代家的宅邸,在侍女的領路下穿過檐廊來到她的房間——半躺在寢具內的少女纖細蒼白。
她的眸子是漂亮的金色——是近似陽光一般的、讓人難以忽視的顏色。
她在無慘面前輕輕地笑了起來,金色的眸子瑩亮通透。
「神代雀。」第一次見面時她對無慘說:「這是我的名字。」
這個少女,有著與奄奄一息般的外表,截然不同的性格。
她總會鍥而不舍地向無慘搭話,即便他一副理都不想理她的表情。阿雀還是會一遍又一遍地同他聊著浪花屋的脂粉、近江屋的金平糖,以及她最喜歡的樹枝。
「好想快點好起來,」那時候的神代雀捧著臉對無慘說:「我好喜歡院子裡那棵樹。」
鬼舞辻無慘頭一次遇到這麼奇怪的女孩子,不易描述矛盾在她身上似乎達成了完美的融合,讓她既令人心煩,又令人不由自主地落下目光。
「那就好起來吧……」無慘平靜地抬起臉,對坐在寢具內面色蒼白的少女說:「無論是以什麼方式。」
他給了神代雀大量的血液,如果她能承受住這種血液量,那麼轉化之後一定會成為足夠強大的「鬼」,成為足以令他驕傲的「十二鬼月」之一。
但變成了「鬼」的阿雀,忘記了身為人類時的一切,也沒能成為「十二鬼月」之一。
——*——
很顯然,無慘記憶中的過去,必定摻雜了大量的虛假。
他甚至不知道「神代雀」這個名字究竟是真是假。
但安安靜靜地聽他說著:「我第一次見到你,是在神代家的宅邸中。」的阿雀,卻微微眯起了眼睛。
「真可惜,」阿雀嘆了口氣,一副恨鐵不成鋼的樣子:「你答錯了。」
他沒能想起來他們真正的第一次見面,即便在無慘所說的這次見面中,她已經給出了無數的提示。
阿雀真的很努力在讓無慘回憶,甚至連「白鶴報恩」的故事都講了,但他還是沒能想起來。
她對無慘感到很失望。
但無慘正試圖強行辯解,已經有很久沒接受過任何不同看法的無慘,就算是在解釋時也帶著一股命令般的口吻。
如果是在平時,就算是這種解釋,阿雀也肯定會露出受寵若驚的模樣,高高興興地抱著無慘說她好高興。
但現在的情況有些特殊,畢竟再怎麼喜歡一個人,也會有不可觸及的底線。
這麼多年來阿雀從來沒有問過無慘他們的第一次見面,因為這個問題的答案足以扭轉阿雀的想法。
阿雀忽然不想再聽他說任何話了,因為她發現無慘根本沒有認真思考的念頭。
被她欺騙的憤怒幾乎占據了他的大半個腦海,而余下的則是恐懼。
是對不該屬於現如今這個世間的存在,所流露而出的、發自本能的恐懼。
屬於神明妖怪的世界早已隱匿的人世,古老的妖物在異人生物制造而出的無限城中現出了身形,它的體型極為龐大,與無慘相比,後者甚至只有它的百分之一。
那是難以用現如今的常識來進行描繪的、只存在於神話中的奇詭之物,它張開雙翼,鳴唳的聲音回蕩在無限城中,幾乎將整個無限城的空間都填滿,與它相比,一切血鬼術似乎都成了拙劣而又稚嫩的玩笑。
當它出現在眼前的那一刻,無慘對這個世界的認知就已經被徹底顛覆了。
不過有一點值得慶祝的是,他終於知道她到底是什麼東西了。
第4章
通常情況下,阿雀其實不太想以妖怪的形態出現在別人面前。
因為太大了——是真的太大了。
和人類的體型差距過於明顯,就算想和他們一起玩都沒法被接受。一群小朋友裡面闖進來一個大朋友,這個大朋友甚至可以一口十個小朋友,這誰能夠接受嘛。
不可以不可以。
所以妖怪通常只和妖怪一起玩——偶爾也會和禍津神禍崇神一起玩。
畢竟正經的神明都不太看得起妖怪,甚至有善良的神明收妖怪當神使還要被其他神明指指點點,就感覺很沒有牌面。
阿雀不想沒有牌面,也不想去給神明當走狗,畢竟她也算得上是赫(凶)赫(名)有(遠)名(播)的大妖怪。
大妖怪當然要和大妖怪當朋友,比如玉藻前、大天狗、酒吞童子什麼的,傳說中它們可是被稱之為三大鬼王的大妖怪——雖然都在一千多年前就被「天」派遣的討伐隊伍消滅了。
所以從這種事情就可以看出來,在「天」的眼裡,無論是入內雀還是她的朋友們,都是實實在在的、足以令「天」產生忌諱的「惡妖」。
統領著高天原八百萬神明的「天照大神」,被尊稱為「天」的眾神之首,在神代世界逐漸開始隱匿之時,向人世派遣了大量討伐惡妖的隊伍。
作為凶名遠揚的大妖怪,阿雀和她的小伙伴們自然是位於討伐名單的前列。
和有骨氣的、面對天的討伐隊伍也不退縮的小伙伴們不一樣,比起大妖怪的尊嚴和牌面,阿雀更在意的還是自己的命,要是命都沒有了那還有什麼牌面好說。所以在即將被天的討伐隊伍消滅時,阿雀果斷選擇了逃跑。
屬於入內雀這一種族的天性注定了她比一般的妖怪更加小心謹慎,也比它們更加擅長偽裝——無論是她真正的「形」還是真正的「名」,在被討伐之前她都從未對外透露過。
巨大的鳥類形態是偽裝,入內雀則是廣泛意義上的種族。誰也沒有想到平時一直以巨型鳥類形態出現的大妖怪「入內雀」,真正的「形」其實是只看起來毫無特點的普通小麻雀。
不僅是為了不讓陰陽師和天他們抓住弱點,另一層面上來說,要是被其他妖怪知道了她真正的本體那麼小只,不和她做朋友了也不好嘛。
所以天派遣下來的討伐部隊也沒有想到。
阿雀因此成功躲過了他們的追殺,但變成了小麻雀的原型卻掉在了產屋敷家的院子裡,被仍是人類的無慘撿了起來。
人類時的無慘常年纏綿病榻,身形消瘦皮膚蒼白,正是那種走兩步都要喘氣、吹吹風都有可能咳血的病弱型美人。
在阿雀看來,強者都喜歡柔弱美人——至少她就是這樣——所以柔柔弱弱的人類無慘,在用手捂著嘴輕輕咳嗽的時候,就令阿雀感覺自己的心髒被捏住了。
——實在是太可愛啦!
就算後來變成了「鬼」的無慘,不再是柔弱美人而是傲慢美人,但美人不管怎樣都是美人,就算脾氣差行為屑也是美人!
本著這樣的心情,阿雀決定配合美人玩角色扮演,他演強者而阿雀演柔弱小可憐。並且一演就是幾百年。
過程中阿雀因為天賦加成演得格外逼真,幾百年來從未出現過任何失誤。而事實也證明她看上的美人果然和她的想法一樣——他們喜歡的都是柔弱美人。
直到今天,她的柔弱美人好像玩膩了這種游戲,甚至真的把自己當成了強者,想要對阿雀始亂終棄。
阿雀心想這絕對不可以。
所以她一氣之下取走了無慘的細胞,又強迫鳴女打開了無限城的出口,恢復了人類的形態之後,在白天把無慘提到了太陽底下。
過了上千年也沒能克服畏懼太陽這一弱點的無慘,最後看到的是她那頭在陽光下折射出翎羽般光澤的長發,以及那雙毫無波動的金色眸子。
——*——
「事情大概就是這樣了,所以我好難過哦。」
阿雀坐在萬世極樂教的寺廟裡,面前坐著的鬼有著一雙七彩的稠冶眸子。
童磨臉上的表情大概是呆滯了一瞬間,但這次過來找他的阿雀身上的氣息的確發生了變化。
起初他沒有放在心上,直到阿雀刪刪減減地把大概的前因後果跟他講了一遍,才令童磨開始思考起她究竟是個什麼東西來。
「我聽到了哦,你在心裡說我是個什麼東西。」篡了位的阿雀繼承了本屬於無慘的一切能力,自然也聽到了童磨的心理活動,她托著下巴對童磨嘆氣:「我有點後悔了。」
——激情殺鬼要不得。
妖怪的想法有時候就是這麼直白且簡單,想做什麼就去做什麼。人類在思考問題時卻會因為保留了基本的理智而畏首畏尾,所以在人類的眼裡,妖怪的形像總是喜怒無常又殘忍。
阿雀也不例外。
想殺無慘就殺了,殺完之後她才冷靜下來。想起來自己好像還是挺喜歡他,又想起來自己還得小心翼翼地躲好不能被「天」發現她還活著。
「天」對阿雀的威脅力就像緣一對無慘的威脅力一樣,只要稍微冒出點苗頭都能嚇得她心驚膽戰。但「天」和緣一不一樣,因為「天」通常不會親自動手。
祂更常做的是把任務分給手底下的從屬們。
就好比誕生了鬼之始祖的產屋敷家,因為鬼舞辻無慘而導致家族的後代們代代早夭,直到從神官那裡得到了天的指引,受天之命為解除早亡的詛咒而滅殺鬼舞辻無慘。
雖然他們的首要目的是除掉「鬼王」以終結一切「鬼」,但如果被他們發現了「入內雀」仍然存在,天也必定會知曉這一事實。
阿雀有些惆悵。
其實從「天」將滅鬼的任務交給身為人類的產屋敷家就可以看出來,比起當年的入內雀和那些大妖怪,鬼舞辻無慘和他所制造的「鬼」在「天」的眼裡實在不值一提。
畢竟當初清繳大妖怪的時候,「天」可是親自統領了一群神明進行狩獵。
雖然這樣一比較阿雀自己也覺得自己挺有牌面的,但一想到這個牌面要付出的代價是自己的命,她就不太能高興得起來了。
「可是前任鬼王鬼舞辻大人活了一千多年也沒有被鬼殺隊的獵鬼人殺死哦。」
對於老板換人這種事,童磨非但沒有表現出半分抗拒,甚至在親耳聽到前老板的下場之後,還安慰自己的新老板說:「所以阿雀也不用擔心吧?」
阿雀幽幽地瞥了他一眼,來了一句:「你以為我不動手他還能活多久?」
不同的妖怪往往擁有著不同的技能,尤其是大妖怪們更是如此,阿雀就有一個很獨特的能力——她能感知到生物的終結。
無論是人類還是其他的什麼東西,她都能在對方的生命即將終結時有所感知——不管是當初她的妖怪朋友們會在天的討伐中死亡,還是後來她見到的瀕死的神代家大小姐。
那個奄奄一息的人類少女向她祈求,希望自己的家人們不再為自己擔憂,於是阿雀取代了她活在神代家的宅邸中,實現了她的願望變成了身體狀況正在慢慢好轉的「神代雀」。
而就在不久之前,阿雀在無慘的身上也看到了類似的東西——如果她的感知沒有發生錯誤,那麼無慘也活不了多久了。
這種未來真是太凄慘了。
所以阿雀想,與其不知何時死在不知何人的手裡,倒不如現在就死在她的手裡吧。
阿雀對童磨說:「這種想法有問題嗎?」
童磨表情滯愣了一瞬,而後笑了起來,他的笑容永遠都是那副天真而又純粹的模樣,能讓提問者生出一種被人發自內心地認可的感覺,「完全沒有問題哦~」
「所以嘛!」得到了認可的阿雀心情果然輕松了許多,這也是她為什麼總喜歡過來找童磨的原因,作為樹洞的童磨好用得簡直無可挑剔。
「所以嘛,」童磨重復了一遍她的話,附和著她說:「讓你不高興的東西都已經消失了,那還有什麼想著的必要呢,對吧?」
他說這話的時候嗓音輕輕柔柔的,如同耳鬢廝磨一般,手掌則是有一下沒一下地撫摸著阿雀的發頂。
阿雀覺得很對。
她高高興興地喚來鳴女,在對方繃緊了身體瑟瑟發抖的時候對她說:「召集十二鬼月在無限城集合,我要制定新規矩。」
畢竟今天是新鬼王上位的第一天,為了避免步入上一任鬼王的後塵,怎麼著也得改一改他一直以來貫徹的行動准則。
阿雀自認為比她的前男友聰明太多。
雖然大家都很能苟,但比起她的前男友,阿雀還是覺得自己更能苟一點,至少這麼多年來她就沒給自己四處樹敵,也沒像前男友一樣,被緣一打得狼狽到傷口過了幾百年都沒能愈合。
她當初被天羽羽斬砍出來的傷口,可是花了四五百年就完全恢復好了呢!
想想真是太驕傲了,羽毛都要變得蓬松起來了。
大妖怪的快樂,果然就是這麼的樸實無華。
第5章
在大約四百多年前的時候,身為鬼之始祖的鬼舞辻無慘,曾不滿於手底下全是雜魚一樣的工具鬼,於是決定挑選強大的人類,制造出十二只最為強大的鬼。
在生出這樣的想法之後,他找到了當時世上最強大的鬼殺隊劍士繼國緣一……的雙生兄長繼國岩勝,然後一通忽悠,成功把對方拐到了自己的手底下,變成了這十二只鬼,也就是「十二鬼月」中最強的一只。
但這並不代表著,繼國岩勝變成鬼就能取代繼國緣一成為世上最強了。
繼國緣一不是那種普通的東西,他是非常特別的、創造了在後來大大提高了鬼殺隊戰鬥力的「呼吸法」的劍士,也是唯一一個額頭上生來就擁有著火焰狀的斑紋,能夠看到「通透世界」的劍士。
就連他的雙生兄長繼國岩勝,也不得不承認緣一是受神眷顧的「神之子」。
但作為曾經被神征討過的妖怪,阿雀實在喜歡不起來「神眷」「神之子」之類的形容。
更何況繼國緣一這個人,還在和她前男友的第一次見面中就把他嚇到裂成一千八百塊,並且一瞬間砍碎了其中的一千五百塊,
阿雀從前男友的細胞裡讀取這些記憶的時候,甚至把那份對繼國緣一的恐懼都讀取出來了。
——這也太可怕了,不行不行。
繼國緣一怎麼可以比天還可怕呢?
不可以不可以。
被無慘的細胞拽進了回憶裡的阿雀從對緣一的恐懼中抽身出來,左思右想還是覺得這絕對是因為前男友太慫了。
——神之子不可能比神還恐怖。
阿雀如此確信。
另一方面,強者之所以是強者,不僅僅是單純的實力,還要加上其他綜合因素進行考量,雖然從人類的角度來說繼國緣一的確是強者中的強者,但他也沒能避免人類都要正視的問題。
——壽命。
早在幾百年前,「神之子」繼國緣一就已經死掉了。
但真正的神卻能夠長存不滅,時至今日依舊令阿雀不得不縮緊腦袋。
簡單來說就是,為了不讓天手底下的工具人產屋敷發現她的異樣,她就必須得管好自己手底下的工具鬼,履行新鬼王的職權。
前男友實在不懂得籠絡鬼心,也不懂得什麼叫低調樸素,平時行事囂張(指隨便制造工具鬼),生活奢侈(指隨意揮霍下屬們好不容易掙來的錢),以至於阿雀篡位不到一天,就開始思考丟掉這個爛攤子跑路的可能性。
但這樣的話,她又面臨了新問題。
其余的鬼,是直接全弄沒,還是放任它們不管呢?
她要是直接把前男友的細胞全扔太陽底下曬沒了,讓所有的鬼失去供給來源全部消失的話,無論是鬼殺隊還是產屋敷家都會對這種異樣心生疑惑,也會為了確認她前男友的情況而進行調查。
不能確定這種結局會變成什麼走向的阿雀放棄繼續浪費腦細胞思考這種問題。
而另一種選擇的結果,就算不想也肯定能知道。失去了約束也失去了控制的鬼,群聚是必不可免的,但這種倒也沒什麼,最怕的是群聚之後覺得自己比鬼殺隊更強,過於膨脹以導致完完全全暴露在人類的世界中。
要知道,「天」之所以一直不把「鬼」放在眼裡,很大一部分原因也是在普通人類的心目中,「食人的惡鬼」其實只是虛構的怪談異聞。
「鬼」的存在從未被任何官方組織證實過,「鬼殺隊」也只是私人性質的民間自發組織。對普通人來說,當然還是政/府方面的可信度更高。
關於平安時代的那次討伐,阿雀想了很久,才覺得自己想出了最合理的解釋。
——因為妖怪存在的痕跡太明顯了。明顯到就連當時的聖上也承認了陰陽師的地位,並且時常派陰陽師們解決人類被妖怪所擾的問題。
大妖怪的行為無拘無束,放在人類眼裡便是為所欲為,它們所經過的地方往往不會留下什麼完好無損的東西——而在它們眼裡,人類也和「東西」無異。
阿雀仍記得平安時代以前,她曾張開雙翼在黑暗的空中飛過,人類站在地面上仰望著她,她的身形足以遮擋他們的整片天空。
有人欣喜若狂,也有人驚聲尖叫,有人落荒而逃,也有人俯首叩拜。
那是她最自由的時候,也是她最快樂的時候,想做什麼就可以做什麼,沒有誰能干涉她的行為,她的妖怪朋友們也一樣——與其說是「人鬼共生」,倒不如說那完全就是屬於妖怪的世界。
那是被妖怪所占領的「人世」。
直到「天」派出了狩獵妖怪的隊伍,把「人世」還給了人類。
阿雀的妖怪朋友們都被停止在了那個屬於它們的時代,只有她獨自逃走了。
屬於它們的世界被毀滅了,因為人類才是「人世」的主人,所以阿雀又讓自己披上了人類的皮囊,不斷地輾轉於人類之中。
她仍可以自由地活著,也可以繼續享受著人世的快樂。
這才是大妖怪的氣度,能屈能伸。
阿雀如此確信,並成功說服了自己。
——*——
諸多和室怪異扭曲地貼合在一起,便組成了奇詭而又難以用常理來解釋的無限城。錯位的木質地板上零散地站著從各處趕來的十二鬼月。
十二鬼月們只是收到了集合的通知,他們知道是鬼王召見,但這麼多年來,鬼王還是頭一次進行如此正式且大規模的召見。
很多下弦之鬼甚至是第一次見到上弦們,而其中的上弦之鬼們,互相也已經有百余年沒有見面了。
這也間接導致,在十二鬼月來齊之後,他們下意識就開始找起了鬼舞辻大人的蹤跡。
沒有任何鬼看到了鬼舞辻大人的身影。
無限城的主人鳴女依舊抱著她的琵琶,長長的黑發遮擋了她的大半張臉,坐在比他們稍高一些的台上一言不發。
但她身旁站著的阿雀卻是掃視了一圈周圍,與此同時她的身上也引來了許多道視線。
作為下弦之三的病葉以前就在員工考核時見過阿雀,知道她常跟在鬼舞辻大人身邊,也曾親眼見到過她被鬼舞辻大人隨手打掉腦袋,便大大咧咧地問她:「喂!鬼舞辻大人還沒有來嗎?」
阿雀看著他,沒有說話。
病葉覺得她的眼神有點奇怪,明明連十二鬼月都不是,就算一直以來都被鬼舞辻大人偏愛,但也不足以讓他們忌憚。
畢竟鬼舞辻大人也一直都在強調,他看中的只有實力——阿雀一直都沒能獲得「十二鬼月」的稱號就是最好的證明。
因為阿雀是個很弱小的鬼。
雖然長得很漂亮,但在鬼舞辻大人的心目中,她大概也就是個比較稱心的寵物吧。
就在他這樣想著的時候,阿雀忽然開口了。
「比較稱心的寵物嗎,這是你的想法還是鬼舞辻無慘的想法?或者說,你已經覺得自己能夠理解鬼舞辻無慘的想法了?」
毫無波瀾的聲音在這片空間中散開,落入了每一只鬼的耳中。
面容姣好的少女站在高台之上,她微微抬起下頜,金色的眸子猶如流動的熔岩。
話音落畢,站在稍低些的平台上的十二鬼月便清晰地感知到了從她身上擴散出的氣息。
那是本該屬於鬼王——鬼舞辻無慘的氣息。
一瞬間無限城內的氣氛發生了變化,她的氣息覆蓋了整個無限城,下弦之鬼們甚至連這樣的氣息中夾雜著的威壓都無法抵擋,身體不受控制地伏跪在地上。
四周一片寂靜,唯有她仍在說話——
「鬼舞辻無慘死了,是我親自動的手。」
話音剛落,上弦之鬼的反應便清晰地落入了她的眼底。
上弦之壹黑死牟一言不發,異於人類的六只眼睛卻緊緊地注視著她,看不出面上的表情。
上弦之貳童磨握著手中金色的鐵質折扇,臉上掛著甚至可以算得上高興的笑意。
上弦之三猗窩座則是其中反應最正常的一個,緊縮的瞳孔和繃緊的身體完全暴/露了他此刻的心情。
玉壺干脆直接鑽進了壺裡一副逃避現實的樣子,半天狗成功與那堆下弦打成一片,唯一不同的是他還發出了「好可怕、怎麼會這樣、我是不是也要死了……」之類的小聲哭泣。
妓夫太郎和墮姬是唯一的二為一體的上弦之鬼,他們兄妹二人共同擁有著「上弦之陸」的稱號。
妓夫太郎不太在意這種事情,但他的妹妹墮姬卻一直都很憧憬著鬼舞辻大人,一聽到他居然死了,當場瞪大了眼睛怒氣衝衝地握緊了拳頭。
畢竟在她看來,鬼舞辻大人那麼強大的存在,怎麼可能會被眼前這個弱小又醜陋的鬼殺死呢?
墮姬變成鬼的時候只有十四歲,身為人類時她便從未體會過正常的人生,因此性格也受了她哥哥的影響,這麼多年過去了仍像小孩子一樣簡單直白……又很扭曲。
「這種事情怎麼可能!」她大聲嚷嚷起來,又罵阿雀是醜八怪,鬼舞辻大人怎麼可能會被她殺死。
阿雀記住了墮姬說她是醜八怪。
她冷冷地瞥了墮姬一眼,只一眼就成功讓墮姬閉上了嘴。心底裡油然而生的恐懼,在她那個眼神的催化下擴散到了極致。
「我不喜歡不聽話的小孩子,」不知何時阿雀已經站在了她的面前,她的手指摸著墮姬臉上的花紋,「也不喜歡自以為是的小孩子。」
第6章
嚴格來說,墮姬其實不能算是小孩子,因為她不管是年齡還是外表都不像小孩子了。
但她毫無疑問是個美人。
白皙的皮膚上綴著妖冶的花紋,頭發像是雪一樣漂亮。如果脾氣稍微好一點的話,阿雀一定會比現在更喜歡她。
但美人總是擁有特權的,性別什麼的更是無關緊要,脾氣差也勉強可以接受,關鍵只在於她居然說阿雀是醜八怪。
阿雀不認可這種說法。
雖然妖怪的眼光,在某些時候的確和人類不太一樣——在單純的皮相之上更加吸引它們的,是另一種氣質之美。
正如當初阿雀在見到無慘時的心動,更大程度上其實也是被那種獨特的美麗捏住了心髒。
仿佛是在潮濕悶熱的蔽處,用血液與腐肉培育出來的惡之花,就連散發出來的味道也帶著陰晦與腐敗。
那一瞬間她仿佛被衝昏了頭腦,小小的心髒都開始因他而劇烈地跳動起來。
阿雀徹底被這朵花迷住了。
但墮姬和無慘不一樣,性格還像小孩子一樣的墮姬,她的美就真的只停留在皮相——而阿雀見過太多類似的美人皮相。
所以阿雀還是對墮姬生氣了。
她生氣的後果就是墮姬會很倒霉。聽到作為末位上弦的墮姬凄厲的叫喊聲擴散在無限城中,誰也沒有說話。
在上弦之鬼面前,下弦之鬼連存在感也不配擁有,他們只是瑟瑟發抖地伏跪在地面上,強迫自己什麼都不要去思考。
新上任的鬼王,比起前鬼王來說,在殘暴程度上簡直就是有過之而無不及。
所以阿雀的腦袋裡頓時清靜了許多。
下弦之鬼根本不需要花費精力,需要稍微在意一下的只有上弦而已。
好在上弦之鬼們也都因為被阿雀的殺(墮)姬儆鬼而改變了對她的看法,不得不開始正經嚴肅地審視著眼前這位「新鬼王」。
只不過墮姬的哥哥妓夫太郎,比起上弦之位,顯然更在乎的是他的妹妹墮姬。
於是阿雀干脆把他也揉吧揉吧和墮姬丟在了一起,任由墮姬一邊恢復一邊縮在她哥哥的懷裡大聲哭泣。
上弦之鬼的末三位太好解決了,阿雀殺一次墮姬就能讓他們全都安分老實起來,再也不敢插嘴半句。
而上弦之鬼的前三位中,卻似乎仍有不怎麼認可阿雀的存在。
比如一直沒有發出聲音的黑死牟,再比如握緊了拳頭的猗窩座。
眼見這時候的氣氛變得有些怪異,自認為是社交小能手、活躍氣氛專用工具鬼的童磨,便跳上了阿雀站著的平台,張開自己的扇子笑眯眯地對其他上弦說:「這樣不是也挺好的嘛……」
猗窩座惡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卻被童磨選擇性忽視。
緊接著他便開始分析起阿雀上位的好處來,過程中還不忘拉踩一下前任鬼王。
比如阿雀比鬼舞辻大人更好說話,阿雀也比鬼舞辻大人更加可愛,關鍵是比起動不動就隨便給工具鬼們下達命令的前鬼王,阿雀就沒有那麼多事情來吩咐。
她的要求只有一條:「不要給我惹麻煩。」
和由人類變成鬼的鬼舞辻無慘不同,作為天生的大妖怪,阿雀從來就沒想過要找什麼青色彼岸花,也沒想過要鏟除那些獵鬼人。
——你們要殺的鬼王是鬼舞辻無慘,和我大妖怪入內雀又有什麼關系呢?
完全沒有關系嘛。
她的前男友為了躲避鬼殺隊的獵鬼人,甚至在自己分給工具鬼血液時,就在細胞裡留下了禁制——一旦有工具鬼在人類面前說出了他的信息,就會立馬原地爆炸。
就算只說了個名字也是一樣的下場。
但阿雀比他做得更果斷,她干脆就沒把「入內雀」這個名字告訴工具鬼們,而是用了「神代雀」這個名字。
雖然「入內雀」也並非真正的「名」,但如果被不識相的工具鬼把它告訴了獵鬼人,還是會給阿雀帶來不必要的麻煩。
大妖怪活著是為了自由和快樂,不是為了給工具鬼收拾爛攤子。
阿雀很是認真地問他們:「能明白我的意思吧?」
很可惜,他們似乎不太明白。
怎樣做才能算是不惹麻煩呢?這個問題的答案太寬泛了。
阿雀對他們的理解能力有些失望,但還是嘆著氣解釋道:「時代已經變啦,過去那種強者可以為所欲為的時代已經不復存在了。」
雖然作為工具鬼待在前男友的身邊,但對於人類世界的變化,阿雀依舊掌握得清清楚楚。
就拿大部分上弦之鬼所誕生的江戶時代來舉例,那時候的武士們腰間別著刀劍,路上和別人撞了一下都可以用「你冒犯了我」這樣的理由向人家拔刀。
「但是現在就完全不可以了,」阿雀很認真地對他們說:「因為自從明治維新頒布了禁刀令之後,就算只是別著刀在街上走著,都會冒出來一群巡警把你摁在地上叫你不許動。」
一瞬間周圍的氣氛變得更加奇妙了,就算是下弦之鬼腦袋裡也冒出了許多問號。
人類世界的規矩和他們鬼有什麼關系嘛,他們連人都吃了,還要管禁刀令?
更何況……現在整個無限城裡只有一個人帶刀。
明明是戰國時代出生的黑死牟有被內涵到。
讀取到他們腦袋裡「吃人」這個詞語的阿雀更加嚴肅了,「科學的時代已經來臨了,『鬼』這種東西本來就很不科學,如果不科學到了一定程度肯定會被科學化處理……」
雖然處理的方式本身就很不科學。
阿雀就對此深有體會。
畢竟她和她的妖怪朋友們,當初就是因為太不符合當時的時代發展觀念而被處理掉了。
想起來實在有點心酸。
要是因為同一個原因被討伐兩次,那也實在太凄慘了。
「所以我們得低調。」阿雀循循善誘,秉持著自己作為好心前輩的教導之情,自認為很溫柔地對他們說:「這種事情慢慢來就好了,一開始不習慣也沒有關系……」
就在工具鬼們覺得阿雀似乎真的比前鬼王要好一點的時候,他們聽到了她接下來的話。
她說:「反正鬼舞辻無慘的下場你們也都知道了,不聽話給我惹麻煩的東西,就全下去陪他好了。」
——*——
阿雀覺得自己大概天生就是當鬼王的料。
雖然她手底下的鬼大部分都腦子不太好使,但只要稍微解釋一下,再稍微教育一下,其實也還有搶救的余地。
選擇性忽略了自己在第一次召集十二鬼月時就打爆了說她壞話墮姬、揉碎了她的妹控哥哥,踩住了試圖為前任鬼王報仇的猗窩座……
阿雀覺得自己還挺有領導者天賦的。
「我做得怎麼樣?」
在揮揮手讓十二鬼月退下時,阿雀像是沒有讀取到他們的心思各異,只是隨口說了一句童磨稍微留一下。
受到了新鬼王「偏愛」的童磨在其他工具鬼眼裡的形像,頓時就跟以前待在前任鬼王身邊的阿雀差不多了。
區別只在於童磨現如今展現出來的實力,遠比當初沒有撕破偽裝的阿雀要強得多。
這位在上弦之鬼中實力排行第二的工具鬼將自己的扇子合起來,笑容燦爛地摸著阿雀的腦袋說:「做得超級棒哦!」
阿雀頓時信心大增,甚至沒有計較他這種以下犯上的行徑。
畢竟時代已經變了,阿雀也不再是跟在鬼王身邊無名無分的工具鬼了,她取代了前任鬼王成為了新的鬼王,自然也應當取代他在「鬼」中的地位。
在鬼舞辻無慘面前,從來沒有任何工具鬼敢試圖將自己的手放在他的腦袋上。
阿雀以前倒是想過,她看著那頭漆黑微蜷的短發,心底裡以下犯上的念頭隨時都要蹦出來。
但這樣的想法還沒來得及付諸行動,就被她的前男友讀取到,並且回以冷冷的視線,令阿雀剛想抬起來的手就這樣被他的眼神壓了下去。
想起了過去的事情,阿雀忽然也抬起了手,將自己的手掌放在童磨的發頂。
雖然平時的行為舉止總像小孩子一樣天真活潑,但童磨變成鬼的時候就已經二十歲了,身形比阿雀高大許多。
她摸著童磨腦袋的時候,是踮起腳的。
童磨先是愣了一下,漂亮的彩色眸子裡很快又浮現出笑意,他彎下腰來,低下腦袋將臉湊到阿雀眼前。
童磨的頭發和無慘完全不一樣,不止是長度,也包括一些其他的方面。
發梢往外翹起的弧度從表面上來看甚至有種銳利的感覺,但摸起來卻很柔軟。
阿雀捏了捏他的發尾,又將手放在了他頭頂那塊如潑血般的紅色上。
大概是她的手掌在這塊地方停留的時間稍微有些長了,童磨歪了歪腦袋:「阿雀在想什麼?」
聞言阿雀很誠實地告訴他:「我在想,無慘的頭發摸起來會是什麼感覺。」
聽到這個名字的時候,童磨微微眯起了眼睛:「我以為你不會再想提起他的名字了。」
阿雀眨了眨眼睛。
童磨忽然問她:「阿雀為什麼要真的殺了他呢?」
畢竟剛才她對其他不服氣的上弦,也只是表面上的「殺死」,而非徹底終結對方的性命。
第7章
眾所周知童磨是個很煩人的工具鬼,具體表現在總是喜歡不分場合地插話,以及不辨時宜地提問。
以前鬼舞辻無慘和其他上弦之鬼討厭他,也大多是這些原因。
不同的工具鬼有不同的用處,阿雀也沒指望童磨能做到真正的完美,畢竟她眼裡的童磨,最大的功能也就只有當樹洞。
正因如此,阿雀並沒有打算真的給他解釋清楚其中的前因後果。
也有一部分原因是解釋起來太麻煩了,其中大概還牽扯到了一些「因果」之類的奇怪要素加成。就好像阿雀自己有時候也不太能想明白,為什麼以前每次她見到前男友的時候,腦子都會自動進行降智處理。
比如看到他的臉就只能想到他長得真好看,聽到他的聲音就只能想到他聲音真好聽,甚至連他那些屑裡屑氣的行為,都會被加上超厚的濾鏡,剔除掉所有令人生厭的情緒,只剩下「可愛!」這一想法。
以至於阿雀回憶起前男友的時候,百分之九十九的大腦都被「我可以!」這一印像所占據了。
唯一一次完完全全清醒的時候,大概也就是篡位時短暫的片刻。
當她和無慘一起站在太陽底下,灼熱的陽光照射在他們身上時,阿雀忽然有種這麼多年來頭一次真正看清楚他的錯覺。
猩紅的瞳眸緊緊地注視著她,那裡面燃燒著火焰——是名為「仇恨」的火。
——傲慢、膽怯……又脆弱。
這就是剩下百分之一的印像。
回憶起了那個瞬間,阿雀一臉坦然地看著童磨,理所當然地說:「因為我玩膩了。」
她越想越覺得這個解釋太真了,簡直無懈可擊。
不過真是真的,屑也是真的,童磨就一臉被她的屑所震撼的表情,睜著圓圓的七彩眼睛呆愣在原地。
阿雀愉快地拍了拍他的腦袋,在他反應過來之前讓鳴女把自己送離了無限城。
——*——
每次都被用完就扔,童磨已經對自己是個工具鬼這點有了明確的認知,但他還是習慣性地抱怨了幾句,被送回寺廟時還要對鳴女說阿雀真的好狠心哦。
聽到這話的鳴女想起了幾小時前自己親眼所見的場景,身體明顯僵了僵,心有余悸地抿緊了嘴唇沒有搭話。
比起童磨,鳴女才真正有資格評價這位新鬼王究竟有多狠心。
作為親眼目睹了新鬼王篡位全過程、並且是唯一一個見到了她妖怪形態還活著的工具鬼,阿雀在將無限城撕了個口子把無慘揪出去的時候,鳴女的心態就徹底崩了。
比起和無良的前任老板一起曬太陽,她還是更想待在自己的無限城裡。
這也導致阿雀在把無慘曬沒了之後,只是站在鳴女面前盯著她看了半分鐘,鳴女就毫不猶豫地選擇了跪在新鬼王腳下向新鬼王投誠。
那時候阿雀還在心底裡感嘆著前男友真是太失敗了,她都還沒開始威逼利誘,鳴女就已經倒戈了。
而接下來十二鬼月的反應則更加充分地證明了她前男友的失敗,連地位僅次於他的十二鬼月都在第一天承認了新鬼王的地位,就更不要說其他的工具鬼了。
其實在阿雀看來,工具鬼根本就沒有話語權,它們不需要有自己的野心,甚至連思考的能力都不需要。
真正合格的工具鬼,只要記住「聽話」這一真理就足夠了。
和前男友那種不斷逼迫著工具鬼們吃人來變強,以獲得更加強大的工具鬼的想法不同。阿雀自己都不吃人,自然看不起那種依靠吃人來變強的工具鬼。
真正的強者當然應該憑借自己的努力獲得力量,而不是用這種投機取巧的歪門邪道。
為了讓自己的新政/策傳達到基層,顯然要從基層中選取一些代表來作為傳話工具,畢竟十二鬼月完全不屑於和低級鬼們打交道,想靠他們傳話簡直做夢。
但她在跟隨便叫來的一群工具鬼說明自己的想法時,卻立馬讀取到了對方的反應。
工具鬼在腦海中質疑她也吃人這一問題。
阿雀不想解釋,解釋這種問題實在太麻煩了,而且低級工具鬼沒有讓她解釋的資格。
於是她煩躁地捏碎了生出這一想法的工具鬼,然後對剩下的、身上濺滿了紅色粘稠液體的工具鬼們說:「這樣能明白了嗎?」
工具鬼們連連點頭,表示他們完全明白。
雖然他們自己都不明白自己究竟明白了什麼。
阿雀對沒腦子的工具鬼向來很體諒,於是為了讓他們能更加老實且有意義地活下去,她讓墮姬把手頭上能拿出來的錢都給她。
墮姬感到很茫然,因為她完全不明白自己的錢為什麼忽然和低級鬼們的「生存意義」產生了聯系。
只可惜她的腦子不足以支撐她進行更深層次的思考,她只知道,如果不聽阿雀的話,阿雀就會很生氣。
自從被阿雀打爆了一次,又看著哥哥被阿雀揉碎了一次之後,墮姬就對阿雀產生了心理陰影,一想到她都會下意識地害怕起來。
所以在阿雀讓她掏錢的時候,墮姬雖然很不情願,可還是迫於對阿雀的恐懼,把自己這些年當花魁時攢下的錢全部拿出來了。
當阿雀看著這筆巨款沉思時,鳴女鼓起勇氣問道:「您……要用這些錢來做什麼呢?」
在阿雀身邊待了一段時間之後,鳴女對阿雀的恐懼也慢慢褪去了一部分。
一般情況下,只要不做什麼過分的事情惹她生氣,阿雀的脾氣其實比前鬼王要好很多。
尤其鳴女是女性的鬼,大概也有天賦加成,她敏銳地注意到,阿雀似乎對女鬼會更加寬容些。
自她上位之後,她也就打爆過墮姬這一個女鬼——還是因為墮姬罵了她醜八怪。
阿雀托著下巴,一臉嚴肅地對鳴女說:「我們買家醫院吧。」
這是阿雀認真思考之後做出的決定。
雖然她的命令可以起到一定的限制作用,但鬼吃人是天性,前男友作為鬼王都沒能徹底改掉這一天性,更不要說那些低級鬼了。
所以最好的方法就是有穩定且安全的食物來源,這樣才能一勞永逸。
鳴女被阿雀的小天才想法震撼了,也被她表面凶殘內在溫柔的本質感動了。
試問以前的鬼王鬼舞辻無慘會為她們考慮到這種地步嗎?
不,他只在乎工具鬼們有沒有變強,才不會管工具鬼們到底想不想去襲擊人家吃人家全家。
讀取到鳴女思想的阿雀也被自己感動了。
阿雀心想,我果然天生就是當鬼王的料。
上位不到一個月就把所有工具鬼都安排得明明白白,鬼舞辻無慘他能做到嗎?
他當然不能!
阿雀膨脹起來了,她膨脹的結果就是讓鳴女找來了以前幫鬼舞辻無慘打理生意的工具鬼,然後讓他去安排這件事。
前男友也在人類世界開了公司,但經營的卻是貿易相關,阿雀不知道前男友懂不懂如何經營,反正她對這種東西是一竅不通。
這時候手底下工具鬼的用處就體現出來了,要是鬼王什麼都能自己做,那還要工具鬼有什麼用呢?
真正的鬼王,當然應該是優雅地待在無限城裡,輕描淡寫地下達命令,然後等待著工具鬼傳回料想之中的結果才對。
而虛假的鬼王卻要為了在人類世界裡的生意和人脈,甚至親身跑去勾引大公司老板的女兒。
嗐。
一邊獨自喝酒,一邊聽著鳴女彈琵琶的阿雀嘆了口氣,總覺得自己現在的生活還是缺少了一些什麼。
她左思右想,在鳴女因為聽到她頻頻嘆氣,緊張得彈錯了好幾個音之後,終於想明白了。
作為一個鬼王,她的生活實在過於樸素了。
甚至可以說,成為鬼王之後甚至比以前過得更加無聊。
畢竟以前還有前男友可以緩解無聊。
想到這裡的時候,她就不由得想到了另一個可以緩解無聊的工具鬼,招招手讓鳴女先停下琵琶。
「去把童磨叫過來……算了,直接把我送去萬世極樂教吧。」
以往前男友沒空陪她玩的時候,阿雀也會自己去找童磨玩。不得不說,萬世極樂教的確比無限城有意思多了。
雖然從逼格的角度上來說還是無限城更高一點,但空空蕩蕩完全沒有其他鬼的無限城,就算裝逼也沒有工具鬼捧場。
但當阿雀高高興興地跑到童磨的寺廟,打算和他快樂一下的時候,看到的卻是正在給教徒們當樹洞的教祖。
阿雀半趴在門縫上,從縫隙裡看著童磨一邊落淚一邊安撫著教徒,哭著說出「好可憐」、「你一定能夠前往極樂」之類的話。
這裡就不得不稱贊一下童磨的稱職,該認真工作的時候從來不偷懶,哪怕日復一日地做著同樣的事情說著同樣的話,也從來不會在表情和語氣上有任何敷衍。
真是太努力了。
簡直和她前男友為了活下去一樣努力。
在阿雀心生感慨的時候,童磨也打發走了面前的教徒,從蓮座上跳下來,拉開了阿雀趴著的障門。
他笑容燦爛地把眼前的阿雀抱進懷裡,用自己的側臉蹭著她的發頂。
阿雀聽到了從頭頂傳來的聲音,童磨說:「我還以為阿雀以後都不會來找我了呢……」
第8章
阿雀一直覺得自己和童磨之間的關系還算親近,畢竟他們也是掰頭的情誼。但她同時也知道,童磨和其他的工具鬼不太一樣。
在他還是人類的時候,他就無法體會到人類的喜怒哀樂,也無法理解人類的悲歡離合。
但這並不代表童磨就和其他人格格不入,因為他同時又是個很聰明的孩子,所以從很小的時候,就學會了順著大人們的話,對他們說些他們喜歡聽也願意聽的內容。
他就這樣依靠著自己的聰明機智和靈活變通活到了二十歲,然後被鬼舞辻無慘變成了鬼。
無論是當人還是當鬼,對童磨來說都沒什麼區別。所以無論鬼王是無慘還是阿雀,對他來說也沒什麼區別。
童磨是個沒有心的鬼。
阿雀雖然一般都是饞身子,但她同時也還是想走心的,就拿前男友來說,雖然他看起來好像不怎麼在乎阿雀,但阿雀還是願意相信,自己在前男友心目中是有那麼一點點特殊地位的。
要不然的話,前男友也不會把她留在身邊幾百年。
但童磨就完全不一樣了。
他沒法走心,就算阿雀說想要他的心,那最大的可能也只會是童磨一臉高興地把自己的心掏出來,甚至還可能會對她說這還熱乎著你要不趕緊嘗一嘗。
一想到這裡,阿雀就表示拒絕。
她剛把腦袋從童磨懷裡抬起來,額頭上立馬就有東西貼了過來,流溢著稠艷光澤的七彩眸子近在眼前。
和前男友那種艷麗狹長的眼形不一樣,童磨的眼睛更圓些,再加上他總是一副活潑的樣子,看起來更有一種年少天真的感覺。
童磨將自己的額頭貼在阿雀的額頭上,看著她因驚詫而睜大了眼睛,他笑了起來,手指從她的指縫間插/入,握著她的手掌。
「阿雀是來做什麼的呢?」
她原本是想來做什麼,已經不重要了,童磨很顯然也不在乎她的來意,就像他也從來都不在乎那些信徒們究竟為何而來。
他只是按捺不住地想要開口說話而已。
童磨一直有著奇怪的思維方式,在他看來,不說話就會被忽視,被忽視到了一定的程度就會被人遺忘,所以他認真地聽著所有人對他說的話,把所有人都記在自己的腦子裡。
而這也是阿雀最認同的一點。
在她所誕生的時代,人類、妖怪、神明,所有的東西交雜在一起,就連空氣中都氤氳著彼此的氣息。
絕大多數的神明,其實都是從人類的信仰中誕生的,記得祂們的人類越多,祂們的力量就越強大。雖然童磨並不覺得神明是真實存在的東西,但他的想法卻很巧合地貼合著這一事實。
就算是神明,也不一定都是善神,即便做出來的事情所代表的是「惡」,這樣的神明也是真實存在的。這就是所謂的「禍津神」和「禍崇神」。
如果童磨生得再早一些,受到足夠多的供奉,擁有足夠多的信仰,死在阿雀所誕生的那個年代,或許也能成為「神」的一員。
童磨聽到了這種說法後貼著她的臉笑道:「我一直都覺得,大家都是笨蛋,竟然會相信神明這種東西是真的存在的,還覺得我是神明的使者,能夠聽到來自高天原的聲音……」
「但是我現在才知道,原來我才是笨蛋呀,」童磨的眼瞼微微垂了下來,他稍稍直起身體,半低著腦袋望著阿雀,聲音輕輕的:「他們是對的,神明是真實存在的,是因為阿雀我才明白的,所以他們說的極樂世界,也是真實存在的吧?」
阿雀習慣了他平日裡那種隨隨便便的樣子,卻不適應他現在這種專注認真的樣子,她伸手推了推童磨,試圖往後退開。
但她就站在牆角,這樣一退反而讓自己徹底沒了後退的位置,後背抵著牆角,童磨的身形徹底將她壓制在了那個角落裡。
意識到這時候的氣氛忽然朝著某種奇怪的方向發展之後,阿雀當場愣在了那裡。
雖然是因為無聊才來找童磨玩,但一來就玩得這麼刺激,中間沒有一點點過渡和適應的時間,這就有點頂不住了。
於是阿雀一臉正直地按住了童磨的臉,嚴肅地對他說:「不搞!」
——*——
阿雀是個正經的鬼王。
正經的鬼王是不會和下屬亂搞的,尤其她還是剛上位不久的新鬼王。
前鬼王的下屬這麼快就想爬新鬼王的床,無論是從哪個方面來說新鬼王都不該接受。
一旦接受了,恐怕就會讓其他工具鬼也覺得新鬼王來者不拒,這種事情要是傳出去,以後類似的案例只會越來越多。
這樣絕對不可以。
阿雀很嚴肅地思考了一番,覺得自己實在是機智又果斷,一定不會步前男友的後塵。
於是為了證明這一事實,她決定走進基層,去視察一下工具鬼們平日裡究竟都在干些什麼。
這裡可以供她選擇的對像實在太多了,不過普通的工具鬼沒什麼看頭,那最好就是從十二鬼月裡選,下弦在換位的那天就被震懾得極其安分,所以還是應該從上弦裡面選視察對像。
想到這裡的時候,阿雀也想起來了自己之前為了買醫院拿走了墮姬的積蓄。
雖然在阿雀看來,工具鬼的錢就是她的錢,但墮姬大概還是沒能達成這樣的覺悟,所以無論是掏錢之前還是掏錢之後,她都覺得那是她自己的錢。
思想覺悟有待提高。
但思想覺悟它不會自己提高,尤其無論是墮姬還是妓夫太郎,他們的思想覺悟都不太高。
所以阿雀決定親自去幫助他們,讓他們明白,阿雀並不是只會隨便花下屬錢的屑鬼王,而是為工具鬼們操碎了心的好鬼王。
——*——
吉原花街。
蒙蒙的細雨降落下來,卻沒有阻攔住任何人的腳步,在這片游女藝伎們聚居的地方,從來都沒有沉寂下來的時候。
京極屋的老板娘三津剛從花魁蕨姬的房間裡出來,京極屋的女孩子們一般都不敢在這種時候和她搭話,因為根據以往的經驗,老板娘這時候的心情一定很糟糕。
以前的京極屋其實在吉原並不出名,直到前兩年來了一個名叫「蕨姬」的美人,她的美貌就算放在吉原這種美人如雲的地方也足以睥睨眾人,所以沒過多久,她就成為了京極屋的「花魁」,並且讓京極屋在吉原名聲大振。
但蕨姬花魁雖然長得很美,性格卻十分惡劣,幾乎不把任何人放在眼裡,打罵京極屋的其他女孩子是常有的事情,就算是對待自己的「禿」,也就是花魁親自挑選的,在自己年紀增長後繼承自己花魁位置的孩子,也從來不會心慈手軟。
老板娘雖然對蕨姬花魁的行為頗有微詞,但為了保住這棵搖錢樹,她也只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甚至時不時還要幫她掩瞞事實。
但蕨姬花魁可不會因為這種事情對她多出半分敬意,反而因為有人幫自己善後,行事從不會有半分收斂。
京極屋的女孩子們一看到老板娘從蕨姬花魁的房間裡出來,就知道她肯定又是受了蕨姬花魁的氣了。
但今天卻有一件事情,不得不讓人在這種時候攔住老板娘。
被攔住的老板娘三津皺著眉頭,臉上隱約還能看出怒意,她年輕的時候也是個美人,只是再美的美人都會有年老的時候,更何況是吉原這種地方。
聽完游女說的話,老板娘愣了一下,「你是說,蕨姬的姐姐來我們這找她了?」
方才和蕨姬之間發生的不快被新消息所取代,在見到游女點頭之後,老板娘下意識問道:「長相如何?」
「很漂亮……」
游女回憶起那雙金色的眼睛,她在聽到對方說是蕨姬花魁的姐姐時,第一反應就是覺得她和蕨姬花魁一點也不像。
無論是長相還是性格。
老板娘並不在意她們姐妹長得像不像,她在意的只是對方為何而來。
這個問題游女也已經問過了:「她說,是因為現在家裡沒有其他人了,所以只好來投奔妹妹。」
花街裡的女孩子,絕大部分都是窮人家出生的孩子,姐妹都在花街的情況也並不罕見,只是蕨姬花魁也來了京極屋好幾年了,當初她是自己找上門的,老板娘也從來沒聽過她還有姐妹。
想到這裡,老板娘又問游女她現在在哪裡,得到了還在門口等著的回答後,她又確認了一遍:「她真的說自己是蕨姬花魁的姐姐?」
雖然對此將信將疑,但老板娘還是決定先見見對方,再來考慮要不要帶她去找蕨姬花魁。
——*——
以「蕨姬」之名隱藏在花街之中的墮姬,憑借著自己的美貌一直過著隨心又張揚的生活。
一直以來,墮姬都以自己的美貌為傲,畢竟當初鬼舞辻大人也稱贊過她的美麗,甚至用了「最美」這樣的形容。
所以墮姬以前就很不明白,為什麼鬼舞辻大人不選自己而選阿雀。
不愧是鬼舞辻大人,連想法都是那麼的與眾不同。
然而就是這樣的鬼舞辻大人,卻在不久之前被殺死了,並且殺死他的,還是墮姬以前最看不慣的存在。
但墮姬沒法在阿雀面前發泄自己的不滿,因為阿雀會把她捏碎,所以她只能憋著這份不滿,將情緒遷怒到京極屋的人身上。
但就在她衝老板娘發完火把她趕出去沒多久的時候,障門又被人敲響了。
門外的老板娘對她說,她的姐姐來找她了。
第9章
雖然一直都被哥哥妓夫太郎說腦子不太好使,但墮姬從來都不同意他的說法。
因為平時在吉原花街活動的時候,每次都是她在人前露臉,哥哥從來都是躲在她的身體裡,只有在她被獵鬼人發現,需要打架的時候才會從她的身體裡爬出來。
畢竟他們兄妹之間的分工一直都很明確——妹妹負責好看和劃水,哥哥負責打架和護短。
阿雀對他們的分工沒有任何異議,也對她將自己隱藏在花街裡,假裝成花魁的行為不做任何評價。
就算是工具鬼也可以有自己的興趣愛好,阿雀作為一個開明的鬼王,當然不會干涉這種小事情——前提是工具鬼不會因此給她惹麻煩。
但前男友在位的時候,實行的是和阿雀截然不同的管理措施。在他看來人類都是食物,就算是獵鬼人也一樣,所以一直以來都鼓勵手下的工具鬼們吃得越多越好,甚至還騙小孩子說,吃得越多就會長得越漂亮。
所以墮姬這個腦子不太好使的小孩子真的相信了。
她一直都以自己的美貌為傲,也一直都牢牢地堅信著鬼舞辻無慘的「食補」言論,所以多年來躲藏在花街裡,把自己的同行們當儲備糧。
眾所周知如果一開始就進入了某種思維誤區,那麼要想改變自己的想法就會變得格外困難,在阿雀看來,墮姬現在就處於這樣一種狀態。
她習慣了為所欲為,也習慣了吃人之後還受到誇獎,所以哪怕阿雀已經上位了,墮姬的想法也還停留在前鬼王在位的階段。
但不得不說的是,時代真的已經變了。
阿雀本來就很心酸了,這種時代就算是她自己都沒法為所欲為,那她手底下的工具鬼怎麼可以比她還要囂張呢?
不可以不可以。
所以在墮姬毫無准備的情況下,她的頂頭上司,新任老板,就這樣出現在了她的房門口——還是以「蕨姬的姐姐」這樣的身份。
墮姬這時候的表情,就像是看到了一百個獵鬼人的「柱」站在自己面前一樣,面部管理徹底失控。
——*——
事實證明美人就算是面部管理失控也比普通人好看很多,尤其墮姬還是在整個吉原花街都廣受吹捧的美人。
所以哪怕她在看到阿雀的一瞬間就仿佛要裂開來一樣,落在老板娘三津的眼裡也只會覺得她是因為見到了自己的姐姐,所以情緒過於激動了。
墮姬激不激動阿雀不知道,但老板娘三津大概是挺激動的,畢竟好幾年了她還是頭一次見到蕨姬花魁露出這種表情,總算是讓她有點正常人的樣了。
要知道,這幾年來整個京極屋的所有女孩子都飽受蕨姬花魁的摧殘,老板娘甚至一度覺得這個蕨姬花魁簡直不是人。
雖然老板娘想的也沒有錯吧,但以正常人的思維來說,大家也很難會把在他們看來只是傳說生物的「鬼」和蕨姬花魁聯系在一起。
尤其現在她的「姐姐」還過來找她了,就更讓老板娘覺得,蕨姬花魁應該只是性格有點扭曲。
所以在阿雀表示自己想和妹妹單獨相處一會兒的時候,老板娘很是善解人意地退了出去,然後幫她們關上了房門。
偏見是種很神奇的東西,尤其在墮姬眼裡,阿雀還是長期玩弄她最尊敬的鬼舞辻大人的感情,篡了她最尊敬的鬼舞辻大人的位,隨便使喚她最尊敬的鬼舞辻大人的下屬的混蛋。
所以阿雀現在說出來的每一句話,落在墮姬耳朵裡都被加上了一堆奇奇怪怪的屬性。
反正就是令鬼害怕。
在門被關上的瞬間,房間裡只剩下她們兩個的時候,墮姬更是清晰地體會到了京極屋其他女孩子面對她的時候那種感覺。
她怕死了!
就好像身體裡的每一個細胞都在叫喊著「害怕」,讓她撲通一下就跪在了阿雀的面前。
雖然以前面對鬼舞辻大人的時候也是這副樣子,但那時候比起害怕更多的還是恭敬,自願下跪和被迫下跪的感覺當然是不一樣的。
所以墮姬就算很害怕,也還是很心不甘情不願。
阿雀讀取到了她的想法,也讀取到了墮姬在心底裡把她和前男友作比較,尤其比出來的結果還是前男友比她更好。
前男友很會洗腦是不假,前男友很有魅力也是不假……阿雀想著想著,忽然就覺得自己悟到了真相。
美人總是能讓人念念不忘——尤其是已經死掉的美人。
阿雀一本正經地和墮姬分享自己悟出來的道理,並對她說:「要是你實在控制不住自己,總做些讓我討厭的事情,那也可以用這種方法來把自己變得沒那麼討厭,明白了嗎?」
墮姬:「……」
雖然很想說自己不明白,但看著阿雀的手放在自己的頭頂,她就有種阿雀想揭開她腦殼的錯覺。
所以墮姬點頭說她完全懂了。
阿雀把她從地上拉起來,順手幫她整理了一下和服,以往她也常幫前男友穿衣服,所以這項技能掌握得還算熟練。
但當她對上墮姬的視線時,竟詭異地從裡面看出了幾分受寵若驚的感覺。
阿雀似乎明白前男友平日裡都是怎麼騙小孩子的了。
墮姬大概也意識到了自己的立場太不堅定,怎麼可以因為阿雀給她理了理衣服就覺得她也挺好的呢,這種想法實在是太對不起鬼舞辻大人了。
雖然鬼舞辻大人已經不在了,其他的上弦也都叛變了,而且大家都沒有要給鬼舞辻大人報仇的意思……
就算不去讀取墮姬的想法,阿雀都能從墮姬的表情看出她在想些什麼,但這種能當著她的面想念前鬼王的工具鬼,不管怎麼看都不可能真的搞出什麼事情來。
想到這裡,阿雀看向墮姬的目光都多出了幾分憐愛。
——*——
為了讓自己能對下屬的錢來之不易有明確的認知,不養成隨便花錢的壞習慣,阿雀決定在花街待一段時間。
其實也是因為每天從不知道多少平米的無限城醒過來實在太無聊了,難怪前男友總是要出門去和人類玩。
前男友和墮姬的關系如何阿雀並不清楚,但阿雀自認為她和墮姬的關系已經好起來了。
就拿這段時間的相處來說,雖然阿雀是以「蕨姬花魁的姐姐」這樣的名義進入了京極屋,但因為沒有受過任何訓練,所以老板娘原本的打算是讓她先和其他的藝伎一起練習。
可這樣一來,她和蕨姬花魁就沒什麼見面的機會了。
墮姬聽到這樣的安排,還沒來得及狂喜,手背上就覆上了一只手掌,緊接著阿雀摟住了她的肩膀,將腦袋貼在她的肩頭上,用柔柔弱弱的語氣對老板娘說:「可是我和妹妹分別數年……好不容易才再次相見……」
說話時阿雀還流露出一副潸然欲泣的表情,就好像真的是這麼回事一樣。
墮姬當時就很想罵人。
但是她不能罵人,不僅是不能罵阿雀,也不能在阿雀面前罵老板娘,上次她管三津叫「老太婆」的時候,就被阿雀給盯得頭皮發麻了。
但實際上阿雀只是很震驚她的說話方式,不是說好的當花魁是要經過嚴格的訓練和篩選的嗎,怎麼連老板娘都敢罵還能當花魁?
不過阿雀的心裡活動再多,墮姬也完全不知道她在想什麼,她只知道自己每次罵人之後都會被阿雀用意味不明的眼神盯著,以至於後來人之前都要先下意識看一眼阿雀。
然後在她幽幽的注視下閉上嘴巴。
所以當老板娘被她們的「姐妹情深」打動之後,善解人意地將阿雀安排成了跟在蕨姬花魁身邊的「新造」。
那一瞬間墮姬感覺自己被現實勒緊了脖子,簡直就要喘不過氣來了。
事實上老板娘也是因為注意到了這位蕨姬花魁似乎很聽「姐姐」的話,而且會在姐姐面前收斂約束自己的行為,所以才做出了這樣的安排。
老板娘對這樣的安排滿意了,阿雀也對這樣的安排滿意了,但化名為「蕨姬」的墮姬,卻對這樣的安排一點也不滿意。
她早就習慣了看誰不順眼就打誰,一有不順心就罵人,以前鬼舞辻大人還是鬼王的時候,就從來都不會管她這種小事。
墮姬又開始懷念起鬼舞辻大人在位的時候了。
但也僅限於想想而已。
她看著趴在窗邊望著樓下街道的阿雀,流下了弱小可憐又無助的、被壓迫的淚水。
「不過來看看嗎?」
就在墮姬默默落淚的時候,趴在窗邊的阿雀轉過頭來對她說:「是花魁游/行哦。」
雖然對阿雀看到什麼還記得叫自己一聲感到有些高興,但花魁游/行這種東西,墮姬其實一點也不感興趣。
——反正也不會有比她更好看的花魁了。
墮姬十分驕傲地想。
所以她就很搞不懂為什麼阿雀寧願看街上的花魁也不看她這個花魁,明明她就站在阿雀的面前嘛,不是還看得更清楚?
讀取到了這一想法的阿雀發出了意義不明的長音,她托著自己的下巴,手臂搭在窗邊,目光落在街道中央被簇擁著的女人身上。
阿雀說:「她身上有種很特別的味道。」
第10章
墮姬下意識問她是什麼味道。
阿雀很是認真地思考起來,說:「是很特別的、又很罕見的那種。」
讓她想起了很多年前的那個夏天,人世與彼岸交疊的逢魔之時,稠紅艷麗的晚霞落在那個人類的臉上,空氣渾濁而又頹靡。
今天雖然還沒到黃昏,但因為上午下了雨,厚重的陰雲將天空嚴嚴實實地遮擋著,空氣濕重而又昏沉。
她顯然是陷入了回憶裡,所以捧著臉露出與天氣毫不相符的夢幻般的表情,就連眼睛裡,也仿佛正在閃爍著亮晶晶的東西。
如果看到這幅畫面的是鳴女或者童磨,一定能立馬反應過來,阿雀又是沉浸在了她心心念念的那份戀情裡。
——即使這份戀情的另一個當事人已經不在了。
但這時候站在阿雀面前的是墮姬,而墮姬無法理解。
不僅僅是因為墮姬雖然一直被人吹捧著美貌,卻從來沒有真正地談過戀愛,也是因為她對阿雀的偏見太深了。
百余年來都是一樣的印像,又怎麼可能在幾天內徹底轉變。
墮姬第一次見到阿雀是在無限城,那時候她和哥哥剛升級到十二鬼月的隊列,不過只是在下弦之鬼中摸了個尾巴。
阿雀則是比他們兄妹更早變成鬼,因為在那個時候,她就已經跟在鬼舞辻大人的身邊了。
可百余年過去了,墮姬已經成為了上弦之鬼,阿雀卻仍然連十二鬼月的尾巴都沒能摸到。
說實話,墮姬一直都很看不起她。
直到前些時候仍是如此。
墮姬覺得,鬼舞辻大人應當喜歡更加強大的鬼——比如她這樣的,強大而又美麗的鬼。
但當她頗有些洋洋得意地想到這裡時,阿雀卻揉了揉她的腦袋,冷酷而又殘忍地對她說:「但你也不是最美的嘛。」
一不留神又被讀取到心理活動的墮姬臉都要扭曲起來了。
為了阻止她露出更難看的樣子,也是為了讓她知道年輕人不要太驕傲,阿雀決定用事實來告訴她真正的美人該是什麼樣的。
所以她摟著墮姬的脖子把她勾到了窗邊,下方人群簇擁著的花魁梳著繁瑣的發型,身上的十二單衣華美如層層綻開的花瓣。
那一瞬間她仿佛是感受到了什麼,在千萬道投向她的目光中,恰恰回應了來自她們的目光,或者說,是回應了阿雀的目光。
在對方抬起頭望向自己時,阿雀對她露出了笑容。
也不知是不是阿雀的錯覺,下方的花魁臉色似乎變了變,因為那樣的變化稍瞬即逝。再細看時只能看到她姿態衿雅地邁出外八字的花魁步,身後的禿和新造手中捧著珠寶與華服。
但那些艷麗華美的外物卻都在她的美貌下黯然失色,就算是墮姬,在見到那個女人的時候也怔然了半秒。
緊接著在心底裡升起的是無法遏制的怒意,作為整個吉原花街中最美的花魁(自認為的),墮姬絕對不允許有任何比她還要美麗的女人活在這裡。
她甚至差點忘記了阿雀還在身邊,又向往常那樣情緒上頭,攥緊了拳頭狠狠地砸了一下窗柩。
手底下瞬間多出了一個坑。
但她的怒意都還沒能完全浮現在臉上,就忽然被阿雀掰過臉來,阿雀的臉上浮現出了那種做作的鬼王專屬冷酷表情。
她說:「三分鐘,我要這個女人的全部信息。」
墮姬:「……」
你不對勁!
阿雀才不管墮姬覺得她對不對勁,反正在看到那個花魁的時候,她就有種自己的新戀情又要開始了的感覺。
在興高采烈地向墮姬描述那種心髒撲通撲通跳動起來的感覺時,墮姬露出了一種難以描述的表情。
她不留痕跡地往旁邊挪了挪,然後被阿雀清楚地捕捉到了這個小動作。
阿雀捏著她的後頸皮發出了不滿的聲音:「你對我的眼光有什麼意見嗎?」
墮姬完全沒有意見……
那是絕對不可能的!
就算她不喜歡阿雀,但這也並不代表著阿雀可以否認她作為花街第一美人的事實。
雖然剛才那個女人也的確很好看,但要是認真比較一下當然還是她比較好看……
想到這裡的時候,墮姬猛然間反應過來了。
如果阿雀覺得她比較好看的話,那她不就也有可能會被看上嗎?
這種事情……
「這種事情當然是不可能的。」
阿雀義正言辭地打斷她的思考,一臉正直地說:「我對小孩子不感興趣。」
「可是你以前也對女孩子不感興趣啊!」
墮姬的話完全沒過腦子就蹦出來了。
說完之後看著阿雀面無表情的臉,墮姬才開始後悔自己怎麼就說出來了。
雖然在心底裡想也會被讀取到,但說出來和沒說出來……好像最後的結果也差不多哦?
所以為什麼要有能讀取別人想法這種能力嘛,簡直太過分啦。
由於墮姬的心理活動實在太多了,所以阿雀也不想槽她,她只是對墮姬的思想居然這麼局限感到有些失望。
「我沒說過女孩子就不可以啦,我們不介意這種事情的。」
不僅是阿雀,她以前的妖怪朋友們也都是這樣。
性別這種東西完全不需要講究,反正妖怪可以隨便轉換自己的性別,就拿玉藻前來說,以前超多傳說裡都說他是女性,但其實他也和人類的巫女結過婚生過孩子。
「只要是為了喜歡的人,不管是變成男性還是變成女性都可以哦。」
阿雀支著腦袋,大半個身子都靠在窗邊,在墮姬的掙扎下她終於放開了墮姬的後頸皮,望著那個女人的背影說:「因為這就是愛呀。」
但墮姬不懂什麼是愛。
阿雀失望極了,果然和小朋友一起玩就不該談這種深入的話題,於是她深深地嘆了口氣,對墮姬說等你長大就懂了。
雖然阿雀一臉深沉地嘆氣的樣子有些唬人,但墮姬還是覺得自己好像被隨便應付了。
不過老板應付員工不能叫應付,只能叫關懷下屬,而老板吩咐任務也不能叫找人干苦工,只能叫委以重任。
所以阿雀把打探對方消息這樣的重任委托在了墮姬的身上。
墮姬很想說髒話,但她正在改說髒話這個壞習慣,問就是阿雀在感受了她不說髒話的樣子之後,覺得她說髒話的樣子太難看了,所以命令她改了。
感覺自己愈發不自由的墮姬生氣了。
在阿雀被老板娘叫去幫忙的時候,關上房門的墮姬哭哭啼啼地把哥哥妓夫太郎從自己的身體裡放了出來,委屈地哭訴著阿雀實在是太過分了。
「哥哥!人家被欺負了嘛!!!」
作為哥哥的妓夫太郎不僅要注意不被阿雀讀取到他們這邊的對話,同時還要安撫妹妹的情緒。
他一臉為難地摸著自己的腦袋,本來就不怎麼好看的樣子更是因為苦惱而變得更不好看了。
哭著哭著,墮姬又開始嫌棄起哥哥來了。
「喂!」妓夫太郎嘖聲,「我已經在想辦法了。」
雖然也想不出什麼辦法來。
不管是墮姬還是妓夫太郎都打不過阿雀,所以根本不可能憑借武力擺脫她的壓迫。
但有一個詞語叫做苦中作樂,意思就是說,雖然被壓迫的時候很痛苦,但也還是要自己學會去尋找快樂。
可這種事情,顯然也是在為難他們兄妹。
作為在吉原花街的最底層——羅生門河岸長大的孩子,無論是妓夫太郎還是墮姬,作為人類時都沒有享受過半分來自人世的美好。
從小到大充斥在他們身邊的只有陰暗與暴力,沒有人教過他們什麼是美好和善良,也沒有人教過他們什麼是「愛」。
所以從阿雀口中聽到這個字眼的時候,墮姬簡直嫉妒得快要發狂了。
阿雀是和他們兄妹完全不一樣的存在。
她擁有權力,擁有地位,還擁有他們所沒有的「愛」。
墮姬越想越覺得意難平。
妓夫太郎想著想著也開始意難平了。
但他比妹妹理智更多,也比妹妹的腦子更加好用,他知道什麼事情可以做什麼事情不可以做,所以在墮姬生出大膽的念頭時制止了她。
「如果真的做了這種事,她一定會很生氣的。」
墮姬想要吃掉那個女人——阿雀新看上的那個女人。
「我才不管她生不生氣,」墮姬憤憤地說:「反正她不是說那個女人身上有種很特別的味道嗎?那吃掉那個女人之後我身上不也會有那種味道了?」
聽到這一回答的妓夫太郎愣了一下,一時間竟然覺得妹妹的說法好像沒什麼問題。
但還是不可以——因為阿雀說了,不可以隨便吃人。
尤其她現在就在他們兄妹身邊,誰也不知道她到底是為了什麼而來。
這位新鬼王的想法誰也捉摸不透。
「只是一個人類而已嘛!」
墮姬想的完全沒有哥哥那麼多,她只知道自己現在很生氣,而且自從阿雀上位之後,她就徹底失去了自由。
她又開始懷念鬼舞辻大人了。
妓夫太郎還想說些什麼,墮姬卻完全聽不下去了,她賭氣從窗戶跳了出去,踩著窗柩跳上了屋脊。
空中皎月瑩瑩。
第11章
在墮姬趁著夜色從窗戶跑出去,打算背著阿雀吃人的時候,阿雀正從老板娘那裡取回客人們送來給「蕨姬花魁」的禮物。
當她去取東西的路上,老板娘對她說,自從蕨姬花魁來了京極屋之後,整個京極屋就從來沒有出現過能與她相提並論的人。
她對「蕨姬花魁」的美貌極盡贊美之詞,卻又在話語間隱晦地夾雜著關於她性格的批判。
阿雀沒有反駁,因為墮姬那樣的性格的確不是常人所能忍受的。
或者說,是他們兄妹的性格,都不在普通人的接受範疇之內。
看著阿雀還是一臉天真的樣子,老板娘對「她看起來好像很好操/控」這樣的想法又篤定了些,於是意味深長地對她說,在吉原花街這種地方,其實並沒有「一個店子只能有一個花魁」這樣的規矩。
「你是蕨姬花魁的姐姐……」老板娘說到這裡,下意識往四周看了看,確定沒有任何人了才繼續道:「她能做到的,你也一定能做到的。」
而實際上,她不能做到的,阿雀也一樣能夠做到。
關鍵只在於她想還是不想。
阿雀這時候已經完全明白,為什麼老板娘要以這種小事為借口把她叫出來——因為墮姬一直以來的肆意妄為讓老板娘覺得自己的地位受到了威脅,可她又沒法放棄這樣一株搖錢樹,所以只能捏著鼻子任由墮姬胡來。
除非……有人能取代或者壓制這個「蕨姬花魁」。
而在老板娘的眼裡,阿雀無疑就是最好的選擇。
當老板娘試圖壓抑著內心的情緒,用平靜的眼神看著她的時候,阿雀笑了起來——是和她的妹妹蕨姬花魁完全不一樣的,極具親和力的溫柔笑容。
「謝謝您對妹妹的關照,也謝謝您對我的鼓勵。」
阿雀握著老板娘的手,仿佛沒有注意到老板娘神色的變化,語氣誠懇地對她說:「我以後一定會努力的,就像妹妹那樣。」
老板娘心想你可千萬不要跟她一樣。
——如果任由蕨姬花魁一直這樣,或許京極屋根本就不會有未來了。
不知從何時開始,這樣的念頭便在老板娘三津的腦海中揮之不去。
她將自己的手從阿雀的手裡抽出來,笑容有些勉強。但一想到阿雀和蕨姬花魁之間的差別,總算是看到了一點未來的希望。
「那麼是要把這些東西都搬過去嗎?」阿雀面對著那些堆積了近半個房間的禮物問她。
「不,」老板娘本就不是打算讓阿雀來當勞力的,自然不會把這種活計全放在她身上,她從那堆禮物中挑出了一個精致的盒子——這是一個富商送來的首飾。
老板娘將盒子遞給阿雀說:「先把這個拿回去吧,其余的我會讓其他人整理好了搬過去的。」
——*——
阿雀回到房間的時候,墮姬還是沒有回來。
那間北側陰面的房間裡,屏風後面只有妓夫太郎在等著她。不說內心對她的看法如何,起碼表面上是恭敬地跪在了她的面前。
綠色頭發的鬼有著極為醜陋的樣貌,亂糟糟的頭發、臉上的黑色胎記、身形瘦小而又難看——並非是因為變成了鬼才這樣,當他還是人類的時候,就已經是這副模樣了。
阿雀沒有對他的出現露出半分驚詫,她在矮桌前坐下,隨口問了一句墮姬去哪了。
妓夫太郎半跪在她面前,干巴巴地回答道:「她去了外面。」
這個回答沒什麼問題,起碼妓夫太郎是這樣覺得的。
但阿雀下午才對墮姬說讓她去調查那個花魁,自然而然便會覺得墮姬是去干這件事了,也就沒讀取他們的思想——其實也是持續不斷地讀取工具鬼思想這種事太累了,而且沒有必要。
畢竟阿雀怎麼也想不到,墮姬竟然有膽子去吃她剛看上的人。
但現實就是這麼的奇妙且出乎意料,尤其當知曉事實,並且以為阿雀也通過讀取自己的思想,從而知曉了這一事實的妓夫太郎有些緊張地抬起臉來看她的表情時,竟然在上面看出了幾分滿意的意味。
——新鬼王的心思果然深不可測。
他更不知道該如何面對她了。
雖然前任鬼王其實一直以來都更加看好妓夫太郎,但由於他平日裡一般都是和墮姬見面並且鼓勵墮姬,所以妓夫太郎一直都覺得,比起自己來說,前任鬼王應該是更喜歡自己的妹妹。
但新鬼王似乎都不太喜歡——畢竟他們兄妹在她面前的待遇都差不多。
區別僅在於一個被打爆一個被揉碎。
而做出了這麼凶殘的舉動之後,阿雀還是能用一副平靜而又和善的表情出現在他們兄妹的面前,甚至在察覺到妓夫太郎太過緊張時安慰他說放輕松一點。
因為阿雀不僅體恤下屬,還是個十分具有親和力的友善鬼王。
——她自認為的。
在聽到她讓自己起身時,妓夫太郎遲疑了一下,然後才在她的注視下慢慢站起來,變成了俯視她。
他覺得這個角度不太好——起碼以前他從來沒有用這樣的視角注視過前鬼王。
阿雀大概也是發現了,妓夫太郎站起來之後她要仰著臉看對方,脖子酸。
「那就坐吧。」
說實話,妓夫太郎不太敢和新鬼王平起平坐。
但既然這是她的吩咐,那也只好聽從。
坐下來還沒到半分鐘,阿雀便又問他:「墮姬有說自己什麼時候回來嗎?」
說話時因為無聊打開了老板娘讓她拿回來的那個盒子——裡面躺著一支頂端尖銳的發簪。
這時候的氣氛就讓妓夫太郎又升起了一種緊張感,仿佛下一秒阿雀就要和他商量墮姬回來之後要怎麼弄死她。
他們之間的腦回路完全不在一個頻道上了。
而另一邊的墮姬,更是和他們不在一個頻道上。
墮姬甚至覺得自己大概和其他人都不在一個世界上了。
因為在明確地知道了鬼王鬼舞辻無慘已經死去的數月之後,她再次見到了對方——在吉原花街這種地方,以誰都料想不到的方式。
——*——
不久之前,吉原花街的時任屋來了一位新花魁,她自稱為「鶴江」,聽說是某個家道中落的貴族之女。
因為身體柔弱,所以平日裡,就算是在時任屋也極少出現,絕大部分時候都是待在自己的房間裡,今天下午是頭一次外出會見客人。
而稍微掌握了些花街的消息的人都能意識到,這位鶴江花魁,在某些習慣上,似乎與京極屋的那位蕨姬花魁極為相似。
不僅是習慣,鶴江花魁同時也有著足以與蕨姬花魁相提並論的美貌,所以才能在不過半月的時間內,便在吉原花街聲名鵲起。
但真實的情況,卻與這些人盡皆知的傳聞有些差別。
艷麗的燈籠掛在店鋪的屋檐上,外面的嘈雜與喧鬧卻絲毫沒有影響到房間裡的情況。
鶴江花魁的房間裡,京極屋的「蕨姬花魁」畢恭畢敬地伏跪在這位「鶴江花魁」的面前,心底裡卻是遏制不住的興奮和喜悅。
「無慘大人……」墮姬剛開口,便被對方打斷:「聽我說就可以了。」
無論是外表還是氣息都完全發生了變化的原初之鬼,以陌生的女性之容對墮姬說:「墮姬,現如今的情況你也已經知曉了。」
雖然已經過去了數月,但鬼舞辻無慘依舊將那天發生的事情記得一清二楚。
曾經有種說法,人在臨死的時候,眼前會浮現出回顧自己一生的走馬燈。
在幾百年前,鬼舞辻無慘曾體驗過一次——那時候死亡近在咫尺,帶來死亡的日之呼吸的劍士站在他的眼前。
那時候的鬼舞辻無慘無論如何也不會想到,當初從繼國緣一刀下成功逃脫的自己,卻會在幾百年之後,死在其他人的手中。
他原本是死了的——鬼舞辻無慘自己也可以肯定。
被掐住脖子的時候,從心底裡油然而生的無力感讓他陷入了莫大的恐慌,一直以來他都在努力地逃脫死亡,但在真正的死亡降臨時,他卻沒有任何辦法。
他仍記得陽光照射在自己身上之時,被灼燒的痛苦清晰可憶,仿佛多年之前那把燃燒著紅色火焰的日輪刀。
陽光喚醒了這部分的記憶,也喚醒了那把刀留下的傷口,仿佛是在回應著什麼一般,灼燒著他的肉/體和理智。
鬼舞辻無慘死在了那天的陽光下,但他又重新活了過來。
出於某種,他自己也無法理解的原因。
但比起弄清楚自己死而復生的原因,鬼舞辻無慘更想做的是另一件事——將他殺死的神代雀,必須要付出相應的代價。
「我需要你的幫助,墮姬。」一想到神代雀,殺意便開始陣陣翻湧,鬼舞辻無慘壓抑住這樣的情緒,讓自己的聲音盡可能的平靜下來。
雖然一直都覺得墮姬不如她的哥哥,但在忠誠這一方面,墮姬還是有可取之處的。
尤其是——從墮姬的表現就可以看出來,她還沒有歸順於那個「新鬼王」。
所以鬼舞辻無慘對她說:「我能信任的只有你了。」
第12章
鬼舞辻無慘誰也不相信,他只相信他自己。
從很久以前就是這樣,他從未給予任何人信任,也從未將任何人當做心腹。
但這並不代表著,他不會對下屬們說類似的籠絡人心的話。
畢竟就事實而言,他的口才一直都很好——無論是幾百年前把繼國岩勝忽悠成了「黑死牟」,還是幾百年後面不改色地對墮姬說「我能信任的只有你了」。
只要是和自己的利益與生存掛上了勾,鬼舞辻無慘什麼話都能說得出來。
——原本是這樣的。
一直以來,也都是這樣的。
但在那一天,在他被神代雀殺掉的那一天,他沒能發揮出這樣的能力。
要想知道神代雀做出這種舉動的原因並不難,因為她的想法一直以來都很好理解,鬼舞辻無慘甚至一度覺得,她大概是沒有腦子這種東西。
因為每當他讀取對方的思想時,能讀取到的都只有那些奇奇怪怪的念頭。
是有關於饞他身子或者饞他臉的念頭。
神代雀喜歡他,這是鬼舞辻無慘從來都沒有懷疑過的事情,甚至可以說——她愛著他。
哪怕這麼多年來鬼舞辻無慘從未對她說過半句喜歡,也從沒有表現出半分此類跡像。她都沒有顯露過半分悲傷或是失落,就好像這份所謂的「愛」,即使沒有任何回應也沒有關系。
鬼舞辻無慘習慣了高高在上,也習慣了發號施令,他想做任何事都是出於自己的意願,不會被任何人影響,也不需要向任何人解釋。
於他而言,神代雀大抵也只是玩物罷了——稍微有點特殊的玩物。
弱小、無用……卻又很吵鬧。
總是發出毫無意義的聲音,除了平添心煩之外毫無用處。
鬼舞辻無慘自己有時候也想不明白,為什麼會把她留在身邊這麼久。
就像他自己也不明白,為什麼他明明可以解釋清楚自己和她所質問的「那個女人」之間究竟是什麼關系,卻完全沒有解釋半句。
他完全可以告訴對方,接近那個女人只是為了對方家族的人脈,他既沒有和那個女人發生什麼的想法,更沒有要把阿雀丟在一邊的念頭。
這樣說的話,或許就會有不一樣的結果也不一定。
雖然這並不符合鬼舞辻無慘一貫傲慢的性格,但在生死的關頭,無論做出怎樣的舉動都不新奇。
所以他思來想去,覺得問題可能是出在了神代雀的身上。
她並非人類,也不是鬼舞辻無慘所熟知的「鬼」,而是真正的神代遺留,是不屬於現如今這個時代的,從古久的過去被延續下來的妖物。
她生來就是妖怪,所以不會像鬼舞辻無慘一樣,在心底裡仍然留存著屬於人類的部分。
雖然相處了幾百年,但鬼舞辻無慘完全不知道她的弱點,也不知道,像她這樣的存在,究竟要如何才能被殺死。
但鬼舞辻無慘希望她死,他希望她能死得比自己更加狼狽,在絕望中迎來末路。
只有這樣,鬼舞辻無慘的怨恨,大抵才能夠平息。
——*——
當墮姬回來彙報自己今晚的收獲時,阿雀忽然打了個噴嚏。
「我聽說,有人在想念自己的時候,就會打噴嚏。」
阿雀這樣說著,又忽然想到:「但現在大概不會有人想我了吧。」
以前的朋友們都已經死掉了,現在也沒有新朋友,工具鬼沒有鬼權直接排除,那就只有十二鬼月。
那可能是童磨在想她吧。阿雀心想。
但就算對方在想她,她也不會去看他,因為童磨這個鬼太纏人了,再加上阿雀現在真情實感地覺得花街就是自己的歸屬,在和自己一見鐘情的對像終成眷屬之前,她絕對不會離開這裡。
這種想法要是讓墮姬知道的話,一定又會看不起她了。
在時任屋見到的前任鬼王雖然仍有復位的心思,但就實力而言,無慘和阿雀之間大概是隔了不知道多少個日呼那麼多。
完全沒有可比性。
但這並不代表就前任鬼王就會因此頹然放棄,因為他很清楚,只要神代雀還活著,他就不可能光明正大地出現。
畢竟神代雀不僅比獵鬼人要恐怖一萬倍,也比繼國緣一恐怖一萬倍。
其中最根本的原因就是——她不會死。
作為「鬼」的鬼舞辻無慘已經活了很多年,他一直以自己的生命力為傲,從嬰兒時差點因為沒有脈搏而被丟棄,卻在最後的時刻掙扎著發出了哭喊聲就能知道,當他還在母親的肚子裡時,就已經在和死亡鬥爭。
他想要活下去的欲/望,比任何人都要強烈。
所以當初繼國緣一能威脅到他的時候,他躲了對方數十年,躲到了繼國緣一老死才出來,這種事情於鬼舞辻無慘而言一點也不丟臉。
這是策略。
但這個策略,不能繼續用於現在。無論他等多少年,甚至可能把自己等死,也沒法等來神代雀的終結。
鬼舞辻無慘隱約有種預感,仿佛冥冥之中有什麼聲音在告訴他,如果什麼都不做的話,神代雀就會一直活著。
占著本屬於他的鬼王的位置、使喚本該是他下屬的工具鬼,揮霍他好不容易積攢下來的錢。
無慘接受不了。
墮姬也接受不了。
所以墮姬決定聽從鬼舞辻大人的命令,繼續伏跪在她最尊敬的鬼舞辻大人的足下,為他的復位貢獻出自己的力量。
那麼必須要做到的一點就是——不能讓阿雀讀取到她的思想。
這點阿雀以前就做得很好,這麼多年來無慘從來沒在她的腦子裡讀取到半分和她的真實身份有關的東西,一想到這裡,無慘的臉都要氣綠了。
但無慘知道墮姬沒法做到這種事情,所以只能由他來干涉墮姬的思維,以前他也做過這種事情——是對猗窩座做的。
將猗窩座變成鬼的時候,他破壞了對方大腦,將裡面那些屬於人類部分的記憶加以干涉,所以猗窩座只是猗窩座,他是唯一一個完全沒有人類時記憶的鬼。
變成了「鬼」之後的猗窩座,對鬼舞辻無慘有著遠超任何一名上弦的「忠誠」。
這是鬼舞辻無慘在破壞對方大腦時附加的暗示。
而現在,無慘也要刪除掉墮姬的部分記憶,再給對方增加一些暗示。
雖然他的力量現如今幾乎可以忽略不計,但這種基本的操作,還是勉強可以實現。
所以回到阿雀身邊的墮姬,只記得自己見到了時任屋的鶴江花魁,記得自己已經知道了她的身體狀況與喜好,卻完全不記得自己是否與對方進行過對話,也不記得——那位鶴江花魁,是否已經知道了「蕨姬花魁是鬼」這件事。
實在是太奇怪了。
墮姬想。
但這樣的奇怪只在她的腦海中停留了短暫的片刻,很快又被其他的念頭掩蓋過去,仿佛從來沒有出現過一樣。
「身體柔弱、不喜喧鬧……」
阿雀覺得自己戀愛了。
這不就是她最喜歡的類型嗎,眾所周知和妖怪談戀愛的人類,身上都有著早逝之類的悲慘屬性。
那麼現在的問題是,「我要怎樣才能接觸到她?」
阿雀已經開始思考跳槽的可能性了。
墮姬小聲提醒:「時任屋不會要你的。」
花街的店子之間彼此有著競爭,以前也出過惡性競爭把自己店裡的姑娘派到對手店裡去,然後把對方的名聲弄得亂七八糟這種事情。
雖然一般都只會出現在羅生門河岸那種沒什麼信譽可言花街底層,但大部分的店子,都不會收其他店裡的姑娘——除非她原本所在的店已經關門了。
而以京極屋近年的發展來看,距離關門恐怕還得過上幾十年的時間。
阿雀沉思片刻:「那把時任屋弄關門的可能性呢?」
話音剛落,墮姬就用一種「原來你也是這種人」的眼神看著她。
阿雀被她看得有些不太好意思,畢竟這已經不符合她和善友好的鬼王人設了。
「但是為了自己喜歡的人做出一些衝動之舉,難道不是很浪漫的事情嗎?」
阿雀振振有詞。
這就好比某些小說裡,男主角殺了女主角的全家,把她原本幸福平靜的生活破壞得一干二淨之後,露出一副情深款款的樣子對她說我是真的愛你。
墮姬雖然沒有文化,但她的耳力很好,所以能聽到京極屋其他女孩子們一起看書時發出的討論聲。
自從明治維新之後,這個國家開始宣揚教育的重要性,就算是女孩子,有些人家也會讓其接受新時代的教育了。
花街並不乏落魄貴族家的女孩子,正是因為從一出生就過慣了奢侈的生活,所以才更加接受不了普通人的生活,為了繼續維持那樣的生活,就算歸宿是花街也沒有關系。
阿雀震驚了,沒有想到墮姬竟然比她想像中博學多才。
——雖然事實和她想像中有些差距。墮姬本質上還是那個大字不識一個的墮姬。
當然,她的哥哥也和她一樣,這是一對同甘共苦的文盲兄妹。
第13章
被墮姬無意中內涵到的阿雀決定和她斷絕往來。
三分鐘。
和她當時隨口吩咐墮姬去把鶴江花魁的信息搞來的時間完全一致。
其實如果從無慘的角度來說,阿雀其實和虐戀情深中強取豪奪的一方也沒什麼差別了。
畢竟她有時候的想法,實在不是尋常人所能理解的東西。
就算墮姬兄妹也不是一般人,他們照樣無法理解阿雀的想法。
花街裡時時氤氳著脂粉與靡艷,那些曖/昧的聲音與言語已經與這裡的空氣徹底融為一體。
即便阿雀仍是蕨姬花魁身邊的「新造」,但在京極屋待了一段時間之後,也會有客人開始明裡暗裡向老板娘打聽她的身價。
畢竟對於普通的女孩子而言,一旦進入了花街這種地方,要想離開就必須得付給自己所在店子的老板足夠的錢,無論是為了繼續活下去還是為了自由,都不得不接待客人。
雖說花魁可以擁有自己挑選客人的權力,但相對應的,店裡為了培養她們所付出的昂貴資金,到後來也會成百上千倍地需要她們償還。
哪怕在京極屋的人看來,阿雀只是來投靠自己妹妹的,但在老板娘眼裡,她卻已經把阿雀當做了替代「蕨姬花魁」的最佳人選。
絕交三分鐘之後,阿雀把這件事情告訴了墮姬。
聽到這種事的墮姬整個鬼都要氣得裂開來了。
如果是平時,她肯定要怒氣衝衝地跑到老板娘的房間裡,甚至很可能對老板娘大打出手,畢竟墮姬向來如此,讓她不順心的人從來都沒什麼好下場。
但現在卻不行,在她把怒氣化為行動之前,巨大的壓迫力便讓她無法動彈,甚至不得不將身體趴在了地板上。
墮姬久違地感受到了那份恐怖的壓力。
阿雀的聲音從頭頂傳來,清晰地落入了墮姬的耳中,她聽到阿雀輕輕地說:「我討厭不聽話的鬼。」
這很難不讓她想起那天的無限城,身體碎裂時的疼痛感仿佛時刻都能被回憶起來,名為「恐懼」的情緒游走在身體的每一個細胞裡。
墮姬這時候才猛然發覺,自己在阿雀面前……有些太過隨意了。
難言的恐慌在心底蔓延,但附著在她身上的壓迫感卻愈發強烈,就好像是在慢慢地碾壓著,隨時都可以將她碾碎。
心理和身體的雙重壓力讓墮姬徹底陷入了慌亂中。
她這時候沒法不害怕,眼淚一滴滴地掉下來,但她又說不出話,只能從喉嚨裡發出嗚咽的聲音。
有只手摸了摸她的腦袋,阿雀蹲在她的面前,捧起她的臉,慢慢地用手指拭去墮姬臉上的淚痕。
那一瞬間墮姬的腦海中猛然竄出了什麼東西,但她自己都沒弄清楚那究竟是什麼。
她只知道阿雀正在對她說:「聽話一點的話,我會更喜歡你的。」
——*——
阿雀一直都在思考一個問題,她認識的所有人,無論是人類還是其他的什麼東西,似乎都有著奇怪的共通點。
比起被溫柔地對待,他們似乎都更喜歡直接一點。
畢竟以前和妖怪朋友們一起玩的時候,大家就很容易玩到斷手斷腳這樣子。
但阿雀大概能夠理解,因為妖怪有著強大的愈合能力,並且有著與生俱來的殘忍與凶狠。
所以比起聊天大家更喜歡打架,比起相愛大家更喜歡相殺。
妖怪與妖怪之間談戀愛,往往到最後只有一方能夠活下來。
與人類也是如此,區別只在於人類的生命更加短暫,並且本身就脆弱得根本承受不住這份愛意。
那時候的阿雀從來沒想過,自己有一天也會喜歡上某個人——直到這一天真的到來。
所以她和前男友談戀愛的時候,從來就沒覺得他們之間的戀愛方式有什麼問題。
掰斷戀人的脖子這種事,實在是再正常不過了——阿雀是這樣認為的。
所以她同樣不覺得自己殺掉前男友有什麼錯,雖然殺完之後,很長一段時間阿雀都會在夢裡見到他。
她覺得這是某種預兆。
有時候他是神采奕奕的樣子,有時候又是虛弱病態的模樣,但不管是什麼樣子,哪怕連臉都沒有出現,阿雀依舊能在夢裡的第一眼就認出他來。
直到那個沒有陽光的午後,她從墮姬房間的窗戶往外望去,看到了另一個女人的側臉。
就像是命運一樣,她對那個女人一見鐘情。
阿雀很想把這份心情分享給墮姬,但墮姬顯然被她嚇壞了,完全聽不進去她的話,而她的哥哥在這種事情上比她更加遲鈍,完全沒有考慮的余地。
這時候阿雀就不得不開始懷念起童磨,畢竟專業樹洞總比業余樹洞更加好用。
但就在阿雀思考著究竟要不要去童磨那裡的時候,有另一件事情打亂了她的思考。
彼時墮姬也因為白天的太陽無法外出,只能老老實實地待在房間裡。再加上才被阿雀教育了,所以在她面前連大氣不敢喘一下。
她覺得很痛苦,非常痛苦,極其痛苦。
和阿雀一比起來,那些人類似乎都變得格外可愛了。
而就在這時候,門外的「禿」敲響了墮姬的房門,對她說——
時任屋的鶴江花魁來拜訪她了。
不同店子的花魁,在私底下交友或是來往的情況並不罕見,但無論大家怎麼想,都不覺得蕨姬花魁這種性格會和別的女人交朋友。
尤其那個女人還有著不遜色於她的美貌。
但現實如此,京極屋的女孩子們目瞪口呆地看著蕨姬花魁將前來拜訪的鶴江花魁請進了房間裡,然後用障門將一切震驚的目光都攔在了門外。
最關鍵的時,蕨姬花魁看起來還一副很高興的樣子?
實在是讓人難以理解。
不過墮姬才不會管京極屋的其他人都在想些什麼,她只知道——阿雀心心念念的女人竟然主動送上門來了。
這位鶴江花魁有著白皙的皮膚,姣好的面容,眼尾泛著艷麗的紅色,眉梢上挑的模樣曉得妖冶而又惑人。
按照常理來說,這是墮姬最不喜歡的女人類型,甚至很有可能一見到對方,腦袋裡就只剩下把對方的臉劃得稀巴爛這一個念頭。
但這次的情況卻稍微有些不同,看到對方的時候,她甚至有種看到了救星的感覺。
鶴江花魁來時身邊也帶了自己的禿,但她沒讓對方跟進房間,所以相較之下,一直讓自己的「新造」跟在身邊的蕨姬花魁,就顯得有些不太妥當了。
不過鶴江花魁似乎沒有對此感到不悅,也沒有對比發表任何意見。
她只是對蕨姬花魁說自己初來乍到,早就聽說了蕨姬花魁的名聲,一直想來拜訪,只是苦於沒有合適的機會,所以才拖延到了現在。
分明這些話都沒什麼特別之處,可看著眼前端坐在和室內的鶴江花魁,墮姬卻不知為何從心底裡生出了某種涼意。
仿佛她眼前坐著的,也是某個……值得被她所敬畏的存在。
她搖了搖腦袋,把這個奇怪的念頭從腦袋裡晃了出去。
阿雀在她們進來時便主動出去端茶了,這期間墮姬和鶴江花魁短暫地獨處了幾分鐘,而當阿雀回來的時候,便發現鶴江花魁和墮姬之間的氣氛似乎陷入了某種詭異的僵局之中。
女人和女人之間,尤其是漂亮的女人之間,哪怕什麼話都不說,也是有可能產生衝突的。
很多年前有人告訴過阿雀這個道理,雖然她一點也不同意。
但現如今的情況卻讓她不由得想到了這句話,也不由得瞥了一眼墮姬。
墮姬當場就慫了,覺得阿雀是在責備她。
責備她怠慢了對方。
但墮姬又不敢對阿雀說什麼,只好努力地擠出一個笑容來,詢問鶴江花魁:「那麼,您還有其他的事情嗎?」
第14章
以「鶴江花魁」這個身份隱藏在吉原花街的鬼舞辻無慘,是在經過了深思熟慮以後,才決定親自來一趟京極屋。
和表面上前來拜訪「蕨姬花魁」的說法不同,鬼舞辻無慘的真正目標,其實是同樣隱藏在吉原花街的阿雀。
神代雀。
這個名字在鬼舞辻無慘心目中的地位,甚至已經取代了上千年來一直在領導著獵鬼人的產屋敷家。
獵鬼人誠然麻煩,卻從未讓鬼舞辻無慘陷入過如此境地。
就算是當年的繼國緣一也沒有。
不自覺想起了以前的事情,無慘的臉色變得有些難看,落入墮姬的眼中便是對面的鶴江花魁突然變臉。
墮姬完全不明白究竟發生了什麼。
一時間有些不知所措的墮姬,忽然又看見鶴江花魁的目光落在了倒茶的阿雀身上。
她的眼神不像是在看著花魁身邊的「新造」,甚至不像是在看著人類。
那一瞬間墮姬覺得眼前的鶴江花魁或許也不是人類,雖然她身上的氣味和人類完全沒有區別。
——這恐怕是墮姬頭腦運轉得最快的一次了。
雖然得出的結論很快又被她自己否認了。
屋子裡燃著白檀的香料,這是整個京極屋最背陰的房間,就算打開窗戶來,外面的陽光也投不進幾分。
鬼舞辻無慘選了一個自認為最穩妥的時間——白天,並且是有太陽的白天。
這倒不是說鬼舞辻無慘死了一次反而能因此出現在太陽底下了,而是來時帶了自己的「禿」,對方撐了厚重的紙傘為其擋下烈陽,確保她們身體柔弱的鶴江花魁不會被太陽照到分毫。
但阿雀不會知道鶴江花魁路上是如何過來的,這也就意味著,在阿雀的眼裡,能在白日出門的「鶴江花魁」,絕對不會是「鬼」。
鬼舞辻無慘正是抱著這樣小心謹慎的念頭過來的。
神代雀已經不是無慘所熟識的那個神代雀,自然不可以用以前的目光來看待她。
所以無慘自然也不會知道,正在倒茶的阿雀之所以慢慢吞吞,本意只是想抓住和這位鶴江花魁近距離接觸的機會。
這個距離下她可以清楚地看到對方疊放在膝上的雙手,手背的皮膚是沒有血色的蒼白。
在抬起手接過阿雀遞過來的茶杯時微微滑落衣袖,露出了纖細的手腕和青色的血管。
漂亮得像是該小心翼翼地擺放在高處的白瓷一樣。
阿雀稍稍抬起了臉,在對上了鶴江花魁的眼睛時,對方卻仿佛猛地受到了什麼驚嚇一樣,手上的動作僵了一瞬。
那杯剛沏好的茶水就這樣悉數倒在了鶴江花魁的手上。
那茶水的溫度很高,直接接觸足以燙傷人類的皮膚。
阿雀擔心起來了,她握住對方的手,想要查看她的傷勢。可鶴江花魁卻像是害怕著什麼一樣,慌亂地從阿雀手裡把自己的手抽了出來,用寬大的衣袖遮住了手背。
在阿雀詢問她有沒有被燙傷時,鶴江花魁低頭輕聲道:「不必擔憂。」
纖長白皙的脖頸落入阿雀的眼底,她滿心滿眼只有這幅柔柔弱弱的模樣,發自內心地覺得鶴江真的好可愛。
但她不知道的是這位「鶴江花魁」的心理活動和她完全相反。
——神代雀很可怕。
無慘的心底裡升起了這樣的念頭。
因為無慘這時候才忽然發現,自己竟然不敢再直視她的眼睛了。
分明是他看過了無數次的眼睛,在無數個沒有陽光的角落裡他曾長長地注視著她的眼睛,甚至覺得在她的眼裡閃爍著墜落的星辰。
但現如今他卻從那破碎的星辰底下看到了更加深邃的黑暗。
那些東西令人毛骨悚然。
這種溫度的茶水根本不會給鬼舞辻無慘帶來任何傷害,甚至不足以令無慘的皮膚泛紅。
所以無慘才更不能讓神代雀看到自己毫無變化的手,這無異於徹底將自己暴/露在她的面前。
無慘忽然遲疑了,他覺得自己今天親自來見她或許不是個正確的決定。
但當他陷入沉思的時候,阿雀忽然詢問她是否要換身衣服。
雖然身上的和服被茶水泅濕的面積並不大,但花魁們都格外講究,大多數衣服穿了一次就不會再有第二次了——這也是為何大多數花魁明明很有錢卻沒法脫離花街的原因。
賺得多並不代表存起來的也多,她們為了維持自己的花魁排面花出去的錢,從來都不是小數目。
但問題是鶴江花魁現在是在別家的店子裡,如果要換衣服,換的是誰的可想而知。
坐在她們對面的墮姬忽然開始懷疑阿雀究竟是她的「新造」還是鶴江花魁的「新造」了。
不過墮姬的想法並不重要,因為阿雀才是她的老板,並且前兩天才把她摁在地上讓她哭了一頓,以至於墮姬現在完全不敢在阿雀面前說半個「不」字。
她知道自己的口才並不好,這點還是阿雀親口告訴她的,所以墮姬不需要說什麼話,她只需要當一個沒有感情的點頭機器就可以了。
不管阿雀說什麼都是對的,墮姬只需要堅信這點就足夠了。
鬼舞辻無慘選擇拒絕。
阿雀的表情看起來像是有些可惜,這更讓無慘覺得,自己的拒絕果然十分正確。
雖然用的理由是「不想過於麻煩蕨姬花魁」。
「蕨姬花魁不會這樣想的,」阿雀別過臉去,像是才想起來墮姬的存在:「對吧?」
墮姬沒有說「不對」的資格。
「……對。」
勉強的意味顯而易見。
墮姬的不擅長交際在阿雀面前被展現得淋漓盡致,她現在恨不得把哥哥放出來,讓自己鑽進他的身體裡去。
讓她獨自一人面對阿雀,還要面對那個讓她覺得有種莫名的奇怪感的鶴江花魁,實在是太為難她了。
活著好艱難,活在阿雀的眼前更艱難。
墮姬又有種想要落淚的衝動了。
好在那位鶴江花魁看出了她的勉強,善解人意地再次婉言謝絕。
雖然阿雀還是很想和她多相處一會兒,但鶴江花魁說自己的身體略有些不適,所以還是匆匆向她們告別,和守在門外等著她的「禿」一起離開了京極屋。
阿雀望著她的背影,忽然問墮姬:「你討厭她嗎?」
墮姬愣了一下,「……不討厭。」
不是因為害怕阿雀生氣,而是她的真心話。
雖然她自己也不明白其中的原因。
聽到這一回答的阿雀盯著墮姬看了好一會兒,在墮姬被盯得心裡發毛時忽然又笑了。
「很好哦,」阿雀摸了摸墮姬的腦袋,柔聲誇獎她:「墮姬現在也變得更可愛了。」
這一瞬間墮姬竟然有種受寵若驚的感覺。
——*——
雖說被那日鶴江花魁的主動來訪引得倍感好奇,但在京極屋裡,目前還沒有哪個女孩子敢主動去詢問蕨姬花魁這種事情。
哪怕現如今的蕨姬花魁,已經因為她姐姐的到來變得脾氣收斂了許多。
所以阿雀自然就變成了被拉住詢問的最佳人選。
雖然和蕨姬花魁是姐妹,但脾氣性格比起蕨姬花魁來說好了一萬倍的阿雀,在京極屋中的風評也比蕨姬花魁好上一萬倍。
「鶴江花魁為什麼過來拜訪嗎?」阿雀露出思考的模樣,「這種事……我也不太清楚呢。」
聞言,圍在她身邊試圖聽到些不為人知的小秘密的女孩子們大感失望。
到底是頭一次有別屋的花魁前來拜訪的情況出現,就算不知道對方的來意,大家也想知道發生了什麼。
阿雀攤了攤手,「就是坐在房間裡喝茶呀。」
字面上的意思大家都懂,可其中的暗濤洶湧卻不一定所有人都懂。
只不過大家都以為是蕨姬花魁和鶴江花魁之間的暗濤,誰也不會想到,看起來人畜無害的阿雀才是「鶴江花魁」最為忌憚的存在。
但這個被忌憚著的人卻沒有絲毫的自覺,甚至還在想著她和鶴江的下一次見面會是什麼時候。
墮姬覺得阿雀完全被對方迷住了。
就像那些被墮姬的美貌迷昏了頭的男人們一樣。
千方百計地琢磨著她的喜好,然後想方設法投其所好。
阿雀現在就是這樣一種狀態。
她甚至已經開始考慮要不要變成男性的形態去約對方出來見面了。
「……」
你認真的嗎?
聽到這一想法的墮姬沉默了好一會兒,才小聲地提醒道:「這要花很多錢……」
幾百年來在花街的無數個店子裡當了無數次花魁的墮姬非常認真地和她解釋了其中的規矩。
花魁和普通的坐在游廊的格欄之後,能被隨意挑選的游女們不同,要想見對方一面都得幾經波折找各種人送信,當然,禮物也是必不可免的,這個過程就得消耗點不菲的錢財和大量的時間。
而且最可怕的是,就算把信和禮物送到了花魁的面前,人家也不一定會來見你。
當然,禮物也不會退回來。
就算運氣好花魁答應了見面,穿著繁瑣華美的衣服,精心梳妝打扮後來見你,你也不一定真的能和對方說上話。
分明是被潑了冷水,但阿雀的臉上卻看不出幾分失落的神色,反而眼神變得灼熱起來。
墮姬忽然有種不好的預感。
下一秒,阿雀握住了她的手,十分興奮地說:「這不就是合法騙錢嗎!」
第15章
從來沒有想到過這點的墮姬陷入了沉思。
事到如今她終於悟出了一個道理——不要試圖去理解現老板的腦回路,因為她永遠也不會知道現老板的腦袋裡究竟裝了些什麼奇奇怪怪的東西。
就好像墮姬也不會明白,為何明明是同一件事情,阿雀的看法卻仿佛跟她們不在同一個世界。
並沒有內涵現老板是個憨憨的意思,只是單純心生感慨而已。
好在這時候的阿雀又陷入了自己的思緒裡,完全沒有余力來讀取墮姬的想法。
當墮姬在心底裡小聲逼逼的時候,阿雀已經思考了一番自己當上花魁,然後騙到足夠的錢再拿去給鶴江花魁買禮物的可能性了。
鑒於這個辦法的可操作性太高,並且還是自己掙錢自己花,完全不會有任何心理壓力,阿雀果斷將其記在了自己的小本本上。
看著阿雀一臉認真地趴在矮桌上寫字的墮姬選擇繼續保持沉默。
寫完之後的阿雀抬起臉來,高高興興地把自己的小本子拿給墮姬看。
「你覺得怎麼樣?」
實際上是個文盲卻被阿雀誤以為有文化的墮姬陷入了沉默。
但她看著阿雀一臉渴望得到表揚的期待,覺得自己要是讓她失望,說不准又要被喜怒不定的老板摁在地上,於是違心地點頭稱贊道:「真好。」
只想聽誇獎的阿雀滿意極了。
雖然是天生的大妖怪,但阿雀的記憶其實不能說是特別好,畢竟鳥雀的腦容量只有那麼大,就算有妖怪的天賦加成,也沒法把所有需要記住的東西全部記清楚。
所以阿雀的腦袋裡只會記住自認為最需要記住的事情——而迄今為止,她最需要記住的東西,時至今日也不會被遺忘半分。
比如她的前男友。
阿雀原本是這樣以為的,但當她滿心歡喜地在腦海中回憶了一遍有關於鶴江花魁的內容之後,她忽然想,自己似乎快要忘記前男友了。
阿雀自己也不知道這究竟算不算好事。
不過這樣的小問題也只困擾了她幾秒鐘,就又被腦海中浮現出來的鶴江花魁的臉趕跑了,她想起前兩天對方被熱茶燙傷的那只手,腦袋裡忽然靈光一閃。
「附近有藥鋪嗎?」阿雀對墮姬說:「我要出去一趟。」
自從變成鬼之後,墮姬就再也沒有生過病,但在吉原住了幾百年,再加上以前的夜裡經常跑出去吃宵夜,墮姬早就把這附近的街道摸得一清二楚了。
在離京極屋三條街之外的近江屋旁邊,有一家藥鋪。
墮姬小心翼翼地回答著阿雀的問題,看見對方得到回答之後就從她的櫃子裡翻出了一件櫻色的和服——這件和服是別人送給墮姬的禮物,但墮姬嫌棄這個顏色太難看,不符合她的氣質,所以一直丟在了櫃子裡沒有管。
直到阿雀來了京極屋,強行和她達成了「你的就是我的,我的也是我的」這樣的不平等條約。
當著墮姬的面換了衣服,阿雀在墮姬面前轉了一圈,詢問她:「好看嗎?」
墮姬愣了一下。
雖然很久之前墮姬罵過阿雀是醜八怪,但那也只是一時怒上心頭說出來的氣話,實際上阿雀不僅有著一副好皮相,還是墮姬不怎麼討厭的那種。
雖然是相比較之下的,因為墮姬自身的美麗過分艷麗到顯得有些囂張,所以她最討厭的就是那種看起來像是要和她比比誰更囂張的美人。
而阿雀只要不生氣,給人的感覺就完全符合弱小可憐又無助。
墮姬一度認為,前任鬼王鬼舞辻大人之所以會看上阿雀,就是被她這副柔弱的樣子迷惑了。
而最可怕的是,她好像也不像以前那樣抵觸這位新鬼王了。
如果她的哥哥妓夫太郎知道她在想什麼,一定會十分無奈地摸摸自家傻妹妹的腦袋,然後告訴她這完全是因為她被阿雀壓迫的次數太多了,以至於接受這種壓迫之後反而會覺得對方在壓迫之余的一舉一動都體現出異於鬼舞辻大人的親和力。
所以看著阿雀詢問自己的意見時,墮姬發自內心地承認道:「好看。」
阿雀更高興了。
她對墮姬伸出了手。
墮姬一臉茫然地看著她的手,思考了片刻,似乎理解了什麼,猶猶豫豫又不太好意思地把自己的手放了上去。
然後被阿雀無情地松開來,如惡魔低語般的聲音在她面前響起:「我是說給我點錢啦。」
墮姬簡直就要心碎了。
但她還是要在阿雀熱切的注視下掏出自己為數不多的存款,然後遞到阿雀手裡說:「您……」
話未說完,阿雀便給了她一個抱抱,然後蹭著她的臉說:「我回來的時候會給你買禮物哦~」
墮姬本來想讓她省著點花的話突然就說不出口了,最後被憋出來的只有一句:「……那您早點回來。」
雖然她的心其實正在落著名為「貧窮」和「心痛」的淚。
——*——
鬼舞辻無慘覺得自己的忍耐應當是有限度的。
但現實卻告訴他:不,你沒有。
為了避免被其他人發現自己的真實身份,自從來到了時任屋之後,鬼舞辻無慘就一直維持著女性的形態,就算是只有自己獨自一人的時候,也沒有解除這樣的變化。
所以差不多過去了幾個月,也沒有任何人類或是其他的東西發現「鶴江花魁」的真身。
從京極屋回來之後,鬼舞辻無慘忽然明白了一件事情,比起早早地跑到神代雀面前去,更加穩妥的方法應當是繼續掩藏著自己的身份,然後努力制造或是找回為自己所用的鬼。
畢竟無慘一直都堅信,在十二鬼月中必定有無論如何也忠實於他的鬼。
比如黑死牟,他親自拉攏過來的,比起下屬而言,說是「合作伙伴」才更加妥當的黑死牟。
再比如變成鬼時就被他下達了暗示,一直以來都在努力為他擴充工具鬼隊伍的猗窩座……
只要找到合適的機會,他相信,至少他們一定會再次回到他的身邊。
但在那之前,鬼舞辻無慘卻忽然聽到了自己的「禿」敲響了障門。
她說:「京極屋的蕨姬花魁派人來看您了。」
第16章
雖然「蕨姬花魁」的風評自從她進了京極屋之後就沒有好過,但不得不說,這個名號還是有些用處的。
阿雀如是想著,被鶴江花魁的「禿」領進了房間裡。
大抵是因為不打算接待客人,所以鶴江花魁今日的妝容極淡,也不如初遇時那樣引人注目,但即便如此阿雀還是覺得鶴江花魁的美貌無人能敵,任何人在她心目中的地位都不可能勝過對方。
「是有什麼事情嗎?」鶴江花魁的聲音拉回了阿雀的思緒,讓她重新將注意放回了對方的身上。
將手中的盒子在鶴江花魁面前的矮桌放下,阿雀對她說:「那天您被燙傷之後我便一直過意不去,蕨姬花魁也在您走後責備了我,所以無論如何我也想來向您道歉。」
她說得極為誠懇,並試圖去查看鶴江花魁那只受傷的手:「您的傷勢現在如何了?」
鬼舞辻無慘看著阿雀這副做作的樣子,心想墮姬可不會有膽子責備你。
無慘也不覺得阿雀真的就是為了向他道歉而來,他覺得是阿雀或許看出了什麼端倪,所以才要一直念念不忘看他的手背。
——因為他手背上什麼傷痕都不會有。
不過看樣子神代雀應該也只是有些懷疑,還不敢確認什麼,要不然肯定會像上一次那樣,暴/露自己的真面目和他當場對峙。
在這種事情上,神代雀似乎並不屑於虛與委蛇。因為她知道,無論是鬼舞辻無慘還是其他的工具鬼,都沒法與她為敵。
但鬼舞辻無慘想,她絕對會有弱點。
一個擁有如此強大力量的妖怪,是不可能沒有任何緣由地躲藏在陰暗的角落裡,讓自己像「鬼」一樣過上幾百年暗無天日的生活。
所以她必定也在恐懼或是忌憚著什麼東西,就像他自己一樣——只不過現如今的無慘還沒能找到。
和室內擺放著浮世繪風格的屏風,阿雀的目光卻一直落在鶴江花魁的身上,她看到對方抿著嘴,用手指半掩著笑了起來。
誇大的衣袖將她的手背嚴嚴實實地遮擋著,只留下白皙的指尖。那上面染了蔻丹,是和那雙漂亮的紅梅色眼睛一樣的顏色。
她說:「我已經沒事了,所以請不要把這種事情放在心上。」
無論是再怎麼熟悉鬼舞辻無慘的人,也絕不會把現如今這個一臉溫柔地安慰著阿雀的鶴江花魁,和那個從不考慮他人感受、仿佛完全沒有站在別人的角度思考問題這一能力的無慘聯系起來。
但這正是無慘想要的結果——只要一直維持這樣的人設,他絕不相信神代雀有一天能認出自己來。
畢竟「善解人意」這種詞,從來都和鬼舞辻無慘搭不上半點邊。
聽到這種回答的阿雀笑了起來。
看著這張臉,鬼舞辻無慘莫名想起了以前的事情,他想起以前神代雀也會這樣對他笑,就好像滿心滿眼都只裝著有他的身影。
以前的神代雀從來不會主動去找鬼舞辻無慘,因為無慘根本不會將自己的行蹤透露給她,只有當他想要見到神代雀,她才會被召到無限城裡。
無慘有時候會在無限城和她待上一整個白天,但有時候又只是一小會兒就離開。
時間、地點,一切都是由鬼舞辻無慘來決定,阿雀就像是被精心飼養的鳥雀一樣,只需要待在他定好的地方,等待著他的駕臨。
當他出現在神代雀面前的時候,從來都在她的腦袋裡讀取不到任何與他無關的東西,以前的無慘卻從來都沒有生出過半分奇怪的念頭,因為他覺得這一切都是理所應當。
他的世界裡可以有很多東西,而阿雀對那些東西一無所知,但神代雀的世界裡卻永遠都只能有他,因為無慘不僅是工具鬼們的主人,也是她的主人。
——神代雀是屬於他的東西。
就像阿雀覺得工具鬼不需要思考的能力一樣,鬼舞辻無慘也從來不覺得神代雀需要有獨立思考的能力。
所以鬼舞辻無慘從來不像使喚十二鬼月一樣使喚她,他不需要神代雀去和獵鬼人戰鬥,更不指望她能殺掉獵鬼人的「柱」。
鬼舞辻無慘從未對她的力量抱有任何期待。
她在無慘心目中的位置和其他工具鬼是不一樣的,就算什麼都不會干,只會啾啾啾都沒有任何關系。
想到這裡的時候,鬼舞辻無慘的腦海中似乎閃過了什麼東西,他直覺這可能和神代雀之前對他說的那些莫名其妙的「白鶴報恩」有關系,可當他試圖細想的時候,又是什麼都沒能抓住。
阿雀看見面前的鶴江花魁沉默下來,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樣,便忍不住和她搭話,試圖以此拉近和她的關系。
雖然一直以來都覺得自己是戀愛小能手,要不然也不會和前男友一談就是幾百年,即便最後是以對方出軌告終,但阿雀還是堅信,這一定不是她的問題。
——是前男友的錯。
不過在把責任歸咎於前男友時,阿雀其實也自我檢討了一番,她覺得這其中也有溝通太少的緣故——只看臉談的戀愛最後一定會以看膩為結局分手。
比如她和她的前男友。雖然分手的方式有點直白粗暴。
這是阿雀從上一段感情中悟出的道理。
證據就是在看到鶴江花魁的臉時,她的腦袋裡便已經自動把前男友的臉刪除了。
阿雀覺得,她這次一定會脫離現像看本質,透過鶴江花魁美麗的外表,看到她同樣美麗的靈魂。
而這個美麗的靈魂會告訴阿雀,她想得實在是太天真了。
——*——
阿雀問鶴江花魁是不是有什麼心事。
聽到這話的鶴江花魁抬起了眼睛,似乎有些意外,她頓了頓,「……很明顯嗎?」
這樣的遲疑令阿雀覺得自己距離走進她的內心只差一點點了。
於是她說:「因為您看起來,似乎總在思考著什麼。」
繃緊了心弦,沒有一分一秒懈怠下來的時候。
阿雀完全不知道自己隨口說出來的話給「鶴江花魁」帶來了多大的衝擊,她的直覺比無慘想像中更加敏銳。
就像是被磨得極其鋒利的刀刃,輕而易舉地戳破了他的鎮定。
阿雀看到鶴江花魁的身體倏地僵硬,對自己投來受驚般的目光,但很快她又將這樣的神色收斂,輕聲道:「……是啊。」
鶴江花魁一直都在思考著——
「我在想,究竟要什麼時候,我才能離開這裡呢。」
這恐怕是鬼舞辻無慘有史以來在阿雀面前說過的最坦誠的話,即便說這句話的時候,他的身上也套了一層與真正的自己截然不同的偽裝。
因為只有在這樣的情況下,鬼舞辻無慘才能夠對她說出這種話來。
他不是墮姬和妓夫太郎那種自幼在花街底層長大的孩子,變成鬼之後也還是想要留在花街。鬼舞辻無慘作為人類時的出身,也是身份尊貴的京都貴族。
哪怕疾病纏身、甚至無法走動,他也還有著從骨子裡堅定著的高傲。
鬼舞辻無慘不該是這樣的——如同見不得光的鼠類一般,蜷縮在陰暗潮濕的角落裡,仰仗著他人的鼻息而活。
即便一時如此,也必不會一直如此。
說完之後無慘看到阿雀睜大了眼睛,而她面上逐漸攀爬上的神色,卻足以被稱之為「憐憫」。
起碼無慘是這樣覺得的——他看到神代雀正在同情他。
但無慘完全高興不起來,某種怪異的情緒在他的心底裡扭曲盤虯著,一瞬間就好像回到了許多年前。
那時仍是人類的無慘,曾無數次見到這樣的目光。
那是從優越方施舍過來的、對弱者的恩賜——而鬼舞辻無慘自認為不需要這種東西。
他不覺得自己是弱者。
但阿雀的想法就和他不一樣,她覺得自己就是個弱者。
心上人在她面前表示自己想離開這個令她覺得痛苦的地方,但她卻根本拿不出錢給對方贖身,這種事情實在是太過分了。
讓阿雀止不住地同情著自己,並且對自己的沒用感到痛心疾首。
果然這世間百分之九十九的痛苦都來源於沒錢,而阿雀時時刻刻都要被這百分之九十九的痛苦折磨。
當她看到鶴江花魁說出了自己的心事,因無法改變這樣的現狀,攥緊袖口的指尖用力到泛白時,她隔著寬大的衣袖握住了鶴江花魁的手。
她說:「我一定會努力賺錢的。」
鶴江花魁完全呆住了,像是完全不明白她突如其來的豪言壯語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阿雀也終於意識到自己的舉動落在鶴江花魁眼裡一定很奇怪,畢竟在鶴江花魁眼裡,她和阿雀只不過是見過兩次面而已。
所以阿雀解釋道:「我的意思是,我的想法也和您一樣,所以以後一定也會像您一樣努力,然後爭取早日離開這裡……」
然後和她在一起。
雖然沒有存款,但至少房子和車子完全不用愁。因為,只需要鳴女一個工具鬼就同時解決了這兩個大問題呢!
第17章
回到京極屋的時候,阿雀的頭上多了一根簪子。
墮姬以為是她自己買的——用從她這裡要過去的錢。
但阿雀一臉幸福地告訴她:「這是鶴江送給我的。」
在她告訴鶴江花魁自己也有著和她一樣的夢想時,鶴江花魁把這根簪子送給了她——並且親手為她插在了頭發上。
和墮姬說話時阿雀回憶著那個畫面,她歪著腦袋,抬起手摸著發間的簪子,一面說著鶴江花魁有多麼的溫柔和善解人意,一面說自己一定會好好珍藏這份禮物。
「畢竟很多年以後再說起這件事的話,這就是我們之間的定情信物了。」阿雀說。
而阿雀也會送鶴江禮物——讓她能離開花街的禮物。
說完之後阿雀問墮姬:「你覺得怎麼樣?」
墮姬覺得不怎麼樣。一個出門逛街都要從下屬這裡要錢的老板,除了屑就只剩下窮了。
讀取到了墮姬心理活動的阿雀說了一句好過分。
墮姬立馬噤了聲,並試圖讓自己變得腦袋空空,以此來逃避現實。
因為她這麼做了,阿雀也就覺得沒什麼意思了,不再管墮姬,阿雀將發間的簪子拔了下來。
雖然很想一直都戴著,但那樣做一定會讓它的使用壽命被削減到一個很短暫的時間裡。所以阿雀決定將它珍藏起來。
她從墮姬的櫃子裡找了半天,翻出來自認為最漂亮精致的一個盒子,然後把盒子裡原本放著的那只昂貴發簪扔給墮姬。
墮姬看著阿雀將那根簪子小心翼翼地裝起來,合上蓋子貼在臉側,不知道的還以為她藏了什麼寶貝。
明明是覺得這樣的舉動愚蠢得讓人發笑,但墮姬的腦海裡卻忽然浮現出什麼畫面,是猛然想起了許多年前,她收到了在當初的自己看來如珍寶般的東西。
——那是她的哥哥送給她的。
在那個時候,她也是像阿雀這樣,小心翼翼地捧著它,想要將它珍藏一輩子。
好多年過去了,那件東西究竟是什麼她都已經忘了,也不知道在何時丟到哪裡去了,這麼多年來墮姬收到了更多更好更昂貴的禮物,但這些禮物都不足以讓她像當初那樣激動又歡喜。
這世上總有那麼些東西,不合常理、無關利益——無法理解卻又真實存在。
墮姬像是在一瞬間忽然明白了什麼道理,她覺得阿雀痴迷一個人類似乎也不是什麼怪事。就好像在她哥哥眼裡,哪怕墮姬一直都是個沒用的小孩子,但到了需要和什麼東西戰鬥的時候,他從來都沒有丟下過她。
因為在妓夫太郎的心底裡,這樣的事情理所當然。
正如同在阿雀的心底裡,墮姬給她錢花也是理所當然。
所以她完全沒有還錢的打算。
墮姬哭著把她哥哥放了出來,然後跑到小角落裡和哥哥抱頭痛哭。
——*——
因為墮姬哭起來真的很吵,吵得阿雀完全靜不下心來,所以她跑到老板娘面前,對她說蕨姬花魁剛才不小心把最喜歡的首飾弄壞了,現在正難過得掉眼淚。
這麼久以來老板娘還是頭一次聽說蕨姬花魁也會掉眼淚,起初是不信,可當她走近了去聽,真的聽到哭聲時卻有些幸災樂禍。
不止是老板娘,京極屋其他聽到哭聲的女孩子也是這種反應。
墮姬的人緣就像她的脾氣一樣差,是阿雀來了之後,大家對她的害怕和厭惡才慢慢淡了下去。
這也是一種適應性。就好比墮姬也慢慢適應了阿雀這位新鬼王。
阿雀自認為不會再有什麼生物比她更加清楚順勢而變是種怎樣的概念,在她剛誕生的時候,人類甚至尚未開化,他們還在探索著該如何讓自己這一族群繁衍生息,那還是太古的神代世界。
平安時代以前,阿雀沒有將人類放在眼裡。
她只是隱約覺得人類越來越多,他們聚集起來,在空曠平整的地方修建房屋、道路、然後形成了繁華的城鎮或是村落。
那是阿雀第一次真正地看到了人類的存在。
像是不約而同,白天被分給人類,夜晚被分給妖怪,所以每到了入夜,人類的聲音就會變得很微弱,他們將自己關在房子裡,將活動的空間留給了妖怪。
闖入夜晚的人類偶爾會見到不可思議的東西,阿雀就曾變化成人類的樣子,穿過羅城門走在朱雀大路上,這條路的盡頭就是皇宮,周圍住著的都是貴族。
她看見牛車緩緩地駛著,車轱轆從她的身旁滾過。
偶爾會有人注意到她,甚至會詢問她的家住在何處,他們說想要去她的家中拜訪。但當阿雀真的告訴他們自己住在哪裡時,他們又都會落荒而逃,隔日便對人說自己從妖怪口中死裡逃生。
阿雀心想這完全就是污蔑——他們都沒看清她張嘴的樣子。
不過要是真看清了,那恐怕也沒法再去和別人說了。
可現在一切都變了,白天屬於人類,夜晚也屬於人類,街邊豎著長燈,城市裡的光一整晚都會亮著。
夜晚如白天。
這一千年來阿雀都生活在人類的世界中,這世上再沒有她的同類。
——卻有著同樣不是人類的「鬼」,以及阿雀一眼就看出來了的「神」。
穿著黑色和服的神明蹲在街邊,燈光落在他的發頂,他和這個世界格格不入。
阿雀怔住了,她遠遠地停住,想起了他的名字:「……夜蔔。」
——*——
很多年前的時候阿雀有過一個禍津神朋友,她在河邊遇到了對方。這個禍津神是幼小的男孩模樣,只穿著單薄的白色和服,光著腳蹲在那裡,看起來孤零零的樣子。
當阿雀落在他面前,詢問他的名字時,他用稚嫩的嗓音告訴她:「夜蔔。」
他說,這是他的「父親」給他取的名字。
阿雀當時覺得很奇怪,妖怪有父親很正常,但神明怎麼會有父親呢?
——更何況,他所說的「父親」還是個人類。
可阿雀將這樣的疑惑提出來時,夜蔔卻露出了懵懂的神情,像是根本無法理解她在說些什麼。
但至少他聽懂了:「我不能有父親嗎?」
阿雀猶豫了一下,「也不是說不可以啦……就是這種情況太少見了。」
夜蔔是從人類的願望中誕生的神明。
他誕生的第一眼,見到的是一個男人,那個男人說他是夜蔔的父親。
「原來是這樣啊。」阿雀托著臉頰蹲在他身邊。
那是阿雀的第一個神明朋友——雖然他一點也不像個神明。
夜蔔似乎很聽他父親的話,雖然和阿雀成了朋友,但他也很少來河邊和阿雀一起玩,因為夜蔔的父親有一個願望,而夜蔔每天都在為了這個願望努力著。
他總會在回家的時候給父親帶回禮物,而父親也會高興地將他抱起來,對他說夜鬥是我的乖孩子。
所以在擁有了阿雀這個朋友之後,他也想給阿雀送點什麼當做禮物。
「你有想要的東西嗎?」夜蔔問她。
阿雀沒有回答,她反問夜蔔給他的父親送了些什麼。
夜蔔似乎有些扭捏,但他還是張開了小小的手掌,將攥在手心裡的東西給她看——
是帶著血的、人類的耳朵。
夜鬥的父親只有一個願望——殺掉那些多余的人。
妖怪會希望妖怪死,所以人類也會希望人類死。阿雀並不覺得這有什麼問題。
大約是她看著耳朵時的樣子有些專注,讓夜蔔覺得她也想要這些耳朵,但這是要送給父親的禮物,所以不可以給她。
「你要是也想要的話,我下次可以去多割幾只下來送給你。」
聽到這話的阿雀搖了搖頭,她不喜歡人類的耳朵,硬要說的話,還是眼睛漂亮一些。
夜蔔的眼睛頓時亮了起來,「那我下次也取出來吧,然後拿來送給你。」
那一瞬間阿雀其實不想要人類的眼睛,她只是覺得,夜蔔有一雙很漂亮的、藍紫色的眸子。
——*——
在那個名字從腦海中蹦出來的時候,阿雀果斷地轉身就跑。
——然後在三條街之外的地方被對方抓住了。
這麼多年來阿雀從來沒有幻想過和夜蔔的再會,因為她無論如何也沒有想到這個禍津神居然能活到現在。
就事實而言,從人類的願望中誕生的神明,往往也不會存在多久。
「所以你為什麼一見到我就要跑啊!」
夜蔔一臉憤憤不平地盯著她,「明明這麼多年沒見面了,難道不應該是興高采烈地撲過來抱住我嗎!」
阿雀不太好意思地提議道:「……那我們再來一遍?」
「……」
夜蔔拒絕接受這種敷衍的應付式回答。
「你變得好挑剔哦,」阿雀小聲嘟囔著:「而且以前你不是最不喜歡我抱你了嗎,有一次被我抱了之後還哭得那麼大聲……」
「什、什麼嘛!」夜蔔漲紅了臉,「那明明都是因為你當初騙我說,被你抱了之後會被染上『恙』,全身都會爛掉……你還好意思說那種事!」
他說完,就像是為了證明什麼一樣,張開手把阿雀抱在了懷裡,對她說:「你看,現在我可不會哭了。」
第18章
夜蔔現在當然不會哭,因為阿雀比他更先哭了。
她聞著夜蔔身上那股臭烘烘的、像是有八百年沒有洗澡一樣的味道,黏糊糊的手汗粘在她的後背上……阿雀哭得好大聲。
本來只覺得長大之後的夜蔔變得不可愛了,但是沒想到他居然還臭掉了。
阿雀哭著把他推開來,退後了幾步拉開和他的距離,質問他是不是剛從垃圾堆裡爬出來的。
夜鬥一臉生氣地說:「哪有這樣說別人的!」
但同時他又有點小小的心虛,因為最近實在太窮了,又沒有信徒向他許願,所以其實也和阿雀說的差不多——他就住在垃圾堆旁邊。
但是垃圾堆旁邊和垃圾堆裡面還是不一樣的嘛,這樣一想夜蔔又變得理直氣壯、能抬起臉來面對阿雀了。
他看著久別重逢卻似乎很有錢的老朋友,心底裡又燃起了一絲絲希望的小火苗,眼睛也亮了起來,就像是月色下靜謐地泛著光的湖面。
阿雀冷酷且不留情面地對他說:「沒有錢。」
甚至還沒開口就被搶先一步拒絕的夜蔔顏面盡失——雖然他早就沒有顏面這種東西了。
但夜蔔還是氣急敗壞地嚷嚷起來,「喂!我都還沒說呢!」
阿雀從他的表情就能看出來,這種猶猶豫豫、帶著點緊張和興奮、像是期待又像是激動的表情——每次她向墮姬要錢的時候,她在墮姬的眼睛裡看到的自己,就是這個表情。
不過夜蔔顯然也不是這麼容易就能被應付過去,他抱著阿雀的大腿開始哭,哭得比她剛才更慘更大聲,他說自己真的好慘好慘好慘,一連用了三個「好慘」。
而阿雀也不是普通人,只要她不想,那麼一錢也不可能從她的指縫裡流出去。
哭慘這種事情誰不會呢,而且比起夜蔔單純的窮慘,阿雀甚至還對他說自己已經淪落到要在花街賣身過活了。
堂堂大妖怪竟然落魄到了這種地步……
夜蔔當場被震撼住。
在他所誕生的那個時代,那是平安時代初期,世上還奉行著強者為尊的觀念。夜蔔是強大的神明而阿雀也是強大的妖怪,甚至比起他這樣從人類的願望中誕生的禍津神而言,生來便是大妖怪的入內雀力量甚至在他之上。
可是好多年之後,他們卻都被這個世界壓迫得奄奄一息,一個靠乞討一個靠賣身,實在是太凄慘了。
夜蔔的眼淚吧嗒吧嗒地掉下來,同時他也不願意放開阿雀,即便她很努力地想要掙脫他的手臂。
過了一會兒夜蔔不再抱著她的大腿,而是抱住了她的腰,他把阿雀的腦袋摁在自己的懷裡,說這個世界真的好殘忍。
阿雀覺得還是他比較殘忍,熏得她要喘不過氣來了。
就在她要昏厥的時候,夜蔔放開了她,他握著阿雀的肩膀,一臉認真地問她:「這種工作能不能給我也介紹一下?」
「……」
阿雀沉默了,抱歉不可以。
——*——
在夜蔔的死纏爛打之下,阿雀還是勉強答應了幫他打聽一下有沒有他能去工作的店子,得到了保證的夜蔔一臉興奮,讓阿雀對他的印像徹底重置。
重逢之前,夜蔔在阿雀的心目中還是那個單純而又容易害羞的小朋友,但重逢之後他就已經變成了臭烘烘的肮髒成年人。
果然世事難料。
在心裡感慨著,阿雀滿臉愁容地托著下巴,將自己的手肘撐在墮姬房間的矮桌上。
墮姬早就已經停止了哭泣,她蹲在角落裡,在阿雀出去透氣的時候,她的哥哥抱著她安慰了好久,直到阿雀回來的時候,妓夫太郎依舊沒有鑽回墮姬的身體裡,而是靠坐在牆角抱著自己的妹妹。
阿雀一路都在思考要如何甩掉夜蔔,但總是沒能想到什麼好方法,她嘆了口氣,視線落在妓夫太郎的身上——
她忽然意識到,自己忘了一個現成的例子。
妓夫太郎在看到阿雀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時就有種不太好的預感,等到她開口之後,更是覺得果然沒有出錯。
「男人會在花街做什麼工作嗎……」妓夫太郎遲疑了一下,不太能摸清她詢問的目的,於是選擇了最穩妥的回答,「通常都是收債人,以前,我是說我還是人類的時候,就是干這樣的活。」
上門去向妄想白嫖的客人討債,如果對方不給錢就把他打個半死,只要手段足夠殘忍,就沒有人敢輕視他……
阿雀聽完之後流露出興奮的神色,激動地站起來說就是這樣!
夜蔔是禍津神,把人打得半死其實都是小事,畢竟以前更常做的是直接弄死對方——還要把耳朵割下來拿回家給父親當禮物的那種。
——討債這樣的工作,一定會很適合他。
阿雀如是想著,第二天的下午在老板娘面前找了理由出門,按照昨天分開時夜蔔握著她的手說了好幾遍的地點,在一條小巷子的垃圾堆旁邊找到了他。
她沉默了一下,沒想到自己的隨口吐槽居然說中了事實。
這不就真的是睡在垃圾堆裡嗎!
「沒有睡在垃圾堆裡,是睡在垃圾堆旁邊。」夜蔔義正言辭地糾正道。
「反正都差不多嘛,隨便啦。」
阿雀被他的貧窮震撼了,她實在沒想到居然能有神明墮落到這種地步,原來這就是天的恐怖之處嗎,只要是不願意服從於祂,就算是神明也逃不過祂的打壓。
實在是太可怕了,還好她當初跑得快。
阿雀拿著手帕擦了擦眼角,為自己悲慘的、看不見希望的命運落下了眼淚。
夜蔔以為她是在同情自己的遭遇,一臉感動地望著阿雀,主動出聲安慰她:「其實也不是特別難受的,只要習慣了的話住得也還挺舒服的……」
就在昨天,阿雀還以自己的適應性為傲,但今天卻有一個比她更加強大的例子擺在了她的面前,用事實告訴她:你還是太天真了。
天真的阿雀露出了天真的眼神:「既然這樣的話,那你就繼續住在這裡吧。」
「等等等等!這個不一樣的,可以住更好的地方誰還會願意呆在這裡啊!」夜蔔攔住了她,「而且你說好要給我介紹工作的。」
雖然同樣苟過了這麼多年,但比起阿雀來說,夜蔔的確是慘得不能再慘了,他說自己吃不飽飯睡不好覺,就連衣服也是穿了將近一百年的……
「好可憐噢。」阿雀同情地往後退了一步,就像是在躲著什麼渾身散發出有毒氣體的廢棄物品。
夜蔔被她的冷酷傷透了心。
不過好在她還是給了夜蔔介紹信——是妓夫太郎幫忙弄到的,這麼多年來他的妹妹隔一段時間就要換一個店子,都是妓夫太郎在背後幫她安排。
只要是好用的工具鬼阿雀從來不吝嗇自己的誇獎,所以她一直以來都在誇鳴女比所有工具鬼都好用,和那些戰鬥系比起來,在阿雀心目中的地位一個頂十個。
夜蔔一臉感動地拿著介紹信,顯露出了他對這份工作的重視,還特意詢問了阿雀自己的工作內容。
「大概就是催白嫖的人給錢吧,我也不太清楚啦,你自己去看看不就好了。」
阿雀急於甩掉他,甚至還拍了拍他的肩膀表示鼓勵:「要加油干哦!」
聽到這話的夜蔔注視著阿雀的臉,那雙如湖面般透亮的眸子裡像是有水光暈開,分明是在暗處,卻仿佛是在閃閃發光。
也只有當他沉默且安靜地注視著什麼的時候,身上才能真正地顯露出幾分神性。
阿雀回視了他的眸子,心想,她攢錢的速度得快一點了。
——要不然就要被這個窮酸神死纏爛打一輩子了!這也太恐怖啦!
——*——
回到京極屋之後的阿雀鄭重其事地來到了老板娘面前,詢問她究竟要怎樣才能成為正式的花魁。
但老板娘最近體會到了老老實實的蕨姬花魁的好,一開始那種迫切地希望阿雀能將蕨姬花魁取而代之的心情日益淡化,想要不惜一切代價培養阿雀的心也收了許多。
到了現在,她已經開始思考讓阿雀再過段時間,先去多練練三味線、多看些書學些知識再正式開工了。
看著老板娘功利且醜惡的資本主義面容,阿雀對人類的反復無常有了明確的認知。
「既然這樣的話……」從老板娘那裡回來的阿雀捧著墮姬的臉對她說:「只要你從京極屋消失了,那我就可以成功上位了吧?」
弱小可憐又無助的墮姬一臉驚恐,仿佛下一秒阿雀就要扭斷她的脖子把她也丟到太陽底下去。
她的哥哥妓夫太郎握緊了手中的鐮刀,雖然明知道以自己的力量不可能成功反抗鬼王,但守護妹妹這種本能卻並不需要任何思考。
但阿雀怎麼會干出這麼殘忍的事情呢,她怎麼會如此殘忍地讓他們兄妹分離呢?
阿雀當然不是這種隨意揮霍工具鬼性命的屑鬼王。
她只是對墮姬說:「你裝病去河對岸的街角店吧。」
那是在花街裡生了病、無法治愈的女人們,絕望地等待著死亡降臨的地方。
第19章
阿雀把自己的想法說給她聽了。
「這樣,你去那裡待兩天,然後換一個新的身份去其他店子裡繼續賺錢,等你離開之後我肯定就是京極屋的新花魁,這樣我們就可以賺雙倍的錢啦。」
墮姬被她的智慧打動了,她覺得新鬼王真的就是個憨憨。
大概是所有天賦都點在了力量上,所以腦袋變得格外不好使——一直以來都被說是無腦小朋友的墮姬,頭一次覺得自己也能在智商上俯視他人。
在墮姬看來,阿雀所做的每一個決定都有種憨中帶傻的感覺。
不過這種想法要是被阿雀讀取到了,肯定又會被她把腦袋給擰下來……
然後墮姬就真的被阿雀把腦袋給擰下來了。
墮姬現在很後悔,但不是因為偷偷在心底裡說新鬼王傻,而是因為當著新鬼王的面被她讀取到了自己說她傻。
雖然這樣說有點奇怪,但阿雀總覺得自己現在的所作所為,好像跟她的前男友越來越像了。
一言不合就打掉工具鬼腦袋這種事,明明是她前男友最常干出來的。
意識到這點的阿雀親自把墮姬的腦袋從地上撿了起來,給她摁回了脖子上。這讓她想起了以前自己被打掉腦袋之後童磨幫她掰頭的情景,於是沒忍住又幫墮姬掰正了。
墮姬難過得哭出了聲。
「哭吧哭吧,」阿雀揉著她的腦袋說:「哭得大聲一點,待會兒我就去和老板娘說你生病了,到時候要是有醫生過來,你知道應該怎麼辦吧?」
身為上弦之鬼,在人類的醫生為自己檢查身體的時候偽造一下自己的健康狀況,實在是再簡單不過了。
墮姬抽抽搭搭地點頭,阿雀讓她靠在自己的懷裡,雖然以前鬼舞辻大人也會讓墮姬趴在自己腿上,但趴在懷裡這種事情倒從來沒有過。
相比較之下,墮姬忽然又覺得獲得了一點點的心理安慰,忍不住往阿雀懷裡又縮了縮,就像是靠在她哥哥的懷裡那樣。
——有種奇妙的安心感。
——*——
整個京極屋都因為蕨姬花魁生了重病而陷入了慌亂中,看著面色蒼白、不停地咳嗽著,靠在她姐姐懷裡仿佛奄奄一息的蕨姬花魁,老板娘三津害怕極了。
雖然以前鬧過不愉快,但蕨姬花魁的美貌和能力顯而易見,這麼久以來,老板娘或多或少還是對她有些感情。
她詢問過來為蕨姬花魁診治的醫生,卻得到了對方搖頭的回應。
——蕨姬花魁生的病很奇怪。
醫生是這樣告訴老板娘的。
「以前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例子,但無論是脈搏還是氣息都很不正常,就像是……」
快要死掉了一樣。
老板娘很慌張,她問醫生有沒有醫治的可能性。
但醫生搖了搖頭,讓老板娘去請別的醫生來看看。
這其實就是說沒希望了。
雖說吉原花街是很繁華的地帶,並且有很多錢財流通在這裡,可說到底還是上不得台面,外面的醫生們很少有願意來這裡出診的,再加上生了病的女人們大多出不了多少錢,所以花街裡只有墮姬之前同阿雀說過的那一家藥鋪會有醫生出診。
在醫生走後,老板娘望著蕨姬花魁沉思了半刻,心底裡已經有了決策。
她讓蕨姬花魁的禿暫且照顧蕨姬花魁,然後輕聲讓阿雀出來一下。
「我知道你可能不太接受得了……」老板娘暫且用了委婉一些的說法:「但蕨姬花魁現在這樣,肯定是沒法接待客人了,我打算讓她先去河對岸休養一段時間,等她好起來之後再把她接回來,你覺得怎麼樣?」
阿雀覺得完全可以。
聽見她這麼爽快地答應,又看著那雙明亮的、沒有雜質的金色眸子,老板娘忽然有種自己在哄騙小孩子的感覺。
不過干她們這一行的,誰還沒哄騙那麼八百十個小姑娘呢?
就在第二天的早上,蕨姬花魁被送去了河對岸的街角店裡。
——*——
蕨姬花魁離開之後,京極屋不能沒有新的支柱。
原本只是趕鴨子上架,但阿雀做得倒是有模有樣的,不過稍微有些意外的是,在她第一次去揚屋會見客人的途中,也就是她的第一次花魁游/行時,鶴江花魁也特意打開了窗戶來看她。
就像是當初阿雀看她那樣,從樓上向阿雀投來視線,阿雀遠遠地和她對視,她仿佛看到那雙紅梅色的眼睛裡裝著某種復雜而又陰郁的情緒。
——那並非錯覺。
阿雀的眉眼間浸著笑意,無慘忽然愣了一下,那一瞬間就好像回到了許久以前,他穿過長廊來到神代雀的院子,遠遠地看到了那雙金色的眼睛。
「你有無論如何也無法忘掉的記憶嗎?」
神代雀曾這樣詢問過他。
那個時候,無慘是怎麼回答的呢?
「……沒有。」
黑發金眸的少女笑了起來,「但是我有,」她說,「無論再過去多少年,我也無法忘記。」
在神代雀看來,這世上總有那麼些東西,是你窮盡一生也不會忘卻的。
那時候無慘覺得她有些傻,人類的一生只有短暫的數十年,尤其在她所出生的那個年代,戰亂、飢荒、疾病蔓延。
可鬼使神差的,鬼舞辻無慘問她,「你覺得自己的一生有多長?」
神代雀目不轉睛地注視著他的眼睛,那雙會在某個不經意的瞬間,展現出異於常人的猩紅豎瞳的眼睛。
她輕聲說,「你身上有種很熟悉的味道。」
和他的提問毫無關聯。
來到了花街之後,鬼舞辻無慘有了很多很多回憶以前的時間,分明他最不喜歡的就是回憶曾經的事情,可為了找出殺死神代雀的方法,他不得不去回憶,也不得不去思考。
他想起了很多原本以為早就忘記的事情,想起她的每一個動作,想起她說過的每一句話。
鬼舞辻無慘忽然發現,他記憶之中的神代雀,和他印像之中的神代雀,似乎又是截然不同的存在。
尤其是那句「你身上有種很熟悉的味道。」
在那天夜裡,墮姬還不知道他的真實身份,只以為他是人類,於是跑到時任屋來打算吃掉他的時候,他讀取了對方的思想。
在墮姬的腦海中,也出現了這麼一句話。
「她身上有種很熟悉的味道。」
那是當天下午,神代雀趴在窗戶上,遠遠地望著正在進行花魁游/行的「鶴江花魁」,脫口而出的一句話。
鬼舞辻無慘忽然理解了——神代雀仍是那個神代雀,她從一開始就是那樣,從來沒有發生過任何變化。
——*——
回到京極屋的時候,老板娘告訴她,其他店子的花魁給她送來了禮物。
這既是一種示好,也是一種試探。不同的店子之間,不同的花魁有時也會互相搶生意,雖說和一個花魁有了往來之後,原則上是不可以和其他花魁來往的,可但凡是規矩,總會有打破規矩的人。
阿雀沒有在意其他人送來的禮物,只是詢問道:「鶴江花魁送了嗎?」
老板娘搖頭,「這個倒沒有。」
聽到這一回答的阿雀有些失落,老板娘貼心地給她留出了獨處的空間,她坐在窗邊,陽光透過窗紙在地板上落下方格狀的影子。
墮姬住的那個房間被封起來了,阿雀現在的房間是整個京極屋中最朝陽的一間,一天之內有大半的時間都能看到陽光。
因為阿雀對老板娘說——她喜歡太陽。
很久以前的時候就是這樣,比起夜晚更喜歡白天,比起月亮更喜歡太陽……
她忽然又想起來,在幾個月之前,她已經有幾百年沒有見過太陽了。
因為這幾百年來她都是「鬼」,是無法照射到陽光,不能出現在太陽底下的「鬼」。
在鳴女被變成鬼以前,阿雀一直都住在神代家的宅邸中,她的家人們過世之後,鬼舞辻無慘買下了那座宅子,然後把裡面的佣人全部換成了鬼。
在鬼舞辻無慘看來,很長一段時間裡,阿雀似乎都沒能意識到自己已經變成鬼了。她還是維持著以前的生活方式和作息,按時吃飯、睡覺、偶爾在房間裡走來走去。
但她沒法嘗出食物的味道,也沒法再讓自己的皮膚接觸到半分陽光。
很多年後,其他鬼都覺得鬼舞辻大人給了下弦之伍的累過多的偏愛,他給了累大量的血液,也給了累制造「家人」的特權。
但在更久之前,他給過神代雀更多的——甚至親自配合了她的幻想。
他給了神代雀大量的血液,那一刻他甚至有一瞬間希望她能成為最強大的上弦之鬼——甚至超過他當初好不容易才騙過來的、給了對方「合作伙伴」而非「下屬」待遇的黑死牟。
因為在那天夜裡,神代雀趴在他的懷裡,她將自己的腦袋靠在無慘的肩頭,摟著他的脖子又問了他一個問題。
她問他:「現在你有無論如何也無法忘卻的記憶了嗎?」
鬼舞辻無慘微微低下頭來,他看著眼前的神代雀,自己也不知道是真心實意還是心血來潮。
但他的確說了:「嗯。」
阿雀眨了眨眼睛,看著不知何時又被她拿在手裡欣賞的、鶴江花魁送給她的發簪。
「……無慘。」
好奇怪,她怎麼忽然又開始想念起了前男友。
第20章
鶴江花魁最後還是送了禮物過來,不過不是派侍女送來的,而是她親自送來的。
在太陽落山之後,游屋的外廊掛滿了燈籠,坐在裡面的游女們開始招攬客人的時候。鶴江花魁帶著自己的禿造訪了京極屋。
阿雀在自己的房間裡接待了她,和上一次見面稍有不同的是,這一次和室內真的只有她們兩個人了。
這是阿雀夢寐以求的獨處。
她按捺著膨脹起來的高興,盡可能保持著端莊的舉止,但眉眼間的喜色卻怎麼也藏不住。
鶴江花魁笑著恭喜她也成了花魁,可言語間卻又像是夾雜著幾分言不由衷的意味,隱隱約約地纏繞在她的身上,從那雙紅梅色的眸子裡往外擴散著。
阿雀似乎沒能聽出來其中的不對勁,她給鶴江花魁倒了茶,說這是前兩日有位客人送來的玉露茶。
一七一七年京都開業了一家名為「一保堂」的茶鋪,時至今日依舊獨樹一幟。
而其中最為昂貴的茶葉,正是她們眼前的玉露茶。
那位正在追求阿雀這個新花魁的客人特意從京都買來,也是花了不少的心思和財力。
鬼舞辻無慘看著眼前的茶杯,腦海裡浮現出某些回憶,他忽然想起來,他和神代雀其實也去過那家茶鋪。
那是百余年前的事情了。
在鬼舞辻無慘的記憶裡,那時候的阿雀已經變成鬼了,可她自己卻沒能意識到這點——她仍覺得自己還是人類。
她吃著人類的食物,剛入口又吐出來,說飯菜可能是壞掉了,不然為什麼味道會變得那麼奇怪。
無慘在書房看書,阿雀從門外跑進來,縮進他的懷裡,嘰嘰喳喳地說個不停,她說一切都變得好奇怪。
那時候無慘大抵有些心煩,隨意應付了兩句,阿雀就忽然安靜下來了。
等到無慘察覺到異樣,低下頭來看她,才發現阿雀正目不轉睛地注視著他,她輕輕地說:「你也變了。」
鬼舞辻無慘很不喜歡這種說法。
一直以來他都厭惡著變化,約莫是身為人類時留下的影響,當他還是人類的時候,「變化」在他的身上會展現出另一種解釋——
「惡化。」
他的身體會隨著時間的流逝日益虛弱,體力流失時一同流失的還有自己的生命——仿佛時刻在提醒著他的時日無多。
這樣的記憶讓鬼舞辻無慘的臉色陰沉下來,名為暴戾與憤怒的火苗卻開始燃燒著理智的線。
但緊接著阿雀卻爬了上來,捧著他的臉仔細地盯著他的眼睛,像是要從那雙紅梅色的眼眸裡看出什麼來。
不知道是過了一秒還是過了一刻,她親了親無慘的眉心,又笑了起來,「是開玩笑的,我知道你不會變的,就算看起來變了,那也肯定是假的。」
鬼舞辻無慘永遠都是鬼舞辻無慘,是從黑暗裡吸收著他人的血與肉,在那些陰森的骨之中生長的腐敗的花。
自私與惡念深深地刻進了他的每一個細胞裡,在日復一日的積攢中只會越來越膨脹。
鬼舞辻無慘從神代雀的眼睛裡看到了自己的倒影,有那麼一瞬間他覺得神代雀看穿了一切,就像是那些在他面前俯首叩拜的工具鬼,他總能毫無阻礙地讀取到他們的任何一個細微的思考。
他忽然也笑了,像是嗤笑又像是來了興趣。
神代雀摸著他的臉,她歪了歪腦袋,又開始纏著無慘給她念書,她靠在無慘的肩頭,最常說的話裡必定會帶上:「我想……」
神代雀總會把自己的想法說出來,因為她知道不管她說什麼無慘都會順著她。
在普通人看來幾乎是無理取鬧般的要求,對於鬼舞辻無慘而言也不過是一句話就能辦到的事。
而與神代雀不同的是,鬼舞辻無慘從來都不會對神代雀說任何自己的心裡話。
無慘那時也不知自己是怎麼想的,他以一種前所未有的耐心陪著她,阿雀覺得那些食物變得難吃了,他就讓宅邸中的廚子們給她反復地重做,直到阿雀任性地掀了桌子,說自己不想在家裡吃。
——她想要出去。
「鬼」不可以出現在陽光下的生物,屬於他們的地方只有黑暗,哪怕是作為初始之鬼的鬼舞辻無慘也是如此。
於是在阿雀晃著無慘的手臂鬧著要出門時,無慘竟也好聲好氣地哄著她,對她說等到太陽下山以後就帶她出去。
這種事傳開之後,整個宅邸裡的工具鬼都有種見了鬼一樣的心情。
大抵是那段時間留下來的後遺症,導致很久以後阿雀也還是會下意識在無慘面前撒嬌吵鬧,哪怕後來的無慘從來都不會再理會她。
他就像是真的變了一個人一樣,仿佛曾經的一切都是阿雀的幻想。
但阿雀其實很清楚,那個總是會縱容她的脾氣,隨便她胡來還會配合的鬼舞辻無慘,其實也是存在過的——他就是這樣,給人希望又讓人絕望。
這是鬼舞辻無慘最常做的事。
不過在那時候,無慘對阿雀的容忍與遷就,有時的確會讓他自己都覺得有些難以理解。
在神代雀的軟磨硬泡之下,他帶著她在夜裡出門,那時候已經開始流傳起了「鬼」的傳聞,阿雀聽到街上有人在說著吃人的惡鬼,她抱緊了無慘的手臂,抬起臉詢問他:「「鬼」是真的存在嗎?」
已經變成鬼的人,在向將她變成鬼的人詢問,「鬼是真實存在的嗎?」
初始之鬼眼中的神色在夜裡晦暗不明,可那雙紅梅色的眼睛卻像是盛放的血花,他忽然笑了,漂亮英俊的臉低下來,皮膚蒼白而無血色。
無慘覺得自己的表情大抵是嘲諷的,但阿雀似乎不這樣覺得,她那時候覺得無慘很好很好,無論做什麼都是好的。
「或許有吧。」
他輕聲說。
阿雀眨了眨眼睛,忽然問他怕不怕。
人類過於脆弱,獵鬼人的劍士也未被世人知曉,提及這種能夠輕易威脅到自己的性命,將自己當做食物的種族——尋常人應當都會害怕。
無慘以為她怕了,他覺得很有意思,變成了鬼卻不自知,還在害怕著自己的同類。
「為什麼要怕?」無慘問。
阿雀對他說,「害怕和自己不同的東西,不是很正常的事情嗎?而且我聽說「鬼」是會吃人的怪物,如果它們真的存在,那任何人都有被吃掉的可能吧?」
因為害怕異類所擁有的、超出自己理解的力量而覺得恐懼,實在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了。
時至今日無慘才覺得,或許當初神代雀問他的時候,其實就是意有所指。
弱小的人類害怕強大的「鬼」,那麼強大的「鬼」也會害怕更強大的妖怪。
相襯之下,「鬼」也是弱小而又天真的生物了。
而弱小的生物總在不斷地生出恐懼,害怕一切自己無法戰勝、無法理解的存在。
雖然鬼舞辻無慘一直不願意承認自己的弱小,但毫無疑問,他的確一直都在恐懼著。
他恐懼疾病、恐懼弱小、也恐懼著自己被斷言過的命運——而這恐懼的源頭就是死亡。從出生起他就一直在同死亡鬥爭,努力地掙脫死亡的束縛,他想要擺脫所謂的宿命。
他渴望活著,也渴望力量,他想屹立於眾生之上,於是自命為王。
鬼舞辻無慘是初始之鬼,是眾鬼之王——直到幾個月以前他也還是。
但現如今的鬼之王卻不是他了。
「鶴江花魁?」
真正的鬼王發出聲音喚回了他的思緒,她坐在他的對面,表情輕松而又高興。
鬼舞辻無慘頓時覺得難以忍受。
他現在的確承認阿雀曾經說過的話是正確的——這世上總有那麼些東西,是你窮盡一生都無法忘卻的。
他甚至時常會覺得,早在那時神代雀就已經是意有所指。
她高高在上,俯瞰著世間的一切,任何東西都只是她掌中的玩物。鬼舞辻無慘以為自己圈養著一只有些吵鬧的寵物,但現如今他才明白,自己才是他人手中的寵物。
神代雀玩弄了一切,她深深地陷在自己編織好的故事裡,幻想著各種發展,所有人都得被迫配合她的游戲。
被神代雀殺死時的痛苦,滿溢著仇恨的憤怒,在他的心底裡有火焰在燃燒,甚至比多年前繼國緣一的日輪刀留下的火燃燒得更加猛烈。
是能將理智都徹底燒盡的仇。
和無慘的苦大仇深不同,阿雀這時候滿心滿眼都是自己正在和鶴江一起喝茶,她見鶴江花魁完全沒有碰眼前的茶杯,便問她:「您不喜歡喝茶嗎?」
「……不,我很喜歡。」
有種很勉強的,或者說是「咬牙切齒」才更加貼切的感覺。
這讓無慘想起了很多年前他和阿雀一起出門的時候,他們在茶鋪裡坐著,無慘碰都沒有碰一下面前的茶水和配茶的點心。
那時候阿雀也問了他:「你不喜歡喝茶嗎?」
無慘說了是。
自從明白自己變成了「鬼」之後,他就再也沒有進食過普通的食物,哪怕是心血來潮和阿雀裝腔作勢,也完全沒有勉強自己。
可現如今一切都變了,無慘慢慢地喝下了阿雀給他倒的那杯茶,在對方詢問他味道的時候極盡贊美。
阿雀高高興興地說:「那我讓人把它包起來,您回去的時候帶上吧。」
在阿雀看來她是在和鶴江分享,可被迫做了不想做的事情,被迫說了違心的話,無慘的心情糟糕得沒有半分愉快可言。
他只覺得這一切都是恥辱。
第21章
屈辱會日復一日地疊加著,就像是落在樹枝上厚重的雪,沉重得像是要將好不容易才舒展生長的枝也壓彎。
自從變成了「鬼」之後,鬼舞辻無慘再沒有一刻像現如今這般,凄苦而又狼狽。
仿佛又回到了很久以前的過往,殘破的喘息如腐敗的枝干正在被白蟻啃食,在黑暗中發出的是極輕的沙沙聲。
有什麼東西死死地糾纏在他的身上,像是要把他也一點點啃食殆盡。
歸其緣由還是神代雀。
但凡是能被找到弱點的生物,都有被戰勝的可能,鬼舞辻無慘不相信她擁有真正的完美,他覺得神代雀一定也有弱點,甚至冥冥之中有種預感——他或許知道這個弱點究竟是什麼。
他想起在最後的時候,灼熱的陽光掉落在身上,整個世界都像是在燃燒。
神代雀似乎張了張嘴,鬼舞辻無慘讀出了她的口型,她在說:
「想起來吧。」
他一定是忘記了什麼。
——*——
與此同時,阿雀則是正敷衍地聽被她嫌棄的窮酸神、她的老朋友夜蔔倒苦水。
他說活著好艱難,想要像人一樣活著更艱難。
阿雀對此深有所感,不過有個遠在歐洲的不凡者說得好,人類都是有極限的,要想超越極限就得不做人。
而夜蔔從一開始就越過去了。
因為他本來就不是人。
「阿雀……」夜蔔頗有些感動地握住了她的手,對她說:「原來你也有這麼貼心的時候。」
還懂得安慰他脆弱的玻璃心。
阿雀把自己的手抽出來,心說並不是,她只是想說,從一開始就越過去了,並且時至如今也沒有任何芥蒂的自己,實在是太讓她驕傲了。
所以深刻體會到了當花魁救不了自己的錢包也救不了鶴江花魁之後,阿雀決定找個月色皎皎的夜晚跟鶴江花魁攤牌,然後帶著她一起私奔。
攢不夠錢又想離開,所以在夜裡偷偷逃跑,吉原花街裡大家通常管這種行為叫「出逃」,一旦抓住是要直接打死的。
不過阿雀都開始思考如何讓鶴江花魁也不做人了,哪還會在意這種人類的框框條條。
光明正大在夜蔔面前走神的阿雀忽然聽到了一個問題,「你在想什麼?」
阿雀下意識回答道:「想我喜歡的人。」
原本只是不太高興她走神的夜蔔露出了震驚的神色,也不知道是腦補了什麼,眼神逐漸變得奇怪。
猶猶豫豫了好一會兒,夜蔔略有些遲疑地開口:「是……人類還是妖怪?」
說實話,夜蔔有種不太好的預感。
眾所周知跨越了種族的愛一般都不會有什麼好結果,尤其相比於彼世的生物,此世的人類大多反復無常。
在夜蔔剛認識阿雀的那個年代,這世上還有很多鬼怪是由人類變成的,而其中更有八成是被拋棄或欺騙的女子。
作為禍津神的夜蔔見了太多太多悲慘的例子。
阿雀笑了起來:「當然是人類啦。」
只有談起鶴江花魁,阿雀才能打起精神,她捧著很高興地對夜蔔說:「我就是為了那個人才留在吉原的。」
要不是為了鶴江花魁,阿雀估摸著在老板娘露出資本主義醜惡面容的時候就跑路了。反正那時候墮姬也已經被教訓得老老實實不敢再亂來。
讀不出她的心理活動,只能聽到表面上話的夜蔔做起了閱讀理解,整張臉都要扭在一起了。
他試著從阿雀的言語中自己提煉了一下主要內容,像是為了驗證什麼,十分凝重地開口道:「是那個人說讓你留在這裡的嗎?」
阿雀歪了歪脖子,似乎有些奇怪他為什麼會問這種問題:「這倒不是,只是因為那個人沒有錢,所以沒有辦法贖身。你現在應該也是知道的吧,在吉原這種地方,就算是花魁也很難只憑自己離開。」
——明明好不容易才當上了花魁,結果非但沒有看到希望,反而是更加清楚地意識到了現實的殘忍。
想到這裡的夜蔔眼淚都要掉下來了——這次不是為自己,而是為阿雀。
她真的好慘好慘好慘,比他還要慘上好多倍。
大妖怪淪落到在花街賣身本來就很慘了,再加上阿雀還喜歡上了人類,那個人類又是個不給她贖身還要吊著她的渣男。
但此時忽然意識到什麼的夜蔔,神色嚴肅起來,他對阿雀說:「但是你如果想的話,還是有辦法離開吉原的吧?」
「有是有啦,」阿雀點點頭,表情反而變得有些苦惱,「但那個人需要錢……」
還沒等她說完,夜蔔猛地拍了一下桌子,聲音也提高了好幾個度,仿佛難以置信:「難道是那個人讓你來賣身賺錢的?!」
阿雀被他突如其來的舉止嚇了一跳,她愣了一下,臉上的表情看起來有些呆呆的。
這就更讓夜蔔確認了自己的猜想——他現在看阿雀的眼神就像是在看被渣男玩弄於股掌之中,就算被賣了還要給渣男數錢的可憐小姑娘。
——好可憐。
可憐的阿雀一臉天真,完全沒有意識到自己被騙身又騙心還要被騙錢,簡直聞者傷心見者落淚。
在阿雀還迷惑著夜蔔究竟理解到了什麼東西時,夜蔔已經自動補全了前因後果,甚至自己給了自己解釋——難怪第一次見面時她見到自己就要跑,肯定是不想讓自己見到她狼狽的樣子。
阿雀眨了眨眼睛,對他說:「你……」
是不是誤會了什麼?
看著夜蔔一臉義憤填膺的樣子,阿雀把後邊的話憋回去了。
——總覺得讓他自己腦補下去也挺好的?
抱著這樣的心態,阿雀又安靜下來了。
夜蔔見她欲言又止,按住了她的肩膀一臉嚴肅地盯著她。
「名字呢,」夜蔔凝重地問她:「那個人類的名字是什麼?」
一副問了對方的名字就要去把對方砍了的樣子。
雖然不太明白他到底腦補了一個怎樣曲折離奇的故事,但阿雀還是告訴了他:「鶴江。」
「鶴江。」夜蔔重復了一遍這個名字,總覺得有點耳熟,不過很快又被氣憤壓了下去,覺得對方連名字都透著一股小白臉的氣息。
要是阿雀能聽到這種話,肯定要反駁他,這個名字可好聽了,一聽就知道是真正的美人。
但徹底誤解了的夜蔔只覺得一聽就是真正的渣男。
他完全沒有想到,這個「鶴江」,就是前些時候才在吉原聲名鵲起的「鶴江花魁」。
——*——
阿雀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錯覺,那天之後夜蔔似乎來找她找得更頻繁了。
雖然憑他的錢包肯定不可能光明正大地來見阿雀,但翻窗這種熟能生巧的事情,他早就已經摸到了精髓。
在第不知道多少次的夜裡偷偷跑來阿雀的房間時,阿雀提出了異議。
「一次兩次也沒什麼啦,可是次數太多的話,我有種在和你深夜幽會的錯覺誒。」
說這話時她的表情有些一言難盡,雖然夜蔔的臉也挺能打的,還有一雙很漂亮的眼睛,但阿雀自認為她是專一深情人設,絕對不會見一個愛一個。
更何況——
「我不喜歡有手汗的男人。」
夜蔔生氣地跳窗跑了,走的時候還蹲在窗上回頭看了她一眼,丟下了一句:「以後你哭了我才不會管你。」
就好像看透了阿雀將來的結局一定會很凄慘一樣。
阿雀會不會很凄慘不好說,但被她喜歡上的「鶴江花魁」這時候倒挺凄慘的。
時任屋。
本來獨自一人坐在窗邊的鶴江花魁慌亂地往後退了幾步,像是看到了什麼極為可怕的東西——在窗上半蹲著一個再眼熟不過的人。
神代雀。
夜蔔前腳剛走,阿雀後腳就從同一個窗戶跳了下去,不過不是去追他,而是去追求自己的幸福。
——至少她是這樣認為的。
但鶴江花魁大抵是被她的舉動嚇到了,又似乎還沒理解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你……」
月色從窗柩外落了進來,經過阿雀時勾勒出了她的輪廓,鬼舞辻無慘看見了地板上凝聚出來的影子——
那不像是人類的影子。
哪怕神代雀此刻的確是以人類的模樣出現在他的面前。
但沒有誰會比鬼舞辻無慘更加清楚,在這具人類的皮囊下隱藏著的是如何恐怖的怪物。
他想起了數月之前那道扭曲的影子,那是從黃泉爬出來的妖魔惡鬼。
而此刻,這個惡鬼輕輕地對他說:
「鶴江。」
但鬼舞辻無慘卻覺得自己聽到的是——「無慘。」
她仍用著鬼舞辻無慘最熟悉的語調喚著他的名,就好像這種語調已經被刻進了她的血肉和細胞裡,在腦海中膨脹到了極致。
那一刻鬼舞辻無慘覺得她是認出自己來了,她只是不說,就這樣看著他,仿佛還是多年以前,他仍是那個傲慢而被憧憬的鬼之王。
他曾以為神代雀也向往著強大,任何人都會被強大而又美麗的東西所吸引,他覺得一切都和他所想的別無二致,因為鬼舞辻無慘從不會屈尊降貴去理解任何人。
但時至如今,已經不是他想或不想的問題了。
他必須試著去理解神代雀,試著去理解她所說的每一句話、她的每一個舉動甚至每一個細微的表情。
正如現在。
「你在做什麼?」鬼舞辻無慘聽到的聲音冷靜得不可思議,或者說多年來他從未有過如此冷靜的時刻。
一直以來在鬼舞辻無慘心底裡洶湧著的扭曲與憤怒,一剎那全都安靜得近乎毛骨悚然。
用再平穩不過的心態來看待她,看著她從窗戶上跳下來,看著她來到自己的面前,看著她慢慢地張開了嘴。
她說:「我在做我想做的事。」
鬼舞辻無慘忽然覺得,自己似乎找到理解她的方法了。
第22章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鬼舞辻無慘其實以前也知道神代雀就是這種性格。
在他不經意地將目光投落在她身上的時候,總能看到那雙眼睛裡像是盛放著金色的花。
無論在何時,神代雀似乎都很有精神——她像是完全不知道倦怠,總會樂此不疲地做著在無慘看來毫無意義的事情,說著毫無意義的話。
她總說她喜歡無慘,想要和他一直在一起,又說她是真的愛他,很早之前就對他一見鐘情。
似乎對於神代雀而言,她的腦袋裡就只裝著這些毫無意義的東西。
但不可否認的是,無慘大抵並不討厭。
神代雀想做的事情就一定要做,哪怕鬼舞辻無慘永遠也不會理解,說出來的話也總是夾雜著冷漠與嘲諷。
——而他自己卻從未有這種自知。
他總覺得一切都是那麼的渺小,而渺小的生命無論是活著還是死去都不重要。因為那些生命本就沒有存在感。
所以鬼舞辻無慘從不會在意自己殺了多少人,也從不理會那些因他而失去一切的獵鬼人,他們在朝他揮刀時發出的怒吼聲音。
他只能聽見哀嚎。
他也只想聽見哀嚎。
痛苦的哀嚎掩蓋了憤怒的吼聲,這會更讓他覺得人類都是不自量力,竟會妄想與他為敵。
在面對人類的時候,鬼舞辻無慘總會生出一種優越感,因此他也覺得,自己比起人類,更加接近的是「神」。
哪怕他其實並不相信這世上有神。
這一千年來鬼舞辻無慘的生命中從未有過真正的「鬼」與「神」,他覺得一切都是人類的幻想——人們本能地恐懼著未知的生物,對祂們俯首叩拜,心懷敬畏。
正如人類從不會想著去報復地震、山洪、海嘯……因為這是他們無法理解這些天災的本質,也無法窺見這些天災的面容,所以哪怕無數人被天災奪走了性命,他們也做不了任何事情。
鬼舞辻無慘覺得,他也該是這樣的存在——人類也應該將他當做天災,無法反抗、不可直視。
雖然從不喜歡童磨,但有時候他說出來的話,鬼舞辻無慘會覺得很有意思。
這是他為數不多的、感覺童磨有點用處的時候。
童磨從小就被供奉為神的使者,所有人都覺得他是神明的恩賜,因為他有著一雙與眾不同的彩色的眸子,便堅信他能聽到「神」的聲音。
那時候無慘想要制造出十二只格外強大的鬼,偶然聽到了「神」的傳聞之後,他來到了萬世極樂教中。
他本來就沒打算見到真正的「神」,但人造的偽神在他手中變成鬼的感覺也令無慘頗覺有趣,將童磨變成鬼之後,他問童磨是否覺得神明真實存在。
而那個時候,童磨的回答是不。
但有另一個人給出了截然相反的答案——哪怕她平日裡看起來並不像是會相信這些。
「存在的。」
在鬼舞辻無慘詢問神代雀時,她毫不猶豫地說:「是存在的。」
鬼舞辻無慘眉梢微挑:「原因呢?」
阿雀笑了起來,她對無慘說:「因為我遇見了無慘。如果不是有神明的話,我絕對不可能遇見無慘的。」
——又是毫無意義的、憑借著自己腦海中的幻想與虛構說出來的話。
鬼舞辻無慘曾一度如此認為。
可多年以後他再回想起來,卻覺得自己當時的理解大抵有所誤差。
如果神代雀沒有說謊,她說的都是實話,那就表示,他和神代雀的相遇,的確與神明有關。
可鬼舞辻無慘自認為這一千年來他最接近神跡的時候,大抵便是當年見到繼國緣一的時候。
他的兄長繼國岩勝很長一段時間,腦袋裡都在反復地回蕩著一句話——
繼國緣一是神之子。
那時候的鬼舞辻無慘嗤笑了一聲,雖然的確比起他所見過的任何一個獵鬼人來說都要強大,他覺得繼國緣一並不是神,因為這世上根本就沒有神。
如果真的要有,也應該是他鬼舞辻無慘才對。
鬼舞辻無慘在對神明的理解中,最鮮明的一個印像便是「永恆」。而這一千年來他從未見過比他活得更加長久的存在,他是唯一一個超越了人類的生物。哪怕是繼國緣一,最終也沒有擺脫人類的宿命。
繼國緣一至死都還是「人」,而鬼舞辻無慘卻早就已經脫離了人類的範疇。
因此他覺得,比起繼國緣一,他才是更加接近神之領域的生物——並且直至幾個月前他也還是相信,總有一天他能獲得真正的完美與永恆。
而他的所有想法,都清晰地落入了神代雀的眼底。
神代雀大抵比鬼舞辻無慘自己還要更能看清他,她知道無慘一直以來都在思考著什麼,也知道他一直以來都在追求著什麼。
人類總在做著虛幻的夢,將他們所憧憬向往、恐懼害怕的東西覆蓋上迷幻的霧與紗,將他們奉為神明、貶為妖魔。
在神代雀的理解中,所謂的「八百萬神明」之說,也不過是虛幻的夢。只不過這並非是人類的夢,而是彼世之物的夢。
人類無法理解的東西擁有了思考的能力,日復一日中構建出了祂們的世界,天照命被授命統領高天原諸神,但凡是被稱之為「神」的存在,都要受其管束。
但這與阿雀並無關系,因為她既不是「神」,也沒有想要成為「神」的念頭。
她只想做自己想做的事,追求自己想要得到的東西——多年以前她對一個人類一見鐘情,但那個人類卻毫無知覺。
直到那之後過了幾百年,她再次見到了對方——有著紅梅色眼睛的醫師遠遠地注視著她,他的眼底仿佛埋藏著多年前的血色的光。
最終她還是得到了。這幾百年來神代雀都是離他最近的鬼,是所有鬼都覺得被他所偏愛的存在。
就事實而言,這樣說也沒什麼錯。
但神代雀又覺得這和她想像中不太一樣,因為鬼舞辻無慘從不會思考她於自己而言究竟有何意義,就好像神代雀也從來不會思考——自己所執著的一切,究竟有什麼意義。
她本可以不裝這麼久,只要她想,殺掉鬼舞辻無慘不過輕而易舉。
但她卻等了這麼多年,一直等到她完全看清一切。
天地始分之時,入內雀一族受神產巢日神眷顧,獲得了看破死亡的能力,所以當它們出現在某個地方時,往往是因為看到了在那處會有死亡降臨。
疫病、飢荒、戰亂……一切災厄在彼世都有著人類的面容——那是掌控著這一切的神明的模樣。
但「死亡」本身並沒有。
甚至早在許多年前,阿雀其實就已經看到了自己的死亡——她看到自己會死在「天」的討伐中,討伐的隊伍裡盡是陌生的視線。
即便在那些陌生的視線中,其實也有幾張熟悉的面容。
——哪怕是神明,所擁有的也並非永恆。
祂們也會因為各種原因經歷「生」與「死」,但與人類不同的是,祂們絕不會將這一切暴露出來。
祂們不能將這一切暴露在人類的視野中,讓人類覺得——神明與人類無異,所以可以反抗可以輕蔑。
「天」和「高天原」一直都在努力讓人類保持對彼世的敬畏。
哪怕不現身於人類面前也沒有關系,因為神本就不可直視。
可在人類看不見的地方,神也在經歷著與人相似的命運。
死亡的神明,會被與其擁有著相同面容的「自己」所取代,新生的「自己」卻不會擁有任何過去自己的記憶。
早早地看穿了這一切,因此阿雀從來都不想追求永恆,也不想追求所謂的完美。
可「天」不會允許。
因為她觸碰到了神明不可說的禁忌——繼承自神產巢日神的是與生俱來的天賦,她甚至能看到神明的「死亡」。
那是她的同族們都做不到的事情。
而在那個時候,有個人類詢問了她:
「「天」也會死嗎?」
或者說,「「天」也可以被殺死嗎?」
阿雀給了他回答,作為回報,那個男人教會了她一項特別的能力。
神明窺見了他們的往來,深覺受到威脅的「天」派下了討伐的隊伍。
所謂的給人類足夠的生存空間不過是借口,其余的妖怪也不過是掩飾。入內雀才是必須要鏟除的目標。
祂們只有一個目標,那就是除掉她。
觸碰了神明的痛處的妖怪,帶來了天之死亡的預言。
那絕不是妖怪的力量,那是同屬於「神明」的特質。
早在千年以前,神代雀就已經觸碰到了神的領域,或者說——神性已經在她身上初現姿容。
而「天」和「高天原」,並不需要這麼危險的「神」。
在她成長起來、意識到自己的特殊之前,她就必須得消失在這世上。
——*——
當阿雀對「鶴江花魁」說想帶她離開這裡的時候,鶴江花魁拒絕了她。
理由是:「你不需要為我做這種事。」
哪怕鬼舞辻無慘很想直接叫她滾,但礙於自己現在的身份和人設,他沒法說出這種話來。
於是只能委婉地、為難地、像是在為她考慮一樣地對阿雀說:「我沒有理由讓你為我做這些事。」
而這話落入阿雀的耳中便是:除非能找到理由。
她覺得這是某種暗示,尤其鶴江花魁還用那種像是在期待她說出什麼話、做出什麼決定一樣的眼神看著她。
在這種鼓勵的視線中,阿雀表明了自己的心意。
她說:「我對你一見鐘情。」
聽到這話的鬼舞辻無慘覺得全身的血液都在往頭上湧,他低下腦袋按住了自己的額角——是為了擋住神代雀的視線。
因為額頭上的青筋凸起來了。
但阿雀覺得她是害羞。或許是激動也有可能。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神代雀其實和鬼舞辻無慘很相似,一樣的任性,一樣的自以為是。
以自己為中心,所有人都該是自己所想的那樣,不需要去理解任何人,因為其他人都得來理解她。
正如現在。
鬼舞辻無慘很努力很努力地在理解著神代雀,思考她說這話究竟是為了什麼。
他還是覺得,神代雀認出他來了。
因為在很多年前,作為醫師的鬼舞辻無慘出現在她面前時,她便對他說過:
「我對你一見鐘情。」
第23章 23
鬼舞辻無慘大抵是在發抖,回憶如潮水般湧來,像是要擠進他的五髒六腑。
他自己也不知道為何如此,或許是憤怒、或許是不甘、又或許只是恐懼。
但他的異樣的確引起了神代雀的注意,她在他面前彎下腰來,低著頭問他是不是身體不適。
鬼舞辻無慘不僅身體不適,心理也很不適。
他受夠了這種戰戰兢兢,也受夠了在她面前裝模作樣。哪怕他以前其實也常為了隱藏在人類之中而進行偽裝。
但那時與現今截然不同。
哪怕是同一件事情,出於自己的意願去做,和被他人逼迫而做,其中的感受都會截然不同,更何況以前的鬼舞辻無慘,從不會讓自己有如此屈卑的時刻。
哪怕真的要以女性的形態出現在人前,他也仍會是那副優雅而又矜貴的模樣。
用溫和的外表將惡劣殘忍的本性遮掩起來,無慘向來得心應手。
一切都被隱藏得很好,就像是天生的表演者。在此之前鬼舞辻無慘自身也不覺得這有什麼問題,直到他遇見了比他更擅長偽裝與表演的存在。
精湛得連她自己都要騙過去,這並非是入內雀一族與生俱來的天賦,而是神代雀獨有的。
沉默在和室內蔓延了許久,許久之後「鶴江花魁」才輕聲開口。
她問:「我是唯一的一個嗎?」
五官冶麗的花魁抬起臉來,她已經不再發抖了,可臉色卻很蒼白,是毫無生機也毫無溫度的,仿佛虛弱而又病態的白。
「你一見鐘情的對像。」
她用那雙紅梅色的眸子緊緊地注視著阿雀,像是要透過這雙眼睛看到她的心。
阿雀沉默了幾秒鐘,再開口時聲音低得像是害怕驚醒什麼。
她說:「是。」
金色的眸子裡滿浸著的是專注與戀慕,這是她曾做過無數次的事情。
無慘忽然明白了。
白皙纖細的手放在了阿雀的掌心裡,阿雀握著「她」的手,將「她」擁入懷中。
她對鶴江花魁說:「陪在我身邊吧。」
這是一句很熟悉的話,因為在幾百年前的時候,鬼舞辻無慘也曾對她說過這樣話。
——是在他准備給她血的前一刻。
鬼舞辻無慘抱著一種自己也不知道究竟該如何形容的心情將她擁入懷中,神代雀倚在他的胸口,無慘的手悄無聲息地伸進了她的血肉中,一起進入的還有他的血液。
屬於「鬼」的細胞在她的身體裡擴散,讓那張原本光潔白皙的少女面容血管凸起,在她的口中生出了獸類般尖利的牙齒,大睜的眼睛裡布滿猩紅的血絲。
猙獰如醜陋的惡鬼。
而她也的確變成「鬼」了。
只不過是在無慘的理解中。
越是回憶起這些細節,鬼舞辻無慘越是覺得渾身冰冷,這麼多年來他從未發現任何異樣,而這並非是因為她的弱小。
是因為她的強大。
她強大到足以掌控她想要掌控的所有局面——而鬼舞辻無慘並沒有強大到這種地步。
所以當昔日所發生的一切重演,但當事人卻調轉了角色,鬼舞辻無慘變成了弱勢的一方、變成了接受血液的一方時,他無法像神代雀那樣滴水不漏。
神代雀給了他血,用與他當初一樣的方式——她的手掌伸進了他的胸口,她的手裡握著他的心髒。
鬼舞辻無慘感受到了她的手,也感受到了她所給的、原本就是從他這裡奪去的血。
神代雀想將「鶴江」變成鬼。
但「鶴江」就是鬼舞辻無慘,而鬼舞辻無慘,早就已經變成鬼了。
低低的、帶著嘲諷的笑聲響了起來,那並非是鶴江花魁的笑聲,而是鬼舞辻無慘的笑聲——是屬於男性的聲音。
他已經徹底放棄了偽裝,抬起臉時面部的輪廓也變得深刻,男性的骨架與女性有著天差地別,但好在花魁的和服華美寬大,而鬼舞辻無慘真正的身形,本就是消瘦而又單薄。
那並非是「神代雀」所見到的江戶時代的鬼舞辻無慘,而是更早之前的,平安時代的鬼舞辻無慘。
他忽然明白:「你早就已經知道了。」
知道「鶴江花魁」就是「鬼舞辻無慘」,也知道他戰戰兢兢究竟是因為什麼。
鬼舞辻無慘就在她的眼前,原本相仿的、都是女性形態的身形,因為他放棄了偽裝而產生了差別。神代雀的手還留在他的胸口,血從胸口擴散,將彼此的衣物泅出大片血跡。
但他卻像是感受不到疼痛一般,只是看著表情幾乎沒什麼變化的神代雀,篤定地開口道:「從第一眼見到我的時候,你就已經看出來了。」
所以她才會說「鶴江花魁」身上有一種很熟悉的味道,也會說她對「她」一見鐘情。
鬼舞辻無慘已經不想去思考自己是否真的是她唯一一見鐘情的對像,他只是想知道:「你究竟想要什麼?」
這是至今為止他仍無法理解的事情。
如果說她想要的是鬼王的位置,那也沒必要在他身邊像個寵物一樣被養著那麼多年,可如果說她只是想要鬼舞辻無慘,那最後她為何又殺掉了他。
房間裡的油燈燃著暖橘色的火光,投落在他們的身上,阿雀忽然抬起了另一只手,而這時候無慘的眼中卻流露出警惕的神色。
分明他的心髒都實實在在被阿雀捏在了掌心裡。
也就是說,這是下意識的、從骨子裡表現出來的警惕。
哪怕只有一瞬間,阿雀也看出來了。她其實一直以來都很會察言觀色,也總能從一些細枝末節中看出某些異常的端倪。
她聞到了濃郁的血腥中夾雜著的另一種氣息,是很淺很淺的氣息。那股味道早在很久以前就深深地刻進了她的心裡,是她無論如何也忘不掉的東西。
神代雀說:「我想要你愛我。」
鬼舞辻無慘的笑裡滿是譏誚。
她的手還是摸到了鬼舞辻無慘的臉,頰邊蜷曲的烏發落在她的手背上,他的臉似乎比以前還要冰冷。
無慘沒有拂開她的手,但在被阿雀觸碰到的時候,他的眉頭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緊緊蹙起。
「就這麼討厭我嗎?」阿雀問。
不是討厭,是憎恨。
鬼舞辻無慘沒有說話。
好在阿雀並不在意這種事,她只是覺得很奇妙,「我以為你會一直裝下去,在我伸出手時將手放在我的手掌裡,躺在我懷裡接受我給你的一切,然後和我一起離開吉原,或者用我更喜歡的說法來說,是私奔。」
以無慘的性格、以她對無慘的了解,他的確能做出這種事。
為了活下去,為了達成自己的目的,他「成為」過無數人,也犧牲過無數人。
這種程度的屈辱和代價並不足以與死亡相提並論。
神代雀撫摸著他的臉,親吻著他的嘴角,她說:「我還是很愛你。」
鬼舞辻無慘再也不相信從她嘴裡說出來的半個字眼了。
他覺得神代雀實際上什麼都不愛,她只愛自己,也只是沉浸在自己所幻想編制的東西裡。
而這樣細微的神色變化也被阿雀收入眼底,她早就對無慘的每一個表情都理解得極為透徹,又重復了一遍:「這是真的。」
無論是真的還是假的,對於鬼舞辻無慘而言都已經不重要了。他既不想接受神代雀所謂的「愛」,更不想回應她。
於是阿雀捏緊了他的心髒。
當初的鬼舞辻無慘可沒用過這種方法來折磨她。
「我知道你在想什麼,」阿雀對他說:「但我只是希望能和你互相理解。」
神代雀是妖怪,而鬼舞辻無慘是惡鬼。他們都不是能用尋常人類的眼光來看待的存在,無論是在任何事情上。
鬼舞辻無慘不懂得何為理解與善良,仿佛與這世間一切美好的東西相背而馳,但神代雀自認為並非如此,她比鬼舞辻無慘要溫和且善解人意。
很多年前的那個人類,詢問了她「天」之死亡的人類,其實是阿雀的第一個人類朋友。
在剛認識那個人類的時候,他有一個戀人。
阿雀曾很是羨慕地向他請教過這種玄而又玄的脫單方法,但那時候他卻對阿雀說:「是理解、信任,還有愛。」
在細細品味了許久以後,阿雀覺得自己品到了其中的精髓。
尤其是在遇到了無慘之後,她就更加深刻地明白了那個人類對她所說的話。
有些人生來就沒有換位思考的能力,或者說他們無論如何也不願意站在他人的角度,設身處地地為他人思考。
正如她一見鐘情的對像。
所以阿雀想到了一個絕妙的方法——那就是營造出真實的環境,讓對方也置身於自己所處的位置,經歷自己所經歷的事情,這樣的話,彼此一定能夠相互理解了。
「所以無慘,」阿雀將自己的額頭貼著他的額頭,聲音輕輕的:「現在你能想起來了嗎?」
見他還是不說話,阿雀又自顧自地開口:「白鶴報恩的故事只有前一半是真的。」
而後面的一半,才是神代雀在看見了無慘的憤怒與憎恨時心生喜悅的原因。
「就像你恨我一樣,幾百年裡我也曾這樣憎恨過你。」
因為,「你曾經,親手殺死過我。」
第24章
古之都城, 平安京。
盛夏的蟬鳴綿延不絕, 在日光的炙烤下逐漸升溫的空氣, 從縫隙中鑽進了常年密不透風的房間。
這是整個產屋敷宅邸中最為安靜的一處,是家主的幼子, 產屋敷無慘的院落。
身形消瘦的少年有著一頭微蜷的烏發,松松地在身後挽起, 頰邊被遺漏的碎發從肩頭滑落,墜在胸前半掩著俊秀的側臉。
在他的身前擺著一張矮桌, 桌面上的書翻開了一半,壓在書頁上的手指透著無力的蒼白。
低低的咳嗽聲在和室內響起, 他的脊背微躬, 嶙峋的骨像是要鑽破單薄的皮膚。
—
鬼舞辻無慘想起來了。
他想起了自己仍是產屋敷無慘的時候, 也曾養過一只「寵物」。
—
日頭漸移, 從西邊的天空落下猩紅的晚霞, 平鋪在地平線上將世界染成了萎靡的昏暗。
無慘對於時間一直都沒什麼觀念,因為身體孱弱,他常年都得待在不見天日的房間裡, 所擁有的最多的表示時間。
在他所出生的那個年代, 用來打發時間的東西其實很多, 可無慘的身體狀況卻限制了絕大多數方法。
再有趣的東西, 倘若日日面對,也會覺得頗為枯燥。
在太陽快要落山的時候,無慘又看完了一本書。他抬起頭來,靜靜地盯著木格的牆壁, 也不知道是在想些什麼。
就在這時候,他聽到了有什麼夾雜在蟬鳴之中的,其他的聲音。
無慘下意識望向門外,可為了擋風而垂下的御簾將他的視線遮擋得嚴嚴實實,就連庭院中的景色也見不到半分。
無名的煩躁從心底裡升了起來,而這時候,過來送晚膳的侍女卷起了御簾,正打算為他關上障門。
「暫且這樣吧。」
無慘輕聲吩咐。
侍女只是遲疑了一瞬,便察覺到有視線落在了自己的身上,那雙紅梅色的眼眸注視著她,那裡面的神色晦暗不明。
「聽不懂嗎?」
在說第二句話的時候,無慘的語氣裡已經帶上了不耐煩。倘若侍女再遲疑幾秒,恐怕擺放在矮桌上的晚膳便要砸到她身上來了。
她慌忙將障門重新推開,順遂了這位小公子的心意。
雖然伺候了許久,但誰也不敢說,他們真的了解這位產屋敷家的小公子。
有時候他只是安靜地坐著,表情平靜而又溫和,俊秀的外表恰是當時的平安京中最受青睞的姣好。
可有時候他又會因一點小事大發雷霆,仿佛心底裡有某種火正在灼燒著他的理智。
在侍女想要趕緊告退離開時,他忽然又出聲叫住了她。
「等等。」
「您……還有什麼吩咐嗎?」
這時候的無慘表情又平靜下來,仿佛剛才那個隨時都要發瘋的並不是他。
他問侍女有沒有聽到什麼聲音,侍女很努力地支起耳朵,但下意識卻覺得是這位小公子的腦袋出了什麼問題。
直到她也聽到了細細的啾啾聲。
「大抵是有鳥兒在樹上裝了巢吧,」侍女說:「好像是麻雀的叫聲……」
侍女還未說完,便聽到無慘淡淡地開口:「打下來。」
說話時他似乎心思已經完全不在這上面了,手裡的書漫不經心地翻動著,眼神也沒再放在侍女身上。
就好像只是隨口一提。
但侍女知道,如果不立馬去做,這位陰晴不定的小公子肯定又會像剛才那樣,隨時翻臉。
她找來竹竿,站在庭院中靠牆的那棵樹下,舉著竹竿還在找著發出聲音的麻雀究竟在何處,卻有什麼東西在樹枝被震動時掉了下來。
侍女看到了一個灰褐色的小團子,細細的啾啾聲變成了從地面上傳來——這就是他們剛才所聽到的聲音。
想著終於可以交差了,侍女正打算放下竹竿撿起來,可在她之前,便有一只白皙纖細的手捏住了那只小小的麻雀。
黃昏的霞光穿過樹枝落在他的身上,被切碎的陰影無端讓侍女覺得,那些霞光就像是濺落在他身上的血跡。
她恍惚了一瞬,是麻雀忽然變得刺耳的叫聲讓她驚醒。
產屋敷家的小公子面無表情地將那只麻雀捏在手裡,仿佛下一刻這只麻雀就要被他捏死在掌心。
侍女並不意外。
對於這位小公子而言,一切讓他覺得看不順眼的東西都得消失,人尚且如此,更何況是只麻雀。
無慘的目光落在這只小小的麻雀身上,大抵是被他捏疼了,叫得比剛才聲音更大。
但與此同時,他卻察覺到掌心有濕潤的觸感傳來。
無慘眉梢微挑,他松了松手,讓那只麻雀趴在他的掌心裡——這時候他才發現,它似乎受了點傷。
但即便如此,在無慘松開它時,它仍是張開了翅膀,似乎是想要撲通著飛起來。
無慘自己也不記得自己那時候有沒有笑,如果有,或許也是嘲笑。
嘲笑它的弱小、嘲笑它的不自量力,也是嘲笑它的垂死掙扎。
——而那時候的無慘,在他人眼裡大抵也是如此。
他將那只麻雀留了下來,命人拿了個籠子裝著,掛在了他的房間裡。
鳥雀的生命會有多長,無慘並不知道,他也沒有了解的欲/望。
左右不過是個玩物而已,隨便養養就好了。
抱著這種隨意的心態,喂的東西也沒詢問過任何人,無慘每日除了看書之外又多了一項娛樂。
他偶爾也會被吵得看不下書,心煩時便干脆把書卷放下來,撥弄著籠子裡啾個不停的小麻雀,直到它的聲音慢慢歇下來。
日子似乎過了許久,哪怕並不出門,無慘也感受到了空氣中慢慢降低的溫度。
冬天來臨的時候,屋子裡生起了炭火,細小的燃燒聲劈啪地響著,暖意慢慢地填充著這個房間。
但無慘很快便察覺了什麼——他養的麻雀叫得越來越小聲。
以往一整天裡可以叫上大半天,無用而又弱小的生物,總在發出毫無意義的啾鳴。
但現如今它卻連這樣的聲音也淡了下去。
如果無慘稍微去了解一下,他就會知道,冬天的時候鳥類都會飛去溫暖的地方,直到一整個冬天都過去了才會回來。
而鳥類也比人類更加敏銳和脆弱,無法承受住燃燒的炭火所散發出來的溫度。
這是無慘頭一次照顧著某個東西這麼久,就連侍女們都覺得,這只麻雀能在產屋敷家的小公子手裡活上好幾個月,實在是一樁奇聞。
畢竟按照他那種隨性的養法,其他人都覺得過兩天這只麻雀就要啾不動了。
他們深知無慘不喜歡聽任何人的意見,倘若在他面前主動開口都會被其認定為妄想命令他。
所以沒有人建議他在秋天的時候把麻雀放出去,也沒有人建議他不要把麻雀放在溫度太高的房間裡。
他就這樣看著它的叫聲一天天變得微弱,無慘的心情也顯而易見地發生著變化。
他變得更加敏感和易怒,一個眼神一個動作也會被他曲加理解,他的眉頭緊緊地蹙著,紅梅色的眼睛裡像是閃爍著猩紅的光。
——他的身體也在日益虛弱。
新來的醫師給他開了新的藥方,可不管這些藥服了多少次,他的身體也不見絲毫的好轉趨勢。
他所養的麻雀同樣如此。
無論他喂什麼東西也吃得很少,羽毛逐漸失去了光澤,叫聲也越來越輕,甚至不再在籠子裡跳來跳去,而是蜷縮在一個角落裡——
好像隨時都要死掉一樣。
盯著它看了許久,無慘忽然打開了鳥籠。
他把那只小小的麻雀拿了出來,它就這樣躺在他的掌心裡。
幾個月前的傷口早就完全好了,那時候它能從早叫到晚上,這種弱小而又無用,除了平添吵鬧外毫無意義的東西,卻讓他養了好幾個月。
無慘本可以繼續養下去的——只要它不死。
他可以一直養著它,哪怕時不時都要覺得它吵得讓人心煩。
可現在它也要死了。
無慘盯著掌心裡的麻雀,鬼使神差的,他縮緊了手指。
—
「我的東西無論何時都該是我的,只有我有決定它生死的權力。」
這樣的想法對於無慘而言實在再正常不過。
當天傍晚侍女過來為他添木炭的時候,看到了籠子裡已經僵硬的麻雀。
侍女本以為小公子會很生氣,或許還會大發雷霆,她甚至還想到了他紅著眼睛把這只麻雀捏在手裡的樣子。
就像他剛把它撿回來的那天一樣。
「死了嗎?」
正在看書的無慘頭也沒抬,漫不經心地說:「那就拿去熬湯吧。」
—
想起了一切的鬼舞辻無慘只覺得渾身發涼。
他睜大了眼睛死死地盯著阿雀,像是要從她身上看出點過去的影子來。
但毫無疑問這是無用功。
「好喝嗎?」
阿雀毫無芥蒂地笑著,她將手掌從無慘的胸口抽出來,血液順著她的動作湧出來。
滿浸著血的手指撫摸著他的臉,在蒼白的皮膚上畫出斑駁的痕跡,連同脖子,仿佛是某種詭異的妖紋。
阿雀的表情在笑,她的眼睛也在笑。
直覺告訴無慘她此刻的確很高興,所以無慘才更有種後背發涼的感覺。
他不懂她的「愛」,也不懂她的「恨」。
之前以為的找到了理解她的方法不過是自以為是,神代雀用實際行動告訴了他,她的癲狂遠超他的想像。
阿雀覺得自己很冷靜,她在心平氣和地跟無慘回憶以前的事情,已經沒有一絲絲生氣的表現。
妖怪不會忘記任何一份恩情,也不會忘記任何一份仇恨。
但過去的「仇」,已經結束在了過去,在幾個月以前的那個黃昏,她也殺死了鬼舞辻無慘。
以同樣的理由。
那麼現在要談的,就是另一件事了——已經被她殺死的無慘,再次蘇醒的事。
第25章
就事實而言, 阿雀其實並沒有太過意外。
在他們真正存在著的那個時代, 這世上也的確是有妖怪惡鬼的。
雖然那時候的無慘並沒有見到這些東西, 可在他看不見的地方,「生成」每日都在發生。
「生成」便是從人變成鬼的這一過程。
以前有個陰陽師曾對她說過, 人和「鬼」之間,此世和彼世之間, 只有「一線」。
那是不可逾越、不可踏入的一線。
一旦越過,人便不再是人。
而在那個時代, 天生的妖怪與後天形成的,又有極大的差別。
阿雀在很久以前就聽懂了那句話, 因為她的第一個人類朋友也對她說過, 他們當初說過的話一旦落入「天」的耳中, 無論是她還是那個人, 都注定要站在「天」的對立面。
這種事阿雀並不在意, 在她看來是否與天為敵沒有任何差別,哪怕什麼都不做,順應天命, 也極有可能死在天災之下。
——正如她那個人類朋友的戀人。
具體發生了什麼阿雀並不清楚, 那個人也不願和阿雀多說, 她只知道他並非是普通人, 所以也不會甘心接受這樣的結果。
人類無法直視的存在,在彼世也有著人類的面容,清楚這一點的那個人,為避免自己在「天」的死亡降臨之前死去, 從規則中找到了漏洞。
——神明附體。
最初這是神明用來賜予無法看見自己存在的信徒們眷顧,於是附身在信徒身上,借由信徒之口傳達神之言語的方法。
但那個人類,阿雀的第一個人類朋友,他找到了其中的漏洞,以人類之身,借由身上的微弱神性,達成了不斷附身在其他人類的身上,以此延長生命的目的。
而那個人類,正是夜蔔的父親。
阿雀當初隱瞞了一些事,她和夜蔔的相遇並非偶然,那時候她和那個人類仍有往來,是他對阿雀說:「從我的願望中,誕生了神明。」
阿雀本以為他厭惡所有的「神」。
——正因為他的戀人也是神明,最後卻死在了天災之下。
是「天」奪走了一切。
人類笑了起來,「以後你就會明白了,我所做的一切……」
他所做的一切是為了報復天,哪怕至今已經過去了上千年,阿雀也在見到夜蔔時便明白了——他仍活著。
而這份仇也仍在延續。
——*——
「在我們所誕生的那個年代,不甘而死的人們,有極大的可能生成為「鬼」。」
鬼舞辻無慘胸前的傷口已經停止往外淌血,但即便如此,和室內的血腥也沒有半分收斂,而是不斷地膨脹發酵著,仿佛在鼓舞刺激著什麼。
他忽然明白了。
哪怕無慘自己覺得自己已經不再是「人」,他早在千年以前就越過了那條線,但在神代雀的眼裡,他仍是彼世之物。
所以他再次醒來了——以真正的「鬼」的姿態。
就像神代雀當年一樣。
那個人類本是為了讓她躲避「天」派下的討伐隊伍,而為她准備了再度醒來的方法,讓她也能像人類一樣,在死後以另一種形態復生。
但她沒有死在「天」的討伐中,而是死在了一個人類的手裡。
死在了無慘的手中。
「這可我們之間的打鬧不一樣。」阿雀對他說。
在她裝成工具鬼的幾百年裡,無慘擰掉她的脖子之類的做法,在阿雀看來的確只是打鬧,是沒有任何危險的小游戲。
可那一次不一樣。
「我差點就真的消失在那時候了。」
阿雀的手指不知何時已經放在了他的脖頸上,她慢慢地收攏著指節,蒼白的脖頸在她的手中逐漸扭曲變形。
那一瞬間無慘又感受到了殺意,鋪天蓋地而來,仿佛從天而降的巨重。
她嘴上對無慘說著喜歡和可愛,可心底裡洶潮般湧起的卻是要將他的骨頭都嚼碎的恨。
他已經沒法繼續保持冷靜,故意做出的平靜表情再也無法維持:「但你沒有死!」
阿雀笑了起來,她糾正道:「其實是死了的,但是又重新活過來了。」
因為她的人類朋友教會了她如何像人類一樣,借由不甘讓自己也進行「生成」。
就像現如今的無慘一樣。
並非是因為人類的藥物而變成「鬼」,是因為跨越了此岸與彼岸的「一線」而變成了鬼。
阿雀並不是在玩游戲,她很認真地布劃著一切,一切都是她所經歷的一切。
她和無慘的「緣」開始於平安時代,時至今日依舊沒有終結。
或許阿雀自己也分不清楚,自己究竟對他是愛還是恨,但至少她知道——
鬼舞辻無慘也和她一樣。
她半垂著眼瞼,眼眸中那種頗具侵略性與壓迫感的目光被壓住了大半,這時候她的表情又變回了那副稚子般的天真。
絕大部分時候,她展現出來的都是這樣的姿態——單純而又無害。
就好像真的只是沒有任何力量可言的小動物一樣,依附在他人的身邊發出細細的啾鳴聲。
但這一刻沒有誰能比無慘更加清晰地感受到她的欲/望和癲狂。
被她巧妙地隱藏在了姣好的人類皮囊之下,那才是真正從人類的血與肉之間汲取著養分的瘋狂。
那樣的瘋狂纏繞在他的身上,像是繩索般越縮越緊,直到緊得他喘不過氣來。
無法理解、不可直視……
一剎那鬼舞辻無慘又覺得她下一秒就會掐死自己。
但她沒有。
她只是捧著他的臉,說我覺得很高興。
「無慘,我太高興了。」
但無慘並不覺得高興,從很久以前開始,他就難以忍受無法掌控一切的感覺,他努力地想要活著,也渴望著不被束縛的自由。
從這一點來說,阿雀也和他很相似了。
區別只在於神代雀不會做任何多余的事情,她的憤怒與的瘋狂被她壓制在那具人類的皮囊裡,只要不觸及那些不可觸碰的地方,她就仍能維持人類的理智。
——哪怕是在工具鬼面前也一樣。
她會和墮姬開玩笑,縱容她在心底裡說自己的壞話,也會裝作聽不到黑死牟和猗窩座他們的心聲。
那些正在輕輕地發出的,對她的反抗與不滿的聲音。
她甚至對「天」也沒有多少恨意,哪怕「天」派遣下來的討伐隊伍差點將她殺死。
「恨」的來源是不甘與恐懼,而神代雀的「恨」只給了鬼舞辻無慘。
她並非是害怕他本身,鬼舞辻無慘本身並沒有什麼可怕的,她只是很不甘心——
她所付出的愛,似乎沒有得到回應。
神代雀相信自己在鬼舞辻無慘心目中的地位是特殊的。
她告訴無慘:「雖然無慘你一直都很沒有耐心,也不願意把自己的心事和我分享,但我還是覺得自己在你心目中是特別的,因為你至少願意陪我玩游戲。」
哪怕在鬼舞辻無慘看來,這根本不是游戲。
這怎麼可能是游戲呢,這是戲弄和屈辱,是攪碎了被強塞進來的憎恨。
他以為自己才是掌控一切、高高在上地揮霍著自己的傲慢,可最後他才知道,原來這份傲慢也是在她的縱容下發酵的。
這並不是鬼舞辻無慘想要的世界。
但神代雀仍沉浸在她所認定的世界裡,她覺得一切都該和她想像中一模一樣,她已經努力地適應著時代的變化,試圖讓自己變得同他人一樣。
她那麼努力才活了下來,怎麼可以讓自己被這個世界拋之於外。
所以神代雀想要得到的東西,無論如何也必定會回到她的手中。
一直以來她都是如此堅信,現如今也不例外。
「你看,」阿雀注視著無慘的眼睛對他說:「我最後還是得到了,無論是你還是其他的什麼,但凡我所渴望的,都會是屬於我的。」
——*——
阿雀是很有儀式感的阿雀。
哪怕她已經和無慘攤牌了,仍能在他面前露出以往那樣的姿態,高高興興地縮在他的懷裡,不厭其煩地說著她曾說過無數遍的話。
她甚至能裝作什麼都不知道的樣子,就像當初的無慘那樣,買了個宅子將他裝在那裡邊。
這時候鬼舞辻無慘才明白,原來對於神代雀而言,鬼舞辻無慘所做的一切,都是在將她關在籠子裡。
——正如他現在。
胸口留下的傷口似乎已經痊愈了,鬼本就有著強大的再生能力,可鬼舞辻無慘卻覺得,仍有什麼東西死死地捏著他的心髒,讓他呼吸間都覺得難以動彈。
神代雀有時會在白天的出門,但她每次都會趕在入夜之前回來,就像是害怕鬼舞辻無慘會在夜裡逃走一樣,她的目光總會落在他的身上。
鬼舞辻無慘曾以為這是她對自己的憧憬和戀慕,但時至如今他才知道——那不是注視著戀人的目光。
是在盯著自己的所有物,像是怕有人會將其偷走一樣。
一切都變得格外荒唐而又可笑。這是在鬼舞辻無慘看來。
而在阿雀看來,一切都變得好起來了。
她得到了她想要的一切,事實告訴她所有東西都還是她所理解的那樣,所有發展都在她的預料之中,她仍掌控著一切。
大妖怪的自由和快樂又回來了。
——直到她再次見到了那個人類。
她的第一個人類朋友,夜蔔的父親,教會了她最實用的技能的那個人類。
時至今日他仍沒有放棄與「天」為敵,並且堅信阿雀也是如此。
「不是很可笑嗎?」以陌生的青年模樣出現在阿雀面前的男人詢問她:「你就真的甘心一直這樣下去?」
躲藏在天看不見的地方……戰戰兢兢地度過余生。
第26章
「當然不。」
阿雀面無表情地注視著他:「你是希望我這樣回答的吧。」
就像是以前那樣, 無論他說什麼都會贊同, 覺得他做的一切都值得認可。
「一切都已經變了, 」阿雀輕聲對他說:「我也開始無法理解這一切了。」
所以她總要模仿著人類的模樣,力求讓自己變得更加近似人類。
「這樣又有什麼意義呢, 總有一天你還是會被天發現,祂們還是不會放過你。」
這種事, 阿雀早就明白了。
但她現如今忽然覺得,如果想要做的事都做完了, 想要得到的東西都得到了,那麼讓自己的生命停止在這時候, 似乎也沒有關系了。
可鬼舞辻無慘不會想和她一起死。
他十分殘忍地提醒著阿雀, 對她說一切都只是她的一廂情願。
時隔多年他還是這麼直白而又殘酷, 讓阿雀不由得落下淚來。
「好過分。」
阿雀難過地哭了起來, 說這又有什麼辦法嘛。
辦法總是會有的, 只要願意去思考,無論什麼事情都能想出解決的辦法來。
阿雀露出懵懵懂懂的神色,像是懂了又像是沒懂。
他對阿雀說:「你總能做到自己想做的任何事。」
雖然這種話是沒有錯, 但阿雀還是有些不太好意思, 因為通常情況下她做到這些事情都會踩著無數的踏腳石。
那需要很多很多的腦細胞, 也需要極其精妙的計劃與謀略。
但眾所周知戀愛使人降智, 尤其阿雀已經談了好多年戀愛了。
她覺得自己的腦袋已經轉不過來了。
所有的機智都花在了男朋友身上,而她的男朋友還只是迫不得已才和她在一起,要阿雀每天盯著才沒法跑路。
「夜蔔的能力你知道吧。」
那個人類對她說:「他有著能夠斬斷「緣」的力量,哪怕是在神明之中, 也是極為罕見的存在。」
阿雀當然很清楚,而她也知道他這時候說這種話是什麼意思。
十動然拒。
只要斬斷她和鬼舞辻無慘之間的緣,她就不會再痴迷於鬼舞辻無慘,昔日那個冷靜而又殘忍的入內雀又會回來。
「這就顯得我以前做的一切都沒有任何意義了,感情、緣分,一旦變成了清晰可見的東西,變成了可以被隨意擺弄的東西,也就失去了它們原本的價值了。」
阿雀是這樣認為的。
「所以如果一定要讓我說些什麼的話,那我只能告訴你,」神代雀對他說:「別來找我了。」
他們已經不是一類人了。
哪怕在很久很久以前的過去,他們甚至互相交換了自己的「名」。
在神代雀離開的時候,他又說了那句話,「總有一天你會明白的,我所做的一切……」
——*——
阿雀不好說自己將來會不會明白,但至少現在她覺得很不明白。
「喜歡上一個人是很難的事情嗎?」
許久未見的樹洞童磨再次發揮了作用,趁著太陽還沒下山,阿雀跑到了他的寺廟裡。
有著白橡發色的極樂之鬼盤腿坐在軟墊上,笑眯眯地托著自己的腦袋。
「完全不哦~」
阿雀也覺得不,就好像她當初第一眼見到無慘,被那只帶著涼意的手捧在掌心裡,抬起小小的腦袋看到一雙紅梅色的眼睛。
那個瞬間她就對一個人類一見鐘情了。
但童磨理解不了一見鐘情的含義,他也不明白這背後究竟經過了一個多麼曲折的心理歷程,他只知道阿雀似乎正在被什麼困擾著,所以才會來找他。
「阿雀喜歡上了什麼人嗎?」
以前的童磨雖然也並沒有什麼尊重鬼舞辻無慘的意思,但在無慘面前,他還是會給對方面子,稱其為無慘大人或是鬼舞辻大人。
不過在阿雀面前就完全不需要。
阿雀不在意他的稱呼,也不在意他的言行,所以在阿雀面前,無論她是什麼身份他都是那副模樣。
阿雀思考了一下,也開始懷疑起來了:「但他好像不太喜歡我?」
這是阿雀最近才開始產生的疑問。
以前她總是堅信,因為她喜歡無慘,所以無慘也會喜歡她。而證據就是無慘偶爾擰掉她腦袋的時候還會嘲諷她幾句。
而對於其他的工具鬼,讓他開口的工具鬼,往往都沒有下次被他擰掉腦袋的機會。
這不是阿雀的原因,是無慘的原因,他總是一面嫌棄著阿雀,像是毫不在意她,卻又不會真的隨便丟掉她。
童磨不知道她的心理活動已經多了這麼多,他只知道,從他最近聽到的新消息來說——
鬼王迷上了一個花街的女人,並且把她藏在了京都的宅邸中。
他覺得阿雀的眼光忽然變得好奇怪,幾百年來她都喜歡著前鬼王,而前鬼王無論如何也不可能和花街的女人有什麼相同點。
想到這裡的時候腦袋裡忽然蹦出來一個人,如果光是從脾氣來說,似乎墮姬也有幾分前鬼王的樣子。
狂妄、任性、又喜歡胡來。
區別只在於,更多的時候,前鬼王都會用平靜的表像將這些特質巧妙地遮掩起來。
不過在見識了阿雀捏死工具鬼的場面之後,童磨便覺得,阿雀才是真正的強者。
弱小的生物會本能地對強大的存在表示臣服,因為他們從強者身上獲得的東西,足以讓自己的心得到安撫。
童磨對人類的理解在於他們對痛苦的抗拒與否認,以及對美好與幸福的幻想。
雖然在同事們之間沒什麼人緣,但在寺廟裡,童磨是所有教徒們景仰與憧憬的存在。
「這樣的話,給對方想要的就可以了吧?」
童磨一本正經地向阿雀提著建議,拿自己教內的教徒們舉例,又拿被前鬼王變成鬼的工具鬼們舉例。
他們都是給了對方想要的東西。
阿雀覺得他的說法很有道理,完全沒有想到,這種例子和戀愛其實根本不一樣。
一切戀愛中的矛盾都是來源於彼此的不平等,以前的阿雀之所以不覺得有問題,是因為她想要的一切都得到了滿足。
而她也很清楚,她在這份戀情中並非是弱勢的一方——她才是真正的主導著,是操控著線的人。
無慘被她的線纏繞著,一舉一動都在她的掌控之中。
——*——
趕在天黑之前,阿雀又回到了宅邸中。
就像之前的每一天一樣,鬼舞辻無慘仍待在透不進陽光的房間裡,安靜得讓人覺得難以置信。
以前的鬼舞辻無慘從不會有如此安靜的時候——除了更早以前,他還是人類的時候。
仿佛又回到了那個時候,他坐在榻榻米上,漫不經心地翻動著書頁,阿雀在不遠的地方看著他。
「無慘,」阿雀在他面前叫著他的名字,試圖找到些存在感,「我聽童磨說最近寺廟裡會有祭典,你想去看看嗎?」
提及這種事,無慘終於有了些反應,他稍稍抬起眼睛,「你又想做什麼?」
他們之間的關系達成了一種極為微妙的狀態,只要無慘不發瘋,阿雀就不會發瘋。
或者說阿雀發瘋的時候,只要無慘不陪她一起,她就會自己冷靜下來,在讓無慘變得血肉模糊之前自己平復好心情。
「我希望你能高興一點。」阿雀是這樣對他說的。
她走到了無慘的身後,將手掌放在了他的肩上。
阿雀跪在他的身後,貼著他的後背趴在他的肩頭,她的手臂虛虛地架在他的肩上,手掌卻碰到了他的手背。
她慢慢地將自己的手指壓進他的指縫裡,像是要握住他的手——但無慘覺得她的力度是想直接掰斷他的手指。
從指節的根部一寸寸地捏碎,直到他再也沒有任何抗拒和掙扎的余地。
「無慘,」阿雀貼著他的耳邊輕聲開口,她對他說:「因為我愛你。」
不管是什麼話,聽的次數多了也會習以為常,在一開始還能讓無慘生出幾分譏諷的言語,在此時卻沒能讓他生出任何念頭了。
但阿雀覺得這是因為他開始接受自己了,她覺得自己的努力產生了效果,所以下一步就該得到回應。
但問題是她沒能得到回應。
鬼舞辻無慘仍是那副無動於衷的樣子,從來不會在她說了愛他之後也告訴她——
「我也愛你。」
或許以前的鬼舞辻無慘的確愛過她,但那也只有一點點,一瞬間,短暫而又渺小,早就已經被消磨殆盡。
但他仍無法拒絕她。
無論神代雀想要做什麼,鬼舞辻無慘都沒有反對的權力,她說讓他待在房間裡,無慘就沒法出去,她說要帶他出去,無慘就沒法繼續留在這裡。
但她並不打算直接將這幅模樣——所有工具鬼都知道的,前鬼王模樣的鬼舞辻無慘帶出去。
「我要帶鶴江去。」
阿雀從他身後爬了過來,她坐在無慘的懷裡,摸著他的臉問他:「明白了嗎?」
有那麼一瞬間,鬼舞辻無慘的眼神仿佛是某種蟄伏而又危險的野獸,從長久的冬眠中蘇醒過來,他仍有著本能的殘忍與暴怒。
就好像下一秒就會咬斷阿雀的脖頸,將她生吞活剝一樣。
但也只是一瞬間。
在阿雀面前的無慘並不是能威脅到她的野獸,身份和地位都被進行了徹徹底底的調轉——他變成了被關在籠子裡的鳥雀。
但無慘克制了自己不發出聲音,他試圖讓自己變得沉默而又安靜,像是要以此來證明什麼。
而阿雀覺得很可愛。
就事實而言,她覺得無慘無論做什麼都很可愛。以前他還是鬼王,傲慢地掐著她的脖子,身體卻靠近了她,壓著她親吻著……
阿雀這時候忽然也想做同樣的事。
第27章
鬼舞辻無慘幾乎喘不過氣來。
唇齒間似乎有血腥味在擴散, 他不知道這是自己的還是神代雀的, 他只知道——神代雀緩慢而又強勢地收緊她的手指。
手中的力道重得幾乎要將他的脖頸扭斷。
鬼舞辻無慘忽然想起了什麼, 他想起就在不久之前,他似乎也曾用這樣的方式親吻著她。
區別只在於, 原本是掐著阿雀脖子的無慘,變成了被迫承受的一方。
過了好一會兒阿雀才松開他, 她貼著無慘的臉頰,問他會不會覺得很高興。
她的力度到底還是對無慘的喉嚨造成了損傷, 哪怕鬼有著強大的恢復能力,但如果是她故意留下的傷, 再強大的恢復能力也沒法發揮作用。
聲帶震動時牽扯到了傷口, 撕裂感陣陣襲來, 無慘的聲音有些喑啞, 「……你會覺得很高興嗎?」
——當初被迫承受那一切。
沒有任何反抗的能力, 也不被賦予任何理解。就只是單純地承受了被給予的一切。
無論降臨在身上的究竟是什麼,都沒有任何拒絕的余地。
鬼舞辻無慘難以忍受。
他知道神代雀能理解他的意思,無論鬼舞辻無慘是否能理解她。
「我當然很高興。」
阿雀埋在他的頸間, 她親密地蹭著他的頸窩, 對他說:「因為我對無慘來說是特別的吧?」
的確是特別的。
現在已經很特別, 以後還會更特別。神代雀做到了連繼國緣一都做不到的事情。
如果鬼舞辻無慘稍有些大無畏的精神, 他便會做出不一樣的選擇——在意識到神代雀正在對他重復著他曾經所做的一切,無休止地折磨著他的時候……
他一定會選擇自我了結。
但鬼舞辻無慘並沒有這麼做。活著的欲/望最終還是戰勝了一切,而且無慘也認定,終有一天他能夠找到合適的時機。
只要神代雀仍不願意放棄他, 他就一定能夠找到逆轉局勢的方法。
而找到這樣的方法之後,無慘必定不會像她一樣狂妄而又自大,自以為一切都能被掌控在手中。
他一定會……
「你又在想著如何報復我了?」
阿雀的指尖插進了無慘的發間,她將無慘垂墜下來的烏發攏到身後,順手環著他的脖子。
她看到無慘眼中細微的慌亂,只是一瞬便被他壓了下去,用另一種平靜的神色所覆蓋。
「你想多了。」
無慘冷淡地開口。
他比起以前更擅長偽裝,而這還要歸功於神代雀。
阿雀歪了歪腦袋,她一只手抓著無慘的後腦,另一只手托著他的下巴,將無慘低下去的臉抬了起來。
掌心朝上,她的指尖抵著無慘的下頜,這樣的姿勢讓無慘又下意識皺起眉頭,但下一刻他便繃緊了身體。
他能感受到自己的皮膚上正抵著尖銳的指甲,只要稍稍一用力就能嵌進血肉。
那種滿溢著血腥與腐爛般的殺意,一瞬間又被不知道什麼東西喚醒了。
「你肯定又要想,我在發什麼瘋了,是吧?」
阿雀直接點明了無慘的心思,很有耐心地告訴他,「不是發瘋,無慘,我只是想讓你知道,我的確覺得很高興,因為那種事真的只是小事。」
無論是無慘殺她的事,還是他平日裡倨傲而又粗暴的事。
所以阿雀也會想,既然她覺得沒有關系,那麼無慘一定也會這樣覺得。
可事實卻又和她想的有些不同。
無慘接受不了自己變成失敗或是弱勢的一方,他永遠都想當強者,沒有人能反抗,也不會受任何人操控。
無慘一言不發的狀態維持了許久,久到阿雀憑借高超的理解能力大致理解了他的心思。
對於神代雀而言,無慘的心思其實很好理解,尤其大多數時候他都是想著同樣的事。
「很久以前的時候,我和一個人類打過賭。」
阿雀沒頭沒腦地開口,「那是個人類的陰陽師。」
在許久以前的過去,人類中偶爾也會出現能夠觀星測位、驅使妖怪的存在。
雖然很不想理會神代雀,但聽她提起這樣的話題,無慘還是忍不住分出了幾分心神。
壓抑著心底裡的某種東西似乎又開始輕輕跳動著,無慘保持了沉默。
但和無慘想像中神代雀又繼續自說自話的場景有些不同。
神代雀也不說話了。
所以無慘還是忍不住問她:「然後呢?」
「然後我輸了。」阿雀抵著他的額頭,這樣的距離近得彼此能夠清晰地聞到對方的氣息。
那是近乎腐爛的血腥味。
而無慘敢肯定,這並非是他自己身上的味道。
不是他的錯覺,近幾個月來他想要吞食血肉的欲/望正在逐漸淡化,甚至讓他有種「就算不再食人血肉也不會失去理智」這樣的感覺。
躲藏在吉原花街的時候,他便隱約察覺到了這點。
可神代雀身上的血腥味還是很重,那不是一朝一夕留下的,近些年來被濺上的——而是滲進了她的骨子裡,從呼吸間就能泄露出來的氣味。
是妖怪生性殘忍暴戾的證明。
哪怕在無慘的目光所及之處,她總是一副弱小而又無害的模樣。
「因為打賭輸了,所以我和那個人類達成了約定,我原本以為那個約定永遠也不會有成真的一天,直到遇見了你。」
阿雀告訴他,「從那時起,我就決定要改變了。」
那個人類的陰陽師曾對她說過,當她遇到自己心愛的人,必定會發自內心地為他而改變,哪怕變成原本的自己最為不屑的模樣。
阿雀原本是不信的,但事實卻讓她不得不相信。
她遵守了他們的賭約,在那之後她再也沒有殺死過任何人類,也沒再和以前的朋友們一樣恣意妄為。
鬼舞辻無慘並不在意賭約讓她變成了什麼樣,他所在意的只是——有人和神代雀打過賭,而且贏了。
這正是證明了無慘的猜測沒有錯,神代雀也有弱點,也有成為輸家的時候。
他只要再努力一下就可以問出來其中的過程,只要保持平靜,漫不經心地開口……
他的面容倏然扭曲了。
尖利的指甲深深地嵌進了他的皮膚裡,從脆弱的下頜刺入,仿佛再深入一點就要攪碎他的大腦。
而神代雀仍在輕輕地笑著,動作隨意如曾做過無數遍。
可下一刻她又拿著沾濕了的帕子,小心而又仔細地擦拭著他的下頜,將那些順著他的脖頸往下淌著的血液細細地拭去。
「疼嗎?」
這時候的阿雀又變了一副模樣,她一臉心疼地詢問他,捧著他的臉像是比他還要難過。
鬼舞辻無慘的氣息又亂了。
最後他還是妥協了,因為阿雀的手伸進了他的衣服裡,她撥開那些衣物,摁著他穿上了華美的女式和服。
哪怕因為他的不配合而變得極為凌亂,加上不甘的表情更像是被強迫了一樣。
而阿雀對他說:「這次不出去的話,那以後都別出去了吧。」
在她不容置辯的眼神中,落敗的只會是無慘。
——*——
童磨最開始告訴阿雀寺廟裡會有祭典,其實只是順口一提。
他習慣了在阿雀面前什麼話都說,也沒有想到阿雀真的會認真地考慮這種事情。
當她提前告訴童磨,自己會帶著「鶴江」來參加祭典的時候,童磨將這個消息通過自己的信息網透露給了十二鬼月的其他人。
這也間接導致,在祭典開始沒多久,阿雀和「鶴江」,便遇到了前鬼王曾經最引以為傲的上弦們。
有著六只眼睛的鬼之劍士站在寺廟角落的陰影中緩慢地呼吸著,而另一個角落裡也有人與他做著同樣的事情。
一方面他們不想出現在人類面前,而另一方面他們也想來看看——能讓新鬼王這麼快就移情別戀的,究竟是個怎樣的人類。
那是一個……有著紅梅色眼眸的女人。
這雙眼睛下意識便能讓人聯系起前鬼王來,也讓黑死牟不由得開始思考起新鬼王究竟是抱著怎樣的心思將她留在身邊。
尤其是在看到那個女人的表情之後,他便更加肯定了某種猜疑——
名為「鶴江」的人類,與前任鬼王有著太多相似的地方。
但他的腦子裡完全沒有冒出什麼「鶴江就是前鬼王」的念頭,因為這種苗頭在升起之前就被掐滅了。
前任鬼王已經死了——這是鳴女親口說的。
在新鬼王上位的那一天,離開之後黑死牟又找機會返回了無限城,他知道一直安安靜靜的鳴女肯定知道什麼東西,不然她也不會對神代雀言聽計從。
而她所知道的東西,必定與前鬼王的遭遇有關。
在那個時候,鳴女告訴了他——
「神代雀大人……殺死了鬼舞辻無慘。」
黑死牟原本是不信的,直到鳴女為了證明給他看,親口在一個人類面前說出了「鬼舞辻無慘」這個名字。
她身上什麼變化都沒有發生。
前任鬼王鬼舞辻無慘在自己的細胞裡留下了禁制,所有鬼都不能透露他的消息,一旦在人類面前說出他的名字,絕對會當場碎成一堆屑屑。
所以鳴女的行為已經清楚地證明了「鬼舞辻無慘已經消失」這一事實。
她說:「神代雀大人解除了禁制。」
這是她在向所有鬼證明,屬於鬼舞辻無慘的時代已經結束了。
——神代雀才是新的鬼之王。
可現如今這位新的鬼王卻牽著一個女人的手,而這個女人的身上滿是前鬼王的影子。
黑死牟覺得很可笑,她明明強大到能夠親手殺死前鬼王,可現如今卻又從一個人類身上找著與他相似的地方。
實在是……
「太可憐了。」
童磨的聲音從他的身邊響了起來,他側過臉看著黑死牟,「黑死牟閣下不這樣覺得嗎?」
第28章
黑死牟並不這樣覺得。
通常情況下童磨向同事們提出某個意見、發表某種看法, 他都會得到漠視或者否認的回答。
這次也不例外。
哪怕黑死牟也沒有聽明白他所說的「可憐」究竟指的是神代雀還是鶴江。
在黑死牟看來, 他們都不可憐。
很久以前黑死牟的名字還是繼國岩勝, 作為出生在武士家族的雙生子,在那個視雙生子為不祥的年代裡, 他的弟弟繼國緣一選擇了獨自離開。
而在很長一段沒有繼國緣一存在的日子裡,他的生活都安靜得仿佛沒有任何活著的聲音。
直到繼國緣一再次出現了。
和繼國岩勝不同, 繼國緣一生來便與常人不同,他的額角有著火焰一般向下蔓延的紅色斑紋, 也有著從一出生就看到「通透世界」的雙眸。
繼國緣一受神眷顧,獲得了超脫平凡的力量。
繼國岩勝是這樣認為的。
哪怕很不願意承認, 但在繼國岩勝的心底裡, 永遠都有著屬於繼國緣一的位置——那是他夢寐以求的、渴望追逐的強大與不凡。
弱小者會本能地憧憬與渴望著強大, 無論是以何等方式。
所以在意識到自己以人類的身軀永遠也追不上繼國緣一後, 繼國岩勝成為了「黑死牟」。
他為了追求強大的力量, 接受了鬼舞辻無慘給予的血液,變成了面目猙獰的惡鬼,舍棄了曾經的一切。
弱小的人類為了尋求庇佑, 屈服於鬼的身側, 沒有任何值得可憐的地方。
而神代雀是超越了前任鬼王鬼舞辻無慘的存在, 她更沒有任何需要別人來同情的余地。
鬼之劍士將手搭在自己的刀柄上, 仿佛沒有聽到童磨發出的聲音一般安靜而又沉默。
雖然這種事是最常發生的,但童磨還是露出了失望的神色,他嘆了口氣意識到了上弦之壹的惜字如金,決定換個人搭話。
童磨覺得, 在整個十二鬼月中,和他最為要好的朋友應當是猗窩座。
雖說見面的次數幾百年來屈指可數,但每次相見的時候,猗窩座都會回應他的問好,而且就像阿雀和前鬼王一樣,他們之間的娛樂方式也十分熱烈。
「熱烈」是委婉而美化的說法,真正的情況應當被稱之為「血腥」才對。
但阿雀不喜歡這種說法,以前她被掰斷了脖子來找童磨的時候,她都會對童磨說——
「這是愛。」
她總說無慘也是愛著她,所以才要這樣對她,又說他並不是每一次都這樣,那位殘忍而又冷酷的鬼王,也會不經意間在她面前流露出幾分堪稱柔和的神色。
於是童磨根據她的說法自己再進行了一番思考,他覺得猗窩座閣下和他打鬧的時候應該也跟前鬼王和阿雀差不多,區別只在於猗窩座閣下似乎不會在他面前流露出什麼真情實感。
愛情退一步就是友情。
在不知道經過了一番怎樣的思考之後,童磨得出了這樣結論。
於是他跑來和他的好朋友玩,而他的好朋友也很熱情地敲碎了他的腦袋。
血濺在了身上,童磨一邊恢復著,一邊用差不多恢復好的下半張臉和猗窩座搭話。
「沒想到猗窩座閣下居然也會來參加萬世極樂教的祭典,我好高興~」
有著彩虹色眼眸的極樂之鬼,臉上掛著無憂無慮的笑容。
而這是猗窩座最為厭惡的笑容。
猗窩座冷著臉沒有給他一個眼神,他已經看到了想要看到的東西,在童磨湊過來時便打算離開。
但這時候卻忽然響起了一聲琵琶的錚鳴,足底所猜的地面頃刻間換為了地板。
——是那座光怪陸離的無限城。
由鳴女的血鬼術制造而成的與世隔絕的空間,環顧四周便可以發現——不止是黑死牟和猗窩座他們,其余的上弦之鬼,甚至包括墮姬和妓夫太郎也都在此。
當他們零散地站在不同方位的地板上時,神代雀和她的「新寵」也降臨在了他們的不遠處。
童磨語氣活潑地向她問好,笑眯眯地注視著她們,阿雀身邊的「鶴江」,她的反應卻忽的讓人覺得有些奇怪。
其他鬼並不知道神代雀是否告訴了這個「人類」有關於「鬼」的事情,但從那個人類的表情來看,他們覺得這個人類也並不簡單。
在面對他們這些上弦之鬼時,流露出來的情緒並非是恐懼、也沒有好奇,而是一種……
憤怒。
這無端讓黑死牟想起了另一個人。他們的前任鬼王,鬼舞辻無慘。
他也時常會露出這樣的表情,訓斥他們這麼久還沒有覆滅鬼殺隊,也沒有找到他吩咐下去尋找的「青色彼岸花」。
這個人類與前任鬼王並非只是表面上的相似,用某種奇妙些的說法來評價的話,甚至可以說——
他們有著極為相似的靈魂。
已經失去了控制權的無慘,同時也失去了讀取工具鬼們心理活動的能力。他無論如何也沒有想過自己會以這樣的形態再次見到上弦們,也完全不知道他們看到他這副模樣都在想些什麼。
鬼舞辻無慘也會想,在上弦之中是否會有能看出他真實身份的鬼,雖然之前的墮姬完全沒有看出來的跡像,但那一定是因為她太弱了。
他本就沒有對她抱什麼希望。
但黑死牟和猗窩座他們並不一樣。
當他將目光投向他們,試圖從他們的眼神裡讀出些什麼想法時,神代雀突然把他的臉掰了過來。
她饒有興致地問:「在看什麼?」
鬼舞辻無慘抿著嘴沒有說話。
阿雀忽然笑了起來,她將手掌放在無慘的腦後,將他的腦袋壓在自己的肩頭。
女性形態的「鶴江」與她身材相仿,因而這樣的動作也不會讓人覺得有什麼奇怪,只是會讓上弦們開始思考,她正在做著什麼事。
「沒關系的哦,完全不用害怕的。」
他們看見神代雀摸著那個女人的頭發,用一種哄誘般的語氣同她說話,她說很快就可以結束了,讓她稍微再等一下下。
「如果我的記憶沒有出現問題的話,你沒有說過會其他上弦也會來吧?童磨。」
忽然被問責的童磨歪了歪腦袋,一副「我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的無辜模樣。
緊接著神代雀的眼睛眯了起來,某種危險的氣息從她身上往外擴散。
氣氛進入了一種怪異的狀態,無限城中寂靜無聲,但這種寂靜並沒有維持多久,很快半天狗便哭著伏跪在地板上,抱著自己的腦袋請罪。
阿雀並沒有看他,她的視線對上了黑死牟的目光,三雙眼睛能極大程度上干擾他人對其想法的判斷,因為太多了根本看不過來。
紫底上平鋪著黑色格紋羽織的上弦之壹單膝跪下,低下了他的頭顱。
「是……屬下……擅作主張。」
這樣的回答是其他上弦之鬼都未能想到的,就連童磨也愣了一下,臉上的表情有一瞬間的空白。
但這樣的回答也正意味著——上弦之壹的黑死牟,選擇了投向新鬼王的麾下。
時至如今真正沒有跪過神代雀的,只有猗窩座了。
哪怕在她上位的第一天就被摁在地上,猗窩座仍不願服從於她。
他對鬼舞辻無慘有著本能一般的服從,無論是以前還是現在。
阿雀沒有分出太多心思給猗窩座,她的關注點都落在了無慘的身上,視線因被她強行將腦袋摁在肩頭而受阻,但他的聽力並沒有受到影響。
也就是說——他清楚地聽到了黑死牟的倒戈。
無慘生氣極了,他忽然明白神代雀的用意,或許她正是為了用這種方式羞辱他,所以才硬要將他帶來這種地方。
所謂萬世極樂教的祭典只不過是個幌子罷了,神代雀真正的意圖絕對不會是祭典。因為他們甚至沒看幾分鐘,他們所在的位置便從寺廟附近變成了無限城。
這個本該是鬼舞辻無慘最為熟悉的地方,他曾無數次在這裡召見手底下的工具鬼。
而現如今他也在這裡接見上弦們,只不過不再是他的上弦,而是「神代雀的上弦」。
他攥緊了掌心,而神代雀做到這種地步還是沒有停手,她握住了無慘的手,一臉關切地問他疼不疼。
無慘被她這種惺惺作態的樣子氣得差點發抖。
他甚至想直接開口嘲諷她幾句,當著所有上弦的面和她撕破臉皮。
但他沒法做到——哪怕是衝動的一瞬間也沒有辦法。
神代雀身上的氣息將他籠罩在其中,讓他沒法發出任何聲音,這般無力而又憤怒的狀態一瞬間又讓無慘想起了幾個月前。
也是在無限城中,他面對著神代雀,沒有任何反抗的余地。
而落在其他上弦之鬼眼裡,便是新鬼王的寵物不知為何忽然開始發抖,就好像是被什麼嚇到了一樣。
阿雀摸了摸「她」蒼白的臉,冷汗泅濕了「她」鬢角的頭發,阿雀用手背擦了擦,把她的頭發別到耳後。
阿雀愛憐地撫摸著她「她」的臉,將那張蒼白而又漂亮的臉捧在手裡。
「她」的眼眶有些發紅。
「還是害怕嗎?」阿雀語氣輕柔地抵著「她」的額頭,寵溺而又無奈地「她」說:「那我們先回去好不好?」
無慘已經不再想去看其他上弦鬼正用怎樣的表情看著他,他的眼裡只能看到神代雀。
她的表情是在笑,是溫柔的、憐愛的、仿佛正在包容愛護著什麼的……
只有無慘看到了她的真面目,他看到那張無害的面孔底下,有著扭曲而又猙獰的笑容。
那是比極惡之鬼還要可怕的面容。
第29章
為了達成某種一定要達成的目的, 無論使用什麼方法, 只要獲得了自己想要的結果, 都是正確的。
阿雀篤定地認為,所有人應當都是這樣想的。
一如許多年前的「天」, 因為忌憚入內雀而派遣了討伐的隊伍,又如她當初的人類朋友, 因為憎恨「天」而用神明附體這樣的方式留存至今。
那麼阿雀為了讓無慘明白自己對他的感情,而將自己所經歷的一切重現在他的身上, 也是很正常的事情。
「你也是這樣覺得吧?無慘。」
從無限城離開之後,無慘就一直黑著臉一言不發, 他甚至都沒有分出半分目光來給阿雀, 沉默從無限城持續到了京都宅邸。
阿雀趴在他的背上將腦袋湊過來, 就算他不說話她也能自說自話地將話題延續下去, 掰著他的臉讓他面對著自己。
「你又生氣了嗎?」
阿雀輕聲詢問他。
雖說童磨告知其他上弦並非是她的授意, 但實際上她也早就知道了他們會來,出於某種原因,她沒有制止。
鬼舞辻無慘是想要見到自己的上弦們的——阿雀從一開始就很明白這一點。
她再次見到無慘, 見到他以「鶴江」的身份出現在吉原的時候, 當天便在墮姬面前露出了一副對「鶴江」很感興趣的模樣。
阿雀很清楚, 只要自己露出了這樣的苗頭, 無論她是否吩咐墮姬去找「鶴江」,墮姬都會主動找上門去。
而結果也從一開始就能預料到。
在墮姬回來時讀取她的想法就能清楚地明白——無慘絕對會對墮姬的意識進行干擾。
他太渴望將神代雀從這個本屬於他的位置上拉下來,太渴望奪回屬於自己的一切了,哪怕只有一絲一毫的可能性, 鬼舞辻無慘也絕對不會放手。
倘若是他的計劃成功,恢復了鬼王的位置,那麼再見到自己的上弦們,鬼舞辻無慘必定不會排斥。
他又會像以前做過的無數次那樣,在他們伏跪著請罪的時候冷冷地斥責,而後自認寬容地放過他們。
可並不是。
他是作為人類,是被「新的鬼王神代雀」所青睞的人類,跟在她的身邊,毫無地位可言地被她帶到了上弦們的面前。
哪怕不去看他們,他都能夠想像到他們會露出怎樣的表情——這不是他預想的結果。
鬼舞辻無慘無法接受這樣的現實。
過去的記憶在腦袋中翻湧著,就像是在提醒著他——過去的自己有多麼的強大,現在的自己就有多麼的弱小。
而比他更為強大的生物正趴在他的身上,仿佛要將他最後的生機也一並奪走。
神代雀看到了他眼底裡的火,是對她的憎恨……和恐懼。
她忽然愣住了,在某個瞬間就好像徹底清醒了一樣。
——鬼舞辻無慘對她沒有愛,只有恨。這份仇恨深深地長進了他的腦海中,甚至要將他們過去那些少有的、可以稱得上共同回憶的東西都吃掉。
仇恨是很可怕的東西,在更久以前的時候,無數人曾因此生成,化為惡鬼,日復一日被仇恨的火灼燒著,直到連自我也被扭曲,不復存在。
鬼舞辻無慘現如今正陷入了這樣的扭曲之中。
他憎恨著神代雀,也憎恨著神代雀所做的一切,無論她說什麼話做什麼事,落在鬼舞辻無慘的眼裡都會變成猙獰可怕的樣子。
神代雀忽然意識到。
「原來你這麼恨我啊……」
鬼舞辻無慘比這世上的任何一個人都要恨她,也比這世上的任何人都更加希望她死。
但神代雀不會死,因為她並不想死。
在很多年前的平安京她沒有死,在很多年後的京都她也不會死。
她告訴無慘,「以前也有很多人希望我死,人類、妖怪、神明……」
任何希望她死的東西都會死在她的前面,在她自願消亡之前,任何東西也無法殺死她。
「我會一直活著,活到一切我渴望得到的東西,都回到我的手中。」
阿雀摸了摸無慘蒼白的臉頰,她忽然輕輕地笑了起來,分明看起來只是個沒什麼特別的笑容,和平日裡相差無幾,可無慘禁不住心生寒意。
他仿佛能看到那柔弱而又漂亮的少女皮囊之下,張開了利爪的怪物正在朝著他耀武揚威。
鬼舞辻無慘無論如何也沒法將她和當初自己撿到的那只小麻雀聯系到一起,可的確是她親口告訴他,那正是她的本體。
很久以前無慘曾經聽說過一種說法,能夠驅使妖怪為己用的陰陽師們,憑借的是手中所掌握的妖怪的「名」。
但鬼舞辻無慘並不知道她的名,他也沒法從其他人口中得知她的名。
平安時代已經結束了很多年,妖怪也從人類的視野中消失了很多年,這麼多年過去了,一切都被埋藏在了過去。
如果神代雀沒有破土而出,鬼舞辻無慘永遠也不會相信,在古久的過去,就在他所出生的年代裡,真的有那麼多非人的生物與他們一同呼吸著黑暗而又頹靡的空氣。
鬼使神差的,無慘忽然冒出了一個念頭。
他問神代雀:「你的名字……到底是什麼?」
放在他臉上的手指頓住了,一瞬間仿佛連空氣都因此而凝滯,失去了流動性,讓人喘不過氣來。
但很快這樣的錯覺又消失了,神代雀注視著他,她的目光落在他的臉上。
「你想知道嗎?」
她的臉很近,近得連那雙金色的眼眸中金色的紋路都可以被看清,他看到神代雀又笑了起來,她說:「如果無慘你想知道的話,也不是不可以告訴你。」
這回輪到鬼舞辻無慘發愣了,自己都沒有把握的試探居然真的能得到回答,雖然他產生的想法連驗證的地方都無跡可尋,但至少對於鬼舞辻無慘而言,他仿佛看到了某種名為希望的光。
阿雀貼在他的耳邊,她的聲音很輕,輕到幾乎連無慘都聽不清楚,她說哪怕是在過去她的名字也沒有幾個人知道,而原因也很簡單。
「因為知道了的人,都已經死了。」
阿雀掐著他的脖子,她想起了很多年前有個人類說要和她打賭,以「名」為賭注,輸掉的一方要任由勝利的一方驅使。
彼時還未見過幾個人類的阿雀尚未看清人類的本質,她應下了對方的賭約,而後輸在了對方的手中。那是個過分聰明而又狡猾的人類。
血點滴落在神代雀的虎口,那樣鮮艷而又顯眼的紅,哪怕是在燈火下也刺眼得可怕。
「那個人的名字是安倍晴明。」
阿雀告訴無慘:「在那個時代,人類已經掌握了能夠對抗妖怪的方法,哪怕是比他們強上無數倍的大妖怪。」
他們不會將其殺死,而是會將其留在自己的身邊,為自己所用。
無慘的臉因疼痛而扭曲,流動的血液從被阿雀制造出來的傷口中汨汨湧出,他甚至能感受到自己的血管正在破裂。
而神代雀此刻正在教他——要如何才能制服比自身更加強大的妖怪。
「方法很簡單,」阿雀貼著無慘的臉:「但可惜你做不到。」
她甚至對無慘說,時至今日安倍晴明的後代們仍留著他當初寫下的書卷,那裡面記載了無數的妖怪,也記載了無數他曾經掌握的術法。
阿雀看著他的臉變得憤怒猙獰,她卻說無慘你應該感到高興才對。
不用再忍受著自己不願忍受的事情,也不用再繼續這樣屈辱的生活,一切都將結束在今天,他對神代雀的恨壓過了一切,讓神代雀在看到那冰冷的憤怒時都冷靜下來。
她想,不能再這樣下去了。
很多年前阿雀的仇敵,安倍晴明曾對她說過,每個人的心中都藏著惡鬼,在心底裡會有一條線,此岸與彼岸的「一線」。
「你的心裡也有嗎?」
阿雀曾這樣問過他。
晴明的唇角浮現出一絲笑意,他沒有說話,只是望著庭院,他的庭院就像是從荒地搬來了一角,草木隨意生長。
「人類都會有的。」
時至如今阿雀終於明白了他當初沒有說出來的話。
而她所喜歡的人,很多年前他還是「產屋敷無慘」的時候,他就已經越過了那條線,化為了惡鬼。
阿雀想起了那個黃昏,外面的景色正如她初遇無慘的那一天。
他的手中握著刀,那上面滿是鮮紅的血。
仿佛連同視野都變成了猩紅的顏色,醫師的血染紅了木質的地板,阿雀透過籠子的空隙看到了他的臉——他的臉上沒有恐懼。
只有憤怒和猙獰。
鬼舞辻無慘不會對他人的死亡抱有任何同情或是憐憫,也不會對自己所做的一切感到後悔,他永遠都在憎恨著他人,將所有的錯誤歸咎於外物和旁人。
——是因為醫師的藥物沒有用,所以他才沒法好起來。
——是因為十二鬼月太沒用,所以才找不到青色彼岸花。
——是因為神代雀欺騙了他,所以他才會淪落到現如今這種地步……
一瞬間神代雀甚至將過去與現在重疊在了一起,往外擴散的血液、猩紅的地板……只不過躺在血泊中的不是醫師而是無慘。
她抬起手摸了摸自己的臉,那上面有血點濺落,阿雀盯著手上的血跡,站起身將視線移到了無慘的身上。
安倍晴明說的是對的,有些東西與生俱來,一旦放松了就會控制不住,所以才要努力地壓制著——而這正是人類區別於其他生物的原因。
阿雀想,她好像又開始失去自我控制的能力了。
仿佛回到了遇到安倍晴明之前的那種,和妖怪朋友們一起肆意妄為的時候。她也曾只需要放出一點點氣息,就能將附近所有妖怪嚇得鳥獸全散。
而這正是入內雀本性的可怖。
第30章
神代雀清楚地知道自己在做什麼, 但她不想停手, 很多事情有了第一次就會有第二次, 就像是冥冥之中有看不見的道標在指引。
——是發自本能的行動。
這不僅僅是困住了入內雀的東西,也是困住了鬼舞辻無慘的東西, 區別只在於阿雀很清醒,而無慘卻一直都沒有醒過來。
他活在了一場虛幻的夢裡, 連自己都看不清自己。
無慘常以為阿雀才是那個幻想出了自己想要的世界,認定一切都得按照自己所想的那樣發展, 所有人都得配合她,近乎癲狂地渴望掌控著一切的人。
但實際上, 他自己才是。
鬼舞辻無慘從始至終都沒有真正清醒過, 所以他也無法意識到, 他早在多年以前, 就失去了那根可以被稱為「自制」也可以被稱為「理智」的線。
沒有了這一線的束縛, 他所做的一切只會越來越失控,直到迎來不可避免的結局。
迎來所有生物都會迎來的終結。
正如神代雀在一開始察覺的那樣。
雖然她並不知道具體如何,她察覺到了無慘的死亡, 卻不知道他會因何而死。
她不知道從四百多年前的過去被延續下來的呼吸, 會帶著屬於太陽的光輝, 讓他永遠沉睡在孤獨黑暗的地獄裡。
那是日之呼吸的繼承人——繼承了初始呼吸的劍士耳飾和呼吸法的孩子, 他會帶著如當年那樣的仇,將鬼舞辻無慘徹底終結於這個時代。
這是命運早就書寫好的結局,是不容逆轉、不可改變的「正確」和「歷史」。
但神代雀改變了它,很多年前她改變了自己的命運, 很多年後她又改變了鬼舞辻無慘的命運。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是她將自己的命運同他分享了。
——*——
阿雀坐在無限城裡,鳴女安靜地跪坐在她的身邊。
阿雀自顧自地開口,說她似乎又做了不應該做的事。而鳴女低著頭,恭順地說您無論做什麼都是對的——即便她身上那股濃重的血腥味正在不斷地刺激著鳴女。
阿雀心說才不是,她完全沒有抵達這種境界。
沒有誰無論如何都是對的,就算面對的是「天」都會有人生出反對的意見。
可以做的事情和不可以做的事情,不同的時代有著不同的評價方法。但人類大抵都是向往著美好的事物,所以無論是以前還是現在,都在追求著同樣的東西。
阿雀覺得自己也差不多,一直以來她所追求的東西都沒有發生變化,所以按照這種說法,她應當是與人類更加相似才對。
但當她詢問鳴女自己與人類有何差別時,鳴女說:「人類無法與您相提並論。」
阿雀不死心地問:「真的沒有相似的地方嗎?」
鳴女極為篤定地回答:「絕對沒有。」
聽到這話的阿雀陷入了長久的沉默,她盯著鳴女的臉——雖然鳴女的上半張臉完全被那頭長長的黑發所遮擋,根本看不見。
阿雀忽然想起,雖然以前她也經常來無限城,但似乎在這麼長的時間裡,她從來沒有聽鳴女提起過自己的事情。
提起她作為人類時的事情。
曾經身為人類的「鬼」,想必會比阿雀這個天生的妖怪更加懂得何為人類的模樣。
但當鳴女聽到她突然轉變話題,開始詢問起自己的過去時,她露出了些許慌亂的表現。
就連抱著琵琶的手臂也似乎僵硬起來了——是本能地排斥著,不願意去回憶自己的過去。
阿雀看出了她的心思,她沒有逼問,移回自己的視線,而後對鳴女說:「那麼,我要出去一段時間。」
——*——
神代雀想要去哪裡,鳴女沒有問。她沒有問的必要,就好像她也不會問,滿身血腥味降臨在她面前的神代雀是去做了什麼。
鳴女不僅是個血鬼術很好用的工具鬼,還是個很會看老板臉色的工具鬼。
不該說的話,不該問的東西,她都不會在老板面前開口。
所以這麼多年來她都一直是鬼舞辻無慘的親信,甚至在目睹了新鬼王篡位的全過程之後還能繼續當新鬼王的親信。
她順從地聽著阿雀的命令,將她送到了東京。
——一個無論是她還是阿雀都很熟悉的地方。
百余年前這裡還有著另一個名字,當它仍被稱之為江戶城的時候,這是鳴女出生的地方。變成鬼之後江戶城換了很多個主人,但時間卻仿佛無法在鳴女的身上再留下任何痕跡。
「鬼」都會下意識避免回憶作為人類時的事情。
而其中絕大部分的原因是他們作為人類時的生活,並沒有得到應有的幸福。從某種意義上而言,這其實也是一種逃避。
能夠直面自己的過去,所需要的勇氣達到了難以想像的地步。
但阿雀從不懼縮於回顧自己的過往,無論是人類尚未占據這個世界時的過往,還是她作為惡妖入內雀被「天」的討伐諭令四處追捕的那段時光。
誠然那可以稱得上她最為狼狽的時刻,可她其實並沒有太多的恐懼。
她只是憤怒和不甘。
「天」沒有隨意為她的生與死做出決定的資格,有資格決定這一切的只有她自己——這正是神代雀的想法。
現如今隨著神代世界的消亡,「天」的痕跡也愈發稀薄,甚至有傳聞說「天」在幾百年前便已經陷入了沉眠,因為現如今並沒有需要祂來做出決定的大事了。
但阿雀知道總有一天祂還是會醒過來,醒過來之後就是死亡。
要麼是「天」的死亡,要麼是「入內雀」的死亡。
在前幾天,那個人類再次出現在她面前的時候,她就已經能夠看到這樣的未來了。
時至今日他仍將阿雀當初所說的話埋藏在心底,堅信著終有一天「天」也將迎來祂的消亡。
那是個能為了自己的目的不擇手段的、無論是朋友還是什麼東西都能夠加以利用的男人。多年之前的入內雀就是看到了他的心——殘忍而又扭曲的心,所以才會與他成為「朋友」。
但現如今她想要拋棄這些東西,將這些早就被她深埋在心底裡,默默地藏起來成百上千年,努力不再去觸碰的東西舍棄。人類在追求著超越人類的方法,非人之物卻會渴求著成為人類。
而有人曾對阿雀說過——只有得不到的、沒有得到的,才會是最想要的。
——*——
阿雀坐在小小的面攤前,這種木質的屋台車是走街串巷賣拉面的商販們最常用的工具,需要的本錢很低,停在街邊將棚子撐起來就可以開張。
深藍色的布幌子垂下來,阿雀和夜蔔坐在木凳上吃蕎麥面。
雖然以阿雀的身份,完全不至於淪落到在街邊的面攤吃面,但她告訴夜蔔,自己前不久才從花街「出逃」,身上的錢也早就全給了鶴江,所以現在仍是一窮二白。
其實這種說法也沒什麼錯,畢竟她買京都的那座宅子完全沒有向工具鬼們要錢,確確實實是用的自己在花街攢的積蓄。
至今仍未成功將她口中的「鶴江」和時任屋曾經那個「鶴江花魁」聯系在一起的夜蔔,對阿雀的遭遇深表同情,同時也告訴她,自己接了一個委托,所以最近辭去了花街的工作。
阿雀這才想起來,夜蔔現如今已經不再是殺人的禍津神,而是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什麼東西的雜活神。
「所以你為什麼要變成這樣?」
阿雀托著臉頰問他:「明明以前的工作才更賺錢吧,尤其現在的人命也越來越值錢,和以前完全不一樣了。」
雖說貧苦的人們還是在過著貧苦的生活,但比起以前那種戰禍四起,人如草芥的時代,世道顯然安定了許多。
聽到這話的夜蔔斂去了面上的表情,神色看起來安靜極了。
他的眸子裡仿佛有什麼東西在緩緩地流淌著,沉澱在眼底,被深深地埋葬著。就像是陷入了痛苦而又悲傷的回憶中,無法抽身。
阿雀注視著他,叫了他一聲:「夜蔔?」
「之前一直沒有找到機會告訴你,」夜蔔抬起臉來,他告訴阿雀:「我已經改名字了,很久以前就改了,現在的名字是夜鬥。」
阿雀歪了歪腦袋,似乎想起了什麼。作為神明的夜鬥身邊,已經沒有了神器的痕跡。
「你和緋鬧別扭了嗎?」
「緋」是阿雀剛認識夜鬥,在他還是小孩子模樣的神明夜蔔之時,便跟在了他身邊的他的神器。小夜蔔曾告訴過她,那是他的父親送給他的神器。
在下定決心脫離「父親」的掌控時,決心重新開始的夜鬥沒有帶走緋,因為緋比起夜鬥更加喜歡和認可「父親」。
雖然之前和阿雀見面的時候,夜鬥的「父親」完全沒有和阿雀提起過夜鬥的事情,但只要看夜鬥這時候的表情,阿雀就覺得自己大概可以猜個七七八八了。
「不是鬧別扭。」夜鬥思考了許久才開口,他覺得阿雀應該可以理解他的行為,因為她現如今所做的一切,其實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也同他沒什麼太大的區別。
所以夜鬥只是說:「你應該能夠明白的吧,就像你現在這樣。」
在遇到阿雀的時候夜鬥就已經看出來,阿雀也和以前不一樣了——她以前從來不需要為了生計而隱藏在人類之中,也不需要為了任何人類屈尊降貴。
受本能的侵略性和占有欲的驅使,她永遠都是想要什麼就去搶來什麼。
但現如今卻並不是這樣了。
夜鬥別過臉看著她:「你也開始理解起人類來了。」
第31章
妖怪的本性中並不存在「善良」這一要素, 同理, 神明也差不多。
剛誕生的神明是空白的, 不知道何為同情、何為憐憫、何為善良,祂一直都在聽從著「父親」的命令斬殺人類, 而祂的「父親」則是無比期望著終有一日能與「天」開戰。
他是這世上最想要殺死「天」的人,也是這世上唯一一個逃脫了「天」的掌控, 前往了黃泉而又重新回到了人世的「人類」。
即便他現如今的生存方式,無論如何也不該被稱之為「人類」了。
夜鬥知道這麼多年來「父親」一直都在依靠「神明附體」這樣的方式延續自己的生命, 讓自己附著在一個又一個的人類身上。也知道他對「天」抱有常人難以理解的憎恨,無論如何也想使其滅亡。
但他無論如何也想不明白, 為何「父親」會如此堅定地相信, 終有一天他能夠殺死高高在上的「天」。
很多年前夜鬥還是夜蔔, 還在聽從著父親的命令, 一次次地將他吩咐下來的那些人類殺死, 用父親送給自己的神器「緋」摧毀了一個個村落,在日復一日的殺戮中,他生出了疑惑與不解。
「為什麼要一直做這種事?」
「因為不這樣做就沒有意義。」
夜蔔的父親想要削弱「天」的力量, 但人類一直都在參拜著神明, 夜蔔的父親認為, 如果真的想要殺死天, 就必須要先消除「天」的力量來源——也就是來自人類的信仰。
很長一段時間裡夜蔔都毫無懷疑地聽從著父親的命令,又因為父親不讓他和人類說話,所以只能從父親所說的一切來理解這個世界。
直到有一個神器的出現,改變了他對這世間一切的看法。
同情、憐憫、善良……受到她的影響, 夜蔔的心中開始萌發了這些感情。他便開始質疑起了父親的做法,開始為人類的死亡感到悲傷,於是生出了抗拒與否定的念頭。
想要幫助他人,想要感受快樂,想要獲得幸福……所以想要離開父親,不再聽從他的命令。
和夜鬥一起坐在氤氳著熱氣的面攤,阿雀說自己能夠理解。
得到了認可和理解的夜鬥感動得吃了五碗蕎麥面。
吃飽之後的夜鬥抱著阿雀的腦袋,蹭了蹭她的發頂高興地說:「總有一天我會成為很厲害的神明,成為八百萬神明之首,到了那時候阿雀就來當我的神使吧!和我一起住在我的神社裡,我會有一座很大很大的神社哦!」
誠然幻想很美好,不過阿雀沒有配合,「不要。而且不要以為我沒發現你偷偷拿我衣服擦嘴。」
不僅如此,她還對夜鬥說,就連認識她這件事都不要告訴別人。
夜鬥難過起來,難以置信地指責道:「你好狠心啊!」
話雖如此,但實際上夜鬥還是能理解她說這話的緣由。當年「天」的諭令夜鬥也聽說過,在討伐名單上的阿雀能從過去活到現在,本身就已經很不容易。
其中發生了什麼,也只有阿雀自己知道。
再加上阿雀現在還深陷在與人類的戀情中,就過得更加不易了。作為她現如今唯一的朋友(自認為的),夜鬥想要為她做些什麼。
所以繼他的父親之後,夜鬥也提及斬斷緣分這種說法。阿雀對他倒沒有一開口便是拒絕,而是說:「他已經死了。」
夜鬥愣住了,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意識到了阿雀口中的這個「他」指的究竟是誰。
但是,「怎麼就……死了?」
「這個啊……」阿雀神色平靜,似乎完全沒有受到這件事的影響,「人類的生命本來就很脆弱嘛,隨時都可能死掉,也不是什麼奇怪的事情吧。」
她支著臉頰望向夜鬥,在對方絞盡腦汁思考著如何安慰她的時候打斷了他:「起碼我已經不難過了。」
夜鬥張了張嘴,他沒有戀愛方面的經驗,也一直都沒什麼朋友,所以更理解不了阿雀這時候的心情。
但他看到了阿雀望向他的目光,雖然嘴上說著「已經不難過了」,但夜鬥還是覺得,阿雀並沒有她所說的那樣輕松。
——她只是不想多說而已。
出於難得的體諒和貼心,夜鬥獨自離開,他的本意是想讓阿雀能夠自己安靜一會兒。
阿雀沒有立刻起身,仍坐在面攤前,這時候沒什麼客人,坐在木凳上的也只有阿雀一個人。
但就在夜鬥的氣息消失後沒多久,卻忽然有人掀起了藍色的幌子,像是融化在黑暗之中的影子忽然鑽到了她的身邊,來得悄無聲息。
「神代~」
青年模樣的男性坐在了她的身邊,抬起手跟老板打招呼,對老板說來一碗蕎麥面,又極為自然地轉過臉來問阿雀要不要再來一碗。
阿雀說自己吃不下了。
「沒關系的哦,吃兩碗也不會胖的,所以完全沒有關系。」青年對阿雀說:「夜蔔那孩子又來煩你了吧?他也真是的。我也忘了是從什麼時候開始,那孩子就變得很不聽話了,用現在的說法來解釋,大概是到了青少年都會有的叛逆期了吧。」
他自顧自地說著,就好像之前的不歡而散從未發生,他們仍是彼此重要的朋友,在這個夜晚偶然相遇,於是又能坐在一起相談甚歡。
等著他說完之後,阿雀忽然問他:「你現在的名字是什麼?」
時隔多年,他早就已經進行了無數次身體的更換,但因為無法決定自己附身的對像,所以一般更換了身體之後,都會以這具身體原主人的名字和方式生活。
青年笑了起來:「藤沼正春,」他拍了拍自己放在身邊的公文包:「目前在附近的一所學校當國文老師,有空的時候也會去當家教,雖然家教的收入其實更高,但在學校上課的感覺又是不一樣呢。」
見阿雀直勾勾地盯著他,就像是盯著什麼令人垂涎欲滴的東西,藤沼正春也盯著她看,「怎麼用這種眼神看我?」
得心應手地做著那些工作,他比阿雀更懂得如何融入到這個世界裡——而且和阿雀不一樣,他是真的一直以來都作為「人類」活在人世。
阿雀發自內心地感慨道:「就是覺得你真厲害。」
藤沼正春笑著接受了阿雀的稱贊,這時候他點的蕎麥面也已經上來了,他又熱情地問了阿雀一遍:「真的不再來一碗嗎?這個攤子的蕎麥面很好吃哦。」
聽他這樣說,攤主摸了摸自己的光溜溜的腦袋爽朗地笑著,攤主和他說話時,言談間流露出來的感覺都展現出一種早已相熟的意味。
「因為下班的路上都會經過這條路,所以不想做晚飯的時候就可以直接在這裡解決啦。」藤沼正春向阿雀解釋。
他就好像真的只是個普普通通的上班族,生活平淡為人樂觀。
普普通通上班族……阿雀也想學這個。
她覺得藤沼還是會教她,因為從以前開始他就一直都在慣著阿雀,只要是他會的,她說想學什麼就教什麼,教了很多東西,每次都毫無保留。
不過她似乎忘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情,過去這一切的基礎都是建立在他們是朋友這一關系上,無論換了多少個假名,無論換了多少具身體,他們也仍是朋友。
藤沼問阿雀還想不想和他當朋友。
阿雀果斷屈服,「想。」
她說他們一千年前是最好的朋友,一千年後也會是最好的朋友,「就算再過去一千年也還會是。」
但聽到這話的藤沼卻盯著她看了好一會兒,眸色極深極靜,他問她什麼是朋友。
「有著共同的理想與信念,會為了同樣的目標而努力,無論過去多少年我們仍會彼此幫助,誰也不會拋下誰。」
藤沼笑了起來,很直白地戳穿了她:「但神代你想過要拋下我吧,你說一切都變了,你不再和我有著同樣的信念了。」
阿雀面不改色:「那都是因為我當時在談戀愛。」
她說愛情的毒性勝過一切,就算是妖怪也難以抵擋。干擾了她的理智也干擾了她的思想,在被衝昏了頭腦的時候說出來的話、做出來的事,都是不可以當真的。
「但現在就沒有關系了,因為一切都結束了,他死了,所以「我」又活了。」
藤沼有些怔愣,他忽然意識到了什麼,遲疑了一下:「……你把他殺了?」
這份准確的直覺來源於他對阿雀的了解,如果他說自己是這世上最了解她的人,那麼誰也沒法站出來反駁他。
阿雀點頭了。藤沼震驚了。
他完全沒有想到前幾天還被迷得神魂顛倒甚至要和自己翻臉的神代雀,在幾天之後就能對自己的心上人痛下殺手。
就算真的要殺,也應該是她對那個人徹底失去了興趣,覺得對方沒有能夠吸引她的地方了,所以才會動手吧?
這樣的思路沒有問題,只是沒有和神代雀對接上。
她側過身看著藤沼,說是因為她太生氣了。
藤沼重復了一遍:「生氣?」他沒能理解神代雀生氣的原因。
阿雀告訴他自己很喜歡那個人,但是那個人並不喜歡她。某一瞬間她忽然清醒了,想清楚之後一切就都結束了。
聽完這話的藤沼沉默了片刻,又忽然大笑了起來。
「好可怕——」藤沼一邊笑著一邊說:「最近有人這樣說你嗎?」
「沒有哦。」
但是以前有,在藤沼還不叫藤沼的時候,在他們相識的那個年代。無數的人類、妖怪、神明,但凡見過她的,都會說她很可怕,是無論如何也不能放松警惕的、喜怒不定的妖怪。
所以在當初就能和阿雀成為朋友的男人,在他還是用自己的身體見到她的時候,他其實就已經不是「正常人」了。
他摸了摸阿雀的腦袋,嘆了口氣,但面上卻是笑著的:「那我就再教教你吧。」
第32章
藤沼能教阿雀的東西有很多, 但阿雀目前只想當個普普通通的上班族。
倒不是說當厭了鬼王, 畢竟距離她當上鬼王也沒有過去多久。但在這短暫的時間裡, 阿雀覺得自己真正的理想大概不是當鬼王。
最主要的原因是她對這份工作沒有熱情。
除了在剛開始的時候打起精神來制定了一下新規矩,後邊就沒怎麼管工具鬼們, 好在一開始的殺雞儆猴很成功,把那些工具鬼嚇得恨不得縮成球, 所以這段時間也的確沒什麼鬼給她搞事情。
證據就是鬼殺隊那邊都明顯感受到了,這幾個月來「鬼」的蹤跡似乎沒有那麼常見了, 惡鬼傷人的事件也大幅度減少。
雖然就目前的情況而言,是鬼殺隊所希望的發展, 但在不知道變化的具體緣由之前, 所感受到的只有異常。
——或許是鬼王的陰謀。
鬼殺隊那邊開始有了這樣的想法, 他們覺得這其中的變化必定與鬼王有關。不過誰也沒有猜測到, 與鬼王有關的真正含義, 竟然是鬼王這個位置換了人。
是在一次任務中,炎柱煉獄杏壽郎在追查一只鬼的蹤跡時,他借宿在一戶人家裡, 那戶人家的兒子看到了他的制服和日輪刀, 面色蒼白地詢問他是從何而來。
他就像是想到了什麼極為可怕的東西一樣。
鬼殺隊並非是政府認可的合法組織, 所以普通人大多不知道他們的存在, 不過他們也沒有在普通人面前隱瞞自己身份的必要,更何況現如今這個村子裡很有可能藏著「鬼」。
煉獄杏壽郎將鬼的存在告訴了他,在看到對方的臉色越來越驚慌時,他又安慰對方不要害怕。
「唔姆!我一定會保護好你們的!」煉獄杏壽郎精神滿滿地告訴他們:「從惡鬼手中保護大家, 是我們鬼殺隊的職責!」
但和煉獄杏壽郎想像中的,那戶人家的兒子是因為害怕他所描繪的「鬼」而露出這種表情稍有出入——他是真實見過鬼的。
只不過不是這位鬼殺隊的劍士所描述的、從別處逃到村子裡來的鬼,而是有著六只眼睛的、腰側也別著長刀的鬼,和被黑色的長發遮擋了上半張臉的、抱著琵琶的鬼。
之前的某一天,他因為去鎮上賣柴而耽誤了回家的時間,不得不在夜裡趕路,卻在經過河岸附近時聽到了說話的聲音——正是「鬼」發出的聲音。
而它們則更先發現了他。
那兩只鬼似乎因某個問題而產生了不同的意見,但他當時太害怕了,覺得自己隨時都可能會死掉,所以大部分內容都沒能記住,除了一個名字。
「鬼舞辻無慘。」
這個名字,是那名抱著琵琶的鬼親口對他說的。這個名字仿佛是什麼開關,在被她說出口之後,整個世界都安靜下來了。
它們的辯駁停止了。
正是在那個時候,她說,「鬼舞辻無慘已經死了。」
煉獄杏壽郎覺得很不可思議,但他又覺得這戶人家的兒子沒有說謊,可如果他說的是實話,那為何其他的鬼還活著?
產屋敷的家主、鬼殺隊的主公曾告訴過這些「柱」們,這世上所有的鬼都是鬼舞辻無慘制造出來的,所以一旦鬼舞辻無慘死了,其他的鬼也會隨之消失。
可這些鬼非但沒有消失,甚至還開始收斂了許多,就像是被什麼東西刻意約束了行動一樣,這又是出於什麼原因呢?
煉獄杏壽郎想不明白。
第二天的早晨,煉獄杏壽郎和這戶人家告別。臨走時他告訴這戶人家:「已經不用再擔心了。」
他昨晚的借宿只是做樣子給「鬼」看的,在夜裡大家都睡著的時候,煉獄杏壽郎已經悄無聲息地出去,將以為可以趁夜逃走的「鬼」斬殺了。
他帶著最新收獲的「鬼舞辻無慘已經死亡」的消息,回到了鬼殺隊中。
——*——
在經過了藤沼正春長達數月的無證培訓之後,阿雀成功無證上崗了。
她在藤沼的介紹下來到了藤沼任教的學校工作,成為了藤沼的同事——共用一個辦公室那種。
對此阿雀沒有任何心理負擔。她的前男友以前當醫師的時候,也是無證上崗的赤腳醫生,甚至是那種醫著醫著就把人醫成鬼或者直接醫死的庸醫。
可即便如此,她的前男友也沒有放棄他的醫師夢想,仍在當鬼王的空余時間裡,努力地研究著各種藥劑,其覺悟之高令阿雀嘆服。
這有時候會讓她覺得,前男友的熱情大概也不在鬼王的位置上,要不然為什麼這麼多年過去,鬼仍然沒有一套具體規範的社會秩序,仍然只是亂如散沙地活動著。
所以相比較之下,阿雀這也不算是什麼大問題了。
可就在她正式開工的第一天,她就累得趴在了桌子上。
「好可怕,」她啜泣著向藤沼的方向伸出了手,「小孩子真的好可怕。」
和他之前描述的完全不一樣,那些小朋友一點也不可愛。上課的時候嘰嘰喳喳地吵鬧,下課又到處亂跑,吃飯都不願意坐在座位上坐好,阿雀覺得自己的教學事業在開工的這天就遭遇了沉重打擊。
這比當鬼王難好多噢。
正在批改作業的藤沼抬起了臉,阿雀這時候才發現他戴了眼鏡,雖然這種情結來得奇奇怪怪,但阿雀總覺得——戴眼鏡的人看起來都很有文化。
阿雀也很想當文化人,但妖怪的視力優越得不可思議,實際上完全不需要這種東西。
她更加難過了。
藤沼看出了她的難過,也聽到了她發自內心的哭喊,但他還是很殘忍地提醒阿雀:「你的作業沒有改完。」
不用經歷寫作業這一屬於學生的痛苦環節的阿雀,卻體會到了比它更加可怕的改作業的痛苦。
——好難看的字跡。
——好離譜的錯題。
這仿佛是某種扭曲的咒語一樣的、寫在了雪白字面上的奇怪符號,以及仿佛沒有上過這堂課一樣的、甚至像是完全沒有上過學一樣的錯誤。
阿雀不由得落下淚來。
社會的毒打好可怕,想回無限城。阿雀開始想念起她的美女秘書和前段時間在她面前怒刷存在感的彩虹屁小能手。
下弦之壹的魘夢,是個能吹得她都心花怒放的工具鬼。
她覺得這個工具鬼很有前途,工作水平暫且不提,主要是真的很上道。
具體表現在望向老板時痴迷的眼神、帶著紅暈的臉頰、以及彩虹屁滿級的、開口閉口我覺得很幸福的語言技能。而且最重要的是——很聽話。
簡直就是優秀員工的典範,工具鬼們的標杆。
兩相對比之下,阿雀覺得自己又重拾了當鬼王的熱情。
無限城的大家說話又好聽,長得又好看,她現在超喜歡那裡了。
想到這裡的阿雀默默地合上了手裡的作業本,試圖在成為一名普普通通的上班族的第一天就宣告退休。
而這樣的念頭在對上了藤沼似笑非笑的眼神之後,被強行壓了下去。
她最後還是哭著繼續工作了。
下班之後藤沼說要請她吃晚飯,慶祝她的第一天入職,但阿雀說她完全吃不下了,不僅今天吃不下,明天後天大概也吃不下。
藤沼看著她這副樣子,忍不住笑了起來,「不是你自己說要學這個的嗎?才第一天而已。」
就是因為第一天,阿雀才會如此痛不欲生。她覺得自己選錯了,要是能有重選一次的機會,她一定會成為一名勤勤懇懇的鬼王,為鬼的未來規劃出一片新天地。
這樣的機會並不存在,因為藤沼那種皮笑肉不笑的樣子讓她頭皮發麻。
所以唯一存在的,只有藤沼給的、讓阿雀再選一次要不要和他一起吃晚飯的機會。
這一次阿雀選擇了吃,因為是藤沼請客,不吃白不吃。
不過今晚他請客的地點就不是之前的路邊攤了,而是正正經經的高檔餐廳,外觀優雅裝潢精致——是阿雀很少來的西餐廳。
自從明治維新之後,阿雀眼中的世界就開始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在幾十年前大部分人還在用燭火照明,用牛車代步,但幾十年後四處都通了電,一切都變了。
人類文明的進步正在改變世界,同時也改變了人類的生活方式——甚至改變了人類的思想。
已經有越來越多的人類,不再相信鬼神之說,也不再信奉神明。
「天」的力量,似乎已經開始有所削減了。如果繼續按照這樣的方式發展下去,或許在將來的某一天,哪怕是「天」也真的會迎來消亡。
而藤沼看到了這樣的征兆,他覺得只要再等等就能等到合適的時機,而在這個過程中會有和他一起等待著的人。
神代雀也在等待著「天」的死亡。起碼他是如此認為的。
而神代雀也很清楚地意識到了這點,他希望在他未來的計劃中,也能夠擁有神代雀這個同伴的存在。
她必須像他一樣全心全意地投入其中,而不是為了一個人類昏頭轉向。
——即便這個「人類」,也並非是真正的人類。
藤沼正春遠比他表面所示人的模樣果斷狠厲,從阿雀拒絕她的那一刻起,他便開始思考著如何將她拉回自己這邊。
最簡單的辦法就是——讓她所喜歡的那個人類也死於「天災」。
無論真相如何,只要讓神代雀這樣認為就可以了。他希望神代雀也能對「天」產生恨意,這份恨越深越好。
他是能夠體會到這份痛苦的,因為這正是他曾經經歷過的。
或許其中也有幾分私心——我失去了一切,而你卻仍擁有著。這樣的現實,讓藤沼也開始嫉妒起了神代雀。
與此同時阿雀則是毫不客氣地開始點菜,絲毫沒有考慮藤沼錢包的意味。
藤沼面上的笑仍在維持著他一貫的溫和可親,他看著阿雀點完後將菜單遞給自己,接過菜單的同時對她說:「我介紹一個人給你認識吧。」
第33章
藤沼要介紹給阿雀認識的, 是之前他擔任過家教的一戶人家的夫人。
那位夫人有位極為要好的朋友, 但那位朋友的兒子從出生起就體弱多病, 所以沒法像普通的孩子那樣去學校上課,只能請來老師到家中授課。
不過那孩子的脾氣稍微有些古怪, 沉默倒是其次,更多是對外人的抗拒, 哪怕是對母親給他請來的老師也是如此。
「所以太田夫人前些時候來問了我有沒有同事可以去給那孩子當家教老師,但我認識的人不多, 其他人都沒有空余的時間。神代你去嗎?」
阿雀歪了歪腦袋,這和她想的有些不大一樣。
看出了她神色間的意外, 藤沼笑了起來:「你以為我要介紹什麼人給你認識?」
「你的其他朋友。」阿雀認真地說。
她覺得這一千年來藤沼或許找到了其他和他有著同樣目標的存在, 而現如今他打算將其介紹給她認識。
但藤沼說:「我沒有其他朋友了。只有你。」
於是阿雀也對他說了同樣的話。
她說:「我現在也只有你了。」
藤沼正春有沒有相信並不重要, 至少阿雀自己是相信了。
而無論是什麼事情, 只要連自己都能說服, 那麼讓其他人相信就只是時間上的問題了。
阿雀只是覺得有些奇怪,為什麼他要突然給自己介紹這種工作。
藤沼理所當然地說:「因為你不喜歡學校吧,你一直都不喜歡和太多人往來。」
他笑著貼近了阿雀, 聲音輕輕的, 「我只是想看看神代你有沒有變, 但是還好, 你還是像以前一樣。」
說到這裡的時候他又頓了頓,「我也還是和以前一樣。」
他是從久遠的過去苟延至今的亡魂,心裡藏著要將「天」也拖進地獄的瘋狂。
而這瘋狂從千年之前延續到了如今。
——*——
藤沼給阿雀介紹太田夫人時,那位太田夫人也將自己的朋友井上夫人也帶來了。
井上夫人對阿雀的第一印像還算不錯, 原因是阿雀看起來很溫柔,就像太田夫人在向她形容藤沼的時候一樣。
她說藤沼老師是很和藹可親的老師,她的孩子一直都和他相處得很好,那麼他介紹的人一定也會是和他一樣好的人。
當事人藤沼像征性地謙虛了一下,說完全是因為太田夫人是位溫和好相處的夫人,所以無論和誰都能相處得很好。
對此阿雀並不打算發表任何看法。
藤沼一直都是個很樂觀開朗的人,至少從表面上來看是這樣的。
很長一段時間裡,阿雀都覺得人類很難理解。和她所熟悉的妖怪們的直白不一樣,人類說出來的話、露出來的情緒,都讓她有些分不清究竟是真的還是假的。
但這樣的疑惑在藤沼面前說出來的時候,他說神代你不也是這樣的嗎。
入內雀一族有著與生俱來的謹慎與小心,從不將自己的真實面目展露在人前,甚至時常以人類的身體作為裝飾,哪怕是一些陰陽師也無法辨其真假。
「這是一種本能,偉大而又不凡,你應該感到驕傲才對,」藤沼摸了摸她的腦袋,「為你的強大與不平凡。」
他總是毫不吝嗇自己的稱贊,也總說阿雀無論做什麼都是對的。
這並不是個可信的男人,所以阿雀也不信任他。但不可否認的是她的確很喜歡他,比起其他的妖怪朋友,這個人類比任何人都要了解她。
而過於了解她的人,如果不是「朋友」而是「敵人」的話,就會給她帶來許多麻煩。
同樣的道理之下,藤沼也將這樣的現實看得極為透徹,所以他總會順著阿雀來,同時一遍又一遍地告訴她,他們永遠都是站在同一戰線的「朋友」。
時至今日也仍然是。
神代雀露出一副安靜的模樣回答著井上夫人的詢問,在與對方敲定最終決議,商量好她何時上門見一面那個孩子之前,阿雀問了一句那個孩子的情況。
「俊國其實是個好孩子,只是身體一直不大好,所以有時候會脾氣會有些……」
說到這裡的時候,她猶豫了一下。
提起自己的孩子井上夫人的神色變得柔和下來,可眉眼間卻纏繞著揮之不去的陰霾與憂郁。
或許情況和她說的會有些出入,不過比起繼續留在學校,阿雀還是覺得上門當家教比較適合自己。
當然,如果這種形式也不適合,她就要重拾自己的鬼王夢想,回到那座無限寬廣的夢幻之城,構築一番偉大的事業。
其實簡單來說就是跑路,而給她介紹了這份工作的藤沼,阿雀跑路之後,他的名聲不在考慮範圍之內。
「你又在想什麼?」
在她們離開之後藤沼看到阿雀一副正在思考的模樣,順口問了一句。
「我在想如果那個孩子也很不可愛怎麼辦。」
她托著下巴嘟嚷道:「雖然通常都是可愛的啦……」
可愛的小朋友的例子有很多,比如夜蔔,再比如墮姬。
但僅限於部分時間,且在某種特定條件的前提之下。
「一定會很可愛的,」藤沼並不是在安慰她,而是發自內心地篤定:「從你的視角來看,絕大部分東西都會是可愛的。」
阿雀總覺得他話裡有話。
「弱者對強者有著本能的憧憬與順從,而神代你一直都很強大,無論是當初還是現在。」
無論是作為妖怪還是作為「鬼王」。
阿雀有些不大好意思了,「可是我現在連光明正大出現都沒有辦法……」
聞言藤沼的眸色微變,他站起身走到阿雀的面前,蹲在她面前摸了摸她的臉頰。
藤沼抬起臉注視著她的眼睛,聲音低了下來,輕柔而又鄭重:「所以我們才要做些什麼,你不該這樣活著,膽戰心驚、畏首畏尾,我所認識的你,絕不會真的甘心一直過這種生活。」
在他心目中的神代雀仍是那個傲慢而又自由的大妖怪,所謂規矩在她面前不過空談。
直到現在藤沼已經毫不掩飾自己的心思,他想做什麼、他希望神代雀做什麼,都清楚明白地擺到了台面上。
「一切都會好起來了,神代,你曾經擁有的一切都會回到你的手裡,你仍是大妖入內雀。」
許多年前的入內雀並沒有「鬼王」的稱號,但她在妖怪間的地位卻絕不低於她的任何一位鬼王朋友。
而現如今的「鬼王」,完全無法與那時相提並論。
多年不見,他變得比以前更會說話了。
她並不需要鬼王這個位置,也不需要鬼舞辻無慘的愛。藤沼告訴她,有遠比這更能讓她覺得快樂的東西。
藤沼總能抓住阿雀最想聽的話題,和她說她最感興趣的東西,他握著阿雀的手,說他想要親眼看到那樣的場景。
看到許多年前她向他描述的,「天」的死亡。
也看到現如今他向她描繪的,將「天」取而代之。
他說:「以前我總說你無論做什麼都是對的,而以後絕不止我一個人這樣說。所有人都會覺得你是對的,因為你將會成為制定「對」與「錯」的存在。」
阿雀沉默了很久。
過了不知道多長時間,她才開口,「我以前想過要其他的東西。」
藤沼問她是什麼東西。
「是你擁有過的,而我卻沒能擁有的東西。」
阿雀平靜地看著他,彎了彎眼睛,「不過現在已經不重要了,有或者沒有都沒有關系了。」
藤沼忽然意識到了什麼,他曾經擁有過的,足以令神代雀渴望的、而現如今卻已經不重要的——他曾擁有過一個同樣愛著他的,卻在多年前死於天災的戀人。
他覺得,這就是神代雀所說的東西。
不過現如今這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他想要的結局就要來臨了,而神代雀的反應也恰好如他所願。
「會有那麼一天的,」阿雀是這樣對他說的,「那一天很快就要來了。」
他的執念已經扭曲得讓阿雀都看不清楚了,所以更讓她無法相信他。
她知道他在想什麼,也知道他想做什麼。
他們的確是朋友,無論過去還是現在,但阿雀想,這世上絕不會有人甘心為另一個人付出一切,也絕不會有人不求回報地幫著另一個人實現願望——哪怕是她和藤沼之間也絕對不可能。
在沒有利益衝突的前提下,他們會為了共同的目標而努力,可如果出現了分歧點,那便會迎來互相殘殺的結局。
所以阿雀才要提前動手,她要在藤沼感到自己的地位受到威脅,覺得阿雀會因為其他人而不再視他為無可取代的朋友,不再與他站在同一戰線,所以對她的東西下手之前,先把那東西藏起來。
阿雀想,無論藤沼的計劃成功與否,他所渴望的結局是否會來臨,她的願望都會實現。
因為屬於她的東西,無論如何她都會找回來,等到藤沼無法再給她造成威脅、「天」也無法再對她造成威脅的時候,她就會親自去找回來。
但在那之前,藤沼卻親自把那東西送到了她的面前。
阿雀如約來到了井上家的宅邸,這天下著大雨,雨水濺落到木質的廊板上,阿雀穿過長長的走廊,她跟在井上夫人的身後,看到了她的孩子。
身形單薄的少年站在檐廊,他注視著從天而墜的雨水,黑色的短發被浸潤了雨水濕意的冷風吹起,露出蒼白而又精致的側臉。
「俊國。」
井上夫人喚了一聲他的名字,少年轉過臉來,目光落在了她們的身上。
這個黑色頭發的少年,有著一雙漂亮的、紅梅色的眼睛。
第34章
阿雀極為認真地思考著現如今這種情況其實是藤沼有意而為的可能性。
或許他已經看穿了阿雀的心思, 知道了她暗地裡弄出來的動靜, 所以刻意用這種安排來暗示她——一切仍在他的掌握之中。
並不是沒有這種可能性。
阿雀很清楚藤沼的性格, 也了解他的反復無常,倘若說一切都是因為巧合, 才更讓人覺得說不過去了。
畢竟類似這樣的「巧合」,之前在吉原已經出過一次了。
分明這個孩子也有著和她的前男友截然不同的面容, 可阿雀看著那雙大而無神的紅梅色眸子,某種直覺便告訴她, 這就是鬼舞辻無慘。
即便這一次的鬼舞辻無慘,在看到神代雀的時候, 無論是表情還是目光都沒有任何異樣。
大雨瓢潑而下, 絲毫沒有要收斂的意味, 那孩子站著的地方靠近院子, 濺開的細碎雨珠微微浸濕了他的襯衫, 落在蒼白的皮膚上顯露出一種瑩潤的光彩。
「外面在下雨呢,」井上夫人面露擔憂之色,語氣中卻沒有半分強硬的意味, 而是滿帶著小心翼翼的試探, 「我們先回房間好不好?」
是阿雀最熟悉的性格——就算表面上再怎麼親近, 也仍無法與對方站在真正平等的地位上。
鬼舞辻無慘永遠都想立於他人之上, 無論對方究竟是人類還是其他的什麼東西。
仿佛沒有聽到井上夫人的提醒,被稱之為俊國的男孩蹙起了眉頭,他的目光落在阿雀身上,下頜微微抬起。
這令阿雀又想起了許多年前, 她所見到的那個最初的他。
瘦弱而又蒼白,心底裡卻有著澆不滅的傲慢。
而那是現如今的無慘無法露出的目光。
他已經沒有了那份純粹的驕傲,望向神代雀的眼神中永遠都會帶著一份恐懼與忌憚,或許也有對她的恨,附帶的東西太多了。
可現如今正在注視著阿雀的這個孩子,他的眼神卻極為直白而又銳利,像是未被折斷的刀劍一般鋒利。
沒有理會井上夫人,俊國徑直問阿雀:「你又是誰?」
這令阿雀也怔愣了一瞬。
她並不覺得自己前男友的演技會精湛到這種地步——精湛到可以將她都騙過去的地步。
所以阿雀想,絕對有哪裡出現了問題。
「神明附體」是一直以來藤沼所使用的、讓自己的生命得到延續的方法,但對於阿雀來說,她對它的了解僅僅來源於理論和觀察。
在「神明附體」這一方式運作的過程中有可能會出現一些怎樣的問題,藤沼從來沒有和她說過。
現如今還知道這種方法的也就只有藤沼和阿雀,而阿雀不可能去詢問藤沼,以他的敏銳程度,絕對會立馬察覺到什麼東西。
他們都是不守規矩的人,所以無論做出什麼事情都有可能。
正如當初藤沼為了創造神明而前往黃泉奪取了「黃泉之語」。那麼阿雀為了讓無慘能從她和藤沼的友情中獲得喘息的機會,將自己的一部分「神性」借給他,讓他也能以「神明附體」這樣的方式轉生為人類,也不是完全不可能成功的事情。
現實已經告訴了阿雀,她的確成功了。
——只不過好像出了一點點小問題。
在她陷入思考的時候,俊國的眉頭愈發緊蹙。雖然是第一次見面,但當他看到對方的臉時,總有一種很奇怪的感覺。
是他自己也說不清楚的,不知道是熟悉還是排斥的感覺——總歸不是什麼讓人舒心的東西。
有著一雙金色眸子的女性,據說是他的母親為他請來的家教老師。
「我不需要這種東西。」
俊國看著井上夫人,淡淡地開口,說出來的話卻絲毫沒有客氣的意味,「讓她走。」
聽到這種話的阿雀則完全沒有在意他的不客氣,反而有種欣慰的感覺。
其實阿雀是知道的,她已經變成了前男友的心理陰影,每次見到她,前男友都會情緒失控,以至於不願意好好跟她說話,甚至都不願意擺正眼光來看她。
他總覺得神代雀只是在享受著將一切都玩弄於股掌之間的感覺,他覺得神代雀根本沒有心。
沒有心的妖怪,什麼也不會懂。
但現在好像出現了新的轉機,她的前男友一臉厭棄地瞥了她一眼,像是真的與她初次相見。
阿雀不想走了。
一開始的時候,阿雀覺得,給陌生的小朋友當家教不是什麼有趣的事情,甚至還不如回無限城去當鬼王有意思。
但她現如今所見到的小朋友卻似乎是她失憶的前男友,那事情就忽然變得有意思起來了。
她想知道前男友究竟失憶到了什麼程度,是成為鬼之前還是成為鬼之後,也想知道他現如今究竟在過著怎樣的生活。
不會比在她身邊過得更好的,阿雀如是篤定。
所以她必須得留下來。
——*——
在井上夫人好聲好氣地哄了半天,也沒能讓俊國的想法產生任何變化之後,她面露難色地看著阿雀,正想說麻煩她白跑一趟了。
「神代雀,這是我的名字。」
阿雀也沒有看井上夫人,她目不轉睛地看著那個孩子,忽然說:「你會需要我的。」
無論是過去還是現在,他都會需要她的。
在阿雀看來,鬼舞辻無慘根本沒法離開她,他總是在做著錯誤的事情,說著錯誤的話,自種惡因也自食惡果。
是因為有神代雀的存在,他才不至於真的落到他最不想淪落的那種地步。
俊國很不喜歡她說話的語氣,更不喜歡她看自己的眼神——是一種極具攻擊性的,讓他覺得自己正受到了威脅的眼神。
但這也正讓他改變了原本的想法,比起直接讓她走,讓她留下來似乎也是一個選擇。
他沉默地注視著神代雀的模樣落在了井上夫人的眼裡,過了好一會兒,井上夫人看到俊國移開了視線,抬腳進了房間。
沒有第二次拒絕。
不拒絕就意味著同意,這是一種策略性理解方式,井上夫人似乎很不會應付這個孩子,哪怕就事實而言,她是俊國的母親。
「俊國以前不是這樣的……」
井上夫人想起以前的事情,不由得落下淚來,她用手帕擦拭著眼角,告訴阿雀一切都是因為前些時候那場大病。
「自從那次生病以後,俊國的脾氣就變得越來越奇怪,有時候我都覺得他和以前完全不一樣了,就像是變了一個人一樣……」
阿雀心想的確是變了一個人。
以前她從藤沼口中聽說過,利用「神明附體」的確可以達成無數次轉生的目的,但在無法決定自己附身對像的前提下,老人、嬰兒、青少年……附身在任何人身上都有可能。
而一切都要基於身體的真正主人已經死去。
阿雀很容易就從井上夫人的口中知道了自己想要的信息,推斷出來她的前男友應該就是在「俊國」生了重病過世之後,成為了這具身體的新主人。
只不過他的「母親」永遠也不會知道這件事情。
她只會覺得自己的孩子似乎哪裡發生了變化,變得不再像以前那樣親近她,也變得不再像她記憶之中的模樣。
因為他變成了阿雀記憶之中的模樣。
在她的記憶之中,那個常年病痛纏身的少年,臉上從不會露出半分喜悅,心底裡永遠都籠罩著陰雲。
他總是高興不起來,得到了什麼東西就會害怕失去,而得不到的東西,卻能折磨得他夙夜難眠。
阿雀曾在許多黑沉的夜裡,聽到他的咳嗽聲氤氳在暗沉的和室裡,被死去的炭火烘烤著,仿佛隨時都有可能墜入黃泉。
——好可憐。
——好可怕。
阿雀自己也不明白自己究竟在想些什麼,只是當她反應過來之後,她忽然發現她似乎想要救他。
入內雀是本性自私的妖怪,哪怕擁有無數個所謂的「朋友」,也不過是一起玩樂或是互相利用的工具。
這其中並沒有多少感情可言。
正如藤沼所說,阿雀當初想過要丟下他,雖然她沒有真正做出什麼事情來,但阿雀很清楚,和她是一類人的藤沼,如果到了計劃需要用到她的時候,一定也會毫不猶豫地將她扔出來。
她甚至都能夠想像到,在將來的某一天他為了引出早已陷入沉睡的「天」,將「神代雀」就是「入內雀」這一消息捅出去之後,過去的一切再度降臨的景像。
他一定會盡最大努力,讓阿雀的犧牲為自己謀得最大化的利益。
而阿雀絕不會如他所願。
她不想為了藤沼這個「朋友」付出重要的東西,也不想為了他讓自己置身於殺生之禍中。
當初將「天」的死亡告訴藤沼,只不過是覺得那種事情沒什麼好在意的——她曾以為「天」不會在意。
分明是神明,卻也相信著所謂的「預言」。未免也有些過於可笑了。
無論是什麼東西,當其對另一樣東西心生恐懼,其實就已經能夠看到最後的歸宿了。
因為任何不想迎來的結局,最終都會如約而至——這就是命運。
阿雀心想,她也有害怕的東西。
在許多年前的那個黃昏,血一樣的晚霞墜落而下,透過薄薄的明障子,融化在和室內的血泊中。
醫師的屍體靜靜地躺在那裡,握著刀的少年眼底裡滿是狂喜般的瘋狂。
那一瞬間仿佛本該降臨在他身上的死亡被轉嫁到了醫師的身上,所以醫師死了,而他仍然活著。
氤氳在空氣裡的東西變成了血腥味,確並非是無慘的血腥味。
他用那雙沾滿了血的手打開了籠子,將阿雀捧在了掌心裡——他的眸子裡倒映出一團小小的、沒精打采的麻雀。
那是她的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死亡。
第35章
只有心裡懷著夢的人才會想像, 想像著美好而又夢幻的未來。神代雀就想像過她和鬼舞辻無慘的未來。
那是她生平第一次將另一個人也放進了自己的生命裡, 想要將自己的未來分一半給他。在漫長而又不可知的將來, 阿雀也要握著他的手,她的臉上永遠都會帶著笑。
天真的、看不出半分作偽的笑。
鬼舞辻無慘依舊是她所熟識的鬼舞辻無慘, 坐在鬼王的位置上,日復一日地制造著毫無用處的工具鬼, 無止境地追求著虛無縹緲的青色彼岸花。
他一輩子都不會對她說半句喜歡和愛。
但這是無關緊要的事。
神代雀並不在意他說出來的話,當然也不會在意他沒有說出來的話。雖然很久以前安倍晴明總對她說, 世間的一切都是咒,而咒都以言語為媒介。
——「咒」是用以約束一切的東西, 有著無法抗拒、無法改變的力量。
「你在說什麼奇怪的話?」
面容尚且稚嫩的孩子抬起臉, 有些意外地看向她。
在他的房間裡有一面牆都是書櫃, 那上面密密麻麻地擺放著各種類型的書籍。
而阿雀今天過來找他的時候, 他正坐在西洋椅上, 翻開了一本百景奇談。
書上描繪著怪奇世相,人鬼共生。
俊國看得很專注,所以連阿雀的腳步聲都沒有聽到。
井上夫人提醒過阿雀, 俊國很討厭別人動他的東西, 也討厭別人進他的房間。
連房門都沒有敲的阿雀就像是不小心忘掉了井上夫人的提醒, 讓她面前的孩子又露出了不悅的神色。
被冒犯的感覺很快被另一種情緒取代, 在神代雀說出了那種「奇怪」的話之後,俊國闔上書本,站起身來,他踮著腳將那本書塞回書櫃裡——那一整排都是類似的題材。
俊國忽然問了她一個問題。
「地獄存在嗎?」
這種問題或許問童磨更加合適, 畢竟他才是這方面的專業人士。
「極樂存在嗎?」
童磨已經無數次回答了這樣的問題。
他說人間就是地獄,但大家死後一定會前往極樂。
和那種不信神佛卻宣揚著教法的「教祖」不同,阿雀是個實事求是的好妖怪。
於是她真摯地告訴對方:「存在的。」
「地獄是存在的,黃泉也是存在的,所以神靈和高天原也存在,一切都不是幻想而是現實。」
她篤定的口吻讓俊國不由得發笑,雖然那樣的笑轉瞬即逝。在他的臉上留存了更久的表情是不屑與蔑視。
他覺得神代雀在胡說八道——雖然他是提出這個問題的人。
他甚至覺得神代雀是故意在討好他,所以才要順著他的話往下說,或許是她覺得自己想要聽到肯定的回答。
而這一切都是為了留在井上家,保住這份家教的工作。
仿佛是忽然來了興致,所以給對方勻出了幾分憐憫,黑發紅眼的男孩抬起了下頜:
「不是要上課嗎?」
心底裡小小的嗤笑聲沉下去之後,俊國坐到了書桌前,他半支著自己的腦袋,另一只手從筆筒裡抽出了一支鋼筆,隨意地敲點著桌面。
在催促她盡快開始。
小朋友有學習的熱情是很值得表揚的事情,雖然這個小朋友並不想接受她的表揚。
他只覺得很嫌棄。
——但並不討厭。
一種奇異的熟悉感湧上心頭,甚至開始讓他懷疑自己的記憶出現了某些問題。
說來也有些奇怪,自從不久之前他生了一場大病,醒來之後腦海中就時常會冒出一些怪異的畫面,就好像是屬於其他人的某些記憶,支離破碎地被載進了他的腦袋裡。
是除了平添煩惱之外沒有任何用處的東西。
俊國本以為這種情況會隨著自己的身體痊愈而有所改變,可當他看到神代雀的時候,怪異的違和感變得更加明顯了。
並不是錯覺,神代雀一定和那些混亂的記憶有著某種關聯。
正當他思考著其中的關聯時,額頭忽然被人彈了一下。
「你是在走神嗎?」
阿雀的手指輕輕地點著翻開的書頁,在她剛講到的地方停留了一下,「我剛才講了什麼?」
俊國看著她沒有說話,短暫的怔愣過後,他的臉上滿是驚愕與惱怒。
「你竟然敢……!」
這種力道其實完全不會造成疼痛感,但重點在於以前從來沒人干過這種事,羞惱才是他生氣的緣由。
在他脾氣發作之前,阿雀將自己的腦袋低了下來,視線與他持平。
一雙金色的眸子忽然就闖入了他的視野,貼近的面龐讓他不由得睜大了眼睛。
阿雀握著俊國的手,帶著涼意的手背貼在了她的額頭上。
完全沒有反應過來的俊國,倏然間感受到了手背上傳來的溫熱感——是來自神代雀的溫度。
幾乎可以稱得上親近的舉動讓他明顯變得局促起來,乃至有些不安。他想要讓自己冷靜下來思考神代雀這樣做的意圖,但心底裡總有奇怪的念頭打亂他的思緒。
他冷靜不下來。
阿雀很認真地觀察著他的反應,會顯露出這種純粹而又近乎天真的情緒的孩子,一點也不像她所認識的鬼舞辻無慘了。
他令阿雀想到了一些其他的東西。
她想起很久以前,她見到了年幼的夜蔔,他稱藤沼為「父親」。
阿雀和藤沼站在樹下,陽光被枝葉切割成細碎的光影,墜落在皮膚上折射出一種閃爍般的狀態。
「真好啊。」
注視著遠處正在奔跑著的夜蔔,阿雀輕輕地感嘆著,罕見地流露出安靜而的神色,那樣的神色近乎溫柔。
那也不像藤沼所認識的入內雀了。
小時候的夜蔔有著一頭深黑色的頭發,眼睛的顏色讓阿雀想起了另一個女人——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可以被夜蔔稱之為「母親」的女人。
是藤沼的戀人。
阿雀忽然對藤沼說,「我也想要。」
她認真地注視著身邊的青年,眸子的神采完全不像是心血來潮。
神代雀也曾想要一個,和自己心愛的人,有著同樣漂亮眼睛的孩子。
藤沼習慣了她的性格,只是笑她太貪心了,什麼都想要。他沒有給阿雀潑涼水,告訴她這樣的結果必定是什麼都得不到。
哪怕是說了,阿雀也會反駁他。
她一直都很努力,直到現在仍是如此。
但有些東西並不是努力就能得到的,這世上有太多無功之事,哪怕明知道沒有結果,也會義無反顧地撲上去。
她從一開始就陷入了一種很奇怪的狀態裡。謹慎而又張狂,矛盾至極。
藤沼也是如此。
一方面連自身的存在都要小心翼翼地隱藏,另一方面卻又猖狂到前去挑釁「天」。
沒有什麼事情是他們不敢做的。
阿雀又變得理直氣壯了。彈了一下腦門而已,大不了彈回來就好了。
不僅如此,「對不起。」
阿雀注視著那雙漂亮的紅梅色眸子,篤定地對他說:「你會原諒我吧?」
明明是問句卻沒有任何疑問的意味,有的只是肯定。
這樣的肯定讓人心生不快。
俊國沒有說話。
某種奇怪的情緒在他的心底裡升起,四周仿佛在頃刻間變得空曠而又安靜。
他仿佛聽到了琵琶的錚鳴聲,那聲音逼近如亡魂的哀嚎。
——很奇怪。
——很生氣。
不屬於「俊國」的思想在腦海中游走著,他對神代雀說:「不會。」
那一瞬間他的目光仿佛又變回了鬼舞辻無慘,沉積在眼底裡的只有憎恨。
神代雀不喜歡那樣的目光,但她喜歡那個人。
哪怕他早就已經不再是「人」。
阿雀很冷靜,但她越是冷靜、頭腦越是清醒,反而越是容易做出常人難以想像的事情。
比如她每次殺自己男朋友的時候,就從來沒有手抖過半下,她總是冷靜而又果斷,沒有一絲一毫的拖沓和猶豫。
神代雀總是很清楚什麼時候應該做什麼樣的事,在什麼樣的人面前應該露出什麼樣的表情。
另一只手也握住了俊國的手掌,那孩子的手掌小小的,甚至還沒有阿雀的手那麼大。
就好比他坐在阿雀身邊的時候,悄悄移動著視線,不刻意抬起臉,能看到的只有阿雀的下巴。
她的皮膚白皙柔軟,下頜的線條委婉纖長,脖頸像是稍稍用力就可以扭斷。
阿雀將他的手掌放在了自己的脖子上,她的眼睛彎彎的:「那麼,要殺我一次嗎?」
「……」
俊國看向她的眼神就像是在看一個瘋子,他甚至開始思考母親究竟是從哪裡找來了她,把這種東西帶回家裡,獲得的除了災禍之外不會再有其他。
阿雀怎麼也想不到自己的前男友居然會有這麼正常的時候,但要是她知道了,肯定也會說無慘變得好可愛。
就像是真正的小朋友一樣。
小朋友不可以談戀愛,也不可以做其他的事情,最多只能牽手手。
而俊國不想和阿雀牽手手,他嫌棄地把手從她的手裡抽出來,往椅子上退了退,離她遠了一些。
阿雀聳聳肩,笑著問他:「是開玩笑的啦,你當真了嗎?」
「沒有。」
「那就好,」阿雀坐直了身體,「今天還繼續上課嗎?」
俊國沒好氣地問她:「為什麼不上?」
阿雀想了想,「因為你看起來並沒有把心思放在上面,聽也聽不進去吧。」
俊國聽到這話,剛想反駁她,阿雀忽然起身了,她站在書架前好一會兒,像是在思考著什麼。
過了一會兒,她又轉過身來,看著仍坐在桌前的男孩說:「你聽說過「鬼」的傳聞嗎?」
第36章
不知從何時開始, 有了夜裡會出沒食人惡的傳聞。
據說它們有著與人類極為相仿的外表, 卻是會被紫藤花的味道和陽光的溫度所威脅的怪物。
俊國在書上看到過。那裡面將「鬼」描繪成了可怕的怪物, 就像他曾經所看過的許多怪談一般。
分明是浮誇而又虛假的傳聞,怪異的是他真的有幾分相信, 只不過出於故意和神代雀反著來的念頭,他說了不信。
「那太好了, 」阿雀高興地說:「我也不信。」
俊國一臉懷疑,明明剛才還說地獄黃泉高天原都是存在的, 怎麼這會兒就又能理直氣壯地說「鬼」不存在了?
沒有給她留半分情面,俊國立馬指出了這點。
阿雀面不改色:「因為「鬼」和彼岸之流又不是同一種概念了, 彼岸的生物並不害怕陽光, 更不會害怕紫藤花。」
她告訴無慘:「只有人造的東西才會害怕這些。」
神代雀也不算胡說, 作為初始之鬼的鬼舞辻無慘的確是「人造的產物」, 他是被醫師的藥物變成鬼的,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只能算是人類的變種,與彼岸之物不可以相提並論。
像入內雀這樣的真正的彼岸之物,就從來不會害怕那些東西。
無法聽到她的心理活動, 俊國也能夠察覺到她正在胡說八道。看著她這幅樣子, 忽然又有種奇怪的熟悉感油然而生。
意識到之前並非是錯覺之後, 俊國直接明了地將這挑明了說。
「你認識我?」
聽到這話的神代雀歪了歪脖子, 臉上的表情就像是在詢問他這是什麼意思。
俊國只覺得她在故意做樣子,明明只是第二次見面,但見到她的時候,從她的一舉一動、細枝末節中總能挑出讓他覺得熟稔的地方。
俊國面無表情, 「從第一眼看到你,我就覺得你以前肯定見過我。」
話音剛落,阿雀就坐回了他的身邊,握著他的手對他說她也是這樣的感覺。
「我一看到俊國就覺得特別親切,就好像是我未出世的孩子從別人肚子裡提前鑽出來了一樣。」
聽到這話的俊國臉上的故作沉穩要繃不住了,而在表情裂開的同時,嫌棄的意味也不自覺地冒了出來。
——忽然就變得像以前一樣了。
阿雀仍記得自己坐在無限城裡等著搞完事的男朋友回來,她高高興興地站起來在他面前張開手臂,男朋友瞥了她一眼,面無表情地從她身邊走過。
對於沒能得到的抱抱,阿雀至今仍有怨念。
雖然之前男朋友自以為瞞天過海,最後卻發現自己從一開始就看透了一切,於是不得不紆尊降貴在她面前伏低做小,隨便她想怎麼抱就怎麼抱。
但那種感覺,不!一!樣!
那時候阿雀總覺得男朋友拿的大概是虐戀情深女主角的劇本,而她就是那個常見的殺人全家還要自以為深情的虐文男主。
這種苦大仇深感讓阿雀止不住落淚。
雖然那種劇本也很有意思,但真的是太慘了。
她慘男朋友更慘。
她得到了男朋友的人卻得不到他的心,而男朋友則是被迫留在她的身邊卻對她只有深深的恨意。
阿雀好不容易從藤沼那裡學會的樂觀開朗完全沒有用武之地了。
所以還是現在好,阿雀抱著俊國的腦袋想要完成心願和他抱抱,卻被他伸手按住了臉,全身都散發出拒絕的意味。
而他說出來的話也沒留半分情面,幾乎是叫喊起來:「離我遠一點!」
「好過分,」阿雀難過起來:「明明剛才還說見到我第一眼就覺得很親切……」
俊國立馬打斷了她,像是生怕被她黏上一樣:「我沒有說過!」
在他眼裡神代雀真的是個很奇怪的人,哪怕忽略那股不知從何而來的熟悉感,她也讓人覺得很奇怪。
說著莫名其妙的話,做著莫名其妙的事,自來熟到了一定的地步之後,真的會讓人有種悚然般的驚猝感。
但他還是下意識將目光落在了她的身上,看到她安靜下來,一副委屈的表情坐在那裡。
安靜下來的神代雀比她說話時順眼很多,加上現在的表情甚至能營造出一種溫婉哀憐的意味。
——前提是她能一直保持下去。
可俊國都還沒多看幾眼,她就抬起了臉,對上他的視線問他:「我被討厭了嗎?」
俊國沉默了片刻,還是說了是。
這次她倒沒難過了,反而托著自己的臉頰問他:「那為什麼討厭我,還要讓我留下來,你也不需要家教吧,我剛才看過了,你右手邊的筆記本裡很明顯有今天我們計劃要講的那部分內容,所以你其實早就已經自學過了。」
自己就能弄懂的內容,再特意請老師來講顯然有些多余了。
「那是母親做的決定,我早就說了不需要。」
俊國的解釋看似合理,可阿雀已經從井上夫人那裡聽說了,在這種事情上她從來都沒法替俊國做出決定,最多只是提出意見而已。
神代雀今天之所以過來,其實還是俊國默許了。
她直白地盯著俊國,這個孩子尚未完全長開的面容看不出半分和她前男友的相似,就連那雙紅梅色的眼睛,也和她的前男友有著天壤之別。
鬼舞辻無慘不會有這樣的眼神,可他的確有著這樣的氣息。
是神代雀最為熟悉的,無論他變成何等模樣,都能在一瞬間辨認出來的氣息。
「你想要見我。」
阿雀對他說:「是這樣的吧?」
被戳中了心思的孩子罕見地流露出幾分局促,他又想別過腦袋,卻被阿雀按住了肩膀,因此不得不面對她。
心不甘情不願地承認了「是。」之後,阿雀似乎笑了。
她貼了貼俊國的臉頰,對他說自己覺得很高興。
俊國小聲嘀咕:「有什麼可高興的……」
「我剛才不是說過原因了嗎,如果我也有孩子的話,一定也會和你一樣可愛。」
神代雀的話無端令他不悅,但還沒來得及想明白這份不悅究竟從何而來,他便意識到了另一個問題。
——神代雀看起來很年輕。
說是「年輕」其實也有些過分了,甚至說她看起來比自己大不了幾歲都可以。
之前井上夫人還以為她也是藤沼的學生,課余時間出來兼職。
那時候藤沼哈哈大笑,「神代是我的朋友,只是長相看起來有些小而已,實際上的年紀完全不用擔心了。」
阿雀心想這可不一定,要是讓她們知道自己的實際年齡,大概立馬就會跑得無影無蹤吧。
只看到表面的俊國皺了皺眉頭,忽然問她:「你有過孩子?」
阿雀一臉坦然,「沒有哦。」
但她又說以前想過,如果沒有發生意外的話,或許她真的也會有孩子。
俊國的臉色隨著她說出來的話發生變化,聽到她說「意外」的時候,他忽然意識到了什麼。
「什麼意外?」
聞言阿雀眉梢微揚:「你的好奇心好強。」
聽到這話的俊國下意識想要找借口解釋,不過阿雀又貼心地補充:「好奇心強其實是很好的事情哦,我就是因為之前的好奇心太強了,所以才會認識我的前男友。」
原本還在糾結的俊國忽然聽到了她的稱呼,「前男友?你沒有結婚嗎?」
剛問完這樣的話題,他又抿緊了嘴角,像是覺得自己問錯了話。
阿雀統一將其歸類到他覺得自己觸碰到了她的痛處上,還安慰他說沒有關系。
「因為他不想結婚吧,我也搞不懂他的想法啦,反正能和他在一起我就已經覺得很高興了,就算一直不結婚也沒有關系。」
說到這裡的時候,阿雀似乎聽到了嗤聲。
很明顯是俊國發出來的。
阿雀只當做沒有聽到,她繼續說:「我們在一起不知道多少年之後,他死了。」
俊國沒想到她會說得這麼平靜,他原本以為是意外,但聽說是死亡之後,他下意識去看神代雀的表情。
是很平淡的、甚至可以說無動於衷也不為過的神色。
他忽然又有些不高興了,這份不高興擴大了幾分,變成了一種近乎煩燥一樣的情緒。
好奇怪。
某個瞬間俊國幾乎覺得自己的身體裡住著什麼其他的東西,在聽到神代雀所說的「意外」之時,它忽然蘇醒過來,想要反駁甚至報復。
——報復……
猛然間想到了這個詞語的俊國,忽然有些不明白自己到底在想些什麼了。
神代雀有一句話說的沒錯——他的好奇心太強了。
從見到神代雀的那一刻起他就下意識地觀察著她,仿佛是要透過那層孱弱溫和的皮囊,看到更加真實也更加接近本質的東西。
但他看到了皮囊之下,也只是另外的皮囊。
俊國面上露出沉思的模樣時,阿雀也在打量著他,她看到他因為自己所說的話,臉色逐漸變化,忽然意識到他或許比自己想像之中的,要知道得更少。
正是因為知道的東西太少了,所以才會在見到她的時候瘋狂地渴望著從她這裡獲得什麼,或者說是拿回什麼更為妥當。
可同時他又是站在旁觀者的角度在注視著一切,注視著神代雀和其他人的過往,而那個過往與「井上俊國」毫無關聯。
神代雀告訴他,「我喜歡的那個人,有著一雙很漂亮的紅梅色的眼睛,高興起來的時候就像是綻開的花一樣漂亮。」
第37章
阿雀認真地盯著他看了好一會兒, 忽然說:「俊國也有著一雙很漂亮的紅色眼睛。」
這句聽起來就像是隨口感慨的話, 卻令俊國無端覺得有什麼其他潛在的意味。
阿雀定定地望著他, 忽然又想起來前男友似乎很少有高興的時候。
他總是會擺出一副很不高興的模樣,眉頭不自覺地蹙著, 這並非是刻意而為,是他本身就是這樣的性格。
貴族出身的人總會下意識端著架子, 那是從骨子裡透露出來的,仿佛覺得自己與其他的普通人不可相提並論的傲慢。
這份傲慢在鬼舞辻無慘的身上擴大了千萬倍, 又被他與人類的不同所激化,久而久之便養成了一種習慣。
在他看來人類都是不需要在意的、比「鬼」更加低等的生物, 他自認為高高在上, 所以可以將一切都擺弄在鼓掌之中。
在這樣的認知基礎上, 鬼舞辻無慘卻沒能得到自己最想要的東西——分明曾經就有一個人類知曉它的存在, 而過去了這麼多年, 比人類更加強大的自己,卻依舊沒能得到那樣的存在。
鬼舞辻無慘無法接受這樣的事實,不滿、不悅、不知足……在他的身上存在著太多的負面與陰暗。
仿佛生來表示為了吸引這世間的「惡」。
阿雀看著俊國的眼神, 令他察覺到了她正在透過他來注視著什麼人。
——或許就是她剛才所說的那個, 她曾經喜歡過的人。
一想到這種事情, 俊國自己也不知道要用什麼樣的心情來面對她了。
神色冷淡下來之後, 氣氛也因為他們之間的安靜變得有些怪異。阿雀似乎對此無所察覺,但俊國卻開始難以忍耐了。
他的忍耐力一直都很薄弱,無論是以前還是現在。
想做什麼就應該去做,想要什麼就應該得到, 他的想法一直都很直白,但說出來的話卻並不如想像的那麼容易理解。
阿雀覺察到了這點,從本質上而言,她面前的人仍是她所熟悉的那個靈魂,只不過因為蜷縮在了人類的身體裡,被人類的思想所局限,所以才會讓人覺得似乎和以前產生了某些微妙的不同。
就事實而言,阿雀其實很樂意看到這樣的局面。
在這世上沒有什麼東西是一成不變的,雖然她的前男友總說他最討厭的就是變化,但實際上,他也只不過是口是心非罷了。
而且還很雙標。
一方面他的穿著打扮、生活方式、言談舉止,都在跟著時代的變化而發生變化。幾百年前神代雀「初次」見到他的時候,他還穿著黑色的和服,微蜷的長發束在身後。而幾百年後他卻已經剪掉了那頭長發,換上了時下最流行的西服馬甲。
但他的心的確沒有變化,虛假而又殘忍。
哪怕現如今他看起來似乎變得溫順而又柔弱,就好像真的變成了普通的人類孩子,流露出來的情緒也不過是鬧別扭,但沒有誰會比阿雀更清楚,本性是無法改變的。
無論是無慘還是她,亦或者是藤沼。
大家都還和當初一樣,會為了自己想要的東西不擇手段、不惜代價。
所以當俊國開口說:「不要用這種眼神看我。」的時候,阿雀挑了挑眉。
她故意問:「什麼眼神?」
「……」俊國沉默了一小會兒,「惡心的眼神。」
沒了顧慮之後,他說話變得更難聽了,讓阿雀有種眼前坐著的不是「俊國」而是墮姬的感覺。
墮姬說話難聽是因為她根本就沒有情商這種東西,而俊國說話難聽……純粹是因為他無所顧忌。
畢竟在「俊國」看來,神代雀是他的母親為他請來的家教,而他之前就說過自己不想見陌生人,對這種不被他所接受的陌生人做出不禮貌的行為,也並不是難以理解的事情。
他的母親不會責怪他,神代雀則是沒有責怪他的資格。
從小就被無條件地寵愛著長大的孩子,往往不會有理解他人的能力,因為他們不需要共情這種東西,也不需要站在其他人的角度思考問題。
本性中自私的一面會被無限放大,所以誰也不能讓他放在眼裡。
這種變化,阿雀並不討厭。
雖然前男友還沒發現她真實身份的時候,也總是在她面前露出一副不屑的模樣,但那副模樣底下總會隱藏著某些其他的東西,就像是為了故意彰顯自己的權力與掌控的欲/望而捏造出來的表像。
哪怕他偶爾並不想這樣,也會被長久以來的習慣所驅使。
而現如今的「俊國」卻並不是。
他說出來的每一句話,露出來的每一個表情,其實都不需要故意而為,這只是最直白的、最真實的情緒表露。
阿雀為他感到高興。
這種欣慰般的眼神令俊國的不悅愈發強烈——如果說之前那種,仿佛在透過他懷念著什麼人一樣的眼神只是有些不滿,那麼現在這樣的眼神,就像是在看小朋友一樣的眼神,就是真的令他難以接受了。
出於某種自己也說不清楚的原因,他並不喜歡神代雀用看待孩子一樣的目光來看他。
起初,俊國以為只是不想被當成小孩子看待,可他的母親和他說話時,用那樣柔和而又慈愛的目光注視著他的時候,他並沒有什麼不一樣的情緒。
——或許她們都是特例。這樣的想法在心底裡持續的時間也並不長。
很快俊國便發現了,他其實並不是接受不了被別人當成小孩子來看待,而是單純的,不想被神代雀當成小孩子來看待。
當他的目光落在她的身上時,他自身也開始適應了那種熟悉感。
在神代雀擁抱他的時候,也從一開始的抗拒到了後來的接受。
對此阿雀覺得很高興,在俊國面前伸出了手,問他:「我們之間的關系好起來了嗎?」
一時間俊國也不知道這個「關系」究竟指的是什麼關系。朋友嗎?
他認真地思考了好一會兒,發現自己其實並不想和神代雀當朋友。當然,神代雀似乎也沒有把他當成朋友。
因為她總說:「我的朋友很少很少。」
「少到什麼程度?」
阿雀想了想,「少到只有一個。」
神代雀並不會在俊國面前遮掩什麼,她總是會回答他的問題,無論這些問題究竟是關於學習還是關於她本身。
雖然她也曾感慨過俊國似乎對她的個人生活過於關心了,但在俊國流露出什麼情緒之前,又說自己並不在意。
「因為俊國沒有朋友吧。」
經過一段時間的相處,阿雀很明顯看出了他的孤獨。骨子裡的驕傲讓他無法像普通的人類孩子一樣和年齡相仿的孩子們玩耍,也無法讓他發自內心地接受其他人的「友誼」。
友誼這種東西,從來都和他沒有任何關聯。
但阿雀說朋友是很珍貴的存在,友誼也是很寶貴的財富。但俊國反駁她,既然這麼寶貴,那為什麼她只有一個朋友。
俊國其實是沒有見過她那個「朋友」的,她對那個人的描述也很少,從她所描繪出來的那些東西裡,他拼湊出來的只是一個很普通的男人。
沒有任何值得關注的特點。
阿雀說:「這就是你的不對啦,雖然普通的人的確很多,但那個人,從來都是不普通的人。」
他是能為了達成某種目的,甚至讓自己也凌駕於規則之上,脫離於法則之外的存在。而這樣的人通常都有著某種偉大的特質,甚至會讓人心甘情願地追隨在他的身後。
比如說夜鬥曾經的神器,那一開始,其實是藤沼的神器。
而直至如今,她依舊陪伴在藤沼的身邊。
說沒有一點羨慕是不可能的,被人全身心地依賴著的感覺,阿雀從來沒有體會過——所以為了體會這種感覺,她決定反向操作,讓自己全身心地去依賴著某個人。
這個「某個人」,其實就指的是鬼舞辻無慘——還是鬼王時的鬼舞辻無慘。
她一遍又一遍地說著愛他,金色的眸子裡閃爍著細碎的微光,落在鬼舞辻無慘的身上從沒有移開。
這也是間接導致了鬼舞辻無慘覺得神代雀無論如何也離不開他的原因,沒有任何一個,用這樣惹人憐愛、渴求著垂憐的目光注視著他人的人,會有離開那個人獨自生存的能力。
在當時的鬼舞辻無慘看來,像神代雀那樣弱小的存在,如果離開他的話,一定會活不下去的。
而現如今的俊國卻是在不服氣地反駁她:「有多不普通?」
阿雀笑了起來,「很久以前我有過好多好多的朋友,就算有十只手掌也數不過來的那種。」
妖怪的友誼很簡單,看到對方,覺得很順眼,於是一起商量著出去搞破壞,多搞幾次就是好朋友了。
按照這樣的算法,阿雀其實有很多好朋友——雖然她在這種事情上其實並不積極。
比如以前她曾遇到過一個很喜歡搞破壞的妖怪,那是真正的天生鬼族,生著一雙白色的尖銳利角,眼睛是和她極為相似的金色。
在見到她的第一眼,那個妖怪就說他看中她了。
但阿雀覺得他沒什麼腦子,因為他一天到晚就只想著打架,就好像除了打架之外沒有任何娛樂活動了。
而那個時候,阿雀也認識了藤沼——作為人類的藤沼,和絕大部分妖怪的生活方式有著天差地別。
阿雀被那樣的差異與不同所吸引,於是同他成為了「朋友」。
在後來的一千年裡,她也仍稱對方為「朋友」,哪怕是在現如今的俊國面前。
「這樣吧,」阿雀忽然說,「我帶你去見見他怎麼樣?」
第38章
俊國總覺得神代雀在借機內涵自己, 因為她說的那句「俊國沒有朋友吧」。
他並不認同神代雀的說法。並不是沒有朋友, 而是不需要朋友這種東西。
無用的、弱小的、只會給他徒增煩惱的「朋友」, 俊國一個也不需要。他只需要有自己就足夠了。
阿雀評價道:「很棒的想法。」
「所以我也不想見你說的那個人。」
對此阿雀沒有強求,因為俊國說那是她的朋友, 和他沒有任何關系,所以也沒有見面的必要。
「可是俊國總在問一些和我有關的事情, 我以為你會想見他的。」
黑發紅眼的男孩瞥了她一眼,眸色沉了沉, 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他問:「對你來說,那個人很重要嗎?」
「不管是什麼, 只要加上了「唯一」這樣的形容, 都會變得很重要吧?」
阿雀的神色極為認真, 給他舉例子的時候又提到了自己的前男友:「雖然並不是唯一喜歡過的, 但如果要說愛的話, 那絕對就是唯一愛過的了。」
聽到這話的俊國反問:「你還有其他喜歡過的人?」
這樣的問題其實早就越過了某條線,已經不能用「好奇心」這種說法來解釋了。
但阿雀仍像是什麼都沒有意識到一樣,「有過的, 我以前也有過一個很喜歡的朋友, 雖然在某些事情的看法上並不能達成一致……」
不知道是不是阿雀的錯覺, 當她在回答這樣的問題時, 俊國的神色似乎極為專注,就像是不願意放過任何一個字眼一般。
在阿雀說完之後,他立馬開口:「就是你現在那個朋友?」
聽到這話的阿雀眨了眨眼睛,對上了他投來的視線。
俊國這時候才忽然意識到, 他的語氣有些不大正常。
就好像是在緊張什麼……或者說是因想到了什麼而感到惱怒。
哪怕不能看到自己臉上的表情,俊國也能夠想像到自己在神代雀眼裡是何等模樣。
他下意識又想別過臉不再看她,卻聽到了神代雀的笑聲。
阿雀解釋道:「不是他,藤沼有戀人的,他也很愛那個人,雖然那個人也已經死去多年,但我和藤沼之間一直以來都只是朋友。」
雖然心底裡似乎有種奇怪的輕松感升起,但俊國嘴上還是說這不是正好嗎。
阿雀的戀人死掉了,她那個朋友的戀人也死掉了,他們又互相是彼此唯一的朋友……想到這裡的時候,俊國睜大了眸子。
他越想越覺得這完全是有可能的事,從朋友變成戀人有時候就只需要跨出那一小步。
明明從來沒有見過她說的那個「藤沼」,可俊國還是一想到他就油然而生一種奇怪的厭惡感。
他又不說話了。
阿雀看他的神色就知道他肯定又在腦子裡想了一大堆,可嘴上卻是半句話也不說。
無慘以前也有這樣的習慣,他總是喜歡把自己的真實想法藏起來,可又並不是真正的完全不希望被人知曉。
是一種曲折而怪異的別扭,希望哪怕什麼話都不說,也會有人知曉他的想法和心情。
對此阿雀自覺已經看得很透徹,所以每次都能從他的臉上看出來他到底是真高興還是假開心。
就算是在阿雀面前,他也時常裝模作樣地端著一張臉,擺出一副誰也不要靠近的架勢來。
不過阿雀從來都不吃這一套,她每次都會高高興興地跑到他懷裡去,蹭著他的脖頸說我最喜歡無慘了。
「沒有規矩。」
「加上敬語。」
「不要過來。」
就差直接說「滾」了。
不過仔細想來,阿雀並沒有從無慘口中聽到「滾」這樣的字眼。
他總是會一邊在表面上露出嫌棄她讓她離自己遠一點的樣子,一邊又在阿雀抱著他不肯松手的時候縱容她的逾矩。
鬼舞辻無慘是個很矛盾的鬼。
當他還是產屋敷無慘的時候,他也是個很矛盾的人。
他總是希望所以人都能看著他,又希望所有人都不要看他,他渴望得到他人的關注,卻又不喜歡那些關注中帶著同情和憐憫的意味。
他真正想要的是受人矚目,高高在上。任何人也無法輕視他,任何人也沒有資格同情他。
阿雀深知他的渴求,所以她毫不猶豫地縮成一團,就像他最喜歡的那樣縮在他的懷裡,一晃就是幾百年。
然後幾百年過去了,他也成功變成了一個可以縮在她懷裡的小朋友。
——雖然他並不會想要縮在她懷裡。
對此阿雀覺得有些遺憾,所以望向俊國的眼神也帶上了慈愛的意味。
見他仍像是備受打擊一樣地垂著腦袋,阿雀抬手摸了摸他的發頂,忽然問他:「那你願意和我當朋友嗎?」
從她的手掌觸碰到俊國的發頂時,他的身體便有著僵硬,全身的肌肉都變得緊繃——神代雀的觸碰總會令人覺得有種莫名的危險。
危險……卻又安心。
俊國自己也想不清楚這其中的緣由,但如果問他想不想和神代雀當朋友,「不需要。」
他說:「我早就說過,我不需要朋友這種東西,更何況,我一點也不想和你當朋友。」
說這話的時候,那孩子臉上的神色極為冷淡,眸色有些發沉,說話的語氣平靜沒有波瀾。
阿雀笑著說他好狠心噢。
「明明我們也相處這麼多天了吧,我還以為能從「認識的人」更進一步了。」
分明是被拒絕的一方,可阿雀的語氣卻很輕松,臉上也掛著無謂的笑容,似乎對這樣的拒絕一點也不意外。
就好像她剛才提出來的「成為朋友」也不過是隨口一說的笑話。
俊國莫名有種煩燥感,握筆的手也失了原本的力道,手下的紙張被筆尖劃出了一道口子。
他隨手撕了下來,紙張割裂的聲音仿佛也是要割裂什麼。
——神代雀很奇怪。甚至讓他也變得奇怪起來了。
俊國偶爾也會思考,自己現在究竟在想些什麼,有關於神代雀的問題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總在他的腦海中浮現出來,逐漸占據著他的心神。
而他每每試探性地向她打聽著她的私事,神代雀從來都是默許的。甚至可以說,她在縱容著他的試探,無聲地鼓勵著他。
——再多問一些也可以。
——再進一步也可以。
俊國對這樣的現實產生了迷茫,他開始思考神代雀究竟想要做什麼。
這就又要回歸到最開始,回歸到她剛來到井上家的時候了。
在那個時候,俊國從她身上察覺到了怪異的熟悉感。
他忽然問:「我們是什麼時候認識的?」
問題提出來的時候,俊國的目光也回到了她的臉上,當他試圖從她臉上找到些什麼回答的時候,卻只聽到了她重復自己的問題。
「是啊,我們是什麼時候認識的呢?」
阿雀在笑著。
她的眼睛漂亮得幾乎通透,眼底閃爍著金色的碎光,仿佛是夏日午後的樹蔭下,被枝葉切割成細碎的光點。
熟悉卻又遙遠。
見俊國不回答,阿雀又問他:「這個問題很重要嗎?」
其實聽到這樣的提問,就已經可以模糊地猜到些什麼了。遮遮掩掩、又好像是在暗示著。
——暗示著在第一次見面之前,他們也還有過其他的見面。只是他不記得了。
要怎樣才能記起來?俊國開始思考這一重點。
在他的記憶裡,並沒有缺失的地方。從記事起,一直到現在的記憶,都清清楚楚地留存在了腦海中。
阿雀注視著他不說話。
要想從她口中得到關於這件事的回答並不簡單,俊國也意識到自己問不出什麼,除非他能通過蛛絲馬跡找到些什麼東西。
這時候他忽然想起了她所說的那個「朋友」,既然她說是她「唯一」的朋友,或許知道些他並不知道的東西也很正常?
「我改主意了,」俊國看著她說:「你說的那個朋友,我也想見見他。」
阿雀笑了起來:「可我現在不想帶你去見他了。」
俊國:「……」
要看著他的臉色陰沉下來,阿雀不僅沒有半分緊張,臉上的笑容還能繼續維持著。
俊國對此毫無辦法……也不完全是。
他想到了一個辦法。
「你會說英文嗎?」他忽然問阿雀。
阿雀被這個突然冒出來的問題問得愣了一下,然後很誠實地說了,「不會。」
明治維新改變了這個國家,在剔除一些東西的同時也增加了一些東西,本屬於國外的東西正在潛移默化地改變著人們的生活。
俊國說自己想學。
「所以?」
「你那個朋友會嗎?」
歸根結底還是想見藤沼,阿雀沉默了一小會兒,然後說他肯定也不會。
對此俊國露出了懷疑的神色,並且在當天就去詢問了母親井上夫人。
在他主動提出自己想要些什麼的時候,井上夫人從來都不會拒絕他。對於這個唯一的孩子,他們夫妻總會竭盡所能地為他找來他想要的一切。
他喜歡看書,尤其喜歡怪志異聞,他們便給他打了一整面牆的書架,隔三差五就往上添著。
現如今他說自己想學英文。
「學英文好呀,」井上夫人高興地說,「我明天就去問問藤沼先生,看他有沒有合適的人介紹過來……」
「就他不可以嗎?」
井上夫人道:「他要是會的話當然可以……」
「不會也可以,」俊國忽然說,「雖然神代老師也很好,但總是看著神代老師,我也想見見其他的老師。」
對於這種小小的,一點也不過分的要求,井上夫人沒有任何反駁的余地。
第39章
當阿雀從藤沼口中聽說井上夫人最近又來找過他之後, 她問:「她找你說了些什麼?」
「就是說她的孩子想要學英文, 所以過來問我認不認識能教英文的老師。」
這種說法倒和她從俊國那裡聽來的差不多, 「你認識嗎?」
藤沼笑了笑,指指自己:「我不就是嗎?」
「……」
完全沒有想到。
阿雀深情地注視著他許久, 然後說:「教我。」
逐漸也淪為了工具人的藤沼笑眯眯地說不要。
「你自己去學不就好了,女子大學都已經開了好幾年啦, 對你來說上幾年學一晃眼也就過去了吧,」像是怕阿雀找理由, 他又補充道:「反正你現在也沒什麼事可以做。」
在藤沼看來,阿雀的確是沒什麼事的。
畢竟表面上來說, 她最喜歡的鬼舞辻無慘已經死了。而阿雀的志向也不在當鬼王, 更懶得去領導工具鬼們發家致富走上資本主義的道路。
這種既麻煩又沒法讓她快樂的事, 以阿雀的性格, 從來都不會想去做。
被果斷拒絕的阿雀滿臉委屈地看著他, 可憐巴巴地說:「你變了。」
「沒有哦,」藤沼揉了揉她的發頂,告訴她:「是時代變了。」
以前也用這種理由來堵過工具鬼們的嘴的阿雀:「……」
面對比以前變得更加棘手的藤沼, 阿雀嘆了一口氣:「那你答應這份工作了嗎?」
「我之前不是就說過了嗎, 我的時間不方便再加其他安排了, 所以只答應會幫忙留意一下。」
聽到這話的阿雀松了一口氣。
雖然當時開玩笑問了俊國要不要見見藤沼, 但實際上她並不希望他們見面。
尤其是看到了現如今藤沼毫無異樣地同她說話,她覺得或許對方介紹家教的工作給自己真的只是巧合。
在他眼裡井上夫人只是學生家長的朋友,而俊國也只是個尋常的孩子——藤沼大抵什麼異常都沒有察覺到。
他既不知道阿雀在背地裡做什麼,也不知道他所介紹的這份工作, 讓阿雀見到了什麼人。
但在阿雀說話的時候,藤沼沉默地注視著她許久,看到她神色因為他的話而變得輕松,忽然意識到,「你不希望我應下這件事?」
很清楚這種事沒法糊弄過去,阿雀坦言,「是。」
這下藤沼來了幾分興致,頗有一副要問到底的架勢:「為什麼?」
阿雀想了想,「因為我很喜歡那個孩子。」
她說那是個很可愛的孩子,從第一眼見面就讓她覺得有種親近的感覺,「如果你答應了的話,那我就可能要擔心起自己會不會失去這份工作了。」
藤沼沉沉地注視著她,就像是要從她的神色間看出什麼來。
而阿雀的表情從始至終都很坦然。
這份坦然令藤沼微微挑了挑眉頭,「我以為你又會像之前那樣哭著說再也不去了。」
在學校上課對阿雀來說是一種折磨,相比起那些吵鬧的小孩子,阿雀顯然更加喜歡「俊國」。
從任何意義上來說結果都是一樣的。
藤沼說她變得真快。
「人都是善變的。」
藤沼冷靜地指出:「但你不是人啊。」
阿雀:「……都差不多嘛。」
雖然藤沼不願意教她,但這其實也不是什麼大事,畢竟這世上會說英文的也不止他一個,阿雀以前去童磨的寺廟玩時,教徒裡也不是沒有富貴人家出身的存在。
時隔許久,阿雀再度光顧了童磨的寺廟。
她抵達寺廟的時候正是黃昏,殘損的斜陽平鋪著橘紅色的靡艷霞光,童磨拉開了和室的障門,站在門口將手搭在門框上。
「阿雀~」見她來了,童磨毫無芥蒂地揮了揮手,仿佛發自內心地歡迎著她的來訪。
「阿雀是想我了嗎?」他笑起來,臉上掛著的笑容平白讓他增添了幾分天真的稚氣。
阿雀毫不猶豫地點頭,說她實在太想念他了。
童磨面上笑意更深,「我好感動~」
他說著便伸手抱她,阿雀沒有躲開,被他抱了個滿懷,末了還被蹭了蹭臉,抬起眼睛看到的就是童磨那張無憂無慮的笑臉。
她忍不住多看了幾眼。
童磨任由她看,既不會像藤沼那樣暗地裡的心思一層又一層,也不會像她前男友那樣動不動就翻臉不認人。
所以阿雀使喚起他來,完全沒有半分顧慮和擔憂。
「為什麼忽然想學英文了?」
對此阿雀的回答是學無止境。
她說她忽然明白自己一直以來都太過懈怠了,所以決定從現在開始勤奮刻苦。
童磨眨了眨眼睛,問她是不是以後都想投入學習的懷抱。
「這個就不必了,」阿雀一臉正經地抬起手,「畢竟也得勞逸結合對吧。」
——勞幾個月逸幾百年那種勞逸結合。
完全沒有讀到她心理活動的童磨深受感動,決定和她一起投入學習的懷抱。
阿雀:「……」
有上進心是很好的事情,多學點知識也沒有壞處,阿雀深明大義地表示了自己對他的支持,然後和他一起坐在了和室裡,等著他找來會英文的信徒。
忽然被傳喚過來,還以為是教祖要聽自己傾訴的信徒,看著眼前兩雙求學若渴的眼睛陷入了對現實的懷疑。
……我是來追求極樂的,不是來當老師的。
只不過,這種話也沒人會聽就是了。
——*——
一方面阿雀在萬世極樂教和童磨當同學,看著他壓榨寺廟裡的信徒當工具人,另一方面,她也沒有落下井上家的家教工作。
從萬世極樂教召喚了鳴女當交通工具的阿雀,找了個沒有人的地方當出口,幾分鐘就成功抵達了井上家的宅邸。
坐在房間裡的俊國聽到開門的聲音,只是抬起眼皮看了她一眼,什麼話也沒有說。
對於她這種屢次提醒仍然從不敲門的行為,俊國已經沒有說她的興趣了。
而自從他什麼話都不說之後,阿雀反而覺得有些失落。
俊國一直都覺得她是個很奇怪的人。
她有時候會露出極為強勢的一面,仿佛不容許任何人反駁,可有時候又過於隨意,就好像不管怎樣都可以。
俊國偶爾會覺得這樣也挺好——就像是什麼都記不住一樣,再不高興的事情都能在眨眼間從腦海中消失得一干二淨。
在很多時候,優越的記憶力其實並不能給人留下什麼值得高興的回憶,反而會將那些不滿與不甘無限放大。
但神代雀似乎沒有這樣的煩惱,俊國總覺得她似乎不會生氣。不管他說的話多麼不給她情面、露出的表情多麼難看,哪怕是用最為惡劣的態度來面對她,她也從來沒有生氣過。
這個問題,俊國也曾隨口問過她。
「為什麼不生氣嗎?」
阿雀認真地思考著,而後對他說:「大概是因為俊國太可愛了,所以我不忍心對你生氣吧。」
「你對我生氣倒是沒關系哦,因為我會原諒你的,不管你做了什麼我都會原諒你……」阿雀的臉上掛著笑,她說:「不管什麼時候,我都不會生你的氣。」
就算是很久以前,她也沒有生過產屋敷無慘的氣——因為那並不是生氣。
那是深深的仇。是難以忘懷的恨。所以阿雀無論如何也要將那種事還回去一次,不然絕對不可能平息這份仇恨。
過去的仇已經結束在了過去,所以她的臉上還是浮現出笑意,金色的眸子睜大了湊到俊國的眼前。
聽到這話的俊國莫名地想要反駁她。可他又找不到其中的緣由,就像是一瞬間所產生的下意識的反應——仿佛有什麼東西在看不見的暗處發揮了作用。
莫名其妙的情緒來得快去得也快,頭一次聽到這種言論的俊國,或許也是有那麼一點點高興的。
哪怕很少很少,也是真實存在過。
他忽然覺得,或許和神代雀當「朋友」也不是完全不可以。雖然他本質上還是不覺得自己需要朋友。
阿雀托著下巴看著他,在他用施舍般的語氣開口時,她歪了歪腦袋。
「我不需要新的朋友了。」
本以為阿雀會深受感動地接受這份來之不易的「友情」,又像往常那樣高高興興地抱住他,或者欣喜若狂地抵著他的額頭……
想像與現實完全變成了相反狀態的俊國,臉上浮現出一絲難堪的神色。
好在他為了營造出一種隨口一說的感覺,剛說完話就低下了腦袋繼續將視線落在翻開的紙張上。
——哪怕心思完全沒法集中在那些字眼裡。
這恰好成了最佳的遮掩,讓俊國有充足的時間來調整自己的表情和思考接下來應該如何答話。
直接問她為什麼,就會變得像是在求她卻被拒絕一樣,這種事俊國無論如何也接受不了。
所以他抬起了臉,面無表情,只發出了輕輕的嗤聲。
隨意而又輕蔑,一瞬間卻讓阿雀將他和前男友重疊在了一起,作為鬼王時的無慘,也時常發出這樣的聲音。
通常還會伴隨著移開視線的目光,起身離開的動作,和毫不在意的神色。
「輕易得到的東西,隨便泛濫的東西,總是不會讓人產生珍惜的意圖。」
阿雀忽然冒出來這麼一句話。
以前她還有很多朋友的時候,從來都不覺得藤沼有什麼需要特別關注的地方,而現如今,當初的朋友裡只剩下他了,一切就變得格外與眾不同。
阿雀的本意是想告訴他,比起朋友,還有更適合他的位置。
但俊國從她的話裡理解到的,卻是她在暗示從他這裡得到什麼機會都過於簡單,所以才沒有珍惜的必要。
「你又在走神?」
阿雀伸出手掌在他面前揮了揮,「是想到了什麼嗎?」
第40章
「想到了你。」這種話是絕對不可能說的。
對於俊國而言, 神代雀究竟是什麼, 或許他自己也看不清楚。
不知道是從什麼時候開始, 不知名具的記憶逐漸在腦海中復蘇。他有時會覺得一切都過於真實,就好像是他曾經親身經歷過的事情一樣。可心底裡卻又像是有聲音在告訴他並非如此。
這些異樣的源頭, 無一例外來自神代雀。
這間接讓他在面對神代雀的時候頻頻出錯,以至於阿雀也發現了其中的異樣。
她問發生了什麼事情。
俊國仍記得自己在她面前失了顏面的事, 也不想和她多說什麼,便打算隨便糊弄過去。但以阿雀對他的了解, 無論他在想些什麼都沒法躲過她的眼睛。
阿雀忽然有種預感——就好像是又有什麼事情要發生了一樣。
實際上,阿雀並不覺得藤沼會完全對她放心下來, 他一直都很擅長懷疑, 這是每一個不平凡的人都注定會擁有的技能。
懷疑他人、懷疑事實, 甚至懷疑自己。
偉大的事業最初的開端, 都在於對已有事物的不滿與不足。
在所有人都覺得天災不可預知、不可直視, 無法被觸碰也沒有任何反抗余地的時候,藤沼便已經開始質疑「天」的正確性。
——人類的世界真的需要「天」嗎?
——「天」所做的決定就是完全正確的嗎?
——「天」又有什麼資格擁有掌控一切的權力呢?
諸如此類的質疑,一點點造就了現如今的藤沼。
他對於「殺死天」這一目標的執著, 早已超過了常人所理解的範疇。
但阿雀是能夠理解的。
她能夠理解那份冷靜的瘋狂, 也能理解那份安靜的悲傷。
很久以前阿雀也曾用安靜的眼神注視著他, 看著他的淚水滾落在地上, 他跪在她的面前,雙手緊緊地攥成拳頭。
他抬起臉來,露出那雙明亮的、仿佛比烈日更加熾烈的眼睛。那裡面裝著的滿是不甘與仇恨。
不是對她的,而是對「天」的。
高高在上的「天」, 肆意掌控著世間的一切,制定著不合理的規則,可人類、神明,全都匍匐在了祂的足下。
不可逾越、不可反抗。
一旦越過去了,此岸、彼岸,都不再擁有任何容身之所。
這便是「天」的威嚴與權力。
阿雀起初並沒有覺得這樣的權力有什麼問題,當然,她也沒有對藤沼的痛苦感同身受。
妖怪並不需要共情的能力,也不需要憐憫的能力,它們只需要擁有力量。力量能帶來它們想要的一切。
直到她也像曾經的藤沼那樣,遇到了能夠讓她心甘情願為之改變的人。
她心愛的人,是個一點也不想作為「人類」而活的,有些奇怪的人類。
阿雀一直覺得這只是他在嘴硬,是他最常表現出來的口是心非,他總說無論如何也想要得到青色彼岸花,從此他便是超脫了人類的、所有生物之上的完美存在。
他有著偉大而又虛無的夢,讓阿雀想到了渴望推翻「天」的藤沼。
雖然最初的原因,都是自身的私欲,但沒有欲望的人往往不會想要改變,因為沒有任何改變的必要。
阿雀曾以為自己永遠也不需要改變。
就像藤沼也以為,神代雀無論何時也不可能將別的人看得比她自身還要重要。
然而事實如此,就算是藤沼,也沒法不為這樣的事實感到驚訝,並且因為這樣的現實將更多的注意力放在她的身上。
在這樣的前提下,「俊國」身上的秘密,或許其他人反而會比他自己知曉得更快。
阿雀雖然很想做些什麼,但事到如今,她覺得真的去做什麼似乎也已經沒有必要了。
前提是沒什麼意外的情況發生。
當阿雀小心翼翼地將鬼王的身份隱匿,屈身於人類的宅邸之中,又陪自己失憶的前男友玩過家家游戲的時候,鬼殺隊那邊也沒有閑下來。
自從炎柱煉獄杏壽郎帶回來了「鬼王的位置已經換了人」這樣的消息之後,雖說為了安撫大家的心情,鬼殺隊中一直都在對這件事進行保密,知道這種事情的也只有「柱」級成員。但即便如此,大家還是沒有懈怠下對這件事情的商討。
新的鬼王似乎比前任鬼王更加低調,當然也有可能是鬼殺隊這邊獲取「鬼」的消息過於困難,導致他們知道這件事過去了好幾個月的時間,依舊連對方的名字和長相都還沒有任何頭緒。
前任鬼王是從產屋敷家族中誕生的,哪怕在後續的時光裡一直都在隱藏著自己的身份,但對方的底細,作為同族的產屋敷家到底有所了解。
他們知道他最初的時候只是一個疾病纏身的虛弱貴族公子,也知道他變成鬼之後便拋棄了「產屋敷」這一姓氏,轉而改姓了鬼舞辻。
這是他自己給自己取的新名字。
這麼多年來,除了幾百年前的初始呼吸的劍士,再沒有任何人能夠威脅到這位鬼之王。
可現如今他死了,新的鬼王接替了他的位置,那是比他更加強大而又更加狡猾的鬼之王。
一時間鬼殺隊又陷入了沉默而又肅殺的氣氛中。
——*——
阿雀並不知道鬼殺隊那邊的具體情況如何,但她知道自己這邊的情況,稍微出了一點點不同尋常的狀況。
又是好幾個月沒有召見除鳴女外的任何工具鬼,阿雀從她手底下的工具鬼的思想中讀取到了讓她不大能高興得起來的東西。
是關於陰陽師的。
在很久以前的平安時代,那是個陰陽師們最為活躍的時代,阿雀曾一度差點淪為某個大陰陽師的式神——當然,是在她過於單純的前提之下。
而現如今,在她手底下的工具鬼中,有鬼遇到了陰陽師家族的後裔。
雖然過去了這麼多年,陰陽師們的能力也早已大不如從前,但比起普通人和鬼殺隊的人來說,阿雀還是更加討厭陰陽師。
尤其工具鬼遇到的陰陽師們,似乎還是她曾經的對頭安倍晴明的後裔。
時過境遷,他們也舍去了「安倍」的姓氏,轉而以昔日安倍晴明所居住的地方,「土御門」為姓,卻仍在守著以前的舊業,堅持這世上有此岸與彼岸之分——他們便是能夠跨越兩岸的術士。
對此阿雀覺得很不高興。
喚來了她用得最順手的工具鬼之一,阿雀問道:「童磨,如果你很討厭一個東西,最直截了當的方法是什麼?」
「直接清理掉就好了吧。」童磨張開扇面,金色的鐵質扇面上鐫著漂亮的蓮花紋路,而邊緣卻折射著冷冽的寒光。「阿雀有很討厭的東西嗎?」
就算是有其余的工具鬼在場的情況下,童磨依舊經常這樣「沒有規矩」地同阿雀說話,對此其他鬼都像是聽不到一樣,不會提出任何不合時宜的建議。
「新鬼王十分寵愛上弦之貳。」
這是所有工具鬼的共識。對於老板面前的紅人,誰也沒有得罪的必要。
但即便很清楚這一點,也還是會有其他的,也想成為老板的心腹、成為她的左右手的工具鬼。
比如以前也非常憧憬和仰望前鬼王鬼舞辻無慘的,被他親自挑選出來的下弦之壹。
魘夢。
用阿雀的話來說,這是個奇奇怪怪的工具鬼。他是唯一一個,會在阿雀心煩地隨手捏掉吵鬧的工具鬼的腦袋時,還對她露出一臉興奮表情的工具鬼。
他告訴阿雀,他很喜歡看到他人痛苦的模樣。
「我喜歡聽到絕望的哀嚎,喜歡看大家不幸的樣子,喜歡……」
阿雀批評他,說他的思想一點也不積極。
魘夢:「……」
「這樣想是不對的,畢竟現在的社會主題都是說我們大家要積極向上,就算你想當壞人,做壞事,甚至折磨其他人,但你也得有理由。」
阿雀義正言辭,「你這就是單純的變態。」
魘夢沉默了好久。
他覺得有哪裡出了問題,但他不好說是自己的老板出了問題,因為員工怎麼可以評價老板,說老板的不好呢。
那肯定是同事出了問題。魘夢如此確信。
看在他雖然思想不端正,但對老板忠心耿耿的份上,阿雀決定交給他一個任務。
「是很重要的,除了你,無論誰也沒法去完成的任務。」
阿雀伸出了手,她的手掌是和前任鬼王截然不同的、柔弱而又纖細的模樣。
魘夢盯著眼前的手掌,他也伸出了自己的手。
阿雀用指甲劃破了自己的手腕,鮮血滴落在魘夢的掌心裡,他合攏著自己的手掌,沒有讓她的血掉下半滴。
對此阿雀很心疼。
並不是心疼她的血,而是心疼這不是她的血。如果是她的血,那麼給出去再多也可以恢復回來,能持續不斷產生的東西,從來就沒有需要過於珍惜的意義。
問題是,這是她早就已經「死去」的,早就已經「消失」的前男友的血。是浪費一滴就少一滴,給出去就再也不會恢復的東西。
阿雀簡直心疼得要命。
第41章
為了達成某些目的, 必須要付出和舍棄的東西, 即便覺得心疼, 也還是要拿出去的。
即便現如今不分出去,到時候也還是要面臨著同樣的局面。
更何況阿雀現如今給出去的血並不是白給的, 她的確有很重要的任務需要魘夢去完成。
通常來說,和戰鬥有關的任務, 其實交給上弦來完成才是最為妥當的,但阿雀覺得什麼事情都交給童磨來說, 似乎也有些不太合適。
適當給底下的工具鬼們一些機會,也是很有必要的舉措。
「獨自一人不夠用的話, 就再帶些其他的鬼去吧。」
阿雀是這樣對他說的, 「只要能夠完成我吩咐下去的任務, 隨便你用什麼方式都可以。」
心情好的時候, 阿雀很樂意維持自己積極向上的人設, 但到了關鍵的時刻,繼續維持就沒什麼意義了。
因為根據阿雀所得知的消息,「土御門家的陰陽師已經和花開院家的人聯系上了。」
花開院家, 是昔日與安倍晴明亦敵亦友的另一位大陰陽師蘆屋道滿的後代。
他們兩家的後人聚集到一起, 阿雀怎麼想也不覺得這對她來說是什麼好事。更何況不知道是不是當初安倍晴明留下了什麼東西, 阿雀後來才知道, 土御門家的人似乎一直都還相信著這世上仍有神明妖怪。
在他們看來,一切都還是同平安時代那般。
所以土御門家的人自然而然將前任鬼王鬼舞辻無慘制造出來的鬼同平安時代的大家所熟識的,因為自身的怨念與憎恨而生成的「鬼」有著某種關聯。
只不過一直以來陰陽師家族都頗為清高,又都是深居簡出, 所以既沒有和其他陰陽師家族的人聯系上,也不樂意去和產屋敷家以及鬼殺隊的人往來,這也正讓阿雀撿了便宜。
「只要他們還沒有見面,情況對我們而言就是有利的。」
當藤沼對阿雀說她最近的舉動似乎有些奇怪,問她是不是有什麼事情在瞞著自己時,阿雀露出一副「還是被你看出來了」的無奈模樣。
她把土御門家的事情告訴了藤沼。
「雖然我其實並不害怕這種東西,但對於我們來說,這些家族總歸算得上隱患。」
與其放任不管讓他們在未來的某一天成為「天」的關鍵性助力,倒不如現如今就直接鏟除。
「所以我讓魘夢去處理這件事了。」
藤沼的神色間似有微怔,雖然一直都知道神代雀的性格,但真正面對她的時候,還是能看到些令人意外的東西。
他當然不會覺得神代雀完完全全順應了時代的變化,不再隨便亂來已經是很大的改變,徹底變成所謂的「好人」,那是絕對不可能的事情。
本性是從根骨中帶來的,源自於血脈,深邃入靈魂。貪婪、自私、殘忍……自我能夠勝過一切。
——入內雀是連自己心愛的人都能親手殺死的妖怪。
藤沼所需要的,正是這樣的「同伴」。
不會為任何事物而動搖,也不會因為任何東西而退卻,總能在第一時間做出最有利於自我的判斷,任何有可能威脅到她、令她感到不快的存在,最終都不會有什麼太好的結局。
藤沼沒有說話,但他面上的表情讓阿雀覺得,他是認可著她的決定的。
——畢竟不認可也沒有用。已經派出去的工具鬼,沒做完工作是不可能回來的。
——*——
阿雀很快等回了魘夢的消息,擅長精神控制的睡夢之鬼,為她帶回了她想要的結局。
他的身上沒有半點血腥味,這是因為他的血鬼術是可以遠程控制的血鬼術。通常情況下他都是利用人類來當自己的工具人,讓他們進入目標的睡夢之中,破壞對方的精神核心,以此達到讓目標徹底陷入睡夢,再也無法蘇醒過來。
阿雀並不在意過程,也不在意方法,她所在意的只有結果。
有著一頭黑色的及肩短發,發尾有幾撮稍長的頭發,在發尾斑駁著藍色與紅色的漸變色澤。
睡夢之鬼畢恭畢敬地跪在她的面前,向她稟告著她吩咐下去的任務完成的情況:「土御門家和花開院家都不會再醒過來了。」
阿雀面上掛著漫不經心的神色:「那我要的東西呢?」
就事實而言,阿雀沒有在藤沼面前撒謊,她只是選擇性地隱瞞了一部分的內容而已。
之所以要特意給魘夢加血,是為了讓他絕對不會失敗。
退一萬步講,倘若真的運氣不好,讓產屋敷那邊先聯系上了土御門家,導致魘夢遇到了「柱」,阿雀也還有童磨這個正在待機的工具鬼可以用。
在土御門家中有一樣東西,她是時候要拿回來了。
很多年前的時候,阿雀曾和安倍晴明許下承諾,將自己的名字交付給對方保管,當他使用這個名字時,她會作為「式神」供對方驅使——僅限於他還活著的時候。
等到他死了,他們之間的「緣」也會隨之消失,約定自然也會一同消失。
但在這個過程中,稍微發生了一些意外。名為安倍晴明的陰陽師,在世時曾寫下了無數的典籍,而在其中,也有記載著關於「入內雀」信息的一本書。
那是阿雀在他臨死時才知曉的。
白發蒼蒼的老者,他的眸子變得渾濁,可說出來的話卻一如既往的清醒。
他說:「你是什麼樣的妖怪,我再清楚不過了。」
「阿雀,一直以來你都說,我也是你的朋友,可我其實明白,對於你而言,我只是牽制。」
安倍晴明是強迫了她壓抑自己本能的陰陽師,是讓神代雀一直都頗為頭疼的男人。
她一直都在等待著對方的死亡。
而安倍晴明,卻一直都在注視著她的變化——沒有變化。
入內雀仍是他最初所見的入內雀,她從來都沒有發生過任何變化——所謂的克制與惱怒都是做給他看的假像,是哄他開心的幌子。
安倍晴明從始至終都對此心知肚明,但他樂得看入內雀在自己面前演戲,對她這樣的大妖怪而言,裝模作樣的前提是重視。
於她而言,安倍晴明是不得不被重視的存在。
所以在他臨死之前,她也無論如何都要來見他最後一面。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用某種解釋來看待,人類和妖怪有著許多共同點。或者說,這世間的萬物都有著不可回避的共同點。」
「萬物之所以是萬物,天之所以是天,地之所以是地,都是因為擁有了「名」。而在擁有名的同時,也正在被定義著其「形」。」
作為平安京中屈指可數的大陰陽師的安倍晴明,掌握著只需要見到妖怪的本體、真正的形,便能夠掌控其一半的能力。
「另一半呢?」
阿雀似乎問過他這個問題。
「是名。」
同時掌握「形」與「名」,便可以用自己的力量,驅使妖怪為己所用。
安倍晴明將這樣的方法,也記載在了書上。
而這些書,都在他過世之後,被留在了土御門家。
阿雀知道其中的原因——妖怪並不可信。人類都是這樣認為的。
正如同妖怪也並不信任人類一樣,不同族類之間若是想要相互理解,顯然並非是簡單的事情。
入內雀和安倍晴明,是屬於能夠互相理解,卻並不認可對方的存在。
所以他們與其說是「朋友」,其實更准確地來說,是真正的「對手」。
是哪怕死去多年,也要為後人,為其他的人類留下壓制她的方法的對手。
只不過,為了達成必要的平衡,在某些地方的進步,也要伴隨著某些地方的退步。
現如今的陰陽師,已經一代不如一代了。
從魘夢帶回來的一堆書裡邊找到了自己想要的那本,記載著「入內雀」的詳細事宜的書卷之後,阿雀問魘夢:「你看過了嗎?」
她問這個問題時,魘夢正跪在地上將腦袋抬起來,一臉憧憬地望著她。
雖然她批評了魘夢思想不積極,但在魘夢的理解中,這或許有著其他的意味。
——沒有任何緣由去折磨他人,是單純的變態。可如果是有緣由的,是能夠做出合理解釋的,那麼無論再殘忍的行徑,都可以為自己標冠上「積極向上」的名號。
在魘夢看來,神代雀就是這樣的存在。
她和前任鬼王有著極為相似的不擇手段。只要是為了達成必要的目的,什麼事情都可以做得出來。
魘夢合著雙手,他的目光落在阿雀的手背上,她的手指正搭在他帶回來的書卷上。
「沒有您的命令,沒有碰過。」
阿雀滿意極了。
這是個和童磨一樣聽話——甚至說比童磨更加聽話,還比他更加懂事的工具鬼。
「你有著很優秀的潛質。」
阿雀對他說,「在這世上,更加優秀的人總是比尋常人更容易做出一些大事來。」
無論是好的事,還是壞的事。
童磨雖然也好用,並且不用再花心思培養,但在某些時候,他的好奇心似乎有些太過旺盛了。
而且膽子還很大。無論是在她的前男友面前還是在阿雀面前都一樣。
比如說前些時候,他就在明裡暗裡地打聽著,在鳴女將鬼王之位已經換人的消息告訴了人類之後,阿雀那邊和鬼殺隊那邊的反應。
阿雀沒有任何反應,因為,本就是她讓鳴女將這個消息散播出去了。
將沒有用的工具鬼們舍棄,這樣的念頭,時至如今依舊沒有被阿雀徹底打消。
沒法給她帶來利益,或者說,死去的利益,高於活著的利益的工具鬼,並沒有繼續從她這裡獲得力量,在她的羽毛底下活下去的資格。
第42章
受了阿雀誇獎的魘夢露出了可以說得上是「幸福」的表情。
他覺得自己受到了阿雀的誇獎, 那也就等同於受到了她的青睞。於是跪在阿雀的面前, 在她對自己伸出手時合攏了手掌, 讓她的手搭在了他的掌心裡。
阿雀有些意外於他的大膽,不過也沒什麼話都沒有說。
與人類同為恆溫動物, 鳥雀的體溫一般會比人類更高。魘夢合上雙手,將她的手攏在了自己的掌中。
做出這些動作的時候, 魘夢一直都在注視著阿雀的面容。
只是抬起了眼皮,沒有不悅, 也沒有拒絕。
這仿佛令他受到了鼓勵,於是握著阿雀的手, 貼在了自己的臉頰上。
帶著涼意的臉頰蹭了蹭她的掌心, 久違的暖意令魘夢也生出了幾分恍惚。
並不知道她真實身份的鬼, 只是發自內心地感觸著她的與眾不同。
在向她彙報行動過程的時候, 魘夢說自己喜歡看到人類在幸福破碎之後, 掙扎於痛苦之中的模樣,那些扭曲的表情總能讓他沉浸其中。
所以他總會先讓人們進入理想的美夢之中,然後在他們最幸福的時刻陷入噩夢。這樣突如其來的轉變總能讓那些人類們飽受折磨, 而他們發出的痛苦與哀嚎, 便是在魘夢耳中最美妙的聲音。
上次他也說過類似的話, 阿雀那時候指出了他的想法不正確。而現如今再次聽到這番言論, 她並沒有反駁他。
這使魘夢隱約察覺到了什麼——新的鬼王在心情好的時候,會對自己所認可的「鬼」格外寬容。
比如上弦之陸,墮姬和妓夫太郎。再比如上弦之貳,童磨。
魘夢是知道的, 她總會格外嬌縱那些能討她歡心的鬼。而討她歡心也很簡單——有用就可以了。
所以魘夢還補充了一點,幸福的美夢會消磨人類的意志,讓他們對夢境即為現實毫不懷疑,正是有了這樣的鋪墊,才沒有人能從噩夢中蘇醒過來。
他有著童磨所沒有的謹慎,也有著墮姬兄妹所沒有的謀略。
但他和那些鬼之間仍有差距,下弦之鬼和上弦之鬼的差距。
哪怕是作為上弦之鬼末位的墮姬兄妹,也有著下弦之鬼難以匹敵的力量。
下弦之壹的魘夢,絕不會滿足於永遠都待在下弦的位置。所以他總會竭盡所能地抓住每一個機會,就像他從一個普通的鬼爬到了下弦之壹。
阿雀這時候的心情還算好,漫不經心地回了一句,「很有意思的說法。」
隨口的稱贊也是對他的一種認可,主要是最近的一切都過於順利,不生氣的阿雀脾氣簡直好得不像話。
無論是下屬試探性地跪在她面前牽她的手,還是有意無意地在她面前提及她的另一個下屬。
在魘夢看來,童磨和她之間的關系,大抵便是她和前鬼王那樣的關系。
其實不僅是魘夢,其他的鬼也是這樣想的,但他們通常都會克制自己的想法,本能地恐懼著來自血液的威壓。
阿雀自認為是一個很有原則且很有底線的鬼王,說好的不和下屬搞就真的不搞。不過話雖如此,下屬生出某種念頭,其實也和她的「平易近人」脫不了干系。
縱容與松懈,會讓人生出不該有的念頭。正如墮姬總在心底裡說她的壞話,而童磨總在思考她是如何同前鬼王「相愛」,甚至試圖復刻這樣的感情。
畢竟在童磨看來,阿雀也是沒有心的妖怪,但她卻能夠體會到人類的喜怒哀樂,那必定是因為她有了心愛的人。
童磨也想體驗這樣的感情。
童磨的真實想法究竟如何,魘夢其實沒有特意去了解的心思。他只是單純地認為,如果想要擁有更加強大的力量,那麼必須更受鬼王的重視。
所以在阿雀提出某個要求的時候,他沒有提出半句疑惑或是異議。
哪怕她的要求,就事實而言顯然有些怪異了。
「讓我看看你的血鬼術吧。」
阿雀是這樣對他說的,她說魘夢是她最重視的下屬,所以,「來向我證明你存在的價值。」
沒有價值的「鬼」沒有獲得獎勵的資格,沒有用處的「鬼」連生存的必要都不需要擁有。
魘夢注視著她的眸子,哪怕是血鬼術發動後她也依舊沒有閉上眼睛。
作為睡夢之鬼的魘夢,能夠利用自己的血鬼術喚醒人類最渴望的夢,以此達到讓人類沉浸在美麗的夢境中,從而在現實裡陷入沉睡。
這樣的能力,即便作用在阿雀身上時,也同樣發揮了作用。
區別只在於人類分不清夢境和現實,潛意識會讓他們將一切不合理的因素都忽略。而阿雀則是清醒地進入了自己的夢境。
她想,或許這也不失為一種了解自己的方法。
在血鬼術發動之前,阿雀也曾想過自己會夢到什麼。或許是被「天」討伐之前自由自在、不受任何約束的生活,也或許是和安倍晴明成為「朋友」,和他一起坐在那條能夠看到庭院中櫻花盛開的外廊。
認真來說,那些對於阿雀而言,都是真實存在過的快樂。
但那些想像到的畫面,都沒有出現。
——*——
當夢境真實到了一定的地步,那便和現實也沒什麼區別了。
魘夢的血鬼術無法制造出完整的夢境,只能以夢境的主人為核心,圍繞本人生出周圍的一切。
阿雀睜開眼睛的時候,視線正好對上了一雙紅梅色的眸子。
少年有著鴉黑微蜷的長發,松松垮垮地束在身後,他披著黑色的外衣,皮膚蒼白而又沒有血色。
但他又的確有著漂亮俊秀的面容,即便那張臉上滿是陰郁的神色。
他總是高興不起來,眉頭深深地蹙起,眸子裡泅浸著血一樣的紅。
阿雀聽到了鳥兒啾鳴的聲音,那是她自己發出的聲音。
或者說,「它」。
是很奇怪的、令她自己也覺得意外的夢。
就算是和無慘有關,阿雀覺得,那也應當是她作為「神代雀」的時候。
那時候的無慘還會用溫和儒雅的模樣對她露出笑容,會在她遠遠地跑過來、撲進他懷裡的時候抱住她,也會在她伸出手時握著她的手。
「好冷。」
阿雀會將他的手掌攏在自己的掌心裡,用自己的體溫來捂熱它們,雖然這也不過是短暫而又無用的舉動。
但她覺得,她應當是高興的。
如果真的要說「幸福」的話,這段時間,無論從什麼角度來看,都足以稱得上「幸福」了。
可潛意識中出現的夢境,卻並非是這時候。
從薄薄的紙糊障門外傳來綿延的蟬鳴,矮桌前的少年依舊沉默地注視著她,他的視線越過鳥籠。
撲通、撲通。
阿雀聽到了心髒跳動的聲音。
被她一見鐘情的那個人,是個仿佛永遠也高興不起來、永遠也不會露出笑容的少年。
——*——
脫離夢境的阿雀眨了眨眼睛,魘夢仍跪在她的面前,握著她的手注視著她。
魘夢沒有進入她的夢境,也沒有問她夢到了什麼。
他只是說:「您夢到自己想要夢到的東西了嗎?」
阿雀安靜了一小會兒,大抵是剛清醒過來,所以仍帶著依稀的恍惚,「夢到了,很久以前的事。」
很久以前她頭一次以自己真正的「形」出現在了一個人類的面前,而那個人類把她關進了籠子裡。
那是她頭一次體會到失去自由的感覺。
稍微動一動就會撞到籠子,被束縛在狹窄而又仄逼的空間內,呼吸間所感受到的不是草木而是湯藥。
苦澀、悶熱而又沉抑。
少年垂著眼瞼,眸色陰沉地喝下那些苦澀的湯藥。
他總在厭惡著一切,憎恨著一切,眼底裡滿盛著不甘與不悅。
但他也總會將裝著阿雀的那只籠子掛在房間裡,從籠縫中伸進手指,他的指尖一年四季都是冷的。
阿雀歪著腦袋來看他,小小的、毛絨絨的身體蓬成一團。
他的眼底裝著的不是憐愛,而是滿含惡意。
那是個會一邊用指尖摸著她小小的腦袋,一邊慢慢用力,將她的腦袋摁在籠底的少年。
想起了這樣的過往,阿雀的手掌仍被魘夢貼在臉頰上。
她蹙了蹙眉頭,手下稍微用了些力氣。
黑發的睡夢之鬼被摁在了地板上,他的一側臉頰貼著阿雀的手掌,另一側臉頰則是貼著木質的地板。
一直以來都很會看臉色的鳴女,早就已經縮到了遠處的和室內,將自己鎖了起來。
而不怎麼會看臉色的魘夢,卻體會到了之前那些工具鬼的待遇。
血濺在了阿雀的臉上,她終於松開了魘夢,但右手滿是血,從指尖滴落下來,往外擴散的血液浸濕了大片的地面。
她用沒有血跡的那只手摸了摸臉,在她的足下,下弦之壹正在緩慢地恢復著。
「我以為已經不會生氣了。」阿雀忽然說,「可是真的仔細想起來,還是會覺得很生氣。」
人一旦死掉了,緣也會隨之消失,這種說法,其實是不正確的。
神代雀仍記得鬼舞辻無慘活著的時候,也記得他死掉的時候。
原來人真的都是會變的,現如今的這個「俊國」,和她所見到的「無慘」,在她的心底裡活著的那個人,和他一點也不像。
「您是在生氣嗎?」
恢復結束之後,魘夢面色不改,就好像什麼也沒有發生過一樣,她仍在說想要看到他的價值。
「我讓您生氣了嗎?」
「不是你,」神代雀輕聲說,「是其他的人。」
比喜歡更加深刻的是厭惡,而比不變更加容易的是變化。
阿雀將自己翻看過一遍的那本書合上,在扉頁夾進了一根羽毛,然後仔細地用紙包好。
魘夢安靜地注視著她。
她說,「我要出去一趟。」
第43章
今年冬天來得似乎有些突然。
或許也有幾分心理作用在其中, 總覺得天氣轉涼不過是一瞬間的事。而且令人意外的是, 今年的冬天很早便下起了雪。
從無限城出來的阿雀望著蒙蒙墜落的細雪, 恍惚間想起了許多年前——那個氤氳著沉悶暖意的暗沉房間,白天和晚上似乎也沒有太大的區別。
被她一見鐘情的人類, 有著一雙仿佛也在像房間裡的炭火一樣,安靜而又不甘地燃燒著的眸子。
他總是能讓人難以忽視, 無論是作為產屋敷無慘,還是作為鬼舞辻無慘。
甚至作為「井上俊國」。
神代雀第一次見到井上俊國的時候, 是夏季的梅雨天氣,身形消瘦的少年站在外廊注視著外面細密的雨幕, 臉上的神色平淡而又安靜。
一晃眼幾個月過去了。
散漫的思緒隨意地飄散, 阿雀的腳步卻沒有受到任何阻攔, 當她抵達井上家的宅邸時, 井上夫人告知她俊國染了風寒。
阿雀愣了一下, 倒沒什麼擔憂的意味,只是問她:「情況還好嗎?」
聞言井上夫人露出了幾分黯然的神色,她沒有說話, 這樣的反應讓阿雀心下有了幾分思量。她說想去見見俊國。
按理來說, 是不該讓她見的。
「也好, 」井上夫人遲疑了一下, 似乎想到了什麼,「見到你的話,俊國一定也會很高興的。」
平日裡阿雀來給俊國上課,井上夫人大多不會出現在他們面前, 但只是遠遠地看兩眼,井上夫人便能明白——
對於俊國而言,這位神代老師和之前的老師們並不一樣。
哪怕井上夫人並不明白,這份「不一樣」究竟源於什麼。
——*——
阿雀來到了俊國的房間,她看到半坐在床榻上的少年正捂著嘴輕輕地咳嗽著,在他的身邊還坐著另一個穿著黑色羽織的青年。
青年的身邊放著箱子,他的羽織恰好遮擋了阿雀的視線,在她看清楚那究竟是什麼之前,青年已經注意到了她們。
見到阿雀和井上夫人,青年微微頜首向她們打著招呼。
大抵是看出了阿雀的疑惑,井上夫人解釋道:「這是負責為俊國治療的醫生清水先生。」
這位清水醫生不僅極為年輕,聽說還是從國外留學回來的西醫。所以使用的治療方式也和傳統的醫師們截然不同。
聽到這話的阿雀面上的神色微怔,像是想起了什麼,而這樣的表情也都悉數落入了俊國的眼底,他沉了沉眸子,一言不發地垂下了眼瞼。
在清水醫生離開的時候,阿雀下意識轉過頭看了一眼他離開的身影,卻又在下一刻被耳邊的咳嗽聲轉移了注意。
「還是很難受嗎?」
阿雀湊近了些,看到他的臉頰有些泛紅,呼吸也比往日更加沉重,房間裡燃著木炭,井上夫人則是在清水醫生離開時,便起身說要去送送他。
雖說井上夫人的確很講究禮儀,但也沒有親自送人出門的必要,結合清水醫生若無其事地在俊國面前說沒什麼大問題的模樣,無論是俊國還是阿雀,其實都很清楚井上夫人為何要跟著清水醫生一起離開。
——有些話,並不適合當著病人的面說出來。
雖說以前上課的時候也時常獨處,但像這種狀態下,到底還是會有些不太尋常的氣氛逐漸蔓延。
阿雀問他怎麼回事。
「不是說已經有好轉了嗎,怎麼忽然又病了?」
聞言俊國抿了抿嘴角,並沒有回答她的問題,反而問她:「你認識他?」
「他」指的是誰?這樣的問題,阿雀並沒有問出來。因為她知道答案。
「不認識。」
那個名叫「清水」的醫生,今天是她第一次見到對方。
俊國看著她的神色,雖然阿雀並不像是在說謊,但他總覺得仍有怪異的地方。
比如,她為什麼要盯著那個醫生看。
「因為……我以前的戀人,也是名醫師。」
阿雀告訴俊國,「最初的時候,他是以醫師的身份出現在我面前的。」
她說自己的家族以前也是旗本武士,很久以前她的身體也並不健康。
「每到了冬天的時候,整個世界都像是忽然危險起來了,房間之外的地方都像是藏著吃人的惡鬼,稍有不慎就會有「邪祟」入體。」
阿雀說的時候表現出一副很輕松的樣子,但俊國覺得,事情一定不會像她所說的那樣簡單。
醫學正在飛速進步,可仍有很多疾病——尤其是生來的病弱,根本無法得到完完全全的治愈。
可神代雀並不像是生過病的人。
在俊國弓著身體咳嗽的時候,年少而又單薄的身軀因咳嗽而震動著,白色的襯衫下,消瘦的脊背生著嶙峋的骨。
阿雀忍不住將手放在他的背上,很多年前她也想要做這樣的事。
但那時候的她,以原本而又最初的模樣出現在產屋敷無慘面前的時候,她沒有任何能夠做出這種舉動的能力。
她只能遠遠地看著,看著他弓下身體,看著那些粘稠而又黑紅的血跡,從他的指縫中慢慢地滲透出來。
他總是安靜不下來,哪怕他比任何人都更喜歡安靜。
每到了這種時候,阿雀總會發出更加尖細的啾聲,就好像能夠以此來蓋住他的咳嗽聲。
這種自欺欺人的舉措,大抵永遠也不會被無慘知曉。
正如現在的俊國也不會明白,為什麼她會看著他,露出這般恍惚而又安靜的神色。
這一點也不像她平日的風格。
和他不同,平時的神代雀總是在笑,她似乎沒有任何煩惱,也不需要為任何東西而憂心。
俊國完全想像不出來,她生病時的模樣。
無法理解便會覺得對方說的是假話,被質疑的阿雀鼓起了臉頰,似乎有些生氣。
「我們之間居然連這點信任都沒有了嗎?」
阿雀氣呼呼地捏了捏他的臉,被他握住了手腕之後,她察覺到了對方哪怕是在病中也偏低的體溫。
而神代雀一年四季裡,她身上的溫度都遠比普通的人類更加高——哪怕是被鬼舞辻無慘變成了「鬼」之後也仍是如此。
鬼舞辻無慘不會擁抱其他的鬼,自然不知道其他鬼身上的溫度如何,而他本身便是自人類時期就有著偏低的體溫,因而沒能意識到神代雀的異常。
他只是覺得——有種奇異的溫暖。
是與他自己截然不同的觸感和溫度。甚至能讓人想起久違的、應當被忘卻的陽光。
阿雀順勢捂著俊國的手,把他塞進了暖和的被窩裡,又給他掖了掖被子。
「你是怎麼好起來的?」
躺在寢具內的少年只有一張臉仍露在外面,他的目光落在阿雀的臉上,忽然問她:「是他治好了你?」
聽到這話的阿雀流露出了幾分懷念的笑意,她點了點頭,「是呀。」
她說她曾經的戀人是名醫術十分高超的醫師,雖然並不像清水醫生那樣出國留過學,但穿著打扮和言行舉止也和他們那些醫生沒什麼區別了。
全然沒有提她前男友根本沒有醫師執照,也根本沒有系統地學習過醫學知識這件事。
雖然阿雀知道他經常在調配試劑、閱讀醫書,但她從來沒有見過前男友醫好過任何一個人。
他並不需要醫好任何人,因為鬼舞辻無慘的本意從不在此。
他只是想醫好自己。獲得渴望了上千年之九的完美身軀。
但阿雀覺得,她曾經聽說過的一句古話,其實很適合用來勸誡他——醫者不自醫。
他永遠也沒法醫好自己。正如現在。
失去了過去的記憶,甚至連同「神代雀」這一曾經被他恨到了骨子裡的妖怪,都被他忘得一干二淨了。
阿雀覺得他有著可憐,忍不住心生憐憫,但那樣的眼神落在俊國的眼裡又不知道發揮了什麼作用,讓他生出了和阿雀截然不同的想法。
他就像是真的剛認識阿雀不久,卻同她一見如故。
所以阿雀安慰他,既然她當初生了那麼久的病都能好起來,那麼他也一定能夠好起來。
好起來,恢復健康的身體,也恢復應有的記憶。雖然那些記憶或許並非是他能夠接受的東西,但阿雀覺得,一切逝去的或是以為逝去的,其實都還藏在心底的角落裡,等待著再次蘇醒的機會。
就想陷入沉睡的「天」終有一日會醒過來,陷入沉睡的「鬼舞辻無慘」,也終有一日會再度出現在她的面前。
阿雀摸了摸俊國的臉,他別扭地別過了腦袋,像是想要從她的手底下躲開來,可又沒有真正地將這樣的想法付諸行動。
矛盾而又掙扎……
阿雀忽然對他說:「等你好起來了,我們一起去打雪仗吧。」
如果他今天沒有生病,那麼阿雀此刻必定不會坐在他的床榻旁邊,同他安安靜靜地聆聽著和室內木炭灼燒時發出的聲音。
他們會一起站在外廊注視著細碎的雪花慢慢墜落,哪怕俊國的身體狀況其實並不適合同她一起做這種事。
但阿雀還是會問他以前有沒有打過雪仗。她會說那是一種很有趣的游戲。
自幼身體羸弱的孩子,就連尋常的行走與跑動都有問題,又怎麼可能進行這種活動?
俊國一定覺得她在陰陽怪氣,覺得她又是在借機嘲諷自己,於是肯定會心生別扭,但他還是會回答,「沒有。」
阿雀也會告訴他,「我也沒有。」
誠然阿雀以前有很多朋友,但那些並不是會和她一起打雪仗的朋友。
「為了比打雪仗更有意思的事情,每天都會有人來找我。」
第44章
人的記憶總是很奇怪。
想要記住的事情記不住, 想要忘記的事情也忘不掉。
俊國問阿雀那是什麼事情。
阿雀想不起來具體, 所以告訴俊國:「是現在的你肯定理解不了的事情。」
他覺得阿雀是在敷衍他, 就像她提起「打雪仗」一樣,是明知道他沒法體驗而故意捉弄。
看穿了他的想法, 阿雀一臉難過,「我在你心目中有那麼惡劣嗎?不是說感情都是相互的嘛, 明明一直以來我都覺得俊國特別可愛。」
俊國其實並不喜歡「可愛」這種形容,一開始也總會堅持不懈地反駁她, 但阿雀都像是聽不到一樣,下一次還要說同樣的話。
有時候見俊國是真的生氣了, 她又會低下腦袋湊到他面前來, 小心翼翼地抬起眼睛看著他, 甚至讓俊國覺得, 對她發脾氣反而是自己的不對。
……然後過不了多久, 阿雀又接著犯同樣的錯。
仿佛永遠也長不了記性。
在俊國看來,神代雀的本性就是如此,克制已經是極限, 要想讓她改, 根本就是難上加難。
可如果從另一個人的角度來看待, 卻會有截然不同的看法。
與其說是「惡劣」, 倒不如說是「惡毒」。殘忍而又冷酷,如果現如今躺在她面前的是鬼舞辻無慘而非井上俊國,絕對會產生這樣的想法。
他會用綿長而又怨毒的目光注視著阿雀,那樣的視線如同針芒般刺在她的身上。
——鬼舞辻無慘永遠也沒法在她面前保持平靜。
他冷靜不下來。
對自身的病弱、對自己曾經忍受的不甘、對昔日那些不想聽到的憐憫或悲嘆的聲音……對此世一切的憤怒與憎恨, 都被集中到了神代雀的身上。
他比這世上的任何一個人都要恨她。
但眼前的少年,卻向她投來了游移而又試探的視線。或許是好感,又或許僅是好奇。
阿雀忽然有種回到了許多年前的錯覺,身體孱弱的少年纏綿病榻,她想要陪伴在他的身邊。
想要在他咳嗽的時候拍著他的背脊,也想要在他皺起眉頭的時候摸摸他的臉頰。
她希望自己能在那樣的時刻,也在他的心底裡留下一席之地。
但已經錯過的東西,是沒法再挽回的。正如同已經發生的事情也沒法改變。
就算是神明,也並沒有回到過去的能力——至少阿雀現如今就從來沒有聽說過,有這樣的神明出現。
她的目光長久而又安靜地落在俊國的面頰上,尚未完全長開的面龐,比起她最初遇到他時更加稚嫩。
這樣的目光讓俊國覺得很奇怪。
他覺得,神代雀是在透過他在注視著、回憶著什麼其他的人。
「我讓你想起了誰?」
阿雀沒有回答。但俊國自己也能夠勉強猜到什麼。她平日裡,在提及關於那個人的時候,也偶爾會露出這樣的神色。
或許,是她曾經那個戀人。
那個她總在提起,卻已經死去許久的男人。
俊國想像不到自己和那個人究竟有什麼共同之處。他知道自己會生出這種想法本就是很怪異的事情,可有些念頭卻並非是自己所能控制的。
將他的變化盡收眼底,阿雀的眸色晦暗不明。
她抬起了眼皮,湊近了俊國面前,這時候的表情又恢復了一貫的活潑。
「俊國快要過生日了吧?」
阿雀的手背貼了貼他的額頭,「生日那天我可以過來嗎?」
她說自己從來沒有給別人過過生日,也從來沒有人給她過過生日。
「我想來和你一起過生日,可以嗎?」
說話時她微微傾下身體,鴉黑柔順的長發從頰側落下來,似乎再低下一點點腦袋,就會落到他的枕邊。
呼吸間似乎都能感受到那份細微的癢意,就像是羽毛在心頭輕拂。
心底裡有種很奇怪的感覺。
雖然知道阿雀對放低姿態這種做法的容忍度是無限的,但看到她那副可憐巴巴的樣子,俊國還是怔了一瞬。
——好可憐。
這樣的念頭,忽然在腦海中冒出了一瞬間。
如果讓阿雀知道他居然會生出這樣的想法,必定會比他自己更加驚訝。
這並非是鬼舞辻無慘會有的想法。他是不懂得何為同情、何為憐憫的惡鬼,是絕對的自我主義者,一切與他自己無關的事情,都無法讓他分出任何精力。
但「井上俊國」,只是個普通的、再普通不過的少年。
至少,表面上是如此。
——*——
從土御門家找回來的那本書,在被仔細包好之後,阿雀就再也沒有動過它。
起初,魘夢並不明白她究竟想要做什麼。他只隱約察覺到,比起土御門家那些「陰陽師」們,她似乎更加在意這本書。
雖然是魘夢帶回來的,但他的確沒有看過裡面的內容。
但作為一個合格的、能討老板歡心的鬼,必定要注意的一點,就是不要隨便向老板問問題——老板並不喜歡什麼都知道的下屬,所以大部分時候,知道的東西越少,對他們來說就越安全。
這是他的前輩,在兩任鬼王身邊都當過心腹的鳴女教授他的道理。
——雖然比起其余的工具鬼來說,鳴女知道的東西,已經太多了。
魘夢聽得很認真,就差拿個小本本把筆記全都記下來了。
不過他記的這些內容,其實根本沒有多少能用得到的地方。
魘夢的血鬼術是將人類拉入夢境,使其陷入沉睡,阿雀覺得這是個很好用的血鬼術,尤其失眠的時候就更方便了。
但她並不會失眠。而且妖怪就算不睡覺也沒有任何關系。
對妖怪來說,做夢是很罕見的事情,阿雀並不喜歡那種虛幻感,更不喜歡夢的荒誕。
她喜歡真實的東西,喜歡能被真真切切地感受到,能被觸碰到的東西。
所以她很少懷念什麼,比起過去的東西,她其實更喜歡現在。
但藤沼並不這樣覺得,他聽阿雀說她派下屬對土御門家和花開院家動手之後,自己也去查探了一番。
他們的宅邸都已經被付之一炬了。
阿雀告訴魘夢,要想不留下任何隱患,那就必須要徹徹底底地做出了斷,像她的前男友那樣,總是在一家人裡留那麼幾個人,長遠來說並不會有樂觀的發展。
人類是很奇妙的生物。
或許是生命過於短暫,所以才會衍生出比生命還要重要的東西,就連繁衍後代,也從最初的延續種族與血脈,變成了精神與意志的繼承。
先祖們會為後代傳承而下的東西,並不只是血統和生命。
時至今日仍有無數的人類以滅殺惡鬼為畢生之志,這是從久遠的過去,一直延續下來的,早已與血脈生命融合的願望。
生命像花一樣美麗。所有人都想美麗地活著。
但這世上,總有那麼些人,活得就連鳥雀蟲蟻都不如。
絕大部分的「鬼」,尤其是被鬼舞辻無慘所看中的鬼,都有著各自的痛苦——作為人無法活下去,便自己拋棄了為人的資格。
阿雀問魘夢是怎麼變成鬼的。
他安安靜靜地注視著阿雀,臉上似乎是在笑,可仔細看又沒看出幾分笑意。
「我不記得了。」
他的聲音總是輕柔的、仿佛是在半夢半醒間的低聲呢喃一般。尾音拉得很長。
讀取他的記憶,不過是一瞬間的事情。阿雀沒有這樣做。
她盯著魘夢看了一會兒,似乎明白了什麼。
「鬼」並不覺得自己是人類,甚至會否認自己曾經身為人類這一事實。而獵鬼人也從不會將「鬼」與人類相提並論。
在稱呼他們的時候,用的也是「它們」。
「鬼」只是「鬼」,「人」也只是「人」。
無法相互理解,也無法相互體諒。歸根究底還是因為彼此之間深深的、難以被忽視的「仇」。
正如阿雀和無慘。
仇恨是很可怕的東西,一旦產生了就不會輕易消失,尤其涉及到了彼此的生死,那就必定要以其中一方的死亡為結局。
阿雀不想死。
無慘也不會想死。
他們都想活著,想自由地、隨心所欲地活著。
在魘夢朦朧的目光中,阿雀將那本包好的書拆了出來。
翻開扉頁看到了那根羽毛,阿雀似乎猶豫了幾秒鐘,但最後還是沒有將它取出來。
她將這本書遞給魘夢,而後對他說:「再幫我去做一件事情吧。」
——*——
在生日的那天,俊國收到了母親的禮物。
井上夫人說這是她的朋友幫忙買來的,據說是多年以前的大陰陽師安倍晴明所作。
俊國拆開了禮物,看到了那本紙張早已泛黃的書冊。
——《天照渡御》。
古事記說皇室是神族後裔,所以等同神明。俊國並不相信這種說法,但他知道,天皇或神像的出巡書,也被稱之為渡御書。
「天照」,即為傳說中掌管高天原的諸神之主,天照大神。
拿到這本書的時候,不知道是不是錯覺,俊國似乎聞到了某種氣味——是他極為熟悉的,卻又想不起來究竟是什麼的氣味。
直到他翻開書頁,在扉頁發現了一根羽毛。
那是一跟色澤光滑、顏色深暗,卻又一眼便能看出來,和普通的鳥類有所差別的羽毛。
俊國隱約想起,他似乎在哪裡見過這種羽毛。
腦海中浮現出了奇怪的畫面,耳畔恍惚間像是聽到了某種鳥類的叫聲。他覺得自己的房間裡似乎少了些什麼東西。
在不遠處的那個角落裡,似乎應該掛著一個鳥籠。
就在這時,家中的佣人敲響了他的房門,聲音從門外傳來。
「少爺,神代小姐來了。」
第45章
神代雀的來訪, 是早就約定好的事情。
她帶著禮物來到了俊國的房間, 在看到他的書桌上擺放的那本《天照渡御》時, 歪著脖子念出了書名。
「以前好像沒見過這本書?」
阿雀狀似隨口問道。
俊國瞥了她一眼,表情淡淡的, 並沒有將這個問題放在心上,「書架上那麼多書, 沒見過不是很正常?」
他的注意力,從阿雀進來後, 便落在了她帶來的禮物上。
那樣似有若無的視線,只在阿雀看不到的地方輕盈地墜落。
在阿雀看來, 俊國和無慘最相似的一點, 便是同樣的不坦率。
在有些時候, 想要什麼東西不會直說, 在意什麼東西也不會表明, 甚至還會有意遮掩。可在另一些時候,卻又會毫不顧忌地發號施令,索取索求。
「禮物准備好了嗎?」
在阿雀說想要和他一起過生日的時候, 俊國便說並不是所有人都有這樣的資格。
用仍帶著稚嫩的面容和口吻說出這樣的話, 與其說是施舍般的傲慢, 倒更像是在撒嬌一樣。
幼小的、柔軟的, 像是抬起臉來,自以為呲牙亮爪的貓一樣。
阿雀很想摸一摸他的腦袋,將手放在細軟的黑色短發上——他有著一頭服帖的、安順的頭發。
無慘是不會向阿雀撒嬌的,但是俊國會。
哪怕他自己並不這樣覺得, 但露出的表情、說話的語氣,都是那麼的缺乏威脅力。
這令阿雀覺得,如果一直這樣下去的話,或許也不是什麼壞事。
於是她反問:「你想要什麼樣的禮物?」
俊國抬了抬下巴,紅梅色的眸子睜大了,圓圓地注視著阿雀。
「這就要靠你自己去想了。」
於是阿雀認認真真地思考了許久,然後……去請教了藤沼。
「小朋友會喜歡什麼樣的禮物嗎?」藤沼仍是那副笑眯眯的模樣,「那要看是什麼樣的小朋友了。」
阿雀問出這個問題的時候,藤沼其實就已經知道她的禮物是要送給誰的了。
不知道阿雀是怎麼想的,但藤沼認為,她對那個孩子的關注似乎有些過剩了。
尋常的人類孩子,並不足以讓她付出這麼多精力。這點藤沼可以確定,會讓阿雀覺得可愛的、值得她去注意的,絕對不會是什麼普通人。
藤沼開始思考起那個孩子的特殊性來。
像是看出了他的思考,阿雀問他是不是覺得很奇怪。
「因為我對那個孩子很上心。」
「是。」
阿雀告訴他,是因為那個孩子讓她想起了某個人。
她曾經喜歡過的、有著同樣的紅色眸子的人。在很多年前,也是身體孱弱、纏綿病榻。
藤沼聽完之後安靜了一小會兒,「你還是會想起他?」
他覺得很奇怪。神代雀並不是會沉溺在過去,從過去的回憶中無法抽身的妖怪。
在藤沼看來,她既不會恨,也不會愛。
愛與恨都源自恐懼,而神代雀沒有任何恐懼的東西。
所以無論在何時,她都不會有任何弱點——哪怕是對於「天」,神代雀也沒有多少憎恨。
這也是她多年來從不像藤沼那樣,日日夜夜都在思考著要如何才能讓「天」也迎接末路的原因。
但她似乎真的,喜歡上了那個人類。
即便他已經死了,並且是被她親手殺死的。
「你後悔了?」
阿雀笑了起來,「沒有哦。」
她說人類都會死,神明也會死,沒什麼東西能擁有真正的永恆,一切都會迎來末路與終結。
「後悔是對自己的反思與審判,是對自我的錯誤的否定。」阿雀說,「我從來不覺得自己做錯了什麼。」
所以也不需要後悔任何事情。
藤沼安安靜靜地聽她說話,覺得她似乎真的有哪裡發生了變化。
他很認真地想了想,發現可能是因為受到了新文化的熏陶。
這大概就是知識的力量。
但阿雀說並不是,她說能夠驅使人產生行動的,本質上都是欲/望。
理想、信念、勇氣、愛……一切都是為美化欲/望而誕生的形容。
神代雀變得奇怪起來了。從這一刻起,藤沼終於明確了自己的猜測。
他覺得她可能是見到了什麼東西,又或者是忽然明白了什麼道理。
但歸根究底,還是源於她所說的欲/望。
「我又有了想要的東西。」
她說自己想要那個孩子。
——*——
俊國沒有當著阿雀的面拆開她送的禮物,而是繼續做著自己的事情,就像是完全不在意她送的是什麼東西一樣。
「不拆開來看看嗎?」
阿雀趴在桌子上看著他的側臉,說這是她挑了好久才找到的禮物。
對此俊國只是瞥了她一眼。這樣的眼神和以前她的男朋友經常看她的眼神太過相似,以至於阿雀總會時不時想起過去的事情。
但在過去的時候,她可以光明正大地抱著他,親吻他的額頭,撫摸著他的臉頰。
而現如今不可以。
重新認識便意味著一切都要重新來過,如果雙方都是如此倒也沒什麼,但問題是——現如今這個「重新來過」,只是單方面的。
這有些不公平。
阿雀望著他的臉走神了好一會兒,忽然伸手摸了摸他的發頂。
而下一秒,她的手掌便被拂開了。
俊國皺著眉頭,「你在做什麼?」
阿雀坦然地說,「我在想你還要多久才能長大。」
她的語氣過於普通,以至於俊國反而不知道該用什麼話來回答她。尤其想到了某些事情之後,甚至連直視她時都開始別扭起來。
過了一會兒,他似乎重新冷靜下來,才反問,「這和你又有什麼關系?」
阿雀說這怎麼就沒有關系了。
「我不是俊國唯一的朋友嘛,朋友就是能夠全心全意地對方著想,站在對方的角度思考問題,發自內心地理解與認可……」
她說得情真意切,但俊國卻是一副沒有任何波動的樣子。
因為他根本就不想和阿雀當朋友。
人與人之間的關系,從來都不止有「朋友」這一種。
俊國很清楚自己真正的想法,但他同時也知道,阿雀注視著他的時候,並不完全是在看著「井上俊國」。
更多的其實是透過他在懷念其他的人。
他覺得這樣很不對勁,但又不知道應該如何改變,倘若直接點明這種事情,反而會讓現狀都無法繼續維持。
所以他總會似有若無地試探著神代雀的態度,裝作不經意地從她的口中打探著那些屬於她「原本的戀人」的過往。
「他的脾氣大部分時候都很差。」
俊國的脾氣大部分時候也很差,所以聽到這種話之後,他便開始克制自己生氣的衝動,最多也只是冷言冷語幾句。
「比起聽別人說話,他總是更喜歡發表自己的看法。」
俊國覺得這點和自己很不一樣,因為他總在聽阿雀說話,無論她是說自己的事情還是說別人的事情。
阿雀也曾對他說過,她覺得很高興。
「我很喜歡願意聽我說話的人。」
因為她在某些時候話真的很多。能夠忍耐住這份吵鬧,願意花費時間聽她那些毫無意義的傾訴,必定是很在意她的人。
但要想俊國在短時間內變成溫柔體貼又善解人意的小天使,那是完全不可能的事。
雖然一直都在改變著,但這樣的變化並不明顯,緩慢而又持續著,阿雀也當作什麼都沒有察覺到。
直到他聽完她的「朋友」之談,然後又催促他打開禮物來看一看。
「是我花了好大的功夫,費了大價錢才到手的哦。」
在這樣懇切的催促下,俊國才像是勉為其難一樣,在她面前拆開了禮物,拿出了裡面的東西。
——是一個植物標本。
或者更加確切地說,是一朵花的標本。
細長的花瓣往外伸展著,彼此之間繾綣纏綿般貼合。俊國見過這種花——彼岸花。
只不過,和他之前見到過的、常見的紅色的花瓣不同,阿雀送的植物標本,它的花瓣是奇異的青藍色。
「一年之中只有兩三天的開花時間,而且只會在白天的時候開花。」阿雀捧著臉告訴他,「是我從山裡的老人那裡買來的,他還說我的運氣很好,他才剛找到沒多久,我就找過去了。」
而當阿雀絮絮叨叨地說著自己是如何守著它開花,又是如何將其制成標本的時候,她沒有注意到的是俊國愈發沉默的表情。
他低下了腦袋,像是在腦海中也有什麼細長而又柔軟的東西正在舒展著。
——那是屬於過去的,真正的自己的記憶。
「井上俊國」,早在一年以前就應該死掉的。他的身體狀況並不足以支撐他繼續活下去,但當井上夫人都絕望了的時候,他卻再度睜開了眼睛。
對此,井上家將其歸為「神跡」。
他們開始信奉神明,覺得這世上真的有能夠聆聽著他們祈禱的神佛,對這個唯一的孩子愈發寵愛。
想要什麼就給他什麼,想做什麼就讓他做什麼……
魘夢說,人類都憧憬著美麗的夢境,希望一切都能如自己所想。
阿雀覺得他說得很對。
以前的無慘,也覺得他說得很對。
而現如今,他則是親身體驗了這一道理。
沒有任何一個母親,會覺得自己死裡逃生的孩子,是被其他的什麼東西附身的惡鬼。她們只會覺得,這是她的孩子,所以無論經歷了什麼、有了什麼變化,都仍然是她的孩子。
但眼前的標本、青藍色的花、細長柔美的花瓣……
它喚醒了那些深深地沉睡在某處的記憶,清晰而又明白地告訴他——
「井上俊國」,並不是他真正的名字。
他真正的名字……應當是另一個,意為極度悲慘,也為極度殘忍的——
無慘。鬼舞辻無慘。
第46章
憤怒、不甘、恐懼, 接踵而來的情緒究竟是什麼, 鬼舞辻無慘自己也說不清楚。
一想到身邊的人是誰, 他坐在書桌前的身體便只覺得從血管裡開始發冷。
他不知道神代雀這時候在想些什麼,甚至都不知道自己這時候應該想些什麼。
——對策。快想想對策。
心底裡似乎有聲音在對他說, 不能停止思考。
可腦海中浮現出來的記憶卻在干擾著他的思考,不止有以前的, 也有現在——作為「井上俊國」時的現在,他和作為家教老師坐在他身邊的神代雀。
現實忽然也像夢一樣荒誕。
他總是無法理解神代雀究竟在想些什麼, 也不明白她究竟要做些什麼。她分明能毫不猶豫地殺死無慘,卻又總在再會時露出一副對他戀戀不忘的模樣。
就好像……早就知道他會再度出現一樣。
人被殺就會死, 鬼也是一樣。無論是什麼生物都沒辦法長生不滅, 可鬼舞辻無慘……的確是第二次蘇醒了。
腦海中響起了震鳴般的嗡聲。
有那麼一瞬間, 他覺得自己應當是清醒的。能夠平靜無波地面對著神代雀, 也能夠心平氣和地接受這一切。
——只是一瞬間, 連完整的思考都沒有。比一閃而過的想法還要短暫。
在經歷了上一次隱藏在吉原花街,作為「鶴江花魁」而被她玩弄於股掌之間後,無慘覺得她這時候也必定是認出自己來了。
雖然這一次, 她並沒有對「井上俊國」說, 「你身上有種很熟悉的味道。」
無慘覺得這句話其實並不重要, 重要的是她的表現和態度。
是因為認出來了, 所以她才會故意在俊國面前透露出她與她那個「死去的戀人」之間的過往,又明裡暗裡說些似是而非的話。
是為了試探還是單純覺得有趣,無慘只要稍稍往這方面開始思考,便會覺得難以忍受。
像是寵物一樣、像是玩具一般……
他無法接受這樣的現實。也不願意去思考神代雀究竟想玩什麼樣的游戲。
之前發生的一切, 他不想真的當做是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
沒有記憶的無慘,並不能被稱之為「鬼舞辻無慘」,那只是個普通的人類,他的名字也只是「井上俊國」。
他強迫自己站在旁觀者的角度來思考,也只有這樣他才能勉強冷靜下來,以合理的方式進行判斷。
無慘認為,「井上俊國」從來沒有在神代雀面前顯露出任何異樣,也從來沒有表現出任何自己就是「鬼舞辻無慘」的跡像。
但即便如此,神代雀仍然沒有放松警惕。
她的小心與多疑,足以讓鬼舞辻無慘悚然。
在他看來,現如今在他眼前的青色彼岸花就是最好的證明。
這是鬼舞辻無慘最為渴望的,乃至於追尋了上千的東西。在所有人看來都仿佛虛構般的存在——青色彼岸花。
這樣的東西,被神代雀找到了。
她說是從山裡的老人那裡買來的,但並沒有說時間。
井上俊國會默認為是最近,因為他只覺得神代雀是個比自己大不了幾歲的普通人類。
但鬼舞辻無慘並不這樣想,他覺得這可能是她早就找到了的東西。
在他瘋狂地、漫長地尋找著那虛無縹緲的青色彼岸花時,她正懷藏著這樣的東西躺在他的懷裡。
對他說,「一定能找到的。」
也對他說,「一定會找到的。」
那個時候,神代雀笑得很高興。
她撫摸著無慘的面頰,貼著他的鬢角,說他想要的東西一定都能得到。
想起那樣的笑容,無慘覺得她是在嘲笑自己。居高臨下地看著他無用地忙碌著,在心底裡響起刺耳的諷刺。
充斥了太多信息的大腦,因被強行壓抑了情緒的波動與身體的變化,忽然就變得一片空白了。
鬼舞辻無慘強行驅除著腦海中的空白,想要讓大腦重新恢復思考的能力。
他告訴自己,不能露出異樣,不能被她發現。
「如果被發現,一定會有很可怕的後果。」
這樣的想法,已經深深地刻進了鬼舞辻無慘的靈魂。
這是他過往的經歷所導致的後遺症。神代雀是喜怒不定的妖怪,誰也不知道她的來歷,而現如今距離那個時代已經過去了太長久的時光……
他強迫自己停止了這方面的延展,現如今並不是思考這些的時候。
他唯有保持冷靜,冷靜地應對著現如今的狀況。
無慘忽然有些後悔,他不應該在她面前打開這個「禮物」。
他曾經無比渴求的、能夠讓他完成進化,變成真正完美的生物的青色彼岸花,是否會對現如今的他產生作用——沒有任何理論依據可以進行參考。
他只知道,現如今的自己,無論從任何方面來看,都只是個普通的人類。
仿佛一夜之間回到了許多年前,他甚至還沒有遇到那個改變他一生的醫師,仍只是個疾病纏身的普通人。
單是這點,都已經足夠令他難受了。更何況還加上了神代雀這個毀滅級別的大/麻煩。
「俊國?」神代雀的聲音從耳旁傳來,在他還沒反應過來如何回應時,她伸手摸了摸他的額頭,「你不舒服嗎?」
無慘克制住了躲開的衝動,也克制住了本能般想要發抖的衝動。他告訴自己,井上俊國不會做這種事。
俊國很期待神代雀的禮物,也很渴望能在她的心底裡占據一席之地。如果是井上俊國,看到這樣的禮物,會有什麼樣的反應呢?
無慘強迫自己進行思考。
「你連這種東西都會相信嗎?」
少年平靜地抬起臉來,露出蒼白清雋的面容,他看著阿雀說:「一年只開兩三天,而且只會在白天開花?真的會有這種東西?」
無慘壓抑著自己跳動的心髒。
——慢一點、平靜一點……什麼都不會被發現的。
果然,阿雀似乎完全沒有發現任何異狀,她的關注點全在自己居然被質疑了。
被俊國質疑的阿雀看起來有些生氣,她不服氣地說怎麼會沒有呢。
輕輕的嗤聲響起,俊國隨手翻開了書桌上那本《天照渡御》,漫不經心地開口,「原因呢?」
阿雀說,因為她曾經的戀人,在作為醫師為她治療的時候就曾經告訴過她,在這世上存在著一種名為青色彼岸花的植物。
「他說,如果找到那種花,我的身體也一定能夠康復。」
翻書的手指停頓了一下,鬼舞辻無慘心說我並沒有說過這種話。
不止沒有說過這種話,甚至都沒有在作為「醫師」時向她提起過這種事。
他以前的確和她說過青色彼岸花的存在,但那是在神代雀也被「變成鬼」之後的事情了。
那時候的神代雀纏問他,青色彼岸花到底有什麼用處。
無慘並沒有為她解釋。
雖然阿雀不依不撓地問了他許多次,但最後也只得到了是「能夠獲得更加強大的力量。」這樣的回答。
那時候阿雀直視著他的眼睛,對他說,「你已經足夠強大了。」
她的眼睛裡滿是專注的意味,清晰地倒映著無慘的面龐,他看到那雙漂亮的金色眸子裡滿盛著璀璨。
「我會為你找來的。」阿雀貼著他的肩膀,「不管用什麼方法。」
無慘怔愣了一瞬,只當她在討好自己。
他總是理所當然地想著,覺得自己的所有想法都是正確的。
但阿雀很認真,她當時很認真,現在也很認真。
說好的會為他找來,就一定會為他找來——雖然現如今這種東西,似乎已經對他沒什麼作用了。
而且對於現在的神代雀而言,眼前的井上俊國,和鬼舞辻無慘其實並不能完全算是等同的一人。
但她覺得無所謂。小細節並不重要,無論無慘變成了什麼樣子,都沒有關系。
她完成了自己對他的承諾,也完成了自己想要為他做些什麼的願望。
鬼舞辻無慘渴望完美的永恆,渴望永生不滅的漫長,他曾經以為只有一條路可以抵達這樣的目標——那就是找到醫師的手札中所記載的青色彼岸花。
但神代雀用事實告訴他,這世上的路總是有無數條的。
就算他死了,她都有辦法能讓他再次活過來。
雖然這些活過來的方式,鬼舞辻無慘並不能完全理解,也沒辦法在短時間內明白她是如何做到的。
因為在巨大的震撼與衝擊之後,逐漸冷靜下來的鬼舞辻無慘,清楚地意識到了自己的變化。
他的確已經死了。並且死掉了不止一次。
第一次死亡後的蘇醒,可以用「生成」後的狀態進行解釋,這畢竟是神代雀親口告訴他的事實,她並沒有編造什麼謊言或是玩笑來誆騙他的必要。
她那時候都不想在無慘面前裝柔弱可憐了。
可第二次死亡後的蘇醒,無慘卻想不到合理的緣由了。
是轉生嗎?
很顯然,並不是。
且不說「鬼」這樣的生物是否能夠擁有轉生的資格,單按時間和年齡來算,就能夠知曉其不匹配了。
如果沒有算錯的話,他是在一年之前變成「井上俊國」的,那是在他作為真正的「鬼」死去之後的不久。
這樣的方式。
這樣的現狀。
無慘想起了自己已經有上千年沒有再度接觸過陽光,直到現如今。
他是真的,完完全全地變成了人類。
紫藤花、陽光……都再無法再對他造成如「鬼」那時的威脅和傷害。
「你又在想什麼?」
阿雀湊到了他的面前,像是要仔仔細細地看清楚他面上的神情。
她覺得,這和她想像之中的,俊國收到了禮物之後的反應並不一樣。
第47章
阿雀雖然並不知道俊國在想些什麼, 但她知道自己在想些什麼。
紅色的彼岸花很容易找到, 但青色彼岸花很難找。
至少以前的無慘, 就從來沒有得到過任何關於它的消息。
那時候的阿雀抬起臉來看著他,看著他提起青色彼岸花時面上流露出的神情, 忽然明白了什麼。
他對「青色彼岸花」的渴望,遠勝於任何事物。就算是神代雀, 在他心目中的地位也無法動搖青色彼岸花半分。
對於這種事,阿雀其實說不上生氣。
她只是有些不滿。
但越是渴望的東西, 越是無法獲得,那些無論想要什麼都能輕易得到的人, 往往無法理解其中的掙扎與苦求。
阿雀以前也是理解不了的, 她覺得這世上不管什麼東西都有獲得的方法, 倘若是再想要不過的東西, 總能想到獲得的途徑。
一如她一直以來的「自由」, 又如她對無慘的「愛」。
她覺得無慘也是愛她的,只不過他的愛與尋常意義上的並不相仿。
他是生來便在生與死之間掙扎的可悲,也是自幼便將一切都盡可能攥在手中的殘忍。
當他在阿雀擁抱她時不將她推開, 在阿雀親吻他時偶爾給出回應, 其實就已經讓阿雀覺得, 他的確也是愛著她的。
所以阿雀一直都是善解人意的阿雀。
直到無慘表露出了某種跡像——想要將她也變成, 和其他的工具鬼一樣的東西的跡像。
如果藤沼能聽到她的想法,一定會告訴她這根本就不是愛情。
後世有一個詞語叫作「舔狗」,用來形容那種毫無底線毫無尊嚴地去討好別人的人。
對阿雀來說,底線和尊嚴, 其實大部分時候都是不需要存在的東西。尤其是在無慘面前。
面對無慘的阿雀,完全沒有尊嚴可言。
那時的無慘無論如何也想不到,有一天他們的身份會進行調轉,自己也會毫無尊嚴地面對著她。
聽到她的提問,無慘下意識拉響了全身的警鈴。
他的目光忽然瞥見被自己翻開的《天照渡御》中夾著的那根羽毛,仿佛遇到了救星。
像是聽不懂她話中的其他意思,「俊國」說:「我在想,比起書簽,它更適合當一支筆。」
在中世紀的歐洲,人們為了更加方便且美觀地書寫,制造出了羽毛筆這樣的書寫工具。
雖然在後世已經有了更加方便的鋼筆,但出於藝術與美學的追求,仍有相當一部分人在使用著這樣的傳統書寫工具。
俊國的壁櫃中也收藏著幾支羽毛筆,但它們的品相無一例外比不上他手裡的這根羽毛。
仔細看時才發現其中仿佛深藏般的斑斕光澤,形狀流暢而又完整,哪怕是以外行的眼光來看,也是上等的原材料。
阿雀安靜地看了他好一會兒。
這是她在自己身上挑了半天,找出來的自認為最漂亮的一根羽毛。
俊國問她的生日是什麼時候。
「三月二十七。」
用很久以前的方式來算,這是阿雀第一次見到他的時候。
妖怪不過生日,也沒有這種習慣。
但是當阿雀見到他的時候,忽然覺得,自己好像也變成了一個人類。
一個擁有去愛他人的能力的人類。
——*——
在神代雀離開之後,無慘才像是重新找回了活著的感覺。
他慢慢地靠在椅背上,發現自己全身的肌肉似乎都在叫囂著緊繃後的疲憊。
他摸了摸自己的額頭,明白要是神代雀還不離開的話,自己或許真的會因為身體的本能反應而暴露異狀。
而這一切都是因為眼前盒子裡裝著的,他渴求了無數年的青色彼岸花。
為了重現醫師當年的藥方,也是為了研究出他的身體發生變化的原因,無慘多年來一直沒有放棄在醫學和藥理上的鑽研。
可現如今得到了這個最想要的東西,他卻忽然生出了某種奇詭的平靜。
望著盒子裡的標本沉默了許久,他還是將標本框拆開,指尖觸碰著那青藍色的花瓣……
並沒有染色的痕跡。
這的確是鬼舞辻無慘找了許多年,卻從來沒有半分消息的青色彼岸花。
他覺得這過於荒誕了。
仿佛是某種無稽的笑話,明晃晃地嘲笑著他的愚蠢與無能。
神代雀輕而易舉地做到了他難以想像的事,也輕而易舉地找來了他毫無頭緒的東西。
這並不公平。
但並沒有抗議的余地。
無慘很清楚現如今的局面。他知道神代雀不同於他過去的一千年來所見到的任何東西,同時也知道,她對「鬼舞辻無慘」這一個體,似乎抱著某種用常理難以解釋的感情。
她說那是愛,但無慘並不這樣認為。
無慘覺得她根本不明白,身為妖怪與人類有著本性上的差別,她眼中所看到的一切,和他們並不相同。
可現如今,並不是思考這種事情的時候。
他暫且轉移了神代雀的注意力,將她打發離開,可這樣的方法只能躲過一時,上一次無慘也覺得自己瞞過了她,但最終他才知道——
那從一開始,就是神代雀的「寬容」與「施舍」。
她甚至勞心費力地為他營造出了那樣的環境,配合著他的表演,她生來便是卓越的演出家,只要不自己暴露,誰也看不出那樣的偽裝。
無慘必須想出能夠應對她的策略。
他想起了他們的初遇,想起她曾經說過她墜落在那個院落中,名為產屋敷家的宅邸裡,那是無慘最初誕生的地方。
那時候,他還沒有拋棄為人的資格。
那時候,是他和神代雀的初次相見。
他努力地思考著,真的從裡面想到了些什麼。
為什麼她會以那樣弱小的模樣,墜落在產屋敷家的宅邸中?
為什麼她又會以麻雀般的外表,屈居於那個仄逼的鳥籠中?
這並不符合神代雀一貫以來的作風。
比起鳥雀的形態,她顯然更加喜歡以人類的模樣出現,而且比起作為真正的寵物,她更想當的分明是「戀人」。
她希望鬼舞辻無慘的視線能夠落在她的身上,想要長長久久地同他在一起。
而以「麻雀」的身份,並不能達成這樣的目的。
無慘似乎摸到了某些東西的邊緣——他覺得自己大概能想出其中的異樣究竟是出於什麼緣由。
第一次見面的時候,神代雀因為某些原因導致了虛弱,所以無法使用力量,甚至不足以變成人類的模樣。
無慘做出了這樣的猜測。
那麼新的問題正在詢問他,是什麼樣的存在,才能讓神代雀變得那麼狼狽?
鬼舞辻無慘所誕生的平安時代,是一個瑰麗而又風雅的時代。那時的貴族們時常夜裡外出,夜訪將在黎明到來之前結束,那是京中常頌的風流。
但有一句話說得很有道理,夜路走得多了,總會遇到鬼。
哪怕是常年待在宅邸中無法外出的無慘,也時常聽聞京中的異事。
他只是不相信而已。
不相信這世上真的存在鬼怪,也不相信神明真的會聆聽來自人的聲音。
所以相對應的,對於那些被眾人所憧憬吹捧的陰陽師們,無慘也只覺得他們不過是故弄玄虛。
在他曾經聽聞過的陰陽師中,有那麼一個特別的存在。他的名字是安倍晴明。
傳聞安倍晴明在整個平安京中散布了無數的式神,甚至在各個河流中也養了被他收服的妖怪。
如果那樣的過往是真實存在的,如果安倍晴明並非是故弄玄虛之人,那麼或許……他會和神代雀有什麼聯系。
這只是個推測。並沒有什麼證據的支持,只是依靠著自己的想法進行推猜。
但是能讓人越想越真。
於是無慘也想起了他的「母親」今天送給他的新書,那本據說是安倍晴明所著的《天照渡御》——他翻開了那本書。
——*——
名為「入內雀」的妖怪,是殘忍而又狡猾的妖物。
它們以人類內髒為食,以人類軀體為衣,時常藏於人類之中,與尋常人別無二致。
當俊國將書上所描繪的「入內雀」與現實中他所了解的神代雀開始聯系起來後,越是了解,越發心驚膽戰。
對於此世的人類而言,屬於彼世的妖物,本不該繼續留存至今。
可神代雀用了他難以想像的方法,從久遠的過去活到了如今。
這並不是什麼令人高興的信息,直到他從那本書上看到了另一些內容。
平安時代的陰陽師,常以「名」來驅使妖怪。
在掌控了其「名」與「形」之後,便能夠最大程度地將妖怪收為己用。
這是無慘第一次看到這樣的說法。
他覺得這似乎,存在著某種可以嘗試的機會。
比起什麼都不做,等待著神代雀再次認出他來,又一次死在她的手中——或許迎來真正的死亡。
鬼舞辻無慘想要活下去。
很久以前他身為人類,在母親腹中便一度失去心跳,而在出生時便沒有脈搏,但即便如此,他仍掙扎著活了下來。
為了生存,人有時候會爆發出無窮的潛力。
哪怕他自己也清楚,這本書出現得——似乎有些過於及時了。
就像是冥冥之中在遵循著某個早就已經被規劃好的軌跡,在合適的時間點出現在合適的地方。被合適的人,也就是無慘看到。
但現如今的鬼舞辻無慘,根本沒有任何選擇的余地。
哪怕拋在他面前的只是一根稻草,甚至這根稻草百分之九十九就是想要讓他沉下去的人拋過來的……
除了接受以外,鬼舞辻無慘根本沒有其他的選擇。
更何況,如果這真的是那百分之一的巧合,那麼鬼舞辻無慘,便是真的有可能借此翻身了。
第48章
巧合是存在的。
這世上總會有那麼些巧合, 能夠把原本毫無關聯的東西牽扯到一起。
可若是從另一角度來說, 一切又都是早就注定。
阿雀第一次見到無慘的時候, 落入她視線內的紅梅色眸子,是她平生所見最瑰麗的色彩。
那一瞬間她覺得整個世界都陷下去了, 只有他仍站在她的面前。阿雀將這稱之為命中注定。
她覺得,她和無慘的相遇, 從一開始就是注定的。
但阿雀並沒有想到,他們會走到這一步。
就好像無論重來多少遍也無法挽回, 一切因由聚集在一起,結出來的果卻誰也無法入口。
鬼舞辻無慘無法接受自己要屈居人下這一事實, 更無法接受自己要屈居於將自己「殺死」了兩次的神代雀之下。
所以一旦抓到一絲一毫有可能翻身的線頭, 他都會毫不猶豫地將其拽在手中。
哪怕這樣的線, 根本不足以支撐起他的重量來。
阿雀覺得這有些不可理喻。
「生命是很寶貴的東西, 所以無論在什麼時候, 都應當更加珍惜才對。」
她在魘夢面前發表自己的看法,得到的回應是噙著笑意的眼神,那樣的眼神近乎迷蒙。
魘夢聲音輕柔, 「您說得很對。」
阿雀也覺得自己很對, 但兩個不同的看法擺在一起, 如果其中一個是對的, 那麼另一個肯定是錯的。
也就是說,她的前男友是錯的。
——就這樣維持下去不好嗎?
——就當作什麼都沒能想起來,繼續像以前那樣不好嗎?
人不可能時時都順心如意,畢竟這世上有太多的不如意。倘若人人都不願接受現實, 不願讓自己順應時代的改變,又怎麼可能會發展出我們現如今的世界來?
她站在河邊思考了許久,魘夢也安安靜靜地跟在她身後,直到遠處的天空泛起白色的線,仿佛撕裂般撐起太陽。
見不得光的「鬼」,躲去了沒有光的角落。
阿雀有些出神,她忽然想起,自己似乎也曾和無慘一起站在河邊,安靜持續了很久很久。
那是一天夜裡,白天她便一直在吵著出門,神代家的佣人們都在攔她,說她的身體狀況不適合外出。
然後無慘來了,分明是來解圍的,但佣人們卻都像是看到了什麼極為可怕的東西,退至一邊不敢吭聲。
只有阿雀沒有察覺到異樣,她跑過去拉他的手,向他告狀說佣人們都在針對她。
「我想要出去,她們就說不可以。我想要找你,她們又說找不到。可是我待在房間裡,也沒有人和我玩……」
阿雀說得可憐巴巴,像是受了極大的委屈。而實際上所有「佣人」都知道,無慘一直都在縱容著神代雀的胡來。
所以哪怕明知道阿雀正在睜眼說瞎話,無慘還是配合了她的表演,對她說那就把佣人都換掉吧。
「換掉」其實就是丟棄,沒有用的鬼,並沒有被留下來的價值。
當有佣人痛哭著求她原諒,希望繼續留下來時,阿雀忽然想起自己並非是惡毒人設。
出身貴族的姬君,天真不知世事,往往該是人美心也善。
所以阿雀又拉了拉無慘的衣袖,小聲地問他可不可以不要換掉她們。
聞言無慘挑了挑眉,重復了她的話,「她們都在針對你。」
「但是她們很可憐。」
在鬼舞辻無慘的命令下,偽裝成「佣人」的鬼們,實在是再可憐不過了。
無慘以為神代雀真的沒有察覺自己變成了鬼,也沒有察覺宅邸中的佣人全被他換成了鬼。他只是覺得閑來無事,就像以前養麻雀一樣隨意養著。
這是他難得的耐心和興致。
「人的生命很珍貴,」阿雀那時候對無慘說,「她說,如果被趕走的話,一定會活不下去的。」
她牽著無慘的衣袖,仰著臉注視著他,臉上的神情很認真。
無慘也在看她,但他的眼底藏著深深的赭色,眼神晦暗不明。
他說好。
阿雀高興起來,踮起腳去親他,從下巴到嘴角,然後貼上了他的嘴唇。
親完之後,她還是想出去。
「我想出去透氣。」
說話時她又好像有點猶豫,似乎怕惹他不高興,於是連語氣都帶著小心翼翼的意味,這根本不是商量,是單方面的哀求。
無慘最後還是同意了。
他們一起走到了河邊,江戶時代的夜晚大部分地方都是一片漆黑,安全起見極少有人會在夜晚出門。
但無慘用不安全這樣的理由想要拒絕她的請求時,阿雀說,「我會一直牽著你的衣袖。只要跟在你身邊,就不會不安全了吧?」
從某種程度上來說,這種說法其實並沒有問題,因為就當時而言,鬼舞辻無慘就是危險中的危險。
在他面前,那些強盜或是品行不端的浪人,也都算不了什麼。
在河邊散步的時候,無慘看到阿雀的臉上一直掛著笑。
「很高興?」
阿雀重重地點頭,說自己一定會好好珍惜。
「珍惜什麼?」
「珍惜你願意陪我一起出來的每一刻,白天很忙吧,可是晚上還要陪我。」
阿雀抱著他的腰,將腦袋埋在他的頸窩。
或許是過了好一會兒,無慘將手放在了她的背上,難得的安靜在他們之間蔓延,阿雀覺得連時間都變得緩慢起來了。
但過去的事情,哪怕想起再多,也都已經過去了。
現如今的鬼舞辻無慘並不會用那樣的語氣同她說話,也不會再回應她的擁抱。
他只會用警惕而又厭惡的眼神看向她,那樣的眼神中還夾雜著謹慎與懼意。
鬼舞辻無慘總在害怕著,這世上有太多令他害怕的東西,但阿雀覺得,那些東西裡,不應當有她的存在。
她所做的一切,並不是為了讓他心生恨意或是厭惡。
阿雀只是覺得,這樣的選擇才是更好的。
人類的生命很短暫,鬼的生命卻很漫長,可再漫長的生命也會迎來終結——鬼舞辻無慘還不想迎來終結。
在一起生活了那麼多年,阿雀總在注視著無慘,她總在他面前說著那些仿佛毫無意義的話,但只有阿雀自己知道,那些毫無意義的吵鬧,都是為了遮掩其他的聲音。
是為了遮掩從無慘本身發出來的聲音,那些不甘的、仿佛時時刻刻都在預兆著終結的聲音。
她忽然又想,或許真的有可能,是她自己做錯了什麼。
——*——
人類區別於其他的生物,最重要的一點便是反思自我。
自己反駁自己,需要極大的勇氣,強迫著壓下自己的自尊心,讓自己擺到極低的位置上接受自己的批評。
這是阿雀以前從來沒有做過的事情。
但是在遇到無慘之前,她也有很多事情沒有做過。
哪怕是和那些被尊為鬼王的朋友們一起玩,阿雀也從來不會覺得自己的所作所為有任何問題。
她只是覺得,人類似乎有些過分脆弱了。
只要稍稍用力就會被毀掉,且不說外力,甚至連言語都會摧毀其心智。
這對阿雀來說是不可能的事。
但對她的前男友,那個自尊到了近乎自負的地步的鬼舞辻無慘而言,卻是實實在在的,能夠將他徹底摧毀的東西。
阿雀甚至能夠想像,只要她現在跑到他面前去說一句話,叫出他的名字,他都會渾身發抖、臉色蒼白到毫無血色。
他總是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也無法完美地將自己的想法隱藏。
屬於妖怪的天性,本能的敏銳遠超常人。在俊國看著她送的「青色彼岸花」陷入安靜的思考時,阿雀就已經看出來了。
雖然只是很細微的、還被它的主人強行壓抑著,但阿雀仍然能感覺到——他的身體正在發抖。
那樣稚嫩而尚且幼小的身軀,像是見到了什麼極為可怕的東西一般,輕輕地顫抖著像是下一秒就要墜落萬丈深淵。
阿雀不由得心生憐憫,卻又忍不住想要同他搭話。
她想要安慰他,告訴他沒有害怕的必要,神代雀並非是他的敵人——雖然在他的心目中,這一印像已經深入骨髓。
神代雀很危險,這是事實。
神代雀殺過他兩次,這也是事實。
更重要的是,她每次動手的時候,都沒有猶豫。
雖然她總在說自己有多麼的喜歡他,自己又有多麼的愛他,但她做出來的那些瘋狂而又冷酷的舉止,卻讓鬼舞辻無慘半句都無法相信她。
他覺得神代雀在說謊,她是天生的表演者,嘴裡沒有半句真話。
如果阿雀知道了他的想法,一定又會很委屈地拉著他的手,說他實在是太殘忍了。
用這樣的心思來揣度一個愛他的妖怪,實在是太不應該了。
可阿雀不知道,她只是覺得,是因為自己之前做得有些過了,所以才讓他產生了自己很可怕並且並不愛他,這樣的錯覺。
她想要改變自己在無慘心目中的印像,於是左思右想,想到可以送他禮物。
在山上一個叫三郎的老人那裡,她向對方求情求了許久,打了好多感情牌,還拿出了自己「體弱多病但是很想要青色彼岸花」的戀人這種話題來增加機會。
老人似乎是被她所打動,所以最後還是把花買給了她。
住在山上的老人,其實是個很溫柔的人。他會問阿雀是否一個人過來,又會告訴她不要在夜裡走山路。
「為什麼呢?」
「因為……」老人沉了沉嗓音,對她說,「夜裡會有其他的東西出來。」
名為「鬼」的,以人類為食的生物,在長達上千的時光中,早就被許多普通人所知曉了。
第49章
阿雀告訴老人, 家僕其實同她一起來了, 只不過她吩咐他在山腳下的鎮子裡等她。
「所以不用為我擔心。」
老人不再多說了, 他把阿雀要的青色彼岸花裝好之後,告訴她這種植物的生長條件極為嚴苛, 一不小心就很有可能死掉。
阿雀很專注地聽著,老人的目光也不由得流露出幾分慈祥。
然後他便聽到阿雀說, 「我的戀人,也是像花一樣脆弱的人。」
但她提起那個人的時候, 流露出來的神情卻並非哀傷。
她說越是美麗的東西越是短暫,這樣的道理她很早以前就知道了。但是那些美麗的、轉瞬即逝的東西, 往往也會被找到能夠長久地留存下來的方法。
生命是很脆弱的存在, 無論是動物還是植物, 但總有那麼些方式, 可以將那些脆弱的生命以另一種形式留存。
阿雀其實潛意識裡想到了藤沼曾經教過她的方法, 「神明附體」那樣的方法。
她正是利用那樣的方式,將自身的一部分「神性」分給了無慘,而後讓他得以重新以人類的形態回歸於世。
阿雀本以為他會高興。
鬼舞辻無慘大抵是渴望再度見到陽光的, 因為阿雀曾不止一次見到他站在那些陽光照射不到的陰影出, 沉默而又出神地看著灑落在地上的陽光。
那樣的光彩, 是作為「鬼」鬼舞辻無慘, 再也無法承受住的,近乎毒/藥般的光。
陽光會破壞「鬼」的細胞,讓鬼的身軀開始分崩離析,阿雀並不知道那樣的感覺究竟如何, 但她知道天羽羽斬砍在身上的感覺如何。
那是灼熱的、仿佛全身都要融化一般痛苦。
陽光落在「鬼」的身上,「鬼」的感覺大抵也是如此吧。
可再次見到陽光的無慘並不高興,他甚至來不及關注這樣的變化,因為阿雀占據了他的全部心思。
只可惜不是阿雀想要的那種「占據」。
她的確希望無慘能長長久久地注視著她,滿心滿眼都是她的身影,她想看到那雙紅梅色的眼眸倒映出她的面龐——她也用那樣柔和而又專注的眼神注視著他。
「相愛」的意思是兩個人互相愛著對方。
可相比於愛,無慘對阿雀懷抱的心思,更多的還是恨。
她覺得這並不有趣,於是想做些什麼讓他高興起來,可以前的經驗告訴她,單方面的付出,最後會收獲到什麼東西,根本無法預料。
很久以前她其實覺得無論什麼形式都可以,只要能和無慘在一起就可以了。但後來發生的事情告訴她,無法互相理解的話,最後還是會以悲劇收場。
阿雀並不喜歡悲劇,她自身也從來不是悲劇。
一直以來她都很強大,以前的朋友們也說她總是很快樂,並且一定能夠一直快樂下去。
「因為你沒有心。」
沒有心的妖怪,是不會感到悲傷的。
神明之所以會變得痛苦、變得脆弱,正是因為受到了人類的影響,學會了人類的感情。
所以夜蔔變成了夜鬥,變得更加弱小、更加可悲……
這是藤沼的說法。
藤沼是作為人類出生的,但他並不喜歡人類,愚昧地供奉憧憬著神的人類,給他的計劃帶來了很多麻煩。
他覺得那些麻煩都是沒有必要的——是人類制造出了這些麻煩。
彼時阿雀還不覺得這有什麼問題,她只是不在意。無論是人類還是神明,都沒有什麼好在意的。
變化存在於任何生物的身上。
只不過阿雀所做的、在她看來是為了無慘好的一切,並不會被他發自內心地接受。
他只會竭盡所能尋找著擺脫她的方法,將自己從這種荒誕而又驚悚的現實中解脫。
鬼舞辻無慘不該這樣活著,他明明應該是自傲得幾乎自負,永遠都不需要伏跪在任何人的足下。
阿雀向老人描述出來的她的「戀人」,身體孱弱,常年纏綿病榻,可是一直都有著想要成為醫師的夢想,最執著的是以前有名醫師留下的手札,那裡面記載著一味名為「青色彼岸花」的藥材。
「他一直都很想要這個,所以我覺得,無論如何也要把這樣的東西找來送給他。」
阿雀的穿著打扮並不像鎮子上的女孩子,也不像是住在山裡的。她頭上插著漂亮的發簪,衣服的款式和圖案,讓老人一眼就明白了她的來歷。
——恐怕是從京都大阪那邊來的吧。
或許是商賈出生,又或者是武家的女兒。能夠為了自己的戀人如此努力,老人不由得心生了感慨。
由於青色彼岸花的種植方式實在有太多講究,再加上阿雀說起自己的戀人便完全停不下來,老人也沒能打斷她,因為她說自己早就告訴過家僕,如果天黑之後她還沒有下去,就讓他上來找她。
所以不知不覺間,林中的小屋裡逐漸昏暗下來。
眼見暮色西沉,老人點起了蠟燭,又拿出了老舊的香爐,裡面燃著的是干燥處理過的紫藤花。
老人告訴她,「吃人的鬼害怕紫藤花的氣息。」
阿雀點點頭,一副原來如此的表情。
但實際上她是知道的,紫藤花只能用來對付低級的工具鬼。
對於鬼王鬼舞辻無慘而言,甚至對於十二鬼月而言,都不能造成太大的威脅。
主要還是劑量的問題。這樣的熏香,只能起到表面的傷害——而對於他們的恢復能力而言,那樣的傷害與恢復能力毫無可比性。
所以當魘夢過來找阿雀的時候,他也只是在門口躲了躲腳步,便敲了敲門,走了進來。
在外面的時候,尤其是在人前的時候,魘夢稱阿雀為,「小姐。」
老人望向魘夢的目光,似乎帶著幾分猶疑。像是有某些直覺在提醒著他什麼東西,可又想不出具體是什麼。
——這個年輕人似乎有些奇怪。
但這和他並沒有太大的關聯。
在這裡當了許多年守林人的三郎,很清楚比起鎮上,當然還是山上會更加危險。
他並沒有一定要留下阿雀的理由。
且不說她帶了僕從,雖然那個年輕人看起來也並不強壯,不像是能夠與「鬼」搏鬥的人。可是見到他的時候,他覺得對方並不簡單。
這是他過往的多年人生經驗中總結出來的道理——不能光憑外邊來判斷。
好在阿雀和魘夢都不知道他想了些什麼,不然作為「鬼」和「鬼王」的魘夢和阿雀,當場就能證明他的人生經驗並沒有出錯。
而在他們准備下山的時候,剛出屋門,便看到上山的路上,站著一個穿著深綠色市松羽織,背著大筐的少年。
那個少年,也有著一雙紅色的眸子。
「炭治郎!」
在阿雀他們身後響起的是老人的聲音,他顯然認識這名少年。
這是住在山上的賣炭人灶門家的長子,灶門炭治郎。
炭治郎作為長子,在父親過世之後便承擔起了照顧家人們的責任,每到了寒冷的時候便會背著大大的背筐從山上下來,筐裡裝著的是滿滿的木炭。
有時候雪不怎麼大,路也比較好走,炭治郎會帶著弟弟妹妹們下來,他們一家有很多個孩子。
作為長子的炭治郎,是個很溫柔、很會照顧別人的孩子。
所以在面對老人邀請他在自己的守林人屋子裡住一晚時,他下意識的反應便是不能給他添麻煩。
——尤其……三郎爺爺家裡,似乎來了客人。
炭治郎的目光落在少女和那個站在她身邊的年輕人身上。
——他們,是什麼人呢?
鼻子下意識地嗅著,這是炭治郎全身上下最敏銳的感知,他甚至能夠聞到人心的味道。
而傳入他鼻腔之中的味道,似乎有那麼些奇怪。
就好像混雜了許多味道在裡面,有他以前也聞到過的,能夠判斷出來究竟是什麼的,也有似乎從來沒有聞到過的,但是無論如何也不讓人覺得……是什麼好聞的味道的。
他聞到了……與血腥和死亡同質的味道。
而那樣的味道……更多的,其實是來自那個看起來毫無異常的少女。
他們的視線在半空中對上了,阿雀看到了炭治郎瞪大的眼睛。
她覺得,這個少年大概是察覺了什麼。
其實阿雀並不覺得人類能夠察覺到她的不同,但這世上總有那麼些例外。曾經的繼國緣一,作為天生的斑紋劍士,甚至曾將鬼舞辻無慘都逼入絕境。
在他之前和在他之後,都從來沒有任何人類做到過這樣的事情。
於是阿雀覺得,或許這個人類,也就是她眼前所見到的這個少年,也有著某種出人意料的特性。
她看到了他耳邊垂掛著的耳飾,那是極為特殊的、甚至可以說是獨一無二的,起碼在這些年來,阿雀就從來沒有親眼見到過這樣圖案的裝飾品。
她看到的是無慘的記憶,在他的記憶裡是有這樣的東西存在的,而這樣的東西的主人,並不姓灶門。
它的主人,正是繼國緣一。
是曾經創造出了呼吸法的劍士,也是給無慘留下了長達千年陰影的劍士。
阿雀見到了很不得了的人。
第50章
住在山上的灶門家, 世世代代都以燒炭為生。炭治郎耳下的花札耳飾, 也是從先祖那裡一代代傳承下來的。
阿雀走到了他的面前, 在見到炭治郎睜大眼睛時她便把自己身上的氣息隱藏起來了——雖然這麼做似乎有些遲,但總歸能起到些作用。
善良的人會盡可能地避免往不好的方面設想, 尤其是在面對其他人的時候,而炭治郎仿佛生來便擁有這樣的美德。
所以當阿雀停在他的面前, 而之前他所聞到的那股奇怪的、像是血腥又像是死亡般的味道卻消失之後——他甚至覺得那是自己的錯覺。
沒有誰不會出錯,再怎麼可靠的能力也有可能出現誤差。
他怔愣地看著阿雀, 她伸出手來,將他耳下的花札耳飾托在手掌中。
就著月色的光華, 阿雀輕輕地靠過來, 眉眼間籠著薄雪一樣的光, 她的眸子緊緊地貼著耳飾, 而後抬起眼睛。
「太陽的花紋呢。」
她輕聲贊嘆, 「真是特別的耳飾。」
對於第一次見面的陌生人而言,這樣的舉動顯然有些過分親近了,炭治郎不太適應地往後退了退, 神色間有些羞赧。
阿雀歪著腦袋看他, 像是要從他身上看出些什麼與眾不同來。
令她有些失望的是, 除了剛開始時他的神色有些出乎意料, 之後都沒有什麼不同尋常的反應了。
可阿雀從山中回來之後,還是會忍不住想起那個姓灶門的少年——更多的是想起他耳下掛著的花札耳飾。
那仿佛在預兆或是告知她什麼東西。
在這個極為特別的時間點,她覺得,那個賣炭的少年, 很有可能和她前男友原本的「命運」有關。
在好幾年前阿雀的感知中,她隱約察覺到了死亡的陰影逐漸攀爬上她前男友的身軀,要把他拉入他最抗拒的地獄。
而那樣的結果,很有可能便和那個戴著花札耳飾的少年有關。
這是阿雀的猜測。
在收回隨意發散的思緒之後,她按照慣例抵達了井上家的宅邸。
遠遠地望見俊國站在外廊下,被庭院中樹木的枝葉切割之後的細碎陽光垂墜在他的身上,他的皮膚折射出近乎蒼白的光彩。
黑發的少年微微抬起臉,他的視線似乎正在望著樹枝上的某個點,不知道正在注視著什麼。整個人散發出一種安靜而又疏離的氣息。
阿雀的腳步頓了頓,忽然有種無法靠近的感覺。
——或許對於他而言,沒有神代雀靠近的地方,反而能享受到真正的自由和快樂。
這樣的想法,只在腦海中停留了一瞬間。
「我聽說曬太陽最好是在十點左右。」
阿雀走到他的身後,試圖從他的角度看去,從樹枝的縫隙中泄露出來的只有陽光。
於是她想起了自己在拜訪那位守林老人時遇到的少年,他耳下所垂掛著的耳飾,也是太陽的圖案。
她把這件事告訴了俊國。
「我還聽他說,這世上存在著夜晚會出來食人的惡鬼,它們都害怕紫藤花的味道。而除了紫藤花,還存在著更加令它們恐懼的東西。」
阿雀說到這裡,頓了頓,她看著俊國的神色,他的神色似乎很平靜,只是在注視著阿雀,等待著她的後話。
但阿雀眸中的神色微微變了變——她察覺到了他的呼吸。
呼吸,有一瞬間沒能被控制好,變得凌亂而又急促。
但即便如此,也是很了不起的表現了。阿雀忽然覺得很欣慰,為她前男友的進步。
比起之前那種全身都是破綻,完全不需要仔細琢磨就能察覺到異樣的偽裝而言,現如今他的表現,已經成熟了太多。
果然還是現實的毒打能夠使人成長。
俊國問她,「什麼東西?」
「日輪刀、呼吸法,掌握著能夠斬殺鬼的能力的獵鬼人,他們被稱之為「鬼殺隊」。」
阿雀傾著腦袋問他,「俊國對這個感興趣嗎?」
聽到這話的少年沉了沉眸子,他說只是覺得有些好奇。
「我認識鬼殺隊的人哦,」阿雀忽然對他說,「能夠使用呼吸法的劍士,我曾經從他們的口中聽說過,呼吸法的初始,是日之呼吸。」
阿雀面不改色地說:「日之呼吸的劍士,他的名字已經被忘記了,但鬼殺隊的人告訴我,在他們現如今鍛造武器的村莊裡,有著以初始呼吸的劍士為原型制造出來的人偶。」
他的耳下有著獨特的、太陽花紋的花札耳飾。
「俊國」必須保持平靜。
但無慘很難擺脫來自繼國緣一的陰影和恐懼,他因為與繼國緣一的一戰,被留下的傷口灼燒了足有四百多年。
那是漫長而又煎熬的歲月,無時無刻不在提醒著他的脆弱與失敗。
但阿雀抬起手在他面前揮了揮,問他想不想要那樣的耳飾。
從黑死牟的記憶中,無論是無慘還是阿雀都讀到過他年幼時的,有關於繼國緣一的記憶。
在繼國緣一尚且年幼的時候,他似乎只是個可憐的、聾啞而又呆傻的小孩子。
他們的母親,繼國家主的妻子憐惜幼子,所以向太陽的神明祈禱,請求祂庇佑她的孩子,然後為他制作了花札耳飾的護身符。
讀取到這種記憶的阿雀似乎也被那樣的慈愛所打動,於是也想要制作類似的護身符。
雖然她的前男友,早就已經不再是小朋友,並且從來都不覺得自己需要所謂神明的庇佑。
但阿雀很想體驗這種慈祥的愛意。
於是在「俊國」都還沒有反應過來的時候,阿雀就為他制作好了類似的花札耳飾。
區別在於圖案。阿雀為他挑選的,是青色彼岸花的圖案。
在看到阿雀從外衣的口袋裡拿出這份禮物的時候,俊國的第一反應不是高興而是緊張。
分明他並沒有在神代雀面前表露出任何他想要青色彼岸花的意圖,在她送來植物標本之後也沒有露出任何驚喜的跡像——可她還是在將話題往這方面拉扯。
種種舉止讓無慘不得不開始懷疑,懷疑神代雀又是早就知曉了一切,只不過順著他的表演,和他一起把這場荒謬又可憐的戲劇表演下去。
只是這樣的現實,未免太過殘酷了些——單對於鬼舞辻無慘而言。
對於阿雀來說,這樣的過家家游戲反而有種溫馨感。
她問俊國喜不喜歡這樣的禮物。
「你覺得我喜歡嗎?」
「我不知道你的想法,」阿雀注視著他,「所以才要問你喜不喜歡,如果不喜歡可以告訴我。」
她說話時的語氣和神情都極為專注,一時間讓無慘甚至有些恍惚,繃緊了太長時間的神經,在某個瞬間甚至有種要繃斷的感覺。
神代雀以前有很多話對他說,但無慘並不想回答她,也不想和她談論自己的想法。
他覺得沒有必要。
但阿雀覺得很有必要,因為——
「就算你說了我也不會改。」
她對俊國說,「你得學會成長,生活給了你什麼禮物,就算不喜歡也得接受。」
無慘:「……」
「但你並不能代表生活。」
聽到這話的阿雀挑了挑眉,然後說她這是在傳授自己的人生經驗。
「我的戀人,就是因為接受不了現實的變化,難以融入到這樣的變化之中,所以才會活不下去的。」
分明該是悲傷的話題,可神代雀說話時,眉眼間卻看不出半分悲傷的意味。
無慘只覺得她滿臉寫著「囂張」。
並且這樣的囂張,全都是因為有足夠支撐起來的資本。
如果暗示到這種地步還聽不出來,那麼未免也太過愚鈍了些——更何況阿雀才覺得他有長進,畢竟也是經歷過好幾次類似的情況了。
但此時此刻,無慘覺得並不是適合撕破臉的時候。
他們站在樹下靜靜地對視著,過了好一會兒,先開口的人是阿雀。
「羽毛筆做好了嗎?」
她的話題總是跳得很快,記憶中說話時的語氣也是如此,輕快的、活潑的……
無慘覺得她安靜了許多。
不知道她自己有沒有察覺,但的確不再像以前那樣輕松又快樂,就好像也是有了什麼心事一樣。
這樣的想法一出來,無慘自己反而先被嚇了一跳,他覺得這有些荒唐。
或許又是在演戲而已,神代雀最擅長的就是表演。
她總能表現出自己最想表現出來的一面,但這究竟是真是假,恐怕也只有她自己才能知道了。
「已經做好了。」
無慘看著她的眼睛,忽然說,「送給你吧,就當是回禮了。」
阿雀覺得他有些過於省事了,並且還很摳門。
明明以前還是會送她一些其他的禮物,雖然那樣的禮物,也不是阿雀一定需要的東西。
但不可置否的是,阿雀喜歡有東西被放在她手裡的感覺——無論那東西本身是什麼。
她喜歡那樣的動作,喜歡那些舉動背後所蘊含的意味。
阿雀的手背碰了碰俊國的手背,她的指尖觸碰著他的骨節,而後握住了他的手。
她忽然喚他,「無慘。」
「你在看什麼?」
很多年前神代家的宅邸中,阿雀也曾和他一起注視著庭院中的古樹,他們的視線一起落在那些交雜纏繞著的樹枝上。
她少有安靜下來的時候,而安靜下來的時候都在看著那棵樹。
所以前來為她診治的無慘,在某一天隨口問她在看什麼。
「我在看我的過去。」
阿雀說,「也在看我的未來。」
她的目光幽遠而又漫長,仿佛能穿過皮肉,看到靈魂。
鬼舞辻無慘沒有美麗的靈魂,他的靈魂正如他過去的上千年一樣。
那是狼狽的、悲慘的、殘忍的集合。
第51章
想要馴服一個殘忍的人, 最有效的方法就是比他更加殘忍。
只有這樣才能震懾住對方, 也只有這樣才能將自己的存在強硬地塞進他的生命中。
阿雀用實際行動驗證了這一理論的正確性, 但也用實際行動證明了,這樣的方法, 並不適用於談戀愛。
歸根究底還是因為她沒有太多戀愛的經驗,身邊也沒有真正靠譜的可以咨詢的人, 所以間接導致了她對這個世界的理解的扭曲性。
對於愛情的了解,在阿雀這裡擔任啟蒙老師的其實是藤沼。
但藤沼並不是普通人, 對愛的理解也不同尋常,更何況失去了自己的戀人之後, 他便一開始憎恨起世間的一切來。
他說愛是改變, 所以阿雀理所應當地覺得, 那是對於對方而言的。
她自認為掌握了最巧妙的方法, 但她沒有想到, 真正的愛,絕對不會是強迫對方做出改變。
正因如此,在她給無慘留下的印像中, 除了吵鬧和虛偽, 就只剩下殘忍與冷酷。
「井上俊國」能夠猜想到的是——神代雀其實早就知道了。
這樣的想法橫貫在俊國的腦海中, 從他的思緒間裂出巨大的溝壑, 一方面他想要盡可能地保持著理智,可另一方面卻本能地想要逃走。
在很久以前,在上千年的過去,鬼舞辻無慘都一直在逃避著自己無法面對的現實。
所以他不願回顧自己身為人類時的過往, 死亡的陰影時時刻刻籠罩在他的身上。
所以他也從不刻意回憶繼國緣一,因為那是他無法面對的強大敵人。
但他卻克制不住地想起神代雀,想起她以前的模樣,也想起她現在的模樣。
神代雀安靜下來的時候,眸子裡像是在閃爍著靜謐的、星辰般的微光。
但無慘卻覺得,這比曾經被他恐懼了上千年的、能夠讓鬼的細胞分崩離析的陽光還要可怕。
阿雀握住了他的手,像是什麼也沒有發生過一樣,她把自己的手指插/進他的指縫中,交握後臉上流露出高興的神采。
她的眼皮抬起來,金色的眸子靜靜地注視著他,她問,「你在想什麼?」
腦海中浮現出來的記憶,是屬於過去的他們的記憶。
「你。」
無慘是這樣告訴她的,「我在想你。」
那一瞬間他的聲音平靜得不可思議。
他的確時時刻刻都在想著神代雀,想著如何從她手中奪回一切,也想著要用怎樣的方式將自己所承受的一切付諸在她的身上。
但這樣的想法,並不能化為現實。
神代雀以前就很強大,現如今她仍然很強大。並且雖然她對藤沼說戀愛會降低智商,但事實上,阿雀一直都很冷靜。
冷靜得近乎可怕。
所以她在這時候還能毫無異色地直面無慘,也能理所當然地詢問他,「想我什麼呢?是我送給你的禮物嗎?我說過的吧,你一定能夠得到的,你最想要的青色彼岸花。」
——哪怕已經太遲了,遲到毫無用處。
對於現在的鬼舞辻無慘而言,這樣的禮物已經失去了它原本可以帶來的作用。
比起變成只在想像中產生的「完美生物」,鬼舞辻無慘覺得,神代雀看起來更像完美的生物。
在古久的過去,人們往往分不清楚神明和妖怪,於是理所當然地將傷害人類的生物稱之為「妖魔」,而將願意憐憫人類的生物稱之為「神明」。
可從本質上而言,有的妖怪甚至比神明更加強大。
它們的強大在於它們的殘忍,更在於它們自身的存在性。
妖怪從不會因為被人類遺忘、淡出人類的視野而變得弱小。這是神明才會有的弱點。
妖怪會隨著時間的流逝越來越強大。
但無慘並不知道這些,他認識這一切的途徑太過狹隘,所以也不會知道,哪怕在千年之前是正確的方法,在一千年後也會發生變化。
安倍晴明的確是世間罕見的大陰陽師,甚至有著未蔔先知的能力,但他同時也是個善良的人。
善良的人,總是在相信著事情會往好的一面發展。
安倍晴明覺得,哪怕是掌握了妖怪的「形」和「名」之後,也不能將妖怪當作工具來驅使,式神是陰陽師重要的同伴,哪怕它們其中的一部分,在成為式神之前一直都在做著與人性相違背的事情。
但無慘並不認同他的想法,倘若他有了能夠掌控如此強大式神的力量,必定會生出一些其他的念頭。
正如他在多年以前獲得了超乎常人的身軀之後,在這一千年來所做的事情。
「已經不需要了。」
鬼舞辻無慘默認了她的稱呼,事到如今再欲蓋彌彰也沒有意義,更何況,「我已經不需要青色彼岸花了。」
「怎麼會呢,」阿雀握著他的手輕輕地說,「只要我給你足夠的血,讓你重新作為「鬼」復蘇,你仍然能夠像以前那樣……你依然是鬼之王。」
她說得坦然而又理所應當。
但無慘覺得這很諷刺。要依靠她來給予的一切,會讓他無時無刻都覺得如鯁在喉。
更何況鬼舞辻無慘自己也捉摸不透神代雀的心思,她可以給他想要的,也可以隨時把那一切收回來。
——鬼舞辻無慘,並不信任神代雀。
他誰都不信,只相信自己。
「鬼王又怎樣。」
除非神代雀願意成為他的式神,真真正正地回到他的掌控之中。
無慘說:「「名」和「形」,對妖怪來說有多重要?」
阿雀明白了他的意思,本就是她讓魘夢想辦法送到井上夫人手中的東西,裡面有什麼內容,也都是她自己先看過了的。
鬼舞辻無慘並不是想效仿安倍晴明,成為像他一樣偉大的陰陽師,他只是想——讓神代雀變成他的東西。
變成真正可以被他掌控著,任他擺布的東西。那份強大的力量被他所掌控,他會成為比之前的自己——那個身為鬼王的自己更加強大的存在。
只有這樣,他才會真正放下心來,也只有這樣,他才願意再次面對神代雀。
他仍想要俯視一切。
「很重要,很重要。」
阿雀告訴他,「等同於把自己的生命都交付出去那樣的重要。」
而這正是鬼舞辻無慘想要的。
如果他直接問阿雀,願不願意將她的生命交付給他,那麼阿雀肯定會說我願意。
原因也很簡單,因為她是愛著鬼舞辻無慘的。
但那樣的話究竟是真是假,就只有她本人才會知曉。
她似乎正在等待著無慘提出這樣的要求來,眼中的神色卻近乎雀躍。這令無慘本能地生出了猶豫。
在他看來,神代雀並不是會真的將自己的一切交付給別人的妖怪。她總會給自己留後路,無論是面對什麼。
細碎的金色陽光從枝葉的縫隙裡墜落,落在神代雀的臉上,也落在「井上俊國」的臉上。
是神代雀先開口了,她忽然問,「你想要我的命嗎?」
井上俊國不想,但鬼舞辻無慘肯定想。在聽到這樣的問題之後他的沉默,也再一次提醒著阿雀,現如今站在她面前的,的確是鬼舞辻無慘。
所以她幫他回答了,「你想要的。」
被她握住的手似乎在發抖,或許是想起了以前的憤怒,又或許只是本能的恐懼。
但毫無疑問,時至如今鬼舞辻無慘依舊無法平靜地面對神代雀。
面對這樣的情況,神代雀不怒反笑,「你總是學不會接受。」
以前作為人類的時候,他無法接受二十歲來臨前命中注定的死亡,後來變成了鬼,依舊無法接受幫他做出改變的神代雀。
哪怕現如今的他,其實已經用另一種形式再度恢復了人類的身軀。
可從本質上而言,阿雀也是一樣的。
多年以前她無法接受自己要被天剿滅的事實,所以費盡心思逃脫。多年以後她也無法接受自己被戀人恐懼的事實,所以想方設法改變。
正因為他們太過相似,所以才無法共存。
於是阿雀想要讓他做出改變,無論是以什麼樣的形式,只要能夠繼續在一起就可以了。
但鬼舞辻無慘並不願意接受,甚至在明知道拒絕的後果之後仍然如此。
阿雀不明白,「我比死亡還要可怕嗎?」
乃至於無慘哪怕是在死了好幾次之後,仍然不願意向她妥協。
無慘沒有說話。
阿雀的手指又一次掐住了他的脖子,就好像是之前她也做過的那樣,指節一寸寸地收攏著——人類的身軀比鬼脆弱許多倍。
她覺得自己或許應該高興一下,畢竟這一千年來無慘都是在為了避免死亡而不擇手段,可現如今他竟然會為了逃離神代雀的控制而選擇死亡。
從某種角度上而言,這也算是一種改變了。
事實上,無慘冒了相當大的風險——他篤定神代雀不會讓他真的「死去」。
哪怕就肉/體意義上而言,他的確是死了。並且不止一次。
可是每一次死亡之後,他都再次蘇醒過來了。這也從某種角度可以驗證他的猜測,或許神代雀的所作所為並不僅僅是單純的喜怒,而是蘊藏著某些其他的東西。
他並不相信所謂一見鐘情的說辭,也不相信神代雀掛在嘴上的愛,他覺得那背後肯定有其他的深意,而那才是神代雀真正的目標。
她在為了一個不可告人的、不可公之於眾的目的而努力著。
鬼舞辻無慘,只是她用來遮掩那個目標的偽裝。她要用他來吸引一些其他東西的注意力,以此確保她的真實目的不會被發現。
鬼舞辻無慘這時候才發現,他對神代雀的了解,全部都是由她自己透露出來的。無論是在他面前的神代雀,還是在安倍晴明面前的入內雀。
肯定也還有在其他人或是其他東西面前的,其他的她存在。只不過……她還沒有要把那些透露出來的想法。
第52章
今日的天氣出乎意料的奇怪, 分明早上還出了太陽, 可未過多時, 天空便只剩遍布著的陰雲。
蒙蒙細雨自天空墜落,輕盈地垂在紅色的鳥居上, 地面濕漉漉的,阿雀的頭發也變得有些潮濕。
她靜靜地坐在手水舍邊, 藤沼正一勺一勺地舀著水,澆在她滿是猩紅的手掌上。
濃重的血腥味從她身上陣陣飄出, 可藤沼正春卻像是什麼都沒有聞到一樣,面色平常如舊。
甚至還有心思詢問她, 「你又跑去哪裡玩了嗎?」
阿雀沒有說話, 腦袋微垂, 她手上沾染的斑駁血跡顯然已經過了些時候, 只是用水澆洗根本無法徹底清洗干淨。
但她似乎正在出神, 也沒有將注意放在自己手上,更聽不見藤沼的話。
見此情景,藤沼嘆了口氣, 像是認命一般撩起了衣袖, 一只手繼續舀水, 另一只手幫她清洗起血跡來。
洗得差不多了, 他抬起臉來,才發現阿雀不知何時已經回過神來,目光落在他的臉上。
「我還以為你要一直這樣發呆下去了。」
沒有帕子,藤沼便把她的手放在自己衣角上擦了擦, 然後說洗干淨了。
「……謝謝。」
聞言藤沼挑了挑眉,似乎有些意外她會說出這樣的話來。
「這不是理所應當的嗎,」藤沼摸了摸她的腦袋,說,「因為我是你最後的朋友了。」
他說阿雀現在只有他這麼一個朋友,所以無論到了什麼時候,他們都應該互相幫助,應該為了彼此付出一切。
「你也是這樣想的吧,神代。」
阿雀盯著他看了幾秒鐘,點了點頭。
藤沼笑了起來,然後才問她發生了什麼事情。
「你今天好奇怪,」藤沼讓她靠在自己的懷裡,說她這時候就像是,「就像是失魂落魄一樣。」
這樣一點也不像她了。
沒有心的妖怪,按理來說是不會有這樣的情緒才對。
她以前雖然也總是會大哭大笑,但藤沼知道那樣的情緒都是浮於表面的作態,是隨時都可以改變的,能夠自己完美控制的表情變化。
但今天神代雀的表現卻讓他覺得,她似乎覺得很傷心。
甚至比起「傷心」而言,完全可以稱得上是「悲傷」了。
阿雀聽罷,忽然說,「我又殺了人。」
「然後呢?」
他並沒有放在心上。
神代雀以前的時候就經常做些在人類看來極為殘忍的事情,藤沼早已習以為常,自然不會覺得有什麼奇怪。
但與此同時,他也忽然意識到神代雀的異常可能就與這有關。
「你殺了誰?」
他問。
阿雀直直地看著他,說出了那個名字。
「井上俊國。」
這對於藤沼而言,只是個有點關聯的陌生人,他從未見過這個孩子,更不要說有什麼特殊的感情。
唯一值得在意的,只是阿雀曾對他提起過一次,她說自己又有了想要的東西——正是那個孩子。
藤沼不明白她的變化。
「你又開始喜歡人類了嗎?」
阿雀說不是,她說他根本不懂。
這讓藤沼有些發笑,一直以來都是神代雀什麼都不懂,她對人世的理解,她對時代變化的適應性,絕大部分都是由藤沼教會的。
但是……
在他並沒有時時刻刻陪伴在神代雀身邊的那段時間裡,她的確接觸到了許多藤沼也未能完全理解的東西。
比如,「你聽說過「一靈四魂」嗎?」
阿雀對他說,「書上說,神道教中有種說法,說任何一個生靈都具有不同屬性的四御魂,其中不同的御魂又有著不同的作用。」
藤沼愣了一下,神色卻發生了變化。
「你從哪裡看到的?」
阿雀沒有回答這個問題,而是繼續問他,「變成了神器之後,也還會擁有四御魂嗎?」
這回不說話的變成藤沼了。
他覺得此時的阿雀變得有些陌生。
陌生得……讓他甚至有種不敢繼續像以前那樣將她當作小孩子,像對待螭一樣,摸著她的腦袋和她說那些似是而非的話了。
哪怕一直以來藤沼都知道她有著超乎常人的能力,但在他看來,神代雀永遠都是天真而又好哄的小孩子。
她總會依賴著自己,無論遇到什麼問題也都喜歡來詢問自己,比起朋友,藤沼其實更像是一個包容她、開導她的長輩。
但這時候他才忽然發現,或許在他也不知道什麼的時候,神代雀就已經「長大」了。
她已經成長到了,不需要別人的建議,也不需要別人來指導,都可以自己做出決定,為自己的目標制定出完整計劃的地步了。
——這並不是好兆頭。
藤沼想,他或許得做些什麼。
想要理解神代雀的想法,對藤沼來說並不困難,一直以來他都做得很好,所以現在也沒有太大的問題……這只是想像中的。
當神代雀問他,「「螭」是不是失敗品?」的時候,藤沼說不出話來了。
「你想要制造出能夠戰勝天的「三神器」的神器,所以「螭」誕生了,但結果卻沒有達到預期,「螭」出現了問題。」
阿雀抬起臉望著他,眸色稠冶而又絢麗。
藤沼卻從中讀出了名為「危險」的預警。
「螭」不是普通的神器,「夜蔔」也不是普通的神明。他們是他用來戰勝「天」的武器,雖然現如今,夜蔔稍微出現了一點點問題。
藤沼覺得這個問題並不大,因為螭絕對不會像夜蔔那樣忤逆他,她永遠都是最聽話、最稱手的武器。
如果沒有出意外的話,她本該成為最強大的「終之器」。
那是不同於比普通神器更加強大的「祝器」的另一種神器。
「只要有神性,就能夠使用神器,哪怕本身並不是神明。是這樣的吧?」
「既然這樣,」阿雀對藤沼說,「我也想要一把神器。」
她的聲音不大,可語氣卻不容置喙,這樣的強硬讓藤沼也不由得繃緊了神色,他想了想,「那我把螭借給你吧。」
「螭」最開始的時候,只是藤沼的神器。後來夜蔔誕生了,於是藤沼將她送給了夜蔔,而夜蔔也給了她新的名字——「緋」。
對於神器而言,名字是極為重要的東西,是神明賦予它們的所屬像征,哪怕要更換神主,也應當要讓前一任神主劃去祂給的名字。
倘若身上同時存在好幾個名字,那便意味著,同時被不同的神主呼喚時,神器會自己選擇聽從其中一位的命令——這對於其他的神明而言,是極為不安定的情況。
而這樣身上同時存在多個名字的神器,則被稱之為「野良」。
野良,是最低等的,沒有任何忠誠性可言的廉價神器。
螭在成為「緋」的同時,仍保留著螭這個「名」,所以她也成為了野良。
藤沼說,「螭身上再多一個名字也沒有關系。」
因為在這些年來,她身上早就寫滿了無數的、被其他神明刻下的名字。
第53章
阿雀拒絕了他的提議, 她說自己想要的並不是這種東西。
她將螭稱為「東西」,但藤沼面上沒有流露出半分不悅的意味。雖然一直以來螭都稱他為「父親」, 但實際上,藤沼只不過是把她當作工具而已。
不過螭是個很奇怪的孩子,從以前開始阿雀就覺得, 她和普通的神器並不一樣。這不是指其他的神器只有一個主人而螭有很多個, 而是她本身的特殊性。
所謂的神器,是全身心地依賴著神主, 全心全意地景仰著神主, 完完全全屬於賦予其名字的神明的存在。
它們本就是屬於神明的「東西」。
但作為「緋」的時候, 螭並沒有全身心地依賴著夜蔔,從頭到尾她都只聽藤沼的話,她和夜蔔一樣, 他們都稱藤沼為「父親」。
阿雀曾提出過自己的疑惑,而藤沼也對此作出了解釋,「我很喜歡孩子, 也想要成為父親。」
他告訴阿雀, 自己曾經想過, 如果天災沒有降臨, 他早就能實現這樣的心願了。
阿雀歪了歪腦袋,總覺得這樣的解釋,其中有不同尋常的地方。
但她沒必要多想,她只要順著藤沼的話說下去就可以了,這也是她一貫以來的做法。
想起了過去的事情, 阿雀對藤沼說,「那是你的「孩子」,我想要的,是更純粹的、只屬於我的神器。」
而那樣的神器,就目前的情況而言,實在是太好找了——這是藤沼的看法。
在這樣的時代,每天仍然有無數人死於天災或是人禍,迷茫的靈魂雖不至於隨處可見,但也是數量繁多。
但那樣得來的神器,也不是阿雀想要的。
「螭很強大,強大到足以與一些有名的神明所持有的神器戰鬥,也強大到足以和「祝器」比肩。」
阿雀沒有否認藤沼的努力,也沒有忽略螭的力量。螭本就是為了對抗天而制造出來的神器,雖然阿雀並不清楚藤沼具體是如何將她變得這麼強大,但她知道這一定牽扯了一些神明的隱秘之事。
就像以前那樣,阿雀本可以詢問他是如何做到的,藤沼實話實說的概率很高,因為她和藤沼之間有著共同的仇,天永遠都是他們的敵人,無論是現如今還是以後,他們都不可能會屈服於天的足下。
神代雀一定也是想要殺死天的,這是藤沼一直以來堅信不疑的觀點,所以他總會毫無余地地幫她——神代雀是最有可能做到這種事的妖怪。
她本就是告訴了他,天也可以被殺死的、有著絕對性的預言力量的天生大妖。
但阿雀沒有問他——即使藤沼已經做好了回答的准備。原因是她也有自己的想法,並且正在做著自己想要做的事情。
所以在藤沼注視著她的時候,她忽然又說她剛才思考了一番,決定還是回去當鬼王。
這種跳躍性的話題讓藤沼微微一怔,他下意識反問她:「你之前不是說這沒意思嗎?」
阿雀沉默了一會兒,像是認真地思考了一番,又點頭說他說得很對。
完全沒想到一下子就被肯定的藤沼:「……」
這讓藤沼不知道該怎麼應對才好,無奈地笑了起來,「好了,想做什麼就去做吧,玩得高興一點,雖然暫時……還沒法真正地高興起來。」
神代雀聽出了他話中的深意——只有殺死了「天」,她才能獲得真正的、完完全全的自由和快樂。
面容上掛著溫和的笑意,藤沼輕輕地握著她的手,對她說,「你之前說過的,這一天,不會太久了,對吧?」
阿雀沉沉地注視著他的眼睛,許久才說,「是。」
*
*
萬世極樂教的寺廟。
「你身上有血的味道。」
阿雀注視著童磨,不僅是他身上有血的味道,房間裡那扇繡著蓮花與金法/輪圖案的屏風上,也滿濺了血跡。
滿浸的血液從屏風上斑駁地往下滴落,安靜下來之後仿佛能聽到那些血滴的聲音。
制造出這一片狼藉的罪魁禍首,正用那雙虹色的絢麗眸子注視著她,他的眸子裡滿盛著笑意。
萬世極樂教的寺廟中永遠都在供奉著虛構的神佛,渴求著虛幻極樂的人們,像是在黑暗中追著光的飛蛾一樣前僕後繼。而他們最終的歸宿,卻並非極樂淨土,而是童磨的腹中。
雖然在阿雀發布了對鬼而言完全就是不講理的任性命令之後,這樣的情況就減少了許多,但有時候本能的衝動並不能被完全遏制,再加上最近這段時間阿雀似乎放松了對他們的管制,於是童磨又開始做起了原本的「救贖大業」。
實施方法也很簡單,把信徒吃掉就好了。
童磨並不相信神佛,但他憐憫著可悲可嘆的人類,於是想要用自己的方法來為他們賦予救贖,最簡單的便是讓他們也融入自己的血肉。
「因為他們說,無論如何也想要前往極樂世界,所以我就答應了他們的請求啦~」
童磨張開了手中鐵質的金色對扇,臉上殘留著進食後留下的血跡,像是偷吃零食被發現的小朋友一樣,臉上掛著天真稚氣的笑容。
那是足以讓人心生好感的笑容,也是足以讓人如墜冰窟的笑容。
童磨最可怕的地方並不在於他的血鬼術,也不在於他上弦之貳的地位,而在於他本身那份對生命的理解的扭曲。
雖然一直都在說,生命是很珍貴的東西,需要好好珍惜才對。但實際上的童磨,卻時常一邊說著這樣的話,一邊將信徒融入自己的血肉。
他稱這為「救贖」,並且相信那些信徒們會和他共享永生。對於童磨而言,這就是他珍視生命的體現。
阿雀將手指扣在他的頜下,她的指尖停留在那層薄薄的皮膚上——對人類而言,鬼的皮膚很堅硬,但對她來說,一切都如同紙糊。
童磨眨了眨眼睛,似乎不明白她為何做出這樣的舉動,於是用疑惑的目光看著她,但很快又想到了什麼。
「阿雀也想和我融為一體嗎?」
童磨笑了起來,露出尖尖的虎牙,這樣的問題似乎真的發自他的內心。
「不想哦。」
阿雀告訴他,相比於和什麼人融為一體,她更想獨自活著。
但有些時候,獨自一人往往意味著孤獨與寂寞。阿雀以前沒有體會過這樣的情緒,因為她以前並沒有在意的東西。
既然什麼都可以、什麼都不放在心上,那麼無論失去什麼、舍棄什麼,都沒有關系。
光明正大地活著和偷偷摸摸地活著,帶給阿雀的影響其實完全不如藤沼那麼大——因為她並沒有一定要光明正大的理由。
實在要說的話,只是覺得不太舒服——「天」很強大,強大到足以讓任何與其為敵的生命都心生恐懼。
但無論何時,都不會有絕對性的統治者存在,無論其殘暴或是仁慈,總會有想要反抗的聲音。這是某些生物本能性的想法。
不過對阿雀來說,在某些程度上的不自由,只要不壓迫到令她喘不過氣來,就仍然在可以接受的範圍之內。
只不過,如果有可以擺脫這種壓迫的機會,她並不會拒絕。
入內雀一族並不服從於天,她們一族從許久之前就不是天的從屬,雖然受眷於別天之神,但一直以來,誰也沒有加入高天原的打算。
阿雀直到現如今似乎也是這樣想的,即便她自己也能察覺到自身的變化——當她完全清醒過來,看到自己手上的血的時候,她生出了恍惚。
那樣的恍惚,來源是什麼,阿雀也很清楚。
她在想,一直以來她都在得到,無論是本就屬於自己的東西,還是渴望得到的東西。
失去並不是她的伙伴,即便有時候看起來似乎她是失去了什麼,但那也一定不是出於無奈或是無法反抗——那也是她自己做出的取舍。
無論她有多麼喜歡某樣東西,也無論她有多麼喜歡某個人,都不會改變她對自身的愛意。
神代雀——入內雀,她最重視的,一直都只會是自己。
所以為了滿足自己的欲望,為了讓自己的想法得到證實,驗證自己的猜想,並為將來做准備,她選擇了用自己最喜歡的人來作為實驗品。
她總是在思考著——進行著縝密而又細致的思考,這樣的思考能讓她推測出想要知曉的事態發展,也能告訴她,什麼樣的做法,帶來的效益是最高的。
鬼舞辻無慘比任何一個人都要懷疑一切,他所憂慮的內容,無論見到神代雀多少次,都不會發生太大的改變。所以阿雀覺得,他是最好的選擇。
成功的話他就能活下去,失敗了就再也無法相見——如果是這樣的話,那麼一切都會結束在因果終結的那一刻。
她和無慘的「因」本就是來源於他們之間的仇,那麼「果」也應當以這份仇的了斷為完結。
阿雀是想過的,如果無慘真的死了——哪怕這只有極其細微的可能。或許他無法作為人類,以神明附身的方式再度復蘇。
那對於阿雀來說,也並非是難以接受的結果。
她總是有無數條退路,也有無數個應對現實的方法。所以當年天傾高天原之力圍剿人世的妖怪時,即便是那些被稱之為「鬼王」的妖怪們都隕於平安京,但她仍然能活下來,並且一直存活至今。
她一直都很努力,所以也一直,都在收獲著因努力而得來的饋贈。
「天」並不是唯一的神,也不是阿雀信奉的神,真正的神隱身於世,並且一直都在給予祂的眷屬們力量與幸運。
而阿雀永遠都是最受眷顧的那一個。
第54章
阿雀再一次見到了她想要見到的那個人。
她甚至能想像到, 如果一直按照這種形式下去,她便會一直重復著與無慘的相遇、死亡, 而後迎來下一次的重逢。
一切都很順理成章。
她坐在屏風後面,用金線繡出花紋的屏風遮擋了她的身形。十幾分鐘前她思考著要不要讓和室內的血腥味更濃重一點,以此來提醒眼前被嬌慣許久的上弦之貳不要太過恃寵而驕時, 有信徒敲響了障門。
「有新的信徒來到了寺廟中。」
萬世極樂教在很長一段時間裡, 都是相當一部分人眼中的「極樂淨土」,作為教祖的童磨會給予信徒們庇護, 讓那些弱者們, 尤其是受到折磨的女性們得到生存的空間。
所以時常會有女性帶著孩子前來投奔萬世極樂教。這一次也正是如此。
阿雀聽到敲門聲之後猶豫了幾秒鐘, 這份猶豫被童磨抓住了,他將自己的下巴貼在她的掌心裡,眨了眨眼睛問她可不可以讓自己先看看新的信徒。
「雖然和阿雀一起玩也很高興, 不過我一直都是很盡職盡責的哦,尤其現在又有來向我尋求救贖的信徒……」
說到這裡的時候,童磨頓了頓, 他抬起眼睛注視著阿雀, 漂亮的虹色眸子通透明亮, 說出來的話也一如既往的黏人。
「不過如果阿雀不想我見的話, 那就讓她們走吧~」
童磨笑眯眯的樣子讓阿雀搓了一把他的腦袋,其實她並沒有太多參觀童磨傳教的興趣,只是現在剛好有些無聊。
人類總是寄希望於神佛,但與其說他們真的是相信著神佛的存在,倒不如說只是為了給自己內心那些虛幻的夢境找一個合適的理由。
比起實際意義上的成果或是收獲, 更重要的反而是形式和過程。
阿雀覺得,這種形式或許是打發等待時的無聊時光的好辦法。所以她對童磨說,自己想要留在和室內聽聽他和信徒的對話。
童磨聽到這話很是驚喜,興高采烈地給她鋪好墊子,在阿雀坐下後盤腿坐在她的面前,托著臉頰笑著說,「阿雀也開始向往極樂了嗎?」
回答他的是一扇忽然被移過來的屏風——徹底結束了他們之間的對視。
童磨臉上的笑意怔了一瞬,他聳聳肩,轉過身來,對門外說了一聲進來吧。
進來這滿是血腥的、恍若地獄之景般的「極樂之地」。
送來消息的信徒也是負責打掃殘局的信徒,對這種情景早已處理得得心應手的信徒,清理起來也不過片刻。
片刻之後,一個牽著約莫十歲出頭的小姑娘的女人出現在了和室中。
女人憔悴的面容上清晰可見被打後留下的傷痕,而小女孩則是面黃肌瘦,一眼便可以看出來其過去所經受的貧苦與暴力。
童磨注視著她們,忍不住要為她們落下淚來。多麼的可憐,多麼的可悲。
他說,人仿佛生來就要遭受苦難,但一切苦難都是磨練,是為了通往極樂的考驗。
阿雀覺得話很有道理,但童磨並不怎麼有道理。畢竟他總在做著與他自己所說的「救贖」與「極樂」相違背的事情。
他人將虛構傾注在他的身上,他順應了他們的幻想,但同時也給他們帶來了死亡。
阿雀覺得這似乎是某種輪回或是因果——正如她又感覺到了熟悉的氣息。
那是發自靈魂的,無論轉生多少次,無論進行多少次身體的更替,也能被察覺到的靈魂的氣息。
是「鬼舞辻無慘」的氣息。
花了大概一秒鐘的時間來確認這樣的氣息究竟是從那個孩子還是從那個女人身上傳出來之後,阿雀得出了結論。
「是那個小姑娘。」
距離她殺掉「井上俊國」,已經過去了一個多月的時間了。
雖然如此,但這樣的「轉生」,似乎速度太過快速了些——並且命運的指引也來得仿佛不會停歇的輪軸般轉動著。
在鬼舞辻無慘的身上,有著她所賦予的「神性」,那是屬於她的東西它們會本能地尋找著自己真正的主人。
所以阿雀並不擔心他轉生之後無法回到自己身邊,她需要擔心的,只是他有可能無法轉生。
這既是一次冒險,也是一次試驗——是為她自己所做的提前准備。當初之所以要讓藤沼教她這種方式,也是因為她覺得或許有一天自己會遇到需要用到這種備用方法的情況。
事實告訴她,這種方式的確是可行的。證據就是這個名叫「阿郁」的「小姑娘」。
利用「神明附體」的方法進行的轉生無法控制自己轉生的對像,性別和身份自然也無法選擇,會有這樣的情況出現,似乎也不是什麼令人意外的事情。
阿雀首先想要確認的,是「她」的記憶和精神狀況。
這個小姑娘,有著一雙……如凝固的血液般稠沉的眸子。
這是阿雀後來才看到的。
因為在童磨背後的屏風後,第一次感受到她的存在時,阿雀並沒有發出任何聲音,也沒有出現在她的面前。
她只是沉默地感受到了她的氣息,直到那樣的氣息逐漸遠去。
在女人帶著自己的孩子離開童磨的房間之後,童磨繞過屏風來到阿雀的面前。
他的眸子仿佛被雨洗過的虹,面上尚且殘留著幾分慈悲而又憐憫的佛祖模樣,仿佛下一刻就要對著阿雀落下眼淚,說她看起來好可憐。
就像是失魂落魄一樣。童磨想。
但他沒有告訴阿雀自己的想法,只是問她是不是又有了什麼煩惱。
「雖然以前——我說的是阿雀還不是鬼王的時候,也經常來找我哭訴,說著「無慘真的太過分啦」,「又是一點點小事就要向我發脾氣」,「我這次真的超級難過的」之類的話,但是每一次,你又能高高興興地回去,繼續和他一起玩。」
但她成為了鬼王,成為了能夠操控所有鬼的存在之後,卻不再像以前那麼活潑又容易滿足了。
童磨很認真地分析了一番,然後得出結論——鬼王的位置可能有毒。
阿雀對他的結論表示十分贊同,但當他說,「我知道的哦,阿雀不想當鬼王的吧,所以才會那樣做。」
阿雀歪了歪腦袋,似乎並不明白他說的「那樣做」究竟指的是什麼。
童磨解釋道,「因為我也知道,你故意讓鳴女把鬼王已經換人的消息透露出去給鬼殺隊的人了。」
阿雀從來沒和童磨提起過這件事,也不覺得以一直都覺得童磨就是個煩人鬼的鳴女會把這種事告訴他。所以還是像以前那樣,他們仍保留著能夠避開鬼王私下裡互相傳遞消息的方式。
其實阿雀本來也沒打算瞞著他,甚至原本還計劃將這樣的任務交給童磨來完成。
他並不會拒絕——哪怕明確知道了阿雀這樣做的目的。
甩掉那些累贅,放棄所謂「鬼王」的位置,讓那些工具鬼來為她做「死亡」的證明,以此打消產屋敷家和「天」的擔憂。
鬼王為所有的鬼提供了生命的來源,也在源源不斷地為他們提供行動的活力,如果所有的鬼都消失了,這就表示新的鬼王也被消滅了。
阿雀是真的打算讓他們都消失。
所以在童磨提起這件事的時候,她也很坦然地點頭了。
「是我讓鳴女去做的。」
但她沒告訴鳴女,她打算把鳴女也丟掉——阿雀並不打算留下任何鬼。
可她卻能告訴童磨,告訴他,「不久的將來我會死在鬼殺隊的獵鬼人手裡,和我一起死的還有所有的鬼。」
有時候正經地說出某些話,反而會讓人當作玩笑。但童磨不覺得這是玩笑,因為他的直覺一向都很敏銳。
但他不再糾結於這個話題了,甚至主動轉移了他們談話的內容,似乎絲毫不在意阿雀所說的「死亡」,也不擔憂自己會因此消失。
哪怕阿雀特意詢問他,「不問我為什麼嗎?」
「阿雀想讓我問什麼呢?」童磨反問,「一定要問嗎?」
童磨並不關心這種事情。正因為無法體會到感情,只能將所謂的「努力活下去」「生命很珍貴」之類的話,當作經文般念誦著,所以才更沒有必要詢問阿雀其中的深意。
他對阿雀說,「你要做的事情,都是自己特別想要做的吧?」
很多時候,童磨其實都是作為傾聽者坐在她的面前,聽她反反復復地說著那些毫無意義的話,他總是在笑著,目光落在阿雀的臉上或者發頂,在她需要的時候告訴她自己的確是存在的。
只要是存在的,就已經足夠了。
童磨一直以來都是這樣想的,他總是在被別人需要著,無論是他的信徒們,還是他的同事們,或者將他變成鬼的老板,都是需要他的存在的。
童磨一直都在為了別人而存在、並且一直都存在著。
阿雀注視著他,她說不對。
「不是這樣的。」
她把他頰邊的頭發梳理到耳後,然後將手指插/入他的發間,捧著他的臉讓他看著自己。
「你一直都很自由。」阿雀告訴他,「而這是你自己想要的自由。」
「自由是最難以捉摸的東西,卻又是最容易追求的東西,哪怕沒有要為之努力的目標,也可以自由地活著。自由也是存在意義的一部分,並不會因為體會不到感情就無法理解。」
聽到這話的童磨微微睜大了眼睛,一直以來都在勸說別人的落在,此刻卻似乎被反向開導了一通。
他覺得這有些不同尋常。因為阿雀以前從來不會注意別人。
她和她喜歡的人是一樣的,無論身份如何、實力如何,永遠都是以自己為中心,時時刻刻所思考的都是自己的事情。
「他們的眼裡裝不進別人,即便是他們彼此。」
這是童磨的看法。
作為旁觀者,往往要比深陷其中的人本身更能透徹地縱觀全局,這就是為什麼大家都喜歡看戲吃瓜。
阿雀很討厭、很討厭,被看穿的感覺。
上一個讓她覺得這麼討厭的就是安倍晴明,更早之前是藤沼。
他們總能看清她的本質。
而現在又多了一個童磨。
和已經死去的晴明、被向天復仇奪去了全部心思的藤沼他們不同,一直都沒有任何人生目標和理想的童磨,對她的專注遠勝於其余的兩個人,所以現如今他還看到了她身上的變化。
他說阿雀變得好奇怪——甚至會開始為其他人思考了。
雖然他並不知道,這個思考,往往是朝著不好的方向——是朝著對她一人有利的方向。
阿雀自己也覺得太奇怪了,畢竟她一直都覺得自己的偽裝□□無縫。而這也更加堅定了她一定要趕緊甩掉童磨這個討厭鬼的心。
只不過在那之前,她仍需安靜地等待一段時間。
等待一個最合適的時機,不需要她去找任何人,會有她想要的人、想要的事,主動過來找她。
命運總是從一開始就給所有人做好了安排。
*
*
抱著不可對童磨明說的目的,阿雀留在了他的寺廟裡。
她說自己也開始對「極樂」感興趣,所以想要感受一下寺廟裡的氛圍,以此求得心靈的平靜。
童磨一臉單純地相信了,雖然阿雀的日常就是吃飯睡覺和找他玩。
童磨覺得這樣挺好的,因為以前他和阿雀也是好朋友,是比他和猗窩座閣下還要要好的好朋友。
但寺廟裡的其他人,似乎並不都是如他這般想的。
寺廟裡新來的那對母女很快就融入到了萬世極樂教中,女兒阿郁是個很勤快的小姑娘,據說是為了報答教祖對她們母女的收留之恩,她自願過來當教祖的侍女。
聽聞此事,阿雀表示非常棒棒。
但第一次在寺廟中見到她的阿郁,卻像是見了鬼一樣臉色倏然變得慘白。
那雙漂亮的眼睛睜得很大,足以清晰地看到她的震驚和退縮。
阿雀瞥了她一眼,像征性地覺得難過了一秒鐘,然後又高興地和童磨繼續下棋,並且吃掉了他的棋子。
「啊……」
又輸掉的童磨決定換一個游戲。
端著茶托的阿郁站在門口,像是忽然間忘記了如何行走一般,怔怔地站在那裡,不進也不出。
童磨早就聽到了她的腳步,也知道她站在那裡,但他忙著和阿雀下棋,就沒有理會她。直到下完之後發現她還沒有進來,才抬起臉看向她。
阿郁如夢初醒般收回了自己失態的神情,低下腦袋端著茶托走進和室。
當她將茶杯放在童磨和阿雀面前的時候,明顯察覺到阿雀正在注視著她。
她止不住地開始思考起來——這已經是本能的反應了。
每一次她都在思考著同樣的問題,在同樣的糾結中反復著,想自己到底有沒有被發現,又想……
這真的是巧合嗎?
在半個月前成為了「阿郁」的無慘,對這樣的問題愈發疑惑起來。
但比起那個問題,現在更應該思考的,應該是如何面對此刻的神代雀。
因為她忽然對阿郁說,「你身上有種很熟悉的味道。」
第55章
沒有誰會比無慘更加清楚這句話究竟代表著什麼, 也沒有誰會比無慘更加了解神代雀的行事作風。
尤其是經歷了之前的那些事情之後,無慘更是深刻地明白了她的不可理喻與無法捉摸。
她誕生於比無慘更加古老的過去, 在遠離人類的族群中長大,曾一度將人類看作與野獸、昆蟲之類的種族別無二致的生物,哪怕後來開始接觸人類, 也無法改變在那些過去中殘留的認知。
但鬼舞辻無慘作為人類出生, 在他身上有太多屬於人類的本性中的惡的一面,這樣的本性即便他成為了「鬼」也沒有消失。更何況以前也流傳著「鬼」的傳說, 那曾被認為是人類被心中的惡念所吞噬而生成的妖物。
並不能用同樣的思考方式進行理解的兩人, 永遠也不可能互相理解對方的心。
鬼舞辻無慘總在執著於自我的驕傲, 而神代雀也總是活在自己理想的世界中。
她總是如此,自認為是善解人意地照顧著別人的心情,所以無論看到什麼、知道什麼都不會明說, 只是順著對方的意圖,直到對方清醒過來,明白一切都只不過是她心知肚明的游戲。
正是因為她本身便像是虛偽的化身, 沒有誰能真正對她放下心來, 無論是她曾經的「朋友」們, 還是現在的「仇敵」們。
神代雀並不會覺得她的做法有什麼問題, 她只會覺得一切都是那麼的理所應當。
所以在面對再次出現的鬼舞辻無慘,也就是眼前的「阿郁」時,她又說出了曾經的那句話——那句在他們過去的相遇中,已經說過很多次的話。
「你身上有種很熟悉的味道。」
她當然會覺得熟悉,因為那本就是她一直牢記著的氣息。而這樣的說法, 對於神代雀來說,也已經是難得可貴的「坦誠」了。
只不過這種程度的「坦誠」,對於鬼舞辻無慘而言更像是戲弄。
於是乎阿雀又看到了「阿郁」投向她的眼神,那雙眼睛裡深埋的只有壓抑著的顫抖,那既是憎恨也是恐懼,是無法改變、無法挽回的裂痕。
那是深可見骨、無法愈合的傷。
鬼舞辻無慘不願忘記,神代雀也不願妥協,哪怕她時常表現出一副低卑的模樣。
但誰都知道,那並不是真的順從,而是強者給予弱者的恩賜。但神代雀本身卻沒有這樣的認知,她會覺得自己為了對方已經付出了很多,而得到的回報卻是仇視。
這並不是她預料之中的結果。
阿雀覺得很苦惱。
她其實也明白,他們之間從很久很久以前就存在著無法跨越的隔閡——這並非是來自種族的相異,而是來自天性的相斥。
所以他們注定無法重歸於好——哪怕阿雀是真心覺得,她可以盡最大的努力去貼合他的喜好,可以為了他而做出變化。
這種發自內心的想法,對於神代雀來說,本就是一種改變了。
但僅僅一個人的改變並沒有太大的作用,鬼舞辻無慘並不願意……因為他總是無法滿足,也總是無法甘心,他本能地排斥著生老病死,哪怕因為神代雀,他已經體驗了好幾次這種生與死了。
可時至如今鬼舞辻無慘依舊難以接受死亡的感覺——尤其他的死亡每次都不是壽終正寢,而是被人中途以絕對性的力量奪走生命。
這遠比死亡本身更令他飽受折磨,他甚至仿佛能夠看到自己的未來——如果他真的向神代雀妥協,就像她說的那樣,和她重新來過,與她一同生活。
那樣的未來,他只能看到一片血腥。
因為每一次的最後,當鬼舞辻無慘因死亡的逼近而不得不睜大了眼睛的時候,他的目光緊緊地盯著神代雀的時候,他發現了很可怕的情況。
神代雀從來沒有流露出半分掙扎,也從來沒有表現出半分猶豫。
她對自己有著絕對的信心,也對自己的周圍、包括她所認為的自己的所有物,持有絕對的掌控性。
直到現在無慘已經很清楚,她絕對知道許多他所不知道的事情,無論是他的每一次蘇醒,還是在他蘇醒的背後所蘊含的、不可告人的謀劃,神代雀都了如指掌。
在很久以前的時候,神代雀仍然只是他手中的雀的時候,鬼舞辻無慘也曾用這樣的態度來對待她,她的一切都掌控在他的手裡。
而那個時候,神代雀從不覺得屈辱,更不覺得難以忍耐。
他們之間最大的矛盾便來源於此。
在身份發生轉變之後,阿雀仍可以順應這樣的變化,自然在親手殺死自己「最喜歡」的人時,也能夠面不改色。
但無慘做不到。
阿雀看到「阿郁」陷入了長久的沉默,那張尚且稚嫩的臉緩緩地抬起臉來看著阿雀,陌生的面容上流露出的是熟悉的表情——阿雀笑了起來。
因為無慘似乎已經認命一般,直接放棄了強裝鎮定,也放棄了自己「阿郁」的身份。
無慘每次都在自欺欺人地告訴自己,或許神代雀只是隨口一說,又或許一切都真的是巧合,她什麼都不知道,自己總能找到翻身的時機。
——找不到的。
無慘已經明白了,找不到的。
「是啊,」站在他們身側的小姑娘輕聲說,「你身上,也有一種很熟悉的味道。」
阿雀笑得更高興了,她眨了眨眼睛,握著眼前這個小姑娘的手,說「她」變得更加可愛。
無慘很想把手縮回去,但阿雀抓得很緊,再加上「她」現在的力氣,根本沒辦法對她的所作所為做出任何反抗。
坐在阿雀對面的童磨有些不明白發生了什麼,但他看出來了一點——阿雀很喜歡這個新來的叫阿郁的小姑娘。
「阿雀要把她帶走嗎?」
忽然聽到這種問題的阿雀思考了半秒鐘,上上次強行把人留在自己身邊導致的結局再度浮現出來。
於是她換了一個角度繼續思考。
上一次沒有點明一切,「俊國」依舊會用那樣的目光注視著她,讓她深深地明白,他們永遠也沒法重歸於好。
費盡心思去做無法挽回的事情,並不是神代雀的作風。再加上她太過理想而又不真切的想法,更會令她做出簡單而又粗暴的舉動。
她想和無慘在一起,但無慘並不想和她在一起,於是阿雀想用實力讓他屈服——她知道在無慘眼裡活著比任何事情都更加重要。
這仿佛詛咒般的執念,讓他哪怕變成食人的惡鬼也仍要苟延於世。
所以這樣的執念,也會讓他無論變成何等模樣都想繼續活著。
她捏著「阿郁」的手,看了看童磨,又看了看「阿郁」。
「阿郁可能更想留在寺廟裡吧?」
阿雀說著,終於放開了她的手掌,然後又對她說:「我會經常來看你的。」
「不,」令阿雀有些意外的是,在聽到她說出來的話之後,小姑娘抬起了眼睛來看著她,對她說,「我沒有這種想法。」
阿雀幾乎在瞬間就想起了無慘以前有多討厭童磨這個莫得感情的工具鬼。
她忽然又覺得自己可能在無慘心目中還是有那麼一點點地位的,至少比童磨更討人喜歡。
這樣一想心情立馬高興起來,阿雀當機立斷,「那快去收拾東西吧,待會兒我們就一起走好了。」
這話不只是對「阿郁」說的,她自己也是這樣,雖然並沒有什麼好收拾,但阿雀高高興興准備立馬帶著阿郁走人的樣子還是讓童磨難過起來了。
當然,表面上是難過得快要落淚的樣子,但實際上內心有多平靜,就只有童磨自己才知道了。
他只是有一個問題。
「阿郁有什麼特別的地方嗎?」
這樣的疑惑,在阿雀第一天看到那個名叫「阿郁」的小姑娘的時候,就在童磨的心底裡產生了——他十分敏銳地察覺到了阿雀在見到她時的異樣。
「有哦,大概就是無論如何也無法代替,不管怎樣也都能認出來的那種特別吧。」
阿雀笑眯眯地告訴他。
童磨安靜下來了,他似乎想到了什麼。
*
*
阿雀這次買了一座別館。
買房子就花了很大一筆錢,再加上裡面的布置,一算下來更加昂貴。
但她這次卻沒有哭窮,也沒有把無慘關起來。
她只是說這就是她們的新家,然後問無慘還有沒有什麼東西想要買的。
「阿郁隨便想要什麼都可以,直接告訴我就好了。」
阿雀站在她的身後,將自己的手放在無慘的肩膀上,她低下腦袋,下巴抵著對方的肩頭。
無慘沒有說話,只是安靜地看著前方,視線落在空中的某個點,像是在思考什麼,又好像只是單純地發怔。
別館裡請了很多佣人,起初無慘以為這些都是「鬼」,但在看到佣人們出現在陽光下的時候,這樣的想法就被否認了。
是普通的人類。
這有些令人費解。
不明白神代雀究竟想要做什麼,也不明白她為什麼一直都繼續管自己叫「阿郁」。
明明都已經知道了,阿郁就是鬼舞辻無慘。明明周圍也沒有需要避諱的人,所有佣人都是陌生的普通人類。
但無慘並沒有將這樣的疑惑問出來,只是沉默著,安靜地旁觀神代雀所做的一切。
鳥類似乎生來就對樹木有著異樣的好感,無論是哪裡的房子,庭院裡都會有至少一株巨大的古樹。
西式的別館沒有檐廊,但花園裡有一個小小的亭子,阿雀牽著無慘的手在亭子裡坐下,不遠處是一株紫藤樹。
在上千年前的平安京,產屋敷家的宅邸中,也有這麼一株紫藤樹。
第56章
記憶是最悠長的永恆。
無論過去多長時間, 過去的時光都能在記憶中被喚醒。
在無慘和阿雀的過去,他們的確有過無可替代的回憶。那是要被小心翼翼地珍藏起來的寶物, 但同時也是提醒著現實殘酷的變化。
曾經她無數次依偎在無慘的懷裡,嘰嘰喳喳地和他說話。而那時候的無慘也還會安靜地聽著——即便他並不會將那些話放進心裡。
鬼舞辻無慘從不喜歡這樣的變化。變化意味著劣化,這在他自己身上得到了最好的印證。
他變得越來越虛弱、越來越普通——就好像真的只是個平凡的人類了。
分明距離自己還是鬼王的時候也沒有過去特別長的時間, 可鬼舞辻無慘卻覺得這幾年像是比之前的一千多年更加漫長。
他花了那麼長的時間才變得強大起來, 又花了那麼長的時間來讓自己獲得一切,怎麼可以任由那一切都離他而去?
鬼舞辻無慘坐在花園裡, 過去的記憶如潮水從四面八方而來。
一千多年前的時候, 無慘撿到了一只小小的麻雀。
兩百多年前的時候, 鬼舞辻無慘見到了名為神代雀的少女。
她們都是一樣的弱小而又吵鬧。
*
*
「是想起了以前的事情嗎?」
阿雀忽然打斷了無慘的回憶,她傾過身來,用抱怨般的口吻說:「你又走神了, 多看看我不好嗎?」
紅梅色的眸底倒映著她的身影,阿雀用手捧著無慘的臉。
看著那雙依舊很漂亮的紅梅色眼睛,她又歪了歪腦袋。
好奇怪。
以前她也時常做這種事, 但每次都會被無慘把手拿下來, 隨之而來的還有他緊蹙眉頭的表情, 以及眼底裡對她「冒犯」了自己而生出的怒意。
這種親昵的、沒有任何規矩可言的舉動, 對鬼舞辻無慘而言是絕大的不敬,即便他對阿雀的寵愛遠勝於任何鬼,也不可能容忍她對自己做出這樣的冒犯。
但現如今的無慘卻只是任由她捧著自己的臉,連表情都沒有產生半分變化。
成功讓無慘繼續看著自己後生出的滿意並沒有延續多久,因為很快阿雀便從無慘的表情裡看出了不一樣的地方。
在以前的時候, 她其實就很喜歡踩著無慘的底線反復橫跳,然後在他將要生氣卻又還沒開始發脾氣的時候撒嬌認錯。有時候他會把脾氣壓回去,但表情仍然很可怕,而有時候他會直接翻臉不認人,丟下她或者拂開她。
雖然這樣說有些奇怪,但阿雀其實更喜歡無慘以前的樣子——那副高高在上的、倨傲而又矜貴的樣子。
哪怕只是小小的、微不足道妥協,也像是做了巨大的屈就和犧牲一樣。
那才是她所熟識的無慘。
而現如今無慘似乎真的像是認命了一樣,隨便她怎麼動也不會生氣,平靜得一點也不像他自己了。
這令阿雀有種詭譎的情緒,也讓她迫切地想要驗證什麼。
她會在晚上和無慘睡在同一個房間的同一張床上,而無慘也沒有提出任何異議。
她也會和無慘一起在花園裡散步,指給對方看花園裡新栽的花苗,說再過一段時間就可以看到新開的花,她們全身都沐浴在陽光下。
阿雀以前沒有見到過這樣的無慘。她們以前從來沒有一起出現在太陽下。
她第一次見到他的時候,那個作為人類的無慘,就已經因為身體虛弱而不得不避開陽光,哪怕有時會在庭院中稍走幾步,也是在太陽落山的短暫時刻。
而成為了鬼之後,陽光便成了比毒藥更具威脅性的危險。
阿雀緊緊地看著那張陌生的臉,似乎要從中看出些熟悉的輪廓來。
看不出來的。
屬於人類的身體,除了那雙眼睛以外,再沒有半處是阿雀所熟悉的樣子了。
她忽然有了一種可怕的感覺,像是倏然發現自己失去了什麼,有什麼東西從她的指縫裡流走了,越是想要抓緊,越是無法觸碰。
失去的東西永遠也不可能再回來。
原本不是想這樣的。這並非是神代雀一開始的設想。
她只是希望他能繼續活下去,就像他一直以來都希望的那樣,而在那樣的未來中,她也會一直一直陪伴在他的身邊。
但事到如今,現實變成了神代雀自己都無法預料的狀態。
想到這裡的時候,阿雀握緊了無慘的手——女性的手掌和男性有著醒目區別,這種感覺完全不一樣。
無慘的手是什麼樣的呢?阿雀很努力地想要從記憶裡找出它原本的模樣來。
蒼白的、瘦削的、常年不需要任何勞作,精致卻冰冷得不像是活物。
而現如今躺在她手掌裡的手,卻是有些粗糙的、瘦小的常年需要勞作的……小姑娘的手。
細小的恐慌仿佛裂痕般擴大,讓她不由得心生退卻。
世間的一切似乎都在變化,阿雀同樣討厭著那些變化,她其實並不喜歡陌生的東西,哪怕她總能很快地適應那些陌生。
曾經的無慘,是阿雀認知之中最長久的不變,那並非是指外物,而在於其內在甚至靈魂。
可現如今他也變化,而促成這樣的變化的正是阿雀自己。
有那麼一瞬間,她忽然想要離開這裡。像是個不知所措的失敗者一樣落荒而逃。
但就在下一瞬,粗糙的手掌忽然摸了摸她的臉,阿雀回過神來,看到了無慘臉上短暫的僵硬與錯愕。
不知道是因為阿雀的異樣還是因為自己的舉動——阿雀在不知不覺中掉了眼淚,而為她擦去眼淚的是無慘。
無慘是主動做了這樣的事。
隨之而來從那張陌生的臉上所流露的、像是懊惱般的表情讓阿雀找到了幾分熟悉的感覺——是為自己不該做這樣的舉動、不該做出這種「屈尊降貴」的事情的懊惱。
那才是真正的鬼舞辻無慘。
那是與屈從、退就毫無關聯、永遠也不會產生聯系的鬼之王。
「無慘,」阿雀忽然不再叫她阿郁了,她問她,「你恨我嗎?」
以人類之身重回於世的無慘並沒有說話。
*
*
神代雀似乎在做著什麼不能被無慘所知曉的事情。
她總是一副很忙碌的樣子,一整天都可以待在外面,回來時也似乎是剛從勞累中得以喘息。
這令無慘本就不怎麼多的開口時間顯得更少了。
可偏偏神代雀卻像是什麼都沒有察覺到一樣——或者說她察覺到了,但是沒有閑暇的時間來顧及。
對於神代雀而言,鬼舞辻無慘的重要性可想而知,所以能讓她連無慘都無暇顧及的事情,大抵也能讓人有所察覺了。
比鬼舞辻無慘更加重要的,只有可能是她自己。
直覺告訴無慘這是個很好的時機,只要去問神代雀,或許她就會告訴自己些什麼。她的過分自信與隨心所欲,會讓她認定無慘沒有威脅到她的可能性。
但當一個人擁有絕對的自信,篤定一切都在自己的掌控之中時,往往也就離失敗不遠了。
「我在忙什麼?」
對於主動過來詢問自己的無慘,阿雀顯然表現得有些意外,但接著她就告訴無慘,「鬼殺隊的人察覺到一些事情了。」
聽到鬼殺隊,無慘下意識縮緊了瞳孔。他並不害怕鬼殺隊,現如今鬼殺隊中不會再有第二個繼國緣一了。
但很快無慘又想到,神代雀並不需要忌憚鬼殺隊。甚至哪怕真的面對繼國緣一,她大抵也不會害怕。
她既不害怕紫藤花也不害怕陽光,人類已知的滅鬼之法對妖怪並沒有任何作用。
日輪刀對她應該也沒有效果,但既然神代雀提到了他們,再結合她這段時間的表現,便足以說明她還是在憂忡著與鬼殺隊有關的某些東西。
「鬼殺隊會對你造成威脅嗎?」無慘問她。
阿雀搖了搖了,「不是鬼殺隊本身。」
理解鬼舞辻無慘的問題並不難,但這並不代表著阿雀就會順著無慘的話,把那些對方想要聽到的東西全部說出來。
她在等無慘繼續問她,同時也在觀察著無慘的表情。
她想從無慘的臉上看出些什麼,或許是恨又或許是其他的東西。
阿雀目不轉睛地注視著那雙眼睛,這令無慘覺得很有壓迫感,不適從心頭湧現,冰冷而又具有侵蝕力。
「那是什麼東西,產屋敷家?還是其他的?」
面對如此坦率的詢問,阿雀同樣給予了坦率的回答。
「你知道產屋敷家這一千年來的過往嗎?」
這只是個開頭,在無慘以為她又要開始無止境地轉移話題時,阿雀繼續說:「因為早逝的詛咒,從某一代開始,產屋敷家的家主從神官一族中迎娶妻子,他們的神社裡供奉的是天照。」
幾乎是在頃刻間,無慘明白了什麼——人類、鬼都無法與妖怪為敵,因為妖怪所面對的敵人是更加威嚴也更加強大的存在。
比如——神明。
鬼舞辻無慘本不相信有神的存在,哪怕神代雀以原本的形態出現在他的面前,也只是讓他產生了些許動搖。
可現如今他卻不得不相信,那樣的東西的確是存在的。因為只有祂們,才是真正能讓神代雀也產生危機感的東西。
但無慘沒有說出來,安安靜靜的模樣仿佛沒有聽出來阿雀的潛意思。
阿雀忽然想,或許無慘是真的恨她。
恨到無論如何也無法釋然與解脫。
所以不管他以什麼模樣出現在她面前,都不可能再用以前那樣的目光注視著她。
甚至可以說——
「你希望我死嗎?」
阿雀無比認真地詢問他。
第57章
自從得到了鬼王之位已經易主的消息之後, 鬼殺隊的獵鬼人們一直都在調查著與此相關的情報。
比起前鬼王對手下工具鬼的隨意放養,新的鬼王似乎更加具有管制與約束的意識。
最有效的證明就是在最近的這幾年來, 「鬼」制造出來的痕跡正在逐漸減少。
不僅如此,鬼殺隊還發現,惡鬼傷人的事件也有了明顯的降低。
哪怕不去深想也能知道——這一切變化必定都與新的鬼王有關。
產屋敷家族是與「鬼」牽扯了上千年的家族, 因為平安時代家族中出現了「鬼」——因為鬼舞辻無慘變成了「鬼」, 所以一直以來這個家族的後代們都在承受著早逝的詛咒。
可現如今鬼舞辻無慘的地位被取代,產屋敷現在的家主, 產屋敷耀哉的身體狀況卻依然在不斷惡化。
這只能說明一件事情——無論鬼王是鬼舞辻無慘還是其他的鬼, 只要「鬼」這一物種依舊存在, 產屋敷家族的詛咒便不會消失。
可現如今的情況比以前更加嚴峻了。
「鬼」是以人類為食的怪物,曾經一度如同野獸般生存,蟄伏在黑暗中對人類虎視眈眈。
可如果按照現在的發展——它們則更像是在逐漸「進化」。
鬼殺隊猜測, 或許是在新鬼王的統領下,它們正在完善著從「無秩序」到「有組織」的進化。
短期內人類所受的侵擾的確會減少,看起來似乎一切都在好轉, 可長此以往, 產生了秩序與組織的「鬼」, 對人類而言無疑是巨大的威脅和噩夢。
那是比之以前的隨意狩獵、隨意傷害人類更加可怕的未來。
新的鬼王行蹤不定, 甚至沒有任何獵鬼人知道其相貌,再加上其行事作風與鬼舞辻無慘相差甚遠,鬼殺隊在很長一段時間都深陷焦慮之中,沒有任何頭緒。
直到不久之前,他們終於有所收獲。
事情發生在數月以前, 淺草有一戶姓「井上」的人家,他們家中潛入了一只特殊的「鬼」。
產屋敷耀哉有種預感——這絕對與新的「鬼王」有關。
為此,鬼殺隊特意派了蟲柱蝴蝶忍前往調查,而蝴蝶忍也在趕到井上家之後,順利見到了那戶人家的夫人。
一提到那時的事情,井上夫人便泣不成聲,甚至隨時都有因情緒激動而昏厥的可能。
因為那只「鬼」,殺掉了她唯一的孩子。
蝴蝶忍能夠對此感同身受,因為鬼的存在而失去親人的痛苦,她也曾親身經歷過。
——姐姐……
「俊國……」
努力安撫了對方,讓井上夫人稍微冷靜下來之後,蝴蝶忍從對方的零碎言語中得到了一些信息。
按照井上夫人的說法,那是個從外表看起來與人類別無二致的少女模樣的鬼,最開始時她是作為家庭教師被請來井上家,輔導因身體孱弱而無法前往學校的井上家小少爺俊國。
提及此事,井上夫人便開始深深自責起來。
畢竟當初是她將「鬼」引入了家中,甚至在那麼長的一段時間裡,都覺得自己做了正確的決定。
她說俊國以前並不喜歡和人來往,絕大多數請來的老師都無法在井上家工作超過一個月。
但那只「鬼」是例外——俊國對她和對別人是不一樣的。
淚水浸滿了井上夫人的眼眶,她無論如何也想像不來竟會發生那種事情,「俊國明明一直都很喜歡她……可是她卻……」
井上夫人永遠也忘不了那日所見。
本是極為普通的上午,她打算送些點心過來俊國的房間,卻在院門口便看到他們站在樹下,正當她打算走近時,卻忽然睹見那只「鬼」伸手掐住了俊國的脖子。
視野內倏然充斥著猩紅的血。
那一瞬間井上夫人發出的尖叫聲讓她側目了,所以井上夫人看到了她的眼神——那絕不是人類會有的眼神。
人類,是不會有那麼殘忍而又冷酷的眼神。
-
從井上家的宅邸中出來,蝴蝶忍發現了井上夫人的言語中有幾處令她覺得有些奇怪的地方。
首先是身份,井上夫人說那個自稱為「神代雀」的鬼,是以家庭教師的身份來到井上家的。
根據井上夫人提供的信息,蝴蝶忍幾經輾轉來到了「神代雀」曾經就職過的學校,在那裡得到了證實。
學校裡的老師告訴蝴蝶忍,神代雀只在這裡工作了幾天的時間便離開了,而介紹她過來的同事藤沼正春也在一個多月前辭職。
時間剛好對得上。
蝴蝶忍想,這個藤沼正春,就算不是鬼,也必定會是和鬼有緊密關聯的存在。
但比起這點來說,更加重要的信息在於——名為神代雀的「鬼」,能夠出現在陽光下。
這是鬼舞辻無慘努力了上千年也未能做到的事情。
可當蝴蝶忍將收集來的情報告知產屋敷耀哉和鬼殺隊的其他柱後,令人不解的地方便愈發多了起來。
比如為何她要放過井上夫人,因為按照井上夫人的說法,她起碼在井上家當了好幾個月的家教老師。
更何況井上夫人是親眼目睹了一切的人。
這令柱們也難以理解。
「那真的是「鬼」嗎?」
甘露寺蜜璃提出了疑問。
說到底,孩子被「鬼」所殺,這也僅是井上夫人的一面之詞。或許只是因為受不了喪子的沉痛打擊,所以才將一切都歸咎於「鬼」的身上。
這是完全有可能的。
但對於毫無頭緒的鬼殺隊而言,無論這一消息真實與否,都足以讓他們繼續調查下去。
更何況……在另一些地方,也有人有了另外的收獲。
-
神代雀很清楚自己正在被鬼殺隊追查,她更清楚其中的原因。
井上夫人沒有死。她是目睹了慘劇的人。
並不是因為當初殺死了「井上俊國」之後過於恍惚,所以才留下了那些過於明顯的破綻被鬼殺隊的獵鬼人發現。
神代雀是故意的。
她給他們留下了充足的線索,足以讓他們順著線索找到他們想要找到的一切。
而其中最為重要的,便是新任鬼王的行蹤——她把自己新的住所也暴.露出去了。
買下新的房子,一方面是為了無慘,另一方面也是為了自己的計劃。
畢竟沒有鳴女的許可,普通人根本無法抵達無限城,更別提集中戰力對無限城進行圍剿。
可如果是有具體的、在人世的住所,就不一樣了。
神代雀為了這一天已經等待了很長的時間,從讓鳴女將自己的存在透露出去的那一刻,她便在准備著應對鬼殺隊。
鬼王的事業並不適合她,她也不想統領工具鬼們努力奮鬥走上資本主義的發展道路。
「鬼」是沒有必要留下來的東西,是沒有利用價值的無意義產物,它們最後的作用也在神代雀對鬼王之位失去興趣後消失了。
而沒有用處的東西,最好的解決方法就是丟掉。
但問題在於無論是出於哪方面的考量,產屋敷家都不會輕易相信他們持續了上千年的惡鬼滅殺會簡單結束。
——必須要有一個真真正正的結局。
所以阿雀決定滿足他們的期盼,讓他們真正地體驗一次「斬殺鬼王」後的圓滿。
阿雀能夠察覺到上弦之鬼的動靜,她清楚上弦之鬼們都有著自己的私心,就像她不會把自己的計劃告訴他們一樣,他們在想些什麼,自然也不會告訴神代雀。
不過這並不重要。
阿雀想,反正一切都會很快結束。
在「鬼」與「鬼殺隊」的因果結束之時,她和無慘的因果也會結束。
但這並不意味著一切的終結。
現如今的無慘毫無疑問是人類,鬼殺隊的人或許會懷疑其為何出現在「鬼王」的居所,但他們無論如何檢查,也都只會得到同樣的結論。
——沒有任何異常狀況的結論。
鬼舞辻無慘和產屋敷家的仇已經延續了上千年,但即便如此也有化解的方法——那便是其中一方的死亡。
真正的死亡,是化解仇恨的辦法中最直觀的一種。
「鬼王」會死去,「神代雀」也會死去。
或許在未來的某一天,不再用著「無慘」這個名字的鬼舞辻無慘,又會遇到一個讓他覺得很熟悉的人。
但那個人的名字,也不會是「神代雀」。
這是阿雀所能想到的,最好的解決方法。
無論是愛還是恨,在他們之間產生的感情,一切都是源於謊言和欺騙。
所以最終它們也會終結於謊言和欺騙。
事實怎樣並不重要,重要的是讓產屋敷家相信「鬼王」已死,眾鬼消亡。而同時鬼舞辻無慘也會相信,神代雀已死,再沒有人能掌控他的生死。
阿雀覺得這樣的計劃簡直天衣無縫。
雖然她並沒有將自己的計劃分享給他人知曉的習慣,可這也並不意味著,沒有人能從她的一舉一動中推測出她想要做的事情。
當然,那個人不會是無慘。
——比無慘更加了解神代雀的人,仍然在注視著她。
當藤沼找上門來的時候,阿雀很想直接讓人把他趕出去。
但她最後還是沒有這樣做,不是出於多年來朋友間的顧及,而是因為藤沼一見到她就說想要和她談一談。
阿雀一臉嚴肅地說她沒有空。
作為一個鬼王,「我很忙的。」
「沒關系,很快你就有空了,」藤沼面不改色地說,「畢竟你總是能用最合理的方式安排好一切。」
每當藤沼開始誇獎她,就意味著他肯定又在計劃著什麼了。
阿雀的第一反應是約他出去談。
藤沼能找到這裡並不奇怪,畢竟阿雀留下了太多的線索,但這並不意味著她希望藤沼和無慘見面。
——會有不好的事情發生。
她的直覺從來沒有出過錯。
第58章
以阿雀過往的經驗來說, 一切不好的預感,最終都會變成現實。
現在也不例外。
因為聽佣人說神代小姐有朋友過來拜訪, 深感不對勁的無慘特意跑到客廳來,就是為了看看這位「朋友」到底是誰。
——是一個他從未見過的青年。
這時候無慘的模樣仍只是普通的人類小姑娘的樣子,但那雙眼睛卻永遠都是艷麗而又醒目得讓人難以忽視。
雖然無慘並不能立刻分辨出藤沼的身份, 但藤沼卻能夠做到。在看到出現在他面前的小姑娘的時候, 他就已經明白神代雀究竟在做什麼了。
她總會為了某個人而做著讓她自己不像自己的事情。
「這並不像你會做的事。」
在阿雀強行把藤沼單獨約出去談的時候,藤沼首先開口了。
阿雀心想你又不是我你怎麼知道我不像我了。
回過神來一琢磨, 還有點像繞口令。
阿雀說, 「什麼事?」
藤沼沉默了一下, 並沒有戳穿她裝傻的舉動,目光安靜地注視著她。
他做出了一個決定。
在有些時候,必要的犧牲不應猶豫, 即便做出決定時非常艱難,但只要最後的結果是正確的,那麼一切就都很值得。
「也不是什麼大事, 」藤沼若無其事地轉移了話題, 就好像他一開始就只是打算說這些一樣。
他說, 「對你來說人類的威脅確不值一提, 哪怕是那些獵鬼人也一樣。」
那些能夠引來獵鬼人的痕跡過於明顯,而這麼明顯的痕跡肯定不會是神代雀不小心留在的。
藤沼判斷,她絕對是故意的,神代雀就算退化,甚至退化到他們認識之前, 也不可能會犯這種低級而又粗糙的錯誤。
阿雀當然也能明白藤沼的話外之意,一直以來她都從不將任何人看得比她自己重要,就算與她相識了一千多年的藤沼也一樣。每次相遇藤沼都會看到神代雀依舊是以前熟悉的模樣,直到現在。
兩個對彼此心知肚明的「朋友」就這樣虛偽地你來我往。
「你真的要這樣嗎?」藤沼問。
阿雀頓了頓,「你不是已經知道了嗎?」
沒有特意明說的必要,他們了解彼此就像了解自己一樣,神代雀變了也就意味著她開始朝著藤沼也無法預料的方向變化。
鬼舞辻無慘至少有一點是對的,「變化」意味著「劣化」,至少藤沼也是抱著同樣的想法。
他發自內心地覺得,如果有一天神代雀變得一無所有,那麼一定也是因為她愛上了別人。
愛情會讓她失去理智,也會讓她變得弱小。
但藤沼沒必要再和她說太多,從她決定要隱瞞這一事實,將原本只有他們兩個人知道的方法告訴第三人的時候,他們之間就已經出現了裂痕。
這樣的裂痕最終會變成決裂。
會讓他們本就岌岌可危的最後一點情誼也分崩離析。
「你知道嗎,」藤沼忽然對阿雀說,「我們原本可以再當很久很久的朋友。」
「我知道,」阿雀告訴他,「我們甚至可以不只當朋友。」
就像藤沼一直被夜鬥稱之為父親,阿雀同樣願意和他當親人。
阿雀:「只要你不介意,我完全可以勉為其難當你爸爸。」
藤沼:「……」
-
失去了唯一的朋友,最後還惹對方生氣了,阿雀卻沒有多少難過的心情。事實上,比起心痛於這份友誼的消散,她顯然還有更需要擔心的其他東西。
這樣的結果意味著後果也會隨之而來,徹底翻臉之後,藤沼對她最後的一點愛護也會隨著他們的決裂而消失。代價則是她的行蹤會被泄露,或是她也變成他想要鏟除的目標之一。
藤沼絕對會想讓她死。
這簡直太殘忍太不人道了,但平時一副好脾氣的人狠起來會格外的狠。就好像那種平時笑眯眯的人,通常也是一黑到底的心機怪。
藤沼需要神代雀的最根本的原因,是他需要神代雀的力量——可她現在將自己的力量分給了別人,甚至也會願意為了一個人類而對天釋懷。
這是藤沼最無法容忍的事情。這會讓他覺得自己遭受了背叛。
他們因偉大的事業而站在了同一戰線,而現如今他的戰友卻要為了一些其他的東西退居而下。
覺得阿雀很沒有骨氣的同時,這也令藤沼有了一種危機感。他又想起了另一個人,同樣是他自認為再熟悉不過的人……或者說神——夜蔔。
夜蔔是被他創造出來的神明,而神代雀是被他「教導」出來的妖怪,原本他們都會成為他的力量,但事實告訴他,總會有一些其他的人將他們奪走。
所以他必須要加快速度,抓緊一切有可能抓住的機會——比如現在。
許久之前藤沼以身涉險從黃泉偷來了一件寶物,一直以來他都沒有使用,就是為了等到最合適的時機。
再沒有比現在更合適的時機了。
在神代雀徹底脫離他的視線,像賜予了它們一族神性的別天之身一樣,就此隱匿於世間之前,他要盡可能地將她可以利用的地方充分利用。
既然敢將自己暴露在天的從屬產屋敷家族的視野內,那也就代表著她必定有所准備。
最後為阿雀分析了利弊,藤沼遠遠地對她說:「再見。」
再也不會有見面的可能性了。
-
妖魔聚集到了一定的程度,甚至足以影響周圍地區,這樣的情況被稱之為「時化」。
最近的時化很奇怪。
作為七福神之一的外來神明毘沙門天,是在室町時代才逐漸擁有了信徒與供奉,所以雖然是武神,她卻沒有經歷過當初的妖怪狩獵。因而自然也沒有體會過昔日人鬼共生時的混沌與黑暗。
所以對她來說,現如今這種程度的渾濁空氣,就足以讓她升起十二分的重視了。
只不過很多時候,要想解決一些問題,僅僅是重視並沒有太大的用處。她必須要找出根源。
時化的根源通常有兩大類,一類是風穴引發的污染,另一類則是人心底裡的陰暗面逐漸擴大。
現如今已是大正,比起以前的戰火不斷,甚至連刀劍都被禁止的時代,按理來說是不大可能由人心的陰暗引發此等程度的時化。
所以毘沙門天初步判斷是某處開了風穴,並開始帶著自己的神器們對淺草的各處進行排查。
但毘沙門天無論如何也想不到,她本以為只是小事的時化現像,卻遠比她想像之中更加危險而又充滿未知。
真正發現這一點,並且明白事情的嚴重性時,她的神器們幾乎全都染上了「恙」。
妖物的身上有神明和神器不能沾染的妖氣,那是屬於彼世之物的病,是神明不可觸及的污穢。
染上了「恙」的神器會刺傷自己的神主,情況嚴重時甚至會威脅到神明本身的存活。
普通的神明,一旦死去便意味著永遠消失。但信仰眾多的神明卻擁有另外的機會——換代的機會。
有著相同面容與能力的新生神明,會取代原本的那位死去的神。
雖然祂們都稱呼上一位神明為「之前的我」,但這並不意味著,沒有記憶性格也不相同的新生神明,就真的和原本的神明一模一樣。
「換代」,是委婉而又曲折的死亡。
毘沙門天從未想過自己會換代——但她同樣無法舍棄自己的神器們,即使它們已經被「恙」侵蝕,甚至大半化為了怪物。
有著一頭金色長發的女性神明,她的大片皮膚都已經呈現出一種腐爛般的狀態,這讓她的意識也無限接近妖魔化。
這並不樂觀。
但再不樂觀的情況,也總有人能找出有可能解決問題的方法。
在毘沙門天的神器中,有個神器和夜鬥有所往來。
於是沒過幾天,本來就很忙碌的阿雀又見到了她其實並不想應付的夜鬥。
他告訴阿雀自己是來避難的。原因是救了一個神,而現在正在被這個神追殺。
「幫幫我!」夜鬥就差抱著她的大腿痛苦流涕了,頗有一種,「你要是不幫我我絕對會死!」的悲壯感。
「你好慘。」
阿雀一臉痛心地看著他,然後說,「但是我最近也很慘,所以如果把你留下來的話只會慘上加慘。」
這未免也太可怕了,阿雀覺得不太行。
更何況她一聽夜鬥說他是因為當了爛好人才被追殺了,就覺得更不行了。
——都說物以類聚,那麼在我的朋友裡,絕對不可能有爛好人!
阿雀在心裡發出了反派的吶喊。
雖說事實如此,不過夜鬥幫人的方法的確也有些問題,毘沙門天的神器過來求他幫忙,他同意之後才發現事情的嚴重性。
除了那個過來找他幫忙的神器,毘沙門天的其他神器,全都已經被「恙」腐蝕得徹徹底底,完全沒有救回來的可能性了。
既然救不回來,那就只能全部銷毀。夜鬥也是花了很大的決心才做出這樣的決定——但對於毘沙門天來說,夜鬥就這樣一夜之間成為了她最大的仇人。
殺死了她除一個神器外所有神器的、有著無可化解的深仇大恨的仇家。那些神器沒救了的事實就這樣被忽略了。
阿雀覺得夜鬥實在太慘了,被當成工具神用,不被感激反而還要背鍋,慘到讓她立馬就關上了大門。
「你走吧!」
——你爸爸不讓我和傻子玩。
雖然夜鬥並不知道他爸爸和阿雀才是朋友……曾經的朋友。
並且他也不知道,她和他父親一樣冷漠並且果斷。
由於阿雀實在很殘忍而又冷酷,再加上夜鬥也很清楚自己現如今的處境有多麼危險,作為武神的毘沙門天,一旦恢復過來就想找他拼命,在這種情況下想要找阿雀幫忙,的確是過於考驗他們之間的友情了。
出於本性的善良,夜鬥還是反省了自己,覺得不應該因為他們之間的友誼而麻煩阿雀。
如果讓阿雀聽到,她絕對會說他們之間並不存在這種東西。
甚至還會義正言辭地對夜鬥說不要隨便拉關系,朋友不是可以隨便當的,真要講究起來你叫我一聲爸爸都是有理有據。
夜鬥原本只能灰溜溜地離開,但他錯誤地估計了毘沙門天的憤怒,也低估了那些神器在她心目中的地位。
一旦進入了極度悲傷的狀態,哪怕是神也會失去理智。
毘沙門天找到了夜鬥——正站在阿雀家花園裡的夜鬥。
對此阿雀的腦袋裡只有一個念頭——我被演了!
——我絕對被演了!
夜鬥沒有這種心機和能力來演她,那麼只有可能是藤沼。為什麼這麼久都沒什麼事,一和藤沼翻臉就出事。
這肯定是有聯系的!
阿雀很佩服藤沼的心機,同時解決兩個拋棄了你的人,不愧是你。
無論毘沙門天是否能夠察覺出神代雀的不同尋常,對阿雀來說都意味著一種暴露——更何況只要稍微查一下就能找到阿雀留下的關於她就是新任「鬼王」的消息。
這並不尋常。
高天原只要抓住了這一點點的不同尋常,就足以讓藤沼在其中添油加醋,就算沒有證據他也能制造出證據來——只要能讓神代雀和天再次開戰。
阿雀陷入了深深的沉默。
並不是在後悔,而是在心裡罵人——果然人類不做人之後才是最可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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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算是這樣,你還是恨我嗎?」
在天的討伐隊伍來臨之前,無慘便知道了阿雀真正的「名」。
而阿雀也很認真地告訴他,「我真的會死。」
自誕生以來便一直統領著高天原諸神的「天」,絕不會允許自己犯下任何錯誤。
當初祂以為入內雀已經死了,可現如今她卻被發現仍然活著——天不會在意原因,祂只看中這一事實。
入內雀不可以活著。這是對「天」的反駁與蔑視。
無慘其實這時候應該嘲諷她幾句,落井下石本來就是他最擅長的——以前不說話是因為不敢開口,但現在卻是不想開口了。
但他沒有嘲諷神代雀,自己卻反而被神代雀嘲諷了。
「你看,以前你從來不遮掩自己的存在,所有獵鬼人都知道你的來歷,知道你誕生於產屋敷家,也知道你一直都以人類為食。但「天」從來沒有親自出面管過這種事。」
而神代雀一旦冒出了一點點痕跡,「天」就要火急火燎地召集神明進行二次討伐。
無慘:「……」有被內涵到。
一切被忽視的,都是因為不足以被放在心上。
無慘這時候完全不知道該用什麼表情來看她,他覺得神代雀很可怕、很可恨……或許也有一點可憐。
雖然並不知道「天」具體有多可怕,但只要稍微代入一下,回憶一下繼國緣一,無慘就可以充分明白事情的嚴重性。
在他看來,神代雀躲「天」就像自己躲繼國緣一一樣。
那簡直是噩夢,過了幾百年都好不起來的那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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噩夢無論如何都只是夢,會有醒過來的時候,但現實卻不像夢一樣,有無數次重新來過的機會。
神代雀被天派遣的隊伍二次討伐,產屋敷家同樣受到了「天」的指引。
這是這一千年來,產屋敷家最靠近地感受到賦予他們使命也賦予他們詛咒的「天」的存在。
強大而又傲慢的神明,並不會將人類的生命放在眼裡。所以對人類而言如同天災一樣不可預料也無法理解誕生意義的鬼舞辻無慘,也同樣不會被「天」放在眼裡。
在見到了「天」之後,產屋敷耀哉才忽然明白,原來產屋敷家那過去的一千年,竟都是如此度過的。
神並不會愛世人,神只會發號施令……
這樣的想法是存在的,但同時也還會有其他的聲音。那些聲音告訴他,這一千年來產屋敷家的努力並不是為了「天」,而是為了他們自己以及其他的失去了重要之物的「人類」。
人類並不是為了「天」而戰鬥,他們是為了自己而戰鬥。
一切都來源於自己的本心,即使沒有那樣的詛咒,他們仍會堅持下去,直到最後的終結之日到來。
而這最後的終結之日,也存在於鬼舞辻無慘和神代雀之間。
在天的隊伍黑壓壓地居高臨下之時,她聽到了喧囂的叫喊聲,墜落下來的目光像是和她有著難以化解的深仇大恨一般——入內雀和那些神明之間,根本沒有什麼「仇」可言。
但真正和她有著深仇大恨的人卻站在她的身邊,望向她的目光反而有種復雜的、難以言喻的晦暗。
那裡面絕不僅僅是對她的恨。
「其實你也愛過我的吧?」
阿雀忽然問無慘,「就像我愛你一樣。」
鬼舞辻無慘本可以說是,在這種時刻其實已經沒什麼好糾結了,妖怪沒有反抗「神」的能力,就算是神代雀也一樣。
但他沉默了片刻之後,「不。」
無慘說,「沒有。」
神代雀臉上輕松的表情終於破裂了——對於她來說,這才是最可怕的終結。
直到最後的時刻,恨依舊掩蓋了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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藤沼覺得一切過於順利,順利得甚至有些古怪。
神代雀真的會在面對天的討伐時毫不反抗嗎?如果是以前的話,他完全可以說一聲絕對不可能。
但現在他有些懷疑了,尤其是通過自己制造出來的面妖傳回來的消息得知,神代雀最後也沒能得到自己想要的東西。
那一瞬間藤沼也覺得時代真的變了,就算是神代雀也無法順應新的時代了。
直到很久以後的某一天,在他又進行了不知道多少次轉生,作為一個普通的高中生和夜鬥喜歡的女孩子當了同學,從藤沼正春變成了藤崎浩人之後,他忽然遇見了一個人。
一個有著黑色頭發和金色眼睛的……讓他覺得格外熟悉的人。
她站在河屯君樂園的門口,手裡拿著一個草莓味的冰淇淋,像是在等著什麼人。
只是遲疑了幾秒鐘,藤崎浩人來到了她的面前。
「神代?」
聞言對方露出奇怪的表情,歪了歪腦袋,「你在叫我?」
她似乎完全不認識自己了。
藤崎浩人注視著她的眼睛,四周人來人往,仿佛一切都安靜下來了,這時候他忽然又換了一個稱呼,「阿雀。」
回應他的是對方挑了挑眉的表情,她把冰淇淋遞給他,「要吃嗎?」
藤崎浩人沒有接她的冰淇淋,眸色逐漸沉了下來,卻在這種跡像逐漸明顯時被阿雀捏住了臉。
「我知道你在想什麼,想都不要想。」
她把冰淇淋塞到他手裡,跑向了不遠處的售票處——紅梅色眼眸的少年手裡拿著兩張門票,他抬起眼睛,目光落在了阿雀的身上。
藤崎浩人忽然明白了她到底在做些什麼。
第59章 番外
本丸內的萬葉櫻在風中浮動著花瓣, 有幾片隨風吹進了房間裡,飄飄悠悠地落在窗邊的矮桌上。
矮桌前正在看書的少年視線微移, 正是此時,今天的近侍加州清光敲響了障門。
「主人,」隔著障門, 加州清光說, 「有新的出陣任務送過來了。」
聽聞這話,房間裡的少年神色恍惚了一瞬, 雖然房間裡並沒有其他人, 但他還是緊蹙起眉頭, 為自己剛才的恍惚懊惱起來。
這是鬼舞辻無慘成為「審神者」的第二個月。
本丸、刀劍付喪神、時之政府……每每想到這些,仍會讓他有種難以接受的排斥感。
雖然失去了大半的記憶,甚至連自己是如何來到這裡也沒能完全弄清楚, 但鬼舞辻無慘至少沒有忘記最重要的一件事情——他並不是人類。
當然,也沒有要守護歷史的想法。
他是「鬼」,是以人類的血肉為食, 被人類恐懼畏憎的「鬼」。
鬼舞辻無慘是初始之鬼, 也是後來制造了無數「鬼」的鬼之王。
但現在他卻身處本丸, 受時之政府的管轄, 以守護人類的正確歷史為己任……這實在過荒誕了些。
但當他第一天在本丸睜開眼睛,看到那只蹲在他身邊的狐狸時,名為狐之助的狐狸便告訴他:「您是被時之政府選中的人。」
不僅如此,「您已經『死』了。」
鬼舞辻無慘黑了半張臉。
他花了很長的時間來回憶自己的死亡,他想起自己的確是死了, 卻忘記了自己是怎麼死的。
狐之助告訴他,在不為人知的歷史中記載著,平安時代誕生了世界上的第一只「鬼」,誕生了「鬼」的產屋敷家因此受「天」之命,為解除降落在家族中的天罰,世世代代都以惡鬼滅殺為己任。
「大正十一年,鬼王鬼舞辻無慘集合十二鬼月襲擊鬼殺隊本部,與鬼殺隊展開最終之戰,在日升之時被日之呼吸的繼承人和鬼殺隊合力斬殺……」說到這裡的時候,大概是見鬼舞辻無慘的反應太瘆人了,於是狐之助貼心地補了句問候:「審神者大人您沒事吧?臉色好難看。」
鬼舞辻無慘整張臉都黑了。
他太過驕傲也太過自信,總覺得自己能夠掌控一切,也覺得自己無論想要什麼都能得到——很久以前他不想死去,再後來他想要成為強者。
但現如今卻有只自稱狐之助的狐狸告訴他,他已經死了,是時之政府給了他新的機會,如果仍想繼續留存,就要成為他們的「審神者」。
「審神者」意為審視神明之人。
倘若只從字面上理解,鬼舞辻無慘倒沒有那麼排斥這一職位,但當他從狐之助那裡了解到審神者的工作具體要做些什麼之後——
「不可能!」
守護正確的歷史,守護人類的時代……鬼舞辻無慘在過去的一千年裡從來都只與毀滅和破壞為伍,他是沒有心也不懂愛的「鬼」。
「鬼」沒有要守護的東西。這是被他舍棄了的懦弱與劣化。
「審神者大人,」狐之助像是沒有看到他的怒火,十分認真地告訴他,「不可以消極怠工,業績不達標可是會被開除的哦。」
開除之後會發生什麼,狐之助沒有說。鬼舞辻無慘幾乎咬牙切齒,卻也是什麼都沒有問。
在死亡和屈服面前,鬼舞辻無慘總會選擇後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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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到回應之後,加州清光推開了障門,將今天的文件送進了審神者的房間。他跪坐在審神者身側,在審神者放下文件之後開口,「出陣的隊伍,您決定好了嗎?」
鬼舞辻無慘沒有回答他,他仍沉浸在這份文件的內容裡,驚愕得好一會兒也沒能消化完上面的內容。
本丸內的刀劍們並不知道他的真實身份,甚至不知道他的真實姓名——這是時之政府為了保護審神者而施與的保護措施。即便以鬼舞辻無慘的能力,其實也並不需要這份可有可無的「保護」。
所以刀劍付喪神們自然也不會知道,「大正十一年」這個時間點,對他們的審神者來說究竟有什麼特殊之處。
雖然沒有明令,但絕大部分審神者其實都不會讓刀劍們前往與他們自己有關的時間點,一方面是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煩,另一方面也是因為……並不是每一個人,都能直視過去的陰影。
起碼鬼舞辻無慘就做不到。
他在剛出生的時候便被死亡的陰霾所籠罩,甚至一度要因為心跳停止而被丟棄,所以在作為人類生活的十幾年裡,他都在恐懼著死亡的再度降臨。
後來變成了鬼,遇到了名為繼國緣一的獵鬼人,那個獵鬼人給他留下了數百年也無法揮散的恐懼,哪怕時至今日,他仍是一想起過去的事便心有余悸。
「大正十一年」,是鬼舞辻無慘「死去」的時間點。
但出陣的任務文件上卻說,在這個時間點的歷史發生了偏移,大正十一年,本該是惡鬼被悉數滅殺的時候,日之呼吸的繼承人卻沒有成為獵鬼人。
繼承了繼國緣一的意志和火之神神樂的少年,至那時仍在山中燒炭。
而食人的惡鬼們,也仍潛藏於黑暗中同人類一起呼吸著時代交錯的空氣。
——這並不符合正確的歷史走向。
如果按照偏離的歷史軌跡繼續,或許會導致未來也發生巨大的變化。
從狐之助那裡,鬼舞辻無慘早就知道,不知來由的時之政府知道他的來歷,如果這麼說的話,那將出陣的文書送來本丸的背後深意,便又不是他能輕易猜測出來的了。
鬼舞辻無慘有種預感,他一定能在那裡找到些什麼——是於他而言很重要的東西。
「已經決定了。」
鬼舞辻無慘在文書上寫下了此次出陣的刀劍付喪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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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正十一年,東京淺草府。
降落的地點需要隱蔽,他們這次選擇的是一條小巷,鬼舞辻無慘和加州清光一行抵達時已經是日落時分。
雖說成為了審神者,狐之助也告訴他可以不用再在意陽光或是食物的問題,但鬼舞辻無慘依舊不喜陽光,在本丸裡也終日不見踏出房門。
此次出陣,有好幾把刀都是第一次和審神者同行。
作為才來本丸不久的新刀,鶴丸國永卻沒有表現出半分拘謹,對平日裡難得一見的審神者更是沒有任何生疏。
他支著下巴詢問道:「主人對此次出陣有做好計劃嗎?要是沒有的話,就放寬心交給我來吧。」
話是這麼說,可看著鶴丸國永笑嘻嘻的樣子,總讓人有種放心不下來的感覺。
作為隊長的加州清光正想反駁他幾句,鬼舞辻無慘開口回道:「不用,我已經有決斷了。」
「哦——」
聽到這話,其余人也愣了一下。三日月宗近的視線落在審神者的側臉上,神色若有所思。
加州清光道:「但現在最重要的還是要先找個落腳的地方吧?」
向來穩重的藥研藤四郎提出建議,「東京是大都市,到處都可以找到旅店。」
現如今天色已晚,太刀的偵查能力不適用於夜晚,確實不太適合在外逗留。不過鑒於這次出陣的目的是找出鬼王至今未死的原因,所以隊伍中也帶了擅長夜戰的短刀——藥研藤四郎和小夜左文字。
一行人在附近隨意找了一處旅店,在進行房間分配的時候卻出了問題。
鬼舞辻無慘想要單獨一個房間。
考慮到審神者的安全問題,大家都沉默了一下。本想努力說服審神者,至少留一個人在身邊作為護衛,但這時候三日月宗近卻開口道:「既然主公已經決定了,那就這樣如何?」
這時候鬼舞辻無慘才真正抬起眼睛正視起三日月宗近。傳聞中的天下五劍之一,比想像中……要更加敏銳許多。
三日月宗近絕對是察覺到了什麼。
最後鬼舞辻無慘還是得償所願,雖然在進房間之前被加州清光叮囑了好幾次有什麼事記得出聲。還是大和守安定伸手把加州清光拉回了房間。
「審神者不喜歡被人叮囑這種事。」大和守安定在窗邊坐下,轉過頭來對加州清光說:「就算這樣做了,也沒法拉近和他的距離。」
大和守安定和加州清光都是衝田總司的愛刀,但兩個卻從性格到裝扮都有著巨大的差別,唯一可以稱得上共通點的便是對「愛」的渴求。
加州清光比大和守安定更能接受變化。
比起現如今的審神者,大和守安定更懷念的顯然是前主衝田總司。
「安定……」加州清光大抵也聽出了他的意思,同為衝田總司的刀,他們對彼此的了解遠勝本丸的任何人。
加州清光安靜了好一會兒,但他還是對大和守安定說:「我們現如今的主人,是審神者。」
聽到這話,大和守安定別過腦袋,將視線落在窗外,他望著即便入夜了也人來人往的街道,不再開口。
當衝田組刀劍的房間陷入安靜時,鬼舞辻無慘卻開始有所行動了。
這一千年來他都生活在黑夜,這是屬於「鬼」的時間,恐懼陽光的鬼,只有在夜晚才能追蹤到痕跡。
狐之助對他說的話,鬼舞辻無慘並沒有完全相信——他的直覺告訴他,這裡面有不對的地方。
他想,或許他的「死」,並不是像狐之助所說的那樣,被鬼殺隊的柱和日之呼吸的繼承人圍攻,而是另有原因。
如果這樣想,那麼時之政府讓他進行此次出陣的原因,必定和現如今的鬼之王有關。
月光落在他的身上,鬼舞辻無慘抬起了臉——他要先去一個地方。
第60章 番外
皎月高懸, 細碎的月影從樹枝的縫隙中垂落,有著一雙紅梅色眸子的少年站在樹下, 遠遠地望著升起炊煙那戶人家。
那是住在山中的燒炭人家——灶門家。
那就是日之呼吸的繼承人,灶門炭治郎的家。
時之政府發下來的文件上有灶門家的具體位置,但鬼舞辻無慘的記憶中卻沒有。他一路走來, 周圍的一切都很陌生。
這也加深了鬼舞辻無慘的猜疑, 如果他的死真的和狐之助說的那樣,與灶門炭治郎有關, 那麼在走過一次的、前往他的「仇人」家的路上, 他一定能想起些什麼。
仇恨、憤怒……什麼都沒能想起來, 什麼熟悉的感覺都沒有。
鬼舞辻無慘沉默地注視著那個穿著綠色市松羽織,正在和弟弟妹妹們玩耍的少年,也注視著他耳垂下墜著的花札耳飾。
在腦海中浮現出來的, 只有繼國緣一。
直到這時,鬼舞辻無慘已經敢肯定了,或許狐之助沒有說謊, 「鬼舞辻無慘」的終結的確如它所說, 是被日之呼吸的繼承人和獵鬼人的柱合力斬殺, 但他卻不是。
他來自錯誤的歷史中, 或許……就來自這個世界。所以時之政府才要將他派遣來這裡。
距離原本的「鬼之王鬼舞辻無慘死亡」的時間點已經過去了半個月的時間,可現如今鬼卻仍然存在,其中的原因究竟是什麼,便是他這次無論如何也要查清楚的事情了。
這樣做既不是為了時之政府,也不是為了守護正確的歷史。只是為了他自己。是為了弄清楚, 在他失去的記憶中,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
思及此處,既然已經確認了自己猜測,那就沒必要再在這裡停留。鬼舞辻無慘微微抬起下頜,因那對花札耳飾而升起的殺意轉瞬即逝。
這一千年來,他大抵從未如此平靜過——一切不滿與不甘仿佛都從他身上剝離,余下的只有平靜。
已經沒有做什麼的必要了。
鬼舞辻無慘想,繼國緣一……已經不再是會讓他膽戰心驚的存在了。所以仍在山中賣炭的少年,就這樣繼續自己平靜的生活也沒有關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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灶門家。
深紅發色的少年閉上了眼睛,他聞到空氣裡有一種特別的、又很奇妙的氣味。因為自幼便有著過人的嗅覺,灶門炭治郎甚至能夠聞到人心的氣味。
他偏過臉看向樹林,繁密的樹木層疊遮掩,在那些重疊的枝葉下傳來的味道……只存在了片刻,便又消失不見了。
「哥哥?」
背著弟弟六太的灶門禰豆子走到他身邊,也順著他的視線望去,「樹林裡有什麼嗎?」
「啊……」灶門炭治郎回過神來,對妹妹露出了一個笑容,他沒有將這件事放在心上,「可能是野獸吧,畢竟是山裡。」
看著眼前的哥哥,灶門禰豆子也笑了起來,「那快進屋去吃晚飯吧,哥哥。」
灶門炭治郎下意識地又看了一眼樹林的方向,「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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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舞辻無慘在從灶門家回去的路上便有了自己的想法,按照正確的歷史來說,這是一段鮮有人知的過去,「鬼」和「鬼殺隊」都生活在暗處,在人類的視線難以觸及的地方展開活動。
「鬼」的行蹤很難捉摸,鬼殺隊的行蹤也一樣。不過之前的鬼舞辻無慘並沒有特意去查探產屋敷家的位置,因為他一直都覺得沒有這種必要。
在他看來,鬼殺隊無法對他造成威脅。比起他需要的能夠彌補自己害怕陽光這一弱點的青色彼岸花,鬼殺隊的獵鬼人簡直不值一提。
當然,這是他曾經的想法,是身為「鬼王」時的想法。而現如今,他是時之政府派來解決變動歷史的「審神者」。
他的新下屬,那群刀劍付喪神們,提出了一個讓鬼舞辻無慘下意識眯起了眼睛的提議。
在藥研藤四郎分享完他昨晚外出偵查得出的結論之後,鶴丸國永說:「如果實在很難找的話,其實也沒必要特意去找『鬼』吧?要是能找到鬼殺隊,從鬼殺隊那裡,應該也能得到一些有用的信息。」
這樣的思路並無不對,而且比起沒有聚居性,也沒有組織性和固定居所的「鬼」來說,從出陣文件中就能查到的、鬼殺隊的隊員們會前往整修的門口印著紫藤花紋的家族,顯然更好尋找。
當然,大家提出的都只是建議,最後能做出決定的,還是審神者。他才是此次出陣的指揮者。
「那就去找鬼殺隊吧。」沒有提出異議,鬼舞辻無慘做出了定奪。
時之政府的任務是找出歷史發生變化的原因,讓「鬼」在正確的時間內消失,而鬼殺隊在過去的一千年裡,也是以消滅所有的「鬼」為目標——他們的最終目的都是一樣的。
鬼舞辻無慘此前無論如何也不會想到,自己有一天居然也會接受和鬼殺隊一起滅鬼這樣的建議。
但有些意外的是,在換了一個角度,不是作為當事人之一,而是站在旁觀者的角度來看待這個時代,看待這一段歷史時,他其實比想像中更加平靜。
畢竟他們要消滅的這裡的不知名具的「鬼王」,和他鬼舞辻無慘又有什麼關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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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分配好了任務之後,一行人決定分頭行動,首先要做的便是想辦法和鬼殺隊的人接觸,然後從他們那裡盡可能得到一些有用的情報。
時之政府能夠提供的都是一些大致的信息,最關鍵的部分還需要他們自己去尋找。在「鬼」的內部究竟發生了什麼變動,現如今的鬼王究竟身處何處,都需要他們自己去探尋。
當然,鬼舞辻無慘自己也沒有閑下來,而這一次,他沒有再拒絕刀劍付喪神和他同行的提議。
鶴丸國永自告奮勇要擔任護衛保護審神者,卻在話音剛落時便被審神者拒絕。
鬼舞辻無慘選擇了藥研藤四郎與自己同行。
作為栗田口家除一期一振外最可靠的刀,藥研藤四郎表示自己一定不會辜負大家的囑托,絕對會保護好審神者。
鬼舞辻無慘沒有置喙,不選鶴丸國永不是討厭他,只是因為不太喜歡他說話的方式——這總會讓他想起自己以前就很討厭的下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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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此同時,身處萬世極樂教的教祖童磨打了一個噴嚏。
「『鬼』會感冒嗎?」阿雀奇怪地問他。
童磨很認真地想了想,他想起自己這麼多年來都沒有再生過病,所以「應該是不會的吧。」
聽到這樣的回答,阿雀忽然說,「我聽說在人類間有一種說法,打噴嚏是因為有人在想你了。」
「誒~」童磨托著下巴,露出一派好奇而又天真的神色,雖然他身為萬世極樂教的教祖,與人類往來密切,但信徒們對他說的都是人世間的疾苦與悲哀,是一切沉痛與不滿。
童磨從來沒有聽說過這種說法。於是他問阿雀:「是阿雀在想我嗎?」
阿雀搖頭,「我不是就在你面前嘛。」
童磨點點頭,恍然大悟道:「那難道是猗窩座閣下在想我嗎?畢竟我們可是很要好的朋友。」
除了猗窩座閣下,其實也有可能是黑死牟閣下。童磨想,雖然和黑死牟閣下的交流並不多,但他們之間的關系也很好。
——是童磨自認為的很好。
阿雀的表情因此變得有些一言難盡,她說:「你高興就好。」
「我很高興,阿雀。」童磨略微斂了斂笑意,他半是抱怨一般地說:「你已經很久沒來寺廟裡找我了。」
自從阿雀奪得了鬼王的權位之後,她的住所便成了無限城,以前那種因為在無慘那裡受了委屈,時不時跑到寺廟來訴苦的日子已經一去不復返了。
以前無論說什麼做什麼,隨便的一個舉動或是一句話都可能觸碰到無慘的怒點,被對方的怒火燒得滿身狼狽。
但現如今她想做什麼就可以做什麼,想說什麼就可以說什麼,沒有鬼敢反駁她,也沒有鬼敢斥責她。
鬼王凌駕於所有鬼之上。
可阿雀卻覺得,她似乎並不高興。至少沒有以前那麼高興了。
不僅是因為失去了(實際上並沒有承認過阿雀女朋友身份的)男朋友,也是因為大家對待她的態度。
以前童磨會笑眯眯地摸著她的腦袋,和她一起在背後偷偷摸摸地說無慘的壞話。以前鳴女也會一臉冷漠地聽她訴苦,任由她把腦袋靠在她的肩膀上哭哭啼啼。
但成為了鬼王之後,好像總有哪裡發生了變化。
「你希望我來找你嗎?」她問童磨,「你喜歡我來找你嗎?」
以前鳴女從來不會介意她住在無限城,現在她也不介意,但感覺上來說……這種不介意也發生了變化。
童磨毫不猶豫地回答了她,他說他和阿雀也是很要好的朋友,比和猗窩座閣下更好。
「因為阿雀很可愛,比那些信徒們可愛,也比猗窩座閣下更可愛。」
但這樣說著的童磨,卻不會再把手放在她的腦袋上了。
阿雀忽然就不太想繼續當鬼王了。她覺得這很沒有意思,和很久以前她所知道的鬼王朋友們的生活完全不一樣。
但她沒有告訴童磨,她只是說,「我要回去了。」
童磨盤腿坐在蒲墊上,歪著腦袋看她。
他忽然問,「你下次還來嗎?」
是很普通的問題,但阿雀卻莫名覺得還有其他的意味在裡面,就像是童磨已經知道了什麼或者察覺了什麼。
她說:「有空再說吧。」
實際上,成為鬼王之後的阿雀,早就已經有了很多很多的空閑時間。
第61章 番外
從萬世極樂教出來的時候, 阿雀發現外面正在下雪。
細碎的雪花從天空墜落而下,她伸出了手, 落在掌心裡的細雪轉瞬間便化為了小小的水珠。
像是忽然感覺到了什麼,阿雀抬起臉來,目光順著感知落在了不遠處的打扮有些奇怪的青年身上。
青年有著一頭雪白的短發, 身上穿著繁瑣華美的服飾, 金色的墜鏈隨著他的步子晃動著——如果她沒有看錯的話,在那短披風下被遮掩著的, 應當是刀劍一類的武器。
自從明治維新以後, 禁刀令被頒布到每一個角落, 以前那種武士們腰間掛著長刀、手掌按著刀柄走在街道上的日子,早就已經過去很多年了。
不過據阿雀所知,產屋敷家所領導的鬼殺隊, 時至如今仍在使用著名為「日輪刀」的刀劍作為武器。
可不管她怎麼看,也不覺得那名白發白衣的青年會是鬼殺隊的成員。嚴格來說,他甚至都不像是這個時代的人。
想到這裡的時候, 阿雀的神色變得古怪起來, 她忽然想起了一些事情——在很久以前的過去, 她曾不經意地聽聞過一些奇怪的說法。
高天原的神明們擁有強大的力量, 祂們能做到絕大部分人類和妖怪都做不到的事情,可唯有改變過去與未來的能力,即便是高天原的統治者「天照大神」也未能擁有。
——哪怕對於神明而言,這也是不可觸碰的禁忌。
但在阿雀的記憶之中,她似乎聽誰講起過有這樣的存在。
究竟是誰呢?向來記憶力都不太好的阿雀有些苦惱, 她似乎想不起來了。
搜尋腦海中的記憶無果,阿雀回過神來,這才發現那名青年早已不知所蹤。她的目光落在青年原本站著的位置片刻,才轉身回到了無限城。
琵琶的錚鳴回蕩在空曠的無限城,它的主人鳴女跪坐在離阿雀不遠的地板上。扭曲的空間讓她們的站位徹底顛倒,夢幻般的荒誕感時刻籠罩著整個無限城。
「鳴女。」
阿雀話音未落,鳴女便善解人意地把她轉移到了自己的面前,她恭順地伏低著腦袋,長長的黑色頭發撲落在地板上。
從那頭黑色的長發下,鳴女發出恭敬的聲音來,「您有何吩咐?」
聽話的孩子總會得到更多的喜愛,甚至相比於十二鬼月,阿雀都更加喜歡懂事的鳴女。但鳴女似乎不太喜歡她。
雖然現如今鳴女對她畢恭畢敬,但阿雀還是感覺到了,以前的鳴女哪怕不想聽她哭訴也會一臉欲言又止地忍耐,那是因為她和阿雀的關系其實算得上親近。
但成為了鬼王之後,所有人都和她疏遠了。
——當鬼王很沒有意思。阿雀得出了這樣的結論。
她覺得自己忽然理解了無慘為什麼總要高高在上地發號施令,因為他並沒有可以親近的人。
鬼敬畏他,人害怕他。鬼舞辻無慘一直以來都在為了自己而活,他沒有在意的也沒有想要守護的……可以稱得上美好的東西。
這聽起來有些可憐。阿雀想,她現在也是這麼的可憐。
自從一怒之下殺掉了她的前男友並且以牙還牙之後,沒過幾天阿雀就開始後悔起來了。
倒不是後悔殺了他,而是後悔接手了他的東西。
她那時候已經奪取了無慘對「鬼」的控制權,貿然拋棄也不是什麼好辦法,只能暫且留著,順便通知十二鬼月鬼王之位易主。
從阿雀個人的角度來說,她覺得無慘對鬼的管理很不合理。
比起有規則有秩序的培養和控制,他更喜歡把它們放出去散養,還不允許它們聚集——這簡直就是主動給鬼殺隊制造有力的斬鬼條件。
所以阿雀制定了新的規則,讓鬼擁有了新的秩序。
正因如此,一旦發現了什麼奇怪的東西,阿雀都能在第一時間從手底下的鬼那裡讀取到消息。
「有奇怪的人出現了。」
沒有穿鬼殺隊的制服,卻佩戴著刀劍的怪人,不僅阿雀看到的那一個——有其他的鬼也發現了類似的人。
但最讓阿雀在意的,是和他們同行的一個少年。她從細胞的連接中獲取了那只鬼的視野,看到了那個有著紅梅色眼眸的少年。
那是一個,和她所認識的無慘,長得一模一樣,卻又比和她相處了幾百年的無慘更加消瘦也更加孱弱的少年。
這令阿雀想起了很久以前,平安時代她見到了仍是人類的無慘,那時候他還不叫鬼舞辻無慘。
想到這裡,她忽然又覺得心煩起來,思來想去也沒有好去的地方,於是又跑到了童磨的寺廟裡。
她問童磨想不想當鬼王,童磨愣了一下,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您是想要制定新的規矩,但是又沒有好的想法,所以來詢問我的意見嗎?」
阿雀難以理解他是以一種怎樣的腦回路得出這樣的想法的。
但此時這位有著白橡發色和虹色眸子的極樂之鬼,開始友情客串起狗頭軍師的角色,試圖為阿雀出謀劃策。
阿雀神色復雜地聽他說到,「……既然大家都那麼痛苦,不如一起前往極樂。」的時候,她叫停了。
倒也不必。
其實你只要能夠做好安安靜靜的樹洞就足夠了。
阿雀只是習慣性找童磨聊天,本就沒有要他提出建議的想法,尤其聽到他提出了一大堆非常不靠譜的建議,她很認真地說,「你不說話的樣子比說話時可愛一百倍。」
試圖在她面前變得可愛些的童磨眨了眨眼睛閉嘴了。
但他仍是一副有什麼話要說的樣子,閉上嘴巴之後還要發出嗚嗚的聲音,用可憐巴巴的眼神看著阿雀。
這令阿雀嘆了口氣,「說吧。」
童磨一臉活潑地開口:「我忽然想起來啦,阿雀~你之前讓我注意鬼殺隊的人的動向,一發現他們的行蹤就盡可能地跟住,觀察他們的一舉一動。」
這的確是阿雀的吩咐。原因是她在繼位的第一天就召集十二鬼月在無限城集合,並給他們發出了警告。
為了盡可能地將他們約束起來,阿雀還特意買了一家醫院用作物資儲備。
阿雀說:「所以呢?」
「前幾天發現了奇怪的人,」童磨摸出他的金色鐵扇,漂亮的蓮花的紋路在扇面上流轉,他說,「本來以為他們也是鬼殺隊的人,因為每個人都帶了刀,但後來才發現那幾個人的穿著和鬼殺隊不一樣,而且那些刀也不是日輪刀。」
這令阿雀皺了皺眉頭,她有些驚訝於童磨也已經收到了消息。
但為了確認,她還是詢問了一遍,「那些人長什麼樣子?」
在童磨大致描述之後,阿雀皺起了眉頭。
「他們像是在尋找什麼。」童磨問她,「要我去處理嗎?」
奇怪的人,奇怪的舉動……或許也會帶來奇怪的事情。
阿雀當即作出了決定,「找機會跟住他們,看看他們到底在做什麼,也查一下和鬼殺隊有沒有關系。」
畢竟從她所得知的消息來看,那群奇怪的人似乎正在尋找著「鬼」和「鬼殺隊」。
-
在信息不對等的前提下,巨大的信息差往往會導致一些特殊情況的發生。
一行人重新集合之後,鬼舞辻無慘有了新的收獲——加州清光和大和守安定,已經找到了鬼殺隊的獵鬼人。
但現如今擺在他們面前的問題是,鬼殺隊的人不會輕而易舉地相信他們,也不會隨隨便便把陌生人帶到產屋敷主宅去見主公。
尤其是在不能泄露己方身份的前提下,想要獲得鬼殺隊的信任更是難上加難。
但有一點值得慶幸的是,無論是刀劍們還是審神者,都可以出現在陽光底下——這至少能證明他們不是「鬼」。
只要不是「鬼」,溝通就可以維續下去。
在表達了和他們同仇敵愾的滅鬼之心後,那名鬼殺隊員似乎也有些相信了他們是自發形成的獵鬼組織。同時他也將這件事情通過鎹鴉傳回了鬼殺隊的大本營。
沒過多久,正在旅店中休息的幾人便接到了新的消息——鬼殺隊的主公,產屋敷家的家主想要見他們一面。
鬼舞辻無慘有一瞬間的遲疑。
藥研藤四郎察覺到了這點,「大將,要去嗎?」
「去。」鬼舞辻無慘很快便調整過來,「現在就可以出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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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長著巨大的紫藤樹的宅邸,是鬼殺隊本部所在,鬼舞辻無慘一行很快便抵達了此處。
產屋敷家的後裔一直體弱多病,鬼舞辻無慘也一直都知曉此事,但當他親眼看到現如今的產屋敷家主時,仍是沉默了片刻。
大半張臉的皮膚都看不出原本的模樣,產屋敷家的家主躺在寢具內,陪伴在他身側的,是產屋敷家的主母產屋敷天音。
很難說鬼舞辻無慘現如今是以一種怎樣的心情注視著他,就連他自己也不太明白,面對著和自己作對了上千年的、卻也是誕生了自己的家族,這時候他卻沒有憤怒之類的想法。
他只是覺得無法理解。
地震、海嘯、疫病……在天災中死去的人類不可計數,被鬼殺掉的人遠不及這些死去的人,但為什麼人從不向這些天災復仇,卻要組成獵鬼人的隊伍,在上千年的時光中都以惡鬼滅殺為目的。
這令鬼舞辻無慘費解。
尤其在見到了產屋敷耀哉之後,他更不明白,為何產屋敷家族不向降下了這份早逝詛咒的「天」復仇,卻要仇視著「鬼之王」。
在產屋敷耀哉開口之前,鬼舞辻無慘先開口了,他說:「你在為了什麼而活?」
即便變成了這樣醜陋的模樣,也要繼續苟延殘喘著這份生命。
產屋敷耀哉的呼吸很沉重,時至如今他的生命早已走向了盡頭,能夠撐到此刻已經是奇跡,就算在下一刻就死去也完全有可能。
但他還是回答了鬼舞辻無慘的問題。
他說:「是為了消滅鬼舞辻無慘,我們一族……這一千年來,都在為了這樣的目標而努力……所有人的意志,都是為了這一結局……」
但鬼舞辻無慘覺得很可笑。
產屋敷耀哉說是為了消滅他,而他現如今正站在他的面前,卻沒有任何人認出他來。他們甚至連他的樣貌都不清楚。
沉默持續了一段時間。
「可你就快要死了。」鬼舞辻無慘說。
出乎意料的,產屋敷耀哉的唇邊竟浮現出了一絲笑容,他像是欣慰又像是篤定,「人類的意志並不會因為死亡而消失,真正的永恆絕不存在於肉/體,哪怕死亡也不會令一切結束。」
在鬼殺隊中所聚集的,全是這樣一些有著同樣的意志與信念的人們。
站在「鬼之王」的角度,鬼舞辻無慘什麼都體會不到,他只會覺得他們愚昧、無知、固執得近乎可笑,但如果換一個角度,站在「審神者」的角度……
他似乎,有那麼一點點理解了產屋敷耀哉的心情。
產屋敷家、獵鬼人想要守護的人類的幸福,和時之政府、審神者們想要守護的正確的歷史,其實並沒有什麼區別。
一切都是為了更加美好的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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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雀最後還是打算去見他一面。
雖然知道無慘已經死了,但面對一個和他有著相同面容的少年,她沒有不去見他的理由。
在他們暫住的那家旅店裡,阿雀等到了回來的鬼舞辻無慘。
只是坐在那裡,看著他穿過店門走進來,阿雀的視線便緊緊地落在他的身上,那一瞬間她或許想了很多,但最後只剩下了一個念頭。
沒有錯。
哪怕不知道應該如何解釋,阿雀也明白了事實——出現在她面前的這個少年,就是她所熟悉的那個人。
那個她親手終結的、曾經也在她心目中占據了不可割舍地位的人。
在來之前,阿雀換了一身衣服——她換了一身鬼殺隊的隊服。
所以當鬼舞辻無慘看到她的時候,除了不知來由的熟悉感,他還注意到了她穿著的衣服。
面對他們的詢問,阿雀告訴他們,「是主公讓我過來的。」
鬼殺隊的隊服、日輪刀、鎹鴉,沒有任何值得懷疑的地方。鬼舞辻無慘相信了。
在產屋敷家,他和產屋敷耀哉討論一番雙方的目標,他們有著共同的目標。
區別只在於,產屋敷耀哉會說,「我們是為了消滅鬼舞辻無慘」,而鬼舞辻無慘卻只說,「我們要消滅所有的鬼」。
並不明白這其中有什麼區別的人,自然無法聽出端倪。再者,即便產屋敷耀哉聽出了這種說法的怪異,但他也能感受到他們的決心。
因此派來鬼殺隊員同行,也並不是值得意外的事。鬼舞辻無慘沒有拒絕。
但他還是覺得這個少女看起來很眼熟,給人的感覺同樣很熟悉,就好像他們已經認識了很久,久到對彼此都極為熟悉。
這樣的細節,暴露在平時的一點一滴中。就算鬼舞辻無慘一個人看不出來,其他的刀劍們,也觀察到了不同尋常的地方。
但他們不會去詢問審神者,因為他們都知道,比起提出問題,審神者更想要的,絕對是解決問題。
在這個自稱「阿雀」的少女身上,有著很多怪異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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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見到鬼舞辻無慘的那一刻起,阿雀就沒有打算隱瞞太長的時間,她只是在尋找一個合適的時機把真相揭露出來,但有人提前找到了她,是三日月宗近。
三日月宗近說,「阿雀小姐和鬼有聯系吧。」
並非是詢問的口吻,他已經得出了結論。
阿雀也沒有隱瞞,她承認了這點,同時也告訴他,「我就是現在的鬼王。」
既然他們是為了尋找鬼王而來,那就將鬼王的消息告訴他們,阿雀的想法很簡單。
令她有些意外的是,三日月宗近並沒有把其他人叫來,而是問了她一個問題。
「阿雀小姐想要繼續當鬼王嗎?」
阿雀忽然明白了什麼。
「你想說什麼?」
三日月宗近笑而不語,他微微闔起眼眸,斂去了眼中璀璨的新月,眼底裡流露出來的,是屬於黎明前的暗沉。
他說,「您聽說過時之政府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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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正十一年年末,鬼王入內雀被鬼殺隊九柱圍攻,在日升之時消散……」
寫完報告之後,鬼舞辻無慘的臉色依舊很難看,他的記憶在上次出陣時基本恢復了,既知道了自己失去的記憶中究竟有些什麼,也知道了自己是怎麼「死去」的。
他覺得,比起那樣死去,倒還不如是死在日之呼吸的繼承人手裡。
「大將?您真的沒事嗎?」
作為今日近侍的藥研藤四郎擔憂地詢問,「自從上次出陣回來,您的臉色就一直不太好看……」
作為兼任醫生一職的刀劍付喪神,藥研藤四郎也承包了為大家檢查身體的責任。
「……沒事。」
就在這時候,亂藤四郎的聲音從樓下的庭院中傳來。
「隔壁本丸的審神者又來啦!」
鬼舞辻無慘的表情頓時僵硬了一瞬,只來得及抬起臉,便看到窗柩上多了一道纖瘦的人影。
「我就說嘛,無慘前輩肯定在本丸的,他們居然還騙我說你出去了……」
鬼舞辻無慘幾乎是從嗓子眼裡擠出來幾個字,「……神代雀。」
「誒~」
她笑容燦爛地看著鬼舞辻無慘,看著他慢慢開口,又對她吐出來一個字:「滾!」
第62章 番外
漆黑的夜空, 就連月影也不可見。
但那座佇立在漆黑的夜中的建築,卻如通天般高聳。以它為中心,周圍的建築群眾星捧月地環繞著逐漸低矮下來。它在最中央的地方靜靜地散發著微弱的光, 那仿佛是從縫隙裡滲透出來的光。
是本該屬於太陽的、理應高懸在天空中,能夠照耀整片土地的光。
從出生起, 中島敦就沒有見過「太陽」,但他從書中讀到過, 以前孤兒院裡的地下圖書館有很多書, 他經常因犯錯而被關在那裡。
書上說,陽光是人類生存的基本條件。
但是,「這個國家已經有上百年沒有升起過太陽了。」
港口Mafia的事務所大樓裡,最頂層的首領辦公室。
房間內比外面的黑夜還要暗沉,不僅是牆壁, 就連天花板和地板也是黑色的,名為太宰治的男人坐在房間中央,他是將當初從孤兒院逃離的中島敦撿回了港口Mafia的人,也是港口Mafia的首領。
事務所建立在橫濱中心,從這裡向外眺望, 可以將整個橫濱的景色盡收眼底。也能將最引人矚目的那座建築收入眼底。
據說,在那座建築的最頂層, 囚禁著消失了上百年的「太陽」。
幾乎所有人都能在抬起臉時看到那座通天的高塔,看到從縫隙裡滲透出的瑩瑩白光, 但誰也無法真正穿過塔身, 看到被困圈在裡面的太陽。
百年以前, 神代世界再度降臨,傳說之中的神與鬼一夜之間悉數出現在人類的視野中,高天原的統治者對鬼之王發起圍剿, 最終卻在那次圍剿中落敗。
在那之前,「天」曾是「鬼」的最大威脅。天照大神即為太陽,而只需要一點點的陽光,就能夠將「鬼」的細胞徹底摧毀。
所以在「天」落敗之後,不再被陽光壓制的「鬼」迅速強大起來,從一開始隱藏在黑暗中不被絕大多數人知曉,到最後甚至能壓過人類一頭。那之後的一百年間「鬼」占領了許多地方,最終他們選擇了橫濱作為「王都」,上摩青天的建築「骸塞」被修建起來,那裡是鬼王的住處,也是「天」的囚籠。
以骸塞為中心,他們建立了鬼的「王城」,鬼王麾下最強大的十二只鬼,也就是十二鬼月,時刻守護著那裡。
首領辦公室有一面的牆壁在通電後能變得透明,但繼位後太宰治第一次使用這樣的功能,他透過這面落地窗,注視著那些燃燒了黑夜的燈火。
「在很久以前的遠古時代,人們剛開始學會使用火的時候,他們會在夜裡點燃火堆,以此來威懾和驅趕野獸。」
中島敦不遠不近地站在一旁,沒有答話。他也是第一次知道,原來那面牆壁還有這樣的功能。
太宰治輕聲道:「可現如今,火已經沒法驅趕任何『野獸』了。」
雖然沒有明說,但中島敦還是能明白,太宰先生口中的「野獸」,並不是真正的獸類。是遠處那座仿佛與他們遙遙相望的建築中的東西。
那是讓這片土地陷入黑暗長達百年的東西。
「那位居住在骸塞中的『王』,派人送來了邀請的函信。敦不如猜一猜是誰過來送信的,怎麼樣?」
中島敦低著頭,聲音緊張,「非常……抱歉,太宰先生。我猜不出來。」
太宰治輕飄飄地瞥了一眼中島敦,視線落在紅木辦公桌上的黑色信封上,「明天和我一起去赴約吧。」
中島敦單膝下跪,將頭深深地低下,「是。」
-
骸塞。
螺旋狀的階梯盤旋在高塔的中央,直通這座建築的最頂層。
彩繪的玻璃窗在燈光下折射出的流光溢彩,讓房間裡多出了幾分頹艷,四周的牆壁隱約可見泛著金色的咒文被刻印在每一個角落裡。這裡的空氣中安靜而無力地半浮著許多身影,咒印籠罩祂們,不知名具的咒文將祂們彼此連通,如延展出的樹根一般,但最後都彙聚到同一個地方。
在最中心的地方,鎖著傳說中的「天」。
站在「天」面前,隔著一層咒印注視著祂的,正是傳說中戰勝了「天」的鬼之王——入內雀。
有人從盤旋的樓梯上來,在見到入內雀的背影時恭敬地下跪,來人深深地低下頭顱,額頭幾乎抵著地面。
「王,按照您的吩咐,屬下已經將函信送去了港口Mafia。」
沉重而又緩慢的呼吸聲空蕩蕩地回響著,那是「天」的呼吸,每一次呼吸都意味著祂的衰退,這一百年來,祂的光芒日漸黯淡。
鬼王沒有回頭,她仍背對著來人,「把臉抬起來,猗窩座。」
猗窩座順從地抬起臉,他看到入內雀的背影,垂至地面的黑色唐衣上用白和金的線繡著鶴紋,纖細的鶴首高高抬起。
「你看到了什麼?」
猗窩座答道:「您。」
短促的笑聲響起了一瞬,入內雀踱步向窗戶,她伸手推開那扇窗戶,姿態輕緩而又柔弱。但在那具少女模樣的軀體之中,蟄伏著的卻是無比威嚴而又冷酷的鬼之王。
「不要只看我,」入內雀轉過臉,房間內的微光映在她的臉上,她的側臉柔美得近乎孱弱。
她輕聲道:「看看這個世界。」
太陽消失之後,月亮也躲藏起來。這個已經陷入黑夜百年的世界,正在一點點被他們蠶食,人類的生存空間被壓縮到了極小的地區,幾乎是在縫隙中苟延殘喘。
人類和「鬼」的處境,在這百年來徹底倒轉。
但在人類之中,仍有不願意臣服於她的人。
「天」戰敗之後,為了不讓新的換代的「天」出現,入內雀沒有殺掉現在的「天」,而是修建了以骸塞為中心的王都,將「天」鎖在了最中央的地方親自看守。
那之後有無數的神想要救回祂,卻無一人成功。不僅如此,鬼王也反過來像當初的「天」那樣,將自己的力量分給十二鬼月,下達了狩獵神明的命令。一時間高天原的力量被大幅度削弱,營救「天」的計劃也只能暫時擱置。
祂們選出了新的領導者,地位僅次於天照大神的月讀尊。
和「天」不同,月讀尊是掌管夜晚的神明,祂一視同仁地對待著黑夜的所有生命,就算是曾經的「鬼」也如此。
在意識到僅憑祂們的力量無法戰勝現如今的鬼王後,祂決定將力量分給人類——擁有了超乎尋常力量的人類,便是現如今被稱之為「異能者」的人群。
只是事情總不會如預料那般發展,獲得了力量的人類並沒有如月讀尊設想那般同仇敵愾,甚至有相當一部分的人類為了獲得更多的權力,主動投靠鬼王。
初代的港口Mafia首領,便是其中的一員。
以臣服於鬼王為交換,從鬼王的手中獲得權力,鬼王慷慨地分給了港口Mafia半個橫濱。港口Mafia的事務所大樓,是整個橫濱裡高度僅次於骸塞建築群的大樓。
這是鬼王的青睞和恩賜。
鬼王極少踏出骸塞,港口Mafia的權力膨脹到了極致,「王城」之外的地區,幾乎全部被握在了港口Mafia手中。
但在這幾年的時間裡,港口Mafia卻換了好幾任首領。初代首領過世後,繼位的是他的私人醫生森鷗外。然而森鷗外繼位不到一年,首領的位置又換了一個人。
現如今的首領太宰治,繼任首領之位已經過了一年,卻從未主動請見過鬼王。
這仿佛是某種宣告,或者說無聲的宣戰——入內雀有充分的理由相信,港口Mafia的新任首領已經不願再服從於她。
「神明的世界過去了,妖怪的世界過去了,人類的世界也過去了……」入內雀輕聲嘆道:「『鬼』的世界,什麼時候會過去呢?」
「不會過去的。」猗窩座說:「因為有您在。」
入內雀閉上眼睛:「以前我也在,更久以前,天照和月讀尚未誕生,伊邪那美和伊邪納岐受命造成國土。而最初誕生的神,皆隱身於天地之間。」
別天之神,不可視、不可知。
她眺望遠處的事務所大樓,像是在與誰遙遙相望,聲音被風吹入猗窩座的耳中,「你送信過去的時候,新的首領有什麼反應?」
「似乎……沒有什麼特別的反應。只是說會按時赴約,不會讓您失望。」
「失望,」入內雀回過頭看著猗窩座,漫不經心地說:「單是你們,就已經讓我失望得夠多了。」
猗窩座低下了頭,他聽到鬼王繼續說:「天照、月讀、七福神……我把力量分給你們是想讓你們也成為我的力量,如果說每一次都要我親自動手,那留著你們又有什麼用處呢?」
從大開的窗戶吹進來的風,夾雜著暗色與陰涼,它輕柔地拂起鬼王的長發,鬼王的聲音一如往常般輕緩。
輕緩……而又充滿危險。像是蟄伏著的毒蛇,在褪去看似遲鈍與僵硬的偽裝之前,它們的樣子總是那麼的無害。
「萬分抱歉。」
猗窩座抬起了臉,「屬下一定……」
話未說完,鬼王抬起了手,打斷了他的話。
「我不需要任何口頭的承諾。」她說,「你得做些什麼來證明自己。」
「聽候您的吩咐。」
鬼王金色的眸子微闔,她忽然問了猗窩座一個問題,「你知道我為什麼要選橫濱嗎?」
這裡既不是當初她戰勝天的地方,對她本身來說也沒有什麼特殊的意義。但是在打敗了天之後,她卻選擇了這裡作為「王都」。
「屬下不知。」
入內雀順著牆慢慢踱著,她穿越那些被困在這個房間幾十上百年的「神」,對猗窩座說,「在一百年前,利用天照的力量,我進行了一次占蔔。」
入內雀本身只有看穿死亡的能力,但如果借助天的力量,便能看到更多的未來,以及過去。
「在橫濱的某處,會有一樣東西出現。那是『天』的遺留……不是天照,而是另一個『天』。」
那是天地始分之時生於高天原的諸神之始,別天之神——天之御中。
祂所遺留的名為「書」的寶物,能夠將寫在上面的一切都化為現實。
「我有一種預感,」入內雀道:「那樣東西其實已經出現了,只是尚未出現在我的視線中。所以無論用什麼方法,你們都一定要把它找到,然後帶回來給我。」
這是猗窩座第一次聽聞它的存在,一瞬間他忽然想起了很久以前,那時候的入內雀還不是鬼之王,他們的王另有其人。
上一位鬼王渴求著至臻的永生與不滅,他曾命令過他們尋找一樣東西——一樣沒有人聽過也沒有人見過的東西。
在找到那樣東西以前,他就已經死去了。
這樣的想法只存在了瞬息,卻也被入內雀通過細胞讀取到了想法。
她蹙了蹙眉頭,神色間隱約流露出幾分不悅,但最終也沒有斥責什麼,只是道:「退下吧,把童磨叫來。」
第63章 番外
猗窩座剛離開不久, 那扇尚未合攏的窗上便多出了一個人影。
外面建築群的燈光凝聚起來,取代了月亮作為照明的光源,蹲在窗柩上的影子被拉得很長, 一路延伸到了站在牆邊的鬼王面前。
來人臉上掛著天真無憂的笑容,語氣輕快活潑, 「聽說您找我,王~」
他的王瞥了他一眼, 無所動容:「我沒讓你從窗戶進來。」
童磨不甚在意地從窗柩上跳下來, 落在地板上,翻飛的黑色法衣拂起漂亮的弧度,輕盈得像是墜落的蝴蝶。
他是十二鬼月中唯一敢站著面對鬼王的上弦之鬼,也是傳聞中最受鬼王偏愛的鬼。
所以在此刻,面對鬼王的數落, 他也能面不改色地走向她,對她說:「樓梯修得太長啦,要走好久才能見到您。我一聽說您找我,就想要立刻來到您的面前。」
「是嗎?」入內雀的注意到他的法衣上有並不顯眼的血跡,漫不經心地開口:「你又出去狩獵了?」
「被您發現啦~」童磨咧嘴笑了起來, 露出尖尖的虎牙,介於青年與少年之間的面孔, 卻有著稚子般的天真神情。
入內雀沒有多說什麼,叫來童磨也不是為了責備他, 她收回視線, 「明日會有客人過來。」
童磨歪了歪腦袋, 「誒?什麼客人?」
「港口Mafia現在的首領,繼位已經一年有余,我還未見過。」
聞言童磨像是揣摩到了她的什麼心思, 眉眼間依舊笑意盎然,說出來的話卻果斷狠厲,「要我去殺掉他嗎?不把您放在眼裡的人類,留著也沒什麼必要吧?」
「不必。」入內雀否決:「叫上墮姬,明天他來的時候,你們就跟在我身後,如果發生了什麼事,就殺掉他的護衛。」
童磨不明白她的用意,就像他至今也未能明白,當初為什麼要把橫濱分給人類。
「只殺護衛?您留著他還有什麼用處嗎?」
數十年前,港口Mafia的首領主動投誠,以此換得鬼王的庇佑。此後的數十年間,港口Mafia發展成了其他異能者集團難以想像的地步,而這一切的前提都是他們效忠於鬼之王。
「新的首領,有很多自己的想法。」入內雀抬了抬下頜。她稍稍回憶從前,當初的港口Mafia的首領想要權力,想到哪怕放棄為人的資格也要得到。
但鬼王沒有將他變成鬼,而是讓他以人類的身份獲得了超乎人類的權力。
這是上位者的憐憫,鬼王隨時都能收回這份仁慈,入內雀並不擔心對方會背叛,只要她仍是鬼王,那個人類就會一直臣服於她——可現如今的港口Mafia首領卻有不一樣的想法。
「如果他不想繼續當人的話,那也可以變成其他的東西。」入內雀對童磨說:「人類雖總是患得患失,但有些東西,是只有真正失去了才會追悔莫及。」
「是~」童磨笑著應聲,他向來都是最聽話的鬼,即便不理解也不會遲疑,「您還有其他事要吩咐嗎?」
看著童磨一臉期待的表情,入內雀沉吟片刻:「把窗戶關上,風太大了。」
童磨:「……」
-
跟隨太宰治一同前來赴約的不只有中島敦,還有港口Mafia五大干部之一的中原中也。
雖然在以前的很長一段時間,這位干部一直將太宰治視為最討厭的對手,但今時不同往日,現如今的太宰治是港口Mafia的首領,而中原中也對港口Mafia的忠誠毋庸置疑。
站在窗邊聽到童磨的報告,入內雀側過臉確認了一遍:「只帶了兩個護衛?」
「是。根據以前查到的資料,一個是首領直屬游擊隊的隊長中島敦,另一個是五大干部之一的中原中也。」
說到這裡,童磨顯然並不把對方放在眼裡,隨口道:「不如讓屬下直接把他們全都殺掉好啦,這樣您也不用再為這種小事心煩。」
入內雀沉聲:「能夠在這種年紀坐上首領之位的人,不能用尋常眼光看待。」
比起浩浩蕩蕩領著一群沒什麼用的護衛,倒不如只帶幾個真正有用的人。
墮姬像是沒有聽到童磨的胡言亂語,神色恭敬地詢問:「車已經進了外圍,要如何安排他們?」
入內雀從他們身側走過,她緩步走下樓梯,「我已經讓魘夢去接待了。」
這是墮姬事先完全不知道的安排,她下意識看了童磨一眼,又立馬想起來這位上弦之貳最大的特點。剛生出幾分懊惱,卻看到他起身跟上了鬼王的腳步。
墮姬不再多想,快步追了上去。
-
骸塞周圍的建築群,遠比從事務所大樓眺望時看到的更加令人震撼。
以一種古老而又莊嚴的方式進行排布,黑色的建築群也如螺旋一般逐漸低矮下來。
迎接他們的青年穿著黑色的燕尾服,在藍色的眸子裡左右兩邊分別刻印著「下弦」「一」的漢字。
下弦之一,魘夢。
鬼王手下的十二鬼月,是所有鬼中最為強大的十二只鬼,其中又分為上弦和下弦,單是迎接他們便用了下弦的第一位。
太宰治的目光在這位下弦之一身上停留了片刻,面色卻沒什麼變化。
「太宰首領,」這位睡夢之鬼一邊引路,一邊語氣溫和地同他們介紹此處,「王居住在最中心的骸塞中,王城不方便車輛進出,所以只能請您步行前往。」
雖然對這座少有人類來往的建築群有諸多探究之意,但這一路上誰也沒有東張西望,只是哪怕用余光也能察覺,在暗處有不可計數的正在窺視他們的目光。
太宰治忽然開口,「那位王討厭人類嗎?」
聽到這樣隨意的問題,就算是魘夢也愣了一下,一時間難以分辨這位港口Mafia首領的真正意圖。
但魘夢想起鬼王在昨夜召見自己時說過的話,他流露出幾分溫和的笑意:「不,王很喜歡人類。」
輕笑聲從太宰治口中溢出,這令魘夢更加費解,比起看到人類愉快的樣子,他更喜歡的是他們的哀嚎和痛苦。
但這是王的客人,沒有王的命令,任何鬼都不可以動他們。
魘夢問:「有什麼問題嗎?」
「我只是覺得,那位王一定很有趣。」太宰治抬起臉,看不見頂端的骸塞屹立在他們面前,蒼白得像是用白骨堆砌而成。
幾人停在門口,魘夢沒有要繼續往前走的意思。沒有鬼王的命令,任何鬼都不能進入骸塞。他往後退了幾步,「我不能再往前,請諸位在這裡稍等片刻。」
門口只站了兩個守衛,這樣看起來,守備甚至不如太宰治的首領辦公室森嚴,但無論是中原中也還是中島敦,都能察覺到那些看不見也無法感知具體位置的鬼存在。
如果真的有什麼人想要硬闖,恐怕連靠近骸塞都絕無可能。
就在這時,穿著艷麗的和服的女性之鬼出現在他們面前,她的眼睛裡同樣刻著漢字。
「上弦」「六」。同腦海中的信息相對應,浮現出來的是她的名字——墮姬。
十二鬼月中僅有的二位一體之鬼。
這位姿容艷麗的上弦之鬼眉眼間盡是倨傲的神色,說話的語氣同樣傲慢,扔下一句「跟上。」之後,立馬轉身進了骸塞。
誰也沒有搭話,只是安靜地走在長長的螺旋樓梯上,唯有腳步聲回蕩在空蕩蕩的建築中。
骸塞是所有已經存在的檔案中最大的空缺,沒有任何資料能夠找出其內部的結構,這麼多年來並非從未有人試圖找到些什麼,只是無一成功。
作為骸塞中僅有的三個人類,至少他們都有一個共同的認知——這裡很安靜。
安靜得仿佛根本沒有任何生命的存在,死亡與黑暗籠罩在這座空蕩的建築中,比港口Mafia的首領辦公室更加死寂。
但這裡的確居住著整個橫濱乃至整個國家的「王」。
「王。」
沉默能讓時間無限延長。
不知過了多久,仿佛呼吸都變得緩慢之時,他們終於抵達了鬼王所在之處,墮姬畢恭畢敬地跪下,也用惡狠狠的眼神怒視著仍站著的三人。
窗邊站著兩道身影,一個是面上掛著親和笑意的青年,另一個是神色平淡的鬼王。
不需要介紹也不需要證明,她只是站在那裡,便能讓所有人都知道她的存在。
鬼之王,入內雀。
入內雀甚至沒有正眼看他們一眼,淡淡地說,「起來吧。」
墮姬無聲地起身,來到鬼王的身側站定。
像是沒有發覺他們的失禮,入內雀道:「近來才聽聞太宰首領接任首領之位,繼位當日沒能及時送去賀禮,太宰首領不會介懷吧?」
太宰治說:「微末之事,既能有幸入得您耳,又哪裡還敢煩勞您准備賀禮。」
到這時入內雀才抬起臉瞥了他們一眼,眼尾微挑,「生面孔。」
這指的是他的「護衛」們。
以太宰治的聰明過人,又怎麼會不理解她的所指,面不改色解釋道:「初代首領的下屬們都是元老,讓他們來擔任護衛未免屈就了。」
這回答倒讓入內雀露出回憶的神色,因此也多說了幾句,她告訴太宰治,「現如今的十二鬼月,全部都是先代鬼王挑選出來的。」
太宰治露出誇張的驚訝,隨之而來的便是對她的吹捧:「這就是您治下有方了。」
入內雀笑了起來,「這不是很簡單嗎?太宰首領多問問就能知道,初代首領對此理解頗為透徹。」
太宰治一副受教的模樣,「您說得是。」
他究竟理解學會了什麼,並不是入內雀關注的重點,她只在探究他的態度。
港口Mafia現如今的首領,對「鬼王」的態度。
雖然對話中太宰治從始至終都是一副恭順有加的模樣,但入內雀還是發現了一些端倪。
她若有所指地說:「初代首領一直都是稱我為『王』。」
入內雀似笑非笑,「但太宰首領似乎沒有這一想法。」
從見面時眼見墮姬跪拜卻無動於衷,到談話時看似謙卑卻毫無順服,都足以說明一點——太宰治並不打算像初代首領那樣繼續臣服。
眼見她戳破了這層虛與委蛇的薄紗,太宰治也不再惺惺作態,誠然他可以繼續假裝下去,但他不想。
這個世界已經徹底腐朽甚至潰爛了。
本不該屬於此世的東西侵占了這個世界,日復一日地蠶食著一切。
在太宰治已有的認知中,無論是哪一個「世界」,都不該有「入內雀」的存在。
第64章 番外
「我是誰?」
「我從何而來?」
「我為何而存在?」
諸如此類的哲學問題, 自年幼起便時常會縈繞在人類的心中。
但太宰治的情況稍微有些不同,他更多的不是在思考自己本身的存在,而是思考著這個世界的存在。
「這個世界是什麼?」
「世界又從何而來?」
在很長一段時間裡, 太宰治都對這個世界深感無趣,這個腐朽的生鏽的世界, 任何有價值的東西都不存在。
自年幼的時候,大人們以為像他這樣的小孩子還不能理解領悟此世的殘酷之時, 太宰治便已經從人們的恐懼中窺探到了鬼之王的存在。
不過百年, 她便已經成為了此世最大的恐怖與噩夢的化身。
他聽說鬼之王在一百年前戰勝了高天原的統治者,將原本遙不可及的「太陽」囚禁在了「王都」的骸塞之內,讓這個國家徹底陷入了漫無邊際的黑暗。他也聽說高天原新的統治者將神的力量分給人類,試圖讓人類也加入到反抗鬼之王的隊伍中……
但是,有相當一部分的人類, 選擇了投靠鬼之王的陣營。
小時候的太宰治曾經被反抗鬼之王組織的人收留過一段時間,或者更加確切地說,是他故意讓這些人收留了自己。
那個時候,十二鬼月對這類組織的排查極為森嚴,反抗組織的人們個個如履薄冰, 他們提起鬼之王時的語氣與神態既恐懼又憎恨,但注視著一切的太宰治卻幾乎忍不住要笑出聲來。
在他看來, 那些人戰戰兢兢的樣子簡直滑稽至極。
太宰治,是人類之中的「異類」。但這並不代表著他和那些臣服於鬼王的人一樣。
他的心既不在人類這裡, 也不在鬼的那邊。
他原本是這樣認為的。
直到太宰治得到了一樣東西, 通過這樣東西, 他得知了這個世界的本質,知曉了這個世界的「根源」。
這個世界從「書」中誕生。這就是他找到的最接近「此世根源」的答案。
得到了書的太宰治頭一次對這個世界產生了額外的興趣,他離開了那個反抗組織, 從本州島北部的青森獨自來到橫濱,他是來找一個人的。
一個名為森鷗外的黑市醫生。
太宰治知道,在不久的將來,或許會有這樣一種可能性發生——名為森鷗外的黑市醫生會成為港口Mafia首領的私人醫生,而後,他會取代這位首領,成為港口Mafia的新任統治者。
這是千萬個可能出現的發展之中,在千萬個平行的世界裡,出現頻率最高的一種可能性。
「書」告訴了他許許多多的可能性。
但太宰治卻未能從「書」中窺探到任何有關於「橫濱的鬼之王」的信息。
在萬千個與這個世界相仿或是不同的世界中,只有這一個世界,只有這一個橫濱,直到現世仍存在著不知名具的「鬼之王」。
——那麼,她是從何而來?
即便是最接近此世根源的「書」也沒能讓太宰治得出答案。
他生出了一個想法——去見她吧。
親自去見她,親眼去看到那位「鬼之王」,這樣的話,一定會見到很有意思的東西。太宰治想,或許她的存在本身,就是對「這個世界」的一種反抗。
不應存在的東西,卻出現在了這個世界,甚至成為了占據整個世界的力量,將原本屬於這個世界的事物一點點蠶食。如果繼續這樣下去,任由她繼續發展下去,或許這個世界會發生某種出人意料的變化。
太宰治大膽地猜測起來。
在見到了那位鬼之王之後,他想,她的確是一位非常可怕的、非常殘忍的「王」。
即便她既不像傳說中那樣青面獠牙,也沒在他們面前生啖血肉,甚至從頭到尾都沒有露出過絲毫不悅的神色。
她一直都維持著溫和的、微笑著的神情。
雖然是以人類的形態出現在他們的面前,一舉一動都仿佛真正的人類,但太宰治透過這個虛假的人類皮囊,他看見了某些更加真實的東西。
這是屬於太宰治這一個體的特殊能力,他仿佛生來就擁有了看穿他人的才能。太宰治注視著那位少女模樣的鬼之王,他在她的身上絲毫沒有看到屬於人類的特質——她有著一顆冷酷而又決絕的異族之心,卻又將其用柔弱的人類少女姿態遮蓋得近乎完美。
進入骸塞之前,太宰治特意詢問了下弦之壹一個問題——那位王是否討厭人類。
從下弦之壹的口中,他得到了「王很喜歡人類」這樣的回答。
——是假的。
見到她的那個瞬間,太宰治便得出了自己的答案。這並非是說下弦之壹特意撒謊欺騙他,而是連最接近她的十二鬼月,傳聞中最受她信賴的她的從屬也無法揣摩到她真正的想法。
毫無疑問,她是一位非常合格的統治者。優秀得太宰治幾乎要贊美她。
前提是那位鬼之王,沒有在他離開時注視著他的背影。
他感覺到了背後有冰冷的視線。
-
骸塞的最頂層,天的牢籠。
目送了太宰治幾人離開後,入內雀一言不發地踏上了樓梯,重新回到這個房間。
她似乎對這個地方有著特殊的情感,只要是待在骸塞之內,便幾乎不會從這個房間離開。
童磨過來找她彙報情況的時候,時常可以見到她打開窗戶,微微傾向窗外,卷入黑暗之中的風吹拂起她寬大的衣袖,姿態柔美如振翅欲飛一般。
恍惚間童磨忽然想起,他似乎從未見過她真正的模樣。
鬼王保持著這副少女的姿態太過長久,久到讓人對她的形像幾乎已成定性,他們完全不會去想,在這位鬼王的少女皮囊之下隱藏著的究竟是什麼東西。
甚至就連童磨也幾乎要忘記她以前的樣子了。
雖然在童磨記憶裡存在的,或許也只是她偽裝出來的樣子。
——當前一任的鬼王還在位的時候,她還伏跪在那位傲慢的鬼之王足下,以柔弱而又順從的姿態依偎著對方,露出祈求著對方的垂憐的目光。
在過去的歲月之中,她似乎很長一段時間都在做著讓人難以理解的行為。
童磨站在門口,他的意識卻越走越遠,像是又回到了久遠的過去的時光,他站在無限城的入口處,看見她獨自一人站在窗邊等待。
無限城裡到處都是房間,到處都是窗戶,被扭曲的空間讓那些房間重疊在一起,那是沒有任何人世風光的地方。
但她總是如此,哪怕在窗外所能見到的景物,也不過是鳴女所制造出來的、單調的無限城空間。
忽然間,陷入回憶之中的童磨聽到了她的聲音——
「「書」的位置,我已經知道了。」
「書」是前段時間,鬼之王才告知他們存在的事物,她沒有說明「書」的作用到底是什麼,也沒有告知他們為何要去找來書。
這讓童磨覺得,所謂的「書」或許正如前任鬼王所尋找的「青色彼岸花」一般,是根本就沒有實質存在的虛構之物。
前任鬼王至死都在追尋著這個虛無縹緲的事物,而現如今的鬼王也似乎要步入他的後塵。一想到這樣的結局,童磨便不由自主地為她感到悲哀。
他想起自己仍是萬世極樂教的教祖的時光,那些沉浸在不幸與痛苦中的人們,接連伏跪在他的面前,向他祈求著虛幻的祝願,無比渴望著自己能夠前往並不存在的極樂幻境。
一想到這樣的過往,童磨便覺得現如今的鬼王也如他們一般可憐。
她也陷入了人類的幻想之中,變成了和人類別無二致的可悲生物。
但是——
「收起你那些無謂的想法。」
鬼王冷聲打斷了他的思緒,她別過臉來,注視著童磨的面容,她的眼睛在黑暗中煜煜生輝,甚至勝過了太陽的光輝,是整個世界最為耀眼的存在。
「我和那種東西並不一樣。我很清楚自己在做什麼,更加清楚自己想要追求的究竟是什麼,幾千年來我從未追求過無謂的東西,一切我想要得到的、我渴望擁有的,最終都成為了我的所有物。」
「生存」「愛戀」「力量」「權位」,入內雀一直以來都在「獲得」,在她的生命中永遠只有「獲得」。
她冷冷地瞥著童磨,「不要把我和你想的那些東西混為一談。」
童磨安靜地盯著她看了一會兒,忽然笑了起來,在他的臉上竟呈現出天真稚氣的笑意,活潑得像是在和眼前的鬼之王玩鬧。
「是~」
童磨語調上揚,「擅自揣摩您的想法,是屬下的錯,但是我對您的擔憂可是非常真切的哦,因為大家都在犯錯,而且我發現,無論是再怎麼強大的存在,似乎都會有害怕的東西……」
「天」害怕強大的妖怪會威脅到祂的統治,於是下達圍剿的命令。前任鬼王害怕日之呼吸的傳承者會威脅到他的安危,於是派遣了十二鬼月去剿殺對方……
而眼前的鬼之王,仿佛也在害怕著什麼。
她沒有說出「害怕」這樣的字眼,也沒有流露出「害怕」的表情,但是童磨有一種直覺,他覺得自己的直覺並沒有出錯。
在見到了那個從港口Mafia來的人類之後,她的氣息有了極其細微的變化。
哪怕是再一次面對高天原的統治者,也就是月讀尊的時候,她的氣息也沒有發生變化。她仍是維持著當年那般的平靜,將這位新的高天原之主也塞進了牢籠中。
但是現在,童磨捕捉到了很奇妙的反應。
下一秒,他就被扔出了骸塞——從被打開的窗戶。
第65章 番外
墜落使得童磨的肢體破碎, 但是鬼那強大的再生能力卻讓他快速恢復了完整。
童磨帶著滿身的血跡回到高樓,他看到入內雀站在緊閉雙目、安靜地懸浮在黑暗空氣中的「天照大神」的面前。
被擺放在「天照」旁邊的正是「月讀」。
他又忍不住開始胡思亂想。童磨一直都是一個思想非常跳躍的鬼,於是他開始思考起下一個接替高天原之主位置的會是誰。
「不會再有了。」
入內雀沒有回頭, 但她讀取到了童磨的思考,於是回答了對方。
這樣的行為令童磨非常在意。
一直以來她都不像上一位王一樣, 恨不得時時刻刻讀取下屬們的思想,將他們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行都掌控在手心裡, 生怕它們哪時哪刻就會把他的行蹤泄露出去。
入內雀對所有的鬼都十分「寬容」。
但她此刻卻在做著類似於上一位王的舉動。
而且——
她在生氣。
童磨記得她以前生氣時的樣子, 那也是她唯一一次生氣,因為聽說了上一任的鬼之王,即將在人類世界中與人類的女性結為夫妻。
入內雀生氣極了。
她跑來童磨的寺廟中,在他面前一邊哭泣一邊痛罵對方,童磨安安靜靜地坐在蒲墊上, 他覺得阿雀(那個時候他還可以稱呼她為阿雀)好可憐。
要被拋棄了嗎?
感到害怕了嗎?
童磨自認為非常貼心地安慰她,對她說即便被鬼舞辻大人丟掉了也沒有關系。
「阿雀可以來我的寺廟裡住哦,我啊,可是非常歡迎你的到來呢。」
聽到這話的入內雀似乎受到了一點點安慰,她抬起臉來問童磨是不是真心的, 得到了肯定的回答之後,阿雀又問:「即使我的身份發生了變化, 也沒有關系嗎?」
阿雀真的有身份嗎?童磨非常奇怪地想,一直以來她都只是一個普通的鬼, 鬼舞辻大人從來沒有給過她任何身份。
這樣的處境, 也使得十二鬼月的鬼們, 都對她這個靠著不正當競爭上位的弱小的鬼極為輕蔑。
當然,童磨並沒有這樣的想法。就好比他對待信徒們的態度一樣,無論是男性還是女性, 大人還是孩子,他都可以在面對他們時一視同仁。
他只是覺得,阿雀就像那些可憐的信徒們一樣,被丟棄、虐待、無家可歸。
好可憐,阿雀。
雖然心裡是這樣想的,但童磨臉上的真誠卻仍維持著,他認真地注視著阿雀,露出平日裡那樣的笑容:「沒有關系哦~」
於是發生了一些童磨難以想像的事情。
鬼舞辻無慘死掉了,是阿雀親手做的,那之後她就不再是「阿雀」,而是「鬼王入內雀」了。
-
「你知道我為什麼在所有鬼裡最喜歡你嗎?」
過了好一會兒,入內雀忽然這樣問童磨。
「唔……」童磨裝模作樣地思考了一番,他用天真的神情看著入內雀說:「一定是因為我們的關系最要好吧。」
在她還不是鬼王的那段時間裡,童磨是和她往來最密切的鬼,他從來都不像其他上弦之鬼那樣對她不屑一顧。
入內雀神情安靜地注視著他。
「不對哦。」
她說:「因為你是唯一一個,無論在什麼時候,無論在任何人面前,都可以完美地維持著這副虛假表像的鬼。」
入內雀說,這是非常罕見、非常難得的才能。即便是在一千一萬只鬼裡面也不一定能找出一只來。
童磨歪了歪腦袋,他好像對這種理由有些不太能明白。
他是生來就體會不到正常感情的孩子,自年幼起就被父母用虛假的謊言偽裝成「神子」。但對一切屬於人類的感情都格外遲鈍的童磨,卻有著奇異的、能夠感受到他人情緒變化的能力。
甚至連他眼前這位,自成為鬼之王後便再也不喜形於色的王也無法逃脫他的能力。
入內雀注視著窗外:「今夜我要去見一個人。」
她說這句話的時候,童磨仿佛回到了許久之前。
在那個她最後一次在他眼前令人憐愛地落著眼淚的夜晚,她也說了類似的話。
那個時候她還是阿雀。
她也說:「今夜我要再去見他一面。」
表情是不一樣的,但是入內雀此刻流露出來的氣息和當時非常相似。
恍惚間童磨覺得她可能還是忘不掉曾經的一些東西,乃至現如今在她的身上都還殘留著當時的痕跡。
入內雀沒再說話了,童磨看見她躍上窗柩,眨眼間消失在了黑暗中。
-
「一個人會為了另一個人改變到何種程度?」
當入內雀仍只是個普通的「鬼」時,她覺得自己非常努力。
努力地偽裝自己,讓自己看起來和其他的由人類變成的鬼沒有區別。她的偽裝持續了好幾百年,真實到所有鬼都未產生過任何懷疑。
直到她親手撕破了偽裝,露出自己真實的、古老的異族之姿。
那是非常可怕也非常恐怖的姿態,在傳說中它們這一種族被描繪成殘忍血腥的邪惡妖怪,而事實上人們也沒有冤枉它們。
在古久的過去,越是殘忍的妖怪越是強大,它們的殘忍與力量成正比。
入內雀與許多被稱作鬼王的妖怪們來往密切,她的強大毋庸置疑。
但她的族群,也有著極其擅長偽裝的天賦。
所以哪怕是在喜歡的人面前,她也難以更改自己的「本性」。
鬼舞辻無慘是非常膽小的鬼,當他還是人類的時候他就是非常膽小的人,他有好多害怕的東西,這樣的害怕在他變成鬼之後也只是更換了對像而已。
阿雀覺得,自己一定要用包容的、耐心的感情,才能夠和他真正在一起。
但她錯誤理解了人類的復雜性。
在妖怪的世界裡,從來不會存在著「變心」這樣的事情。
妖怪的生命很漫長,而且不會遺忘,所以一旦記住了什麼就是永遠,直到死去的那一刻都會牢牢地抓住。
可是「鬼」會忘記好多東西。
他們作為人時的過往、還有那些以前在意過的東西。
無慘拋棄了人類時的一切。
他直到死去的那一刻才重新想起來,原來自己還有這樣一段過往。
那段作為人類時,與在他看來更加弱小的生命短暫的相處,彈指一瞬的時光。
「你想起來了嗎?」
入內雀用她那雙金色的眸子深深地注視著無慘。
她親手殺死他的那一刻。
她問無慘,「你想起來了嗎?」
白鶴報恩的故事只有前一半是真的……
關於你與我的過往,我們之間的根源,真正的最初。
無比嘈雜的聲音,無比混亂的記憶,無比難堪的過往。
無慘的「走馬燈」幫助他回憶起了一切。
他在那短暫的人類時期遇見的有著金色眼睛的存在。
「是你……」那張蒼白而又美麗的面孔上浮現出猙獰錯愕的神情,無慘喊道:「竟然是你……!」
入內雀扭斷了他的脖子。
-
太宰治獨自一人坐在首領辦公室內,只有紅木的辦公桌上打開著一盞台燈,那小範圍的光亮只堪堪環顧在他的周圍。
從邊緣處的黑暗中無聲地走來一道身影。
「歡迎,尊貴的客人。」
太宰治微笑著對她說:「或者該稱您為偉大的鬼之王。」
入內雀靜靜地站在黑暗中注視著他,她那雙金色的眸子如同火炎般醒目。
「你並不尊敬我。」
入內雀輕聲說:「你在等我。」
太宰治微微笑著。
他忽然問她:「您喜歡這個世界嗎?」
入內雀說:「我無比喜愛。」
可是太宰說這是假的。
「您看起來並不高興。」
「因為你看不到我的高興。」
入內雀踱至他的面前,她有著一頭烏黑的長發,這使得她的皮膚看起來格外白皙。
她看起來簡直就是弱柳扶風般的少女。
「我知道你已經得到「書」了,」入內雀的身體壓上紅木的辦公桌,「而這就是我來此處的目的。」
入內雀伸出手來,她的手指搭在太宰治的脖頸,纖長瘦弱的手指攏著他纏滿繃帶的脖頸。
「要殺了我嗎?」太宰治神色不改,笑意盈盈道:「真高興呢——」
他發出喟嘆般的聲音:「能夠死在您這樣的美人手中。」
入內雀面無表情地盯著他的眼睛。
太宰治問她:「您看到我的高興了嗎?這是否比您更加明顯呢?」
「沒必要用這種方式來試探我,」入內雀直白道:「我討厭人類。」
她說:「氣味、肉.體、感情以及行動,全部都令我厭惡。」
但入內雀是從人類的身體中被孵化出來的妖怪。
換而言之,人類的肉.體正是它們這一種族的巢穴。
「統治人類並非我的目標,消滅人類也不在我的計劃。」
太宰治定定地注視著她的面容。
他曾被人形容有著遠勝於年齡的計謀,如同千歲的仙人般智慧。
太宰治道:「你想要書。」
而書現在在他的手中,被他保管著。
入內雀說:「你可以選擇把它給我,或是帶著它和人類一起消失在這個世界。」
她並沒有說謊。
入內雀從來都沒有針對過人類,她一直在針對的都只是高天原的神明。
人類於她而言,便如同其他動物於人類而言。
「鬼」是她養的寵物,她的寵物「喜歡」人類,將人類當作食物,而她也沒有要干涉它們食譜的意圖。
「威脅嗎……」
太宰治輕聲道。
「不,」入內雀對他說:「是交易。」
她告訴太宰治,人類總是會遭受磨難,有形的事物與無形的事物都在對他們造成傷害。
「你知道嗎,地震、海嘯、台風、瘟疫這些被人類稱作「天災」的東西,在另一個世界都有著人類的面容。」
被稱作天災的神明們玩弄著這些脆弱的生命。
「你有想過要鏟除這些天災嗎?」她問太宰治。
「沒有想過。」
人們默認這是無可避免,沒法控制的事情。
天災奪走了人類的性命,但是人類從來都不會想著要如何去報復這些天災。因為在人類的認知中,並不存在著這一概念。
「但是我把它們消滅了。」
入內雀說:「我一直都在狩獵著那些家伙。」
從她說出來的這些話語中,太宰治隱約拼湊出來一些可怕的、荒誕的線索。
「你想做什麼?」
或者說,「你想用書來做些什麼?」
入內雀道:「即便是高天原的神,也無法改變過去的歷史。」
因為祂們並不具備著這樣的力量。
而在更加古老的時代中,別天之神隱匿於世間。
「「書」是天之御中的遺留,」入內雀並不忌諱將這種事告知太宰治,「我能用它來鏟除整個高天原。」
她說:「鬼所掠奪的只不過是人類的生命,而神掠奪的可是人類的精神。」
入內雀對太宰治說:「這是誰都能明白的抉擇,不是嗎?」
第66章 番外
入內雀如願得到了太宰治手中的「書」。
那是無數個世界的交點, 是最接近根源的事物。
而入內雀則能夠使用它真正的力量。
她「殺死」了所有的神。
神明擁有「換代」的能力,擁有的信徒越多,換代後的成長越快。
但是這一次, 高天原之神並沒有換代了。
祂們的名、存在的概念都已經被徹底抹消。
-
審神者會議上,入內雀有時會看到自己。
准確地說, 是另一個自己才對。
坐在無慘身邊的阿雀,毫不在意上司的發言, 即便無慘基本不搭理她也能一個人搭話搭得津津有味。
入內雀有時會翻看會議室的現場監控。
這種級別的會議不需要她親自到場, 都是下屬們負責進行。對審神者的職業概念敘述、理論方面的補充……
入內雀是一手建立起如今的「時之政.府」,賦予刀劍們化作人身力量的存在。
她是「時之政.府」的最高領導者。
童磨推開她辦公室大門的時候,正看見她又調出了會議現場的投影。
「既然這麼在意的話,親自去一趟不是更好嗎?」
在童磨看來,她這種做法實在令人百思不得其解。
不過他也很清楚, 入內雀所做的一切都有她自己的考量,她總是在做著對自己最有利的事情。
百年以前,入內雀統治著這個國家,她被稱作「鬼之王」,剝削壓迫人類, 她那殘暴邪惡的形像被牢牢地刻在每個人的心裡。
但是百年之後,入內雀依舊統治著這個國家, 而她現在卻是這個國家的領導者,指引與規劃著未來。
童磨已經忘記了「高天原」的存在, 但他隱約記得, 她曾經用過一系列可怕的手段以控制人類與其他生物。
但是過去了許久之後, 他們都忘記了她曾經的殘忍,將她視作「希望」。
入內雀將那些被她「殺死」的神的力量置入刀劍之中,從人類或其他生物中挑選出合適的對像, 將那些刀劍分配至他們手中,利用她建立起來的連接時空的裝置前往不同的時代,以鏟除那些私自保存著過去的「神」的力量之人。
那些……想要通過改變過去的歷史,以改變未來的人類。
他們是殘存著對她過去黑暗統治的記憶,想要殺死她的人。
他們被稱作「歷史修正主義者」。
為了阻止他們改變過去的歷史,審神者們會率領刀劍前往他們所在的時代與之戰鬥,並將這些人消滅。
某個時間點的阿雀也成為了審神者。
她是因為見到了已經成為審神者的無慘才會加入這一職業之中的。
但即便她成為了審神者,現如今的入內雀依舊在她的辦公室裡掌握著這個國家的命脈。
那只是她萬千個可能性中的一個。
「歷史修正主義者」們在追尋著一個虛無縹緲的可能性。
他們想通過殺死或是改變過去的「入內雀」,以從未來的「入內雀」手中奪回人類的未來,但這本就是不可能成立的假設。
黑發金眸的妖怪坐在原位,她抬起眼睛看了一眼童磨。
「沒有這種必要。」
開完會的審神者們會回到本丸,繼續出陣。
辦公室裡的入內雀也會一直對他們下達著指令。
她看向窗外,人工合成的光源在代替太陽散發著無盡的光輝。
入內雀輕聲說:「我可是鏟除了操控人類的「神」,拯救了人類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