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一步,通往理想鄉
川崎市已經進入深夜。
吉野凪在一片昏暗的客廳中醒來,活動著因為伏桌熟睡太久而異常酸痛的肩膀伸了個懶腰。
「唔……悠仁君已經回去了嗎?」
她昏沉記起自己邀請了兒子吉野順平的朋友來家中吃晚飯,那位名叫虎杖悠仁的少年親和力十分強大,一頓飯吃得賓主盡歡……可惜她喝了太多酒,早早就沒了意識。
「都這種時候了啊……」女性按按額頭,開始收拾杯盤狼藉的桌面。
她一面摞著盤子,一面朝吉野順平的臥室看了一眼。臥室關著門,黑沉沉一片,看來對方已經睡著了。
不自覺地露出笑容,吉野凪抽出紙巾擦了擦手,打算先去開燈。
難得看到順平這麼開心……過幾天再請悠仁君來玩吧。她漫無邊際地想著,指尖擦過擺在桌面的異物,一怔。
「嗯?」拿起那東西湊近眼前,她喃喃,「這是……」
無光的幽暗中,與環境格格不入的事物出現在視線裡,讓人心頭一跳。
「……手指?」
──叮咚。
突兀響起的門鈴驚得吉野凪一顫,風干的手指從手上掉落,重新跌回桌面。她匆匆扯了把紙巾,往玄關走去。
深夜的鈴聲實在帶著恐怖的味道,她不安地通過貓眼看去,輕微扭曲的視野裡,站在門外的少女輕輕抬起眼。
及肩的黑發,劉海下那雙漆黑的眼眸幾乎融入昏沉夜色。看起來才十六七歲的少女穿著白衣黑裙的JK制服,臉頰線條柔緩,像是會在學校表彰欄裡見到的乖乖牌。
這模樣很顯著地降低了吉野凪的警惕性。
她打開門,拿出了靠譜大人的氣勢問:「你好,是遇到麻煩了嗎?」
「晚上好,夫人。」少女的聲音清淡得像流過兩人身邊的風,「不是我,遇到麻煩的是您。」
比話語更失禮的是對方的行為。踏著重雲遮蔽下的渺茫月色,她不請自入地跨過了門檻,走進吉野宅內。
吉野凪吃驚地追上去,還沒來得及阻攔,就見少女抬手按住了腰後別著的脇差──她才發現對方身上帶著管制刀具!還有那肩上斜挎的「單肩包」……
位於脇差另一邊的圓柱形玻璃罐裡灌滿了淡紅色的液體,在幽暗客廳中奇異地散發出淺淺光暈,映出液體裡浮沉的大腦。
「大腦」。
靠譜的成熟大人思維中止,覺得自己真是搞不懂現在小孩子的潮流了。
右手按著刀的少女並不知道她的心理活動,只是以穩定的步幅向餐桌走去,身姿仿佛峭拔的山。
尋常人看不見的視野中,非日常的怪物顯露了身形。
畸形醜陋的咒靈咧開肥厚嘴唇,發出刺耳的囈語:「手指……手指……」
落在桌面的干枯手指被它攥住,正要塞進嘴裡──渺茫的「月光」照進屋子,光輝之中,一截慘白的手臂掉在了地上。
赤紅的血噴湧而出。
數秒後,呆愣的咒靈才接收到疼痛,張開嘴嘶嚎起來。任由那節手指淹沒在血泊裡,它的注意力完全轉移到少女身上,嚎叫著跌跌撞撞撲去,而停步的少女提著刀,揮臂上撩。
第二弧「月光」轉瞬即逝。
咒靈攔腰而斷,撲到在地,沒了聲息。
【幸好只是三級咒靈,不然現在的你應付起來就麻煩了。】憑借一如既往精細恆定地連接著玻璃罐的咒力,罐子裡的大腦同她用意識交談著。
少女沒有理會對方閑極無聊的搭話,振刀歸鞘,面向趕上來的吉野凪。
女性終於模糊看見了地面伏倒的殘骸,驚叫著連退數步,差點跌坐下去。少女邁了一步,想去扶她,卻被從臥室裡飛快衝出的少年打斷了。
「媽媽!」
被一把推開的臥室門裡,燈光斜照過來,總算將客廳的大致場景點亮。吉野順平緊緊抓住母親的手臂,將她往身後推了推,臉色極差地盯著站在一片狼藉裡的少女。
被瞪著的對像毫無自覺,平靜地收回手,彎腰從漸漸消失的咒靈殘骸中拿起了干枯的手指。
「你是……和虎杖一個學校的咒術師?」瞥到她衣服上漩渦狀的紐扣,吉野順平態度松緩了一點,開口問。
少女看了看他,點頭。
「宮崎千尋。」
緩過一點的吉野凪穩住身體,拉住兒子往前走了兩步,看看地板又看看報上姓名的少女,定了定神,沒管一連串的疑問,反而說:「既然是悠仁君的同學,先坐吧,一直站著可不方便聊。我去開燈──」
啪。
日光燈驅散徘徊的幽影,照亮了恢復日常狀態的屋子。
「消失了……」正煩惱著怎麼打掃的吉野凪松開眉頭。
「咒靈歸根到底是咒力的產物,死亡後咒力散開,屍體自然會消失。」宮崎千尋用平淡的語氣解釋了一句,目光移向玄關。
半掩的門扉後,緩緩顯露出了第二位不請自來的「客人」。
軀體遍布縫合線的青年笑眯眯地抬手揮了揮,招呼到:「呀,順平,晚上好啊。」
「真人先生?」吉野順平十分意外,看了眼往回走又頓住的母親,剛准備迎上去,忽然聽見宮崎千尋冷淡
不少的聲音。
「站住。」少女的手再度按上刀柄,漆黑雙眸盯住輕輕松松跨進門的怪異青年,「順平,帶著吉野阿姨到我身邊來。」
吉野順平對她過於親近的稱呼感到一剎茫然,皺眉說:「真人先生幫過我。我知道他是……」
比兒子敏銳不少的吉野凪三兩步趕回他身邊,直接拽住了他的手往宮崎千尋身邊走。
【這次是特級啊。要是剛遇見那時候的你或許能解決,現在憑借著衰弱成四級術師的咒力……還是別管這兩只猴子,自己跑吧。】
罐中之腦傳來的意念認真了幾分,宮崎千尋仍然沒有回應,也沒有去看來到身邊的吉野母子。
掛著親和笑容的特級咒靈真人已經走進了客廳,打量她幾眼,發出疑問:「宿儺容器的同學裡沒有你吧,攪了好戲的你……到底是什麼人呢?」
雖然說著問句,青年卻並不困擾的樣子,只是用淺薄的悼念語氣宣告。
「總之,先改造一下看看吧。」
吉野順平呆住,不敢置信:「真人先生,她救了我媽媽──」
「順平,」特級咒靈裝模作樣地嘆氣,「就是因為她插手救人,才該死啊。」
宮崎千尋對陡然激烈起來的氣氛無動於衷,手搭著刀柄,並不像要動作的樣子。她僅僅是在吉野順平拔高的聲調裡張口,輕輕呼喚到。
「悟。」
一直若有若無環繞著她的咒力剎那沸騰,化作磅礡海嘯向四面八方奔湧而開,震動了整棟屋子和腳下的土地──
真人倏地收斂了笑容睜大眼睛。
少女背後,白發藍瞳的神子自虛無中降世,一雙奇色瑰麗的眼睛冷冷鎖定了他。
第2章 第二步,通往理想鄉
夏油傑是在「百鬼夜行」事件後第七天見到的宮崎千尋。
除了一身黑白再無余色的少女手按著玻璃罐,冷淡的目光仔細打量了他一會,問。
「有不對勁的地方嗎?」
雖然情景出乎預料,但夏油傑還是立刻鎮定下來,剛想開口,忽然發覺了微妙之處。
──他沒有發聲器官。不,應該說整具軀體都不見了。
只剩一顆大腦在玻璃罐中浮沉的夏油傑罕見地陷入了語塞之中,一時半會連怎麼組織詞句都忘了。
不知由什麼配置而成的淡紅液體,經由咒力的催發源源不絕地向大腦供給著養分,讓他得以維持自己的意識。他陡然活躍的思維通過少女輸入的咒力反向傳遞,變成亂七八糟的電波,被「吵」得皺起眉的少女確認他精神十足,就移開視線看向了戰戰兢兢縮在一邊的男人。
蓬頭垢面的詛咒師一臉快要過勞猝死的慘淡模樣,小心翼翼地問:「咒具運轉良好……大人,我是不是可以走了?」
認出對方是通緝榜上相當出名的咒具制作師,夏油傑「聽見」少女說。
「保持聯絡暢通。敢躲起來就宰了你。」
講著和三好學生似的外表天差地別的威脅話,她語氣還是很冷淡,任由詛咒師點頭哈腰地溜走了。
【你是……】終於摸到一絲訣竅的夏油傑試探著送出意識。
少女抱起玻璃罐,也向著臨時安全屋外走去。出門的瞬間,潮意撲面而來。
連綿不絕的凍雨模糊了天與地,少女脫下白色的校服外套搭在玻璃罐上,踏過地面粼粼的水窪。陰雲下的都市逐漸亮起燈光,她走在雨幕籠罩的長街上,和周圍擎起的一輪輪傘花格格不入。
「劈裡啪啦」的雨聲裡,夏油傑聽見她厭倦地回答。
「……宮崎千尋。」
宮崎千尋是個怪人。
換了安全屋後,除去必要的收集罐中液體制作原料、聯絡詛咒師保養玻璃罐,整整大半年她幾乎沒出過門。
冬去春來又入夏,夏油傑旁觀著她睡覺──發呆無限循環,走到的最遠距離是客廳陽台,兩三天才吃一頓飯、點的外賣還是一堆甜點……一時分不清誰才是罐中之腦。
一向不認為自己富有善心的前盤星教教主看她日漸衰弱,咒力從開始的特級水准一路下跌,也不免生出幾分憂慮。
或許是想起自己收養的兩個和她差不多年紀的女孩子,或許是窮極無聊,夏油傑試著糾正過她的生活習慣,結果毫無成效。
蜷在陽台躺椅上的少女一口一口咬著奶油大福,仿佛在咀嚼蠟塊,對他的循循善誘恍若未聞。
「有什麼關系。」被初夏陽光晃到眼睛的宮崎千尋抬起手擋了擋,「反正都是一樣的味道。」
【……宮崎,不是味道的問題吧。而且其他料理想和甜點做出一個味道要放多少糖啊,黑暗料理嗎。】
與他疏遠的稱呼不同,對方從相遇那天起就毫無距離感地叫著他的名字。
「你變成吐槽役了嗎,傑。」
【我們以前真的沒見過?】
宮崎千尋拍掉手上殘渣,閉上眼睛。
「沒見過。陌生人。」
【天氣預報說下午有雨。】
「那就等下雨了再說。睡眠模式,傑。」
【我不是人工智能。給我爬起來滾進屋。】
呼吸馬上變得綿長的少女沒有再回應他,夏油傑盡量忽視不存在的爆表血壓,平心靜氣地想到。
什麼狗屎憂慮,等他恢復,他非把這小混蛋錘進黃泉比良阪不可。
九月的河川靜靜流去,連帶著水上浮沉的日光也不斷變換。坐在河堤上的宮崎千尋托腮望著破碎的波光,一反常態地保持著清醒。
往常一天要睡至少半天的她,昨日清晨離開了蝸居大半年的安全屋,從東京一路換乘到神奈川縣川崎市,在街上閑逛到半夜又馬不停蹄進入吉野宅祓除咒靈,到現在也沒來得及合眼休息。
【那個特級咒靈也許還會來,放著兩只猴子自己活動有點危險吧。】被她放在膝上的罐中之腦「說」。
雖然有著壓倒性戰力,但她出乎預料地放走了真人,之後被問起原因時也沒怎麼解釋。
「悟在那邊。」宮崎千尋心不在焉。
夏油傑意識一頓。
【你召喚出來的……咒靈,到底是怎麼回事?】
出神的少女隔了片刻,提起毫不相干的話題,回避了詢問:「你也該改改那中二的稱呼了吧。總是『猴子』、『猴子』地叫,人家不是有姓名嗎。」
【非術師對我來說和「猴子」沒什麼兩樣。】
仿佛隨口一提的少女沒有接著反駁,倒是夏油傑繼續說。
【宮崎也信「術師要保護非術師」的正論?】
「術師也好,非術師也好,對我來說是一樣的。」宮崎千尋放下手,直起腰,「因為我愛的人都是善人,所以我也會竭盡全力救人。僅此而已。」
這是她第一次談到和自己有關的消息,夏油傑還想試探,她已經重新背好玻璃罐起身。
「──宮崎小姐!」
沿
著河堤傳來少年的喊聲。吉野順平向這邊跑來,她迎上去,聽他用有些拿不准的語氣說到。
「虎杖到我家來了,」上午出門時被囑咐注意高專人員動向的少年不由自主地瞥了玻璃罐一眼,「一起來的還有兩個男性咒術師……七海建人和伊地知潔高。」
宮崎千尋點頭:「我知道了。回去吧。」
兩人沿著河堤一路往吉野宅走去,吉野順平低著頭,神情有些陰郁。
「真人先生……真人,一直在騙我。」好不容易得到心靈支撐的少年又陷入不見底的泥沼中,聲音迷惘,「差一點媽媽就……」
宮崎千尋還是慣常的清淡口吻。
「過去的事情再怎麼痛苦也無法挽回,你不如考慮一下以後的事。」
「像宮崎小姐說的……去咒術師的學校嗎?」
「全稱是『東京都立咒術高等專門學校』,現在入學正好跟悠仁做同學。」
「宮崎小姐也是一年級的學生嗎?」
聊著天時,吉野宅已經映入眼簾。宮崎千尋敲開門,越過吉野凪和客廳裡的三人對視了。
她語氣冷淡。
「我不是高專的人。」
第3章 第三步,通往理想鄉
三方在客廳落座。
吉野宅並不算大,客廳和廚房、餐廳是一體式布局,僅有的一排沙發上坐著高專的三人,千尋搬了椅子坐在他們對面,吉野母子同樣移動餐椅坐在了側邊。
讓吉野順平進入高專就讀的建議很快達成共識,主導談話的七海建人神色微肅,開啟下一個話題。
「宮崎小姐清楚昨晚入侵咒靈的情報嗎?」
「清楚。」宮崎千尋指尖輕輕敲著玻璃罐,視線無意識地緊盯著他們三人。
七海建人瞥了罐子裡的大腦一眼,對這十分有壓迫力的注視毫無反應,與兩邊有點坐立難安的虎杖悠仁、伊地知潔高形成鮮明對比。
他推了推特制眼鏡:「根據吉野同學的講述,宮崎小姐你完全有能力留下那個特級咒靈,最後卻選擇放走他……請問,有可以告知的理由嗎?」
「還有需要他做的事。」她說著意味不明的話,「這種貨色,憑借刑訊逼迫很容易搞砸事態,不如按原本的進展來。」
面對三人一言難盡的目光,宮崎千尋停下敲擊的手指,稍微回憶了一下。
「十月……十九日吧。」
她收斂了視線,冷漠道。
「要是一切順利,之後就是那家伙的死期。」
不等七海建人再說什麼,她率先動作起來。玻璃罐連帶用來固定的金屬肩帶一起解下,被她捧著遞過去。
七海建人沒有接。
【宮崎,你想干什麼,把我送給高專?】
雖然盡力克制著語氣,但夏油傑通過咒力連接傳來的腦電波陡然變得激烈。
宮崎千尋輕描淡寫地回:「我從來沒說過會一直帶著你。」
沒有管一頭霧水的其他人,她姑且解釋了一句。
「我咒力快不夠了,不交給他們,難道給你自保都困難的兩個『女兒』?」
「……我並沒有答應接手這個東西。」七海建人打斷她。
宮崎千尋好像覺得很有意思似的,露出了會談以來第一個笑容,臉頰邊原本淺淺的凹陷變成深深的酒窩。
「是嗎,」她的語調使高專三人有些幻視某個人形自走壓力來源,下半句話果然讓七海建人和伊地知潔高心頭一緊,「可這是『夏油傑』……」
七海建人倏地凝目:「你說什麼?」
宮崎千尋重復:「這是夏油傑。」看了看罐中之腦,她嚴謹地補充到:「的腦子。」
「……」伊地知潔高語帶猶豫地問,「可、可詛咒師夏油傑去年十二月就在『百鬼夜行』事件中死亡了……是五條先生負責處理的……」
比起來歷不明的宮崎千尋,他們當然更信任五條悟。被質疑的人沒有不快,還是帶著那種感到有趣的笑容。
「五條老師沒有把傑的屍體交給硝子。」
這句話裡對各人的稱呼似乎比正在談論的話題更值得在意,但七海建人暫時壓下了疑惑,聽宮崎千尋繼續說到。
「下葬之後,屍體被人挖出來、替換了大腦……如今,那家伙正操縱著傑的身體到處晃蕩呢。」
宮崎千尋的手還伸著:「想確認真假的話,直接問本人不是更好?傑和七海海你在高專讀書的時候關系不是不錯嗎,肯定有辨別方法吧。」
「七海海」,這特殊發音讓一直試圖嚴肅的虎杖悠仁發出了吃驚的聲音:「原來除了我還有人這麼叫七海海啊?」
詭異的氣氛立刻被重點完全不對的問句驅散了。
宮崎千尋盯著心虛的粉發高中生看了一眼,若無其事地回答:「是跟悠仁學的。」
DK呆呆地指了指自己:「我?我們沒見過吧?」
局面真是一團亂。七海建人捏了捏眉心。
「虎杖。」他制止了差點順勢跟某不明人物攀談起來的學生,終於抬手碰到玻璃罐。
宮崎千尋還沒放開。
「因為是粗略趕制出來的咒具,目前只能不間斷地保持咒力輸入,以維持大腦活性。操作需要的咒力量不多,大概是三級咒術師的水平,但對精細操控要求很高,至少需要一級術師。」
她等七海建人感受了一遍咒力流動,才慢慢松開手。
「我要准備交接了,請注意。」
兩人都是老練的術師,彼此咒力一撤一進,毫無滯澀。玻璃罐落在了七海建人手裡,宮崎千尋後退。
「要和學弟好好相處哦,傑。」
罐中之腦大概在罵她,不過反正她聽不到了。擺脫腦電波騷擾的宮崎千尋輕松地想。
因為暫時找不到在川崎市引發一連串死亡事件的特級咒靈真人,一行人決定先返回高專。吉野順平則還要處理轉學等事宜,留在了川崎市,之後會自行前來東京。
回程還是伊地知潔高開車。
由於什麼情報都沒打聽到、對宮崎千尋仍有所防備的七海建人讓虎杖悠仁坐了副駕駛,自己帶著玻璃罐和宮崎千尋坐在後座。
伊地知潔高開車很穩,景色在車窗外平緩後退,宮崎千尋支著手撐住頭一直看向窗外,沒有和其他人搭話的意思。
除了
交付玻璃罐那天一次短暫的笑容,她全程保持著平靜冷淡的模樣,就算是親和力max的虎杖悠仁也沒能得到青睞。好在,如果需要溝通的話她也不會沉默。
車裡很安靜,只有空調的細微風聲。伊地知潔高在即將轉彎的時候放慢了車速,等過了彎道剛打算提速,駕駛座一側的窗外忽然出現了一道人影。
那人身形高挑,穿著黑色的制服,一頭白發在夏日午後簡直亮得暈出一圈柔光。
「大家好啊∼」
愉快的、輕飄飄的招呼頑強地擠過了隔音玻璃,傳入車內,變成悶悶的回響。
車還在開,但忽然有些不穩。伊地知潔高握緊方向盤,好像看見了煎熟的魚從餐盤裡跳起來對他破口大罵,神情恍惚。
「是不是有什麼過去了……」
跟他坐在同一側的宮崎千尋沒有出聲。
副駕駛的虎杖悠仁肯定了一臉不想相信的輔助監督,吃驚到:「確實有人啊!那不是五條老師嗎!」
「那家伙……」七海建人眉心一跳,無語地說,「我給他發了消息,本來約在高專見面的。」
話音未落,原本被甩在後面的人影剎那間又出現在了車輛前方。青年用眼罩遮了幾乎半張臉,卻還是行動自如地舉起手揮了揮。
伊地知潔高一腳踩住剎車,正好在對方身前停下,被嚇出一身冷汗。
「五、五條先生!」
完全沒有被驚險一幕影響,似乎早就算准車輛不會碰到自己的青年笑眯眯地繞到駕駛座旁,彎腰敲了敲玻璃。伊地知潔高連忙降下車窗。
「喲,伊地知、七海、悠仁,我來接你們了,感動嗎?」這次,沒了阻隔的嗓音清晰傳入,引起車內眾人不一的答復。
好學生虎杖悠仁很捧場地給了熱情回應,伊地知潔高苦笑著沒說話,七海建人則毫不留情地回嗆「讓人嚇出心髒病的感動嗎」。
青年對指責毫無反應,依然笑眯眯的,視線離開駕駛座看向後排。
之前的操作讓所有車窗都收了下去,宮崎千尋抬頭看他。
青年拉下眼罩。柔順的白色短發落下,雲縷一般半掩住那雙顯露出的、蒼天似的眼眸。
宮崎千尋漆黑的瞳孔映出那瑰麗的藍色,仿佛午夜映出了白晝倒影。
有點糟糕啊。她感受著自己瞬間激蕩起來的心緒,似乎聽到切斷思維與情感的那道封印發出了「嘎吱嘎吱」不堪重負的響聲。
她忽然笑了起來,頰邊酒窩深深。
第4章 第四步,通往理想鄉
猶如超新星在眼前爆炸,當真人感受到那席卷宇宙的絢爛光彩時,身體已經從吉野宅客廳倒飛了出去。
川崎市的午夜天幕群星閃爍,向他沉降而來──被巨力擊中的他仿佛掙脫了星球的束縛,在往大氣之外墜落。下一瞬,伴隨姍姍來遲的劇痛,一股不容抗拒的吸引力攫住了他,他又身不由己地衝向下方。
【蒼】,經由「六眼」操縱的「無下限」咒術形態之一……
之前收集的情報從意識中閃過,特級咒靈表情猙獰,瘋狂催動「無為轉變」改造自己身體的形狀,試圖削減這股吸引力的強度,但戰場所處的高度已經超過了周圍居民樓一大截,即使他的四肢拼命延長也很難找到發力點。
高空的夜風毫無夏日溫度,狂湧著吞噬了一切暖意,真人心中發寒,余光裡捕捉到一縷白色。
是少年飄揚的發絲。
霜白的發色、蒼白的皮膚、空白的神情,被攪局的人類女性召喚出來的特級過咒怨靈,如同顛倒了季節,誤入這炎夏的寒冬霜雪,又像已走過三途川的亡魂逆溯而上重返人間,滿身都滲透著黃泉之水的潮意──
少年有如夢幻之中擷取出的冰藍瞳眸漠然瞥了真人一眼,抬手按住他肩膀。
有「無下限」的阻隔,那手掌並沒有落到實處。特級咒靈僵直在半空,一動也不敢動。沉凝的紅芒從他眼角綻開,轉瞬覆蓋了全身,【蒼】的吸引力消失,轉變為同樣無可抗拒的排斥力。
術式反轉•【赫】!
像是整個川崎市蘇醒,對他發出了不悅的抗拒,真人身形爆退,被咒力押著一路墜向東京!
椰樹,沙灘,蔚藍的海洋。
潛藏於某棟大樓其中一間公寓裡的生得領域【蕩蘊平線】,看起來十分平和安寧,讓人難以相信竟然屬於一個特級咒靈。
正在沙灘上休息的花御有些心神不定,發出明明無法聽懂卻能領會意思的聲音:「……漏瑚,真人跟著那個詛咒師去川崎市,不會出事嗎?」
前不久被五條悟打得只剩一顆腦袋僥幸逃出、現在還沒徹底恢復的漏瑚坐在她旁邊,吧嗒了一下煙鬥:「五條悟又不在那。」
花御默默看了現在滿嘴五條悟的同伴一眼,搖搖頭沉默下去。
海風溫柔地吹拂著,片刻後,領域的主人陀艮在海面上露出半個圓滾滾、紅通通的腦袋,眼睛看向入口處。
一扇門從空氣中顯現,穿著袈裟的詛咒師架著支離破碎的咒靈邁步而入。
花御和漏壺立刻站起,驚呼到:「真人!」
原本柔緩的海浪變得急促,陀艮往岸上游來。「夏油傑」將真人放到沙灘椅上,任由其余三個特級咒靈圍攏過來,嘆息開口。
「比之前的漏壺傷得還重呢。」額頭帶著縫合線的詛咒師貌似惋惜地說。
花御問:「怎麼會傷成這樣?」
「五條悟不是去國外出差了嗎?」漏壺懷疑的目光瞪向事不關己的詛咒師。
視線中心的「夏油傑」籠著手,微笑回答:「雖然很不可思議,五條悟這段時間也確實去了國外,但……川崎市還有一個『五條悟』哦。」
「你這家伙,在耍我們嗎!」
漏瑚大怒,頭頂火山隱約亮起紅光。
阻止他先跟「夏油傑」干一架的是虛弱的真人。勉強維持著人形的咒靈睜開僅剩的一只眼睛,斷斷續續地笑了起來,喃喃。
「確實是……『五條悟』啊……已經化身詛咒的、特級過咒怨靈……哈哈、哈哈哈……」
連帶著靈魂一起被打碎的痛苦,讓他甚至無法迅速修復自身,可真人還是很高興的樣子。
「五條悟死了?」漏瑚失聲,「誰殺得了他?」
「夏油傑」眯著眼睛,微微一笑。
「計劃,大概要改動一下。」詛咒師聲音溫和,對咒靈們說,「將試探召喚出『五條悟』的少女、奪取特級過咒怨靈列入方案之中吧。」
東京都立咒術高專。
古建築樣式的會客室整體是木質結構,做了一部分現代化改裝,使之兼具了典雅與舒適。
清茶被伊地知潔高沏好遞來,宮崎千尋道謝,伸手接過,掃了眼對面坐著的三人。
高專校長夜蛾正道坐在中間,兩旁是五條悟和七海建人。
最近的談話似乎太多了。有些懶得開口的宮崎千尋想到。
「叩叩」的敲門聲在會談開始前響起,沒等屋裡的人回應,障子門就「刷拉」一下被打開了。
一身白大褂的窈窕女性從門外走進,染著疲憊青黑的眼眸靜淡看來:「能旁聽嗎?」
雖然是問句,但她已經自然而然地在伊地知潔高身邊坐下了。
「家入小姐!」輔助監督受寵若驚,緊張得聲音都拔高了。
家入硝子對他點了點頭。
換了副墨鏡的五條悟轉眼看過去,問:「情況怎麼樣?」
家入硝子知道他在指什麼,撐著額角答到:「稍微改進了一下裝置,可以儲存咒力自行運轉一段時間。大腦狀態良好……不過他似乎不願意和我溝通。」
「呵。」五條悟靠上椅背,指尖敲了敲膝蓋,「估計是不
知道說什麼吧,和我也沒怎麼聊。」
兩人閑散的對話就此中止,五條悟抬眸看向對面。
「那麼,來問問這位神秘的同學吧。你的姓名是?」
七海建人一定跟他介紹過基本信息了,宮崎千尋沒有回應他多此一舉的詢問,十分心不在焉的模樣。
「誒,是我不太想應付的類型呢。」最強咒術師語調散漫,「宮崎千尋同學,老師講話的時候要集中注意力啊。」
一如既往穿著那身黑白色高專校服的宮崎千尋眼睫一顫。她虛搭著手腕的五指不自覺收緊,骨節蹭到白色上衣的金屬袖扣,漩渦紋擦過皮膚,引起一陣麻癢。
「那身衣服,的確是高專的制式,但無論是東京校還是京都校,都沒有查出『宮崎千尋』的入學檔案……」夜蛾正道沉聲說。
被質問的人並不配合。還是學生模樣的少女垂著漆黑的眼眸,神情冷淡。
「……我沒什麼好說明的。」她的聲音仿佛要變透明了,自顧自開啟了另一個話題,「有一件事,希望你們配合我。」
這次接話的是五條悟。
「說來聽聽?」
短暫的靜默後,宮崎千尋抬頭,看向一派輕松的他。
「希望高專的一部分成員接受我的咒力標注,包括所有學生、老師和……」
一個個名字從她口中說出,猶如早在心底排列過千萬次。姑且聽完了她這不知所謂、異想天開的話語,夜蛾正道斷然拒絕到。
「不可能。就算你是高專的學生,我們也不會同意這個要求!『隨時監控標注對像的所在地和生命體征』──就算咒術總監會也沒法下這種命令!」
宮崎千尋的視線移向夜蛾正道,沉默片刻,反而淡淡笑了笑。
「不這樣的話,又會在我注意不到的時候死掉啊。」獨自坐在所有人對面的她喃喃自語,聲音輕得無法分辨。
五條悟敲著膝蓋的指尖一頓,若有所思地插話。
「倒也不是不能考慮。」
將忍著怒氣的夜蛾正道置之不理,他平靜說。
「理由。」
與他對視著,宮崎千尋緩緩抬手。環繞著她的微弱咒力開始加強,在室內帶起了風。咒術師們不由得戒備起來,只有五條悟還架著腿放松地靠在椅子裡,墨鏡後露出的雙眼盯著她。
照進屋裡的日光搖晃著,仿佛有了實體,隨著風旋轉。炫目光輝之中,白發黑衣的少年無聲落地。
宮崎千尋抬起的手被輕輕扣住。少年修長冰冷的五指穿過指縫,牽住了她。
那雙色彩綺麗的眼眸,冷淡掃過驚詫到失聲的咒術師們,只在看見另一雙一模一樣的眼睛時微微一滯,又很快轉向身前的宮崎千尋。
隔著長椅,他俯身,用空著的手搭住了少女單薄的肩膀。
──是個庇護的姿態。
第5章 第五步,通往理想鄉
白石鋪就的山道台階覆著一層潮意。
東京咒術高專建在還未被開發的山林裡,早晨和夜晚都會起霧,今天是個陰天,晨霧帶來的濕潤還沒散去,淅淅瀝瀝的雨絲就落了下來。
台階上暈開一點一點的雨花,被兩道身影相繼踏過。
與高專的會談在一片驚詫中結束了。宮崎千尋召喚出特級過咒怨靈後,只簡單重復了一遍種下「咒力標注」的要求,就不再開口,最後是五條悟力排眾議,相當干脆地答應了下來。作為交換,宮崎千尋今後也必須時刻處於高專監管之內。
現在,兩人正往高專的學生宿舍走去。
「那個標注,從我開始。」「無下限」隔開細雨,最強咒術師一身清爽地走在迷蒙雨霧中,語氣像是認真又像是不在意。
走在前方的宮崎千尋攀上最後一層台階,手中稍稍用力。牽著她的少年止步,看了眼從兩人觸碰的肢體延伸出去的「無下限」外逐漸變大的雨滴,搖頭拒絕了回歸咒力形態。
這數秒間完成的無聲互動讓五條悟微微挑眉。
「還有意識?」
宮崎千尋輕輕搖頭。
「大概還剩下一部分本能吧。和憂太的情況不一樣。」
「連憂太也很熟悉啊。」五條悟若有所思,跟著走上平台。
兩人踏進檐下雨水連成一線的宿舍樓,牽著宮崎千尋的少年化作虛無,五條悟跟上去,走在她身旁。
比男性矮了至少一個頭的少女安安靜靜地垂著眼,一只手又扣住了自己伶仃的腕骨。
「到了。」片刻後,五條悟停步,抬手推開一間宿舍的門。
高專的學生宿舍雖然沒有劃分男寢、女寢,但安排時一般將女生放在右側的房間。
宮崎千尋往屋內掃一眼。無人入住的空屋只做了基本裝修,單人床、衣櫃、書桌都空無一物,緊閉的窗外雨幕連綿,玻璃上也蜿蜒著水痕。
真巧。
位置一模一樣的宿舍畫面從記憶深處被打撈起來,像淋濕的舊照片。比起眼前的空屋,存在於記憶中的小屋已經被填滿了,牆紙、裝飾擺件、教材和筆記、掛在牆上的咒具……還有用任務獎金一筆筆攢下來換置的雙人床……
空蕩蕩的房間就像她空蕩蕩的存在一樣,被孤零零地棄置在這裡。
宮崎千尋定了定神,對觀察她的五條悟說:「謝謝。『咒力標注』,我希望盡快開始。」
最強咒術師勾起嘴角,仗著身高按住她頭頂,輕巧用力,將她推進了屋。頂燈被他隨手打開,忽然亮起的光芒中,他點了點單人床。
「這個可以晚點再說。正好我有個任務,你先休息一下。」
不等宮崎千尋答復,他就獨斷地揮了揮手轉身離開,留下一句。
「日用品伊地知會送來,有事去找野薔薇,就在你對面。宮崎同學,回見。」
插不上話的宮崎千尋沉默著看了看對面費心思裝飾的門牌,「釘崎」,站了一會,還是順從地關門進屋。伊地知潔高還沒來,單人床只有光禿禿的床板,她不在意地合衣躺上去,聽著隔了窗傳來的沉悶雨聲,慢慢闔上眼睛。
宮崎千尋原本的父母是一對著名的甜點師。
她從小家境優渥,學習也不差,十八歲時順利考取了東京大學的文學專業。然而,仿佛上半生把好運都用光了似的,十九歲那年,她先是送走了因車禍意外去世的父母,又在准備重新振作起來的時候突然穿越到了異世界。
與她同名同姓、連身世都差不多的小女孩,剛滿3歲那年,在父母所開的甜品店內玩耍,結果一輛貨車失控衝入店內──千鈞一發間,父母衝過來將她用力推了出去,自己卻當場死亡。目睹了雙親被碾碎的恐怖現場,小孩子雖然只受了一點輕傷,卻因為精神受創一病不起,在醫院內沒了生息。
正在此時穿越而來的宮崎千尋不得不臥床休養了大半年,才被養母帶回陌生的新家。
收養她的是在甜品店內工作了近十年的老員工琥珀川歸流。因為當天休假,對方幸運地逃過一劫,而後,已經組建了自己的家庭、還有了孩子的女性毅然接手了宮崎千尋這個拖累:琥珀川一家並不富裕,殺死宮崎夫婦的貨車司機也在事故中當場喪生、很難要到什麼賠償;甜品店變成了廢墟,想修整需要一大筆錢;宮崎千尋從事故之後身體一直不太好,時不時需要吃藥……
靈魂已經是個成年人的宮崎千尋經常為此感到愧疚,日常生活盡力不去麻煩養母一家,因而除去從小相處的琥珀川歸流本人,和其他家庭成員總有些客氣疏遠。
高中升學時,她考取了東京的學校。
15歲的宮崎千尋告別養母一家,離開家鄉北海道,獨自前往東京求學。沒有動用琥珀川歸流寄來的錢,為了賺取生活費,她靠著兩次人生鍛煉出來的甜點制作手藝找了一家面包店打工,也正是這份工作,讓她意識到自己目前所在的世界並不普通──
和她換班的同事最近一直抱怨肩膀酸痛,就算去找醫生也看不出什麼。當天與她交班的宮崎千尋換下制服,一邊做著最後整理一邊說。
「要不去試試按摩吧?最近太累了嗎?」
「試
過了。勞累……感覺最近工作也不重嘛。真奇怪。」差不多年紀的同事就算抱怨也帶著青春的朝氣,注意到店門打開,她連忙止住閑聊露出笑容,「您好,歡迎光臨!」
在員工室裡的宮崎千尋透過半掩的門看去,是個穿著黑西裝、白襯衣的金發男性。
同事熱情了一大截的聲音響起:「啊,七海先生,今天也來買晚餐嗎?剛出爐了一批呢,還是老搭配嗎?」
整理著衣領的宮崎千尋盯著男性,一時停住了動作。
微妙的眼熟。
她心不在焉地回想著,男性好像問了什麼,同事在外間晃了晃胳膊,提起自己肩膀酸痛的問題。下一刻,她看到那人抬起手,好像不經意地拂過同事肩膀,又不動聲色地收回來拿起包裝好的面包。
同事一臉驚喜:「好像忽然不痛了誒!」
宮崎千尋目送著男性禮貌道別、離店,總覺得某種隱約的靈感浮現出來,卻又把握不住。
直到半個月後,一個一頭白發、還帶著黑色眼罩的奇怪青年踏進了面包店。
第6章 第六步,通往理想鄉
宮崎千尋穿越前有追新番的習慣。作為新「熱血」時代的大賣作品之一,她當然看過《咒術回戰》,甚至從動畫一路追到了漫畫,不過補完「涉谷事變」章節後就實在撐不住劇情的陰間展開跑路了。
穿越已經十余年,她早就不記得故事的具體情節,只能零散想起一點東西。比如看崩她心態的「涉谷事變」這個名字,比如某一度讓人調侃漫畫該叫《五條悟傳》的最強咒術師──托同人創作鬼才的福,在見過那幅把該人物形像和羽毛球做對比的圖片後,宮崎千尋的DNA裡就深深烙下了「長得像羽毛球、眼睛很漂亮」的印像。
因此,那天在面包店裡值班的她才能一眼就觸動之前因為「七海先生」引發的靈感,剎那間醒悟這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世界。
石化的她呆呆看著支棱著一頭白發、仿佛人形自走羽毛球的青年跨過自動門、腳步輕巧地來到櫃台,一時只會發出機械的聲音:「歡迎光臨,請問需要什麼?」
對方即使隔著漆黑眼罩也猶如實質的目光看向陳列的面包點心,沒有落在她身上,這才漸漸讓她回了神。
宮崎千尋看標簽、看面點、看櫃台玻璃,就是不抬頭,那時候的她當然不知道「六眼」擁有全方位視覺、異樣態度立刻就被察覺到,只是一邊魂不守舍一邊說著老套的推銷詞。
原本雙手插兜的青年微微一頓,下一秒,她看見一只手伸進了低垂的視線。明顯屬於男性的手掌虛搭在玻璃上方,猶如某種干壞事前的最後試探,她不由得提高了警惕。
「……請問,您是選中了這一種面包嗎?」
青年語調輕快,伸出手指敲了敲玻璃:「不是哦。麻煩店員小姐介紹一下吧,我正好有選擇困難。」
……真的嗎?
宮崎千尋沒敢把這句話問出口,乖乖描述了一遍被他指著的面包的用料和口味。青年的手又移向下一格,輕輕點了點,如此反復,宮崎千尋快把櫃台陳列品講解完一輪的時候才反應過來。
這人,存心在逗她吧!
無能狂怒的她憋紅了臉,揪住袖口緊緊抿住嘴唇。
收回停在玻璃上的手指,一直沒有看她的青年終於和氣到抬頭的她對視了。即使隔著眼罩,宮崎千尋也能看到那雙眼睛彎起的弧度,就和他嘴角的笑容一樣讓人火大。
「剛才介紹過的,全部包起來吧。」笑眯眯的青年說。
怒火微妙地被安撫了下去。宮崎千尋打好包,把面包袋堆成的小山推向他,打定主意要看他怎麼把這一堆東西抗走。可青年只是預判一樣抬起手揮了揮,頭也不回地招呼正好走到店門外的人。
「這邊這邊~伊地知、惠,給你們買了面包~」
黑著臉走進門的男生語氣隱忍:「不過是叫人來幫你拿東西吧?」
「真絕情啊,惠。」青年優哉游哉地把剛才宮崎千尋介紹說最熱銷的幾種甜味面包提起,「這可是得到後輩力薦的店面,老師一片好心想讓你們也嘗嘗呢。」
明顯已經習慣了被支使的另一位男性推了推眼鏡,默默上前抱起剩下的袋子,得到青年「你看伊地知就很開心嘛」的評價。
「伊地知先生到底哪裡像開心的樣子了?別仗著別人打不過你就信口開河。」穿著學生制服的男生放棄和青年爭論,走過去幫「伊地知」分擔了一半負重。
三人拿著東西離開了店鋪,隨著自動門合攏,店裡又安靜下來。
宮崎千尋撐著櫃台有些發怔,後知後覺補了一句。
「……感謝光臨。」
那之後她再也沒見過五條悟。
日常與非日常仿佛兩條平行的河流,各自不休地往前奔流而去。
她後來有考慮過該不該接觸故事的主人公們,作為穿越前追的最後一部動漫,說她對角色沒有好感顯然是騙人的,但是,隔著屏幕喜歡和真實接觸完全是兩碼事。
這是個高危的世界,普通人隨時會因為難以察覺的咒靈喪生,她或許也該掌握一些自保的實力──可是她根本看不見咒靈,在出生就決定了術式的咒術界,完全沒有立足之地;更別提穿越前後兩次目睹父母因為車禍支離破碎的屍體,患上的對血腥暴力的嚴重PTSD,至今還時常做噩夢回憶起車禍現場的她甚至連有相關元素的電影和小說都不敢看……
她當不成咒術師。
如此斷言的她開始考慮是否該離開東京。面包店不在涉谷,多少讓她松了口氣,但似乎整個東京都不安全……也許她該回到北海道去。然而高中學業才進行到一半,她要找什麼理由才能放棄千辛萬苦考上的名校?連帶著以後的人生也會被打亂吧。
心煩意亂的宮崎千尋只得繼續一邊打工一邊上學,直到2018年8月。
那是個一切如常的夏日。她和同事交了班,踏著晚霞走上回公寓的路。
為了方便打工,她沒有選擇住校,而是獨自在外租了僅容一人生活的小公寓。
不想做飯……要不去便利店買打折便當吧……
偏僻街道上沒有其他人,疲憊的她仰起頭,看向被夕照染紅大半的蔚藍天空。霞光彌漫的蒼穹實在高遠,地面上的她那麼渺小,大概和塵埃差不多吧。
宮崎千
尋盯著緩緩褪去的那一小片藍色,忽然想起數月前突兀造訪的青年。
前世記憶不知不覺浮現,她記起那雙被遮住的眼睛──正是像此刻天穹一角般的色彩。
「不是同一個世界的人……還在想什麼啊……」她嫌棄地對自己說。
走到一個下坡,起了風,道旁的觀賞花開得正熱烈,和民居裡飄出的炸物香氣一起飄來身邊。她一把按住臉頰,振作精神。
「晚飯、晚飯,這才是最重要的!好,一口氣跑到便利店去吧!」
握緊單肩包的肩帶,她迎著風往坡下跑去,淺粉深紅的花朵們在視線角落拉長成一線,和天上流動的雲霞一齊被拋向腦後。
她露出孩子氣的笑容,酒窩裡也盛了風。
下一瞬,奔跑的她似乎衝過了一團寒意,等再回過神來時,身體已經不受控制地往前倒──劇痛沿著肩膀一路往腰側炸開,她沿著坡道一直向下滾去,好像變成了一朵輕飄飄的、微風就能吹動的離枝的花。
夏日的香氣,人間煙火的香氣,不知何時混進了甜腥的氣息。
視線天旋地轉,宮崎千尋看到漫天綺艷的紅霞,那一角遙遠的藍色已經不見了,再一轉,灰白色的混凝土坡道上拖出了一道長長的血痕,還在隨著她的下墜不斷延伸著,仿佛某種道標一般。
啊。
混沌的思維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她想到。
那是我的血。
身體停了下來,大概是落到底了,痛苦似乎也微弱下去,她看著黃昏的天空,覺得十分困倦。
……氣溫正好,要入夜了,是入睡的好時候了吧?
少女這樣思考著,渾渾噩噩閉上了眼睛。
第7章 第七步,通往理想鄉
風聲,鳥鳴聲,細微的震動聲。
宮崎千尋再次睜開眼睛,精神恍惚地伸出手在枕邊摸索了一會,拿起手機,下意識按住接通鍵。
【早安,千尋!不好意思現在來打擾你,我家裡突然有急事,想和你換一下班──】
同事元氣滿滿的聲音衝進耳蝸,讓她驚魂未定地翻身坐起。清爽的晨光從紗窗外照進來,她按著汗津津的額頭吞咽了一下,雙唇開合,卻沒能發出回應。
【還是說,你上午已經有安排啦?】得不到答復的同事詢問到。
宮崎千尋扯開被子從床上翻下去,踉踉蹌蹌地走到窗邊,書桌一角的日歷觸手可及,她拿起來看一眼。
今天是周六。
「啊……沒有……」嗓子是嘶啞的,好像她在睡夢裡尖叫了一晚上,她定了定神,「可以換。你是上午的班次?」
同事松了口氣。
【是的!太好了,超級感謝!回頭請你吃大餐呀~】
不知不覺掛斷了電話,宮崎千尋攥緊手機,兩只手撐住書桌,卻還是在止不住地發抖,很快順著桌子滑坐在地板上。日歷被她帶了下來,日期停留在2018年4月初。
她又用發顫的指尖去點手機,還是同樣的日期。
仍然記錄著死亡時劇烈痛苦的身體幾乎要痙攣起來,她蜷縮在地板上,無助地扯住了微微飄蕩的紗簾。
──那絕不是噩夢,她復活了。
意外死亡後又得以重生,怎麼看也是一件萬裡挑一的幸運事,但宮崎千尋只覺得戰戰兢兢。
為什麼她能復活?復活真的沒有任何代價嗎?未知的一切就像黑箱一樣,讓人時刻提心吊膽著。可繁忙的生活還在繼續,甚至沒有給她留下恐懼的時間。
4月下旬,白發黑衣的青年在同一天造訪了面包店,這一次,宮崎千尋主動向他搭話了。
「我比較推薦這幾款面包哦,」即將踏入非日常河流之中的彷徨讓她聲音有些緊繃,笑容卻保持得很好,天生的酒窩綻放在頰邊,看起來又乖又甜,「是剛好能讓人感覺到幸福的甜度。」
青年買下她推薦的幾種,又像上次一樣掃空了大半個櫃台,在等待別人來拿東西的短暫時間裡,宮崎千尋熱情地推銷著店鋪的會員卡。
「我們每個月都會推出新品,上市前會提前請會員試吃,除此之外還有很多優惠活動!」
她大概很像為了提成拼命攛掇顧客交錢的蹩腳銷售,但好在青年只是輕輕看了她一眼就很給面子地點了頭。
輸入姓名和聯系方式的時候,宮崎千尋不得不花了一大半力氣來克制自己的手不要發抖,等制作好的會員卡送到青年手上,她脊背都被冷汗爬滿了。
小小的卡片從她舉起的雙手裡被青年一只手隨意取走,與此同時,自動門也打開了。
表情不愉的男生和一臉認命的男性走進來,幫青年拿起了大部分包裝袋,他自己則優哉游哉地拎起宮崎千尋推薦的那幾樣,另一只手指間夾著卡片閑散一擺。
「我還是挺忙的,」因為側著身,只能分辨出他上挑的嘴角弧度,「不是生死攸關的狀況,不要隨便打電話哦。」
──他看出來了。
顯示器還停留在會員卡的信息界面,宮崎千尋睜大眼睛盯著他若無其事地走出門,一瞬間蓄滿眼眶的淚水立刻洶湧而出。
忍耐了大半個月的情緒忽然決堤,意識已經嚎啕大哭,身體卻還呆呆地捂著臉頰。
還沒關閉的自動門外,學生模樣的男生警惕地質問:「你干什麼了?人家突然就痛哭起來了啊。」
高挑的青年語帶笑意:「老師我可是在日行一善哦。」
門扉在他們身後緩緩合攏,宮崎千尋大腦發熱,鑽出櫃台幾步擠過受驚彈開的狹窄門縫,衝進春日光輝之中。
「──五條先生!」
她心跳快得聽不清自己的聲音,踮著腳用力揮了揮手,大聲喊。
「五月的新品下周六上市!是我獨立制作的,姑且對味道有信心,有空請來嘗嘗!」
眼淚還在止不住地滾落,但她的臉上已經綻開明亮笑容。
坐進轎車後座的青年隔著街道回頭看了她一眼,短暫抬起一只手當做回應,而後拉上了車門。
目送那輛轎車遠去,她才開心地跑回店裡。
宮崎千尋和五條悟的聯系就這樣借著新品甜點研發建立起來。
忙於咒術界層出不窮的任務的五條悟其實很少來店裡,大多時候是讓輔助監督或者學生來買東西。從一開始就見過的男生伏黑惠,到跟他一起來的粉發男生虎杖悠仁和橙發女生釘崎野薔薇,漸漸的,一年級三人組外的學生也會偶爾來光顧。
二年級的學生們要奇特得多,除去看起來最正常的女生禪院真希,另外兩位,一個是說話詞彙僅限飯團餡料的狗卷棘,一個是宮崎千尋看漫畫時就十分想狂揉一通的熊貓。
努力了兩個月終於能埋進熊貓肚皮的她一臉夢幻,在二年生們選好東西後還依依不舍。最後是氣勢十足的禪院真希一手拉開一個,阻止了他們磨蹭到店鋪打烊。
「等姊妹校交流會結束你再叫熊貓過來當玩偶吧,」深綠長發的少女無語到,「明天京都校那邊的就要到了。」
聽學生們說起過這個交流會的宮崎千尋整理好包裝遞給他們,有點擔心:「好像都是戰鬥比賽吧……希望大家不要受傷。」
明明和她年紀差不多卻都久經戰陣的二年生一派輕松的樣子,禪院真希露出躍躍欲試的笑容。
「交流賽而已,放開手腳大戰一場就是了。我們會贏的!」
狗卷棘抱起一份包裝袋,對宮崎千尋比了個「耶」的手勢:「鮭魚!」
她抿唇笑,對准備離開的他們揮了揮手。剛走到一半,禪院真希驀然想起什麼似的,把自己懷裡的東西塞給熊貓,又匆匆回身。
「這個差點忘記給你了,喏。」
從制服口袋裡掏出的是一副眼鏡盒。禪院真希點了點自己鼻梁上架著的那副,說:「五條老師讓我送的,能夠看見咒靈的眼鏡。」
最近兩個月都沒和對方碰過面,宮崎千尋以為兩人之間的交際就到此為止了,沒想到還能收到禮物。受寵若驚的她接過盒子,對禪院真希連連道謝,又手忙腳亂地從櫃台角落拿出一碟圓滾滾的大福打包好。
「這是我自己試做的新味道,感覺會合五條先生的口味,麻煩帶給他──」她笑眼盈盈,對道別的二年生們說,「交流會加油!一定能贏的!」
第8章 第八步,通往理想鄉
面包店的招牌在夜色中散發出恆定光亮。已經是晚上九點,按慣例店裡該准備打烊了,但今天卻比以往都熱鬧。
吵吵鬧鬧聚在一起的學生們坐滿了窗邊零散的桌椅,聊到興起,大有把奶茶當酒精喝掉的氣勢。宮崎千尋笑著避開了他們的比劃,把最後一份甜點端去角落。
「請慢用,七海先生。」
七海建人放下咖啡道了聲謝,牆上時鐘響起整點提示,他看了一眼,問:「已經耽誤你下班了吧?這家店原本就不適合聚餐,下次可以直接拒絕五條先生。他一向喜歡胡來。」
「哪裡,我很高興手藝能得到認同!」宮崎千尋連忙搖頭,「反正是周末嘛,而且我已經辭職了,今天是最後一天當班,提前跟店長請求過想邀朋友來聚一下──制作甜點的食材也是店長批准用的。」
她環顧了一圈店面,幸好這次慶祝姊妹校交流會大獲全勝的聚餐只有東京咒術高專的學生參加,加上兩個大人也不過八人,不然裝修時就沒安排多人用餐位置的零散桌椅可坐不下。
「大家不覺得局促就好啦。」她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七海建人語氣溫和:「不會的。一起坐吧。」
他對面的位置還空著,宮崎千尋一怔。
「誒……五條先生今晚不來了嗎?」
「那家伙神出鬼沒,不過既然沒發消息說不來,大概不知道什麼時候就會『咻』地出現吧。」
有點猶豫地落了座,聽到這形容的宮崎千尋忍不住悄悄笑起來。
七海建人拿起咖啡:「我記得你好像在這家店工作了一年多吧,怎麼突然要辭職?」
閑聊一般的氛圍讓她也很放松,坦然說:「因為快變成三年生了嘛,母親覺得我一直兼顧學業和工作太辛苦了,希望我接下來能安安心心學習……」
「考東大?」
「嗯,文學系!」
「如果是宮崎的話,我覺得沒問題。」
被誇獎的宮崎千尋彎起眼眸,用力點了點頭。
下一瞬,青年的聲音恰到好處地響了起來:「晚上好,聊得很開心嘛,加我一個?」
「五條先生……」
完全察覺不到是什麼時候出現在她身後的五條悟微微彎下腰,一只手撐住椅背,另一只手輕輕松松撈起桌上特意給他留的和果子。造型精致的小點心們頂端沁著淡粉,在她眼前轉了一圈,才被慢悠悠拿走。
「怎麼樣?」一口吞掉一顆點心的五條悟隨意問到。
宮崎千尋疑惑了一會,反應過來。
「眼鏡很好用!」她眼睛亮晶晶的,仰著頭透過平光鏡片看他,「謝謝五條先生!」
被感謝的人在她肩上輕輕按了一下,打斷她起身讓位的舉動,還是那種萬事不掛心的口吻。
「咒靈對視線很敏感,不要隨便盯著看。」
「是,我記住了,真希同學交給我的時候也有囑咐過的。」
五條悟微微一笑,從她身後離開,懶懶散散地靠上落地玻璃,手裡的和果子已經快見底。
「擔心的事解決了?」按理說這種點心不配茶就很容易讓人吃不下,但即使是特意額外增加了甜味的款式,他也沒有一點覺得不適的樣子。
正想著該不該倒茶的宮崎千尋一怔。
由於上一次銘心刻骨的意外死亡,她重生以後再也沒去過那條街,甚至不敢走人少的路,一直小心翼翼熬過八月才松了口氣。如今雖然時常帶著眼鏡,也僅僅是出於殘留的不安。
……應該,沒事了吧?
她笑著回到:「嗯!已經不要緊了。」
余光掃過湊在一起的一年級三人組,她一頓,放低聲音。
「虎杖同學之前……很久沒來,現在好像一直不太開心呢。」
五條悟咽下最後一團和果子,隔著眼罩看了學生們一眼,語氣輕卻穩。
「摔倒了再自己爬起來往前走,一開始是很困難,但悠仁沒問題的。剩下的就交給時間吧。」
「……說的也是。」
宮崎千尋接過空盤子,起身。
「五條先生坐吧,我去把其他的甜點端出來。」
她走了兩步又回頭,遲疑片刻,小聲說。
「雖然有些奇怪……但是,五條先生,最好不要去涉谷──會發生壞事的。」
這樣無憑無據的怪話,大概不會被采信吧。她忐忑地想。也許她該更堅決、更有底氣地警告一遍,但她根本不記得原著的具體情節,要怎麼拿出有分量的證據呢?
不敢去看五條悟的表情,她匆匆跑開了。
10月31日。
因為是萬聖節,宮崎千尋難得地在晚飯後出來逛了逛。街上時不時能看見打扮得稀奇古怪的行人,從畫了流血妝容的鬼怪到全身甲胄的惡靈騎士,恍神間總覺得是哪個異位面入侵了東京。
不知不覺走到面包店附近,宮崎千尋看著店裡值班的同事,決定進去休息一下。
「歡迎光臨!」自動門打開,同事揚高的聲音響起。
她笑著打了招呼,一邊和對方聊著近況一邊在窗邊坐下。同事的手機架在櫃台一角,大概是某個視頻軟件,她剛好能聽清楚音樂。
「今晚很多人都去涉谷參加萬聖活動了,沒什麼生意呢。」同事說著,手指在屏幕上劃過。
音樂停了,變成某人急促驚恐的叫喊,剎那刺痛了店內兩人的耳膜。
「出不去……這是什麼啊?有人能看到這個視頻的話快點報警啊!涉谷被看不見的東西封鎖了!」
嚇了一跳的同事抱怨到:「在說什麼啊,萬聖節也有整蠱節目嗎?」
然而宮崎千尋立刻變得心跳失速,聽覺捕捉到視頻背景裡無數人嘈切錯雜的尖叫,明明亂哄哄的,卻又透出詭異的整齊。
【……把五條悟帶來……】
【把五條悟帶來……】
【快把五條悟帶來!】
她「刷啦」站起,帶翻了桌椅,幾乎是撲到櫃台邊:「涉谷……是涉谷嗎?」
同事被她驚得連退幾步靠上了貨架:「是、是吧?」
牆上時鐘在嗡鳴,20:00到了。伴隨著鐘聲,某種無形的怪物撞破自動門衝了進來!
「快跑!」宮崎千尋還沒來得及抬頭去看,就厲聲呵斥到。
已經被接二連三的意外嚇得腿軟的同事滑倒在地,又被她的催促逼得六神無主地往櫃台出口爬。宮崎千尋咬牙,飛快抄起還在放著視頻的手機往門口砸去,平光鏡裡映出了怪物畸形的身軀。
她頭暈目眩,強撐著沒有倒下,手胡亂往身後摸索,但什麼都沒碰到。同事終於擠出了櫃台,看著被撞得亂七八糟的店面,總算不用再催,連滾帶爬地往門外衝去──宮崎千尋擔心她被近在咫尺的咒靈纏住,只好用力敲了幾下玻璃。
沒有智慧的咒靈果然向她看過來了。
她貼著櫃台往外側挪,不停發顫的手伸進口袋,智能機的壞處在此刻一覽無遺,在解鎖界面准確點進通話頁前,她別想聯系上任何人……
勉強抽空瞥了眼屏幕,她直接沿著通訊錄一個個按下去。
無人接聽……無人接聽……無人接聽……
等不到忙音她就切斷去找下一個人,可特意放在通訊錄前排的咒術師們仿佛約好了集體失蹤,一個也沒有回應她。
眼淚不知不覺沾濕了整張臉,宮崎千尋忍住哽咽,扶著牆跌跌撞撞往門口跑。自動門被咒靈撞塌了一半,另一半卡在原位不動了,她手腳冰涼,拼命加快速度──
【肚子餓……肚子餓……】
奇怪的、扭曲的呻.吟從背後響起,靠近的咒靈用巨大手掌攥住了她的胳膊。
「別碰我──」宮崎千尋尖叫,被無法抗衡的怪力往回拽,手指從自動門邊緣脫開。
【肚子餓……】咒靈提起她,晃了晃被抓住的那只胳膊,【肚子餓……】
有什麼被撕裂了。
她的意識一瞬間崩斷,好像一尾殘缺的魚跌落進發燙的「水窪」。另一只手還緊緊攥著手機,她聽到等待接通的聲音變成了忙音,隔著一層艷麗色彩看去,瞳孔模模糊糊映出了「五條」兩個字。
漆黑的背景上,白色的名字。
她的視線不動了,手也垂進溫暖的液體裡,艷麗的顏色從屏幕上方淌下來,淹沒了白色的名字,與同樣色彩的圓形按鈕重合。
急促的忙音突兀中止,通話掛斷了。
第9章 第九步,通往理想鄉
雨還在下。
淅淅瀝瀝的雨絲徹底驅散了夏季的悶熱,山風一吹,高專內立刻冷得像要入冬了。
站在露天訓練場邊的釘崎野薔薇不由得打了個寒顫,揉揉掛著黑眼圈的臉,沒精打采地說:「換到室內訓練場去吧……我可不想在泥水裡打滾,才買的新衣服。」
她旁邊的伏黑惠問:「你沒睡好?」
「是啊,」釘崎野薔薇一臉空虛,「總覺得做了一整晚的夢,但起來後就只記得一點莫名其妙的東西了,比如面包店、面包店和面包店……」
她沒注意到身邊人忽然變化的神色,被齊齊抬頭的二年級前輩們嚇了一跳。
「怎、怎麼了嘛?」
熊貓直起腰,大聲說:「面包店啊!」
「鮭魚鮭魚!」狗卷棘用力點頭,用飯團語給出肯定。
釘崎野薔薇沒能理解他們的意思,迷惑地眨了眨眼,還是禪院真希無語地補全了前後文。
「他們是說,我們也夢見了面包店。」拄著長.槍的少女打了個哈欠,「早上起來之後我把自己的手機記錄翻了個遍,沒找到關於那家店的任何消息……按夢裡的熟悉程度,我至少會存一下那個店員的號碼吧。」
釘崎野薔薇感同身受地點了點頭,比比劃劃地說:「雖然只記得一些片段,但也太真實了啊,我差點就和現實搞混了。想了好久才記起來自己完全不認識什麼面包店的店員……說起來,那個女孩子名字叫、叫……」
嘆氣的伏黑惠開口提醒:「宮崎千尋。」
這下所有人都對他行注目禮了。伏黑惠皺眉,不解地回視他們。
「這麼一說,最開始去那家店就是惠領頭的。」熊貓托著下巴回憶夢境。
伏黑惠:「……第一個去的七海先生吧,然後推薦給了五條老師,之後才因為經常叫人幫他買點心變成常客的。」
「宮崎千尋……宮崎千尋……」
釘崎野薔薇念念有詞,沒有參與他們的夢境補全,一副苦思冥想的樣子。
「好像在哪聽到過……」
禪院真希掀起眼簾看她,有些吃驚:「還真認識啊?」
原本沒太當真的幾人也嚴肅了起來,注目的中心轉移到釘崎野薔薇身上。她沉吟片刻,不負眾望地一拳錘上手心,提高音量。
「是搬進我對面宿舍的新人的名字誒!」
不用其他人催促,她劈裡啪啦地把前因後果解釋了一遍。
「昨天伊地知先生來找我,說對面宿舍搬進去一個女孩子,因為敲門一直沒人應,給她准備的日常用品只能先麻煩我收下再轉交──」
跟她住在同一側但高了一層樓的禪院真希納悶:「新人?新的一年生嗎?」
「不像誒,伊地知先生提起來的時候,很客氣地叫她『宮崎小姐』。」
「哈?那讓她住進學生宿舍干嘛,高專最不缺的就是房間了吧。」
幾人面面相覷,又生出新一輪疑問。
不知道是誰先起頭:「去看看?」
頓時得到一致響應:「去看看!」
宮崎千尋是被鍥而不舍的敲門聲喚醒的。
她從冰冷的床板上坐起,疲倦的目光掃過依然濕漉漉的窗戶,發了一會呆,才慢吞吞地整理好衣物往門邊走。
伴隨回憶蘇醒的、被生生撕裂的劇痛還激蕩在身體裡,但她神情冷淡,每一寸骨肉都柔順地處在理智掌控之下,沒有再像記憶裡那樣顫抖起來。
按開把手,宿舍外挨挨擠擠的一堆人迅速站直,或隱蔽或明顯地打量著她。
宮崎千尋倚著門問:「有事找我?」
她心情有些糟糕,語調卻仍舊平靜。
打頭的釘崎野薔薇露出笑容,自然而然地搭話,一只手卻背過去悄悄攥緊了推她出頭的熊貓的絨毛:「啊哈哈哈,早安,伊地知先生給你准備了日用品,放在我房間裡,要幫你搬過來嗎?」
微微一怔,宮崎千尋揉了揉額頭:「……我睡了很久嗎。麻煩你了,我自己來就好。」
釘崎野薔薇保持著笑容,回身打開了自己的宿舍,毫不留情地指揮著看熱鬧的男生們把紙箱和包裝袋搬去對面。宮崎千尋沒有堅持自己動手,在被拒絕一次後就任由他們動作了。
三個女生站在一邊,禪院真希直截了當地開口問。
「宮崎,你之前在面包店工作嗎?」
互相都沒有通名,但宮崎千尋對她一口叫出自己的姓氏也並不驚訝,反而是聽到「面包店」時目光一凝。
清淡的神色從少女臉上退去,轉化為一種壓迫力十足的冷峻。她漆黑的雙眸盯著禪院真希看了一眼,又依次掃過默默投來注意力的其他人,仿佛能捕捉到他們的心聲似的。
「昨天。」她語氣篤定,反問到,「你們夢見什麼了?」
凌晨四點四十分。
由睡眠中驚醒的七海建人坐在床上,握緊了條件反射從枕邊抽起的咒具刀,面無表情地看向正從臥室窗戶外跳進來的白發咒術師,在抄刀把人劈出去和息事寧人之間猶豫了片刻,最終忍氣吞聲地把刀放回了原位。
「凌晨四點想必不是個『傳統』『正常』的會客時間吧?」他起床的動作十分緩慢,每一毫米的移動都帶著無聲的抗議,「而且,我在臥室裝窗戶不是為了讓它代替大門的作用。」
被諷刺的對像當然不會產生半點羞愧之情,進入臥室後反客為主地拉開椅子在窗邊坐下了。
咒術師就是狗屎。眼前的這個人尤其狗屎。
七海建人坐在床邊,再次肯定了自己的理念。他看著對面已經開始給果盤裡的水果剝皮的五條悟,捏住眉心,剛要張嘴,對方反而先一步問到。
「昨天,你夢見什麼了?」
七海建人一頓。
干干淨淨、完完整整的柚子果肉在五條悟手中上下拋動,最強咒術師難得有點心不在焉的樣子。
他想起昨晚冗長、破碎的夢境,睡意全消,嚴肅起來。
「宮崎千尋。」他說出這個名字,不由得回憶起兩天前高專會議室裡簡直石破天驚的召喚,「我夢見她了。」
第10章 第十步,通往理想鄉
釘崎野薔薇一行的造訪,讓宮崎千尋確認了他們正在找回多次時間重置中失去的記憶。
她獨自坐在簡單收拾了一遍的宿舍裡,一股不可遏制的、引人發笑的荒誕感湧上心頭,接著迅速轉化為灼熱的怒火。沉默的煎熬中,窗外的雨停了,太陽升起來又落下去,等一線黎明再次從遙遠的山坳裡冉冉飄起、越過窗欞,她才驚覺自己竟然枯坐了近一天。
「……和我的咒力共鳴了嗎。」
猜想當然是有的,但她並沒有解決的辦法。如此自言自語著,宮崎千尋實在忍不住笑了起來,數秒後又仿佛被沼澤吞沒似的失了聲。
她曾經無數次祈盼、懇求有人記得,可除了空殼一樣的咒靈,誰也沒有回應她;現在,她終於獨自走到結局、決心擁抱毀滅了,他們卻開始找回記憶──
「我只是比喻一下,」宮崎千尋輕聲慢語,像在質問世界,「你還真打算把我當成玩笑開掉啊。」
凝神望去,視線裡的場景頓時天翻地覆。幾乎無窮無盡的咒力,從她的負面情緒裡凝聚,又化成無數無形的鎖鏈穿透身體衝向天與地,猶如暴雨的簾幕、牢籠的鐵欄,將整個世界牢牢禁錮錨定。
如果從俯瞰的視角觀察,就能立刻見到世界之外有兩團同樣規模的光輝,正被咒力的鎖鏈強行拉住,一點一點靠近,形成一個岌岌可危的不規則三角形。
強行推動三個世界融合所帶來的恐怖斥力撼動著咒力鎖鏈交織而成的鐵幕,將她的每一寸骨肉都拉扯得嘎吱作響。幾乎無窮無盡,到底不是真的無窮無盡,從這次重啟世界開始就被源源不絕抽取的咒力讓她連帶身體也一並衰弱下去,好在馬上就要形成平衡,暫時避免了她瞬間炸成一團血泥的下場。
突破封印湧上心頭的情緒讓宮崎千尋抬手輕輕撥動了一下震顫嗡鳴的咒力鎖鏈,產生難以克制的暴虐衝動。
要不干脆中斷計劃好了,她漠然地想,比起千千萬萬次重復的老套拯救,當然是看三個世界一起「放煙花」更有意思啊。
──全都下地獄吧。
──「咚、咚」。
「早上好啊宮崎同學,不會還在睡吧?」隔著門扉傳來的聲音有些失真,「一直悶在屋子裡可不好哦。」
是五條悟。
激烈燃燒的情緒突兀被打斷,宮崎千尋一頓,感受著那股焦灼如潮水般緩緩褪去,才慢吞吞起身。
鍥而不舍敲了半天的五條悟靠著門框對她揚了揚手,抱怨到。
「好慢,做了什麼舍不得起床的美夢嗎?」
「我沒睡。」宮崎千尋恢復了平靜,側身讓他進屋,「而且只有噩夢。」
五條悟看她一眼,在唯一的書桌椅上坐下。他帶著墨鏡,漂亮的眼睛露出來一點,輕輕淡淡地望著她,跳過夢境的話題自然而然提起正事。
「按照約定,我來接受咒力標注。」
宮崎千尋有些遲鈍地反應了一下,恍然點頭:「好,那就開始吧。」
她往前走一步,對五條悟伸出一只手。對方用那種沒有重量的目光盯著她,微笑著抬手握住了她的。
收斂心神,她調動還沒有被鎖鏈吞噬的剩余咒力,沿著兩人交握的手探過去。
墨鏡滑下五條悟鼻梁,在六眼配合的感知中,少女不過四級術師水准的咒力悄然進入自身,化作千絲萬縷,分別與主要咒力脈絡糾纏,最終形成一張恆定的「網」。妙到毫巔的操控讓這張「網」既毫無滯澀地融入了他的咒力之中,又靠著相互交織的閉環維持了一定的獨立性……
簡直精彩絕倫。
在沒有特殊生得術式輔助的情況下把咒力操縱做到這種程度,不知道要付出多少艱苦卓絕的努力。
五條悟看著眼前人認真的模樣,想起「夢境」裡兩段匆匆的相遇。
紅藍雙色車燈閃爍的夜幕下,被輕輕合攏雙眼、蓋上白布的少女;倒在血泊裡,還緊握著無法接通的求救電話、被生生撕裂的少女。
即使兩段不同的記憶加起來,他們也沒有交談過幾次,說是熟人恐怕也勉強。正如他對七海建人說的那樣,就算是他,同樣做不到無傷亡地救下每個人……但是,那個春天,鼓起勇氣向他發出了求救信號、又因為得到回應而哭著微笑起來的女孩子,無聲地掠過腦海,讓他也生出細微的惆悵。
夜色已經徹底被白晝驅趕,山風攜著朦朧的花香飄進室內,還沾染著猶如淚水一般的濕意。
他說:「抱歉,沒接到那通電話。」
完成了咒力標注,正准備收回手的宮崎千尋驀地停住動作。
手指不由自主地用力,又輕輕放松。兩人的手虛搭著,她抬頭看他,片刻後,揚起淡淡的笑容。
「……沒關系。」她說,終於顯露出幾分天然的親昵與依賴,「老師有更重要的事要做,不必顧慮我。」
五條悟因為這稱呼微微一怔。
宮崎千尋笑著對他說。
「反正,我會來找你的嘛。」
由京都咒術高專與東京咒術高專聯合舉辦的姊妹校交流會在一個天氣晴朗的日子開始了。
處理完川崎市後續事務的吉野順平在比賽前轉校進入了東京咒術高專,然
後被五條悟趕鴨子上架臨時塞入了參賽隊伍;一直隱瞞著死而復生情況的虎杖悠仁也重新歸隊,成為東京校的一員;再加上要求實地旁觀比賽的宮崎千尋,東京校的人數比起京都校來說顯得格外兵強馬壯。
可惜領隊的禪院真希並不這麼覺得。進入比賽場地之前,二年級的女生頭痛地看了完全沒有戰鬥經驗的吉野順平和「閑散人士」宮崎千尋一眼,強調到。
「吉野,你選一個人跟著,別落單。宮崎……算了,你自便吧。」
踹開鬥志昂揚發表宣言的虎杖悠仁,她一邊怒道「你帶什麼隊啊」,一邊當先往前走去。
「──干掉京都校的那些家伙,拿下比賽!」
第11章 第十一步,通往理想鄉
遮天蔽日的樹冠在頭頂連成一片,灌木叢中跋涉的兩人走得很慢,悠閑得似乎是來郊游。進入一片稍微平坦的區域,走在前方的人停步,轉過身去。
「跟著我沒意義吧。」宮崎千尋手搭著刀柄,微微嘆氣,「我不是參賽人員,說不定會閑逛到結束……你跟著我,白白浪費鍛煉機會。」
緊張的吉野順平連忙道歉:「對、對不起!」
他不好意思地小聲說。
「有點在意宮崎小姐的行動……不知不覺就跟過來了……」
從午夜救人開始,宮崎千尋就給他留下了十分深刻的印像,神秘、強大、目標明確,很難想像這種人執意參加姊妹校交流會只是為了旁觀學生們競爭……除了好奇心以外,潛意識的安全感也是他選擇跟隨對方的原因。
「鍛煉什麼的……我對戰鬥一竅不通,如果跟著虎杖或者前輩們,反而礙手礙腳吧。」他苦笑著抓了抓頭發,看了身邊跟隨的式神水母澱月一眼,「五條老師忽然說要我參賽,我到現在還一頭霧水呢。」
「你沒那麼弱。就算正面戰鬥不行,用澱月輔助也不錯,交流會不准下殺手,對你來說正好是絕佳的實戰機會。要是別的任務,死人可是常事。」
吉野順平垂下頭,訥訥不語。宮崎千尋沒再看他,回身繼續往前走。
「宮崎小姐……」吉野順平猶猶豫豫地跟上去。
領路的人頭也不回。
「可以叫名字。跟緊。」
原本正在激戰當中的交流會,由於聯合詛咒師入侵的特級咒靈們變得一片混亂。
從觀戰室離開的老師們分頭行動,夜蛾正道去查看負責高專結界的天元的情況,五條悟和京都校的樂岩寺嘉伸、庵歌姬前往賽場保護學生,然而等三人抵達森林入口,發現此處已經被降下了「帳」──以「其他人可以自由進出」為代價,換取「五條悟不得入內」的限制。
被彈開手指的最強咒術師盯著「帳」看了一眼,饒有興致地笑了起來。
「你們走吧,我就不進去了。」他對同行的庵歌姬和樂岩寺嘉伸擺擺手,瞥向「帳」外的校園,隨意說,「裡面有人在。我去看看外面的情況。」
「喂、五條……」庵歌姬詫異的挽留還沒出口,我行我素的五條悟就不見了人影。
大為光火的女性咒術師只好怒氣衝衝地跨進了「帳」。
「這家伙!『裡面有人』是什麼鬼話啊,隨隨便便把陷入危險的學生丟在一邊……」
迎面而來的詛咒師打斷了她的抱怨。庵歌姬神色一凝,一同入內的京都校校長樂岩寺嘉伸對她說到。
「歌姬,你先走。」
年邁的校長丟開存放咒具的盒子,吩咐:「以保護學生優先……注意一下東京校這次『參觀』交流會的那個編外人員。五條悟指的人應該是她。」
「那個姓宮崎的女生?」庵歌姬皺眉,看了看樂岩寺嘉伸,點頭向旁邊衝去。
從樹木之間蜿蜒而過的潺潺溪流突然被震蕩起了漣漪。層層疊疊的波瀾自前方蔓延而來,眨眼與慢慢行走在森林中的兩人擦肩而過。
注意到溪水變化的吉野順平有些不安,發聲到:「宮……千尋,不太對勁……」
打頭的宮崎千尋撥開最後一層灌木,走入彙聚著水流彙聚的開闊處,搭著腰間脇差的手微抬,握住刀柄。
跑到她身邊的吉野順平一驚:「大家都在嗎,那是──」
原本在他周圍漂浮的水母感知到主人情緒波動,立刻揚起觸手進入了戰鬥狀態。他飛快掃一遍狼藉的場面,看到傷痕累累的同學們,不由得咬住了牙。
「禪院前輩,伏黑君,沒事吧?」
被熊貓從特級咒靈花御手裡搶下來的禪院真希勉強抬頭看了他一眼,虛弱道:「別叫我禪院……快跑!」
兩方隔著一條清淺的溪流,站在水中央的特級咒靈回頭打量了一下吉野順平,視線一頓,落向宮崎千尋。下一瞬,它放棄了禪院真希等五人,轉過身來。
前來支援的東堂葵不爽到:「喂喂,別無視我們啊。」
同樣被熊貓扶起的伏黑惠一邊咳嗽一邊啞聲說:「宮崎、吉野,別發呆!這家伙是之前襲擊五條老師的特級咒靈之一……」
「東堂!我們牽制它,讓順平和宮崎小姐過來!」虎杖悠仁握緊雙拳,擺開架勢。
東堂葵「嘖」了一聲。
「那邊的兩個,准備……」
他的話沒能說完,一股迫人的灼熱從溪水的上游蔓延而來。猶如一瞬間進入了正午的沙漠,連空氣都在高溫下扭曲了,學生們努力調整著呼吸,因為突兀降臨的壓迫感寒毛直豎──
一直沉默的宮崎千尋微笑起來,看向從上游走出的身影。
「果然有驚喜啊。」她神態自若,沿著溪岸慢慢走向又一個現身的特級咒靈。
吉野順平勉強克制住戰栗想去追她,卻被冷淡地吩咐到:「順平,散步結束了,到熊貓身邊去。」
「千尋!」吉野順平彷徨著看了看她的背影,還是按照囑咐往對岸走去。
對面的五人全都臉色難看。
禪院真希、伏黑惠已經在之
前和花御的對戰中重傷,如今還保持著戰力的只剩東堂葵、熊貓、虎杖悠仁三人,面對兩個特級咒靈,顯然不是對手。
伏黑惠按住被種下「芽」的腹部,掙扎著想要站起:「吉野……離它遠點……」
雖然特意避開了一段距離,但溪水並不寬,涉水而過的吉野順平簡直是從花御眼皮底下經過。繃緊神經的少年緊盯著對方,小心翼翼地往對岸走,式神澱月擋在他身前作為防護。
花御微微抬手。
已經把它拋在身後的宮崎千尋語調輕柔:「不要動。」
在學生們驚詫的眼神中,對方真的停住了,任由吉野順平安安穩穩與熊貓彙合。一片靜默,宮崎千尋和走出森林、頭頂著微型火山的特級咒靈照了面。
「感謝配合。」她按著刀微微一笑,另一只手隨意比劃了一下,「花御交給悠仁和東堂,至於我們,來做個交換吧。」
似乎面對的並非天災化身的詛咒,而是商業街的攤販一般,她笑意盈盈地說。
「你不開領域、不對其他人出手,我也不召喚悟。一對一打一場。」
近在咫尺的特級咒靈眯起巨大的獨眼,沉聲。
「正合我意!」
第12章 第十二步,通往理想鄉
誰也不知道那抹刀光是什麼時候刺入眼簾的。
仿佛思緒流轉的須臾之間,匹練似的寒芒就倒卷而起,霹靂一般閃到了面前──特級咒靈心頭警兆狂跳,剎那向後躍去!
刀光收斂,化作出鞘的脇差,被宮崎千尋握在手裡貼面追來,直到這時,漏瑚才聽到了姍姍來遲的金鐵之聲。
那簡直不像是鋼鐵造物能發出的聲音,反倒像有生命的獸類瀕死的狂嘯!
他頭頂的火山濺出星星點點的岩漿,獨眼死死鎖定著一路劈風破空逼來的刀尖,發出怒吼。熾烈的火焰隨著他的吼聲憑空燃起,化作巨浪翻湧而去,將刀刃和持刀的少女一齊卷入,可驚人的是,在接觸到少女的一瞬間,火焰紛紛自兩旁滑過,任由對方毫發無傷、猶如入海的游魚般片刻不停地衝了出來。
咒靈睜大眼睛。
作為咒力中誕生的生靈,他當然看明白了剛才發生的事:在與火焰相觸的一霎那,少女調動咒力在身體和刀刃表面形成了一層屏障,讓火焰將她誤判為「同類」,即使只有瞬息,但也足夠她忽視攻擊安全脫身──一個照面就將攻擊的咒力運轉模式解析再同步模擬,這種事是人類可以做到的嗎?
震悚的漏瑚幾乎要以為眼前的人是第二個「六眼」了!
晃神中,寒光懾人的刀刃一傾,無聲無息沒入他肩膀。比熱刃過黃油更順暢,仿佛這把彎彎如月的刀本來就與他一體同生,直到刀刃穿出脅下,他的身體才反應過來……
一只手往地面墜去,斷臂處,鮮血噴湧而出,濺紅了半邊天。
漏瑚表情扭曲,咒力彙聚,重新長出一條手臂,不敢再硬接那把平平無奇的咒具刀。他試圖拉開距離,然而宮崎千尋勾起唇角,淡淡看了他一眼。
後退的動作一頓,他擺脫突如其來的僵直,駭然發現自己身體中不知何時混入了絲絲縷縷細不可見的陌生咒力。
少女柔軟的手輕輕搭上他肩膀,雙方挨近,那雙黑沉沉的眼眸彎了一下。
「別急著走嘛,」她溫和道,「久別重逢,給老朋友留點伴手禮吧?我的宿舍還缺一些裝飾品……」
不由自主回憶起之前被五條悟完敗的場面,漏瑚瞬間暴怒,厲喝:「區區小鬼,別太囂張了!」
咒力細絲雖然會冷不防限制動作,但咒靈立刻就發現,為了維持這種控制,對方根本無力再出刀。於是眨眼之間,攻守異位。
放棄拉開距離,他振臂出拳,轉而開始比拼體術。糾纏之下,宮崎千尋的弱點馬上暴露出來:即使在貼身搏鬥中她能憑借恐怖的經驗和技巧將特級咒靈襯托得像是剛蹣跚學步的嬰兒,可是稀少的咒力量和一落千丈的身體素質讓支撐過片刻的咒靈迅速找到了反擊的機會。
拳、掌、肘、膝、腿,每一處關節都變成致命武器,他們從天空一路墜落,在方寸之間反復拉鋸、爭奪生死,直到跌入森林層層疊疊的枝椏中。劈頭蓋臉打來的枝條被奔湧而開的烈火燒成灰燼,衝擊之下,地面「轟隆」一聲沉陷出一片坑洞,連帶著周圍的樹木也被一掃而空。
就在不遠處戰鬥的虎杖悠仁和東堂葵一驚,與敵方一同罷手向這邊趕來。
「宮崎小姐──」
【漏瑚!】
落地的雙方誰也沒往外看一眼。
漏瑚大笑著一拳往宮崎千尋胸腹部砸去:「小鬼,憑借低微的咒力和我打到這種地步,你也足夠自傲了……死吧!」
可調動咒力幾乎見底的少女卻頰邊酒窩未消,眨了眨模糊的雙眼,任由血珠自長睫上滾落。縈繞著她的無形咒力幾乎要暴動起來,她卻再次堅決地拒絕了特級過咒怨靈現世的意願。
從不知名詛咒師手裡搶來的脇差不知道掉在了哪裡,她空著手,沒有半點防御的意思。漏瑚擊中她的同時,她也冷笑著扼住了對方的脖頸!
最後的咒力頃刻與咒靈同化,她血跡斑駁、焦痕遍布的手一把穿過脖頸按上滾燙的地面,另一只手並做掌刀向著心髒直切而去!
自身血肉被火焰炙烤的「滋滋」聲與敵人的嘶吼一起傳入耳中,宮崎千尋的手還是穩如磐石,沒入對方軀體的手指尖輕勾,拉住了早已盤根錯節的咒力絲線──
為了救援同伴,在花御催化下瘋狂生長的植物枝干已經逼到眼前,烈風撲面,虎杖悠仁心急如焚地大叫。
「宮崎小姐,快躲開!」
宮崎千尋眉也不抬。
演變成同歸於盡的結局前一秒,一雙手牢牢扣住了她的腰,帶著她瞬間落在攻擊範圍之外。
自從「記憶復蘇」事件後就一直遏制不住的殺意終於隨著理智回歸重新沉寂。她抬手摸了摸重重落進肩窩的毛茸茸的腦袋,松開眉峰。
緊緊抱著她的少年抿了抿唇,似乎想要用力咬她一口泄憤,冰冷的怒氣從緊貼著她後背的胸膛裡翻湧而出,幾乎讓她誤以為聽到了咒靈早已消失的劇烈心跳。
宮崎千尋忍不住笑了一下。
枯竭的咒力緩緩回復,反轉術式隨之自行運作,開始一點一點修復傷口。
少年松了手,像抱小孩子似的把她托著膝彎舉起,漂亮的眼睛睨了她一下。止不住笑意的宮崎千尋自然而然地俯下身去攬住了他的肩
膀,臉頰依上他柔韌冰冷的發絲。
可是視線一轉,被她指間血色污染的痕跡從白色的頭發一直蔓延到少年的臉頰,她盯著那刺眼的紅色,才露出的笑容又倏忽消隱。
差點氣瘋的特級過咒怨靈不明白她急遽轉折的心緒,一雙蒼天之瞳冷冷睜開,原本虛扶著她後腰的手抬起,指向互相攙扶著拼命逃離的咒靈們。渺遠的藍與暗沉的紅在他指尖彙聚融合,化作光柱直衝而出!
【虛式•茈】!
東堂葵臉色一變,一把扯住虎杖悠仁衣領,往後連退十余米,將將離開波及範圍──幽紫色的光柱擦過他們跟前,綴著逃亡的咒靈將所過之處全都撕裂成虛無!
第13章 第十三步,通往理想鄉
庵歌姬正在懷疑人生。
她緊抓著學生三輪霞的胳膊,仿佛在湍急的河川裡找到了唯一的浮木,整個人都搖搖晃晃的,似乎下一秒就要跌倒。
「五條悟。」她不知道第幾次重復著這個名字,神情恍惚。
被她倚靠著的學生也不遑多讓,呆滯地跟著喃喃:「是五條悟誒。」
像是某種干擾思維的病毒突然在周圍流行起來,擺脫了入侵交流會的危機、三三兩兩聚集過來的咒術師們紛紛陷入混亂,全都眼神茫然、大腦空白。
然而引起混亂的源頭毫無自覺。
頂著所有人的注目禮,宮崎千尋依然放松地坐在特級過咒怨靈的懷裡,指尖慢吞吞地摩挲著那一線蜿蜒而下血污。被她之前獨斷專行、差點沒命的戰鬥氣到不行的少年表情冷峻,任由她動作,卻一直不抬頭,只有手臂還牢牢托著她膝彎。
宮崎千尋扶著他肩膀,另一只手捻了捻染紅的白發發綹,又往下探去,指節擦過他被自己弄髒的臉頰。血液已經凝固,在指腹下形成凹凸不平的觸感,她耐心地一點一點剝掉,微微低頭,語調柔軟得像羽絨。
「不要生我的氣嘛。」
少年掃了四周竊竊私語的人群一眼,在立竿見影的寂靜中冷淡地收回視線,對她的撒嬌無動於衷。
貼著他臉頰的手環過頸項,宮崎千尋俯身攬住他,把頭埋進霜雪似的發絲,聲音輕悶。
「……對不起。」
這次,不再是那種漂浮的語氣,滿腔潮意從她的咬字吐詞間傾瀉出半分,讓少年皺起了眉。
他動了動,沒能成功抬頭,但是下一瞬,一只手伸到了眼前。
少女腕骨纖細,手掌柔軟又白皙,只有長年寫字留下的薄繭,唯有反轉術式無法消除的血跡與塵埃還能佐證這只手曾握著刀將一個特級咒靈逼入絕境。
少年舒展了眉眼,護在她腰後的手移開,扣住她的手。
雖然化作咒靈時正值青春年少,但男孩子的手已經比她大了一圈,輕輕松松就將她的手掌包裹起來。
在場的單身人士都神色微妙,尤其是東京校的學生們,一臉「想說的太多快被憋死了」的表情。就在這古怪的沉默中,有人震撼失聲。
「這、這是──」剛剛趕到廣場上的京都校校長樂岩寺嘉伸盯著特級過咒怨靈瞪大眼睛。
他胡須顫抖,愣了片刻才繼續說到。
「歌姬!怎麼回事!」
被點名的庵歌姬苦笑:「我也不清楚……」
她松開三輪霞腳步虛浮地走過去,壓低聲音說:「聽參賽的學生報告,那個五條……咒靈,是東京校的宮崎召喚出來的。」
樂岩寺嘉伸立刻鎖定了還埋著頭的少女,眼神驀地凌厲,沉聲問。
「沒看錯?」
「我已經和所有學生確認過了。」
老人神色變幻,沉默了一會,殺氣騰騰地開口:「叫東堂他們把宮崎千尋制住,如果對方反抗──」
倏然出現在身旁的青年打斷了他的話「──樂岩寺校長,長壽的秘訣在於不多管閑事。」
揭下了眼罩的最強咒術師笑意未達眼底,冰藍眼眸冷冷瞥了他一下,徑自邁步越過去。
「好了,大家,交流會暫時中止,老師們先開個會,其他人可以散了!受傷的去醫務室找硝子,沒事的回宿舍休息。」
走到廣場中央的五條悟拍了拍手,三兩句說完安排,和抬頭的宮崎千尋對視一眼,微微一笑。
姊妹校交流會的第一場團體賽由於外敵入侵草草結束了。
因為有宮崎千尋在,賽場裡出現的特級咒靈沒能造成嚴重傷亡,不過最後那一發【茈】雖然一舉打破了「帳」,卻沒有徹底殺死它們;另一邊,五條悟在高專的忌庫外堵住了潛入的另一個特級咒靈真人,但戰鬥時被突兀加入的詛咒師「夏油傑」分了神,使對方得以趁機逃脫。
總體而言,這次入侵高專並未受到多少損失,最大的開銷恐怕是修復被【茈】破壞的森林和建築……
善後自然有老師和輔助監督操心,當天晚上,治療完畢的東京校學生們在宿舍樓舉行了聚餐。
宮崎千尋也在受邀之列。來敲門的釘崎野薔薇招呼她一起去,她怔了怔,搖頭拒絕。
「謝謝。」她說,「不過我很挑食,要是參加反而不合適……」
「我們准備了超級多的種類,肯定有你喜歡的食物!來嘛,就當是感謝你救了伏黑他們。」釘崎野薔薇笑眯眯地伸出手。
大概是女生牽起她的動作太過自然,等回過神,人已經坐在了聚餐現場。
宮崎千尋嘆氣。
「……打擾了。」
食物確實非常豐盛,不過,「砂鍋配冰淇淋鍋到底是個什麼吃法?」伏黑惠無語地說。
虎杖悠仁一本正經地解釋到:「砂鍋清淡又營養,很適合做病號餐啊,釘崎又說運動了一天熱死了想吃點涼的──」
「這種搭配只會加重病情吧。」時常為兩個同伴的「奇思妙想」感到心累的伏黑惠吐槽了一句,默默換到砂鍋旁邊,很有病號的自覺。
宮崎千尋想了想,也起身坐到冰激凌鍋旁。維持著實體形態的少年
於是跟著在她身邊落座,招來其他人悄悄的打量。
從下午忍到現在的釘崎野薔薇好奇心爆炸,主動開口:「仔細看看,和五條老師不太一樣啊。」
少年模樣的咒靈眉眼仍帶著青春期蓬勃生長的意氣,可神情卻是冷淡而空蕩的,就算站在如今的五條悟身旁,也很容易分辨出不同。
宮崎千尋阻止了他試圖把帶甜味的東西全都塞給自己的動作,從中挑了一串葡萄放進冰激凌鍋裡。水果外裹上一層巧克力殼,她轉動著手裡的竹簽,聽學生們試探著問起咒靈的來歷,沒有露出不悅,反而笑了笑。
「沒什麼不好說的。」
她看向一直專注地盯著自己、堅持投喂的少年,頰邊酒窩加深。
「是我的戀人。因為不放心留下我一個人,所以在死亡之前,我和他定下了『束縛』。」
寂寥混合著巧克力被她吞下,語氣又變得平靜。砂鍋「咕嘟咕嘟」地冒著泡,打開的窗外應和似的響起了淅淅瀝瀝的雨聲,她輕輕微笑著轉開視線。
「要從頭解釋有些困難呢,是個漫長又難聽的故事……有機會再告訴你們吧。」
第14章 第十四步,通往理想鄉
夜雨茫茫,宮崎千尋在連綿的水聲中進入夢鄉。
第二次復活,她回到了2018年6月。比上一次更慘烈的死亡讓她宛如驚弓之鳥,就算是人來人往的白晝也會忽然顫抖起來,由此生出的心理陰影幾乎妨礙了正常生活,她不得不辭掉面包店的工作,同時向學校請了一周的假。
躲在出租屋裡日夜顛倒地熬了六天,她頂著紅腫的眼睛撥通養母琥珀川歸流的電話。
「我想轉學。」她斬釘截鐵地說。
【……好。】電話那端的養母一怔,同樣毫不猶豫地回應了她,接著才溫柔地問,【發生什麼事了?需要我過來東京陪你嗎?還是你回家來休息?】
午夜的公寓樓,大概只剩屬於她的一盞燈晝夜不息地亮著。臥室裡窗戶緊閉、窗簾拉起,除了通話聲一片寂靜,席地而坐的宮崎千尋背靠著床沿抱緊膝蓋,又不知不覺掉下眼淚。
她忍住哽咽,深深吸氣:「……沒有,不是什麼大事。我只是……有了更想做的事情。」
琥珀川歸流沉默了一會,連嘆氣都是輕輕的,似乎怕驚擾了她。
【好。想做什麼都可以,別著急,生活還長得很呢,不要怕。累了隨時可以回家來。】
胡亂抹了把眼淚,她悶聲應:「嗯,對不起……」
短暫的停頓,她還是叫出了和往常一樣帶著微妙疏離的稱呼。
「……母親。」
雖然很小就被琥珀川家收養,但意識已經是成人的她總不自覺地要求自己更獨立一些,連稱呼也更正式、客氣。琥珀川歸流卻從來沒有要求她改變,稱呼也好,像現在一樣半夜打電話說要放棄名校轉學也好,養母永遠是包容的,仿佛家鄉的河川一般沉默地養育著她,她盡可以為了搏擊風浪離開這條河川游去海洋,敗給浪濤後又盡可以歸航──畢竟琥珀川一直在這裡,好像永遠都會在這裡,無言地守望著。
養母有些驚訝地笑了起來:【沒關系,不要道歉啊。千尋又沒有做錯事!】
為了驅散傷感的氣氛,女性溫和地提起轉學的事情,問。
【新學校已經決定了嗎?】
淚水把她的喉嚨也浸濕了,宮崎千尋不得不清了清嗓子,才順利地發出聲音:「決定了,也在東京,是一所宗教學校。」
她從膝蓋裡抬起頭,終於平靜幾分,說到。
「全稱是『東京都立咒術高等專門學校』。」
既然決定了目標,恐懼也成為可以克服的情緒。
宮崎千尋雷厲風行,在結束一周休假後,直接跟學校提起了轉學的事。花了將近半個月辦理手續,她帶著自己的過往檔案和一堆文件回到公寓,收拾好行李、跟房東退了租,獨自提著一個大箱子輾轉前往東京郊外。
東京咒術高專在外以私立宗教學校的名義做掩護,還像模像樣地掛了個學校官網,裡面標注了所在地址和聯系方式。
宮崎千尋沒有事先聯絡高專的人。再一次死亡後,她的咒力似乎增加了一點,能夠不借助咒具勉強看見咒靈了,但比起正常咒術師的要求還差得遠。擔心被拒絕,她覺得直接找上門去成功率更高,至少能讓對方明白自己的決心──她已經打定主意,就算聲淚俱下、跪地懇求也要入學,就算一時當不成咒術師,至少要爭取一個之前從學生們那打聽到戰力要求不高的「輔助監督」職位。
由於校址偏遠,最後一段路連約來的車也不願意再開,宮崎千尋只好提著行李箱步行過去。經過一條彎彎曲曲、漫長無比的上坡,她氣喘吁吁地停在一扇門前。
古式的大門鋪著黑瓦,飛檐兩邊延伸出去長長的牆壁,雖然入口並不大,但往後眺望,能看見錯落有致的龐大建築群。
宮崎千尋扶著行李箱的拖杆平復氣息,盯著門外一側懸掛的、鐫刻了校名的木質牌匾看了一會,鼓起勇氣往裡走去。
巧合的是,她走了沒多遠,就在寧靜的校園裡找到了可以詢問的人;不太巧的是,那是五條悟和他帶著的一年級學生們。
或許是因為上一次死亡前那通沒被接起的電話,宮崎千尋心情復雜,有些別扭地想躲開。
……其實怪不到對方頭上吧。理智在心底辯解。五條先生那麼忙,又趕上「涉谷事變」,別說是她,任誰也別想叫到人。
情感不服氣地大叫起來。
可是──是他自己要接下那張會員卡的!明明她只主動打過那一次電話,做不到就不要承諾啊!
腦海裡翻騰不休,宮崎千尋頭痛地一巴掌拍上額頭。
真是夠了,自作多情什麼啊,人家哪裡有承諾了……
深吸口氣,她拋開雜念,拖著箱子跑過去。師生四人已經看見了她,都有些詫異地停下步子。
宮崎千尋閉上眼睛,深深鞠躬,對為首的五條悟大聲說到。
「您好!我想成為咒術師!」
「──所以,就是這麼個情況啦。」
「……什麼亂七八糟的,前言不搭後語。」
正在縫著咒骸、結果被某白發青年一把推開門嚇了一跳的夜蛾正道無語地揮了揮手,讓毫無前因後果介紹、張口就是「這孩子想做咒術師」的五條悟退到一邊
去,轉而看向跟在他身後的少女。
「你想來高專學習?」東京咒術高專的校長端正了神色。
宮崎千尋立刻應到:「是!我想成為咒術師!」
她把肩上的背包卸到行李箱上,掏出整理好的資料遞過去。
「這是我歷年的成績單和獲得的證書,還有學籍檔案……」歸整在文件袋裡紙張被她一一清點過去,指節因為用力有些泛白,她定了定神,抬起頭和夜蛾正道對視。
男性坐在屋子的最深處,四周只點了蠟燭,昏暗的光線下,即使他手裡還在制作著玩偶,也顯得十分讓人害怕。但面對那嚴厲的審視,宮崎千尋不閃不避地迎了上去。
夜蛾正道沒有接那些成績漂亮的資料:「咒術師不是一般的職業,你拿出來的這些沒有用處。」
宮崎千尋收回手,將文件袋抱在胸前,語氣沒有一點動搖。
「我不會戰鬥,體力和咒力都很差。」她毫不諱言自己的缺點,「只是想向您證明,我會用考出這些文化成績的同等付出來學習咒術──至少在努力方面,我不會輸給別人!」
「咒術界裡,努力是最無用的事。這是個一生下來就能看見極限的無情世界,你的天賦太差,就算再怎麼拼命也沒法趕上別人,還要一直忍受死亡率極高的任務……我不知道你是從哪裡聽說的咒術師,不過,這不是小孩子過家家或者英雄游戲,你最好現在就離開這裡,回去普通學校。」
無動於衷的夜蛾正道低下頭,繼續給咒骸勾線。
「……我不會回去的。我有必須成為咒術師的理由。」宮崎千尋抱緊資料。
夜蛾正道掃她一眼:「說來聽聽?」
十六歲的少女難堪地漲紅了臉,語氣卻勇敢又篤定。
「我要開一家屬於自己的甜品店!」
她大聲說。
「為了活到這個未來實現,我要成為咒術師!」
無畏的火焰在少年人眼中燃燒著,讓夜蛾正道抬起頭來。旁觀的五條悟倚著柱子揚起嘴角。
「一味逃避是不行的……遇到危險的時候沒有人能恰好來救我──我想掌控自己的人生,學會自救的力量!拜托您,請讓我入學!」
第15章 第十五步,通往理想鄉
直到走出昏暗的屋子,宮崎千尋還有些不敢相信。
聽了一番「豪言壯語」的夜蛾正道竟然沒有再刁難人,而是很干脆地批准了她入學,好像之前的百般挑剔都是她的幻覺……
她不安地抬頭看了看走在身邊的白發青年,有點擔心他隨手把自己扔出高專。
被盯著的對像明明沒有回視,卻加深了笑意,在她不知所措的目光中按住了她的肩膀,輕輕往前一推。
「大驚喜,老師給你們找來了一個新同學哦!」扶著她肩膀的五條悟輕快地宣布。
一路跟來圍觀、最後被關在門外院子裡的三個一年生都看了過來。
宮崎千尋不太自在地露出一個笑容,感覺所有力氣都在剛才用光了,連出口的話都帶著虛弱:「……你們好。」
「這位──」一躍成為她班主任的五條悟忽然頓了頓。
釘崎野薔薇環起雙手,一針見血地戳穿到:「好遜,連人家的名字都沒記住啊!」
後知後覺的宮崎千尋微微側身,小聲跟身後的人報了姓名,聽對方若無其事地接話。
「──宮崎千尋同學,從今天開始就是高專一年級的學生了,要好好相處啊。」
不知為何被這小插曲逗笑的她手指抵著唇掩飾了一下表情,心情倏然落定。
「是,大家請多指教!」
最外向的虎杖悠仁主動握住了她伸出的手,帶著開朗燦爛的笑容,先做了自我介紹,又向她介紹另外兩人,還順帶提了一下五條悟。宮崎千尋裝出第一次知道這些名字的樣子,依次跟虎杖悠仁、伏黑惠和釘崎野薔薇打過招呼,接著仰頭乖乖叫了一聲。
「五條老師好。」
五條悟笑眯眯地拍拍她的肩,松開手。
「老師有臨時任務,新同學就交給你們了。」他退開一步,點了女學生的名,「野薔薇,宿舍你來安排吧。」
「啊?」突然被叫到的釘崎野薔薇皺起眉,「怎麼就是我來安排……可惡!給我聽人把話說完啊!」
完全沒停留的最強咒術師已經飄飄然走遠了,氣得女生額角青筋暴起,怒罵。
「這個無良教師!」
不等宮崎千尋想辦法打圓場,釘崎野薔薇就轉過眼來看她,瞬間控制好情緒,利落地說:「那就走吧。」
她呆了一下。
「先去後勤處領日用品和教材什麼的,然後整理宿舍,再帶你去食堂吃晚飯。」
一頭亮眼橙色短發的女生脫口而出安排好行程,一把牽起反應緩慢的她的手,另一只手打了個響指。
「男生,過來幫忙!」
跟在後面的虎杖悠仁拖長調子:「好──」
伏黑惠嘆氣:「知道了。」
領完東西,扛著大包小包的四個人從後勤處繞到宿舍樓,一路向裡走,在一扇門前停步。
掛在門上的門牌用縐紗薔薇花裝飾著,蜷曲的花葉間是蕭颯的字跡,「釘崎」。
釘崎野薔薇在自己的宿舍前站定,抬手一指對面:「就這間吧,有事可以隨時找我。」
銀色的鑰匙從她掌心垂落,勾在指節裡搖搖晃晃。她上前打開門,指揮著伏黑惠和虎杖悠仁把東西搬進屋裡,一樣一樣歸整,宮崎千尋一時間竟然找不到可以插手的地方。
「這、這個我自己來就好了!」眼看著釘崎野薔薇差點連鋪床都一手包辦,宮崎千尋連忙撲過去按住了她。
自覺完成任務的男生們退到門邊,虎杖悠仁笑嘻嘻地擺手。
「釘崎、宮崎,等會見!」
「回頭見,麻煩你們了,謝謝!」忙著撫平床褥的宮崎千尋轉身揮了揮手。
高專只提供基本的生活用品,她自己帶來的東西也不多,通力合作下很快收納完畢。環顧著有了人氣的宿舍,她對釘崎野薔薇連連道謝,兩人約好過一小時出門,就各自回房休整。
抓緊時間衝完澡換上高專配發的黑色校服,天色就暗了下去。宮崎千尋抱著洗浴用品經過長廊,望見大開的窗外,淺紫的天空盡頭已經升起了一彎月牙。
回到宿舍,釘崎野薔薇正在她的門前比比劃劃,聽到腳步聲回頭看了一眼,招呼她過去。
「還剩一塊牌子,你要掛嗎?」對方向她展示手裡的空白門牌。
她怔了怔,點頭。
於是隨身帶著錘子和釘子的女生愉快地把門牌釘了上去,又返回宿舍掏出馬克筆和一堆裝飾品。宮崎千尋笑著接過,端端正正寫上自己的姓氏,「宮崎」與「釘崎」兩兩相對,五彩繽紛、圓圓滾滾的甜點貼紙圍著筆跡繞一圈,是和縐紗薔薇不同的風格。
掛完門牌,再收拾一會,就到了約定的時間。
走廊另一頭,男生們離開宿舍,虎杖悠仁遠遠揮手喊到。
「該──走──啦!」
「來了!」
釘崎野薔薇和宮崎千尋並肩走過去,四人彙合,一起出了宿舍樓。
餐廳離得不遠,不過,開放式的大廣間,與其說是餐廳,不如說是會客室,鋪著榻榻米的大屋子一整面障子門都撤了,跪坐在裡面可以直接看到外面的星空,風景好是好,但莫名覺得很嚴肅。
跪坐在軟墊上的釘崎野
薔薇看著工作人員把食案端上來,忍不住吐槽:「這都二十一世紀了,怎麼還有學校食堂是這種布置,連桌椅都不設……好像在深山老林的古宅裡吃東西,食欲都下降了啊。」
習以為常的伏黑惠拿起筷子:「高專的建築大部分歷史久遠,沒經過現代化改造。」
「其實挺有意思的啊,」虎杖悠仁新鮮勁還沒過,一邊說著「我開動了」一邊插話,「感覺像大少爺大小姐一樣。」
釘崎野薔薇睨他一眼,撇嘴。
「連椅子都坐不上的少爺小姐也太可憐了,一直跪坐腿型會變醜的。」
四人坐在一起,食案圍了一個帶缺口的圈。宮崎千尋和相鄰的伏黑惠都沒說話,任由其他兩人從食堂的座位一路聊到沒有空調的宿舍,開始一致譴責高專落後的基礎設施。
討伐聲中,伏黑惠默默遞來兩張折疊的紙。
「課程表和高專的地圖。因為天元大人結界的影響,一些建築每天都會改變位置,但宿舍、餐廳、教學樓這些是不會變的。」
宮崎千尋心頭一暖,道謝收下這份細心准備的禮物,對他揚起笑臉。
第16章 第十六步,通往理想鄉
「早安,伏黑同學!」
被敲開的門後露出了男生有些驚訝的臉。他顯然才剛洗漱完畢,原本張揚的黑發有幾綹被打濕了,凌亂地貼在鬢角,一雙秀氣纖長的眼眸帶著一絲茫然看了過來。
宮崎千尋背著手,笑著說:「我做了早餐,來聚會室嘗嘗吧。」
伏黑惠慢了半拍回到:「……不用這麼客氣,早上多休息一會更好。」
「來吧,慶祝我們成為同學嘛。」眉眼彎彎的宮崎千尋語調輕快,「我也只是偶爾做做,就當為以後開店保持手感啦。」
「開店?」
「我想擁有一家屬於自己的甜品店,所以正在努力呢~」提起理想的她鬥志昂揚,叮囑伏黑惠等會過來,就道了別繼續往虎杖悠仁的房間走去。
走廊裡又響起少女活力十足的聲音。
「虎杖同學早上好──」
由於高專在讀學生數量稀少,宿舍樓裡從不缺空房間,因此學生們將一樓樓梯口的一間宿舍改造成了聚會的地點。不過說是改造,也只簡單清空了家具、安置了一張四四方方的矮木桌和數個坐墊,大多時候被用來聚餐吃宵夜了。
從釘崎野薔薇那知道這個地點後,宮崎千尋就生出了准備早餐的心思,因此今天一大早就跑去廚房蹭炊具和食材,制作完畢後又一個個去叫人。
四人在聚會室集合的時候,除了宮崎千尋,都還有些睡眼惺忪。
釘崎野薔薇拿起面前蓬松焦香的吐司咬了一口,忽然驚醒:「竟然是杏脯夾心,味道超級棒啊!」
宮崎千尋托腮笑眯眯地回答:「正是杏子成熟的時節了嘛,今早剛送來一批,我就稍微腌了一下,酸甜度應該正好吧?」
處理過的果肉保留著本身的鮮嫩多汁,又加入特殊的甜味中和了酸澀,配合烤得外脆內軟的吐司,簡直風味絕妙。釘崎野薔薇努力分辨了一下:「不光是砂糖……」
「還有蜂蜜哦。」她愉快地接話,把鮮牛奶推過去。
一旁的虎杖悠仁已經顧不上說話,肉松千層酥塞了滿嘴,對看過來的她豎起大拇指。
她笑著收下誇獎,轉頭去看伏黑惠。對方猶豫地拿起勺子舀了一口姜汁奶凍,意外地頓了頓。
上一次重生時有過數個月的接觸,宮崎千尋知道他不愛甜味,所以這份奶凍特意只加了最低限度的糖,最後形成的是帶著微妙辛辣的嫩滑奶香,若隱若現的甜只起到了刺激胃口的作用。
「我擅長的都是甜點,其他料理做得一般。」她點了點搭配姜汁奶凍的雞胸肉火腿三明治,「希望不會太糟糕……」
伏黑惠咬了一口三明治,對她搖頭,語氣認真:「沒有,味道很好。」
一頓美味的早餐飛速拉進了四人之間的距離,等收拾完餐盤去上課的時候,釘崎野薔薇已經自然而然地和她挽起了手。
就算加了一套桌椅,教室仍然顯得空蕩蕩的,宮崎千尋坐在釘崎野薔薇旁邊,再左邊一點就是可以看到操場的窗戶。
她秉持著好學生的習慣,一落座就掏出了教科書和筆記本,打算在五條悟來之前先大概預習一遍。
兩手空空的釘崎野薔薇靠上椅背,懶洋洋地說:「放松點啦,那個無良教師的課用不上教材。」
「誒?」困惑的宮崎千尋抬起頭。
「各位同學,早上好啊,都很有精神嘛∼」
比人更快一步飄進教室的是聲音,大門應聲而開,五條悟雙手插兜閑散地跨了進來。
宮崎千尋被打斷了疑問,不好再開口,乖乖安靜下去仰頭看他。
五條悟掃視一圈,抽出一只手指向窗外。
「想成為一名活得久的咒術師,充沛的體力必不可少,」五條老師裝模作樣的數了數,「總之,先繞操場跑個三四五……十二圈吧!」
「我就知道……」釘崎野薔薇沒精打采地起身,經過講台時抗議到,「老師,夏季校服到底什麼時候下發?大夏天穿著黑色長袖運動太熱了啊!」
心算了一下要跑的總距離,宮崎千尋暈頭轉向地合上書本,跟著往外走,幾乎聽不見兩人對話的內容。直到站上操場跑道,她也沒回過神,一副大受衝擊的樣子。
相鄰跑道的伏黑惠不解地問:「怎麼了?」
「……我八百米跑勉強及格。」她強顏歡笑,有些絕望地看了看腳下的序號。
伏黑惠:「……」
嘆了口氣,他說:「保持節奏,慢點跑,實在難受不要硬撐。鍛煉本來就該一步步來,五條老師不會勉強你的。」
宮崎千尋點點頭,深吸口氣,在五條悟的發令聲中邁開了腿。
一圈、兩圈、三圈,她勉強保持著勻速,但步子越邁越慢,到第六圈,整個人都搖晃起來。
不知道多少次超過她的虎杖悠仁還是輕輕松松的樣子,甚至有閑心打招呼。
……這、這真的是人類的體質嗎?虎杖同學連汗都沒出啊!
仿佛從水裡撈出來的宮崎千尋懷疑人生。
同樣超了她幾圈、再度和她跑在一起的釘崎野薔薇熱得心情暴躁,被一身清爽的虎杖悠仁晃得心煩,原本放緩的速度瞬間提升,怒氣衝衝地追了過去。
「喂,虎杖,你挑釁啊!」
一直壓著速度和她一起跑的伏黑惠沒有看開始打打鬧鬧的兩人,提醒到:「呼吸亂了。」
宮崎千尋神志不清,茫然地看了他一眼。無可奈何的他加重語氣。
「呼吸,跟著我學,吸氣──」
遠遠眺望著操場的兩道身影在樹蔭裡停下。
五條悟轉向看得出神的女性,輕松道:「如您所見,宮崎同學適應得不錯。」
鬢邊已經隱現銀絲的年長女性恍然收回視線,唇邊還帶著不自覺的笑意,禮貌頷首:「這樣我就放心了……感謝您答應我唐突的請求。」
「家長想探望學生是正當需求,我們學校也沒有這麼不近人情。」五條悟的態度幾乎稱得上溫和,如果伊地知潔高在,估計要大吃一驚,「要去跟宮崎同學打招呼嗎?」
從北海道一路找來的琥珀川歸流笑了笑,輕輕搖頭。
「不用了。我只是放不下心來看看她……知道她能順利融入新環境就夠了。」
她又靜靜望了操場上小小的人影片刻,看著少女被同學攙扶著艱難地走完最後一圈、去陰涼處休息,神情十分溫柔。
「千尋這孩子……遇到困難喜歡獨自忍耐。自從她一個人來了東京,我就時常擔心。」
女性抬起生了細紋的雙眼,盯著帶著墨鏡的青年看了一會,深深鞠了一躬。
「我不知道女兒在上一個學校遭遇了什麼,但是,希望她在這裡的時間能開心度過。五條老師,拜托您,如果有事發生,請盡快聯系我──至少我還可以帶女兒回家去。」
她姿態放得很低,語氣卻是平靜又堅決的。
微微側了身的五條悟沉默一瞬,以同樣篤定的語氣回答。
「我的學生不會有事。」
得到承諾後,悄然前來的母親又悄然離去了。五條悟離開樹蔭,沿著台階往下走。
操場上,休息完畢的宮崎千尋被拉了起來,開始跟著伏黑惠做基礎的拉伸。一臉虛弱的少女在彎腰時看到了他,趁著換動作的間隙對他揮了揮手,若有所感一般,瞥了眼他身旁空無一人的位置。
五條悟微笑起來,回應著對她揚了揚手。
第17章 第十七步,通往理想鄉
五條悟在一扇門前停步,抬手一推。
跟在他身後的宮崎千尋探頭看了看,昏黑的倉庫裡暗影幢幢,或是懸掛、或是擺放著琳琅滿目、形狀各異的物品。率先邁步而入的五條悟打開燈,一剎那間,那些物品都消融了包裹著的陰影外殼,顯露出真容來──
是滿屋子的咒具。
「歡迎參觀高專的武器庫。」五條悟笑吟吟地招了招手,示意她過去。
宮崎千尋縮瑟了一下,小心翼翼地跟著他走到最裡面,看著滿牆架起的咒具刀不知所措。
五條悟看她一眼,從制式不一的刀具裡挑出一把長度適中的,翻手遞來。她呆了呆,看看他掌心白柄黑鞘的刀,又看看他,遲疑著伸出手去,將刀接過抱在懷裡。
「不用這麼客氣,普通地單手提著就可以了。」被逗笑的五條悟點了點這把刀,解釋到,「你力氣不夠,還是用脇差比較合適,比短刀的反應要求低一點,又能充分發揮靈活性。」
「可、可是,我完全不會用刀……」宮崎千尋改抱為提,有些僵硬地握緊刀鞘,小聲說。
五條悟不以為意:「慢慢學就好了,這就是老師存在的意義嘛。」
選完刀,他帶著宮崎千尋出了武器庫,回到操場。一年級的其他三人在進行今天的晨練,他拍拍手示意伏黑惠過來。
黑發男生不明所以,中止了鍛煉在他們面前站定。
五條悟說:「本來讓真希教你更合適,但二年級的學生正好接了任務去外地出差,要過一陣才回來。千尋,你先跟著惠打一下基礎吧。」
突然被分派了教導任務,伏黑惠一怔,點頭應:「……好,我知道了。」
宮崎千尋自然不可能有意見,於是事情就這麼定了下來。
咒術師的學習果然和普通學校不一樣。
雖然也有文化課和理論課,但重心還是為與咒靈戰鬥做准備,因此學生的大部分時間都花在了訓練場上。宮崎千尋一邊陷入體能訓練地獄,一邊接受著伏黑惠的戰鬥基礎教學,每天都覺得身體各部位正沸反盈天、蠢蠢欲動准備罷工,偶爾遇上能安安穩穩坐在教室裡的課程,簡直要感動得熱淚盈眶,生出一股學習真快樂的錯覺。
然而如此重復了半個月,相較於文化理論課程上的得心應手,實戰練習的進展卻十分不順。
在又一次被輕輕松松打掉了手中木刀後,宮崎千尋跌坐在地,劇烈喘.息著,一時沒了爬起來的力氣。
站在對面的伏黑惠垂下同樣的訓練用刀,默默俯身伸出手。盡量平復著呼吸,她抬起酸軟的手臂,借著對方的力道踉蹌站起。
「休息一下吧。」伏黑惠說著,輕輕將她往場邊帶了帶。
兩人在室內訓練場的牆邊席地坐下。木質地板泛著涼意,宮崎千尋脫力地向後倚去,仰起頭望了望頭頂窗戶。
微掩的窗玻璃外層密布著水痕,淅淅瀝瀝的雨聲從縫隙裡鑽進室內,同時吹入的,還有潮濕的風。
若有若無的輕風撫去了眸中彌漫的霧氣,宮崎千尋眼睫一顫,收回視線,正恍著神,忽然聽見伏黑惠猶豫地問到。
「宮崎……你握刀的時候手在發抖,很害怕嗎?」
這疑問十分克制,畢竟適應了半個月,她還連木質模具刀都拿不穩,換個性格急躁的人大概已經質問起來、讓她趁早放棄了。
宮崎千尋當然有自知之明。伏黑惠強調過不少次,每次攻擊都要抱著殺傷敵人的決心,但她總是軟弱怯懦,出刀輕飄飄的,好像生怕碰到對方……雖然嘗試著改正,可這盤桓了十余年的痼疾,根本不是一朝一夕能夠去除的。
「……這麼難受的話,沒必要勉強自己成為咒術師吧。也不是什麼好職業。」只得到一個沉默微笑的男生沒有追問,轉開看著她的目光,屈膝搭上手臂。
宮崎千尋想了想,回答:「因為我很倒霉嘛,如果不做咒術師,說不定會突然被咒靈殺掉呢。」
這話相當有被害妄想,伏黑惠大概被哽了一下,沒有做出評價。兩人靜靜坐了一會,他起身。
練習木刀再次回到各自手中,他擺出架勢,語調平和。
「那就慢慢來吧。多練幾次,總會習慣的。」
七月中旬,宮崎千尋開始跟著一年級們出任務。
由於還在進行基礎訓練,她一般是旁觀同學們暴打咒靈、當個搖旗吶喊的氣氛組,直到一次針對二級咒靈的祓除結束,正准備返回高專的眾人又發現了一只行動緩慢的弱小咒靈。
「大概偽三級的樣子……」經驗最豐富的伏黑惠打量了一下藏在牆角的怪物,攔住拎著錘子就打算把敵人揚了的釘崎野薔薇,回過頭,「宮崎,你去試試。」
猝不及防被點名的宮崎千尋呆了呆:「咦,我、我嗎?」
「先從低級咒靈開始,慢慢適應戰鬥比較好。我們會掩護你的。」伏黑惠神態認真。
不由得攥緊掛在腰間的脇差,她忍著恐懼點了點頭,握住白線纏繞的柄將刀拔出。
小巷牆角,抱頭蹲著、不斷重復「不要找到我、不要找到我」的類人型咒靈漸漸壓低了聲音。宮崎千尋握著刀一步步靠近,手心一片冰冷,緩
緩生出潮意。
仿佛踏過一條無形的界限,兩方同時繃緊了心弦。驀地停止碎碎念的咒靈腫大的頭顱「哢嚓」一聲後仰,以一種折斷脖子的角度冷冷瞪來,蜷曲的四肢陡然發力,一躍而起!
【都說了──不•要•找•到•我!】
混雜著噪聲的叫喊在耳邊炸響,宮崎千尋幾乎是靠著連日訓練的條件反射才擋住了第一次撲擊!
脇差被震得嗡鳴,她虎口劇痛,刀差點脫手而出。幸好沒多少智慧的膽小咒靈一擊未中後就迅速脫離,在不遠處繞著她慢慢轉圈,畸形的手又抱住了頭,喃喃哭叫著什麼。
咬緊牙關,她飛快瞥一眼在牆上逡巡、隨時准備援護的「玉犬•白」,稍微活動了一下指節重新握緊脇差,主動衝了上去。
咒靈縮瑟了一下,有些畏懼地放緩動作,起跳的時候頓了頓。抓住這機會,宮崎千尋迅速後仰一刀插進它的腹部,借著慣性往前一拉──咒靈當然沒有內髒之類的復雜器官,豎著剖開了對方肚皮的她免去被砸上一身心肝脾肺的下場,卻還是沾了滿頭滿臉的血。
死亡的咒靈栽倒在她身後,形體開始消散,連帶著澆透她的血液也逐漸溶解。同學們圍攏過來,紛紛誇贊她時機把握得不錯,順利完成第一次祓除工作,但她只是勉強笑了笑,僵硬的手擦過臉頰,帶走一片刺眼的紅色,露出下面慘白的皮膚。
掏出濕巾打算給她擦臉的釘崎野薔薇一驚:「千尋,你沒事吧?」
說不出話來的宮崎千尋連連搖頭,踉踉蹌蹌後退到牆角,扶著粗糙的磚塊吐了出來。
第18章 第十八步,通往理想鄉
醫務室到處都是白色。白色的天花板,白色的隔簾,白色的病床,連她自己的膚色也是慘白的。
劇烈的頭痛讓宮崎千尋忍不住蜷縮起來,死死按住額角,掌心下一片冰冷的汗漬。有人在對她說話,分不清楚是哪個同學,她強忍著心悸喃喃回應。
「沒、沒事……休息一下……就好……」
同學沉默著,輕輕放下隔簾,將她留在安靜的空間裡休息,悄悄走開了。她半昏半醒,隱約捕捉到關門聲響起前、自走廊飄進屋的一句話。
──「這孩子根本不是突然受到刺激。」
環著手的家入硝子淡淡瞥了眼長廊拐角處露出的三道影子,移開視線。她倚著窗框,大開的窗戶外是重巒疊嶂的山景,余霞散綺,薄暮暝暝,夕光落了她半身,照亮那雙倦色深濃的眼睛。
就算已經是戒煙的第五年,身體還是會忽然回憶起對尼古丁的依賴,她不自覺地摩挲了一下指節,蹙眉抬眼,看向站在身邊的青年,語調輕淡。
「是精神疾病,估計有不少年了……」
拐角後似乎起了騷動,家入硝子微微挑眉,平靜地補完話語。
「……創傷後應激障礙,簡稱PTSD。」女醫生隨手攏了攏被風拂亂的長發,說,「我不建議她繼續做咒術師,只會加重病情。」
給出例行告誡後,她留下一句「接下來就是你的事了,我先走了」,與青年分別,往長廊另一邊走去。
站在原地的五條悟看不出表情,轉身走向拐角,等按住忙忙亂亂想跑的三人時已經恢復了如常的笑臉。把偷聽的一年級們打發去吃晚飯,他回到醫務室門前,無聲推開門。
宮崎千尋短暫昏睡了一會,再驚醒時心悸緩解不少,只剩腦海中連綿的刺痛。她放松僵硬的身體,翻過身躺平,眨了眨眼,模糊的視線裡忽然闖入一抹與周圍截然不同的、雲一般的白色。
是五條悟的發絲。
神智迅速一定,她吃驚地叫到。
「老師……」
不知為何慌亂起來,她努力措辭說:「其、其實沒受什麼傷,第一次和咒靈戰鬥有點不適應……」
完蛋,她要被開除了──理智尖叫起來,拼命提醒她天賦超爛又有精神缺陷的人還想賴在咒術界有多離譜,或許下一秒五條悟就要勸她收拾收拾回老家……
掙扎著想坐起的她被按住了肩膀,伸手的五條悟還是一如往常的語氣。
「好好躺著。」
兩人默然對視片刻,坐在病床邊的五條悟輕松開口,問。
「聊一聊?」
宮崎千尋攥緊床單,猶疑著點了點頭。
都是些陳年舊事,一開始她的聲音還很平穩,但說著說著,長年累月的噩夢在眼前閃現,就不由得發起抖來。
貨車的轟鳴聲,店鋪的崩塌聲,男女慌亂的叫喊,小孩子的尖叫,全都扭曲在一起,幾乎變成無法分辨的噪聲,只剩最後人體被撞碎的悶響格外清晰。
恍惚中,混雜了灰塵與碎石的滾燙鮮血似乎又潑濺在身上,年幼的孩子倒在廢墟間聲嘶力竭地號哭,奪目的紅淹沒了視線。
宮崎千尋下意識用戰栗的雙手胡亂擦了擦臉,想抹去那粘膩的觸感,混沌裡,思緒一下子又跳回前世,俯視著十九歲的少女跪倒在白布前。
前世父母的去世毫無預兆,假期即將結束、正准備收拾行李返回東大的她在家時突然接到警方的電話,一路神情迷惘,直到站在遺體前才確認不是整蠱玩笑。破破爛爛、不成人形的兩具屍骸,在她點頭後被蓋上了白布,等那白色遮擋住臉龐,她才反應過來似的,驀地沒了力氣,像一攤融化的淤泥、跌在停屍間的地上,任別人怎麼攙扶也爬不起來──
勉強述說的聲音剎那中斷,宮崎千尋嘴唇張合,嘗到了鹹澀的味道。貼著臉頰的手掌慢半拍感受到了溢出指縫的炙熱液體,她呆呆地停止說話,纏繞於耳邊、一道年幼一道年長的泣音,在這鹹澀裡重合,化作了她現在的聲音。
……原來,她也正在哭啊。
微弱的哽咽淌出咬緊的牙關,她擋住眼睛,狼狽地把臉埋進枕頭。
「硝子說,不建議你繼續做咒術師。」一直沉默聆聽的五條悟開口了,話裡帶著超然的冷靜,「就算是輔助監督或者只傳遞咒靈情報的『窗』,也要時常面對慘烈的案發現場,都不是適合你的職業。」
這麼明顯的勸退,讓宮崎千尋立刻嚇得連哭泣都忘記了,從枕頭裡仰起臉,委屈又堅決地嘟囔:「……不要,我想成為咒術師!」
五條悟拉下眼罩。
「按常規來說,老師應該馬上通知家長過來,幫你辦理轉學手續。」頂著她震驚抗議的眼神,他微微一笑,「──可惜,我是個不愛守規矩的人。」
有著天穹一般漂亮眼眸的最強咒術師抬起手,摸了摸她的頭。
「加油吧。」
他輕描淡寫地鼓勵到。
得到五條悟肯定的宮崎千尋放下心,休息了兩天繼續跟著同學們出任務。不過可惜的是,雖然決心可嘉,但影響了生理的痼疾並不會以意志為轉移,開始讓她整夜整夜做噩夢。
一直在一起相處的
同期們自然發現了她精神不振的原因,即使誰都沒有點破,但從那之後很少放她單獨呆著,就算分頭外出也會選一個人跟她掛著通話。
七月末,宮崎千尋在上一次任務時受了傷,留在高專休養,而同期們又接到了新任務,目的地是西東京市的英集少年院。
她不屬於任務參與人員,自然沒拿到到具體情報。窩在宿舍裡的她看著窗外彌漫的細雨,打開了外放的手機裡傳來同樣滴滴答答的雨聲。
通話那頭的虎杖悠仁問了問她傷勢恢復得怎麼樣,得知已經不影響行動後,輕快地約定好下次任務四個人一起去。
【我們要進去了,『帳』裡沒有信號,出來再聊。】隔著電波傳來的聲音有些失真,【宮崎,等會見!】
宮崎千尋忍不住笑:「嗯,等會見!晚餐我會做飯後甜點的~」
未停歇的雨聲中,電話掛斷了。
第19章 第十九步,通往理想鄉
當天的東京驟雨傾盆,宮崎千尋做好的餐後甜點只送出去兩份。
──英集少年院內的咒胎孵化為特級咒靈,為了衝出形成雛形的咒靈領域,虎杖悠仁獨自斷後,召喚了寄宿於體內的「詛咒之王」兩面宿儺,最終死亡。
匆匆見了同期遺體一面的宮崎千尋神情恍惚。
不管是上一次重生時的經歷、還是前世看漫畫殘留的印像,都在告訴她虎杖悠仁不可能就這麼死亡,但……
萬一呢?
那是真真切切和她相處過一個月的同學,不是隔著屏幕的紙片人,即使理智再怎麼分析,情感也不由得生出憂慮。
而由於虎杖悠仁的突兀離世,活下來的伏黑惠和釘崎野薔薇不動聲色地增加了對她的關注,宮崎千尋也加重了對他們的擔心,但好在,低沉的氣氛沒能持續多久。
完成任務歸來的二年生對他們發出了參加「姊妹校交流會」的邀請,宮崎千尋的訓練也由禪院真希接手。更不留情的訓練、更為緊迫的壓力,讓她萌生了獨自接受祓除任務、加速成長的念頭。
按理說這不是什麼難事,跟輔助監督那邊打一下招呼就好,可宮崎千尋之前各方面素質都不合格,入學時沒有按慣例給評定術師級別。沒有評級,就錄入不了任務體系,自然接不到給她派發的任務。
想了想,打定主意的她去找了五條悟。
出一趟差、回來就沒了一個學生的最強咒術師似乎沒受到半點影響,情態還是依然如故的優游自在,聽到她的請求,很干脆地答應帶她走一趟。
評級的地點在咒術總監會下屬的辦公樓。
伊地知潔高開車送兩人到了目的地,宮崎千尋跟著五條悟走上高高的台階,邁進自動門。
與古建築成群的東京咒術高專不同,這棟大樓雖然地處僻靜,但到處都是現代化裝修,只有走進內部才能看到和咒術相關的布置。帶路的男性西裝革履,乍一看還以為是某個上市公司的精英管理,他微微彎腰,舉著一只手在前方引路,渾身上下都散發著對五條悟敬而遠之的客氣。
步調散漫的五條悟眼風也沒分給他一點,一只手懶懶地搭著身邊矮了不止一個頭的宮崎千尋的肩,和她介紹著基本流程。
「進房間之後『唰唰』干掉裡面的咒靈就好了,超級簡單,不用怕。」
老師另一只空著的手隨意往下一劃,明明只是個示意性的單純肢體動作,卻把暗暗關注這邊的引路人嚇了一跳、瞬間奪路避開數米。宮崎千尋一邊乖乖點頭,一邊眨眨眼看了看差點貼到走廊牆上去的男性。
意識到自己失態的引路人默默整了整衣物,加快腳步走向前方。
轉過彎,一扇厚重的門扉出現在眼前。
宮崎千尋望一眼門側掛著的標牌,【評定室01(三級咒靈)】,垂著的手抬起,握住腰間脇差的白色刀柄。
拍拍她的肩膀,五條悟松開手,笑說:「去吧。老師在外面等你。」
「嗯!」她用力點頭。
引路人開啟了門扉,她拔刀出鞘,深吸口氣往裡走去。
評定測試用的咒靈在三級裡也是中上實力,即使嚴苛訓練了近兩個月,她戰鬥起來依然相當笨拙,最後雖然沒受重傷,但上衣還是被劃破了數道裂口,以致於離開評定室時不由得懊惱自己怎麼沒想起來帶件外套。
不自在地扯了扯衣擺,宮崎千尋微微仰起臉,對靠在門旁牆上的五條悟彎起眼眸。
「老師,這樣就算通過了吧?」
五條悟直起身,隨手解下自己的外套給她披上,掃了一眼安安靜靜當背景板的引路人。男性立刻反應過來,連連點頭表示這就去辦手續。
宮崎千尋拽住幾乎可以給她做裙子的黑色制服外套,雀躍轉化為怔忪,不好意思地抿唇加深酒窩,小聲向五條悟道了謝。
兩人跟著迫不及待想送走他們的引路人回到大廳,看對方快步走開、又很快返回,將更新的學生證交還──原本空空如也的證件照左上角,刻上了小小的「四」字圓章。
終於……她成為四級咒術師了!
正式成為咒術界一員的宮崎千尋忍不住踮了踮腳尖,拿著自己的學生證,開開心心地跟著五條悟離開辦公樓。
高廣的建築被他們拋在身後,走下長長的台階時,並肩而行的五條悟玩笑似的開口。
「總覺得像送小孩獨自出遠門一樣。」
宮崎千尋握緊手中的證件,側頭看他,露出一個大大的笑容。
「不會在老師不知道的時候偷偷死掉的──我可是要活到夢想實現的膽小鬼哦!」
「在你獨立出任務之前,先完成老師的『脫敏計劃』吧。」
當晚,結束訓練任務、與禪院真希分別的宮崎千尋,在洗漱完畢回宿舍時遇到了五條悟。
等了她一會的老師笑眯眯地遞來一把鑰匙。
「觀影室的鑰匙,教學樓旁邊那棟房子就是。」最強咒術師舉起另一只手,掌心坐著一只圓滾滾、毛茸茸的白兔子,「這是校長制作的咒骸,如果不持續穩定地注入咒力,就會『啪』地醒過來、『咻』地開始揍人哦~」
剛接過鑰匙的宮崎千尋迷茫地看向那只
兔子,五條悟手一抬,把那只垂著耳朵呼呼大睡的咒骸拋向她──一離開老師掌心,原本可可愛愛蜷成一團的兔子立刻瞪大了眼睛,虯結的肌肉從茸毛下隱現,露出一臉凶狠的表情,然後一腳蹬上了宮崎千尋的額頭!
突遭重擊的宮崎千尋頓時頭暈眼花,手忙腳亂地抱緊了放著洗漱用品的籃子,大叫:「嗚哇,不要突襲啊老師?」
毫無同情心的五條悟還在笑著解說訓練計劃。
「記得帶上這只咒骸去看電影。影片老師已經挑好了,都是血腥暴力和恐怖題材,什麼時候能維持咒骸的沉睡狀態看完它們,什麼時候進行下一步『脫敏計劃』。」
兔子咒骸殺了個回馬槍,追著宮崎千尋揍,她狼狽不堪地躲了幾下,總算靠運氣揪住了對方豎起的耳朵。勉強注入咒力讓兔子睡著,她大松口氣,匆匆記下話中重點。
五條悟擺了擺手,轉身走向宿舍樓出口:「真希那邊的訓練減到上午,下午你去觀影室。加油~」
「……是,我知道了,老師。」
第20章 第二十步,通往理想鄉
高專的觀影室是新建築,幾乎像一個小型影院。獨自包場的宮崎千尋每天午休後准時來打卡,看完一到兩部五條悟選定的影片,順便被兔子咒骸揍得滿屋亂竄──和真實的戰鬥相比,電影由於有配樂、有故事鋪墊,某種程度上顯得更可怕了,而且……
這音響和觀影效果是不是好得太過分了點?絕對是五條老師出資建設的吧!
又一次被立體環繞音效和IMAX銀幕驚得魂飛魄散的宮崎千尋從座椅上跳起,躲避兔子暴躁冷酷的連環蹬腿,抱頭崩潰。
「你再追我就要生氣了!」
從嘴裡發出的尖叫完全跟銀幕裡角色的大哭同步,她真的開始思考一刀劈掉咒骸要怎麼跟五條老師和夜蛾校長交代──
「喲,午安,進展不錯吧?」有人突兀出現在她逃跑的路線上,聲音十分輕快。
本來就手按上了刀柄的宮崎千尋差點下意識一刀劈過去,好在及時分辨出了那頭標志性的白發,但強行止住攻擊的同時,她也由於腳步放緩被兔子追上,一腳踩中頭頂……
人仰馬翻。
眼冒金星的她最後是被五條悟扶回座位上的。兩人就坐在第一排,陰森恐怖的背景樂回蕩在觀影室內,大銀幕上暴雨、閃電、血漿混雜得一塌糊塗,照得他們的臉色也詭異萬分,簡直像兩只誕生在影院裡的咒靈。
捂著頭的宮崎千尋瑟瑟發抖,縮在座位上,只敢用余光瞥銀幕。兔子咒骸被五條悟回收,重新塞進她懷裡,她滿臉生無可戀的表情,以一種恨不得徒手捏碎它的力度攥緊了那對長耳朵。
「其實,不是鬧鬼,是人為作案哦。」難得有空陪她看電影的老師架起腿,若無其事地劇透到。
宮崎千尋沒感到半點安慰,繼續往柔軟的座椅裡縮了縮。
「就算知道發展也很可怕啊……」她喃喃反駁,忍不住用掛著比家入硝子還嚴重的青黑眼圈的雙眸輕輕瞪了他一下。
五條悟悶聲笑,攤了攤手,不再說話。
艱難的電影訓練持續了兩周,宮崎千尋終於把五條悟安排的影片看完。
特訓不能說沒有效果:雖然她依舊噩夢連連,但一邊恐懼著一邊又會覺得生氣──完全被「熱情洋溢」的咒骸揍出了條件反射般的怒火。
滿意的五條悟總算把討人厭的兔子拎走,宣布「脫敏計劃」進入下一階段。
【喂喂,晚上好啊千尋,現在就起床收拾一下吧,老師過一會到你宿舍門口~】
夢中被電話驚醒的宮崎千尋直到通話掛斷還滿頭霧水,懵懵懂懂地爬坐起來,定了定神,看一眼手機的記錄才確認不是幻覺。
可是……五條老師為什麼要凌晨四點給她打電話?
剛結束「電影周」,還以為能好好休息幾天的她痛苦地起了床,穿好制服又背好脇差,昏昏欲睡地倚著宿舍門,幾次差點栽倒。
下一次身體前傾時,額頭被一根手指抵住壓了回來。忽然被彈了一下額頭的宮崎千尋一驚,搖搖晃晃找回重心,茫然抬頭。
神清氣爽的五條悟站在身前,對她伸出手。
「走吧,跟老師去出任務。」
……啊?
大惑不解的她迷迷糊糊跟著上了陌生輔助監督的車,聽五條悟解釋到:「跟著老師多見識一下任務場面,至少以後遇見不會太慌。」
「……是。」清醒不少的她點了點頭。
身為咒術界難得肯接受總監會指派的特級咒術師,公認的「最強」,會被分給五條悟的任務不是危害性極大就是局面復雜難以入手,宮崎千尋陪著他全國各地到處跑,從飛機、新干線、轎車到干脆憑借【蒼】的高速移動,各種交通方式試了個遍,出發時間也幾乎不分白天黑夜──這還是五條悟沒有每一次任務都帶上她的情況下。
光是旁觀就覺得心力交瘁的宮崎千尋真不敢想要是換成自己能不能堅持三天,然而,所有人都覺得這份忙碌理所當然,連五條悟本人也毫不在意。
再度解決一次凌晨突發情況,宮崎千尋因為太過血腥獵奇的現場畫面變得臉色蒼白,強忍著不適緩了很久才稍稍回神。
彼時五條悟已經帶她回了自己在東京的私人公寓。面積可觀的大平層位於高樓頂端,從客廳的一整面落地窗往外眺望,足以俯瞰燈火輝煌的東京夜景,夜間航班穿過雲層,拖出的一線尾痕似乎伸手可觸。
她窩在沙發裡,捧著熱茶緩緩深呼吸,心神一定。
好像不會疲倦的最強咒術師在廚房裡折騰著什麼,她抿一口茶,又回想起剛才的任務。
等她大概觀察了一遍現場,五條悟就讓她去找幸存者了解情況收集線索,還不忘安慰:「別怕,老師在這裡嘛!」
──「完成~嘗嘗吧。」
同樣的聲線覆蓋了記憶,宮崎千尋一怔,抬起頭。色彩瑰麗的眼眸凝視著她,輕快地眨了眨。
她呆呆地看了看被放在面前茶幾上的餐盤:「麻薯……」
白生生的柔軟甜品平鋪在盤子裡,表面還澆著一層巧克力醬。
「鮮奶麻薯。」在一旁坐下的老師往後倚去,語帶笑意,「有一陣沒過來,冰箱裡空空如也,只好做了個簡單的。」
亂糟糟的沉悶思緒被驀地觸動,宮崎千尋端起圓圓的餐盤,用勺子挖了一團麻薯放進嘴裡,嘗著那鮮滑的甜味,忽然有點想哭。
為了補充六眼和無下限的消耗,五條悟每次出任務都會順路買甜點,跟著的她自然也能分到一份,慢慢的,這份甜點就成了兩人心照不宣的「獎勵」。今天的場面太嚇人,她本來已經把「例行甜點」忘到了腦後──
「一定給老師添了很多麻煩,」她咬著柔韌的麻薯掉眼淚,出口的話毫無邏輯,還含混不清,「也沒想到老師會做甜點……」
五條悟大概被她沒頭沒腦的情緒爆發驚了一下,微微側身看來,失笑。
「這算什麼麻煩?」最強咒術師懶洋洋地否定了她的自我厭棄,「老師可是全能的哦,不光甜點,其他料理也做得很好,有機會讓你們嘗嘗。」
咽下最後一口食物的宮崎千尋胡亂擦了擦眼淚,目光灼灼地盯著他,大聲說。
「我要承包老師以後的甜點!絕對比店鋪裡販賣的和老師自己做的味道更好──」
「哇,真是突如其來的勝負欲。」
被緊盯著的五條悟忍俊不禁,回應了她。
「──好啊。」
第21章 第二十一步,通往理想鄉
即將進入九月的時候,五條悟的「脫敏計劃」取得了階段性成功。雖然宮崎千尋仍飽受PTSD困擾,但至少不會再影響戰鬥,確認過後,五條悟終於肯放她獨自做任務了。
倒也不是不想和同期們一起行動,但實力原本就不錯、又還在飛速增長中的伏黑惠和釘崎野薔薇被分配的任務等級都不低,她如果跟著去,除了旁觀派不上任何用場,與想要變強的初衷背道而馳……
一個人聯系輔助監督、一個人四處跑祓除咒靈,一旦堅持了下來就會覺得並不困難,畢竟比起結伴,她更熟悉獨自生活。倒是同期們十分憂慮的模樣,好像她會走在路上就撞見一只特級咒靈然後飲恨當場,不放心的釘崎野薔薇甚至提出搬宿舍和她一起住──當然找了借口,像模像樣地發了一通「我的宿舍正好在背陰處,老是潮乎乎的,還有蟲子」的牢騷。
心知肚明的宮崎千尋沒有拒絕這份好意,幫著一起搬了宿舍。
那天下午陽光燦爛,釘崎野薔薇一樣一樣把自己常用的東西歸置好、和她的日用品放在一起。她掛在對方身上,跟著轉來轉去,黏黏糊糊的怎麼也不肯下來。
釘崎野薔薇一邊抱怨一邊縱容到:「真是愛撒嬌啊你。」
她臉頰酒窩深深,一直笑眯眯的不說話。
高專的宿舍是單人間,即使是兩個女生一起睡,床也顯得有些狹小。希望釘崎野薔薇能休息得更好,宮崎千尋特意用任務酬勞做了一次房間改造,換了寬敞的雙人床,又重新添了櫃子、改了布局。
平緩溫馨的日子一直持續到了姊妹校交流會。交流會舉行之前,五條悟帶著她去了一趟國外,找出差數月的二年生乙骨憂太囑咐了什麼。
回東京的飛機上,宮崎千尋猶猶豫豫地提起涉谷。
還是含糊的警告,她依舊沒找到任何揭露敵人陰謀的證據,甚至不記得具體手段,但逼近的危險讓她不得不開口提醒。
五條悟以為她是慣常性擔憂,漫不經心地表示自己不會輸給敵人,不安的宮崎千尋直起腰,視線從舷窗外的雲海轉向他,語氣認真。
「可是──還有封印的辦法吧?」
無聊翻著雜志的手一頓,五條悟揚眉看她。
解釋不清楚的她嘆氣。
「我只是……預感不太好。」
飛機談話後五條悟有沒有針對「封印」做些准備,宮崎千尋不得而知。數日後,東京校和京都校聯合舉辦的姊妹校交流會開始了。
第一個大驚喜是虎杖悠仁解除假死正式歸隊。面對出乎意料從拖車大箱子裡跳出來的粉發男生,宮崎千尋是唯一捧場、感動到立刻哭起來的人。
身旁石化的伏黑惠和釘崎野薔薇「哢哢」轉頭,看看背叛了陣型嗚咽不止的她,又看看擺著動作有點僵住的虎杖悠仁,紛紛情緒爆發,一把薅住了死遁快兩個月的同期。
最後,本屆交流會在一片混亂中拉開了帷幕。
實力墊底的宮崎千尋相當自覺,抱著積累經驗開闊見識的心態進入用作團體賽賽場的森林,走了片刻,遇見京都校的三輪霞。
兩人都是用刀,但三輪霞的刀術比她這個半路出家的初學者強上不止一籌,很快她就敗在了對方的【新陰流簡易領域•拔刀】之下。
失去戰鬥力的她垂頭喪氣退出比賽,按著腫起來的手腕獨自往森林外走,打算去趟醫務室,卻在路上接到了五條悟的電話。
老師輕描淡寫地略過她的失敗,邀請她去觀戰室,可惜接受邀請的她剛找到地方,就撞見了突發狀況:特級咒靈勾結詛咒師入侵高專,為了保護學生、確認情況,原本坐在觀戰室裡的長輩們全體出動,最後只剩她一個人留在屋子裡,和黑屏的顯示器面面相覷。
團體賽在一片凝重的氣氛裡結束了。
當晚,習慣性被噩夢驚醒的宮崎千尋熟練地安撫住睡得迷迷糊糊的釘崎野薔薇,悄悄下了床。她披上外套,想去宿舍樓天台吹吹風,走到頂樓,卻透過沒合攏的門縫望見了獨自坐在圍欄邊緣的虎杖悠仁。
沒有驚擾那沉默的背影,她輕輕轉回身,從宿舍裡帶出一樣東西,才再度上樓。
「介意分我一個座位嗎?」她護著懷裡的東西走到對方身邊。
驀地回神的虎杖悠仁睜大眼睛回頭看了看,抓抓頭發露出笑容,往一旁讓了讓。
宮崎千尋沒有像他一樣跨坐到外圍去,而是方向相反地衝裡面坐了。兩人一個望著遠處夜幕中的群山與星空,一個低頭盯著自己搖晃的腳尖。
她伸出手,把帶上來的東西遞過去:「喏。」
綴著櫻桃的小蛋糕盛在紙杯裡,落進虎杖悠仁掌心。
「甜味是幸福的味道哦!」她認真地宣講著自己的理論,轉頭和同學對視,笑意盈盈,「要來交換秘密嗎?」
或許是小蛋糕的甜味恰到好處,或許是傾訴欲實在難以克制,沉默片刻,虎杖悠仁還是開口了。
有關宮崎千尋不曾認識的少年吉野順平的故事,想跳出水槽的幼魚被無常的命運奪走了一切,只剩一片狼藉的現實和逍遙在逃的罪魁禍首,反復提醒著虎杖悠仁他的無力。
山風撲面,宮崎千尋靜靜等了一會,才輕
輕說:「我其實不太會安慰人……」
她沒有評價吉野順平的故事,轉而提起了自己的父母。也許是之前和五條悟聊過一次,再說起來順暢不少,她也沒有控制不住地流淚,反倒笑了笑。
「有些傷口是不會痊愈的……我到現在還一直做噩夢呢。」她語調溫柔且篤定,「但是,總會習慣吧。」
想起上一次重生在面包店裡舉辦的慶祝聚餐,她舒展眉眼,看向虎杖悠仁。
【摔倒了再自己爬起來往前走,一開始是很困難,但悠仁沒問題的。剩下的就交給時間吧。】
她的聲音與那時五條悟的聲音重疊了。
「──剩下的就交給時間吧。」
第22章 第二十二步,通往理想鄉
2018年10月31日晚19:00,以東急百貨店、東急東橫店為中心,降下了半徑約400米的「帳」。
「涉谷事變」如期而至。
實力不足的宮崎千尋被安排留在救助站待命,幫助家入硝子處理傷勢較輕的人員。忙忙碌碌的間隙,焦躁不安的她和同樣呆在這裡的夜蛾正道聊了聊。
東京校校長鎮定且自信:「有悟在。」
他未必不對眼前狀況感到憂慮,然而多年積累的信任讓他篤定五條悟絕對能平息事態。宮崎千尋卻緊皺著眉,低聲喃喃。
「可老師也是人啊,總會有應付不到的地方……」
猶如讖語一般,這句話應驗了。
從晚八點左右,咒術師們結成的各班來援涉谷,到午夜零點之前,區區四個小時,天翻地覆──
東京咒術高專一方,五條悟被獄門疆封印,七海建人、釘崎野薔薇死亡,狗卷棘斷臂,伏黑惠、禪院真希重傷……
還沒等宮崎千尋消化這一連串變故,第二天,咒術總監會就下達了判處虎杖悠仁、夜蛾正道死刑,將五條悟永久驅逐出咒術界的命令。
一切都走上了奔向毀滅的快車道。
只是四級咒術師的她如此無能為力,身邊所有人都在說:
「宮崎,死滅洄游很危險,你不要參加,我們會解開五條老師的封印。」
「宮崎,跟緊我們,不要逞強。」
「宮崎,找個安全的地方躲起來。」她明明身處其中,卻像是個過客,眼睜睜看著其他人一個個奔赴終結。從2018年年末到2021年年初,僅僅不到三年時間,她的老師和同學們就幾乎死傷殆盡了 。
2021年的一月,東京下了近半個月的大雪。
獄門疆的封印一直沒能解開,伏黑惠和乙骨憂太在離開前將這小小的盒子托付給了宮崎千尋。
虎杖悠仁已經吞下所有手指,身體被兩面宿儺占據。為了祓除復活的詛咒之王,他們決定深入敵營實行斬首行動──計劃激進且冒險,但是,沒有支援的他們唯有放手一搏。
宮崎千尋則一如既往地被留在了安全屋裡。
將獄門疆交給她時,伏黑惠輕輕說了一句「對不起」。伸出手的她一怔,和因為疏於打理頭發長了不少的同期對視。
其實也才擺脫少年人青澀輪廓的男生長高了一截,連年鏖戰讓他十分瘦削,筆直立著,就像已經枯死、猶自不肯低頭的樹;變長的頭發不再是四處支棱桀驁不馴的樣子,柔順地垂下來,被他隨手綁在腦後,然而打那雙黑沉沉的纖長眼眸裡顯露出的,是與日俱增的頑執。
冰冷的獄門疆落入掌心,宮崎千尋搖了搖頭:「沒什麼好道歉的。我們都在做自己該做的事。」
她當然明白伏黑惠說這話的緣由。一旦他和乙骨憂太失敗,敵人勢必會全城大索獄門疆,實力低微的她在劫難逃,唯一的辦法……
宮崎千尋收緊手指捧牢盒子,聲音是啞的,卻很平靜。
「我不會把老師交出去。」
互相凝望的視線在沉默中斷開,伏黑惠深深看她一眼,跟上在門口等著的乙骨憂太。
「……再見。」
「再見。」
三人的道別簡單干脆,一點也不像將要永別。
安全屋設置在一棟廢棄商場的地下倉庫,抱著獄門疆干坐數小時,宮崎千尋還是悄悄出了門,慢吞吞爬上商場大樓的天台。
被數年大戰打得處處殘垣斷壁的東京掩在了厚厚一層白雪下,如果是白天看去,或許能恢復幾分繁華的模樣,可是在無光的深夜裡,反倒更顯頹唐。
她在圍欄上坐下,懸空的腳底就是杳無人跡的涉谷商業街。朔風凜冽,割痛了她沒做任何防護的臉頰,呼嘯的風聲中,她不期然想起那年姊妹校交流會和虎杖悠仁在宿舍樓頂的談心。
【剩下的就交給時間吧】──
真可惜,奢侈又無情的時間,沒有寬容他們。
霜雪紛紛而下,她在天台枯坐一夜,幾乎變成一個雪人。神智在寒冷裡逐漸模糊,大概是清晨時分,被貼身放置的符咒傳來微弱的灼熱感,她僵硬的手伸進衣服,摸到一手灰燼。
這是用來監測伏黑惠和乙骨憂太生命體征的裝置。
失敗了嗎?還是成功祓除了兩面宿儺呢?
她想了想,這兩種情況似乎都不影響自己的下場,總之沒被殺掉的那些敵人一定會來找獄門疆的……遲緩的思維運轉到這裡,便覺得不必再考慮下去,漠然轉開了。
如果簡簡單單就被抓住搶走東西,未免太難看,還是努力跑一跑吧。宮崎千尋試著從圍欄上爬起來,卻全身不聽使喚,一時沒穩住,徑直往樓下倒去。
……對不起,大家,我給高專丟人了!
沒猜到竟然會被摔死的她頓時一醒,在下墜中悲嘆著抱緊獄門疆──
下一瞬,有懷抱接住了她。
熹微的天色隱約照亮了一月的東京廢墟和漫天飛絮,白發藍瞳的神子掙脫獄門疆的束縛重歸現世,一只手攬住她,輕飄飄地落在了積雪裡。
宮崎千尋懷疑自己眼前已經開始走馬燈,
呆呆開口:「對不起,老師……我太沒用了,連死掉也沒創造價值,害你要躺在雪地裡等著被敵人搶走……」
可奇怪的是,那道幻影挨過來,給了她一個擁抱,還輕輕拍了拍她的背──那之後她又說了什麼呢?意識好像突然撕裂了一樣,只剩下斷斷續續的哭聲還殘留在耳中,等再回過神來,她已經回到地下的安全屋、被妥帖地安置在取暖設備前了。
慌慌張張的宮崎千尋一把扯掉裹在身上的毯子跳起來,仿佛無頭蒼蠅似的轉了幾圈,用嘶啞得發不出聲的嗓子喊到:「老師、老師?」
有人按住了暈頭轉向的她。
「在這裡,別哭啊。」簡直像暌違了幾個世紀的熟悉聲音回應到,一只手撥動肩膀,讓她轉過了身。
一點也沒變化的青年就站在眼前,對她微微一笑,獨一無二的「六眼」猶如晴日蒼穹,正靜靜凝視著她。
第23章 第二十三步,通往理想鄉
「在外面坐了那麼久,不冷?當心感冒。」
帶著宮崎千尋重新坐下、裹好毯子,五條悟伸手試了試取暖器的溫度,順勢遞過來一杯熱水。發熱附帶的橙紅燈光照亮他的側臉,即使微笑一放即收,那神情也是寧定從容的,讓人不知不覺跟著平和下來。
宮崎千尋僵硬的手接過杯子,這才感覺到眼睫濕漉漉的。停不下的眼淚濡濕了整張臉,連酒窩也被淹沒,她魂不守舍,死死盯著對方,根本不敢眨眼。
「別怕,不是假的。」被盯著的人在她身邊盤腿坐下,解釋到,「多虧你提醒,去涉谷前我針對封印做了一些准備,雖然當時因為意外沒能躲開,但姑且保留了一點脫身的手段……」
獄門疆的殘骸出現在他掌中,被隨手扔到角落裡。「咕嚕」的滾動聲喚回宮崎千尋的神智,她的目光追著那破碎的盒子望向亂糟糟的牆角,又迅速轉回,與身旁的老師對視了。
對方仿佛是坐在高專的宿舍裡,用閑適的口吻問到:「餓了嗎?」
她呆呆地捧著杯子,想搖頭,五條悟卻一手按住她頭頂揉了揉。
「我去看看有什麼能吃的。」站起來的老師頭也沒回地叮囑,「乖乖坐好啊。」
於是宮崎千尋聽話地止住起身的動作,坐穩了。
安全屋裡還有一些物資,可種類貧乏,最後五條悟只拿回來一個草莓罐頭。
過度的糖分和超時的窖藏都讓原本美味的水果變得味同嚼蠟,宮崎千尋乖乖吃完了它,其間嘗了一口的五條悟不滿地皺了皺眉。
「難吃。」他點評到,好像在生悶氣。
取暖器已經把這間不算大的屋子烘得暖洋洋的,收拾了罐頭,兩人並肩在熱源旁坐了一會,五條悟開始催著宮崎千尋去洗漱睡覺。
「你需要休息。」他態度比最初重逢時強硬了幾分,盯著她爬進鋪在地面的睡袋裡還不放松,打定主意要看著她入睡。
宮崎千尋根本不敢閉上眼睛,蜷縮在睡袋裡小聲抗議:「還沒到晚上吧?我們可以聊會天──」
然而,可以聊的也盡是些悲傷事。
從涉谷事變的結局,到這兩年的艱苦戰鬥……她聲音越來越低,說完伏黑惠和乙骨憂太的死訊,就忽地失了聲。
地下室隔音實在不錯,外面的風雪聲一絲也傳不進來,寂靜得像墳墓。
大概把握了目前情況的五條悟席地坐在她身邊,被隱約照亮的面容上是冷峻的平靜,察覺到她的視線,那神色又柔和下來,化成淡淡的微笑。
「睡吧。」他語調和緩,嘆息輕微得捕捉不到,「老師不會跑的。」
……騙人。明明一副馬上要道別的樣子。
宮崎千尋依言閉上眼睛,忍住再度湧上的淚意,但是,感受到輕輕搭在肩膀處的手掌的重量,又覺得什麼都不必再說──
這一次破碎的睡眠只持續了數個小時,夜幕降臨後她就醒了過來。
簡單應付過晚餐,最強咒術師已經整裝待發。
兩人一路無言地走到廢棄大樓出口。雪越下越大了,隨著風馳騁在天地之間,帶著要淹沒整個東京的氣勢。在歪斜的大門口停住腳步的他們,不一會就被蓋上一層薄霜。
還穿著簡簡單單的高專秋季制服的五條悟身姿挺拔,巍然不懼地立在風雪裡,向她伸出手,掌心放著一把形狀奇特的鑰匙。
「五條家密庫的鑰匙,拿著它注入咒力就能感應到方位。」那雙即使在黑夜裡也足夠分辨的漂亮眼眸彎起溫和弧度,老師對仰頭看來的她說,「不是說想開一家甜品店?休息一晚,等明天就可以去完成夢想了。」
一直強忍著的痛苦剎那決堤,宮崎千尋的眼淚奪眶而出,哽咽得幾不成聲:「沒有……沒有甜品店也可以……比起夢想、我更希望老師活下來──」
五條悟失笑。
「怎麼就斷定老師會輸啦?我可是最強哦。只是禮物而已。」
拂掉她發間沾染的碎雪,他語氣也那樣溫和。
「別怕,交給老師吧。」
踏著寂寥的雪色,青年從容地走進了黑夜。淚雨漣漣的她握緊鑰匙,獨自徘徊在傾塌的門廳裡,目送那背影消失不見。
這個夜晚比以往經過的每一天都更漫長,宮崎千尋守在大樓天台,睜眼等到天明。
半月以降,東京第一次日出。
雪後初晴的朝霞如海潮一般奔湧過整個天幕,洗淨了積年塵霾,蒼穹舒展開無垠無際、綺異瑰麗的藍色,俯瞰著一地蕭索的人間。
被這炫目藍色注視著的她,望見了日升處踏著黎明跋涉而來的渺小人影。
宮崎千尋心如擂鼓,瞬間跳下圍欄驅使著僵冷的身體飛快往樓下跑,途中幾次差點滾下樓梯。一頭衝進及膝的雪裡,她呼吸急促,拼命朝著那道搖搖晃晃、緩慢前進的人影跑去。
太陽還在攀升,晨曦之下,烈風鼓蕩起了整個冬天的寒意。她向著渺小的人影跑,向著遙遠的太陽跑,身體一次次被厚重的積雪吞沒,又一次次爬起來,猶如被收緊線的風箏,一心一意要飛回到線的來處──
紅日升到頭頂時,仿佛逆水而上的兩艘孤舟似的雙方,終於在風雪裡艱難會和。
遍體鱗
傷的粉發男生背著人一步步走過來,搖搖欲墜。宮崎千尋撲過去,想要撐住他們,卻因為體力耗盡一起往地上倒。
三人倒地的重量激起一大蓬雪花,紛紛揚揚灑落在各自的臉頰上。
「……對、不起……」
微弱的、下一秒就要消散的聲音響起,是久別重逢的虎杖悠仁在道歉。
從他背上翻下去的五條悟闔著雙眼,面容平靜,好像只是睡著了,蒼白的發絲和皮膚,像是一捧雪要融化在雪地裡。
斑斑點點的紅,沾染了那白色,又蜿蜒墜落到茫茫的積雪中。
原本流干了的淚又溢出眼眶,宮崎千尋望向高天之上的太陽,被環繞在它周圍的蔚藍晴空灼傷視線。
牽引著她的無形絲線斷開,她的心飄飄蕩蕩,墜落在了這個冬日。
第24章 第二十四步,通往理想鄉
持續數年、席卷全國的動蕩落下了帷幕。
自獄門疆中破封而出的五條悟孤身一人殺穿敵方大本營,以一己之力蕩平了東京,甚至在消滅完全體兩面宿儺的情況下保住了虎杖悠仁的性命。
雖然其他地區還殘存著一些敵人,但總算獲得喘息之機的官方部門與咒術總監會聯合,逐漸搭建起了新的秩序框架。
百廢待興的東京迎來人口回流,在災後重建中再度煥發生機。
作為咒術界教育機構的東京•京都兩所咒術高專,由於慘烈的戰鬥,師生幾乎凋零殆盡,經過上層商討,決定合並為一所學校,由戰中被嚴密保護的家入硝子接任校長,校址選在原東京咒術高專的所在地。
「……是嗎,校長是家入老師啊。」
病房裡的儀器發出高低錯落的平穩鳴響,差點蓋過男生虛弱的聲音。宮崎千尋換掉牆角有些萎蔫的裝飾花,將窗戶縫隙關得更小了一些,以免剛入春還帶著冬寒的風將室內溫度一齊帶走。
「聽說正在准備招攬第一批學生,恰好是新學期開始的日子,又到處都缺人……」她閑談著自己聽到的消息,走回病床邊落座。
連接著滿身維生儀器的虎杖悠仁艱難地轉過頭來看她,問:「那千尋你呢……之後打算做什麼?」
手指交握,她凝視著自己唯一活下來的同期,輕輕淡淡地笑了笑。
「我啊……打算退出咒術界,去開甜品店。」她神色認真且誠摯,說著和空洞內心截然相反的漂亮話,卻毫無破綻。
粉發男生露出了真心實意的開心笑容:「店鋪、一定會生意興隆的。」
她跟著加深笑意。
「我倒是沒有那麼大的野望,親近的人能常來就好了。」
宮崎千尋沒有問虎杖悠仁的未來計劃。
被救回來的他傷勢沉重,目前靠著家入硝子用反轉術式勉強維持生機,而且──【求生意志太微弱,隨時可能死亡。】診斷完畢後,拈著煙的女性曾單獨告知她這個結論,眼底是麻木的厭倦。
兩人默契十足,避開了所有能觸動傷痕的話題,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到暮色四合。
四月的天空澄澈如洗,讓人回想起剛剛結束的冬天。霞光之中,宮崎千尋恍然。
「都這個時候了啊……」她站起身,「我還有事要做,先回宿舍啦。」
精力大不如前的虎杖悠仁點點頭,又忽然記起什麼似的,叫住了她。
「生日快樂!」困在病床上的同期不好意思地笑著說,「今天是四月八日吧?不過我沒准備禮物……」
宮崎千尋愣住,過了片刻才找回聲音。
「……是,你沒記錯。」苦澀充斥了胸臆,她眼眶泛紅,眨去淚光,艱難地維持著平穩聲調,「等你好起來,我請你吃蛋糕。」
「應該是我請你才對吧。」虎杖悠仁反駁到。
「反正沒差別嘛。」
走到病房門口,她又回頭。黃昏濃重的光影分割了房間,她站在暗處,看光芒之中笑著微微抬起手告別的同期。
猶如看不見死亡投下的陰翳般,她也揚起淺笑,輕聲說。
「明天見。」
2021年4月9日深夜,虎杖悠仁因全身器官衰竭去世。
死亡時孤獨一人。
帶來訃告的是清晨造訪的家入硝子。眼底青黑再度加重的女性通知完畢就匆匆離去,想必還有一堆事要辦,只留下驚怔的宮崎千尋呆呆站在宿舍門口。
不知道站了多久,她游魂似的關上門坐回床上,盯著窗外逐漸熱烈的陽光捫心自問。
這結局意外嗎?
不,她昨天道別時就有了預感。可她什麼都沒有做。
無法挽回的不光是虎杖悠仁身體上的傷勢,還有他分崩離析的精神。家入硝子救不了,宮崎千尋更無能為力。
壓抑的寂靜中,她從清晨坐到又一個黃昏,終於下定決心。拿起手機調出通話界面,第一個記錄就是昨天才向她祝賀過生日的養母。
琥珀川一家十分幸運,動蕩最開始,死滅洄游的結界避開了北海道,後續混戰時,又因為咒術連的駐守沒有大亂,所以家中無人傷亡。這幾年宮崎千尋和養母盡力維持著聯系,琥珀川歸流對咒術師的事也了解了不少,一直提心吊膽的,生怕她忽然犧牲……
提示音響了幾下,通話就被接起。
【千尋?】那邊大概正在准備晚飯,琥珀川歸流的聲音混雜在鍋碗瓢盆的背景音裡。
宮崎千尋應了一聲,和她閑聊幾句,談到同期的死訊。
嘈雜的背景音很快消失,對面的人敏銳地察覺到她的不對勁。琥珀川歸流輕輕吸了口氣,盡力放緩了帶著揪心的聲音。
【命運無常……你不要多想。今天天氣不錯,不如出門散散心?】
笑了笑,她不置可否地起身,走到書桌邊。隨手翻開桌面上擺了很久的筆記本,裡面是滿滿當當的記錄,一份份或完整或殘缺的甜點配方字跡已經有些黯淡。指尖撫過那些字跡,她隱約記起當時的心緒。
發誓要「承包老師以後的甜點」後,她花心思鑽研了不少新品,甚至會特意研究五條悟買得多的甜點的配方、一遍遍
嘗試還原……
合上筆記本,目光移向旁邊,那裡放著打算送給病中的虎杖悠仁打發時間的禮物,還有很早以前伏黑惠送給她的黑白玉犬的毛絨擺件。指腹輕輕揉了揉乖巧蹲坐的兩只玉犬,撣下不少灰塵,她沉默著,掃過其他零零散散、帶著二年生們痕跡的物品,慢慢走到衣櫃邊。拉開櫃門,占了一半空間的是永遠不會再有人來穿的、屬於釘崎野薔薇的衣服──
細微的笑意從她臉上隱去,她站定在壁掛刀架前,空著的手抬起,握住了架在牆上的脇差。
白柄黑鞘的咒具滲透了風霜痕跡,靜靜停在她掌心。
「還有,只有我做得到的事……」她看著手中刀,輕聲說。
已經聽出不詳征兆的琥珀川歸流哽咽失聲:【千尋,人生還很長啊,他們一定也希望你活下去……】
「我是被他們拼命保護著,才活下來的。」宮崎千尋喃喃到。
【我明白,我明白,他們都是好孩子,恩情當然不能忘記……可是,千尋,我也有私心啊!求你了,回家吧,都會過去的──】
耳邊傳來養母絕望的泣音,她也不禁哭了起來。將手機放上書桌,她拔刀出鞘,聲淚俱下。
「──怎麼能過去呢?這種結局……這種結局……」
三年的青春,要怎麼樣輕飄飄地拋開,才能找回走向下一站的勇氣?她不是這麼堅強的人啊!
發抖的手越握越緊,她舉起刀,一邊哭著一邊又勉強笑了一下。
「別擔心,我只是……去救人。」
明知是孤注一擲的豪賭,她還是遲緩卻堅決地翻轉了刀刃。黃昏的光,如火似血,在屋內湧動,冰冷的刀鋒緊貼上脖頸,一個個名字在她心底浮現。
發抖的手穩定下去,宮崎千尋的聲音也跟著平復。
不再是疏遠客氣的「母親」,她換了親昵又依賴的稱呼:「對不起,媽媽。」
琥珀川歸流在通話那頭慘然喚到:【千尋!】
可是她已經主動掛了電話。
兩只手都握上刀柄,手指太過用力,骨節泛出青白色。對亡者的誓言,在逢魔之時飄蕩,被風吹出了大開的窗。
「下一次,我一定會拯救你們!」
刀鋒反射出目眩的光,照在她眼中,虛化了一切景色。宮崎千尋仰起頭──
【報告:
2021年4月9日,18時33分
原東京咒術高專三年生宮崎千尋於宿舍內自殺,一刀封喉。
搶救無效,確認死亡。
葬禮與虎杖悠仁同日舉行。
──記錄人,家入硝子】
第25章 第二十五步,通往理想鄉
她在俯瞰這個世界。
靈魂從軟倒的軀殼中脫離,掙開血肉的束縛往上漂浮,將滿屋濺紅的宿舍、瘡痍處處的東京、沉默轉動的蔚藍星球……統統拋在了身後。
無形的時鐘貫穿寰宇,第一次在她「視野」中顯現,她望著那些轉動不停的指針,生出明悟。
屬於她的生得術式,終於正式覺醒了。
往前轉動的無形時針,因為她的血祭染上了一線灼灼的紅,而後,猶如響應她的祈望般,開始一格格倒轉。
哢噠、哢噠、哢噠。
越來越清脆密集的鐘表聲震動了心魂,恍惚聽去,就像為她敲響的喪鐘。在這鳴響的喪鐘裡,她又被拉拽著往下急墜而去,重返人間──
冗長灰暗的回憶終於隨夢境一同結束了。
宮崎千尋頗為煩惱地緩了緩神,幾乎能預見找回這一輪記憶的其他人反應有多激烈。不想應付無休止的悲傷,她揮散殘留的悵惘,起身披好外套,在有人找來前離開了宿舍樓。
沒有目的地,她腳步散漫,心不在焉地往偏僻處走。
經過森林邊緣時,遠遠瞥見了躲在樹下打電話的吉野順平,她略一停步,隱約分辨出是在跟吉野凪通話。
男生聲音發緊,帶著難以排遣的恐懼和後怕:「媽媽!你沒事吧……我要回來看你……」
【誒?沒事啊,最近很安全,怪物不是被宮崎小姐解決了嗎?怎麼突然說這個……順平你才入學,突然請假不好吧,這麼想我的話,我來東京看你好了?】風中模糊傳來女性包容爽朗的安慰。
宮崎千尋繼續往前走,將這對母子拋在身後,不知不覺繞到了醫務室附近。
家入硝子喜靜,加上屬於重點保護對像,高專單獨撥了一棟樓給她,位置在校園深處,沒什麼無關人士前來打擾。
她眺望著這棟林中建築,不期然地定住視線。
大概是頂樓走廊的位置,一扇窗大開著,套著白大褂的女性靜靜倚著窗欞,隔了一大段距離淡淡地望著她。她停下腳步,難得的有些躊躇,然而拈著煙的女性只是輕輕撣了撣手指,收回目光,起身消失在窗邊。
不知道是放下心,還是更覺沉悶,宮崎千尋在原地站了一會,垂下眼,改變方向往另一面走去。
走了幾步,身後忽然傳來「咕嚕嚕」的滑輪聲。她微怔,低垂的視線裡闖進來一個怪模怪樣的機器。
像是會在營業廳或者大商場見到的智能導購機器人,長條形的外殼,頭頂位置安了一塊顯示屏。
「宮崎。」大概到她胸口的小機器人發出了平板的電子合成音,顯示屏上同步跳出一個顏文字。
神色古怪地沉默了一會,宮崎千尋開口:「傑?」
不等對方回答,她就露出了笑容,輕咳一聲穩住語調。
「機械丸同學真貼心,連表情都考慮到了。」
說起來這事還是她起的頭,之前和高專會談的時候提了提可以去找京都校的學生究極機械丸定制一個安放大腦的機器,沒想到家入硝子干脆更進一步,訂了一台可以行動的小機器人……
就是,過於童趣了點。
姑且不去考慮這後面有多少私心,至少夏油傑現在這樣可以行動、又不完全方便的樣子很適合監管。
宮崎千尋收了笑容,重新舉步,問:「硝子讓你來的?」
跟在身邊的小機器人用腦波轉換的電子音回答:「是。」
無言地走了一段路,她輕聲說到。
「那就替我向硝子轉達一下歉意吧。」
「道歉不親自當面說,不是很沒誠意嗎。」
「……死不悔改的慣犯,是不是當面道歉都很沒誠意啊。」
她自嘲一笑,沉默下去。
沿著小路轉過彎,到了上山的長長台階前。小機器人只有平地移動的滾輪,爬不上階梯,不得已停住了。
宮崎千尋踏過幾層階梯,側身看它。
「自己去玩吧。」
夏油傑:「你這是什麼哄三歲小孩的語氣,真讓人火大。」
然而毫無起伏的電子合成音讓怒氣也變得可愛起來,宮崎千尋不由得抿出酒窩,目送小機器人不快地「咕嚕咕嚕」滾遠。
她獨自走上望不到盡頭的山道,兩旁深林綿延,葉濤簌簌作響。片刻後,兩道身影從林中穿出,來到了台階上,與她照面了。
白色短發的男生豎著衣領擋住了半張臉,柔和的紫色眼眸望見她,驚訝地睜大,手立刻隱蔽且用力地扯了同伴一下。和他一起的熊貓咒骸飛快凝神,也看了過來。
他們壓低聲音激烈討論了幾輪,再抬頭時,看著她還是詞窮。
「木魚花……」狗卷棘放棄地往後退了半步。
熊貓只好挺身而出,對走近的她張開雙臂:「要免費的熊貓抱枕嗎,心情差的時候抱一抱有奇效──」
狗卷棘在後面點頭:「鮭魚鮭魚!」
宮崎千尋失笑,輕輕拍了拍咒骸柔軟溫暖的毛皮,溫聲回絕這份好意。
「不用了,我心情還不錯。你們怎麼在這邊?」
「做了一整晚的夢,一醒
來大家都有點激動……在宿舍呆不住,所以出來散散步。」熊貓收回手,像一只大玩偶似的站在她身邊,「真希更是一大早就衝出門去京都校那邊找人了。」
知道禪院姐妹之間的雙子羈絆有多深,她不意外地笑了笑:「這次能早點溝通心意就好。」
簡單交流完畢,她對兩人點頭致意。
「我還要繼續逛一逛,先走了。」
熊貓欲言又止,倒是經過狗卷棘身邊時,白發的咒言師開口挽留到:「金槍魚蛋黃醬?」
熟悉飯團語的她自然聽出了言下之意,但還是搖了搖頭,輕輕按了按對方的肩膀,留下一句「不用擔心」,就越過他們往上走去。
二年級的兩人沒有追來,宮崎千尋又爬了一長段階梯,在逐漸增多的鳥類啼鳴中聽見了腳步聲。
是高專配發的女生制服鞋踏過石板的聲音。
她抬眼,石階之上,釘崎野薔薇正緊抿著唇看著她。
第26章 第二十六步,通往理想鄉
日光隱約現出了模樣,山風裡搖晃的枝葉篩出無數斑駁樹影,籠罩了長長的石階。
她們的目光穿過這片流動的光影對視,一時齊齊陷入靜默。
片刻後,釘崎野薔薇帶著鼻音率先開口了:「老實說,我現在完全不知道怎麼和你相處。忽然在夢裡被塞了一堆回憶也就算了,卻一點感情都沒接收到──要是親近不太自在,要是疏遠又覺得抗拒……」
宮崎千尋沉默著聽她抱怨了一大通話,笑了笑,口吻溫緩地答:「不相處也可以,這次的我們本來就是陌生人啊。」
眼眶泛紅的釘崎野薔薇立刻生氣地揚起了眉。
「我才不要!」她大聲反駁,「說什麼『陌生人』──那個『我』要是知道了一定會爬出墳墓來把你臭罵一頓……」
女生亮眼的橙發在搖曳的光影裡飛揚而起。她三兩步跳下阻隔兩人的石階,伸出手用力抱緊了宮崎千尋。
有些驚訝地睜大眼睛,宮崎千尋卸去衝力,穩住身形。
山風迎面而來,釘崎野薔薇袖口衣擺熏染的花香隨著擁抱一齊環繞著她,淺淡卻絕不容忽視的馥郁香氣,幾乎要化作有形的刺悄悄扎進她胸口。
她緊抱著她,親密無間,好像兩人還是可以性命相托的同期生。
花香之中,明明是九月末的凋零期,卻仿佛有一捧熱烈明媚的薔薇盛開在了宮崎千尋身前。恍神的她終於也抬起手,輕輕回應了這個擁抱。
「……笨蛋!」頭埋在她肩膀裡的釘崎野薔薇含淚咕噥了一句。
掉了一陣眼淚,情緒平緩幾分的女生有些不好意思地抽回手,頂著紅腫的眼睛嘟囔:「我先回宿舍了……伏黑在後面,不准告訴他我哭得這麼慘。」
她匆匆擦干眼淚,走之前還不忘叮囑。
「要是伏黑哭了記得拍照發給我──」
宮崎千尋失笑:「我覺得惠不會哭的。」
「說不定呢,他就是太沉悶了,大哭一場才好。」釘崎野薔薇擺擺手,回頭對她說,「早點回來!」
默然一剎,她溫和點頭。
「好。你放心。」
女生踏著風跑開了,果然如她所說,沒過多久,削瘦的黑發男生就沿著階梯往下走了過來。
隔著幾步對望一眼,宮崎千尋截住了他還沒說完的「對不起」。
「沒什麼好道歉的。」與記憶中一模一樣的對話,仍然是相同的兩人,變化的是時間與情景,「我們都在做自己該做的事。」
林間清風吹亂思緒,伏黑惠微微一怔,不由得松緩了神情。無言的默契蔓延,讓兩人都淡淡地笑起來。
宮崎千尋叫住准備離開的他:「惠,幫我個忙吧?把其他人召集起來,找一個安靜的房間,我有事要做。」
靜靜記下她報出的名字,伏黑惠點頭。越過她走向返程下山的路時,擦肩而過的他低聲說了一句。
「早點回來。」
「……好。」應下囑咐,宮崎千尋忍不住玩笑似的抱怨,「你們別像擔心小孩子一樣怕我跑掉啊。」
送走第二位同期,她繼續往上攀登,抵達一處還算寬敞的小平台。離這座山的山頂已經不遠,她遠眺陡峭的峰巒,一會後,若有所感地回過頭──
有人衝過層層樹影追了上來,獨特的粉色短發闖入眼簾。
看起來也一個人呆了很久的虎杖悠仁滿身都是被霧氣侵染的寒意,盯著她看了片刻,仿佛被某種無形之物壓垮一般跪倒在地,揪著頭發痛哭失聲。
宮崎千尋看著他大哭不止,無奈地嘆氣。
「怎麼一個個都來找我啊。」
她走上前,在他面前蹲下身,一只手托住了他。兩雙眼睛對視,一人淚流滿面,一人平靜如常。
「對不起、對不起……」虎杖悠仁的聲音幾乎融化在一起,不仔細聽還以為是哭聲。
「……這有什麼對不起的?」回應的人語調溫柔,甚至帶著笑意,「悠仁是因為太痛苦了熬不下去而選擇死亡──這樣也要責怪的話,我未免太冷血了吧。」
強硬地撐起他的身體,宮崎千尋等到虎杖悠仁情緒穩定才松開手。
「去找惠吧,我有事安排。」彎起的眼眸望向那雙還是閃爍著淚光的眼睛,她退開揮了揮手。
「很快就回來,不會擅自跑掉的。」
目送對方一步三回頭地離開,她苦惱地舒了口氣,重新邁步往頂峰走去。
安安穩穩登上山巔時已經是午後。
潮濕的雨霧終於被太陽驅散,踏上山巔的瞬間,視線驀然開闊,日光萬頃,燦爛地傾瀉而下。群山之中回環奔流的風帶著自由自在的氣息,撥亂她披散的黑發。她抬眸一掃,忽地一呆。
背對著她的青年坐在山崖邊,似乎正出神。
宮崎千尋停步,躊躇一會,剛打算轉身,卻被喚住。
──「千尋。」
……這是這次相遇以來,對方第一次叫她的名字。
默然半晌,她還是往前走去,站在了他身邊。
曲著膝的五條悟另一條腿直接垂在了陡峭絕壁之外,他沒有帶眼罩,那雙冰藍眼眸望著俯瞰重山、耀眼奪目的太陽,神情是和那個冬夜如出一轍的冷峻平靜。
宮崎千尋低頭看去,發現他搭在膝上的那只手,指節裡勾著一把十分眼熟的咒具……正是那把曾被他交給自己、又最終被自己用來自刎的白柄黑鞘的脇差。
相當了解他脾氣的宮崎千尋攏了攏外套,清淡說:「刀又沒做錯事,扔掉它也沒意義吧。」
五條悟抬眸看她,神情微松,語氣裡還是帶著難以察覺的煩躁:「看它不順眼。」
兩人情緒都控制得很好,宮崎千尋甚至輕輕笑了起來。
帶著淺淺的酒窩,她伸出手。
「那就送給我吧?」
山風吹亂及踝的裙擺,她隨意將飛舞的發絲挽到耳後,攏了攏飄揚的長裙,也在山崖邊坐了下來。
伸出的手探過去握住了只靠掛繩牽扯、在風中搖搖擺擺的脇差,她微微笑著,輕描淡寫地說。
「正好我的武器不見了,缺一把趁手的刀。」
第27章 第二十七步,通往理想鄉
下山時天色已經不早。五條悟得知她讓伏黑惠去叫人的事後,露出了了然的神色,決定和她一道走。
「咒力標注要一次性完成嗎,太耗神了吧。」他把眼罩戴好,雙手插兜輕輕松松與她並肩而行。
宮崎千尋不以為意地回到:「沒什麼耗神的,精細操作一向是我的長處。老師總用舊眼光看我的話,將來會大吃一驚也說不定。」
「現在就超級吃驚了啊!」五條悟擺出誇張的表情,笑說,「真難得聽到千尋這麼自信滿滿的話。」
記憶裡成為咒術師後總是壓抑著疲於奔命的焦慮的少女,平靜從容地望了他一眼,說到。
「因為已經比老師更厲害了。」
「哇,真的?」
五條悟輕松的語調不知不覺低了下去,他微微一頓,再開口時夾雜了細微的嘆息。
「也會覺得千尋不那麼厲害才好,這樣顯得說要保護學生的老師我超差勁的。」
明明十分沉重的事,被他說出來語氣卻拿捏得恰到好處,有些傷感又不至於太引人難過,仿佛過去的悲痛也一起變輕了。
不知不覺漫長的山道已經抵達盡頭,宮崎千尋走下最後一級階梯,輕聲說。
「可是,我也想要保護老師啊。」
伏黑惠選的地點是一間閑置的教室。
一年級的三人提前打掃一遍,把指定的人都叫了過來,差不多聚齊的時候,宮崎千尋和五條悟也到了。
空教室裡沒安放桌椅,大家三三兩兩站著,看她走到教室中間。由於學生們還不清楚狀況,倚著講台的五條悟主動接下講解的任務,把咒力標注的事說了一遍。
沒人提出反對,但顯然,也沒人把這標注當成真的救命裝置,只是心照不宣地想讓她安心而已。
宮崎千尋洞若觀火,笑了一下,沒說什麼,依次完成咒力標注。輪到伊地知潔高時,輔助監督有些意外,猶豫地站到她面前來。
「……我也要嗎?」
宮崎千尋扣住他手腕,微微一笑:「當然,伊地知也在我的保護範圍內啊。」
完成這最後一個標注,她環視一圈,收斂笑意,觸發了咒力共鳴。
屬於「日常」的視野剎那顛覆,有形之物消隱,只剩下純粹的咒力──由人類心底源源不絕被創造、逸散在全世界的無主咒力,霧氣一般飄蕩著,而朦朧霧海之中,嗡鳴的鎖鏈貫穿天地,猶如刀戟之林,在寰宇間降下了交織的鐵幕!
以磅礡無量的咒力生成的這無數鎖鏈、盡數歸攏於孱弱的血肉之軀,宮崎千尋如同展示一般抬起了手,輕輕握住自體內延展而出的鏈條。
眾人臉色驚變。
「受限於身體,我的確沒辦法及時趕來救你們,但是,我的咒力已經嵌入了整個世界,依靠標注的定位,悟可以瞬間降臨到你們身邊。」
特級過咒怨靈在身後化形,她沒有回頭,反而望向了遙遠天外的無形存在,淡淡補充。
「我的生得術式,是以死亡為發動條件,使自身存在跳出世界之外,獲得重啟世界、回溯時間的力量。」
漆黑眼眸闔上,連接著其他人的意識無限拔高。仰望的視野轉換為俯瞰,封鎖寰宇的鎖鏈鐵幕之下,位於更深層次、存在於概念之中的奇異時鐘展現出了形態。
已經被血色染透的赤紅指針,「哢噠哢噠」往前轉動──這震耳欲聾的喪鐘裡,宮崎千尋睜開眼,意識跌回身體,聲音幾乎與鐘聲余音重合。
「迄今為止,我已經重啟了一萬零一次……」
一直以來看似完好的外殼終於剝落一角,暴露出早就被砸碎的、腐爛的內裡。她看著眼前熟悉又陌生的人們,再次展露笑顏,語調卻是冰冷的。
「拼命活下去吧,這是最後一次了。」
完成咒力標注的第二天,由於意外入侵事件而中止的姊妹校交流會在兩校學生一致同意下繼續舉行。
按往年慣例,第二場比賽該是個人戰,然而有討厭常規的五條悟在,從抽簽盒裡掏出的紙條不知為何變成了「棒球」。
東京校的學生有著重啟的記憶,倒是淡定如常,京都校的大部分人卻直到上場還迷惑不已。總之,一片混亂的棒球賽就此開幕了。
作為無關人士,宮崎千尋既沒參賽,也沒有旁觀,而是獨自繞到了某處高出賽場一截的平台上。
受損嚴重、勉強修補得可以緩慢行動的究極機械丸正坐在平台邊遠遠眺望熱鬧的賽場。宮崎千尋走到他身邊,也跟著靜靜看了一會。
「……找我有事?」究極機械丸看她一眼。
既然被主動搭話,她自然懶得遮遮掩掩,單刀直入地陳述:「幫助咒靈一方入侵高專的內奸是你。」
被本體咒力遙控的機器人驀地一僵,全身繃緊,立刻站了起來。
沒有第一時間通知高專處理他,那就證明她別有圖謀……
究極機械丸警惕地鎖定她,反問。
「你想要什麼?」
宮崎千尋也問到:「你和咒靈那邊約在了哪裡見面?」
疑問對疑問,究極機械丸當然不會先開口。她不以為意,點破了他想要接受「無為轉變」重獲健
康的意圖,又報出一個地址,正是他原本擬定的交易位置──就算隔著遙遠距離、僅僅通過機器的成像裝置與那雙漆黑眼眸對視,究極機械丸的本體也驚出一身冷汗。
猶如一切思想都被解剖在對方目光下,他應激一般擺出了攻擊的架勢。
宮崎千尋轉開視線看向賽場,沒有任何防御避讓的打算。
「我和京都校的學生有點交情,姑且幫你一次。」她冷淡地說,內容大出究極機械丸意料,「報地點,交易完成後我幫你宰了敵人。」
茫然的機器人停住動作,沉默許久,才仿佛押注似的點了點頭。
圓形的聯絡器落入她掌心。
「……地點不變,時間要等對方的消息。」究極機械丸說。
應了一聲,宮崎千尋轉身往平台下走去,走到一半,身後遠遠傳來一聲哨響,宣告著棒球比賽的結束。
第28章 第二十八步,通往理想鄉
走回校園內的宮崎千尋碰巧撞上了五條悟。
對方大概不是特意來找她,只是想避開人群,結果懷抱著同樣心思的兩人竟然不知不覺走到了一處。
舉著手機的青年原本一臉漠然地說著什麼,看到她後下意識緩和了表情。
【可、可是,五條先生,這是總監會直接指派下來的緊急任務……影響惡劣……】伊地知潔高小心翼翼的聲音從手機裡隱約傳來。
「老橘子死光正好。」五條悟語氣冷峻,「不去,喪葬費老子包了。」
【五、五條先生……】
看了看不好避開又不想搭話、於是站在原地發呆的宮崎千尋,他沉默一瞬,改變主意。
「要跟老師一起去嗎?是個宴會,說不定有熱鬧可看。」他向她伸出手。
宮崎千尋一怔,僵持片刻,見他完全沒有放棄的打算,無奈嘆了口氣。
牽住那只伸來的手,她安靜點頭。
五條悟勾起嘴角,握緊她的手,對電話那頭說:「報地址,我們自己過去。」
拿到位置後他掛掉電話,把宮崎千尋往自己身邊帶了帶,一手環住她肩膀。熟悉的近似擁抱的姿勢,宮崎千尋默默倚過去,空著的手攬上他頸項。
好像還是兩人不分晝夜一起出任務的時光,無下限蔓延,庇護住她,身體在【蒼】的作用下掙脫了重力,飛上天空往遠方疾掠而去──
上杉社長過了這輩子最糟糕的一次生日宴。
身為國內龍頭企業的掌舵人,他的影響力橫跨商政兩界,每年的生日都有專門團隊籌劃布置,舉行的宴會已經超越了慶生的意義,成為全國上流階級齊聚的絕佳社交場合。今年的生日宴規格更是格外盛大,早在正式舉辦的數月前就傳出了沸沸揚揚的風聲。
或許是為了提高在民眾間的聲望,這場引起舉國矚目的宴會第一次實行了媒體同步直播,然而,誰也沒料到,精神矍鑠的上杉社長才致完詞,下一秒衣香鬢影的會場就發生了離奇死亡事件。
誰也說不清楚意外是如何發生的,好像只是一晃神的功夫,靠近上杉社長位置、聚在一起正低聲交談的三位男性就慘死當場,周圍一圈的人直到血濺到了身上才駭然尖叫起來。
混亂以扭成一堆的血肉塊為中心,迅速波及整個會場,幸好宴會安保人員眾多,才及時控制住局勢,沒進一步引發踩踏事故。
生日宴顯然開不下去了,上杉社長臉色鐵青,在保鏢的護衛下勉強穩定局面,打算疏散人群,卻接到媒體記者一致反饋過來的消息:意外發生的瞬間,直播信號也一起斷開。不知道要不要為此松口氣的上杉社長很快又被下屬告知,前去進行疏散布置的安保人員撞上了無形屏障,全都沒能走出宴會廳……
這麼明顯的異常當然瞞不住其他人,之前還維持著體面姿態的男男女女們臉色陡變,發出驚慌嘈切的議論聲。
恐懼有如實體般降臨在廳中,繃緊了所有人的心弦。
「這種情況……沒法動手吧。」
「正好有借口應付琴酒。」
挑空二樓的角落,兩道身影壓低聲音交流了幾句,一致決定放棄此行任務。
其中一人走到欄杆邊往下掃了一圈,即使做過一部分易容,燈光照耀下的金發黑皮還是相當惹眼。他的同伴跟著過來望了眼一樓擁擠的人群,上挑的藍色眼眸鎖定原本計劃暗殺的目標上杉社長,看他在保鏢的簇擁下在人群裡不斷游走,不由得皺起眉。
「……又是這樣,重要賓客的資料跟現場的人完全對不上。」
負責情報收集的金發青年輕輕「嘖」了一聲:「我對過組織和公安的檔案,兩邊資料差不多,反而是實際調查取得的情報大不一樣……商政重要角色不可能短時間內大換血,我的記憶也沒差到記不住人……」
多年臥底生涯,針對的目標大多身份顯赫,全國上層人物的名錄幾乎要刻進他腦海裡,像上杉社長生日宴這種級別的聚會,就算不調動檔案,他也能隨口把受邀賓客列個七七八八,然而詭異的是,最近他的經驗徹底失效,連著兩三次任務發現很多人自己根本不認識──連夜翻了一遍組織的情報,甚至連公安警察那邊也核對了一遍,卻都和他記憶如出一轍……
如果檔案和記憶都沒出錯……那是哪裡出了問題?
代號「波本」的金發青年總結到:「見鬼了。」
同為公安臥底、在黑衣組織內取得了「蘇格蘭」代號的同伴被逗笑,下一瞬又凝眉,嘆息說:「是啊……簡直見鬼了。」
兩人一時沉默下去,俯瞰向一樓唯一一處空地。
熙熙攘攘的大廳裡,唯獨那一片無人接近,自發空出了一大圈。被殺死的三人的殘骸就堆積在空缺中心,只有穿著制服的數位警察在勘探著什麼。
為了防備爆炸案被臨時調過來參與安保的松田陣平和萩原研二從屍體旁站起,再度強調這根本不是炸彈能造成的效果,可是冷汗直冒的安保負責人不肯罷休,揪著兩人反復讓他們再確認一遍。
眼看幼馴染眉毛一挑就准備嗆人,萩原研二趕緊打圓場:「既然排除了炸彈的可能,還是先考慮一下別的作案方法,不然客人們很危險六神無主的負責人不斷用手帕擦著額頭,聞言松開手喃喃地去為難其他人了。
松田陣平不爽地整了整衣領,好歹還記得這是公眾場合,小聲罵到:「這家伙靠關系爬上來的?慌得像只走地雞,只會問別人怎麼辦!」
萩原研二咳嗽一聲。
「案件太詭異,死的又是大人物,難免嚇到吧。算了算了,反正是臨時抽調,之後也不會接觸了。」
皺眉看了眼屍體,松田陣平勉強壓下火氣,眼疾手快地撈住試圖從身邊溜過去的矮小人影。
他舉起手裡膽大包天的黑發小男孩,無語地開口:「又是你啊,柯南。」
被抓包的江戶川柯南尷尬一笑,眼巴巴看了看屍體,在面前兩人不約而同擺出「別想過去」的表情後,沮喪地放棄了掙扎。
「這裡不是小孩子玩耍的地方哦,毛利先生他們呢?我帶你過去。」萩原研二耐心地勸了一句,抱起他四下打量。
江戶川柯南沒精打采地指了指斜前方,毛利小五郎父女擠在人堆裡,正好也看向了這邊。
跟松田陣平招呼一聲,萩原研二撥開人群往那邊走,和轉了一圈回來的上杉社長一行擦肩而過。
焦頭爛額的宴會主人翁正跟身邊的人催促:「別管派不上用場的警方了,咒術師那邊的人呢?」
不由得皺起眉,萩原研二腳步一緩。
……咒術師?
從來沒聽過這種職業的他還以為上杉社長病急亂投醫要求助迷信活動,然而,那回話的下屬卻像請到了福爾摩斯,信心百倍地答到。
「輔助監督聯絡,五條悟已經趕過來了。」
萩原研二余光一瞥,上杉社長連同周圍聽到消息的人都露出了一副顯而易見放下心、又隱約頭痛不已的表情。
與此同時,已經封鎖的宴會廳大門忽然打開,渾濁的異質屏障外,兩道身影穿過無形界限邁步而入。
第29章 第二十九步,通往理想鄉
進行本次重啟前,為了計劃順利實施,宮崎千尋在《名偵探柯南》的世界呆了幾年,與各方重要角色都打過交道。
多次案發現場偶遇的毛利父女和身體縮小後化名江戶川柯南的工藤新一都一眼認出了進入會場的她,更別提被救過命的萩原研二跟蘇格蘭。分別位於一樓和二樓的兩人瞬間驚訝地睜大了眼睛,連帶著他們的幼馴染松田陣平和波本也立即看向了大門處。
沒有留下只言片語、突兀消失數年的少女還是那身白衣黑裙,樣貌似乎永遠定格在了青春正好的年紀。她用手指理順及肩的黑發,帶著幾人罕見的笑容跟一同進入宴會廳的白發青年輕聲說了什麼,而後他們一起望向了廳堂正中央高高的吊頂。
萩原研二把江戶川柯南交給毛利蘭,皺眉往上看,只見到燈光璀璨的巨型水晶燈。
從白發青年現身的那刻就紛紛對他行注目禮的一部分賓客自然也察覺到了他的視線落點,其中反應劇烈的人已經飛快向四周擠去,生怕在水晶燈範圍內再停留一秒。連鎖一般的避讓行動引發了第二輪大混亂,看似鎮定的上杉社長也不由得帶著保鏢加快了步速,穿過人群往青年那邊迎去。
護住毛利家一行三人的萩原研二沉下臉,試著讓開始恐慌的賓客呆在原地,勉強擠到他身邊的松田陣平跟著攔了一下逐漸無序的人流,卻毫無作用。
兩位警察對視一眼,神色是如出一轍的焦躁。
這樣下去,不用凶手再作案,踩踏事故就能要了不少人的命……
──「站住。」
停在門廳處、身材十分高挑的白發青年終於開口喝了一句,墨鏡下迥異常色的冰藍眼眸掃過全場,剎那間,幾乎化成實質的威懾力立竿見影地鎮住了不斷推搡的人群!
「一個接一個地冒出來,特級都要不值錢了。」抵達會場的五條悟瞥了眼四周准進不准出的領域雛形,懶散地抱怨到。
門廳比內部高出一截,他輕輕松松望見了死亡現場,接著視線漫不經心地上移,鎖定懸在天花板上已經要破殼而出的咒胎。
特級咒靈的壓迫感彌散在廳裡,出任務的兩人卻都若無其事。
還穿著主持棒球賽那一身休閑裝的五條悟仿佛是來度假觀光,墨鏡滑下鼻梁,他不耐煩地掃了眼嘈雜的會場,冷淡目光毫無停頓地掠過想要上前寒暄的上杉社長,喝到。
「站住。」
亂哄哄的人群不知不覺安靜下去,上杉社長也尷尬惱火地止住腳步,恰巧位於他頭頂上的咒胎裡,已經探下了一條手臂。
身邊人側眸看來,宮崎千尋微笑,說:「那我就安心當個看客了。」
點了點頭,五條悟身形消失,驀地出現在天花板上,一把扣住那條伸出的手臂,將咒靈強行拉出了胚胎!
舉廳嘩然,雖然看不見咒靈,但五條悟明顯違反常理在天花板上如履平地的動作震驚了不少人。接觸過咒術界的還能保持鎮定,其余的則露出了滿臉三觀重建的崩潰。
宮崎千尋沒有關注騷動起來的普通人,仰頭盯著上方的戰鬥。在看到被強行打斷孵育提前誕生的特級咒靈,竟然能連續幾次「意外」躲開五條悟的攻擊後,她揚起冷笑。
果然……是世界融合導致的排異反應,才孕育出了這個怪物……
面對「幸運」擺脫五條悟、徑直向自己撲來的特級咒靈,她抬手按上腰間刀柄。
極速俯衝帶起的風讓所過之處的人紛紛一驚,原本震撼到有些恍惚的萩原研二和松田陣平神色一凜,遠遠舉起手示意她趕快避開。被搖搖欲墜的水晶燈阻擋的五條悟面現怒色,直接一發【赫】將巨型吊燈和天花板一同撕裂成虛無,也緊追而來──
喊聲,哭聲,尖叫聲。
破碎的水晶燈燈光,【赫】沉沉的紅光,隨風傾瀉而下的天光。
喧囂雜沓,光怪陸離,萬眾矚目的宮崎千尋一步未退。仗著一級咒具的鋒利和與脇差的共鳴,拿回最初武器的她五指收緊。
下一瞬,拔刀斬悍然出鞘!
這一刀隱約恢復了幾分巔峰期的風采,出鞘的一瞬間,幾乎讓在場所有人以為望見了寒星墜天,煌煌刀光簡直要照亮寰宇一角!
借著咒力模擬突破防御斜斬而入,一刀將來襲的特級咒靈左臂到右肩分離,她強忍著瞬間告罄的體力穩住身形,讓過敵方僵硬倒地的殘骸,卻無力再躲避噴濺的血污──幸好趕到的五條悟及時撐住往後倒的她,無下限頃刻擴張,將亂七八糟的東西都擋在了兩人身前。
咒力也一並見底的宮崎千尋慢吞吞振刀歸鞘,借著他的手重新站直,回頭看了眼大門。
領域破碎後,渾濁屏障消失,門外風景恢復正常。後知後覺的賓客們呆愣了一會,接二連三發出劫後余生的歡呼。
「──宮崎小姐!」
確認沒有後續危險需要處理,正准備和五條悟一起離開的宮崎千尋被人叫住了。
轉身看去,穿著警服的黑色中長發青年匆匆跑到面前,對她揚起一個驚喜的微笑。
「好久不見!你換掉了之前的號碼嗎,我和小陣平一直聯絡不上你……」
「萩原。」宮崎千尋平靜應了一聲,沒有回答這疑問。
萩原研二多少知道她似乎萬事不掛心的冷淡性格,不以為意地拋開疑問,掏出手機晃了晃,笑眯眯地說:「能加一下新的聯系方式嗎?我們好歹也算熟人吧。」
「宮崎!」慢上一步,松田陣平也趕了過來。
他沒有追問她突然失聯的事,跟著萩原研二一起存好新號碼,才滿不在乎似的對宮崎千尋說到。
「有事隨時聯系。」
宮崎千尋看了兩人一會,微微一笑。
「會的。之後還有要麻煩你們的事。」
雙方道別,一直若有所思的五條悟打破沉默開口。
「千尋認識了好多新朋友,不介紹給老師嗎?」
輕輕瞥了眼人群外悄悄向她示意的波本和蘇格蘭,宮崎千尋回答。
「不是朋友,旅行途中見過幾次而已。」
第30章 第三十步,通往理想鄉
生日宴的舉辦地點在東京市中心,結束任務的兩人沒有急著返回高專,而是沿路隨意走了下去。
通過一個十字路口,就是熙熙攘攘的商業街。占地頗廣的甜品店正在舉行活動,大概相當有名氣,參與的人不少,把店鋪圍得水泄不通,只留下了一條供參賽者上台的小縫隙。
「現場演唱比賽……第一名獎勵店長親手制作的豪華蛋糕……」有剛來的女學生踮起腳念出店門前大幅海報的內容。
宮崎千尋往那邊望了望,海報上長篇累牘地排列著店長獲得過的榮譽,乍一看真是眼花繚亂,店內櫥窗展示出的六層豪華蛋糕好像也因為這些獎項增光添彩不少,讓人食欲大動。
有些意外的五條悟問到:「想要蛋糕嗎?」
對大有打電話叫人送個層數翻倍的蛋糕去高專架勢的他笑起來,宮崎千尋指了指店門前臨時搭建的簡陋舞台,眨眨眼。
「等我一會。」
她越過人群縫隙走進去,上台前,工作人員講解了一遍規則,提醒她演唱過程會被拍攝下來、上傳到推特給店鋪做廣告。
宮崎千尋無可無不可,隨意點了點頭,接過話筒。
自然是沒有伴奏的,也沒有人宣布開始,她望著人來人往的熱鬧街道哼出了第一個曲調。
是首有些年頭的老歌,第一句歌詞響起時在場不少人都下意識跟著唱了起來。
「心靈深處某個地方一直在呼喊,想做個激動人心的夢。」台上少女語調溫柔,「縱有數不盡的悲傷,去往之處一定與你相會。」
人群外,凝視著她的五條悟已經記起這首歌的名字,是宮崎駿動畫《千與千尋的神隱》的片尾曲。
……「永遠同在」。
目光越過逐漸開始合唱的人們,兩雙色調截然不同的眼眸對視了。
「就算總是重蹈覆轍,至少也見過蒼穹蔚藍。即使前路茫茫無盡,這雙手一定可以擁抱光明……」
仿佛當真走過了一段漫長的神隱,無可挽回的舊日時光,又從她的歌聲裡重返人間──
「別離時滿懷平靜,俯下一無所有的身體側耳傾聽,生存以及死亡都不可思議,花與風與城市全部是一樣的啊。」
哼唱在繼續,不知何時,全場響起了掌聲。
「請您務必常來光顧!這是本店的超級會員卡,可以免費享受新的試做甜點哦!」
宣傳比賽取得圓滿成功,甜品店的經理心情愉悅,態度十分熱情地幫忙包裝好蛋糕,又加了一堆小禮物,把兩人一直送到車上。
來接他們的是伊地知潔高,回程的路上,宮崎千尋點開推特,發現自己的比賽視頻已經上了熱門,正排在末尾,往上看去,第一名是「#橫濱突現五棟漆黑大廈!#」。
她進入話題,看著不斷新增的討論貼,嘴角勾起淡淡的笑。
【橫濱什麼時候新建了這麼高的樓?看起來好威風!(五棟漆黑大樓遠景拍攝.jpg)】
【橫濱本地人作證,根本沒見過類似的施工現場,那片地半個月前還是條商業街……】
【就住在旁邊不遠的人簡直嚇傻了!這絕對是靈異事件……】
【比起這五棟樓,海邊那個突然出現的天坑不更值得一個熱門?樓還能是人建的,那個坑只能是超自然力量造成的啊!(不完整的超大坑洞和海岸線一角.jpg)】
【附議,看看天坑吧!】
不可思議的恐懼彌散在字裡行間,鼓噪起焦灼的氣氛。拿著手機的五條悟顯然也看到了這個話題,不由得神色微肅。
片刻的沉默,他忽然開口問:「千尋最近在忙什麼?」
宮崎千尋反扣了屏幕,托腮看向車窗,五條悟的面容隱約倒映在玻璃裡,她凝視著那影子,驀地加深笑意。
「說不定在忙著毀滅世界呢。」她漫不經心地答。
車窗裡的人影輕輕皺了皺眉。她回頭看他。
「有一天,或許老師也會下定決心祓除我……」
五條悟不等說完就打斷了她的話。
「絕對不會。」
宮崎千尋盯著他,笑應。
「是嗎……命運可是很無常的啊。」
回到高專正好是晚飯時間,難得所有人都聚集在餐廳裡。一面敞開的大廣間嵌著一片夏末星夜,風也暖得正好。
宮崎千尋推著蛋糕車走到中央,招手示意差不多用完餐的大家,在不少人吃驚的視線裡開始分發蛋糕。甜品店配套送了一大堆紙碟,她一份份盛好。
第一份給了虎杖悠仁。
曾經的同期看到蛋糕的瞬間就明白了她的心思,接過紙碟時,即使咬緊牙關,還是忍不住流淚。宮崎千尋插上彩色的小叉子,輕輕對他眨了眨眼。
「約定,完成了哦。」
笑著起身,她繼續將蛋糕分送到各人的食案上,一面解釋。
「補上我十九歲的生日遺憾……蛋糕當然是一起吃更好吧。」
京都校有人大為奇異:「宮崎你才十九歲嗎?」
「真失禮,我永遠十九歲哦。」
東京校的人當然知道這話完全是事實,一臉笑不出來的表
情,看著自己的那份蛋糕顯出了不同程度的惆悵。
分發到最後,六層的豪華蛋糕只剩頂上一份尺寸最小的。宮崎千尋抬眸看向倚著廊柱的五條悟,指了指那份有些高的蛋糕。
「老師,搭把手吧?」
零零星星的螢火蟲自夏夜裡飛進燈火通明的屋子,有幾只悠悠穿過兩人之間的空隙。五條悟隔著流螢斷續的光芒看了她一會,抬手輕輕松松將那盤只有他手掌大的蛋糕端了下來。宮崎千尋道謝接過,用刀分成兩份,把其中一半遞給他。
兩人各自拿了一半蛋糕,她端起自己的紙碟和他的碟子輕輕一撞,彎起眼眸。
「干杯。」解決完蛋糕,又聽了一首亂糟糟合唱的生日歌,就到散場的時候了。眾人紛紛起身告別,宮崎千尋笑盈盈地對他們揮揮手。
「明天見。」
東京校的學生們回復得格外大聲。
「──明天見!」
第31章 第三十一步,通往理想鄉
第三次重生,宮崎千尋依舊是自薦成為了東京咒術高專的學生。
這次比之前都來得簡單:
生得術式覺醒後,她不再是單純「返回」了過去某個時間點,憑借自我獻祭開啟的主動重生,讓她以自殺前19歲的身體降臨了人間。
對世界來說,她是個「存在」已經消亡的、不曾出現過的幻影。出生、入學、畢業、工作……一切的痕跡都被抹去,她孑然一身,帶著只有自己保留的記憶,回到了繁華依舊的東京。
沒有人可以聯絡,沒有手續需要交接,連行李也沒有,她兩手空空,獨自走上前往高專的路。
蜿蜒曲折的坡道抵達到盡頭,就是那扇熟悉的大門。她定定看了校牌半晌,往裡走去,找到了帶著學生在操場訓練的五條悟。
「請讓我入學。」
宮崎千尋站得筆直,神情沉靜,眼底卻燃燒著熾烈的火。
「我有非成為咒術師不可的理由……」
面對用陌生且審視的目光盯著的她的老師和同學們,她一字一頓地說──
「為了挽回我失去的一切!」
查不到過往檔案當然是個大問題,但五條悟收學生向來不拘一格,在獲得他的認可後,宮崎千尋還是順利成為了一年級的學生。
這次她來得有些晚,已經九月末,姊妹校交流會剛剛結束,眼看就要進入十月,還在忙著融入高專的她甚至沒空提前為涉谷事變做准備。日漸沉重的壓力讓她晚上根本睡不好,時常半夜起身去散步。
某一日,慣例夜間散心的她碰巧遇見了結束緊急任務歸來的五條悟。
有些疲憊的老師看到她後意外地停下腳步,沒有立刻離開,反而陪她在操場上走了幾圈。
一直沉默著的宮崎千尋抬頭仰望天幕彎彎如勾的弦月,漸漸慢下步子。片刻後,她視線下落,凝目看向也放緩了步速的五條悟。
月影籠罩著的老師,看起來和她的距離更遙遠了。
她抿出一個淺笑,忽然提出了十分突兀的請求──「希望老師為我的生得術式命名。」
雖然她之前從來沒說起過自己也有術式,一直表示只會基本的咒力操縱和使用刀術,但五條悟沒有尋根究底,只是懶洋洋地應。
「命名?好啊。術式的效果是什麼?」
宮崎千尋搖頭:「這個是秘密。」
「誒∼讓老師憑空起名嗎?真信賴我啊,千尋同學。」
又點點頭,宮崎千尋仰頭望他,就像剛才望著月亮。五條悟勾下眼罩,似乎不太舒服地閉目休息了一會,睜眼笑。
「就叫……『理想鄉』吧。」
揉了揉驀然一怔的她的頭發,垂下一雙蒼天之瞳的青年含笑看來,口吻漫不經心。
「千尋老是彷徨不安,到底在探求什麼樣的『理想鄉』呢?」
被看穿的惶恐讓宮崎千尋僵在原地,五條悟擺了擺手,轉身離開前對她說到。
「有煩惱記得隨時向老師求助哦!」
良久後,回過神的她緊緊咬住了嘴唇。操場上只剩下她一個人,已經是後半夜,月影低沉,夜色瞑暝,仿佛一切都沉入了寂靜的夢鄉。
不穩的手指穿過被離開的人拂亂的發絲,她低下頭,淚珠溢出眼眶,一滴滴落在地上。
帶著哽咽的聲音如此微弱,只有她自己孤獨地聆聽。
「就在、此時此地啊……」
──我的「理想鄉」。
分蛋糕的聚會結束後,五條悟又臨時出了趟任務。
最近時常穩不住心緒的他粗暴地解決了問題,甩掉跟隨的輔助監督獨自去了自己在東京的私人公寓。
短暫凌亂的夢境攪擾了睡眠,他再睜眼時還是凌晨。黎明前的夜色格外深沉,心浮氣躁的他走到陽台,撐著圍欄回想起新浮現的記憶。
第三次重啟的世界終止於10月31日。宮崎千尋的提前示警讓他開戰前做足了准備,如果一切順利,這次該是個圓滿結局。然而,在他進入副都心線站台解決敵人時,因為不放心強硬要求參戰的宮崎千尋跟著釘崎野薔薇遭遇了特級咒靈真人的分.身,最後於千鈞一發間,替同期女生擋了一次「無為轉變」。軀體在術式的作用下迅速扭曲變形,面目全非的少女往後倒,留下的遺言卻是「你們要活下去」。
可惜,「理想鄉」在她死亡後片刻自行發動,時鐘倒轉,將涉谷事變強行打斷,世界又開啟新一輪回溯──
長嘆口氣,五條悟轉身,背靠著欄杆仰頭望去。
寂靜的星夜,讓他的思緒跳回那個為宮崎千尋術式起名的夜晚。
彼時的他對這個總是很安靜的新學生關注不多,畢竟對方自律、努力而且目標明確,除了天賦差一點,沒有需要人擔心的地方……
少女夾雜著哽咽的低語在意識裡輕輕回響,補完那一晚他沒能聽到的話。
【就在此時此地啊……我的「理想鄉」。】
無遮無擋的六眼遙望星空,繁雜信息的扭曲中,那點點星光也搖搖晃晃、像要墜落了一樣。
五條悟閉了閉眼,不期然想起一句話。
──名字是最短的「咒」。
東京遠郊。
一向人跡罕至的山林,在這一天迎來了異世的訪客。隨著日出時的萬丈光輝,金色法陣撕裂時空,向一處稍微開闊的山腰平台投下了耀眼的光柱。片刻後,光芒收歇,顯露出一行人的身影。
由少年和青年組成的六人部隊,都身著與現代格格不入的、帶著古式的衣裝,甚至還披著鎧甲。
與他們一道降臨此世的狐狸式神晃了晃尾巴,睜開烏黑的眼睛:「數據確認中……目的地無誤。開始執行特別派遣任務。」
它從端坐的姿勢跳起來,回頭招呼刀劍在身的付喪神們。
「大家,出發吧!世界融合已經開始,務必要在無可挽回之前肅清犯人!絕對不容許對前任審神者宮崎千尋手下留情!」
自請出戰的六人沉默著點了點頭,跟在它身後往山下走去。落在最後的煤色短發青年腳步微頓,抬起藤花一般的紫眸望了眼天際攀升的朝陽。
那輪千萬年如故的太陽俯瞰人間,不知悲喜,只是一味將光明普照。
第32章 第三十二步,通往理想鄉
「橫濱那邊的情況確認了嗎?」
「異變發生後當地勢力大洗牌,派遣過去的人很難拿到情報……橫濱市政府反饋下屬機構中出現了一個秘密部門,名為『異能特務科』,職能似乎是監管所謂的『異能者』……」
「既然是政府機關,總該能知道具體情報吧,成員檔案呢?」
「對方以情況不明為由,暫時拒絕了聽政府調遣,所以……」
環形桌後交談的人中有不少露出了不快的冷笑。主座上的老人耷拉著眼,平靜無波地進入下一個話題,問到。
「那警察系統呢。各地的警察本部暫且不論,就在東京的警視廳,也沒查出什麼?」
回話的人額頭見汗:「已經和警視總監取得共識,大概核對了一遍兩邊的情況──原本的警察機關確實被取代了,現在在崗的人都是戶籍系統裡查不到身份的……」
「盡快收編這些『外來者』。」老人用聽不出喜怒的語氣吩咐,「橫濱那邊亂七八糟的黑.手.黨和武裝偵探暫且不論,我不希望眼皮底下還不是自己人。」
「是!」
下屬退開,小跑著從側門離場了。老人身邊同樣白發蒼蒼的男性低聲開口。
「自稱是『時之政府特遣隊』的那群家伙,說是會聯絡橫濱的異能者,希望三方共同組成討伐團……」
老人掀起眼簾看向他,冷肅地回:「關於滅世的說辭,僅靠一次通訊無法取信於人,希望這次緊急會議上他們真的能拿出有力證據。」
腳步輕悄來到交談兩人身後的秘書彎下腰,等對話告一段落,輕聲請示到。
「長官、會長,時之政府的隊伍到了,要宣布會議開始嗎?」
老人點頭,指尖敲了敲扶手,往後倚去。這動作猶如命令,會場立刻變得肅靜,帶著壓迫感的沉默中,一行六人走進厚重大門,在環形桌主位對面落座了。
相貌出眾、衣著異於尋常的青年甚至少年們端坐在重重尖刻的審視中,身姿從容且凜然,就算出於禮貌卸下了隨身刀劍,也依舊帶著迫人的冷銳,似乎本身就是縱橫生殺的武器一般。
嬌小的狐狸式神從坐在六人中央位置的銀發青年懷裡跳上桌面,率先發聲。
「各位,晨安。請容許我等再次介紹一遍自己的身份──我等是為抗擊意圖干涉修正歷史的『時間溯行軍』而組建的『時之政府』的特遣隊。我是負責傳達政府命令的式神狐之助,這六位是以歷史名刀為本體而喚醒的付喪神,是政府轄下的主力軍。」
雖然在之前那次突如其來的通訊中已經了解過這些基本情報,但與會人員仍然相當專注。
「此次向本世界派出特遣隊,是為了阻止從政府叛逃的前審神者宮崎千尋強行推動不同世界融合……」
坐在主位旁、白發蒼蒼的男性出聲打斷了它:「目前看來,世界融合的危害性遠遠達不到你們所說的『滅世』程度。」
狐之助看過去,內置數據庫中的資料自動彈出,為他貼上標注。
【咒術總監會•會長】。
禮貌地低了低頭,它耐心解釋:「不同世界融合帶來的人口置換,給社會造成的巨大秩序威脅暫且不提,『融合』本身就是個相當瘋狂的舉動。」
狐狸式神在桌面輕踱幾步,掃視全場,冷靜又無情地指出。
「世界與世界之間存在著極端的排斥力,強行推動它們靠近,只會讓兩方都分崩離析,徹底湮滅在時空之中。」
這句話透露的是嶄新信息,引起眾人一陣不安的騷動。
主座上的老人打破沉默沉聲問:「根據咒術界反饋的情報,那個名為『宮崎千尋』的女生本身只有四級術師水准,唯獨刀術還算出挑……她到底是憑什麼推動世界融合?難道背後還有組織提供助力?」
一直緘口不語、由狐之助出面協商的刀劍付喪神們聽到這話,眉眼間不約而同地浮現出嘲諷的神色。
銀發青年在桌面支起手,銀面藍底的披風滑落臂膀,露出被挽起的西裝袖口和黑漆臂甲。那雙上挑的秀麗藍眸冷淡望了發問的老人一眼,他接過話頭。
「正是由於以一己之力強行推動三個世界融合,主……宮崎前審神者才會衰弱到如此地步。」
坐在他身旁的白發少年看了看他,用沉靜無波的聲線補充幾句,避免了會場氣氛古怪起來。
「世界融合剛剛開始,正好是審神者最衰弱的時候,如果抓住這機會襲殺,成功的概率最高。」
「如他們所言,現在是擊殺宮崎千尋的最佳時機。」狐之助緊接著開口,「而且,我方提供的錨定法陣只能在世界融合初期起效。殺死宮崎千尋後,沒了外力推動,天然的斥力會讓融合的世界再度分離,如果不動用時空裝置穩定分離時的動蕩,世界同樣會分崩離析……一旦融合程度過深,事態就再也無法挽回了!」
在場的人面面相覷,像是還難以置信一個平平無奇的女性咒術師其實擁有這種窮極想像、近乎神明的偉力。為了壓下逐漸增加的嘈切低語,狐之助不得不加重音量,大聲說到。
「我可以讓各位切身感受一次世界融合的現狀!」
它看向被標注為【日本政府•高官】的老人,先提起了另一件事。
「橫濱異能者組織已經同意合作,三位首領和我等一起來到了東京,現在正在會議室外,請讓他們入內──為了避免驚動宮崎千尋,感受的機會只有一次。」
咒術總監會的會長同老人商議了幾句,回頭吩咐秘書:「讓他們進來。」
命令層層下傳,片刻後,三道身影並肩進入會議室。
狐之助擔當了雙方的介紹人。
「異能特務科長官,種田山頭火。」
一身和服的光頭男性肅容入座。
「武裝偵探社社長,福澤諭吉;港口黑.手.黨首領,森鷗外。」
銀發黑瞳的武士與黑發紅瞳的醫生對視一眼,各自落座。
「那麼,各位,請凝神。」狐之助跳下環形桌走到會議室中央,前爪撥動了掛在頸上的鈴鐺。
熒藍數據流蕩過全場,無聲無息間,橫貫天地的咒力鎖鏈顯露了真容。不休的嗡鳴中,眾人視野迅速拔高,一瞬跳出桎梏,得以俯瞰時空一角──代表著三個世界的三團輝光,在層層鎖鏈的禁錮逼迫下,已經有絲絲縷縷的光芒交融在一起,然而那些融合的光芒十分不穩定,從交彙處開始蔓延的不停歇的扭曲、變形,讓三團輝光表層泛起了水波似的漣漪,似乎下一秒就會產生連鎖崩潰……
這震撼恐怖的景像眨眼即逝,與會人員神智回歸後,室內一時陷入死寂。過了半晌,主座老人問出最後一個問題。
「宮崎到底為什麼要不惜代價融合世界?」
狐之助默然片刻:「……根據叛逃前她曾查詢的機密資料,政府上下一致斷定,她徹底瘋狂了。」
一直冷靜理智的狐狸式神終於表現出一分人性,語氣染上淡淡的悲憫。
「這個無論如何也實現不了『理想鄉』的世界,她要砸碎了重塑一遍──」
第33章 第三十三步,通往理想鄉
「基於目前形勢,我代表政府支持組建討伐團,共同圍剿宮崎千尋。」老人沉凝的聲音回蕩在會議室內,「咒術界會全力配合。」
他身邊的咒術總監會會長低頭接令:「是!」
自橫濱而來的三位客人並無異議,接連開口。
種田山頭火:「異能特務科贊成圍剿。異能特種部隊『獵犬』已在東京待命。」
十指交握的森鷗外冷靜頷首,表示:「港口黑.手.黨贊成圍剿。干部中原中也以及首領直屬游擊隊參戰。」
「武裝偵探社贊成圍剿……」籠著手的福澤諭吉微微一頓,「全體社員已經抵達東京。」
肅殺的余音盤桓在室內,隱約能捕捉到接下來的刀兵之聲。見合作順利達成,狐之助緊跟著說到。
「既然如此,時間宜早不宜遲,我方建議──今晚動手!」
【是……明白……已經在會議上提出我們的計劃,被采用了……時間是今晚,有些急……】
「不,時機正好,畢竟夜長夢多啊。」聽著手機那頭傳來的彙報,身著袈裟的男性慢悠悠揚起笑容,親切地說,「辛苦你了,現在就去聯系機械丸同學吧。我這邊也要准備了。」
【哪裡,那我先去聯絡,確認地點後再回消息。祝您馬到成功!】
通話掛斷,詛咒師收起手機,籠著手走進晴光燦爛的領域。在【蕩蘊平線】裡修養的特級咒靈們都有些萎靡,見他進門,只是漠然地看來,沒有動作。
不以為意的詛咒師笑眯眯地拋出剛剛得到的情報。
「人太多我們反而不好參戰吧?」沙灘椅上的真人懶洋洋抬起手臂擋住眼睛,問到。
「夏油傑」微微一笑。
「這事我來處理,只看你們願不願意加入。」
短暫的靜默,漏瑚「吧嗒」著煙鬥詢問:「那個特級過咒怨靈怎麼辦?恐怕比活著的五條悟還強出一線,要是任由他跟在人類小鬼身邊……」
「當然會調開。根據會議上時之政府方公開的消息,宮崎千尋的第一目的是保住東京咒術高專一干人等的性命,如果有學生遇險,在她自己被絆住的情況下,一定會優先讓特級過咒怨靈去救學生,這樣就能在她身邊形成短暫的防護真空。」
「姑且排除這個威脅……那活著的五條悟呢?」
「同樣會被調開,只是能穩住的時間不長。」
真人翻身而起,插入兩人對話:「總之,速戰速決是吧?」
「夏油傑」含笑點頭。
「速戰速決。」
一切議定時已經快到正午。
散會後,特遣隊一行跟著政府工作人員去往為他們安排的房間進行戰前休整。為表尊重,房間附近只有兩三人聽候吩咐,至少一眼看去十分清淨。
拐過最後一條走廊,目的地近在咫尺,走在最前的狐之助正和引路人交流今天的午餐菜單,六位拿回本體的刀劍付喪神陸陸續續跟著他們,不知不覺,煤色短發的青年落在了最後。
比他稍快一步的金發碧眼的青年回過頭來:「長谷部?」
步速越來越緩慢、和其他人拉開一截的壓切長谷部抬起藤色的雙眸,看了停步等他的山姥切國廣一眼。
「徑直走就好了,何必來妨礙我?」不知道是嘆息還是決絕的話語出口,同時閃出的還有一線刀光──
沒想到會被同伴襲擊的山姥切國廣碧眸微睜,措手不及之下根本沒法招架,才按上本體打刀的刀柄,寒鋒已劈到眼前!
「錚」……
仗著極化短刀傲視群雄的速度,瘦削的身影於千鈞一發間自前路疾退、介入兩方之中,拔刀抬臂抵住了這一下猝起的發難。同為紫調的眼眸揚起,藥研藤四郎的視線剎那變得凌厲。
「壓切長谷部!」終於反應過來的狐之助向交戰處飛奔,語氣嚴肅地大叫,「你要叛變嗎!」
黑甲在身的打刀付喪神冷冷回:「我的主人只有一個。」
心意早定的他話音未落,第二刀已經斬出,全然不顧其他五位付喪神合圍而來──
據狐之助說,宮崎千尋入職時之政府是個偶然。
意圖改變歷史的時間溯行軍數量龐大,又在源源不斷地誕生,導致前線一直缺人。時之政府常年派出眾多狐之助滿時空搜尋,試圖拉回靈力高強的好苗子成為審神者。
宮崎千尋就是甲一本丸的狐之助在到處亂轉時遇見的。簡單溝通過審神者的職責,甚至沒等狐之助用「高薪高福利,同事都養眼」等等話術進行說服,少女就干脆利落地點頭簽了契約。
如夢似幻的狐之助,帶著自己終於上任的審神者在時空夾縫中開辟了根據地本丸,又一直如夢似幻到宮崎千尋卸任。
「甲一」本丸最開始不叫「甲一」。宮崎千尋入職時政府裡已經有數不清的前輩了,她一個新人拿到的是由一連串數字組成的編號,然而,一年比一年彪炳的戰績,讓她一路扶搖直上,從數字編號躋身天干地支,又穩穩做到了天干第一。
「甲一」稱號由此而來。
摘下「甲一」之稱數年後,宮崎千尋提交了卸任審神者的申請。說是卸任,時之政府也
不會輕易放過個人實力毫無損傷的頂級強者,再度派出狐之助游說,可一如初遇時那樣,還沒等狐之助曉之以情動之以理,少女就通情達理地表示,想直接進入政府工作。
大喜過望的時之政府當然無有不允,擺開了一堆高層職位任其挑選,甚至連允許甲一本丸付喪神自由選擇去處的要求也痛快批准了。
卸任審神者前,宮崎千尋避開狐之助一個個召見了本丸內跟隨她多年的刀劍付喪神。
壓切長谷部是在天守閣旁的書房見到的她。
沒了連篇累牘的文書和戰陣排布任務,審神者難得閑適地倚坐在窗邊。本丸裡的景趣大部分時候任其自然,此時與外界一樣,是紅楓艷艷的秋天。簇簇楓葉灼灼欲燃,葉隙天光隨風入窗,染得白衣黑裙的她也半身紅影。
「長谷部。」他關門的動作驚醒了凝望楓葉的人,對方起身,合上紙窗向他走來。
少女還是初見時的年輕模樣。青春好像格外鐘情優容於她,讓她永遠停留在風華正茂的年紀。
刀劍付喪神作為同樣不會老去的存在,以往一直不曾注意過這方面,但壓切長谷部此時見到她,忽地生出一分悵然。
審神者入職之前,經歷了怎樣的人生呢……他們好像從沒有探問過。
不知道他心緒的宮崎千尋招呼他一並落座,接著示意他伸出手。
「是,主。」他順從抬臂。
隔著一層白手套,兩人掌心相觸,下一瞬,審神者的力量蔓延而來,在他體內緩緩構築出一道符咒。
壓切長谷部驚訝抬頭,若無其事的少女對他露出淡淡的笑。
「是能夠斬斷時之政府契約的裝置。」她說著與輕描淡寫的語氣截然相反的內容,「上層的命令不一定都正確,至少違背本心的時候要有痛快辭職的機會啊。」
不知不覺握緊了收回的手掌,壓切長谷部心情激蕩,無言伏身在地向她行禮。
審神者托起他,溫聲問:「長谷部決定去向了嗎?」
已經悄悄遞交了進入政府直屬部隊的申請,但誰也沒有透露、想要給審神者一個驚喜的他神色不變,恭敬回復。
「還在考慮中。」
「不著急,在前線戰鬥了這麼久,正好多休息一陣,慢慢決定吧。」少女不疑有他。
「是,決定了會第一時間向主彙報的。」
「……也不用一直考慮我的意見哦,以後可能很難見面吧。」
那時的他沒有聽懂審神者言下未盡之意,有些惶惑地望去,只見到嫣紅綽綽的秋光中,一個模糊了半面的微笑。
第34章 第三十四步,通往理想鄉
進入十月,東京的氣溫降了一截,逐漸轉涼的清風裡,夏日徹底遠去了。
既然是換季的時候,自然要增添幾身更保暖的衣物,趁著休假,釘崎野薔薇拉著宮崎千尋、虎杖悠仁和伏黑惠來到市中心購物。一番大采購後,連沒怎麼參與的宮崎千尋手裡也拎了幾個購物袋,更不用提幫忙拎包的男生們。
「……好累,比戰鬥累多了。」體力最好的虎杖悠仁簡直成了行走的購物袋山,有氣無力的聲音從縫隙間擠出來,「休息一下吧,野薔薇……」
指間勾著一堆東西的釘崎野薔薇回頭看他:「啊?這才哪到哪,拿出男子氣概來啊!」
在虎杖悠仁「這種事要什麼男子氣概」的吐槽中,她挑了挑眉,隨手一指街對面招牌亮眼的甜品店。
「那就去那邊坐一坐。」
一行人慢悠悠逛過去,等到了店門前,釘崎野薔薇突然發覺:「誒,這不是千尋你之前比賽的店鋪嗎?」
宮崎千尋掃一眼招牌。
「是。」
「正好我看到視頻之後就打算來嘗一嘗~」立刻愉快起來的女生挽住她的手就要往店裡走,然而宮崎千尋腳步一停。
追蹤著余光裡深紅的發色,她轉過頭去,隔著熙攘人海與穿著沙色風衣的男性對視了。
那雙透徹的藍色眼眸遙遙望向她,大約停頓了數秒,自然而然地移開。對方挽在腕上的購物袋依稀可辯甜品店的鮮艷標識,拎著這與自身平淡沉穩氣質格格不入的物品,他轉身走入來回不息的人流。
「千尋?」奇怪她忽然停頓的釘崎野薔薇跟著四下看了看,沒發現異常。
「沒什麼,進去吧。」宮崎千尋笑了笑,主動拉著她走進店內。
經過之前的比賽宣傳,甜品店裡客人更多了,幾人好不容易找到一桌空位,剛放下購物袋,伏黑惠的手機就響了起來。
【你好,伏黑同學,我是輔助監督新田明……】
猜出是什麼事的宮崎千尋對其他兩個一年生搖了搖頭,示意他們留下聽電話:「我去點單吧。」
穿過三三兩兩的客人,她走到前台,替同伴各自點了份便於攜帶的甜品,讓服務員打包,然後問到。
「剛才有位紅頭發、穿風衣的男性客人來光顧嗎?他有沒有留下名字?」
想必對方的氣質給前台留下了深刻印像,值班的女生立即恍然點頭:「啊,是那位客人嗎……宮崎小姐您和對方是熟人?」
因為比賽,已經被店裡所有員工記住的宮崎千尋微笑著默認了這話。於是女生笑眯眯地替她翻了翻記錄,閑聊到。
「好像是給家裡的小孩子買的甜點……說實話不太能想像那位先生照顧孩子的樣子,氣質超級奇妙來著∼啊,找到了,只留下了姓氏,是『織田』。」
「織田。」宮崎千尋輕聲重復一遍,向女生致謝,「的確是熟人……麻煩你了。」
拿著打包好的甜點離開前台,她迎向已經提起購物袋的學生們。
伏黑惠有些抱歉地解釋:「八十八橋的詛咒開始了,新田小姐聯絡我們出任務。」
「時間是差不多。」她把甜品分給他們,不以為意地說,「你們去吧,東西我帶回高專。」
買的時候不覺得,現在一看實在難以處理,釘崎野薔薇皺眉:「你一個人拿不動吧。」
宮崎千尋失笑。
「當然是叫人了。」她晃了晃手機,順便對面有憂色的伏黑惠說,「津美紀那邊我會處理,不用擔心。」
頓時神色一松的男生低聲向她道謝。
四人在店內等了片刻。新田明來得更快一步,先行載著一年級的三人前往埼玉市,宮崎千尋叫的車隨後而來,在司機的幫助下把購物袋塞進後備箱,她彎腰坐進副駕駛,報了一個醫院的地址。
「先去這邊一趟。」
抵達醫院後,她跟著護士去往伏黑津美紀病房的途中,放置在貼身口袋裡的圓形聯絡器震動起來。
隨手拿出它塞進耳蝸,宮崎千尋淡淡聽完了電子音轉達的消息。
【今晚午夜。】
言簡意賅地說完,通訊器再度沉寂下去,被她摘下塞回口袋。
「到了。探視時間請不要過長哦。」引路的護士溫柔微笑著提醒到,將她單獨留在病房裡,輕輕關上了門。
她腳步幾乎無聲,走到病床邊,手指搭上床上沉睡的女生勾勒著古怪符咒的額頭,調動越發衰弱的咒力。
「在此定立『束縛』,」她語氣靜淡,指尖亮起微光,「汝身所受詛咒,傷害盡歸吾身。」
既然是「束縛」,必定有交換,她想了想,補充一句。
「以此交換,你我不得為敵。」
隨意湊出的條件讓「束縛」立即達成,宮崎千尋收回手,徑直走出病房,對等在外面的護士說到。
「津美紀大概很快就會醒。不急著讓她出院,先療養一段時間。」
驚訝又茫然的護士呆呆應下,不知所措地目送她離開了走廊。
走出醫院,她對看了眼時間,已經是下午。吩咐等在外面的司機把東西送回高專,她大概辨認一下方位,就近挑了一條沒有人影的小巷。
特級過咒怨靈應召
現身,對她伸出手。
宮崎千尋倚進他懷裡,以親密無間的擁抱姿勢輕聲說:「走吧。」
少年低頭,抬手攬住她。無下限延伸,隨後,【蒼】明亮的光輝籠罩了他們。
小機器人悄無聲息地滑行在走廊裡。
經過戰鬥化改裝後,他已經能自由行駛在任何地形,基礎模式甚至毫無聲響,此時行過走廊,連聲控燈也一盞都沒有驚醒。
一層、兩層、三層……他很快下到一樓,往大門滑去,卻在發覺門口隱約的身影後驀然一頓。
倚著門的女性起身,兩手抄著白大褂的口袋向小機器人走來。
「今天不是去找京都校的那個學生做改造吧,有什麼精彩的夜生活嗎?」
沒有開燈,黑暗的門廳將一切都掩藏得只剩一個輪廓。家入硝子走到離他兩三步的距離,停住了。
夏油傑沉默一瞬,操控著小機器人發聲:「宮崎通知我去找她。」
伴隨著電子音,機器頭部的屏幕同時跳出一個顏表情。
顯示屏散發的微光模糊照亮了家入硝子疲倦的臉。她從口袋裡拿出恰到好處響了一聲的手機,掃一眼。
【發信人 宮崎:
硝子,今晚有重要的事需要傑到場,放他出門吧。】
「……真是難安分啊,你們兩個。」她蹙眉,另一只手摸出一根煙,拈在指間轉了轉。
隨意把手機塞回口袋,家入硝子點燃細煙,淡淡問。
「出得去嗎,我不會幫忙的。」
「能。」夏油傑答。
於是她平靜地讓開了路,經過小機器人往樓梯口走去,擦肩而過時,吐著煙霧的唇間輕淡逸出一句。
「我要睡了,什麼都沒看見。」
女性窈窕纖瘦的背影隱入黑暗,夏油傑「回頭」看了一眼,無聲滑出打開的門。
樓外夜幕已降。
第35章 第三十五步,通往理想鄉
「……天元要見我?」
難得小憩一陣的五條悟看著來找他的夜蛾正道,重復了一遍這句話。
傳消息的人臉上也帶著疑惑:「是,說讓你盡快去薨星宮,有重要的事商量。」
「可疑啊。」
松了松筋骨,他淡淡回復到,還是站起身。
「姑且聽聽他所謂『重要的事』。」他問夜蛾正道,「千尋去哪了?」
神色凝重起來的東京校校長回憶了一下:「之前釘崎說是要一起去逛街,後來新田接一年級去埼玉市做任務,宮崎派人把買的東西送回來了,自己倒不見蹤影……那個送東西的司機也不清楚她的去向。」
指尖摩挲了一下眼罩,五條悟沉默片刻,擺擺手。
「我知道了。先走了。」
他撈起搭在沙發背上的外套,隨手披上,經過夜蛾正道身邊時提醒了一句。
「小心。」
「放心,我馬上去聚集在校的學生。」夜蛾正道回應。
兩人一並出了教師公寓,分道揚鑣。一人往學生宿舍走,一人向上山的長階行去。
臨近午夜,天幕已經漆黑一片,今晚陰雲密布,看不到星星,倒是偶爾刮起大風時能隱約看到一縷月色。
轉過一條小道,再抬眼時次第聳立的朱紅鳥居就在面前了。
五條悟穿過這片久經歲月的紅,在連綿的古建築前停步。比起高專內還經過部分現代化改建的房屋,這裡的建築完全保留著落成時的風韻,身處其內,仿佛進入了歷史之中。
沒有搭理那些零星隱於暗處的護衛,他在走進大門前拿出手機看了一眼。剛剛收到的短信被點開,文字映入眼簾──
【已抵東京。】
凝神感應片刻,他望向浮現出模糊牽扯的方位,打字把大概範圍描述一遍,按下了回復鍵。
返信很快跳出。
【收到,已經動身。】
五條悟勾起嘴角,按滅屏幕,雙手插兜往布滿符咒的門裡走去。
驟起的風短暫吹散陰雲,缺了一點的恬靜圓月在天際若隱若現,投下淡淡的輝光。
盤曲山道上,滿身斑駁血色的人影踉踉蹌蹌前行著,繞過了一圈圈的上坡,終於抵達目的地。
【東京都立咒術高等專門學校】的校牌釘在門邊,壓切長谷部定神分辨一會,抬手敲開了大門。
值夜的門衛見他一身狼藉,幾可見骨的道道傷痕還在滲血,不由得退了半步,戒備問到。
「請客人登記姓名……您是來找誰的?」
他意識模糊,強撐著一口氣,喃喃:「……主……宮崎、千尋……」
知道這名字代表的人在高專內身份特殊,門衛讓他稍等,不敢怠慢地通過內線聯系上司去了。片刻後,得到吩咐的門衛讓開路,提起一盞燈遞給他。
「請您直接往裡走,我的同事會過來帶路。」
搖搖欲墜的付喪神看了門衛一眼,接過燈盞,以讓人擔憂下一秒就要摔倒的步伐跨過門檻向內行去,身影很快沒入夜色。
從夢鄉裡被拉出來的二年生們聚集在餐廳裡,都有些迷茫。
禪院真希拄著武器打了個哈欠:「出什麼事了?」
見伊地知潔高和七海建人也進入大廣間,夜蛾正道沉聲介紹了一遍來龍去脈。睡眼惺忪的學生們立刻一凜。
「這種時候還放五條老師去薨星宮?」禪院真希直起腰,「怎麼看都不妙吧!」
「……悟自己決定赴約,大概有他的打算。」夜蛾正道捏了捏眉心,「畢竟是天元大人。」
蹲坐的熊貓說:「該考慮的或許不是我們……現在高專裡的戰力不弱,倒是一年級那邊──」
狗卷棘顯然也想到了這方面,立刻附和:「明太子!」
「……不對。」
七海建人開了口,語氣凝重。
「對方是故意要讓虎杖他們陷入險境,好調開宮崎身邊的那位。」
「……『咒力標注』……」伊地知潔高喃喃。
餐廳內的氣氛頓時緊繃起來。
推了推眼鏡,七海建人補充到。
「恐怕我們這邊也是計劃裡的一環。五條先生進入薨星宮後,如果有人進攻高專,特級過咒怨靈除了埼玉市的一年生必定還要兼顧這裡,未必有余力再去保護宮崎。」
「……最終目標是宮崎嗎。」夜蛾正道定了定神。
下一瞬,一直沉默著的家入硝子淡淡插話。
「宮崎那邊有准備。傑被她調走了。」
完全不知道這消息的夜蛾正道驚訝地看了看她,稍微放下心。瞥一眼手機上高專護衛發來的請示,他招呼眾人。
「門衛彙報,有人來找宮崎,巡邏隊員已經領著過來了。先聽聽對方要說什麼。」
然而當傷痕累累的付喪神抵達餐廳,雙方交換完情報,濃重的陰影又襲上所有人心頭。
世界融合,極有可能被調開的特級過咒怨靈,咒術總監會、時之政府、異能者三方聯合圍剿……
宮崎千尋全部料到了嗎?
「京都校還沒到?」忽然想起什麼的夜蛾正道開口問。
伊地知潔高一驚:「之
前告知過樂岩寺校長和庵歌姬老師帶著學生來餐廳集合,按理說該到了……」
話音未落,「帳」的暗影已經自天上降下,將餐廳籠罩在內!
午夜。
「一股霉味……好像躲起來的爬蟲啊。」
揮了揮手驅趕粘稠的潮意,滿身縫合線的特級咒靈拖長調子抱怨到。
昏暗寬廣的地下設施大門對面,被密密麻麻的線路簇擁在中央的男生冷冷回嗆:「正跟你們這些垃圾相配。」
「哎呀,口氣真大。」笑眯眯的真人往前走去,停在他躺靠著的「浴缸」前。
缸內淡紅的營養液反射著四周線路間微弱的熒光,將場景渲染得十分險惡。用咒力操控的究極機械丸為了瞞住京都校的同學,留在了三輪霞的身邊,只有殘缺本體面對交易對像的男生與幸吉不耐煩地催促。
「完成『束縛』,用『無為轉變』治療我,之後生死各憑本事。我沒有和咒靈還有詛咒師廢話的耐性!」
抬起手向他頭頂落去的真人笑著回。
「這話由和我們做交易的你來說,未免太厚臉皮了吧,明明當初迫不及待地答應了──」
幽幽的暗光的映照下,術式發動了。
第36章 第三十六步,通往理想鄉
安靜。
因為是午夜時分, 連原本往來過橋的車輛也消失了,三人坐在橋邊, 百無聊賴, 釘崎野薔薇甚至打起了哈欠。
「還沒到時間嗎?」女生托著腮,困倦地咕噥。
蕭瑟的夜風簌簌吹過崖底,夾帶著一絲冰冷的潮意, 又卷上橫跨崖谷的八十八橋, 掠取著一年生們的體溫。
伏黑惠拿出手機看了眼,時鐘恰好跳轉到【24:00】。他起身提醒同伴們:「到了, 走吧。」
裹緊外套, 釘崎野薔薇「嘶」了一聲, 跟著跳下橋邊欄杆,跺了跺腳。
「早知道先去趟便利店……好想吃熱乎乎的東西啊。」
虎杖悠仁活動著身體對她說:「解決完任務就去吧,應該花不了多長時間。」
「也是,不過你那兩個九相圖的兄弟未必會來吧?」從同期身上了解過後續發展的她與兩人並肩往橋下走,拎起隨身的釘錘,「脹相不在的話, 真的能順利溝通嗎……」
「我覺得沒問題!」信心百倍的虎杖悠仁比了個大拇指。
「你是不是有什麼奇怪的加成BUFF啊,『百分百被認可的不存在回憶』之類的──東堂也是, 九相圖也是, 忽然就跟你稱兄道弟起來了。」釘崎野薔薇忍不住吐槽。
互相聊著天, 三人一路下到橋底, 輕車熟路走向蜿蜒的小溪。
沒有月亮的夜晚, 溪水波光不起, 仿佛泥沼一般沉寂緩慢地流動著。釘崎野薔薇握緊武器, 與男生們對視一眼, 一齊舉步跨過水流──
暗影幢幢的昏昧領域, 剎那吞噬了他們,然而踏足其中後,三人一眼就捕捉到了奄奄一息趴伏在地的特級咒靈。
本該是領域主人的咒靈,全身粉碎,蜷曲在地面艱難地維持著生機,似乎有誰故意不殺死它,只為了留下這未完成的領域來捕捉新獵物……
「……真是中大獎了。」
釘崎野薔薇環視從黑暗中陸續走出的身影,後退一步。
東京郊外,某處地下設施。
「無為轉變」發動,被繃帶層層包裹的與幸吉逐漸感受到身體狀況在飛速扭轉、變得強健,「天與咒縛」帶來的天生殘缺在術式的作用下被逐漸補完,他手指開合,攥緊了拳頭。
然而,在這轉變即將收尾的霎那,俯視著他的特級咒靈露出森然笑容,竟然強行違反了雙方之前定下的「束縛」要直接殺死他──不知何時抵達、如幽靈一般自暗影中現身的少女一把扣住與幸吉的肩膀,微弱卻堅韌的咒力衝進他軀體,眨眼間便完成了一次精彩絕倫的「阻擊戰」:穿梭的咒力流分化萬千,一一將咒靈探入的力量斬斷驅逐,又轉瞬交織成網,抵御住了對方的再度入侵!
這一連串操作復雜艱險,換算到現實卻幾乎是頃刻完成。提著他肩部的繃帶,少女一手將他拖出浴缸、推向身後,寒光熠熠的脇差已握在手中,一刀斬出,把身前密密匝匝的線路和浴缸斷為兩截。
沒了阻隔,視線頓時開闊,兩方隔著一片狼藉對視,原本面色冷淡的宮崎千尋卻忽然蹙眉。
環繞在她身周的特殊咒力自無形中凝聚,又眨眼消失,似乎趕去了另一個地點。
由於「無為轉變」突兀中止,身體仿佛與靈魂脫節,劇痛和虛弱一陣陣侵入神經,與幸吉艱難喘息著,搖搖晃晃地站穩,看向對面。
真人還有跟他一道赴約卻一直默不作聲的另一個特級咒靈悄然退開,地下設施的大門被紅光籠罩,下一瞬,化作殘影向兩人砸來!
再度伸手拖起與幸吉,宮崎千尋往一旁急退,險之又險讓過扭曲的鐵門。
「中原,」她穩穩站定,抬眼看向出現在門後的一道道身影,「好久不見。」
為首的青年收回腿,湛藍如海的雙眸自禮帽下望來,周身泛起紅芒。
「寒暄就免了吧。」對方當先衝出,「奉首領之命,來清剿你這個叛徒──」
港口黑.手.黨的重力使衣袂飛揚,倏忽躍至宮崎千尋身前!
埼玉市,八十八橋下。
一年生們背靠著背,全身緊繃。虎杖悠仁飛快目光掃了一圈,在包圍而來的敵人裡找到咒胎九相圖受肉的壞相、血塗後,心頭微松。
光粗略一數就不下十人的詛咒師,還不知道後續會不會有援兵……如果能策反壞相、血塗兩兄弟,這一戰還有得打,不然……
伏黑惠緊皺著眉,一只手悄然伸進口袋按住了手機,正打算發送求救信息,突地感到掌心一陣劇痛。
加茂家的「赤血操術」……【百斂•穿血】!
剎那將他手掌打穿、連帶著摧毀了手機的血流擦著腰側衝入暗影,他瞬間轉眸,鎖定緩緩走出的又一個敵人。
鼻梁上橫貫著一道血痕的咒胎九相圖之首•脹相在包圍圈第一排站定。他身旁白發紫瞳的術師抬起手,指尖隱現冰霜之色。
「……裡梅……」虎杖悠仁咬牙叫出對方的名字。
身著袈裟的詛咒師淡淡看他一眼,發動了自己的術式。
【冰凝咒法•霜凪】!
呼吸吹過掌心,化作洶湧的冰寒之氣,向著三人席卷而來!
猶如冰海掀浪,寒氣所過之處,連空氣也驀然凝固,晶瑩剔透的冰霜一路延展,速度之快、範圍之廣,一年生們根本沒時間逃脫,正准備硬抗,眼前卻倏忽一恍。
咒力扭曲了空間,少年高挑的身影自虛無中顯化,無聲無息落地,將他們擋在身後。冰藍眼眸冷漠一掃,特級過咒怨靈抬手,傾壓而來的冰海瞬間被撕裂成星星點點的飛霰!
鏘──
刀鋒與刀鋒毫不相讓地撞在一起,又轉瞬脫離,宮崎千尋格退「獵犬」隊長福地櫻痴的斬擊,無視武裝偵探社社員谷崎潤一郎用異能力「細雪」營造出的幻像,拽著腳步不穩的與幸吉避開了悄然襲來的纖細黑影。
「羅生門」驅使的風衣下擺退回主人身邊,猶如存在生命般游曳不定。港口黑.手.黨游擊隊隊長芥川龍之介抬手,那些飄揚的黑影再度揚起,指向宮崎千尋,窺視著一擊斃命的時機。
戰場呈現出中原中也加「獵犬」四人近身纏鬥、其他異能者外圍策應的局面,由於場地不方便施展,未免干擾戰鬥,咒術師和付喪神暫且旁觀著沒有出手。
宮崎千尋視線掃過全場,見十有八.九都是熟面孔,不由得揚起唇角。
「『三刻構想』聯手……還真是熱情的招待啊。」帶著眼下完全沒有戰鬥力的與幸吉,她明明已經陷入絕對劣勢,神情卻依舊平靜。
被她保護著的男生咬緊牙關,擠出細微的聲音:「……別管我……快走!」
福地櫻痴快若奔雷的刀鋒、中原中也裹著重力的拳頭又夾擊而來,再加上死角處衝出的黑影,為了掩護與幸吉,宮崎千尋避無可避,只能放棄防御選擇硬接一刀,擺脫重力與羅生門的糾纏。
肩頸見紅的剎那,槍聲鳴響,一發子彈恰到好處地射向她最初選擇的退路,逼她臨時改向,然而足跟落地的一霎,藤蔓頂碎鋼筋混凝土,自地面穿刺而出,眼看要緊緊纏住她下半身──
武裝偵探社織田作之助,異能力【天衣無縫】;特級咒靈花御,植物操控!
無暇再躲的宮崎千尋揚了揚眉,提著刀就要強行凝聚咒力,卻驀地一頓。唇角淡淡的笑化作深深的酒窩,她拉過與幸吉,反手握住脇差擋在兩人頭頂。
下一秒,巨量咒力如瀑如洪直泄而下,擊穿了地下設施的天花板!
──【不准動!】
經過擴音的咒言自漫天塵埃碎石間降下,音波席卷,全場人員身體一僵。
唯一不受約束的宮崎千尋側開刀刃主動抬臂,迎接掃開障礙一路飛來的救援者。特級過咒怨靈•祈本裡香一招劃斷藤蔓,兩手撈起她和與幸吉,向已現天光的上方飛去。
緊隨其後躍下的少年與她們擦肩,喝到:「裡香,帶著他們先走!」
建築坍塌引起的烈風中,他黑發白衣翻飛不休,手中長刀攜著特級術師的咒力錚然出鞘,迎向重新動作的眾多敵人!
「憂太!」祈本裡香回頭望他一眼,還是依言衝了出去。
不知何時天風吹散了陰雲,即將圓滿的皎潔月輪懸於中天,照亮這一處位置偏僻的水壩。地下設施的塌陷,讓水壩也幾乎被攔腰崩毀,壩後蓄起的湖泊波光湧動,水流自缺口奔流而下,形成了一段小型瀑布。
挑中湖邊一處空地放下宮崎千尋和與幸吉,祈本裡香立即要轉頭去幫乙骨憂太,但不等她飛回塌陷處,三三兩兩的身影便陸續衝出水瀑,少年也踏過堤壩殘骸退回她身前。
同樣被庇護在後的宮崎千尋對與幸吉伸出手:「裝甲傀儡的控制器呢?」
「……真的有你不知道的事嗎?」即使預先就被通知過制作這個裝置,心弦微松的與幸吉還是有些不適,一邊把東西遞給她一邊問,「你要自己去駕駛它?」
【裝甲傀儡•究極機械丸•試做0號】,是與幸吉為了交易後與特級咒靈戰鬥而研制的巨型機器人,此刻就在湖泊底下待機。如果由他本人上陣,自然可以通過生物信息驗證直接操縱傀儡,但因為不完全的「無為轉變」後遺症,他現在不光身體,連思維都難以控制,只能把駕駛權轉交他人……幸好似乎早就料到眼下發展的宮崎千尋一開始就交代他制作了裝甲傀儡的控制器。
「我沒猜中憂太會來。」被忌憚的少女接過東西,語氣平淡,「不是我。」
重整旗鼓的異能者再度合圍,場地空曠後,之前旁觀的咒術師、付喪神也加入戰線,乙骨憂太一個人頂在前方,顯得格外勢單力孤。
宮崎千尋目光一轉,抬手將控制器往無人處扔出。
與幸吉大驚:「你干什麼?」
驚叫聲中,動作靈活的小機器人從茂密森林裡衝出,飛躍而起,伸展的機械手一把抓住凌空的控制器,鑽進了動蕩不休的湖面!
乙骨憂太已經帶著祈本裡香和數名敵人戰在一處,剩下沒被阻攔的人紛紛繞過戰場向宮崎千尋兩人奔來,然而剎那間,有震動自湖底傳導上地面,堤壩連同附近一片都開始搖晃──
水流「嘩啦」作響,龐然大物自湖底站起。鋼鐵鑄就的機械之軀聳立在明月下,裝甲傀儡握拳抬臂,瞄准奔向他們的那些人疾速砸下!
東京咒術高專。
籠罩著餐廳的「帳」困住了齊聚於裡的東京校眾人,由於結界是從外設下,即使內部攻擊一直未停,但經過「束縛」的削弱,仍然沒能打破這層看似脆弱的囚籠。
守在外面的京都校師生沉默望著泛起漣漪的「帳」,片刻後,雙臂環起的禪院真依開口打破了有些壓抑的氣氛。
「老師,上面怎麼突然下這種命令?」她靠近庵歌姬,「又不攻擊,就一直呆呆看著?都必定要惹怒五條悟了,總該放開手做點什麼吧?」
神色沉凝的庵歌姬默然一會,說:「命令就是這樣,不要管理由,照做就是了。」
瞥了眼站在她另一邊的三輪霞,禪院真依笑盈盈地應。
「……是嗎。」
變故只在俄頃之間,突兀翻臉冷下眉眼的女學生趁著庵歌姬全無防備出手一把扭住她手臂,一直緊握在掌心的手.槍頂住她額角,喝到。
「別動!」
猝不及防的庵歌姬剛下意識抬了抬另一只沒被制住的手,三輪霞也動了。
武士刀出鞘,緊貼著她脖頸,一向乖巧聽話的三輪霞滿臉心虛,可還是扣住了她的手腕,小聲說。
「對不起,歌姬老師……我覺得真依說得有道理……」
「你們……」庵歌姬怒形於色,轉眼一看,校長樂岩寺嘉伸那邊也被學生制住。
東堂葵按住了老校長隨身的咒具吉他,而加茂憲紀嘆息一聲,也跟著抬手,用赤血操術控制著血液虛虛圈住了樂岩寺嘉伸的四肢。
唯一空出手的西宮桃左看看右看看:「沒發現布『帳』的咒具……我飛上去找找。」
駕馭著飛行掃帚升上天空,她抬手搭橋仔細搜尋著地面異狀,卻忽然望見了四處趕來的不少人影。
……她覺得不是援軍。
皺起眉俯衝回地面,西宮桃不等掃帚停穩就大喊到。
「大家──有好多人圍過來了!」
咒術,異能,刀光,能量炮與巨型機器人……形形色色的超凡者們擁擠在這道堤壩周圍,針對目標人物展開了大混戰。
以乙骨憂太、裝甲傀儡為主力,雖然勉強擋住了敵方進攻,但顯然被擊破防線也是時間問題。宮崎千尋握緊脇差,拉扯著與幸吉一同跟上不停轉戰的乙骨憂太,趁著他短暫退守的間隙低聲說了一句話。
乙骨憂太橫刀止住退勢,微微頷首,頭也不回地再度衝出。這次,他把一直留在兩人身邊保護的祈本裡香一並帶走了。
面對陡然放棄援護同伴、徑直往戰場後方掠去的他,敵人們猶豫一剎,任由他穿過了戰場,紛紛直撲宮崎千尋。
這次最先靠近的是時之政府特遣隊,雙方相處多年,不管訓練手合還是並肩戰鬥都經歷過無數次,此刻一照面,宮崎千尋憑本能就接連閃過了前四位付喪神的劈斬。
落在最後的巴形薙刀深深望她一眼,雙手微動,武器落下的軌跡向外一側。無言的默契讓宮崎千尋不必交談就明白了他的心思,眸光一閃,暫時松開了與幸吉揚手迎上。
長長的刀柄落入掌心,她反手將脇差回鞘,兩手握緊彎彎如月的薙刀。高大的付喪神俯身下拜,化作櫻花虛影飛入她體內──
「降神」帶來的全方位提升讓宮崎千尋難得有了擺脫一部分枷鎖的痛快感,她旋身揮刀,一圈圓圓的月輪於地上乍現,與天上玉盤遙相映照,刀光與月光幾乎融為一體,清輝耀得人眼前一恍!
霎那間,所有襲來的攻擊都被她一刀震退!
另一頭,已經快脫離戰場的乙骨憂太出人意料地逼近了人群之後的無名特級咒靈。
對方雖然是跟隨真人前來赴約、開啟如今混戰的導火索之一,卻一直隱沒在後方,像是游離於現狀之外的看客,如今被突襲,顯得十分詫異,措手不及之下被乙骨憂太一刀斬中胸膛。
然而得手的一方反倒皺起了眉。刀尖傳來的虛飄感讓乙骨憂太立刻變招,與此同時,祈本裡香也配合著攻了過去。
兩方幾下對拼兔起鶻落,最終還是反應慢一步的無名咒靈在刀下消散,暴露出被包裹在體內的人。
披著袈裟的詛咒師凝目,略為驚訝地盯了他一眼,正要發動術式,乙骨憂太卻不管不顧地伸手攥來,一把揪住他衣領往後扔去。
後方,在圍攻中受損嚴重的裝甲傀儡同樣放棄援護宮崎千尋,用盡剩余的能量打出一輪【大祓炮】與【追尾彈】,掃開面前的敵人,向著凌空的詛咒師傾倒。
隨著距離的減少,某種冥冥中的聯系浮現而出。詛咒師頭一次發覺事態徹底失控──這具身體仿佛生出獨立意識,拒絕了發動生得術式!
裝甲傀儡摔落在地,引起一陣波及全場的劇震,那位於頭部的駕駛艙應勢而開,小機器人彈出座位,伸長機械臂抓住了身體僵硬的詛咒師。他們之間的空隙頃刻縮短,在對方抵達身前時,小機器人一把掀開了他的顱骨!
顱中大腦驟然暴露,也不由得有些慌亂。位於大腦中央的嘴陰沉沉開口撂下一句。
「這次是你們贏了一招……」
空間扭曲,將那詭異的大腦卷入,不見了蹤影。
小機器人不敢停頓,儲藏格打開,機械臂拽出盛著大腦的營養
罐粗暴打破,「嘩啦」一聲把它扔回顱骨中──連日特訓出的反轉術式發動,額頭一圈傷痕迅速愈合,他奪回久違的身軀,在裝甲傀儡殘骸上站穩,感受了一遍體內現存的咒靈,冷冷睜眼。
抬臂甩開凌亂的袈裟,夏油傑發動術式。一個個形態猙獰的怪物在場上現身,憑借數量優勢反過來包圍了敵人,和他們戰作一團──
【咒靈操術】!
場面越來越亂,原本在外圈伺機而動的四個特級咒靈眼見合作的詛咒師被奪取身體,配合生澀的眾人又在海量咒靈的分割下各自為戰、甚至讓宮崎千尋身邊一時清淨下去,不由得感到不妙。
互相對視一眼,漏瑚詢問:「……試試直接開領域?」
總監會派來的咒術師一級都不到,就算有防備也擋不住領域的威力;異能者那邊可能收集過一些情報,但未必能應付他們猝起發難;剩下的付喪神方由於隊員接連叛變,已經被一致排斥出了戰鬥中心……如果領域展開的時機把握得好,或許能把宮崎千尋連帶其他人一並掃平。
可是真人若有所感地回過頭去,望向遠處的山坡:「有麻煩的家伙一直盯著我們呢。」
特級咒靈的視力不同尋常,自然都看見了設在山坡上的臨時指揮所。事先了解過的他們知道那邊是異能者勢力首領們所在的位置,此時凝目望去,站在坡上的黑發鳶眸的青年舉著望遠鏡,似乎察覺到視線般衝這邊揮了揮手。
「暫且觀望一下吧。」真人聳了聳肩,「搞出這麼大陣仗,高層那邊應該還有後手。」
聽他一說,同伴們點點頭,繼續混跡在戰場邊緣窺伺時機。
眼看壓力一輕的宮崎千尋要帶著與幸吉跟乙骨憂太、夏油傑彙合,關注著戰況的咒術總監會果然如真人所料,坐不住了。
東京市內,燈火通明的官邸一角,滿座的會議室裡響起了爭執聲。
數塊大屏幕組成的監視器正依靠在場咒術師的幫助實時轉播著戰場情景,然而事與願違,以為憑借著三方合力,組成的討伐團不說立馬拿下宮崎千尋,至少也該迅速重創她,但如今呈現出的局面反倒是宮崎千尋方要開始壓著討伐團打了──
不管是總監會的管理者還是特意抽空前來的官員們都覺得很離譜。
「乙骨憂太不是出國了嗎?怎麼會突然回來?」
「肯定是五條悟干的好事!」
「那個夏油傑不是早就死了?五條悟上報說親手解決了他!」
「豈有此理,欺上瞞下幫助窮凶極惡的詛咒師假死,五條悟要造反啊……」
「時之政府那邊搞什麼,一共六個人臨陣叛變了兩個,消息是不是就從他們那邊泄露給宮崎千尋的?」
吵吵嚷嚷,爭做一團,主座上盯著屏幕的老人忍無可忍,呵斥到。
「像什麼話,一群廢物!有空吵架不如先想辦法挽回局勢!」
喃喃安靜下來的人們面面相覷,片刻後,坐在他旁邊的咒術總監會會長一咬牙,低聲說:「讓自衛隊上吧。」
老人看了眼監控裡重新聚集的宮崎千尋幾人,冷冷開口。
「全都圍過去,不要顧惜死傷。」
「……是!」
戰場,一直在遠處駐守的隊伍接令開拔,一路小跑著衝入了水壩範圍。伴隨著武裝直升機的轟鳴,情勢逐漸分明的戰場一時陷入詭異的安靜。
在場的人大部分久經歷練,一眼就看出高層打的什麼主意。被惡心到的中原中也立刻沉下臉收手罷戰,沒了他這個主力頂在前方,其他人也接二連三甩脫殺之不盡的咒靈退到一邊,冷眼看著普通人組成的自衛隊逐漸逼近。
身處包圍圈中心的宮崎千尋將與幸吉推給乙骨憂太,沒有回應夏油傑「趁機突圍」的建議,上前一步,站在了他們身前。
比討伐團多出許多倍的隊伍步步圍攏,雖然攜帶著重火力,但暫且沒有動用的意思:面對變幻莫測的咒術,這些普通武器未必能傷到宮崎千尋一行,但擁有超規格戰力的他們也不敢動手──要是宮崎千尋真的大開殺戒,高層才要笑死。
東京咒術高專的人不管性格如何,立場都是「善」,她如果沾上太多人命,說不定可以倒逼她和高專決裂,能讓五條悟親自動手清理門戶就更完美了……
隨便一猜就把這些心思摸得七七八八,她漆黑雙眸環視一圈,突然笑了起來。薙刀離手,重新化作付喪神,巴形薙刀在她的示意下默然退到夏油傑身邊。
宮崎千尋抬手結印。
「領域展開──」
八十八橋下的戰鬥已近尾聲。
為了盡快爭取九相圖兄弟的支持,虎杖悠仁顧不得還有其他人在場,當眾揭露了自己的身世。原本攻擊毫不留情的脹相三人聞言紛紛一怔,不知經過了怎樣的心理轉折,當真臨陣倒戈,開始襄助一年生們。
被特級過咒怨靈護住、幾乎沒受什麼傷的學生見己方戰力陡增,立刻勸說逐漸焦躁的少年先返回主戰場。
「宮崎那邊更危險,不用擔心我們!」伏黑惠用「十種影法術」召喚出式神,接手了一個敵人,催促到。
顧及著他們而動作十分收斂的少年正由於僵持的局面殺氣沸
騰,此時忽地一頓。
詛咒與被咒者之間的無形牽系讓他遠遠望向水壩位置,明明分隔兩地,卻猶如就在宮崎千尋身邊一般,同步抬手結印。
特級過咒怨靈不會發聲,但少女的聲音飛躍山水落入耳畔,就像他自己開了口。
──【領域展開】!
漆黑天幕吞沒月夜,以八十八橋為起點,瞬間擴張到全世界!
東京官邸內,滿室嘩然,不少人忙亂地掏出了咒具眼鏡,看看屏幕又看看窗外,見到那深沉無光的領域像征後忍不住恐懼地顫抖起來。
「這領域的範圍……未免太廣了……」
然而生怕自己下一秒就暴斃的官員們慌張等了一會,什麼也沒發生,好像那天幕只是個空殼。
「……這不是宮崎千尋的領域,是那個特級過咒怨靈的……」有人恍然,「跟五條悟一樣,是『無量空處』──她不敢用的,這種範圍,一發動就是滅世,連東京校那些人也要遭殃!」
【與其說是領域,不如當成變種的帳。只有防止普通人看到接下來場面的作用。】屏幕裡的少女仿佛在回應他們,溫吞解釋了一句。
眾目睽睽之下,她微微一笑,呼喚到。
【悟。】
本輪重啟以來,第一次展現完全形態的特級過咒怨靈靜靜闔上那雙綺異瑰麗的眼眸,垂下頭,在狂湧而出的咒力洪流裡,化作了千頭萬臂的魔神像!
拔地而起的巍峨神軀蒼白如石,滿身遍布著「裂痕」,一個個揚起的無面頭顱幾乎是從九天雲外俯瞰而下。皎潔月輪如果沒被領域遮蔽,想來也只能變成祂腦後一頂冠冕。
頂天立地的魔神像端坐在八十八橋,可無論是身處東京官邸還是水壩戰場的人都驚覺祂親臨面前。
「世界中心」的概念似乎成為實質在此現身,讓寰宇萬物一齊向著祂傾倒!
東京咒術高專。
制住了老師和校長的京都校學生們原本准備撤除困住東京校眾人的「帳」,可還沒來得及動手,就和高層派來「增援」的咒術師們打了照面。
情況一時尷尬起來,為了避免學生們被處分,庵歌姬及時掙脫束縛,裝出什麼也沒發生的樣子迎上去詢問,一同被放開的樂岩寺嘉伸鐵青著臉,拿起吉他保持了沉默。
然而,當得知對方是過來「懲處」東京校師生時,稍微緩和的氣氛又瞬間緊繃起來。報完信就再度升空的西宮桃隱藏在附近建築的角落裡,悄悄探頭看了看,接著抿緊唇無聲無息飛入夜色。
「請問,問罪理由是什麼呢?」在背後打手勢告知學生「帳」的錨點所在,庵歌姬壓著憂色瞥了眼薨星宮的方向,揚起笑臉試圖拖延時間。
而被她遙望的薨星宮中,談話也無法再進行下去了。
「與星漿體同化失敗後,我和世界融為了一體。」
「哦。」
「有一個名為『羂索』的術師,正陰謀推動全國的人進行特定進化……」
「是嗎。」
「……他擁有奪取他人身體的能力,現在,正依附在『咒靈操使』夏油傑的體內……」
「回頭就宰了他。」
時隔十一年,失去人類之軀的天元感受到了久違的心梗和疲憊。他沉默地盯著坐在對面、從始至終興致缺缺的白發青年,一時有些詞窮。
「說完了?那我走了,一堆事等著做呢。」五條悟懶散起身。
感應了一下外界的形勢,天元「深吸口氣」,揭開自己的底牌。
「……宮崎千尋的『理想鄉』,回溯時的確會重置所有人的意識,但是,與世界融合的我還殘留著一些印像……尤其是上一次重啟發生的事──」
一直漫不經心的五條悟終於端正了神色。
在六眼冷淡的鎖定下,天元沉聲說:「上一次,她殺光了所有人。」
並非即將造成世界毀滅,她已經親手毀滅過世界了。
無言的寂靜。片刻後,五條悟面無表情地開口。
「打開結界。」
天元:「如果你不信,我可以讓你親眼見證一遍……」
「讓路,」他不笑的時候,比存在已經升格的天元更具神性,帶著冷峻超然的睥睨感,「不然先宰了你。」
無可奈何地打開了薨星宮通往外界的門扉,天元嘆息。
「如果你改變心意,可以隨時來找我。」
五條悟頭也不回,一步跨出結界。
他走下山道,穿過一重重朱紅鳥居,走到一半,從殷紅似血、分割了月夜的橫欄間望見了陡然蔓延的漆黑天幕。
月光與星光齊齊隱沒,下一瞬,另一種奇偉且難以描述的光輝亮了起來。
比日月更恢宏,比雨露更微茫,夢幻泡影一般,自天上照下、自人心點燃的光輝。
在這光輝之中,千頭萬臂的魔神像降世了。
八十八橋、水壩、官邸、東京校……只要目睹了祂的地方,全部一片死寂,無明恐怖引起眾人的本能瘋狂示警,身體都僵在原地難以動彈。
端坐於世界中心的魔神像輕柔地探下一雙手臂,合掌將宮崎千尋捧起,猶如托住了一株剛開的曇花。
站在祂掌心
的少女俯瞰人間,斂去笑意。
「殺這群提線木偶有什麼意思,」她的聲音像是直接烙進每個人心底再悠悠浮現,「要動手,也是先宰了你們啊。」
將她捧到胸口處的魔神像揮動了另一雙手臂,一手指天,一手指地,凝固成佛教中常見的姿勢──
「天上地下,唯我獨尊」!
那些遍布身軀的「裂痕」緩緩睜開,化作無數雙「六眼」,望向每一個人,魔神像剩下的手臂次第動作,仿佛蓮花綻放。
祂左右側的掌心分別亮起了一團團光芒。【赫】的深沉之紅,【蒼】的渺遠之藍,各自漂浮在祂的掌心,猶如被摘下的一輪輪日月,而後,這成千上萬的日月之輪被祂拿捏著,一齊向東京降下!
無窮的威力扭曲了天穹,形成波浪似的混沌光暈,光彩之下,宮崎千尋俯視著官邸中渺小如蟻、顫抖不止的人們,語氣輕蔑。
「要麼滾,要麼死!」
第37章 第三十七步,通往理想鄉
「要對付我, 隨便你們。不過,但凡我庇護內的人死掉一個……三個世界一起陪葬!」
在宮崎千尋所彰顯的完全超出想像外的戰力與冷漠通告中, 轟轟烈烈的圍剿狼狽潰散了。
解除特級過咒怨靈的召喚, 她和乙骨憂太等人又轉道去了趟埼玉市接三個一年生,等一行人回到東京咒術高專時,已經是清晨。
雖然花了一整晚, 但真正戰鬥的時間反而很短, 大部分都浪費在了來回趕路上。
走進高專大門,乙骨憂太看她若有所思, 關切地問:「在擔心什麼嗎?」
憂慮她身體和精神狀況的一行人都默默提高了注意力, 然而被注目的中心人物卻一派輕松地回答到。
「唔……忽然想起來, 應該讓悟直接把悠仁他們送來和我們彙合,或者干脆把我們都送回高專再解除召喚的……白白辛苦一晚上,坐著車到處跑。」
一片沉默。
噎了一下的乙骨憂太委婉地說:「這種小事,就沒必要麻煩那位了吧。」
看了看他們的表情,宮崎千尋露出笑容。
「所以最後不是老老實實坐了車嗎,我多少有分寸。」
釘崎野薔薇:「……那倒是先把滿臉遺憾收起來啊, 這不是很沒說服力嗎。」
玩笑化解了緊繃一夜的氣氛,大家紛紛現出疲憊的神色, 宮崎千尋催著一年生們去休息, 順便讓虎杖悠仁找個空宿舍暫時安置好九相圖三兄弟, 轉過頭對乙骨憂太和夏油傑說到。
「跟我來。」
隨便找了個僻靜房間給他們補上咒力標注, 她放兩人自由活動, 自己也漫無目的地離開了。
與幸吉一進高專就道別去找京都校的學生, 此時估計已經在和同學慶祝身體的好轉。接近完成的「無為轉變」讓他獲得了雖然比普通人虛弱但依然健康的體質, 等咒力紊亂造成的後遺症消失, 就能和同學們一起正常生活……
思緒從這件事轉開, 又想到一路試圖脫離隊伍的夏油傑。乙骨憂太既然在,肯定會守住他,不過既然咒力標注完成,那她也無所謂對方要去哪,隨五條悟安排吧。
宮崎千尋緩步走著,問跟在身後的付喪神:「之後有什麼打算?」
「只有在主的身邊,我的存在才是確實的。」巴形薙刀一直凝視著她的背影,「請讓我留下來。」
「……不要把期望寄托在我身上比較好。」
她語氣輕淡,卻還是說。
「想留就留吧。」
不知不覺走到學生宿舍附近,遇見還停在外面的伏黑惠。男生正被長發的女孩子拉扯著左看右看,模樣十分無奈,可毫無抵抗的動作。
「你已經長得這麼大了……」身形單薄的女孩子感嘆到,「變成懂事的孩子了啊,惠。」
「……也沒分開多久,干嘛一副過去了半個世紀的樣子。」伏黑惠不自在地別開頭。
「對姐姐來說,感覺像睡夠了一個世紀呢!」女孩子笑了起來,剛說完,忽然開始咳嗽。
伏黑惠立刻緊張地扶住她,懊惱到:「都讓你別急著出院,還一大早就偷溜出來往高專跑──」
「咳咳……誰叫護士小姐怎麼也不同意我出來……這種情況,我當然在醫院裡呆不住啊,你又一整晚都不接電話……咳咳……」
「咳嗽的時候不要說話,」伏黑惠嘆氣,「我陪你回醫務室找家入老師。」
兩人轉過身來,終於發現停在一邊的宮崎千尋和巴形薙刀。
伏黑惠一怔,有些耳熱地抿住嘴唇,倒是女孩子大方地望了過來。
「你們好,我是惠的姐姐伏黑津美紀。」她笑著招了招手。
「……這是我跟你提過的宮崎千尋。」
伏黑惠帶著她走過去,簡短地介紹了一句。
伏黑津美紀睜大眼睛,驚喜地握住宮崎千尋的手:「啊,惠說是宮崎小姐你救了我!真不知道怎麼感謝才好……」
宮崎千尋回以微笑,搖了搖頭:「舉手之勞,不用掛在心上。」
面對伏黑惠跟著說出的道謝,她彎起眼眸。
「因為是惠的姐姐啊。我也不是誰都救的。」
結束對話,雙方本來去往不同方向,但伏黑津美紀又回過頭來。
「啊,宮崎小姐,之前在家入小姐那邊遇見了一位先生,聽說是昨晚來找你的,看起來傷得很重……」
宮崎千尋有些意外:「找我?知道姓名嗎?」
伏黑津美紀皺起眉,努力回想了一下:「好像、是長谷什麼……」
「長谷部?」
「是,就是這個名字。」
看一眼巴形薙刀,她回到:「我知道了。一起去一趟醫務室吧。」
離開宿舍樓,四人一道抵達家入硝子的地盤。伏黑惠帶著姐姐去找家入硝子復診,宮崎千尋則帶著巴形薙刀在伏黑津美紀的指點下去找在此養傷的來訪者。
繞過拐角,敲開走廊盡頭處的病房,入目的果然是躺在床上的壓切長谷部。
付喪神見到走進來的她驚喜交加,掙扎著就要起身,被宮崎千尋按住。
「躺好。」她在床邊坐下。
聊了聊昨晚高專這邊的情況,她才知道京都校眾人先敵對又反水的一系列舉動,還有那些沒派往水壩戰場,倒是來高專這邊「支援」的咒術師們──五條悟離開薨星宮後把他們都收拾了,現在正關著,等後續和總監會算賬。
說完之前的事,話題自然而然轉到了未來。
已經背叛的付喪神回不去時之政府,同樣表示想跟著她,她沒有答應,只是說。
「那就留在這裡。時政那邊我來解決。」
由負面情緒生成的咒力並不能直接用來給付喪神手入、加速愈合,如果轉換成靈力,損耗過於巨大,現在的宮崎千尋很難攢出足夠的數量,不如就讓壓切長谷部在病房裡自行休養。
她坐了一會,留下巴形薙刀照顧他,獨自告辭。明白她不希望有人陪同的意思,巴形薙刀沒有反對,順從地送走了她。
宮崎千尋走出大樓,正好撞見行色匆匆的伊地知潔高。對方大概是來找家入硝子,但看見她時也眼前一亮。
「宮崎小姐,有人來找你!」輔助監督神色嚴肅,「是武裝偵探社的人。」
微微挑眉,她點了點頭,一路走到高專的會客室。
被推開的門後,坐在沙發上的黑發青年笑吟吟地抬了抬手,鳶色眼眸望向她。
「喲,宮崎,好久不見。」
第38章 第三十八步,通往理想鄉
咖啡的熱氣在空中升騰, 然而等小瓷碟裡的方糖被一股腦倒進杯子,那飄飄渺渺的白霧也像被沉甸甸的糖分給拽住了,悻悻地消失了蹤影。
坐在對面的太宰治看到這過於「慷慨」的手法, 裝模作樣地往後仰了仰:「哇, 你還是那麼愛甜味啊, 不把食物加滿糖分就不吃,真像小孩子的習慣。」
攪著咖啡的宮崎千尋瞥他一眼,淡淡回:「甜嗎?」
「對我來說是致死量的糖哦。」他笑眯眯地答,好像只是來找她閑聊, 從眼前的飲料說到窗外的天氣, 再到換季後流行的服裝款式, 亂七八糟,不知所雲。
如果換一個人來大概已經被他繞暈, 但做過三年同事的宮崎千尋不為所動, 喝完自己那杯按理來說能膩得人當場血糖升高的咖啡, 放下杯子冷淡道:「不說就走。」
太宰治唉聲嘆氣:「真是不顧舊情啊, 宮崎。好歹我們也算共犯。」
下一瞬, 青年終於端正了神情, 那雙鳶色眼眸筆直看向她,談起昨晚混亂的戰鬥。
「其實時之政府來橫濱找偵探社聯合的時候,亂步先生就斷定這一戰贏不了。」太宰治語調冷靜, 「我當然也同意這看法, 但是社長為了阻止世界融合, 還是決定參戰。」
宮崎千尋平靜回應:「你們怎麼選, 跟我沒關系。」
不知道該評價為自信還是傲慢的話語, 讓他輕輕笑了笑。
昨晚的圍剿, 武裝偵探社前有織田作之助暗中示警、後有兩大腦力派江戶川亂步和太宰治出工不出力, 真算下來可以當半個友軍,此時復盤也沒什麼需要詳細解釋的,他簡單帶過一句,進入正題。
「世界融合前,你說的『征兆』已經愈演愈烈了。」他一直帶著笑意的面容沉下去,依稀能窺見昔年港口黑.手.黨最年輕干部的影子,「一開始只是買到不合格商品、送孩子讀書錯過校車這種小事,慢慢變成任務總會出意外、戰鬥中敵人莫名變得有如神助……最近一個月,進一步演化為日常生活就出現能危及性命的『巧合』,新買的電飯煲偏偏在盛飯時爆炸,用了幾年的插座板忽然漏電,經過街道頭頂恰好高空墜物……如果繼續發展下去,即使織田作的異能『天衣無縫』有預知效果,也很難再保全他自己,更別提那幾個孩子。」
宮崎千尋與那晦暗不明的目光對視,重復了一遍當初和他說過的話。
「逃過必死的命運,跳出原本軌跡的人物,將被世界當做需要清理的異常存在……」
默然片刻,太宰治補完了這句話。
「……換種表述,此人將被世界追殺。」
他輕舒口氣,平復下心緒,又微微笑起來。
「所以我才會同意和你交易啊。」
面前被他凝視的少女,倚著沙發姿態放松,表情幾乎稱得上溫和,與他記憶中的印像天差地別。
太宰治十五歲加入港口黑.手.黨,同一年,宮崎千尋成為了他的同事。
不過說是同事,兩人也沒有正經來往過──大概全橫濱也找不出一個跟她正經來往過的人。連港口黑.手.黨首領森鷗外,在發布殺人命令外也指使不動她。
找不到任何過往,不知從何處渡海而來的奇異少女,與人間繽紛色彩格格不入,永遠凝固在了單調分明的黑白之中,只有殺人時偶爾濺上的血液能為她染上一分殷紅。
幽靈一般常年悶在房間裡的她,除了接令殺人從不出門,而且按那我行我素的態度,與其說是聽從森鷗外的命令,更像按捺不住殺意亟需發泄、順手接了任務名單。太宰治和她搭檔過一次,也有些吃驚於那完全不似人類的酷烈無情。
隨著任務完成得越來越多,人人都在傳,看見那白衣黑裙的身影,就是見到了自己的死兆。
被私下稱為「死兆星」的少女在港口黑.手.黨呆了三年,威勢震怖橫濱,太宰治原本以為她會一直當個啞巴似的兵器,但是,十八歲那年,對方破天荒地悄然拜訪了他。
夤夜而來的人見到他的第一句話,就是告知摯友織田作之助的死期。
從入侵橫濱的Mimic組織,到森鷗外為了取得「異能開業許可證」所作的打算,阪口安吾的真實身份,以及織田作之助和他所收養的孩子們的結局……細節充足、邏輯縝密,更重要的是,他想不到對方欺騙自己的理由。
太宰治心神劇震,聽聞她想和自己做交易,反問到,既然已經知道整個事件的來龍去脈,他完全可以靠自己的能力規避掉這個結局,未必要與她合作。
然而,夜幕下的少女抬眸,向他揭露了「命運」與「世界」的聯系。
不願意用友人性命來賭的他最終決定接受這個交易──
自回憶裡抽身,太宰治提醒到:「異能者這邊,大概各方勢力都知道『書』被你拿走了。」
宮崎千尋看了這位當初合作奪取「書」的搭檔一眼:「已經用掉了,你可以通知他們不必再找。」
太宰治挑眉:「……我猜也是。」
「順便告訴織田,不用擔心自己和孩子們的安全,不會再『倒霉』了。」
她淡淡地說。
「我和你的交易徹底了結。」
【以幫助她拿到「書」為代價,她救下織田作之助和他收養的孩子,並解決世界追殺的後遺症】──這就是兩人之間定立的條件。前半部分早已完成,如今,後半部分也順利收尾。
太宰治對她點了點頭,沉默一會,忽然問到。
「你強行推動世界融合,也是這個理由?」
舊有的世界容不下本該死去的人生活,那就再造一個新世界出來。
同在港口黑.手.黨時,他還以為她除去殺人什麼都不在乎,沒想到本質竟然是為了救人能不惜一切的激烈性格……
被詢問的宮崎千尋微微一頓,搖了搖頭。
「……情況不一樣。」
不欲多談,她站起身,結束了對話。
兩人離開會客室,在樓外見到了等待的織田作之助。紅發藍眸的青年沉穩平和地向宮崎千尋道謝,為她數年前的救命之恩,她沒有接受,回答說。
「只是個交易。代價太宰已經付清了,要道謝不如去感謝太宰。」
今天是個秋高氣爽的好天氣,兩方分別時晴光正盛,照得天敞地亮。
想起在港口黑.手.黨時相處的印像,宮崎千尋說:「你也變了很多。」
太宰治反問。
「好的一面嗎?」
「好的一面。」
他勾起嘴角,露出一個當年絕對見不到的清爽笑容,回應到:「真是了不得的評價!姑且當做前同僚的祝福吧──希望你得償所願。」
織田作之助在前面等他,太宰治走過去,頭也不回地對宮崎千尋揮了揮手。
第39章 第三十九步,通往理想鄉
雖然是自己的生得術式, 但最初宮崎千尋並不能控制「理想鄉」。
重生的時間完全隨機,從2018年4月到2021年4月,每一天都可能是她的降落點, 甚至地點也毫無規律。
有很多次, 她要麼來得太晚, 別說涉谷事變,死滅洄游都快結束,情況根本無可挽回;要麼降臨的地點不巧,正好撞進強大咒靈的領地, 猝不及防之下被立刻干掉;甚至有過直接重生在萬米高空, 因為束手無策最後被生生摔死……
她的運氣一向不好, 反反復復掙扎到第五十周目,終於稍微摸清楚「理想鄉」的運行規則, 試著稍稍把時鐘往回撥動了一下。
這次, 總算安安穩穩重臨人世。
2017年4月末, 寒意仍料峭的春天, 東京細雨迷蒙。
她站在街頭, 呆呆看著逐漸變強的雨驅趕了大部分行人, 剩下的也舉起傘行色匆匆,自己卻一動不動。
身上伴隨著顯現的常服是夏季款式,無袖連衣裙完全不適合眼下的季節, 被雨淋濕後反而變成了奪走體溫的利器。她凍得全身發僵, 但神色還是茫然的。
他殺、自殺、意外, 一次又一次的死亡鏽蝕了她的思維, 宮崎千尋木然地在雨裡站了很久, 被難言的疲憊牢牢攥緊雙腿, 實在不想走動。
偶爾經過的行人都向她投來怪異的審視目光, 她不為所動,半晌後,操縱著僵直的手腳在街邊坐下了。
混雜著塵埃的積水洇濕裙擺,她毫不在意,手臂環著雙膝,繼續呆呆望著街景。
雨一直在下,天色從昏暗變得漆黑,先是街邊的路燈次第點亮,接著,兩旁的店鋪也打開了燈光,店內照明與招牌上的霓虹交相輝映著,在濕淋淋的街面逶迤出綺艷繽紛、變幻不定的色彩。
宮崎千尋縮在街角,沉默得像一座石雕。
她好像會在這坐到地老天荒,然而,當白發黑衣的青年優哉游哉地穿過路口、踏上長街盡頭時,眼珠也沒轉動的她仿佛本能般倏地抬眸望了過去。
一步,兩步,三步……雨滴一串串地跌落,在地面濺開水花,又被青年踏過。她的視線跟著一步步移動,直到那步子停在自己面前。
呆了一會,她緩緩向上望。
冰冷的雨掉進睜大的眼睛裡,引起麻木的刺痛,又溢出眼眶,源源不絕地從眼角滑落。
俯視著她的青年語調散漫:「這位同學,怎麼一直盯著我看?」
沒想到會被搭話,宮崎千尋茫然地動了動嘴唇,空白的思維努力轉了轉,沒能拼湊出一句完整的話。
「對、不起……看……」
她如此笨拙,像是初學說話的幼兒,試著喃喃了好幾次,才勉強找回語言能力。
「……請問……」仰著被淋濕的臉,她神色怯弱,出口的話卻相當唐突,「老師*……你還收學生嗎?」
雨聲淅淅瀝瀝,有些意外的青年以為是「先生*,你還收學生嗎」,看著她挑了挑眉,忽然伸手勾下了遮住半張臉的眼罩。
白發下,比四周霓虹光彩更瑰麗的冰藍眼眸凝望過來,讓她不知不覺屏住呼吸。
「唔……」青年沉吟著,片刻後,爽快且突兀地點了點頭,「收哦!」
他毫無距離感地彎下腰拉起了宮崎千尋,隨手解下外套給她披上,笑眯眯地問:「離家出走了嗎?」
搭在肩膀上的手一直沒放開,某種無形卻真實存在的力量環繞著兩人,將紛紛落落的冷雨阻隔在外。宮崎千尋當然知道那是什麼,忍不住攥緊了猶帶余溫的外套領口。
「不用擔心,老師的學校是全封閉住宿制,不會讓你被家長抓回去的。」微微彎著腰的青年眼睫也帶著漂亮的彎曲弧度,「轉學總要跟父母溝通一下吧?」
她抿了抿唇,過了一會才啞著嗓子輕聲回答:「……不用了。」
向他悄悄靠了靠,宮崎千尋說到。
「……我什麼都沒有,直接走吧。」
青年裝作沒發現她的小動作,看了看她,神色不變,還是透著淡淡的笑意。按住她肩膀的手穩定如恆,他自然而然地邁步,帶著她一起往前走。
宮崎千尋腳步搖搖晃晃,但他沒有催促,也跟著慢吞吞地挪動步子。
兩人一點點經過接天連地的雨霧和滿地霓虹,走出這條長街。
手掌自肩膀移上她頭頂,隨意揉了揉,青年輕快的聲音飛進流轉的夜風裡。
「──從現在開始,你有一位老師和三個同學了,好好相處吧。」
5月,夏日的炎熱已經初露端倪,入學東京咒術高專半月有余的宮崎千尋跟著同學一起脫掉厚外套換上了夏裝。
這天,正結束晨練離開操場的一年級們聊著聊著,談到了上午要過來的轉校生。
「聽說把四名同學塞進了儲物櫃裡……」熊貓托著下巴跟大家分享得到的消息。
宮崎千尋整理著翻起的衣袖,聞言不自在地抿唇笑:「應該是對方挑釁吧?既然老師同意他入學,肯定是個不錯的人。」
走在她身邊的禪院真希無語到:「千尋,你未免太盲目相信那個無良教師了吧,他干什麼你都覺得對……」
宮崎千尋眨眨眼。
「因為老師很可靠啊。」
「……沒救了。」
露出乖巧的笑容,她轉頭對另一邊的狗卷棘說:「狗卷前輩,之前你借我的筆記我抄完了,回頭就把本子送過來……」
然而被搭話的對像發出了疑惑的聲音:「海帶?」
宮崎千尋有些茫然地看了看滿臉不贊同的咒言師,也開始迷惑不解,試探著問:「不好意思,狗卷前輩,我不太懂你的意思……」
她的飯團語才剛入門,只能聽懂最簡單的肯定和否定,面對現在這種情況就一頭霧水了。
狗卷棘舉起手臂對她比了個叉:「木魚花!」
兩人面面相覷,狗卷棘指了指自己,可宮崎千尋完全沒得到提示。看不過去的禪院真希嘆氣插話。
「不是前輩,直接叫棘的名字就好了──我們明明是同期生吧。」
宮崎千尋後知後覺地「啊」了一聲。
其實入學以來被提醒過不少次,但之前周目的習慣還在牢固地影響她,導致她總是脫口而出加敬稱……
看看無奈的禪院真希、點頭說「鮭魚鮭魚!」的狗卷棘還有隨聲附和的熊貓,她不好意思地笑了起來。
「對不起。」宮崎千尋試著糾正稱呼,「……真希,棘,熊貓。」
禪院真希滿意地點點頭。
「這才對嘛!」
一路聊著,已經走到了教學樓前,宮崎千尋停下腳步。
「我接了一個任務,要先去市內。新同學就等回來再打招呼吧。」
她笑著和同學們道別。
「下午見!」
五十周目的輪回並非白費,相較於最初,不知道翻了多少番的咒力量就是明證。
由於連著多次生死匆匆,沒來得及認真測試過極限的宮崎千尋輕輕松松干掉了從二級異變成一級的咒靈,走出廢棄宅邸跟一同前來的輔助監督新田明復命。
「竟然突然變異了?」女性監督大驚失色,拽住她打量一圈、確認沒受傷才松了口氣,有些意外地說,「宮崎你的實力根本不止二級吧?」
不等宮崎千尋回答,她又恍然自語。
「不過一級需要聯名推薦,又要做任務考察,麻煩得很,你才剛入學,恐怕沒空去辦手續。」
插不上話的宮崎千尋笑了笑,拉回話題:「經過差不多就是這樣,新田小姐,具體報告我回學校寫完之後發給你。」
搭檔過幾次的新田明隨意點頭:「也不用寫得那麼認真,簡單記錄一下重點就好。上車吧。」
然而手剛搭上車門,宮崎千尋的手機就響了起來。她微微一頓,接起電話。
【喂,千尋,任務完成了嗎?】是五條悟的聲音。
「老師!」她立刻微笑起來,「已經做完了,打算回高專。」
【正好,真希在剛才的任務裡受了輕傷,估計要在醫院呆一晚,麻煩你帶身換洗衣服過來一趟吧。】
她一怔,應了聲,記下地址掛斷電話。聽老師的語氣,確實只是小傷,她平復心神看向新田明。
已經大概聽到對話的女性監督爽快說:「我知道一家距離近又不錯的服裝店,和醫院也順路,上車,送你過去。」
買完衣服抵達醫院時原本晴朗的天風雲驟變,下起了絲絲縷縷的細雨。
考慮到天色已經不早、今晚自己也未必要返回高專,宮崎千尋讓新田明先行離開,獨自乘電梯去往頂樓。
這家醫院屬於咒術總監會的下屬產業,會收治一些被咒靈所傷但傷勢較輕的病患,想必這次任務裡還牽連了普通人,不適合送去高專,才會選了這個地點。
進入夏季後天氣變化無常,只是進一趟電梯再出來的功夫,雨聲已經越來越緊。宮崎千尋提著裝衣服的購物袋轉過雪白一片的走廊,途經一扇窗戶,有閃電驟然劈開黯淡陰雲。
雷鳴震響,她看到了病房外一坐一站的新同學和老師。
五條悟輕淡的話語在雷聲中飄來耳畔。
──「我個人認為……這世上沒有比愛更扭曲的詛咒了。」
宮崎千尋怔住。
「嘩啦」一聲,窗外滂沱雨已降下。
第40章 第四十步,通往理想鄉
高專的早課是固定的晨練時間。
最開始畏之如虎的巨大運動量, 如今已經變成不值一提的熱身,宮崎千尋繞著操場輕輕松松跑完五公裡,連呼吸都分毫不亂。
做完一套拉伸動作, 她直起腰, 正好看見五條悟帶著乙骨憂太走過來。
剛從高專庫房領到武器的男生手握著咒具長刀左看右看,一臉為難,被五條悟按住肩膀推上前時還驚了一下。
「我看大家也差不多熟悉了, 那就開始正式訓練吧~」老師動作輕快地招了招手,「千尋, 憂太的刀術就麻煩你了!」
順從上前的宮崎千尋眨了眨眼, 有些意外:「我嗎……」
「沒錯, 順便也幫真希提高一下吧。」他笑眯眯地說。
「啊?」被突然點到名的禪院真希轉過身, 看了宮崎千尋一眼。
雖然在一起晨練了一段時間,但兩人從來沒對戰過, 禪院真希只覺得她體力確實不錯, 練習揮刀的姿勢也很標准, 現在五條悟毫無鋪墊地把她放到了指導者的位置上, 禪院真希不由得下意識皺起眉。
宮崎千尋察覺出女生的抗拒,困擾地笑了笑:「我的水平可能不夠吧?」
五條悟語氣篤定地回答:「完全足夠哦。」
他隨手抽了把練習木刀交給乙骨憂太,在男生手忙腳亂放下咒具長刀、改拿木刀的動作中彎起嘴角。
「我個人判斷, 千尋你已經是特級術師的水平了。」
這下,不光禪院真希吃了一驚, 其他兩個活動身體的一年生也看了過來。
「好厲害……」
乙骨憂太感嘆, 被禪院真希瞪了一眼。
「你不也是特級嗎!」
五條悟笑著點了點操場中央:「不信的話,打一場試試吧。千尋?」
宮崎千尋自然沒意見, 乖乖取了把木刀走到開闊處。不服輸的禪院真希抄起自己慣用的練習薙刀跟過去, 在她對面站定。
「嗯……憂太一起來吧?」她看向遲疑地停在半路的乙骨憂太。
對方一怔, 點頭走到禪院真希身邊,別扭地舉起木刀:「請、請多指教。」
「請多指教。」
笑應一句,宮崎千尋提刀,擺開架勢。短暫距離一步邁過,三方刀身相撞的剎那,第三周目的記憶殘篇忽然躍出她腦海。
雨聲隱約的室內訓練場。
伏黑惠讓過她毫無章法的揮刀,一擊壓住她手腕。
「握緊,刀歪了。」
「腳下不要停,攻擊和躲避都要配合步伐。」
「視線盯緊敵人的動作,不能害怕去看,稍微分神就容易被殺死。」
同樣的木刀,拿在兩人手裡像是完全不同的東西,伏黑惠手中那把總是能輕而易舉地格開她的攻擊,進攻時又能犀利精准地命中她的要害,一時間滿室只剩她壓不住的痛呼聲和一下接一下刀身交擊的悶響。
「啪」。
「啪」。
──「啪」!
初夏的風拂亂滿天日光,宮崎千尋錯步避開下劈的薙刀,一刀擊中乙骨憂太手腕,溫和提醒。
「握緊,刀身不要歪。看准了再揮刀,胡亂動作反而會傷到自己。」
壓著乙骨憂太的木刀沿著他的那把上揮,矯正了歪斜的角度後,在他無措的應聲中恰到好處地架住了再度攻來的薙刀刀鋒。力度自穩穩站在地面的足底傳導至腰部、繼續彙聚到手上,宮崎千尋橫刀發力,一舉格退禪院真希,頭也不回,反手刺去。
「反擊!」
束著長發的禪院真希毫不留情地打開她軟弱無力的招式,練習薙刀刀柄一轉,直接敲在了她膝蓋上,讓她瞬間一個踉蹌差點跪倒。
從伏黑惠那接手了她的訓練的女生凝目望她,氣勢凌厲。
「面對敵人你也准備抱頭挨打?防御、防御、防御,一招都不進攻,你有厲害到能靠防御逼得對方束手就擒嗎!」
她訥訥不語,重新握緊武器,咬牙招架越來越沉重的劈砍。數招過後,漲紅臉抿緊唇的她拼盡全力帶偏薙刀,終於向前邁步──
一擊得手,木刀重重刺中禪院真希側腹,聽著女生忍痛的悶哼聲,宮崎千尋順勢回身,動作快如雷霆,木刀剎那打中對方肘部關節。
禪院真希薙刀幾乎脫手,狼狽退開兩步。
乙骨憂太規矩不少的斬擊又自後方而來,宮崎千尋回刀,深吸口氣。
東京廢墟飄著雪。
這是他們孤軍奮戰在外的第一年,沒有支援,物資短缺,群敵環伺……惡劣的環境讓所有人都飛速成長著。
屢勸她返回安全地帶無果,肩負著領隊責任的乙骨憂太嘆了口氣,開始為她進行特訓。
同樣用刀的男生已經是此道的行家裡手,與招法十分稚嫩的她實在不可同日而語。
「宮崎,你的基礎打得不錯,後續要將刀法融會貫通,只能在實戰裡慢慢領悟。」提著帶鞘的長刀,乙骨憂太耐心地和她喂招,「我唯一能陪你鍛煉的,是直面險境也一定要取勝的勇氣──」
【不要畏懼,出刀!】
低喝聲衝出那個蕭瑟冰冷的寒冬,跨過這數十次生死輪回又在她耳畔響起。宮崎千尋手腕一翻,無鋒無刃的木刀似乎化入了日光之中,一道明亮的圓弧於她身周乍現,晃得聯手進攻的乙骨憂太和禪院真希眼前一花。
──「哢嚓」!
弧光熄滅的剎那,兩人手中的練習用刀齊齊折斷!下一瞬,還沒反應過來的他們被這一刀的余力推得跌了出去!
一對二取勝的宮崎千尋平復呼吸,垂下刀。
幻影一般的回憶殘像緩緩褪去,重新沒入記憶之海,她定了定神,看向倒地不起的乙骨憂太和禪院真希,連忙過去拉他們。
「不好意思,我下手太重了──」
借著她的手爬起來,禪院真希反倒比對戰前更高興了一點,揉著手肘坦然稱贊到:「你確實很強嘛。」
乙骨憂太用力點頭:「嗯!完全招架不過來!」
觀戰的狗卷棘和熊貓已經在五條悟的帶領下鼓起了掌,宮崎千尋飛快瞥一眼場邊起哄的人,有些羞窘地笑了起來。
「哪裡……承讓。」
第41章 第四十一步,通往理想鄉
脇差寒光凜冽的刀鋒割裂空氣, 轉瞬劈至眼前,卻依然被五條悟輕松讓過。
十二月的室內訓練場即使比外界暖和,溫度也足夠冷得人手腳發僵,但他只穿著一件薄線衣, 兩手插兜優游自在地站著, 似乎完全不受季節變化的影響。
「和老師戰鬥還想著留手嗎?」鼻梁上架著墨鏡, 他笑眯眯地說。
指導對戰已經進行了一陣, 即使一次攻擊都沒命中, 也不見沮喪之色, 只是滿臉沉靜的宮崎千尋聞言反而一怔。呼吸由於劇烈運動有些不穩, 她輕輕抿了抿嘴角, 深吸口氣。
一直克制著的刀法陡然變化, 金鐵鑄就的脇差在她手裡化作雲中霹靂,一線奪來霜雪之色的刀光剎那亮起!
端正了神情, 五條悟於千鈞一發間避開這一刀, 抽出雙手攻向宮崎千尋,意圖搶下武器。她凝目望來, 半步不退, 手中脇差仿佛成了第三條手臂, 刀隨意走, 貼著他拳掌的攻勢逆溯而上,竟然開始搶攻!
放棄壓抑戰鬥本能後,宮崎千尋刀法的特異之處展露無疑──她幾乎不做防御的動作,每一刀都帶著無暇惜身的緊迫與凶戾,像是非要在一兩招之間決出生死。
五條悟微微皺眉, 同她對攻十來回合, 抓住破綻一把扣住了她的手腕。刀刃不得不在頸前止步, 他另一只手順勢下探,格退她踢來的腿,發聲結束對戰。
「好了,就到這裡吧。」
松開手,看著學生迅速收斂氣勢、將脇差回鞘,又變得乖巧安靜,他反倒嘆了口氣。
指尖揉了揉眉心,五條悟盯著不安地仰頭望他的宮崎千尋,開口說:「……怎麼和我家小孩一個毛病。」
宮崎千尋呆了呆,微微歪頭,不解地跟著他走到場邊,像一條小尾巴。
隨手拿起柔軟的毛巾蓋上她的頭頂,五條悟隔著毛巾按住她,俯下身去。
「『以死獲勝』和『拼死獲勝』可是完全不同的──」老師漂亮的眼睛凝視著屏住呼吸睜大雙眸的她,口吻是難得的耐心溫和,「千尋,不要丟掉對生命的敬畏啊。」
宮崎千尋訥訥,手指揪住毛巾一角,小聲應:「……嗯,我記住了。」
拍了拍她的頭,五條悟恢復帶著笑意的表情。
「我收養了兩個小孩,其中的男孩子明年來高專學習。」他說,「千尋,要給學弟做個好榜樣哦。」
宮崎千尋當然知道他說的是誰,卻因為一時詞窮,只能無言地用力點頭。
兩人並肩站在場邊休息了一會,五條悟忽然記起什麼,向她攤開手掌。
「你之前說想開發出用咒力替代咒具作為武器的辦法,我研究了一下,姑且摸索出一點雛形。」
手掌之上,咒力如水彙聚,又仿佛被某種無形框架限制,漸漸壓縮凝固,變成有如實體似的一截半透明刀刃輕輕落入他掌心。最強咒術師微微一笑,將這殘缺的刀刃遞給她。
「沒有特殊生得術式輔助,沒辦法真的讓咒力形成實體,還是需要不間斷地控制塑形。」五條悟用手指點了點它,「雖然操縱精細度要求很高,但如果是你來用,或許正合適。」
宮崎千尋小心地捏住刀刃一端,將鋒利的那頭對准自己的掌緣,又突兀一頓。抬眸看了看,五條悟揚起眉睨她一眼,她飛快垂眸移開刀刃,對准擦汗的毛巾割了一刀。
刀鋒一過,柔韌的織物應勢而斷。
「因為需要一直保持操控,所以可以在尖端部位制造高速旋轉的咒力流,鋒利度應該相當不錯。」
即使松開了手,仍舊以咒力隔空連接著刀刃的五條悟展示性地把限制在尖端一線的高速旋轉擴大到半個刀身,這下,不需要宮崎千尋凝神也能看見那些激蕩不休的咒力流了。
展示完畢,語調輕松的老師散去咒力,問:「怎麼樣,還合你心意嗎?」
宮崎千尋握緊變得空蕩蕩的掌心,看向似乎只是隨手完成了一件小事的他,忍不住心頭酸澀。
由於「理想鄉」降臨時機的不可控,導致她有很多次赤手空拳落在危險之中意外死亡,因而萌生出了研究咒力塑形的想法。前不久結束訓練後,她順口和五條悟提過一句,沒想到今天竟然就見到了已經成型的方法。
就算憑最強咒術師的能力,想在這麼短的日子裡得出成果,恐怕也搭上了所有休息時間──可他一個字都沒提到這些。
不知不覺掉下眼淚,宮崎千尋一聲不吭地拼命點頭,感覺到五條悟的手再度落在了自己頭頂。
離開室內訓練場時已經是下午,五條悟還要去找夜蛾正道,於是兩人在門口分別。
宮崎千尋裹上冬季校服的厚外套,慢吞吞走到自動販賣機前。
口袋裡還有一枚硬幣,她塞進投幣口,選中一瓶礦泉水,可是瓶子滾動到一半,卡在了出口前。
「……」她蹲下身,盯著紋絲不動的瓶子皺起眉。
「機器故障了?」
身後傳來一句疑問,宮崎千尋回頭一看,是同樣結束訓練過來買水的同期們。
禪院真希彎腰看了看:「卡得真是恰到好處啊……」
一旁的熊貓沉著地一巴掌拍中自動販賣機頂端,「嘭」地一聲,伴隨著整個機器的哀鳴,礦泉水終於艱難逃離了卡槽的阻攔,「哐當」滾進出口。
宮崎千尋拿出水瓶,站在她身邊的乙骨憂太望向指示燈齊齊熄滅的自動販賣機,遲疑說:「……好像壞了……」
「……我叫人來修。」無語起身的禪院真希掏出手機打給後勤處。
三言兩語交代完情況,她掛斷電話,對宮崎千尋說:「你最近怎麼隔三差五遇到倒霉事。」
宮崎千尋茫然地笑了笑。
不過是些零零散散的小困擾,要較真說倒霉似乎也太誇張,但生活的確被打亂了。
「真是水逆啊。」熊貓感慨。
狗卷棘:「金槍魚。」
談了幾句,幾人也沒放在心上,結伴離開自動販賣機往外走。
12月的高專草木凋零,全校縈繞著寒冬的壓抑。一行人經過石板路,兩旁的枯枝敗葉被風吹得不停瑟瑟抖動,風聲,枝葉搖晃聲,腳步聲,交織的聲音中,宮崎千尋倏地神色一凜,率先鎖定了自空中降落的巨型怪鳥!
第42章 第四十二步,通往理想鄉
緊盯著從巨型怪鳥口中陸續跳下的身影, 一年生們立刻將戒備心提升到了最高級。
「你們,不是高專的工作人員吧?」禪院真希握住薙刀質問到。
然而入侵校園的不明分子自顧自聊著天, 一點也沒有回應的意思。學生們有些火大, 再開口時語氣變得格外不客氣,兩方的聲音混雜在一起,頓時讓原本冷寂的石板路嘈雜起來。
紛亂中, 宮崎千尋一步邁至乙骨憂太身前,脇差鏘然出鞘,一刀斬退了悄無聲息逼近、差點抓住男生雙手的詛咒師。
入侵者的首領訝異地避開刀鋒, 視線落在滿臉冷淡的少女身上。
她踏過徐徐消隱的刀光殘像, 走到同期們之前, 橫刀沉目。
「稍微有點距離感怎麼樣?第一次見面的陌生人,不要隨便跨過社交距離, 這是最基本的禮貌吧。」
對面前人最深刻的印像來自於他被羂索奪取身體之後,雖然明白此時的他並非那個一手造成了舉國動蕩、逼死自己老師同學的怪物,但宮崎千尋仍舊應激似的生出了極端的憎惡。
她很少對人口出惡言,可眼下卻根本緩和不了語氣。
穿著袈裟的詛咒師對著態度冷峭的她攤了攤手,悠悠嘆息:「我沒打算傷害乙骨同學哦,只是想打個招呼。」
他將手籠回大袖中,當真沒再靠近,笑眯眯地自我介紹到。
「你們好, 初次見面, 我是夏油傑。」
並不需要學生們回應, 他我行我素地宣講起自己的理論, 神情真摯且熱切。從誇贊乙骨憂太的才能, 到惋惜如今咒術師擁有強大力量卻不得不隱於暗處保護普通人的處境, 再到邀請學生們加入他的行動, 以開創理想中的未來──
「殺光非術師,創造只有咒術師的世界。」
笑著說出這句話的夏油傑,似乎完全不覺得內容有多瘋狂,用的是天經地義一般平靜篤定的口吻。
禪院真希四人驚詫莫名,一齊皺起眉,宮崎千尋卻不為所動,冰冷目光筆直迎向他的審視。
少女乖巧溫馴的皮囊下,克制不住地顯露了久經生死場鍛煉出的凶性。她漆黑的眼眸盯著夏油傑,一字一頓道。
「我對你的理想不感興趣。但是,我在意的人有不少是非術師……」
她斬釘截鐵地說。
「──你動她們,我殺你!」
「……真遺憾。」夏油傑微微眯起雙眼,自袖中抽出手。
──「少在我的學生面前鼓吹你的瘋狂思想。」
有人打斷了他即將出口的話。
「先離他們遠點,」剎那閃身至兩人之間的五條悟面無表情,「傑。」
臉色恢復了笑眯眯的模樣,夏油傑輕松地同最強咒術師打了聲招呼,掃視一圈圍攏過來的高專咒術師們,在「你到底是來干什麼」的質問中又冷下眉眼。
「我是來下戰書的。」
重重包圍中的他姿態驕慢且狂傲,宣告將於不久後的12月24日日落時分開始「百鬼夜行」。憑借「咒靈操術」收服的千余只咒靈,將被投放入東京新宿與京都兩地,對普通人斬盡殺絕。
「讓我們盡情相互咒殺吧!」
如此大笑著的詛咒師,在眾目睽睽之下乘著怪鳥從容離開了高專。
12月24日。
傍晚的東京新宿陰雲密布,由於大範圍疏散了民眾,連四面高樓大廈的燈光也黯淡下去,一時只有天邊勉強維持的一線落日余暉綻放著光芒。
由於有五條悟在東京坐鎮,總監會和高專將不少戰力派去了京都進行增援,現在面對湧來的咒靈洪流,咒術師一方顯得格外勢單力薄。
戰鬥一觸即發,然而原本在後方待命的伊地知潔高忽然匆匆忙忙地衝過來,對正打量敵人的五條悟低聲說了什麼。五條悟神色一凜,驀地瞬移到參戰的宮崎千尋、狗卷棘和熊貓三人之中。看了眼宮崎千尋,他繞過她伸手拽住狗卷棘和熊貓,咬破指腹在地面飛速畫了一圈符咒圍住他們。
「夏油傑去高專了,目標是憂太,真希也很危險!」老師言簡意賅地解釋,合掌發動傳送,「我送你們回去,一定要保護好他們──抱歉,是要死守!」
沒有去看沉聲應諾、轉眼消失無蹤的兩位同期,宮崎千尋在接收到五條悟視線的剎那就衝了出去,獨自迎向密密麻麻的咒靈們。
黃昏的光暈自天邊遙遙照來,她握住腰間脇差的刀柄,手指收緊──下一秒,比那一線天光更明亮的刀光在陰雲之下怒綻而開!
猶如辟地開天的一刀,將湧來的咒靈洪流一分為二!
劈、斬、刺、撩……手中的脇差仿佛生出靈性,隨著她於咒靈堆裡游走縱橫,幾無一合之敵。宮崎千尋一路奔殺,不知不覺打穿了敵陣,又反身將數個漏過的強大咒靈點名祓除。顧不上休息,把剩下的殘兵交給其余咒術師,她抬頭望了一眼,往身旁大廈的天台衝去。
樓頂,五條悟正與一名手握黑繩的詛咒師對戰,因為對方手裡的咒具黑繩擁有擾亂術式的效果,他速戰速決的打算落空,不免也煩躁起來。然而,心緒波動的瞬間,衣袂飄揚的少女就落在了他身前。
脇差刀鋒
如霜似雪,幾乎照亮這個陰雲重重的黃昏,她黑發紛飛,一身狼藉,姿態卻凌厲矯健,徑直前奔接手了他的敵人。
「──老師,你先走,這裡交給我!」
五條悟深深看了她的背影一眼,退後一步,消失不見。
握著黑繩的詛咒師「嘖」了聲,肉眼可見地放松下去,有些輕慢地瞥來:「小鬼,亂說大話可是會死人的。」
宮崎千尋一刀劈向他,在他吃驚地匆忙招架時,盯著黑繩看了一會。
「我需要這條繩子。」她說。
詛咒師揚眉嘲諷:「有本事就來拿啊。」
兩人你來我往過了幾招,黑繩在使用中逐漸磨損,宮崎千尋不由得皺起眉。她刀勢更加緊迫,壓制得詛咒師面現凝重。
天台的風越來越烈,她在呼嘯聲中開口,語氣十分認真。
「如果繩子沒了,你就去死。」
第43章 第四十三步,通往理想鄉
「『百鬼夜行』事件中, 於東京新宿祓除特級咒靈兩只、一級咒靈十四只、其余咒靈若干,擊退敵方詛咒師……為表嘉獎,茲認定宮崎千尋為『特級咒術師』。」
合上咒術總監會的通告書, 男性將更新完畢的學生證交還給坐在對面的少女。
「宮崎小姐, 久等了。」
微微低頭致意,宮崎千尋抬手接過證件, 開口問:「流程結束的話,我可以走了?」
第三周目時曾見過的引路人對她敷衍了事、與老師一脈相承的忽視總監會權威的態度有些不滿, 又不敢多說, 只好客氣地起身送別。
宮崎千尋攔住他。
「不用了,告辭。」
丟下悻悻止步的男性,她走出大門。難得放晴的冬日,澄澈陽光傾灑而下,照得被她舉起的學生證一片雪亮, 相片左上角小小的「特」字圓章模糊在了光芒裡。
她默然一會,將它塞進口袋。
五條悟就在前方等她,宮崎千尋步履平穩,走過去與老師並肩。
兩人一起走下寬闊又漫長的台階。五條悟伸手把她進入大樓前寄存的圍巾遞還, 她接過圍上,一邊整理著柔軟溫暖的織物, 一邊遲疑地問起夏油傑。
「百鬼夜行」結束不過兩天,所有人都為了善後忙得暈頭轉向,她聽說最後是五條悟親手了結了發動這場戰爭的詛咒師……
「殺掉了。」最強咒術師平靜地回答。
宮崎千尋敏銳察覺到他情緒不對。下意識停住手頭動作, 試探著看了看他,她顯得更加猶豫, 但還是將嘴邊的話說出了口。
「……屍體, 處理掉了嗎?」
死去的咒術師遺體並不能隨便埋葬。如果是被無咒力的普通人殺死, 屍體會誕生咒靈,除此外還有各種各樣的顧慮……總之,不管下一步做什麼,遺體都需要先經過特殊處理。
和高專有關的人一般會交給家入硝子,可她之前去問,五條悟並沒有把夏油傑帶回來。
有些意外她談到這方面的話題,老師轉眸看來,冰藍色自墨鏡後顯露。
接收到無聲的疑問,宮崎千尋定了定神,組織著語句。
「有一個名為『羂索』的術師,擁有移植大腦、操控別人身體的能力……據我所知,他盯上『咒靈操術』很久了。」
不必再多說,五條悟沉下臉對她點點頭。
「我會去確認的。」
以為他會追問的宮崎千尋沒等到下文,不由得輕輕一怔,無意識地繞緊圍巾流蘇的指節又一圈圈松開。沉默地走了一段路,她小聲說到。
「……老師和那一位是同期生?」
恢復如常的五條悟反問:「硝子告訴你的?」
不等她回答,他微微笑了起來。
「是哦,我和傑、硝子是同一屆。」提起學生時代的老師神情平和,像是漫不經心地補充到,「傑是我唯一的摯友。」
就算在分道揚鑣十年、甚至親手殺死了夏油傑後,他說出「唯一摯友」這幾個字時仍然堅決篤定,沒有一絲一毫的搖擺。
……原來如此。
剛才察覺到的微妙情緒不是錯覺,宮崎千尋恍然,聽著他輕描淡寫的講述,卻感同身受似的生出幾分朦朧惆悵。
「……想像不出來老師讀書時的樣子。」她笨拙地試圖轉移話題,呢喃中混雜了驚奇。
笑著的五條悟低頭看她:「跟現在差別很大,估計會讓千尋失望吧。」
「才不會……絕對不會。」
宮崎千尋仰臉與他對視,心底那朦朧的惆悵化作有形的願望。
──要是能去往更早之前,挽回老師的遺憾就好了。
不知不覺將這念頭說出了口,聽到的五條悟揉了揉她的頭發,含笑回應到。
「千尋真體貼。」
那雙猶如今日晴空一般的眼眸彎起溫和弧度。
「不過人生可是向前走的路,一味想著挽回的話就糟糕了啊。」
直到數日後,宮崎千尋還念念不忘著這句話。
不知道是沉重還是空茫的心緒堆積在胸臆,讓她與家入硝子會面時依舊有些心不在焉。
接到請求特意抽出時間來的女性給她泡了杯茶,淡淡問:「有心事?要跟我聊聊嗎?」
驚醒的宮崎千尋連忙道歉,接過熱茶,定了定神露出笑容。
「沒有,不是什麼大事。今天就麻煩家入老師了!」
看她一眼,家入硝子沒有追問。
「跟我學反轉術式倒是沒問題,不過能不能學會要看你自己。」
「是,我明白。」
同樣捧著茶的女性想了想,開始解說最基本的概念。這一部分宮崎千尋在課本上讀到過,倒是很輕松地消化了,但是,深入到反轉術式的運作方法等理論後,她就變得有些吃力。
之前的周目仗著有「理想鄉」,她從來沒動過學習相關知識的心思,現在陡然接觸到一大堆理論,加上家入硝子的授課隨心所欲、跳躍性極強,不由得越聽越頭暈。
「……所以,差不多就是這樣,懂了嗎?」喝完殘茶,家入硝子隱含期待地看向她。
宮崎千尋:「怎、怎麼說呢,感
覺有點深奧……」
兩人面面相覷,她不自覺地往沙發裡縮,拼命開動腦筋想要理解剛才接收到的信息,卻還是滿頭霧水。
在這逐漸尷尬的氛圍中,有人笑出了聲。
「噗,」不知何時進入室內的五條悟兩手撐住沙發背,懶洋洋地低下頭對吃驚回眸的宮崎千尋說,「從上學那陣起就是這樣,講起課來又抽像又沒耐心──硝子根本不適合教書啦。」
被吐槽的家入硝子放下茶杯冷笑。
「真敢說啊,五條,你教師證都沒拿到吧。」
兩位老師互相拆台,被夾在中間的宮崎千尋前看看後看看,最後默默縮到一邊。
不論如何,反轉術式還是在家入硝子的堅持教學下勉強入門了。被成為特級術師那日五條悟的話語開解了一部分心結的宮崎千尋下定決心在這一周目拼盡全力,就算結局不完美也不再發動「理想鄉」──數十次的輪回給心智造成了不可逆的改變,如果持續消磨下去,她也無法肯定自己會變成什麼樣子。
與其追逐不知道能不能抵達的「理想鄉」,把握好當下才是最重要的。
可是,懷抱著如此願景的她,在進入新一年的正月後,陡然發覺原本零零散散的小困擾加劇了。
「哢嚓」。
山道旁掉光樹葉的枯枝毫無征兆地砸了下來,積雪紛揚,遮得眼前白茫茫一片。出神的宮崎千尋被人一把拽住胳膊險之又險地帶出了波及範圍,才後知後覺地抬頭。
站在比她高一級的石階上的禪院真希松開手,皺眉:「別發呆,明知道最近意外頻出,就給我稍微警覺一點啊。」
宮崎千尋抱歉地笑了笑:「是……我會注意的。」
繞過倒地的枯枝,一行人繼續往山上走,很快抵達目的地。
是位於高專範圍內的一座神社。
東京咒術高專作為咒術界傳承久遠的重鎮,又是天元棲身的薨星宮所在地,內部歷年建成的神社古寺為數眾多,每逢新年,甚至有知曉咒術師存在的普通人來參拜。
2018年正月,由於「百鬼夜行」的影響,高專的學生們直到頭幾天過了才得到空閑,去完成今年的「初詣」:所謂「初詣」指的是新年頭一次參拜,坐擁地利,他們可以直接在校園內挑一座神社,不必跑到外面去和洶湧人潮擠作一團。
眼前被選中的神社古樸肅穆,由於常年無人又被結界籠罩,彌漫著一種格外清寂安寧的氣息。
五個一年生在引入山泉的水池邊淨了手,走到拜殿的注連繩前,紛紛合掌祈禱。
宮崎千尋沒有將心願寄托給神明的習慣,單純跟著雙手合十沉默了片刻,靜靜睜眼──
紅底白紋的小布囊,瞬間跳入眼簾。
伸出手的禪院真希晃了晃掌心的御守,示意她接過去:「新年禮物。」
宮崎千尋驚訝地睜大眼睛,呆呆拿起它,看著禪院真希指尖一個個點過去。
「御守的花色是憂太選的。」
乙骨憂太抓抓頭發,靦腆地笑了笑:「擔心你不喜歡,考慮來考慮去,好像選了最普通的款式……」
「我負責寫裝進去的祈福紙。」禪院真希等他說完,指了指自己,又繼續移動舉起的手。
「棘加了『幸運』的言靈。」
狗卷棘探頭對宮崎千尋比了個「驅散」的手勢:「金槍魚蛋黃醬!」
禪院真希接著說:「熊貓……送了裝飾用的掛墜。」
「……是珍貴可愛的熊貓掛墜!」熊貓抗議到,「怎麼一副嫌棄的口氣!」
禪院真希無視了他的抗議,總結到。
「你最近霉運太重,希望御守能起效。」
宮崎千尋呆呆看了看他們,又呆呆低頭盯著手裡的御守。
小小的、憨態可掬的熊貓掛墜系在御守的繩結上,滑下她掌緣,在空中搖搖晃晃。她打開御守,展開裝在裡面的祈福紙。
同樣是紅色的紙上,蘸了金粉寫著四個字。是看熟了的禪院真希端正凌厲的字跡。
──「萬事大吉」。
淚水剎那蓄滿了眼眶,她在同學們手足無措的聲音中哭著系上御守,珍而重之地貼身收好。
「喂,不要突然撲上來……抱太緊了!」禪院真希吃了一驚。
宮崎千尋吸吸鼻子,傻乎乎地笑著放開她又撲向下一個。
「嗚哇!小心!」毫無准備的乙骨憂太差點仰倒在地,踉蹌一步接住她站穩了。
有了同期的前車之鑒,狗卷棘輕輕松松卸去衝力,彎起眼睛拍了拍她的背。宮崎千尋漲紅臉松開手,跳上早就張開懷抱的熊貓的手臂,把淚水沾濕的臉頰埋進他毛茸茸的頭頂。托著她的熊貓寬容地摸了一把她的頭,把她的針織帽子帶得歪歪斜斜,連頭發也亂了一片。
宮崎千尋按住差點掉下去的帽子,眨眨通紅的眼睛,大笑起來。
「啊,失敗了呢。」
海浪聲遠遠近近地回響著,扭曲發黑的視野裡,咒靈布滿縫合線的臉貼近,用充滿好奇的眼神打量著她。
她在呻.吟嗎?宮崎千尋試圖集中混沌的思維,卻再次失敗了。
「無為轉變」粗
暴地改造了軀體,她躺在沙灘上,渾身劇痛,像被一片片撕碎了一樣,即使想稍微爬開一段距離也做不到。
不過是一次普通的任務,根據輔助監督給出的情報,最多是面對兩三個一級咒靈,對如今的她來說應付起來輕而易舉。她帶著脇差進入這棟公寓樓,一層層搜索任務目標,卻在打開一扇普普通通的房門後一腳踏進了特級咒靈的領域──
【蕩蘊平線】……
宮崎千尋瞬間分辨出這是哪個領域,然而,同樣反應奇快的特級咒靈們也鎖定了她。
漏瑚,花御,陀艮,還有一個似乎才剛誕生、還在熟悉身體的真人。
四大特級咒靈圍攻,又是處在完全不利的敵方生得領域之中,她強撐片刻,還是敗下陣來。看著重傷瀕死的她,真人主動要求用她試驗一下自己的術式。
「無為轉變」迅速生效,宮崎千尋最後的希望破滅,在渾渾噩噩裡扭曲了形態。
漲潮了,海浪溫柔地漫過沙灘,浸濕她的身體。傷口已經不再傳遞痛苦,她茫然地仰頭,越過咒靈可憎的面容去看天空。
萬裡無雲的、湛藍無垠的蒼穹俯瞰著她,像老師的眼睛。
血汩汩地湧出身體,彙入流淌的海浪。宮崎千尋的思緒飄飄蕩蕩,回想起自己離開高專前來完成任務時,禪院真希說晚上老師要請客。
伏黑惠下學期入學,五條悟打算提前讓他來高專熟悉環境,因此組織了這次實質是歡迎會的聚餐……禪院真希提醒她早點回去,免得錯過「痛宰無良教師一次」的大好機會……
那時候她說了什麼呢?
陷入沉寂前,宮崎千尋終於恍然記起,那時她笑著應了一句「好」。
……對不起……要失約了……
她在混沌裡閉上眼睛,忽然又想到一件事。
──貼身放著的御守,是不是被血弄髒了呢?真糟糕,同學們會生氣的。
第44章 第四十四步,通往理想鄉
「哢噠」、「哢噠」。
是時鐘轉動的聲音。
已經入夜了, 繁華的東京都市,像是才從夢寐中蘇醒,反而變得更加喧囂。
宮崎千尋站在十月末的秋風中, 茫然抬頭。
高聳入雲的大廈鑄就的欲望牢籠,霓虹璀璨、燈火輝煌, 幾乎把夜幕渲染成白晝。渺小的她落在其中, 仿佛一粒沙跌進了海洋。
周圍人潮洶湧,她混混沌沌低頭,沒有焦點的眼眸掃過不遠處巨大的「帳」, 視線倏忽一定。
「涉谷到底出什麼事了?亂糟糟的,好像有警察在趕人?」
「誰知道!難得的萬聖節,我特意畫了創意妝又搭配了衣服, 結果還沒進涉谷就被一堆凶神惡煞的家伙給趕出來了,說什麼『有緊急事件暫時封鎖』……」
身邊的人七嘴八舌地談論著突如其來的變故, 有誰膽怯且恐懼地壓低聲音。
「那邊見鬼了……」
「哈?」這離譜的內容頓時引起一陣詫異, 一圈人都看向了發言者。
被盯著的人還在發抖,抱著手臂喃喃:「是真的,有什麼看不見的東西……好多人被關在了裡面,怎麼也出不來……我就在幾米外,差一點也被關進去……」
尖細顫抖的嗓音似乎將話語中的驚恐也一並傳遞而出, 讓吵吵嚷嚷的人群逐漸靜默下來。他們面面相覷,毛骨悚然, 看了眼近在咫尺的涉谷, 接二連三往後退去, 很快, 原本擁擠的人流就稀疏起來。
宮崎千尋還站在原地, 一動不動, 盯著那占地頗廣、普通人看不見的「帳」。
身旁大廈的外牆顯示屏正在計時,現在是晚上八點。
……啊啊。
是這裡啊。
她恍然,簡直刻骨入髓的四個字從胸臆深處上浮,擠出喉嚨時,帶起一陣生吞火炭似的燒灼腫痛。
「……涉谷事變……」
時鐘的轉動聲已經悄然隱沒,她的神智終於跟著軀殼一同返回人世。
宮崎千尋疲憊地動了動,踉蹌兩步又停下。「無為轉變」殘留的痛覺讓身體變得難以操控,好像曾被重組的血肉還是非人般的扭曲形態,她想要前進,卻無法前進,搖搖晃晃的,幾乎匍倒在地。
單薄的衣物被冰冷夜風吹透,她臉色慘淡,獨自站在人影寥落的街道上,進退兩難,只想倒頭睡過去。
時間一分一秒流逝,片刻後,有人同她搭話了。
「那個……晚上好?涉谷現在很危險,盡快離開比較好哦!」
男生開朗熱情的聲音猶如火焰一般點亮了寒夜。他步伐輕快地轉到她身前,目光望來,笑容忽地一頓。
困惑地抓了抓獨特的粉色短發,男生的笑容再度燦爛起來:「雖然很唐突,但是,請問我們見過嗎?」
宮崎千尋眼睫一顫,抬眸看他。
「……沒有。」她輕聲說,「是陌生人。」
回應完這一句,她就陷入了沉默。反復嘗試搭話的男生不見氣餒,四處看了看,留下一句「等我一會!」,匆匆跑了出去。
宮崎千尋毫無反應,自顧自停在原地,有些恍惚。寂靜的長街只剩風聲呼嘯,以誓要奪走所有溫度的氣勢撲面而來,她僵冷的指尖動了動,下一瞬,重新跑回來的男生闖入眼簾,強行將熱乎乎的紙杯塞進了她的手裡。
「Lucky!」他還是帶著小太陽一樣的笑容,比了比紙杯,「買到了閉店前最後一杯奶茶!是全糖熱可可,你應該不討厭吧?」
兩手捧著源源不絕傳遞溫暖的紙杯,宮崎千尋抿住唇,神色難辨地看向他。男生坦然自若,笑著指向自己。
「我叫虎杖悠仁!現在就不算陌生人了吧?」
宮崎千尋不自覺咬緊牙關,忍住激烈起伏的情緒,垂下眼睛。
沒得到回復的虎杖悠仁卻等來了電話,手機那頭,女性催促著問他目前所在地,讓他盡快趕來彙合。
「啊、對不起冥冥小姐!我馬上就到!」他陡然一驚,忙忙亂亂地轉身。
低著頭的宮崎千尋盯著那雙腳,對方明明已經跑開幾步,又站定側回。
「──我在東京咒術高專上學,有空可以來找我啊!」
帶著笑的開朗聲音飄回耳畔,就算不去看,她也知道他一定正在跟她揮手告別。
匆匆的腳步聲遠離了,淚水沾濕宮崎千尋的臉頰,她握緊熱可可,忍不住抬頭。
虎杖悠仁已經奔入黑夜,只有紅色的兜帽還隱約可見,但眨眼後也消失無蹤。
手指用力,緊貼著紙杯滾燙的杯壁,她任由止不住的眼淚滿溢而出,仰頭喝了一口甜甜的可可。
全糖好像麻痹了味覺,連帶痛苦一起消減。
她一口氣喝完,捏著迅速冷卻的空杯邁開步。經過街角,空杯被擲進垃圾桶,她慢吞吞擦掉眼淚,深深吸氣。
「這次……就為了這杯熱可可去死吧。」
喃喃自語被扔向腦後,宮崎千尋走進風裡,徑直往涉谷的「帳」中行去。
越過只困阻普通人的結界、拋下恐慌的人群,她一路向下,在第二層「帳」前略略停步。
雙指並攏,咒文出口。
「由暗而生,比黑更黑;污濁殘穢,皆盡祓禊。」
敵方設下的第二層「帳」外,又降下第三層結界,設置的交換條件為:不限制任何普通人或術師出入──唯獨五條悟不得入內。
喧嚷嘈雜中,宮崎千尋自地面空洞處一躍而下,衣袂翻飛,落足在地鐵軌道之上。
兩側站台熙熙攘攘擠滿了茫然的普通人,她平靜地直起腰,面向前方的特級咒靈們。
漏瑚,花御。還有沒什麼精神的咒胎九相圖之首脹相。
兩方對視,咒靈們臉現疑惑,宮崎千尋冷冷開口。
「五條悟不會來了。」
雄渾咒力在手中彙聚,轉瞬化作半透明的脇差落入掌心,她身姿猶如峭拔的山,抬臂揚手──
刀光如驚雷降世,直劈漏瑚花御!
驚天動地的轟鳴落下帷幕,位於地下的地鐵站台陷入寂靜,只剩重傷的幸存者斷斷續續的微弱呻.吟還在回響。
特級咒靈花御的屍體倒在腳邊,正緩緩化為虛無。宮崎千尋懶得再看,殘缺的手臂動了動,想捂住焦黑一片的腰腹,又覺得很沒必要,重新放下了。
……漏瑚大概只是輕傷……脹相沒事,這倒不用擔心……
入門不久的反轉術式已經不起作用,她脫力地往後靠,被堆疊的屍體托住。
要是老師在,大概能保護好更多普通人吧……可惜,她實力不夠,這一戰真要計算傷亡,顯然人類方大敗虧輸……
瀕死的思緒游移不定,恍惚中,察覺到了接近的數道身影。
是打破「帳」前來查探情況的東京咒術高專眾人。
五條悟走在最前方,躍下一片狼藉的站台,踏上軌道。宮崎千尋勉強聚焦視線,用盡最後的力氣對他笑了一下,然而她血流披面,連酒窩都盛滿了猩紅,恐怕他看不清楚這個細微的表情。
「小心……『夏油傑』……」明知道死後一切又會重置,她還是忍不住做無用功,輕聲提醒到,「獄門疆……」
認出她的虎杖悠仁滿臉吃驚,想要靠近,卻被五條悟攔住。宮崎千尋定定望了他們一眼,視野越來越昏沉,慢慢垂下頭。
作為遺言留下的呢喃,喑弱得只有她自己聽見。
──「可可……很甜。」
第45章 第四十五步,通往理想鄉
血染的時鐘, 在寰宇星辰之中轉動。
脫離了軀殼後,拼死一戰所造成的沉重傷勢也一並被甩脫,只剩痛覺還殘留著。
宮崎千尋的意識漂浮在這浩瀚時鐘之前, 靜靜凝視著它。
「哢噠」。
「哢噠」。
走動的指針永不停息,然而,當她思緒落定、做下決斷後, 這凌駕生靈之上的奇偉力量,也看似溫馴地順著心意運轉起來。
往前移動的繁復指針,齊齊開始倒退,在她意識的推動下一圈圈回轉。
宮崎千尋第一次嘗試大幅度回溯時間, 時鐘上傳來的反震幾乎要把意識撕裂, 她硬頂著這足夠摧毀心智的劇痛繼續讓指針往後走──
轟鳴的鐘聲裡,一年又一年被她越過, 直到2005年。代表月份的指針卡在五月, 無論如何也不再動彈,連帶著年份指針也一並停止。
她盯著那時間, 恍然。
2005年4月末, 正是「宮崎千尋」雙親意外離世、她穿越而來的日子。
看來, 「理想鄉」回溯的極限就在此處了。
她默然片刻, 不再驅動時鐘,意識往下墜去。
2005年10月, 正逢東京咒術高專一年級的第二學期開學。
「插班生?」
隨手拎著包搭在肩上,被叫住的少年回過頭去,一雙蒼穹似的冰藍眼眸看向急急追趕上來的老人。
「跟我說干嘛,我又不是校長。」他用毫不在意的口吻回復到, 「再不濟你也該跟夜蛾聊吧, 他才是一年級的班主任。」
恭敬地停在他身後一步距離, 五條家的家老沉聲解釋:「您有所不知,這個插班生是咒術總監會直接批准入學的。對方身具特級術師的能力,且已經接受過系統教育,按理來說該安排在三四年級,實踐期過後就畢業,現在卻偏要來一年級從頭學起……總監會說是那人自行要求,但我看是他們故意安插進來的棋子,有意要針對您!」
少年對家老長篇大論的警惕分析不為所動:「哦。」
「少爺……」家老痛心疾首,「您雖然實力超群,可一旦那人入學,朝夕相處之下,防不勝防啊!」
為了讓少年明白事情的嚴重性,他從總監會仗著政府撐腰一貫打壓御三家,試圖侵蝕「古老高貴」的術師血脈,一路講到高層對五條家天資驚世、桀驁不馴的少當主的忌憚不滿,引經據典,言辭鏗鏘,仿佛少年不立刻凝重起來、把即將入學的家伙拉入仇敵榜第一名,五條家馬上就要變得風雨飄搖了似的。
然而在本宅悶了兩個月,迫不及待要離家的少年滿臉不耐煩,冰藍眼眸睨他一眼,隨手架上特制墨鏡,語調冷然。
「讓她來。老子可是最強的。」
夜蛾正道正用眼角余光打量著跟在身後一點的少女。
突然接到總監會命令,說有新生要入學,身為班主任的他當然去了解過情況,但詭異的是,對方好像根本沒在世界上生活過,連總監會那邊也只能追查到今年五月。
沒有出身,沒有過往,獨自出現在東京的少女主動出擊,四處祓除咒靈,最後因為超常的實力被總監會招攬。
出乎意料的是,加入總監會後,她提出的第一個要求就是入學東京咒術高專,而且指定要讀一年級──高專這一屆的一年級集齊了誕生起就改變咒術界格局的五條家下任當主、「六眼」所有者,千年一遇的咒靈操使,極其罕見的能夠使用反轉術式治療他人的醫師,可謂群英薈萃,因此少女的要求一出口,高層就拉滿了警惕心。
然而,對於剛招攬的高手,總監會也不好斷然拒絕,只得一邊批准了她入學,一邊立下了「特殊監管」的規矩,要求高專密切監視少女的行動,並隨時上報。
暗自為這復雜局面感到頭痛,夜蛾正道領著身穿特別定制的白衣黑裙款式制服的少女行過走廊,推開教室門。
掃過屋裡某個坐沒坐相的白發少年,他額角青筋一跳,暫時沒有呵斥對方,敲了敲黑板,介紹到:「這位是新加入的同學,大家歡迎!」
教室裡坐在兩邊的男生和女生稀稀拉拉地拍了拍手,唯獨坐在中間的少年巋然不動,兩手交叉撐在腦後,懶洋洋地瞥過來。
不等夜蛾正道沉下臉,一直沉默著的少女向前邁了一步。她的視線落在少年身上,即使鞠躬時也沒移開,一邊盯著他一邊自我介紹到。
「初次見面,以後請多指教。」
那雙漆黑的眼眸輕輕彎起,弧度柔緩乖巧。
「……我是宮崎千尋。」
感受到身旁傳來的專注目光,五條悟皺起眉,飛快回視,卻只捕捉到少女恰到好處提前轉過去的側臉。他頓了頓,收回視線,下一瞬,那如影隨形的注視感再度降臨,於是他又扭過頭去,可對方還是似乎很認真地盯著黑板。
收回視線,扭頭,收回視線,扭頭,幾次三番下來,五條悟忍無可忍,「唰」地起身,不爽地搬了椅子徑直坐到了宮崎千尋的課桌前。
少女驚訝地抬起頭來,停住記筆記的手,看著他一臉無辜迷茫。
連著被目光騷擾了一個星期的
五條悟簡直要氣笑,重重靠上椅背,雙手環胸盯著她不放。
「你……」他才張開嘴,就被強壓著脾氣的低沉聲音打斷了。
見證了學生藐視課堂紀律擅自走動、還背對自己坐著的全過程,夜蛾正道一把捏斷手裡的粉筆,努力心平氣和地開口。
「……悟,你又在做什麼。」
搞出一連串動靜的五條悟頭也不回:「老師,你繼續上課。」
一秒的靜默,夜蛾正道深吸口氣,壓制怒火失敗,一巴掌拍上講台,氣到:「你倒是看看這像上課的樣子嗎?」
拿在另一只手裡的教材被班主任直接扔向五條悟的後腦勺,他反手撈住。大刀金馬靠著椅子的少年架起腿隨手翻了翻書,眼睛還盯著宮崎千尋,毫無反省的意思。
「這些老子都會了,不教也行。」
夜蛾正道大怒:「五條悟!」
雞飛狗跳,好好一堂理論課,差點上成實戰訓練。眼看五條悟被夜蛾正道追著錘還不忘盯緊自己,宮崎千尋不由得慌張起來,舉著課本半遮住臉站起身。
「對不起,我換個位置……」
一邊躲避著老師揮舞的教材,少年一邊揚了揚眉,對她說:「坐下。」
微微一頓,宮崎千尋竟然真的乖乖坐回去了。
這下大出五條悟預料,他一瞬間噎得有點無語,晃了晃神,被夜蛾正道揪住一書本砸中頭頂──
第46章 第四十六步,通往理想鄉
散學後, 五條悟去家入硝子的宿舍蹭反轉術式時還百思不得其解。
「這家伙搞什麼啊?一邊干著讓人火大的事一邊又那麼聽話。」
被騷擾的女生冷酷地把醫療箱扔給他,吐槽到:「傷得真重,再晚來幾分鐘就痊愈了。」聞言無語地看了他一眼。
「讓人火大的是你吧……宮崎脾氣真好,換個人早跟你打起來了。」
同期毫不留情的話語沒能迫使五條悟反省, 他隨手拿出酒精擦了擦早就看不出痕跡的額頭, 靈光一閃。
「正好, 她不也是特級嗎,打一架可比看她整天遮遮掩掩的樣子爽快多了!」
想一出是一出的DK把酒精扔回箱子裡,風一樣卷出宿舍,徒留家入硝子按著太陽穴重重蓋上了醫療箱。
黃昏的余暉從天邊褪去, 已經是夜幕初臨的時候了。
收拾完雜事, 宮崎千尋在書桌邊坐下,指尖輕輕拂過桌上堆疊的從高專圖書館裡借出來的古籍,抽出一本,打算接著昨天標記的位置往下看,然而剛攤開書,耳邊就傳來了清脆的敲擊。
「噠、噠、噠」。
是指節碰上玻璃的聲音。
她意外地轉頭, 窗外顯眼的白發和墨鏡闖入視線。
宮崎千尋吃了一驚,推開凳子起身走到窗邊,打開插銷。
「五條同學?有什麼事嗎?」
給窗扇騰出位置的少年又傾身靠近, 一把扣住了她搭在窗欞上的手腕。
「來打一場。」
沒有任何鋪墊,他直截了當地說出這句話, 不等回應就發力把她整個人帶出了窗戶。
「誒、誒?」幸好身體的本能及時反應過來,順著力道輕松翻出窗框,但宮崎千尋還是一頭霧水。
五條悟大步流星地在前走, 拉得步幅較小的她小跑起來, 她跟著他穿梭在夜色四合的校園裡, 茫然地詢問到。
「對不起,我惹你生氣了嗎?」
高挑的少年頭也沒回,漫不經心地答:「我說你,別人還沒開始找茬,怎麼就自己反省起來了?如果沒犯錯不是白道歉嗎。」
沒有對他十分不客氣的教訓感到冒犯,身後穩住步伐的少女反而松了口氣,語氣溫緩下去。
「是,我明白了。」就算沒回頭,他也能猜出對方露出了慣常的乖巧笑容。
心底再度生出那種莫名被哽住的滋味,五條悟輕輕「嘖」了一聲。
操場近在眼前,他一步跨上加固平整的地面,返過身,隨手把墨鏡塞進口袋,抬手。
「打一場,」他沉下臉,擺開架勢,「不然我就生氣。」
完全不在狀態的宮崎千尋困惑地眨了眨眼:「現在訓練嗎?但是……」
話音未落,拳風已經逼到面前。她目光一凝,條件反射地避開攻擊,步步退讓,沒有任何回擊的動作。
兩人很快從操場邊緣轉進到了中央,宮崎千尋體術明顯更勝一籌,數分鐘間五條悟甚至沒挨到她的邊。
面露不滿的少年終於開始動真格,六眼撥動「無下限」,【蒼】的吸引力隱約延展而出。
「先說好,我揍人可不會手下留情,你要是再不認真,去醫務室的時候不准哭鼻子。」
「……怎麼會因為這種事哭鼻子啊,我又不是小孩子。」
宮崎千尋看著他嘆了口氣,端正神色。
「我擅長的刀法不適合訓練──」
咒力自體內溢出,如水如火環繞著身軀,短暫干擾了【蒼】的控制,她屈膝弓腰,擺出了拔刀的姿勢,下一瞬,熠熠寒光從原本空無一物的掌心電射而出──
仿佛一縷凄冷星光迢迢跋涉過宇宙,等落入眼中,已經相隔千萬年時光。
半透明的刀刃,遠在知覺捕捉到之前就停在了五條悟頸邊,【蒼】隨著悚然一驚的意識剎那轉化為「無下限」防御,然而他注視著視線內徐徐消散的刀光殘像,十分清楚並非自己及時展開了術式,而是刀刃在落下前強行收了力度,率先止住去勢。
試圖阻攔刀鋒的動作甚至來不及中斷,他應激一般出手擊中了對方已經回撤的手腕,才有些懊惱地停下。
半透明脇差脫手而出,重新化作咒力返回宮崎千尋體內,她防備不足,不由得被帶翻倒地。
「你贏了。」站著的五條悟爽快地承認了敗陣結果。
宮崎千尋跌坐在地,按著紅腫的手腕仰頭看他,抿出笑容:「如果正式戰鬥,應該是五條同學贏吧。」
「說不定,不過體術確實是你更厲害。」與乖張難馴的模樣不同,少年談起事實來反而格外客觀冷靜。
他居高臨下地望著她,忽然問起一個意料之外的話題。
「你怎麼老盯著我看?」
宮崎千尋一呆。
「……有、有嗎?」
她露出不知所措的表情,努力回想了片刻自己入學後的情形,整個僵住。
「對不起,不自覺就……」
又來了。
那種噎得不知道說什麼好的感覺讓五條悟煩躁地抓亂了頭發,他無語地嘆氣,彎腰伸手。
「算了……問你我真是自找苦吃。」
夜色漸深,小小的月牙
攀上他的肩膀,遙遠光輝溫柔地綴亮了少年的臉頰。宮崎千尋仰頭望著他,抱歉地笑起來,頰邊酒窩深深。
她握著他的手,借力站起,輕聲回應。
「有點害怕五條同學不見,忍不住一直確認……我會盡力克制的。」
「我覺得她暗戀我。」
隔天,被完全沒想到的回答說得有點懵的五條悟揪著夏油傑說起這件事,若有所思地下了結論。
夏油傑:「……」
剛熬夜出完任務、才返回高專的摯友呵呵一笑。
「悟,隨便編排女孩子的感情不好。」
開學不久,除了家入硝子又都有任務要做,幾人實際在一起相處的時間並不算多,夏油傑只覺得新同學過於內斂沉默、存在感不高──真要說起來,她和同為女生的家入硝子明顯更親近,至少還會結伴去食堂,對兩個男生倒是相當注意距離,尤其是五條悟,簡直敬而遠之,幾次交集都是五條悟主動挑起。
無語的他帶著笑容,看似溫和地提醒到:「你要是夢沒醒就再去睡一覺。我困死了,有話也等醒了再聊。」
無情地丟下不服氣地大聲說著「傑你竟然嘲諷我!」的友人,夏油傑揉著額角走進了宿舍樓。
第47章 第四十七步,通往理想鄉
「……作為自殺聖地而廣為人知的此處山脈, 古時其實是十分著名的神山。山頂存在著占地極廣的神社,最核心的建築『神宮』矗立在大湖邊,巍峨壯美, 巧奪天工……」
「畢剝」作響的篝火翻卷著, 照亮了手中的文件資料。宮崎千尋借著火光, 指尖一個字一個字滑過殘缺模糊的古籍影印本,費力地辨認著內容。
相當有歷史的民俗游記筆跡牽連, 給閱讀造成了不少困難,她的呢喃聲越來越輕, 最後長舒口氣,將資料攤上膝蓋, 空出一只手按了按眼周。還留在書頁上的手指尖輕點, 大概過了一遍的後續記述在心底浮現,她凝神思考著。
【神社自古傳承著將巫女嫁給大湖之神的血腥儀式。身穿白無垢的巫女會被割開四肢放上漏水的小舟, 流出的血不斷彙入湖水, 等血幾乎流干,小舟也行至湖心、徹底沉沒。】
深山中的風濕寒難耐, 終日不休,吹得熊熊燃燒的篝火也飄搖不定。有人走過來, 在她身邊坐下, 傾身看了看資料。
「你還在看這些又多又難認的東西啊,有什麼思路嗎?」五條悟哈欠連天,撐著頭問。
宮崎千尋側眸看了滿臉倦色的他一眼,又抬頭望向跟著返回的夏油傑, 暫時沒有回答, 反而問到:「夏油同學, 還是沒找到嗎?」
夏油傑在篝火對面盤膝坐下, 搖搖頭。
「放出去的咒靈快把整座山都翻遍了,別說神社,連山頂的湖泊都沒找到。悟也用六眼觀察過了所有重點地區……一無所獲。」
已經是進入這座山執行任務的第四天,往常最多兩兩結伴的他們第一次接到三人同行的委派,但是從眼下情況來看,不愧是要出動三個特級術師的高難任務,他們聯手在山中探索了數天,竟然始終不得其門而入……
宮崎千尋仰臉,凝目注視篝火之上矗立的殘破鳥居,那斑駁的暗紅色半隱半現,仿佛陳年的血跡。
明明神社的「入口」就在這裡,怎麼會發現不了其他遺跡呢?
她收回視線,目光重新落在資料上,接連翻過幾頁,找到自己想要的那段記載。
游記的末尾記錄了神社的終結。
「據山腳村莊的老人所說,最後一次神嫁儀式,被選中的巫女已經有了愛人,不願再『嫁給』大湖之神,然而執行儀式的神官們打斷了她的四肢,強行將她獻祭給了湖水。悲恨的巫女死亡後,化身為詛咒衝出大湖,殺死了存身於山中的所有人,並引水淹沒了神社……慘劇發生之後,香火鼎盛的神山迅速沒落,近些年又流傳出神嫁的巫女不甘沉眠,招引貪圖美色的家伙上山咒殺的傳說,因而使得這座山逐漸變成了自殺聖地。」
這種原本就有歷史傳說、後來又演變為恐懼發源處的地點很容易誕生咒靈,三人上山以來,光是清剿積存的咒靈就花了不少力氣──咒術總監會有安排「窗」的人員長年監視山中情況,也會定期發布清理任務,然而據回報,最近一陣子山上的死亡人數陡然增多,咒靈數量也暴增,情況十分嚴峻。
「輔助監督懷疑是已經被淨化封印的巫女詛咒復蘇,」宮崎千尋沉思,「但以前負責淨化的咒術師留下的報告也沒有提起會找不到神社……」
陰雲密布的深夜,或許整座山唯一的光明就是身前的篝火。火焰微茫的倒影在她眼底搖晃,她合上資料,直起腰。
「五條同學,夏油同學,」宮崎千尋看向兩位同期生,溫和地問,「你們其實已經想到了吧。」
雖然是疑問,但她用的是陳述語氣。
「通常來說,固定在一地的詛咒如果隱藏了蹤跡,最有效的讓它顯形的辦法,就是重現造成詛咒的事件或儀式……」
她神情平靜。
「即使考慮到危險性,不建議將這種辦法當做第一選擇,不過,按現在的局面,也只能照做了。」
三人在山上探索的四日來,依舊陸陸續續有人被無形之物引誘,入山自殺,受限於地形僅在山腳設了封鎖線的輔助監督等人根本攔不過來。再拖下去,就算不介意普通人的傷亡,也要擔心「祭品」犧牲超過界限,使得詛咒蛻變,威力更上一層樓。
男生們沉默著,宮崎千尋反倒微笑起來。
「五條同學,可以麻煩你聯絡輔助監督嗎?想重現神嫁儀式,恐怕需要五條家的幫助。」她對即將面對的危險似乎一無所覺,語調輕松,「我來當『巫女』。」
同樣直起身的五條悟想也沒想地否決了這個提議。
「太危險,不行。」
「巫女」作為神嫁儀式中的核心人物和唯一祭品,勢必面臨詛咒的全力針對,扮演者主動承認身份,基本等同放棄了大部分防御,萬一詛咒運轉不講道理,甚至存在儀式一開始就被咒殺的可能。
大概正是顧慮到這點,男生們才遲遲沒有說出這個辦法。
宮崎千尋望向夏油傑,對方也搖了搖頭。
「悟說得對,太危險了。」
身旁的五條悟看出她毫無動搖的決心,壓下滿臉疲倦,神色冷靜。
「非要做的話,我來當『巫女』。」少年談起正事時,態度超然得剝離了所有會干擾決斷的情緒,雖然一直喊著討厭
「強者要保護弱者」的正論,但當真的面臨險境,他又是理所當然抗下最重要最危難任務的那方。
然而宮崎千尋比他更平靜,以一種完全把個人安危置之度外的口吻分析到。
「相比起五條同學和夏油同學,我更適合單對單的戰鬥,在這種情況下未必能起到多少作用。非要廢掉一個戰力的話,顯然是我更合適。」
不等兩位同期反對,她直接下了結論。
「我好歹也是特級,不會輕易死掉的。相信我吧。」
火光中微笑的少女,終於顯露了幾分平常未見的傲氣。話已至此,五條悟和夏油傑都不好再反駁,只得默然同意了。
三人在鳥居下搭建的宿營地休息了一夜。
第二天下午,五條悟下山拿來了神嫁儀式所需的道具:一套特殊制式的白無垢,一根系著咒具鈴鐺的紅繩。
為了避免詛咒牽連無辜人士,不光普通人,連輔助監督也被禁止入山,因此宮崎千尋只能自己整理服飾,於是重現儀式的第一個出乎預料的難點產生了──
她不會穿白無垢。
站在拆掉帳篷簡單搭起來的帷帳裡,她對著面前密密匝匝懸掛著的裡三層外三層的衣物和配飾,攥著不知道該怎麼系衣帶的襦絆尷尬片刻,還是小聲開口。
「那個……五條同學,能麻煩你再去拿一份衣服穿法的圖解嗎?」
帷帳外等著的五條悟「嗯?」了一聲:「不用這麼麻煩,我下山的時候順便問了一下穿法。可以進來嗎?」
……真不知道該佩服他考慮得周全還是無奈這一點不顧忌性別差異的態度。
外頭大驚的夏油傑攔住了五條悟,發出一連串忙亂的聲響,宮崎千尋聽著這聲音,看看被「簌簌」帶動的帷帳,嘆了口氣。
「……可以進來。」
聲響平息了,架著墨鏡的少年輕巧地撂開帷帳走進來,神態自然。
「穿到哪一層了?」他掃一眼她,了然地邁步靠近,伸出手。
襦絆三三兩兩垂落的衣帶被骨節分明的手指穿過,系成漂亮的蝴蝶結,五條悟隨口叮囑宮崎千尋撫平衣褶,抬手取下裡襯替她披上。
一層層衣物上身,都是毫無雜色的雪白,等披上最外邊的水波紋長打褂,她已經像是冰霜砌就的人偶。
五條悟展開比起頭巾更像披風的白棉帽蓋住花釵挽起的發髻,結束裝飾。
宮崎千尋接過他掌心的白紗,蒙住眼睛。影影綽綽的視線中,五條悟俯身,將紅繩系在了她腰間。
咒具鈴鐺「叮鈴」作響,她伸出合攏的手,任由他用紅繩綁住了手腕。
准備完畢,五條悟揚聲開口。
「傑,可以走了!」
帷帳被夏油傑撤下一面,有朱紅的光霧彌散而來。
一番忙碌,已經是黃昏時分,逢魔之時的夕照艷麗似血,被漫山漸起的嵐霧一籠,猶如幻夢之景。
五條悟充當引路神官的角色,走在前方牽著紅繩,正要提醒宮崎千尋聽著鈴鐺的節奏邁步,她卻已平穩地跟了上來。
與這兩月來兩人幾次合作出任務時一樣,不需要多余言語,仿佛早在相識之前就積累起的默契,讓失去視覺的少女光憑本能就足夠一絲不錯地踏中他走過的足跡。
五條悟晃了晃神,盯著微微低頭沉靜從容的她一會,收回目光。
「我開路,傑,後方交給你了。」
夏油傑對他比了個「放心」的手勢,走在了宮崎千尋身後。
三人排成一線,在「叮鈴」、「叮鈴」奏響的鈴聲中,跨過滿布風霜的鳥居踏上蜿蜒向上的山道,開始重走神嫁儀式的軌跡。
十二月的風攜著寒冬凜冽的氣勢掀動層林,「嘩啦」搖晃的枝葉間,殷紅殘陽半掩半現,向上山的他們迎來。
第48章 第四十八步,通往理想鄉
木屐踏過山道。
一步, 「叮鈴」。
又一步,「叮鈴」。
聽著那悠悠的鈴聲,宮崎千尋的一大半意識都沉入了難言的幽冷意境裡。
僅剩的一點自我透過遮眼白紗隱約望見在前方引路的五條悟, 但第二重視野越來越清晰, 逐漸遮蓋了少年的背影。
「她」的呼吸孱弱又細微,即使被牽著,腳步也跌跌撞撞的, 十分艱難才跟上引路人的步伐。
這是每個進入神社的巫女都要走的路。她們這些孤女, 或是雙親死於戰亂,或是因無法養活被賣出, 最後都被神社收容, 選中去侍奉神靈。
山道漫長且曲折,對骨瘦如柴的「她」來說猶如天塹, 但引路人是不會來抱「她」的,「她」必須依靠自己走上去。
爬上山, 意味著從此有了遮風避雨的屋子、御寒保暖的衣服、足可果腹的食物……爬不上山,只有死路一條。
要活下去。
想活下去。
不需要催促和鼓勵,「她」咬著牙,拼命搜刮著血肉裡僅剩的力氣往上攀登。
天色越來越暗,入夜了。冬夜的神山滴水成冰,刺骨寒風從天上、從地底、從森林間呼嘯而出, 吹落了紛紛揚揚的潔白──
宮崎千尋腳步一頓,恍惚仰頭。隔著白紗看不真切, 但未被遮蓋的臉頰與雙手都感覺到了一點一滴飄下的沁冷。
不知何時,三人已越過似真似幻的界限, 走進了一直遍尋不得的場景裡。
淡青色的霰雪紛揚而下, 風聲中, 響起了流水的聲音。
「巫女進入神社的『滌淨之川』……」同樣看過資料的五條悟停下步伐,輕輕收緊了牽引著她的紅繩。
鈴音一震,宮崎千尋靜靜止步。
夏油傑自她身後上前,打量了一下眼前場景。山勢自他們所站的位置陡然轉折向下,四處合流而來的溪水彙聚成一條細窄的河川,緩緩淌入黑暗,再往後眺望,能勉強分辨出重重鳥居的輪廓。
古時被選中成為巫女的女孩子們,將被引路人帶著乘船順著川水前往神社,行過這一條水路,意味著「滌淨前塵、澄明心魂」,從此一心一意侍奉神靈。
「所以,船呢?」五條悟四下搜索一圈,「該不會全沉了吧?」
宮崎千尋借著與多年前入山巫女的共感,微微抬手指了指台階下。那一片是用來停泊的小碼頭,原本空無一物,然而隨著她一指,一條小船悄無聲息地從黑暗中駛出,靠近了石台。
接下來當然是登船,但滌淨之川水深較淺,神社特制的小船坐三四個瘦小的女童倒還足夠,想塞進兩個身高腿長的男生就顯得很局促,更別提再擠下一個宮崎千尋。
她站在石台邊,看著怎麼坐都不對勁的兩個同期,心神動蕩之下差點從共感狀態脫離,剛穩住思緒,就模糊見到五條悟伸出了手。
紅繩在他掌心纏了兩道,一動作就帶得鈴鐺也響了幾聲。
宮崎千尋抿唇,隔著白紗盯著那攤開的手掌看了一會,耳根發熱,卻還是妥協地將手放了上去。
兩手交握,順著牽引,她跨上小船,坐在了他腿上,下一瞬,不需要人驅使,小船被不停歇的川水推動,往下行去。
水流潺潺,緩緩前行的船駛過次第矗立的朱紅鳥居,昏暗夜幕裡,淡青色的雪片如絮如雨飄落,仿佛燃著微茫的光,沒入水面,那淺淺的光輝也就融進川中,點亮了盈盈的波光。
五條悟遠眺的視線收回,墨鏡滑下鼻梁,眼眸一垂,雪光、水光與懷中少女凜然的容光便紛紛入目。
她端坐在他膝頭,被紅繩束縛的雙手規規矩矩交握,靜靜托著咒具鈴鐺,蒼白的臉色幾乎與身上的白無垢融為一體。
維持共感耗費的精氣神不亞於一場大戰,她頂著壓力,神態如常地輕聲提醒。
「到了。小心。」
船靠了岸,三人走上寬闊平整的參道,燈火輝煌但一片死寂的連綿建築群徐徐映入眼簾。
「還以為會被熱烈歡迎一番呢,結果鬼影都沒看見啊。」
神社占地規模龐大,三人在裡頭繞了半天,才勉強跟著巫女曾走過的軌跡抵達核心神宮。一路走來毫無阻攔,五條悟凝神戒備,語氣卻很輕松。
殿後的夏油傑分出數個咒靈去探路,隨口回:「你別烏鴉嘴,真的被圍攻可就糟了……」
話音未落,四周有飄飄蕩蕩的幽影接二連三穿過牆壁,現出了身形。
五條悟果斷開口:「怪你,你說完才出來的。」
「……」夏油傑,「悟,你說話之前不摸一下臉皮嗎?」
兩人鬥著嘴,手下分毫不慢,一人召喚出了早就准備好的咒靈,一人退後一步護住了目前完全沒有戰鬥力的宮崎千尋。然而,正式交上手後,五條悟和夏油傑齊齊臉色一變。
「被詛咒束縛在此,結果變相分得了詛咒的能力嗎……」六眼分辨出流轉在幽魂們體內的血色咒力,五條悟沉下臉,「都成了偽特級,這陣仗可有點太大了。」
原本一兩招就足夠解決的地縛靈,分得特級詛咒的威能後,都需要當半個特級來看待,他們掃一圈那一時點不盡的數量,也不由得心頭凜然。
「傑!」五條悟喝到。
不必多說,摯友已經飛快應了句:「外圍的交給我,你別動!」
依靠「咒靈操術」積攢的咒靈洶湧而出,和幽魂們戰在一處,夏油傑為了避免被當成靶子,在大殿裡游走著,指揮咒靈們各自搭配拖住喪失智慧的敵人。五條悟握緊紅繩,顧忌宮崎千尋,只能在小範圍內來回,將夏油傑漏過的幽魂一一點名清剿。
處於共感中的宮崎千尋不敢分神,盡力感應著下一步該向哪邊走,在兩個同期的掩護下緩緩穿過混亂擁擠的大殿。
通往湖邊的門……應該有直達的暗門才對……
盡力在巫女惶然恐懼情緒的影響下保持神智,她一點點摸索過殿內深處一整牆的浮雕,終於在某處一停。
時間拖得太久,三三兩兩的幽魂已經衝過防線撲向她,她按著浮雕的手一頓,幾乎條件反射要凝聚出咒力刀刃,但還是在最後一瞬克制住了反擊的本能。
浮雕上,水中獻舞的鬼女身姿妙曼,手托紅蓮,宮崎千尋收攏五指,一拳錘中這最後一處機關。
「哢噠哢噠」運轉的開門聲中,撲來的幽魂指甲差點挨到她披落的白棉帽,卻還是在千鈞一發之際,被【蒼】的吸引力強行拉拽開。
滿壁浮雕轉動,讓開一個通道,內部燈台依次自燃,照徹重重暗影。燈火亮起的剎那,她頭頂部位陡然垂下了屍斑遍布的半透明手臂──「唰啦」一聲,長著獨眼的紙傘在半空展開,生生頂住了幽魂突如其來的一擊,緊接著,濕漉漉的長發卷起襲擊者拖上天花板,臉色青白的女性扣住它四肢,咯咯發笑,帶著它一起沒入了蛛網一般的黑發裡!
是夏油傑操縱的咒靈支援到了。
五條悟迫退殺之不盡的幽魂,三兩步衝回宮崎千尋身前,一面往通道內走一面揚聲呼喚。
「傑,走了!不祓除詛咒這些東西根本殺不死!」
作為回應,咒靈的隊伍收縮,在幽魂堆中撕開一條縫隙,夏油傑穿過縫隙跟著奔入通道內。浮雕合攏,無形之力阻斷了幽魂們的追擊。
有潮水聲。
激戰過後的三人走出通道,終於抵達了最終的目的地。
豁然開朗的視野裡,舉行神嫁儀式的大湖水波粼粼,在不知何時探出雲層的蒼白殘月映照下闖入眼簾。
雪還在下,三人走過積雪的棧道,來到湖邊。一艘尖窄的小舟正浮蕩在水面上,底部是繁復華麗的鏤空花紋。
宮崎千尋看了眼只容纖瘦女性一人登上的小舟,對兩個男生點了點頭:「我去把目標引出來。」
儀式重現已經進行到最終環節,稍有不慎就會前功盡棄,擔心擾亂共感,同期們沒有強行要求一同前往,而是留在了湖邊。
宮崎千尋獨自坐上小舟,任由它自行駛離湖岸,緩緩向中心行去。
離開岸邊後,舟底鏤空的細微縫隙開始滲水,一點點浸濕了身上的白無垢,她手指撥了撥逐漸沒過半身的冰冷湖水,等了片刻,已經抵達湖心的小舟卻沒有進一步反應。
巫女慘烈的呼救聲也慢慢隱沒,共感若隱若現,幾乎斷絕。抬頭隔著白紗望了凄冷的月光一眼,她想了想,仗著披風一般的白棉帽的遮掩,以咒力凝聚出一截刀刃,對著四肢揮下──
血入湖中,將月色也染紅。
仿佛活過來的大湖激蕩起層層漣漪,貪婪吮吸著她浸入湖水的四肢傷口,不一會就差點把她的血放干。宮崎千尋頭暈目眩,撐住船舷,而原本清澈明淨的大湖整個染上了紅色。
漣漪轉化為翻卷的浪濤,「嘩啦」作響的水聲中,湖底有巨物迅速上升,眨眼衝破了水面!
凄厲長嘯響徹雪夜,數百具巫女骸骨被長發糾纏著,擰成了蛇一般的怪物!
小舟被巨蛇掀起的大浪一打,立刻往水中傾倒,宮崎千尋掙脫了共感,卻也由於失血過多和詛咒侵蝕狀態奇差,無力穩定船身,跟著往湖中倒。白棉帽、花釵和蒙眼紗巾一同被水波卷去,她發髻散開,在扭曲的湖光裡混混沌沌睜眼,還沒來得及嗆水,就被一只手強行撈了出去──
「宮崎!」救起她的少年一掃她兩腕泛白的深深傷口,臉色頓時難看起來。
他表情沉冷,像抱小孩子似的單手托起她,另一只手甩掉了墨鏡,冰藍眼眸怒意翻湧。
夏油傑本人留在岸上,遠遠操縱著咒靈圍攻詛咒化身的大蛇,五條悟依靠【蒼】踏上天穹,隔著一大段距離對摯友打了個手勢,很快,襲擾大蛇的咒靈紛紛散開。
宮崎千尋虛弱地攀住他肩膀,頭痛欲裂,不得不俯下身去輕輕靠在他頭頂,小聲說:「別冒進……和夏油同學配合更安全……」
五條悟冷著臉沒回話,空著的手對准衝來的大蛇,渺遠輕盈的藍色光輝剎那彙聚壓縮,照亮半個天幕,把黯淡的殘月都遮掩下去。整個湖泊的空氣瞬間凝滯,下一秒,輸出達到最大限度的【蒼】橫貫天地,撕裂大蛇直閃入湖中,引起了連環劇震!
水霧飛騰而起,衝散洋洋灑灑的雪花,將矗立在湖邊的神宮一齊衝垮!
花費了六天後,有關巫女詛咒的任務結束了。
明明沒
正式參戰卻傷得最重的宮崎千尋是被五條悟背下山的。一身白無垢被浸得裡外赤紅,還不斷滴著冰冷的湖水,她脫力地靠在五條悟背上,肩上還搭著他的外套。
只穿著裡襯和薄毛衣的少年體溫一如既往地恆定溫暖,走過寒冬的山道時腳步輕捷,還有閑暇數落她。什麼我行我素遇到危險根本不通知同伴,什麼身為同期毫無信任可言,從山頂一路指責到山腳,完全沒停歇過。
原本就是強打精神的宮崎千尋頭暈腦脹,實在忍不住抬手捂住了他的嘴。
「五條同學,你好吵……」
正在氣頭上的五條悟大聲說:「你完全沒反省──」
然而下一秒,宮崎千尋的手就垂了下去,頭落在他肩上,已經昏昏睡去。
五條悟的聲音戛然而止。
勸阻無果半路塞住了耳朵的夏油傑在終於清淨的空氣中扯出紙團,看了突然閉嘴的他一眼,露出無聲嘲笑,率先坐上了輔助監督的車。
一夜風雪停歇,金紅色的朝霞漫過天邊,拉起了萬丈晨光。
第49章 第四十九步,通往理想鄉
「叮鈴」。
鈴聲在響, 他看到自己的手伸出,環過束著白紋織錦丸帶的腰肢,將紅繩系住。
帷帳外隱約降下如夢似幻的夕照, 融火流金的光彩中,一雙柔軟白皙的手合攏舉起, 靜靜在他身前停下。
他挽著紅繩的手於是順勢繞過了那雙手纖細的腕骨,系下第二個結。
「叮鈴」。
紅繩被牽起, 鈴鐺搖搖晃晃,一聲一聲奏響。
樹影,雲影, 鳥居橫斜的紅影。
雪光, 水光, 懷中人沉靜凜然的容光。
他的視線掃過那蒼白的臉頰,不由得停頓。湖波回蕩,水聲流轉, 一輪殘月東升西落的時間, 水聲又渺渺地遠去了,取而代之的是車聲。
窗外光影闌珊,照進後座,一身濕漉漉紅衣的少女蜷靠在他腿上,側臉全無血色,被潮潤的黑發遮了一半, 光影變換中,只能看見微蹙的眉頭。
副駕駛上的摯友已經困倦地合上了眼, 他猶豫一會, 抬手覆上懷中人冰冷的額頭, 落下的拇指自然而然地撫平了那雙攏緊的眉。
模糊的景色自窗外不斷退去, 他也輕輕垂下眼簾,墜入夢鄉。
「叮鈴」。
風吹動了鈴鐺。
五條悟在窗邊醒來,一抹朱紅搖晃著映入眼簾。
黃昏時分,暮色瞑暝,冬日蕭索的風卷著綺艷霞光吹入屋內,一下一下撥動對牆上懸掛的鈴鐺。寒風中,纏在壁掛上、簡單編織出一個花樣的朱紅繩索加劇了搖曳的幅度,帶得鈴聲也越發急促。
他背著暮光,盯著這條鬼使神差從神山帶回家中臥室的紅繩看了一會,自椅子上翻身而起。
屋外的腳步聲正好停在門前,隔著障子門,家僕畢恭畢敬地詢問到。
「少爺,您的同學到了,請他們直接來您的院子裡嗎?」
五條悟隨手拿起搭在椅背上的外套披上,懶散地戴好墨鏡,踏著不歇的鈴聲推開門。
「直接帶過來。我在客廳等他們。」
門外的家僕彎下腰應了一聲,悄無聲息地退走。他反手合上門,經過積雪皚皚的中庭,將惱人的悠悠鈴聲拋在了身後。
十二月三十一日,距離新年只差數小時。
五條悟所在的院落位於五條家本宅的核心位置,早已被裝飾得煥然一新,客廳裡燈火通明,即使開著障子門,供暖也有效地將嚴寒阻擋在了屋外,只留下滿室適宜的溫度。
他比家僕來得早,盤膝坐在被爐邊,百無聊賴地撥弄著桌面放置的糖果。色彩繽紛、造型各異的糖果們在他指間打轉,仿佛卷進了漩渦的魚群,暈頭轉向地來回碰撞,發出清脆的「噠、噠」聲。
風聲與噠噠聲中,又傳來了腳步聲。
手指一停,五條悟扔下被糖紙包裹的糖果,起身。
領路的家僕帶著客人來到門前,他也恰好迎面走來,與交談著的同期們對視了。
夏油傑和家入硝子和他打過招呼,自在地擦肩而過,先進了客廳。他站在門口,看向落在最後的宮崎千尋。
休養了半個月,少女終於補回了巫女詛咒任務中耗損的氣血,代表健康的、暖融融的粉在臉頰暈開,同兩頰深深的酒窩一起被毛絨絨的米白圍巾裹住,只剩彎彎的眼睛露在外面。
她拉下圍巾,呼吸間帶起一陣白氣,笑意盈盈地仰臉。
「五條同學,謝謝你邀請我一起跨年!」
五條悟讓開路,和她並肩進屋。毛絨絨的織物堆積在身邊人頸間,尾端流蘇隨著她的步伐搖搖晃晃,若有若無擦過他手背,他身形一頓,背過手去。
當先進來的夏油傑和家入硝子已經窩進了被爐,簡直要融化在桌邊,宮崎千尋解下圍巾和羽絨服掛上衣架,沒有跟著坐過去,反而回頭看慢了一步的他。
她還是揚著酒窩深深的笑:「五條同學,能借一下廚房嗎?新年禮物不知道買什麼,干脆現場給你做一份吧。」
「不用禮物」在嘴邊轉了一圈,被五條悟吞下去,他點點頭,扔下開始剝糖果的兩個同期領著她往院子裡單獨設的廚房走。
夕陽西沉,薄荷色過渡到淺紫的夜空東方靜靜升起了一彎新月。兩人一前一後行過木板鋪就的走廊,穿越雪掩的庭院,抵達忙忙碌碌的廚房。
擺手讓准備晚餐的人繼續去忙,他幫著把需要的材料都找出來,看著宮崎千尋挽起衣袖系上圍巾。
「做甜點?我來打下手吧。」
「嗯?不用啦,五條同學去休息吧,我做完就來。」
被笑著推開的他不服氣地回頭:「你不會是擔心我搗亂吧,我廚藝超級好啊!」
「是,我知道哦。」推開他的人眨眨眼,笑容乖巧,「但是是送給五條同學的新年禮物,怎麼能讓你動手嘛。」
五條悟難以反駁,腳下動了動,還是停在一邊,看著她動作利落地開始制作甜點。餡料,酥皮,裝飾品,一點點在她手下完成,他雙手插兜,盯著她的側臉,冷不丁開口。
「你最近都沒怎麼盯著我看。」
宮崎千尋對他難以言明的心緒一無所覺,頭也沒抬地笑著應到:「因為五條同學很困擾,所以盡力克制了。」
或許該高興的,畢竟還為了這件事特意找人打了一場,但不知道針對誰的怒氣悶在胸口,哽得五條悟說不出話。
「……我先回去了。」隔了片刻,他撂下一句話走出廚房。
沒人追出來,他放慢的腳步又加快,裹著一身寒風不爽地回到客廳,擠進夏油傑和家入硝子之間,把兩個昏昏欲睡的同期凍醒。
「五條,你真像被踩到尾巴的貓。」撐起臉頰的家入硝子瞥他一眼,懶洋洋地吐槽。
夏油傑不堪其擾地往旁邊挪了一個座位,感嘆:「千尋脾氣那麼好,你都能隔三差五和她鬧起來……夜蛾老師上次還訓我不該被你一挑釁就穩不住──這誰能穩住,明明不是我的問題啊。」
「等等,傑,」他打斷到,以一種出乎意料的驚訝語氣問,「怎麼就從『宮崎』變成『千尋』了?」
夏油傑慢悠悠地對他露出了笑容。
「在你不知道的時候。」
五條悟再度一哽,越發不爽地皺起眉,下一瞬,飛快把冰涼的手按上了同期們的臉頰。他松了眉峰左右看一眼,家入硝子一個後仰縮進被爐,鼓動著坐直的夏油傑教訓他,他挑眉掙脫轄制,順理成章地和摯友一齊跳起來,打打鬧鬧地衝進了院子。
等他們活動完筋骨回來,宮崎千尋也端著烘焙好的甜點進了屋。
五條悟看著被推到面前的精致點心,嘗了一口,胸口殘留的郁悶不知不覺化開──比以往吃過的任何點心都更恰到好處的美妙甜味,讓他不由得開口稱贊。
「單論甜點,你的手藝比較厲害。」
在他對面坐下的宮崎千尋笑了起來:「因為特意研究了很久。要說秘訣的話……『甜味是幸福的味道』哦。」
那笑容帶著深深藏起的懷念,讓他落匙的手一頓,定定看了她一眼。
甜點用完之後是五條家准備的晚餐,四人一邊聊著天一邊用完餐,看著電視等到了新年倒計時。
節目裡的主持人表情誇張地數著「五、四、三、二、一!」,圍著被爐的四人卻頭也不抬,就著背景音各自寫完了新年「初筆」,說是意味著新一年的目標及祝願,但其他三人都沒有太當真,唯獨宮崎千尋提著筆對著紙沉默了一會才落下。
五條悟抬頭望一眼,她寫的是四個字。
──「萬事大吉」。
寫完字,讓人收拾了一片狼藉的桌面,倒計時早就結束,坐了幾小時的四人各自起身活動。家入硝子去庭院裡看雪景;夏油傑問到書房的位置,打算找點有意思的古籍打發時間;宮崎千尋則走出門轉到廊下,五條悟跟了過去。
不知何時又下起了雪,潔白色彩一片片零落,將滿庭積雪堆得更為厚重,幾乎蓋住了一院精心布置的新年裝飾。寒風晃動廊下的燈籠,兩人隔著燈並肩而立,在搖曳的光影中望向漫天飛雪。
天幕的新月已經隱沒在重雲後,但檐下的紙燈籠圓圓如月,投下滿身明亮的光輝。
宮崎千尋今天穿的是冬季校服,代表「特殊監管」的白衣披在身上,恍神的五條悟仿佛又見到了那身白無垢。
同樣的雪夜,同樣的人,他轉頭看她,一時無聲。感受到久久不曾移開的視線,宮崎千尋疑惑回眸。
「五條同學?」
五條悟倏然醒神,聽著這稱呼,不滿地抗議到:「什麼啊,把我叫得和夜蛾一樣老了!叫傑和硝子就是名字,我卻只有姓氏嗎?」
沒想到話題會忽然拐到這方向,宮崎千尋一怔。
「因為五條同學不一樣……」
「哪裡不一樣?」他俯身靠近她,「我難道有三個腦袋嗎?」
被逼近的少女眨眨眼,想了想說:「五條同學不也一直在叫我的姓氏嗎。」
五條悟果斷改口。
「千尋。」
不等她反應過來,他就飛快說:「好,該你了。」
宮崎千尋看著他不吭聲。他抬手按住她頭頂,拉長調子。
「來,跟我念,Sa──to──ru──」
兩人的臉幾乎要挨到一起,宮崎千尋不自在地掙扎了一下,沒掙脫,不得不小聲叫了一句。
「……悟。」
滿意的五條悟剛松開手,漲紅臉的少女就一下子從他臂彎下鑽出去,飛快跑掉了。
檐下燈籠還在搖晃,他直起腰,於變幻的光影中一瞬間想到了臥室裡懸掛的紅繩,想必也和頭上的燈籠一樣正搖晃著。
思緒一轉到這裡,隔著遙遙雪夜,隱隱約約有輕輕一聲鈴音傳來耳畔。
「叮鈴」。
第50章 第五十步,通往理想鄉
數天新年假期後, 東京咒術高專的一年級第二學期就進入了收尾階段。一月三十一日,結束期末測驗,為期近兩月的春季假期開始了。
夏油傑要回家陪父母, 家入硝子安排了醫學進修課程,宮崎千尋也要回咒術總監會報到,既然同期都沒有留在學校裡,唯一無所事事的五條悟也只好返回了五條家本宅。
各自忙碌了大半個月,二月下旬,實在悶不住的五條悟起頭,約齊了同期們出來聚會。
冬去春來,繁華的東京商業區四處氤氳著新綠, 卸去厚重外套輕裝上陣的行人摩肩接踵,流水一般在街道上湧動。
宮崎千尋抵達約定地點時其他人已經到了, 她加快腳步趕過去, 露出歉意的笑容。
「等很久了嗎?稍微耽誤了一會……」
「還沒到預定時間。」家入硝子接話,「五條,人齊了, 要去哪?」
作為發起人的少年按住身邊摯友的肩膀, 輕輕一推:「看電影被你們否決了,購物我不想去, 吃飯又太早, 我想不出來了,你們商量吧。」
任性地當起甩手掌櫃,他側身看向整理衣物的宮崎千尋。
「正趕上情人節檔期,誰要去看那些膩膩歪歪又你死我活的電影啊。」
家入硝子在抱怨, 他充耳不聞, 盯著宮崎千尋。
難得換掉那身制式白衣黑裙的少女穿著一條絨黃色的針織長裙, 外罩同材質的淡粉長袖,及肩黑發用發帶挽了,看起來輕盈又柔軟,像初春剛冒頭的花骨朵。
理順了衣擺的花朵抬眸望他,疑惑地歪了歪頭。
「五條……」出口的稱呼一頓,她不自在地揪了揪衣角,改口低聲說,「……悟。」
五條悟緩和了剛要凝重起來的神色,恢復一臉懶散:「午安。」
宮崎千尋抿唇笑:「午安。」
另一邊,夏油傑提議去游戲廳,被家入硝子否決了。
「去那裡肯定是你和五條兩個比賽上頭,在宿舍還不忘通宵聯機──考慮一下不感興趣的我和宮崎啊。」
「商業區也只有這些地方了吧……」夏油傑頭痛,「喂,悟,明明是組織者,別一個勁地在旁邊聊天啊。」
五條悟還在和宮崎千尋抱怨。
「你怎麼放假還要被那些老橘子指使,要是你留在高專我就不用回本宅了。」
宮崎千尋聽出了他言下之意,搖頭回答:「放心,我不接殺人的任務。只是祓除咒靈而已,大家不也一樣嗎。」
高專的學生一入學就要開始面對沒完沒了的任務,咒術師從古至今都人手緊缺,需要祓除的咒靈又殺之不盡,說是假期,但總監會照樣會下派任務,不過頻率有所降低,而且大多就近。
沒想到被一語道破隱憂的五條悟頓了頓,敷衍地回頭應了句:「我想不出來,你們定吧。」
家入硝子無語地看他一眼,一錘定音。
「別管五條這笨蛋。去KTV。」
四人隨便找一家大型KTV定了包廂,輪到點歌的時候,五條悟出人意料地選了很多經典老歌。
家入硝子托腮跟宮崎千尋吐槽:「你入學比較晚,不知道這家伙最開始的樣子。御三家上層都是些老古板,五條家本宅之前甚至沒裝電視……可憐的五條小少爺偶爾看電影都是《羅生門》《七武士》──」
拿著話筒的五條悟不滿回頭:「喂硝子,我聽得到啊!干嘛把陳年舊事翻出來說啊!」
「哪算得上『陳年舊事』?一年還沒到呢。」家入硝子淡定反駁。
靠在圓形沙發另一頭的夏油傑「體貼」補充到:「因為入學時被嘲笑品味太『經典』,有人還熬夜惡補了一遍近十年的大熱影視作品……」
五條悟大聲說:「傑,你想打架嗎!」
「來啊,正好前陣子收了幾只不錯的咒靈。」夏油傑怡然不懼,笑眯眯地回復。
「又開始了。」家入硝子直起腰倚上沙發背,伸手招了招,「五條,你到底唱不唱,不唱把話筒讓出來。」
中斷和夏油傑的例行拌嘴,五條悟抄起話筒,一手按上點歌台。
「唱!別想搶麥!」
家入硝子無語:「幼稚鬼。」
全程旁觀的宮崎千尋忍俊不禁,笑著看向開始播放歌曲的大屏幕,然而,當旋律響起的剎那,她忽然一怔。
動畫電影色彩柔和的畫面隨著音樂切換,她望著屏幕,不知不覺出了神。
前奏結束,五條悟已經唱到第二句。
「縱有數不盡的悲傷,去往之處一定與你相會。」
畫面右上角標注著歌曲名,她不去看也知道是什麼──……
「永遠同在」。
「就算總是重蹈覆轍,至少也見過蒼穹蔚藍。即使前路茫茫無盡,這雙手一定可以擁抱光明──」
少年的聲音清亮飛揚,比起原唱是另一種意境,宮崎千尋聽著他的歌聲,默然紅了眼眶。
眼淚掉下來的瞬間,敏銳察覺她情緒不對的五條悟驚詫地放下了話筒,有點不知所措地說。
「我唱歌也沒難聽到這種地步吧?」
他去看就坐在她旁邊的家入硝子:「硝子,安慰一下啊。」
家入硝子迅速挪遠一截,示意他下來:「別看我,誰惹哭的誰解決。」
「怎麼就是我惹哭的啊!」五條悟走下小舞台,一邊抗議一邊轉眼望向夏油傑,卻只得到摯友無情的攤手拒絕。
沒有援軍的他在宮崎千尋身邊坐下,只好自己硬著頭皮上陣。
「該哭的時候一滴眼淚也不掉,不該哭的時候眼淚止不住……真奇怪啊你。」少年煩惱地嘟囔著,試著安慰了兩句,毫無效果,干脆強行托起她的臉頰,用衣袖擦干了眼淚。雖然動作幅度很大,力度卻很輕柔。
被動抬頭的宮崎千尋吸吸鼻子,輕聲開口。
「……這部動畫,你看過嗎?」
五條悟指節拂過她眼眶:「當然啊,《千與千尋的神隱》……」
看著同樣怔住的他,她含淚笑了起來,酒窩濕漉漉的。
「是哦,我的名字就是從這裡來的。父母很喜歡宮崎駿的動畫,正趕上這部電影大賣,所以起名『千尋』……」
指尖蹭到變涼的殘留淚水,五條悟回神,嘆了口氣。
「……真是,又哭又笑的。」
結束KTV後四人一起吃了頓晚餐,在越來越熱鬧的商業區街頭互相道別。
宮崎千尋順路在一家甜品店取了份包裝好的點心盒,分開前將它遞給五條悟。
忽然被塞了滿懷的少年低頭看她一眼,有些茫然。
宮崎千尋抿唇笑:「假期前不是說買到的甜點都不如我做的好吃?借店鋪的廚房抽空稍微准備了一點,希望你喜歡。」
傍晚清風習習,街頭巷尾人間明燈次第點亮,也照亮了她柔軟的臉頰,花骨朵一般輕輕淡淡的粉色透出肌膚,讓他的心跳驀地漏了一拍。
五條悟抱著甜點盒睜大眼睛。
少女已經輕快地揮了揮手轉身,裙擺像雲一樣飄起。
「──開學見!」
第51章 第五十一步,通往理想鄉
三月底, 東京咒術高專二年級第一學期開學。然而宮崎千尋直到四月也沒有返回學校,據說是被咒術總監會那邊吩咐的事絆住了腳。
五條悟等新升級的二年生們重新進入課業與任務循環的平淡日常,並且難得的在四月中旬的時候, 三人一同去往靜岡縣濱松市完成了一次祓除咒靈、救援被困術師冥冥與庵歌姬的任務。
結束這次更像度假的任務後, 回到高專的男生們還沒來得及停頓, 就被班主任夜蛾正道通知:天元親自點名, 指派兩人執行一項重要委托──護衛「星漿體」天內理子,直到她順利抵達高專與天元「同化」。
以一己之身大幅增強了咒術界包括「帳」在內的各種結界、擁有「不死」術式的天元,為了不被抹消人身強制進化,每隔五百年, 需要與被稱為「星漿體」的適格者「同化」,從而逆轉身軀的衰老狀態。
這一次的「同化」時機,就在兩天後的滿月之夜。
既然是牽涉到整個咒術界、甚至波及普通人的重大任務, 會直接指名如今四位特級術師其中之二, 也是理所當然的了。
不過被委派的某人毫無緊張感, 連天元的具體情況都是靠老師和同學科普才了解,接下任務後, 第一句話問的還是並不相干的內容。
「老師, 千尋什麼時候回來?」
夜蛾正道又開始頭痛:「你給我認真一點!宮崎那邊總監會有安排, 忙完自然就回來了!」
五條悟拉下嘴角:「爛橘子的安排有什麼好聽的。」
不等班主任啰嗦, 他踢開椅子站起身, 和夏油傑一起往教室外走, 懶洋洋地擺了擺手。
「好了好了, 我知道,保護那個天內兩天, 送她來高專是吧。有我和傑一定沒問題, 老師你放心吧。」
「就是有你們我才不放心!」
「唰」地一聲, 夜蛾正道的怒吼被他關在了門後。
五條悟和夏油傑抵達天內宅門前才得知,目標人物天內理子與負責看護她的女性黑井美裡都已經被詛咒師集團【Q】俘獲。
兩人只好抓緊時間根據輔助監督傳遞的信息前往敵人所在地,然而,一到大廈外,最頂層靠左邊的房間就發出了一聲巨響。
塵煙與玻璃碎片飛濺而出,裹著一道身影往下直墜。兩人一驚,五條悟凝目望去,視線越過掉下樓的穿著制服的蒙面男人,鎖定了事發房間損毀的窗口。
黑發白衣的少女,手提染血的脇差,正站在窗邊俯瞰墜落的敵人,也若有所感般同時望了過來。
下一瞬,目光交彙的雙方不約而同地揚起了意外的笑容。
另一邊,夏油傑已經乘著飛行咒靈拉住了差點摔死的倒霉蛋,仔細一打量,發現對方就是詛咒師集團【Q】的成員。他低頭看了和同樣裝束的敵人打起來的五條悟一眼,沒有管明顯占據著壓倒性優勢的摯友,而是提著傷勢不輕的詛咒師飛到了還在「簌簌」掉著碎塊的房間外。
遲遲不曾返校,卻在任務中突然碰見的少女主動卸掉搖搖欲墜的窗戶,讓他帶著人進屋。
收回咒靈,夏油傑把呻.吟的詛咒師扔在地上,這才發現房間裡還有第二個人。
「天內理子?」他有些驚訝地確認了對方的身份。
比學生們更加年幼的女孩子努力挺直背,昂頭看他。
「正、正是妾身!你們和那些家伙是一伙的嗎?妾、妾身是不會屈服的!冒犯妾身等同於冒犯天元大人,很快就會有咒術師來解決你們──」
「一看就知道不是吧。別緊張,我們是東京咒術高專的人,接到天元大人命令來保護你的。」夏油傑對小心翼翼往後挪的女孩子溫和地笑了笑,轉眼看向振刀歸鞘的少女,「千尋,你也接到任務了嗎?」
宮崎千尋按住天內理子肩膀,輕聲提醒了一句「別動,外面還有詛咒師」,回應到:「勉強算是吧……來看看情況。」
這說法實在奇怪,惹得夏油傑盯著她看了一會。
「黑井美裡小姐被安置在另外的房間,我處理掉敵人後讓她暫時待在原地,先去彙合吧。」沒有解釋的意思,她自然而然地說到。
既然同期不想談,夏油傑也不追問,點點頭走到最前方,推開了房門。
「悟應該會從底層上來,帶上黑井小姐,我們在中間樓層碰頭好了。」
宮崎千尋拉著態度戒備的天內理子跟在他身後。一行人在走廊上解決掉兩三個前來支援的詛咒師,順利與黑井美裡彙合,又一路沿著樓梯向下,果然遇見了輕輕松松掃清障礙往上走的五條悟。
三個特級術師動手,詛咒師集團【Q】完全無法抵抗,很快全軍覆沒。回到大廈外,夏油傑通知輔助監督來善後,而毫發無損的天內理子則堅持要繼續去學校上課。
雖然及時返回高專最安全,但夜蛾正道打電話過來傳達了天元的命令,「滿足天內理子的一切要求」,加上考慮到即將到來的「同化」,夏油傑動了惻隱之心,勸說事不關己的五條悟同意了放任天內理子去上學。
從碰面開始就有些心不在焉的宮崎千尋沒發表意見,無可無不可地跟著他們
去了廉直女子學院。
天內理子在這間教會學校的中學部讀二年級,一進校園就迫不及待地拒絕了其他人的跟隨,小跑著往教室趕去,而被再三警告不准靠近的保護者們只得留在教學樓外等待。
可是,還沒等五條悟和宮崎千尋聊兩句,問清楚她這段時間在忙什麼,派出咒靈監控天內理子安危的夏油傑就沉下了臉。
「悟,千尋,理子那邊出事了。」
由不知名人士在匿名論壇發布的、針對天內理子的懸賞,標價3000萬,生死不論,並且將完成時間限定在了數十小時之內。
雖然被報酬打動侵入廉直女子學院的詛咒師們沒能從三個特級術師的保護下殺死天內理子,但單獨行動的黑井美裡反而栽在了隸屬於「盤星教」的普通人的襲擊上。
綁架黑井美裡的劫匪拍下照片發給了天內理子,覺得事情變麻煩的五條悟原本打算把身為核心人物的女孩子先帶去高專,再處理劫匪的事宜,但害怕無法在「同化」前見唯一的家人最後一面的女孩子斷然拒絕了這個辦法。
天內理子眼中含淚,堅持要一起去和劫匪交易,無可奈何的五條悟最終還是同意了她的要求。
既然暫時不回高專,一行人就在廉直女子學院附近的酒店定了個套間,一邊休息一邊等待劫匪確定交易地點。
考慮到同為女性更加方便,宮崎千尋與天內理子被安排在了一個房間,然而已經開始信賴五條悟和夏油傑的女孩子卻一直對她保持著警惕,窩在套間客廳的沙發上不肯進屋。
夏油傑嘆氣:「理子妹妹,千尋是我們的同學,不用害怕。」
捧著咖啡猛灌的女孩子強行鎮定,咕噥到:「我只是還睡不著……」
被提到的當事人一反常態,沒有主動出聲安撫天內理子,而是從口袋裡掏出了震個不停的手機,走向客廳陽台。
門半掩著,只用紗簾隔斷,還是能聽見陽台上的通話聲。
下意識走到簾邊的五條悟聽了兩句,和夏油傑一齊臉色微變。
「我一開始就告訴過你們,我不接殺人的任務。」宮崎千尋的語氣是難得一見的冷淡,「拖延星漿體同化等於救人?你們倒也能講點笑話啊,可惜不好笑。」
【咒術總監會?】夏油傑對五條悟比口型,得到一個神色冷峻的點頭。
大概電話那頭的人措辭嚴厲了不少,宮崎千尋跟著冷下口吻。
「怎麼處理天內理子看悟的決定。在此之前,我既不會殺她,也不會故意打亂『同化』。」
如此天經地義的信賴,讓表情難看的五條悟一怔,眉眼間湧動的怒意都消減不少。
陷入僵局的通話進入尾聲,宮崎千尋的回應裡已經帶上幾分凶性。
「合理的任務我從來不拒絕,倒是總監會裡有些人,真把我當成能隨意使喚的狗了──該審時度勢的是你們!」
「啪」地一聲,通話掛斷了。
宮崎千尋握著翻蓋手機回到客廳,已經恢復安靜溫和的模樣,對表情各異的三人笑了笑。
「不用擔心,沒什麼大事。」
五條悟也完全沒把咒術總監會放在眼裡,徑直說:「別管那群爛橘子,來五條家,我去應付他們。」
宮崎千尋看向他。
「不用擔心,我應付得來。」她加深了微笑,「悟只要在這裡就足夠了。」
凝滯的氣氛又緩緩流動起來,縮在沙發裡的天內理子看看他們,再看看自覺退了兩步的夏油傑,默默捧起杯子悶了一口咖啡。
正是此時,擺在茶幾上的女孩子手機亮了起來。震動聲中,短信提示跳出屏幕。
【發信人:
明天上午,衝繩。】
第52章 第五十二步,通往理想鄉
劫匪發來信息時已經是當晚九點, 休息自然是不可能了,一行人連夜乘飛機趕往衝繩,並於第二天上午趕到了對方指定的地點。在強大戰力的保證下, 事起倉促的綁架也迅速被擺平, 救援黑井美裡的行動甚至沒拖到中午就取得了大成功。
劫匪被一網打盡,交給輔助監督拷問情報, 而結束戰鬥的一行人則不知不覺轉道去了海邊──
「五條先生突然說要來海邊度假……沒問題嗎……」完全跟不上事情發展的黑井美裡捧著沙灘球不知所措。
「悟也是在為理子考慮吧。比起回高專干巴巴地等待『同化』,不如趁著這段時間再放松一下。」換了清涼夏裝的夏油傑笑著安撫到, 看了海邊開心奔跑的天內理子一眼,轉眼望向還是一身高專.制服走在沙灘上的宮崎千尋和一直跟在她旁邊的五條悟,揚聲喊,「時間差不多了,我們要准備返回了!」
正鍥而不舍試圖讓宮崎千尋換身泳裝的五條悟回過頭來:「啊,已經這時候了嗎。」
看了看雖然笑意盈盈但始終不為所動的身邊人,他沒什麼精神地轉身。天內理子正好跑到他身前,聞言有些沮喪地拉了拉頭頂的遮陽帽, 他懶洋洋地看她一眼, 開口。
「明早再回去好了──反正也來得及。」
夏油傑隔著一段距離看他, 面上帶著難以察覺的憂色,五條悟比了個「不用擔心」的手勢,讓滿臉驚喜的天內理子繼續去玩。
與他並肩的宮崎千尋靜靜走了一段,感受著那從昨天開始一直環繞在他周身的「無下限」,嘴唇微動,還是沒有發聲。
倒是五條悟微微俯身, 若無其事地說了句:「不用擔心。」
宮崎千尋仰臉看他一眼, 微微一笑, 輕輕點了點頭。
劃船、吃特色美食、逛著名景點……仿佛當真是來觀光旅游的一般, 他們一直玩到凌晨才進酒店。
輔助監督已經定好了相鄰的兩間房,一間是方便守衛天內理子的套房,一間是更好休息的雙人房。按原本安排,今晚還是五條悟和夏油傑守夜,宮崎千尋和黑井美裡休息,但分房的時候,宮崎千尋主動拿走了套房的房卡。
「黑井小姐和我一起來吧,今晚我一個人守夜就好。」
正在打哈欠的五條悟一怔,看了看手裡被調換的房卡,皺起眉。
宮崎千尋已經在和夏油傑溝通要放多少咒靈在周邊警戒,他強行插入對話,拉走了她。
「不用擔心,」好像和昨晚的角色調換了,又一次重復這句話的他試圖拿回套間的房卡,「我可是最強啊──」
宮崎千尋凝目看他一眼,這兩天從未離身的脇差在所有人的意料之外鏘然出鞘,刀背如霹靂一閃,打開了他的伸來的手,又在他瞬間反應過來的避讓中寸步不放地緊逼而去。
兩人於方寸中交手,電光火石之間,宮崎千尋連出三刀,依靠咒力同調破開「無下限」的防御,將刀背輕輕抵在了五條悟頸間。
「去休息,交給我。」她平靜又認真地說。
「這局不算,我完全沒還手!」五條悟立刻反駁,對架在頸邊的刀毫無顧忌,「如果動真格『應該是我贏』──這可是你自己說的!」
停頓的刀背貼緊一分,宮崎千尋盯著他看了一會,展顏一笑。
「是嗎,那我修改一下。」她的眼眸黑白分明,清凌凌地注視著他,「因為五條同學沒有不惜一切的決心,如果是生死戰……」
金鐵鍛造的冰冷武器從頸邊退開,被主人還刀入鞘,「錚」地一聲。
「──我會贏。」
五條悟睜大眼睛,看她一手按著刀、一手夾著套間房卡示意了一下呆呆站在一邊的兩位女性。
「天內,黑井小姐,來休息吧。」
等天內理子和黑井美裡都進了房間,落在最後的宮崎千尋反身,在關門前對依舊站在原地沒動的五條悟揮了揮手。
少女彎彎的眼角像新年夜見過的弦月尖,笑意裡還有著未褪去的驕矜。
「晚安,悟。」
既然守夜的人換成了宮崎千尋,同為女性,她自然不用再待在客廳裡,而是跟著一起進了套間臥室。
足夠大的雙人床在睡下天內理子和黑井美裡兩人後還有一大截空位,但宮崎千尋只是倚窗站著,沒有上床的打算。
「我睡眠狀況很差,晚上本來也不怎麼休息……不用顧慮我,盡管睡吧。」她溫和解釋,手輕輕搭著腰間脇差的刀柄。
天內理子看她打定了主意,遲疑地停下勸說,縮進被子。黑井美裡掖了掖被角,也跟著躺下去,順手將頂燈關了,換成牆上暖色的小夜燈。
一窗繁星璀璨,柔和遼遠的波濤聲從海邊飄來,隱約穿過緊閉的透明玻璃。
安靜的臥室裡,天內理子聽了那海浪漲落的聲音片刻,悄悄探出臉。
小夜燈淡淡的光照亮窗邊人的輪廓,女孩子揪著被角糾結一會,還是壓低聲音開口。
「宮崎小姐好厲害……明明看著和我差不多的年紀,已經是特級術師了。」大概是夜色帶來的寧靜與寂寥,那語氣沒了白日的開朗樂觀,終於顯露一絲憂愁,「要是我也能像宮崎
小姐一樣,或許就可以把握自己的人生了吧……」
一出生就被確認為「星漿體」,短短十余年生命,每天都被限制著,只為等待向素未謀面的大人物奉獻此身的「存在」……
天內理子深吸口氣,在黑井美裡擔憂地支起身來看時又揚起了笑容:「抱歉啦,都是些胡思亂想,沒關系的。早點睡吧,起來還要趕路去東京呢!」
窗邊的宮崎千尋默然一瞬,搖頭輕聲回復到。
「……我很弱。」
把半張臉埋進被子的天內理子一怔,抬頭看她。
微微側身望向夜空的少女,臉上綴著朦朧的星光,也帶著看似輕淡卻揮之不去的愁緒。
「直到如今,依舊在拼命和人生抗爭著……」她回過頭來,對天內理子微微一笑,「所以,不用羨慕我,理子做好自己就足夠了。」
同樣的星光照進相鄰的房間,少年伸出一只手穿過那一小片清輝,握住一點光斑。
「喂,傑。」
五條悟收回那只手,出聲打破恬然的寧靜。
屋裡早就關了燈,只剩一窗星月亮著,他定定看了窗戶一眼,翻身轉向裡側。
對面床鋪上傳來摯友困倦又意料之中的聲音:「怎麼,忍不住要分享你毛茸茸的小心事了?」
對那滿含調侃的語氣不為所動,五條悟認真地說:「我覺得,我喜歡她。」
他沒有明說「她」是誰,但夏油傑了然於胸。
海浪聲乘著風,隨星月光輝一同傳入室內。短暫的寧靜後,響起的回應沒了調侃,也認真起來,還夾雜著隱約的笑意。
「可喜可賀。」
第53章 第五十三步,通往理想鄉
一覺睡到接近中午, 一行人才慢悠悠出發。
當天天清氣朗,臨時前來支援、駐守在機場的高專一年級新生七海建人與灰原雄又出色地阻攔了詛咒師的進攻,因此, 沒有受到任何干擾的飛機得以安安穩穩從衝繩抵達了東京。
返回高專是下午三點,距離「同化」開始還有數小時, 針對天內理子的懸賞已經過期, 進入結界範圍的其他人都不由得心神一松,唯獨宮崎千尋還緊握著刀柄。
「千尋, 不用太緊張,到了這裡應該不會有敵人了。」夏油傑安撫到。
宮崎千尋神情專注,微微搖頭。
「在理子見到天元之前, 都可能發生意外……畢竟我運氣很差──」
話音未落,她眸光一凜, 一步轉到五條悟身後, 手中刀同步出鞘, 於千鈞一發間格擋住了悄無聲息襲來的刺殺!
「鏘」──
金鐵交擊的嗡鳴中, 她冷冷補上下半句:「這不就來了嗎。」
兩雙眼眸視線相錯,不知如何突破高專結界、追蹤到他們面前的襲擊者露出了有些驚訝的表情。
剎那的停頓,兩方同時變招!
刀刃與刀刃撞擊的聲響猶如急雨, 速度越來越快, 反應過來想要援手的五條悟和夏油傑甚至一時找不到機會介入。
五條悟盯著戰作一團的兩人,頭也不回地說:「傑, 你帶著她們先走, 去薨星宮!這裡交給我們。」
抬手護著天內理子和黑井美裡的夏油傑默然一瞬, 應了一聲「好」, 帶著她們匆匆奔上石階, 消失在山道中。
墨鏡已經被甩掉, 然而就算用六眼也難以預判突兀現身的男性的動作──對方體內沒有一絲咒力,是罕見的零咒力天與咒縛擁有者……
徹底舍棄咒力後換來的突破常規的身體素質,讓男性的體術比宮崎千尋更加凌厲,加上手裡形態特殊的咒具刀強度遠勝普通武器,交手十余回合後,「嗆啷」一聲,宮崎千尋的脇差竟然被攔腰斬斷。
在察覺刀身裂隙時就有所准備的少女沉眸擲開斷刀,不退反進,空著的手迎向逼近的敵人──半透明刀刃自掌心倏然遞出,直刺對方脾髒!
局勢陡變,男性倉促之間回防,最終憑借驚人的速度搶在咒力刀刃入體之前用咒具截住了攻擊,下一瞬,被特殊咒具斬中的半透明刀刃居然化作咒力潰散!
宮崎千尋猝不及防,戰鬥節奏不免亂了一剎。原本的攻守態勢驀地扭轉,男性抓住破綻一刀反撩,差點割裂她胸腹,幸好五條悟抓住兩人短暫的停頓用【蒼】強行拉拽住了他的身體。
然而【蒼】制造的控制也只持續了一兩秒,宮崎千尋將將避開這一刀,手持咒具的男性就擺脫了吸引力,重新恢復攻勢!
能夠擊散咒力……不,術式也能中止……
穩住身形的宮崎千尋鎖定那把奇特的咒具,神色凝重,飛快閃避了幾次攻擊,深吸口氣。
一把刀還能護住他全身嗎!
她抬手,五十二次輪回增幅的磅礡咒力如海嘯般傾湧而出,在兩人周身壓縮凝聚,化作了有形的湛藍!
仿佛昆蟲被困入琥珀,男性那幾乎無法捕捉的攻擊動作剎那凝滯!
咒力同調展開,在不斷凝聚的高密度咒力中獲得一部分行動能力,宮崎千尋一心二用,與雖然憑借咒具勉強重新活動但速度大幅下降的男性再度戰在一起。
本就激烈的戰鬥倏忽進入白熱化,兩人都放棄了防御,同時開始搶攻。天與咒縛造成的身體素質壓制被四周有形咒力抵消不少,宮崎千尋憑借多次游走於生死之間的敏銳本能,在精力被牽制大半的情況下一邊迎擊一邊完善剛開發的招式,對方用咒具刺穿、切開的傷口好像根本影響不了她,終於──
海水一般的湛藍咒力中,綻開了璀璨如星芒的刀光!
形態獨特的咒具尖端直直插進她頸側,她卻眼睫也沒顫,手穩如磐石,悍不畏死的半透明刀刃攜著有去無回的決絕同時沒入了敵人腹部,一路逆斬向心髒!
四周凝聚的咒力浪濤似的散去,重歸無形,神情劇變的五條悟總算找到機會衝上前來,瞬間分開兩敗俱傷的雙方。
男性艱難笑著倒地,卻沒人再去看他。
宮崎千尋靠在五條悟懷裡,脖頸裡還插著那把奇特的咒具,五條悟握著刀柄,卻不敢拔出,攬著她肩膀的手越收越緊。
血如泉湧,很快染紅了兩人半身。
看著少年罕見的滿是慌張的臉,她忽然生出了淡淡的笑意。頰邊酒窩加深,她勉強抬起手,搭上他握著咒具青筋暴起的手背,輕輕一推。
六神無主的他順從地用力,把咒具拔了出來。
點點赤紅飛濺到兩人臉頰上,把少年雪白的眼睫也染紅。她的手松開,脫力地墜下去,感受著體內從戰鬥開始就發揮效用、最後成功吊住了一絲生機的反轉術式,嘴唇微動。
「……別、擔心……我睡一會……」
微彎的眼眸靜靜合上,宮崎千尋倚著懷抱陷入昏沉。五條悟攬著失去意識的她晃神片刻,才記起去試脈搏,指尖按上另一邊頸側,沾了滿手的血,好在隔著一片粘膩還是感受到了微弱又堅韌的跳動。
繃緊到極限的心弦陡然一松,他彎下腰,將胸腔中震顫的呼吸慢慢吐出,定了定神。
傷痕累累的少女被扶上脊背,五條悟背起她,踏過不知何時消失的男性留下的血跡,腳步一頓,沒有追擊,而是往夏油傑三人離開的方向走去。
薨星宮,本殿。
由於資格不夠,黑井美裡已經在入內的參道停步,只剩夏油傑和天內理子兩人來到這圍繞巨樹一圈圈修建的龐大建築群入口。
在高台上俯瞰全景的兩人靜默片刻,夏油傑指著位於遠處的大樹根部說:「你要沿著樓梯向下走到那裡,進入天元大人所在的另一重結界。未經傳召的人是無法進入其中的,不會有誰來干擾『同化』。」
天內理子望著那個位置,不知不覺握緊了雙手。
然而,下一刻,夏油傑平靜的聲音就接著說到。
「或者,你現在轉身,和黑井小姐一起回家。」
「……誒?」大吃一驚的天內理子驀地抬眸盯住他。
穿著高專.制服、自己也還是學生的男生側臉上流露著比無數大人更成熟可靠的神情,轉頭對她微微一笑。
「這是我們三人共同的決定。」
「就算、就算天元大人不同意……」天內理子拼命抑制著身體的戰栗,眼中卻還是漸漸蓄滿了淚水,聲線發抖地問,「就算、會造成嚴重的後果……你們……也要救我嗎……」
「就算敵人是天元大人,我們也不會讓步。」夏油傑語氣篤定,「不同化造成的後果未必很嚴重,我們會處理好的。」
天內理子睜大眼睛,眼淚奪眶而出,大哭起來。
「我想回去!想和黑井一起回家……」
「那就回去吧。」
從通道中走來的人影淡淡回應,停在了他們身後。
夏油傑迅速轉身,卻在看到對方的樣子後表情陡變:「悟……千尋!」
滿身狼藉的少年看了看他:「我沒事……千尋還活著。」
夏油傑帶著同樣驚詫到忘了哭泣的天內理子迎過去,簡單交流了幾句戰鬥經過。話音未落,五條悟敏銳察覺垂在頸側的頭輕輕一動。
恢復了幾分意識的宮崎千尋無力抬頭,聲音微弱地開口。
「不用……擔心天元……」
眼淚未干的天內理子一怔,聽到她接著補充到。
「沒有『星漿體』同化,咒術界也不會亂……天元的結界術能讓他在『進化』後保持理智……」
勉強說完這兩句,宮崎千尋的呼吸又微弱下去,留下出乎意料的三人互相對視。他們遠遠眺望一眼巨樹,沒有再前進,而是沿著原路返回了。
「星漿體同化」任務,在參與者的一致拖延下失敗了。
沒有進入薨星宮的天內理子錯過「同化」期限,最後在五條悟力保下恢復普通人身份,重新回到廉直女子學院讀書。早就將無父無母的女孩子視為家人的黑井美裡自然跟隨著返回,繼續生活在一起。
另一方,被迫「進化」的天元果然如宮崎千尋所說,並沒有失去理智,而是一如既往地藏身於薨星宮中維持著對所有結界術的增強。咒術界紛紛攘攘一陣,見一切如常,也姑且放下心,沒有接著火冒三丈地追究天內理子和五條悟等三人的責任。
一切又回歸正軌,時間也進入了夏日初臨的六月。
戰鬥中險死還生的宮崎千尋元氣大傷,一直在醫務室休養。六月初的一天,五條悟出完任務回校,忽然起意去探望她,於是不顧夜色已深,徑自調轉方向往醫務室走去。
值班的醫生雖然詫異他選了這種時候過來,但也沒有阻攔,他腳步輕悄,一路行過走廊進入病房。
房間裡關著燈,宮崎千尋正睡著,依舊蒼白的臉頰貼著病床白色的枕頭,幾乎分不清差別。
五條悟靜靜走到床邊,半蹲下來,看著她睡夢中仍然微蹙的眉頭,抬手輕輕點了點那褶皺。
就算不笑,少女頰邊也有著酒窩的痕跡,他借著月光望見這痕跡,恍惚中想起那場戰鬥後她盛滿血的笑渦,不由得手往下移,指尖戳了戳那淺淺的凹陷。
窗外有雲飄過,遮住朦朧的月光。病房被沉靜的暗影淹沒,但床上淺眠的人卻迷迷糊糊地睜開了雙眼。
五條悟拇指摩挲過加深的酒窩,和那雙與夜幕同色的眼眸對視一剎,忽然出聲打破寧靜。
「來戀愛吧。」
少年的告白同驚雷一齊響起,閃電劈落蒼穹,取代月光照亮這一方鬥室。轟鳴之後,風卷著潮濕的氣息飛過天地,掀起「嘩啦」不絕的水聲──
夏日的第一場陣雨到了。
第54章 第五十四步,通往理想鄉
貼著陳舊符紙的干枯手指被捏著轉了一圈, 宮崎千尋打量它片刻,嘆著氣將它扔回同樣符紙密布的木箱裡。
木箱中已經積攢了數根模樣類似的干枯手指,她眼不見心不煩地合攏蓋子, 加固封印,又把木箱放進鋼鐵鑄造的多層保險櫃,一層層還原密碼鎖。
等掩飾好牆上機關, 已經折騰了近一小時。她四下環顧,把該關的窗戶和電器都關閉, 隨手按滅燈光, 出了公寓大門。
夜深時分,不光樓棟裡沒人,街道上也人影寥寥。
她租的公寓靠近高專,與東京鬧市離得很遠,就算有人想過夜生活,也會直接往市區去, 於是顯得此時的街面格外清冷。
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變成了不愛接近人群的性格,沒有熙熙攘攘的人流打擾,她反而松了口氣, 獨自走在夜色中, 整理著思緒。
四處收集回來的宿儺手指, 還是找不到徹底破壞的方法, 只能暫且存放在公寓裡;追查羂索行蹤一直沒取得大進展,反而引起了咒術總監會某些人的警覺……難道羂索對高層的滲透這時就成功了嗎……
真是處處不順啊。
盛夏連夜風也燠熱難當,宮崎千尋煩惱地嘆氣,掏出手機點進隱藏界面看了眼。老式的翻蓋機, 自然不像未來的智能機那麼方便, 小屏幕上顯示的監控畫面切換好幾次, 才算把公寓各處情況查看完畢。
一切正常。沒有突然的物品垮塌、水管爆炸或者電器起火,也沒有竊賊「恰巧」光顧──畢竟她這次回來停留不久,「厄運」還沒有增強到在她離開後依舊起效的程度。
不過繼續按這種速度增幅下去,也是遲早的事吧。
要找個時間把宿儺手指托付出去才行……她不可能時時刻刻盯著監控,又每次都在意外發生的時候恰好趕回去……
人選當然是現成的,但宮崎千尋一想到那個名字,就像突然咬中舌尖似的,緊閉著嘴巴,臉漲得通紅。
雷聲、雨聲、少年的告白聲,時隔兩月再度回響在耳畔,仍然清晰得仿佛剛剛聽見。
──【來戀愛吧。】
熱氣騰騰的風吹過她溫度持續上升的臉頰,大腦似乎也要沸騰了。她停步捂住耳朵,下意識往後仰,像要躲避什麼,差點跟那天大驚失色直接翻下病床一樣摔倒在地。好在徹底恢復的身體平衡反應十分出色,踉蹌一步穩住了身形。
……所以到底為什麼會變成這種局面啊……
心底響起一連串尖叫,宮崎千尋蹲下身,抱著膝蓋羞惱得不想再走。
入學高專以來的一幕幕回憶滑過腦海,她咬緊嘴唇努力反思自己的行為。
因為老師本來就很沒距離感,所以面對五條同學的親近,她也不自覺地接受了……果然該更謹慎一點才對!十來歲的少年和二十多的成熟大人完全不是一回事啊!還有……新年那時候,就應該嚴肅地拒絕改叫名字的要求!
──說到底五條同學也做得不對,就算她沒注意,他難道就不能注意一點嗎?
大概是強人所難的遷怒,但宮崎千尋已經無法思考了。
簡直驚得人魂飛魄散的告白事件後,她別說回復,連醫務室都沒敢再呆,慌慌張張結束休養重新開始接任務,試圖避開五條悟,然而毫無效果,反而被追著堵了幾次宿舍門。那之後她干脆連高專都不回了,幸好接近暑假,忙著接任校長職位的夜蛾正道沒空管他們又鬧出什麼么蛾子,聽她說總監會有命令就痛快地批了假。
新換的公寓還沒來得及告訴同期,正好給了她躲避的港灣。她原本打算整理好心情就和五條悟認真談談,但理來理去越來越亂,拖到暑假開始也沒能完成「認真談談」的計劃……
緊握著的手機被舉起,翻到短信界面。
【發信人:傑
千尋,你和悟發生什麼了?他一臉郁悶的樣子。】
【發信人:傑
……我大概聽說了,感情的事,慎重考慮總比輕率同意好。我會盡量幫你安撫他的。】
【發信人:硝子
某人連續騷擾了我半個月,大聲抱怨了一噸重的戀愛煩惱。你如果不想接受,也早點明確回絕他吧,不然暴龍獸要進化成喪屍暴龍獸了。】
【發信人:硝子
千尋,你請假了?】
【發信人:傑
千尋,你要等下學期才回來嗎?】
【發信人:硝子
五條笨蛋把宿舍拆了。】
一路往上滑,之前還能跳過的某人短信占據了整個屏幕,再也無法忽視。宮崎千尋看著那一排排的【發信人:悟】,「啪」地一聲合上翻蓋。
雖然很對不起無辜被卷進來的夏油傑和家入硝子……但她真的暫時不想面對,就讓她躲完這個暑假吧……
蹲得太久,雙腿有些麻木,她深深嘆氣,撐住膝蓋想要起身,身前卻罩下一道陰影。
少年壓著郁怒的聲音飄下來,讓宮崎千尋整個僵住。
「電話不接,短信不回,人也不見。你這家伙,到底想干嘛?」
她根本不敢抬頭,強裝鎮定地開口:「……在、做任務。」
「哈?」少年插在兜裡的手抽出來,指尖
就垂在她眼前,「你是去北極做的任務嗎?與世隔絕到一個月沒空報一次平安?」
「……對不起。」
身前站著的人盯著她看了片刻,長嘆口氣,伸過來一只手。
「……算了。」
把遲疑著抬手的她拉起來,少年蒼穹一般的眼眸無遮無攔闖入視線。宮崎千尋呼吸一滯,看他掏出墨鏡戴上,緩和了語氣問到。
「怎麼大半夜還在外面?」
微微垂下眼,她說:「在散步……」
兩人並肩,沿著街往下走,路燈昏黃的光暈灑了滿身。
五條悟語調輕淡,卻直接挑破了真相:「之前就想說,你晚上好像沒怎麼休息過。」
兩人在一起相處的時候,如果是任務中,基本沒有睡眠的空閑,如果是日常,又沒機會觀察彼此的休息情況──畢竟性別不同,住宿也會分開安排。不知道他是從哪裡察覺到不對勁的。
宮崎千尋一怔,猶疑一會,還是乖乖說出了實話。
「因為總是做噩夢,很容易驚醒……越睡越累,不如起來做事。我有利用碎片時間補眠的。」
五條悟看她一眼。
相遇快一年,他已經能察覺到她若無其事的外表下一直壓抑著的深深焦躁。
明明是平和安穩的日常生活,到底有什麼值得她如此擔憂?咒術總監會嗎?可看她的應對,不像特別忌憚高層的樣子……
中止毫無頭緒的思考,他冷不丁開口。
「討厭嗎?」
宮崎千尋不解地「誒」了一聲,五條悟舉起自拉起她就沒有放開的手,晃了晃以作示意。
後知後覺反應過來的少女臉頰瞬間染上緋紅,輕輕掙了一下。五條悟放松力度,但那只手已經安靜下去,停在他掌心。
回應的聲音輕微又迷惘:「……不是討厭。」
──那是什麼呢?
「五條同學不一樣。」被困擾的人喃喃著說,稱呼又變得疏遠起來,但話裡蘊藏的情感沉重得難以剖析,「和其他人相比……你是完全不同的。」
腳步一頓,五條悟平靜地反問。
「所以呢?你不能喜歡我?」
宮崎千尋停住步子,他也順勢止步,返身面向她。
「不准想別人,」俯身的少年眉眼冷峻,漂亮的瞳眸自墨鏡後顯露,牢牢盯緊她,「是我在問你。」
青春正茂的少年,若說和未來有什麼區別,也不在外貌上。他和老師最大的不同反而是性格。
未來的老師就算喜歡上誰,也不會給人侵略如火的感覺吧──然而晃神到此處,宮崎千尋又不自信起來。
眼前的少年與老師的模樣重合,她凝視著他,恍然想。
作為老師面對學生的樣子,和作為男性面對意中人的樣子,或許是截然不同的。她從沒見過那樣的老師,怎麼好斷言呢?
她眼睫微顫,輕柔的回應溢出雙唇。
「……沒有想別人。」
氣勢洶洶的五條悟一怔。
「一直在想你。」宮崎千尋反倒平靜下來。
沸騰兩個月的思緒終於落定,她恢復了如常的溫和口吻,稱呼又改回更親昵的名字。
「我對悟的感情很難說明……未必是女性對男性的喜歡。如果抱著這樣的期待來相處,或許會大失所望。」
五條悟反駁:「還沒嘗試怎麼能斷定會失望──」
被反駁的少女笑了起來。
「是啊。」
她笑眼盈盈,臉頰的紅霞漫到眼底,強忍著羞怯說到。
「──所以,來戀愛吧。」
第55章 第五十五步,通往理想鄉
花花綠綠的旅游手冊被合攏放下, 與宣傳照片相比有過之而無不及的美麗海岸出現在眼前。
潮潤的海風吹散了整個夏季的悶熱,攜著馥郁的花香與果香撲面而來,宮崎千尋按住寬檐遮陽帽,抬眼去看身邊人。
「怎麼突然想起來海邊度假?」
換了一身度假裝的五條悟隔著遮陽帽拍拍她頭頂, 笑說:「之前陪天內來的時候光顧著護衛任務, 不是都沒玩盡興嗎。干脆趁著暑假彌補一次!」
又來了。
自從前陣子確認了戀愛關系, 五條悟就像好奇心爆炸的貓一樣,只要見到她就忍不住要東戳戳西拍拍地來一下身體接觸……
宮崎千尋無奈又包容地睨了他一眼, 抬手把旅游手冊塞進他掌心。
「既然是度假,別一直黏在我身邊啊。去和傑玩吧。」
「這是什麼打發小孩子的語氣啊。」不滿的少年俯身, 雙臂圈住她肩膀賴著不肯走。
收回前言。他比貓重多了, 至少頂得上二十只大橘。
宮崎千尋指尖點中他額頭,輕輕一推:「好熱,別貼那麼近啦。」
難得有些嗔怪的語氣,在順從地仰了仰腦袋的少年垂下嘴角前又變得柔軟。
「我又不會跑, 去嘛,不然度假就沒意義了。還有很多在一起的機會啊。」
這段時間連半夜都會突然興起給她打電話的五條悟撇撇嘴,松開了手,去找旁邊好整以暇看了半天戲的夏油傑。
兩個DK湊在一起, 很快找到娛樂方法, 開始堆奇形怪狀的沙堡。家入硝子猝不及防,也被拉進了幼稚的比賽中。
宮崎千尋失笑,沒有去湊熱鬧, 獨自走到海邊,慢悠悠地挑揀著沙灘上散落的貝殼, 不知不覺收集了一堆。
清涼的泳裝自然沒有收納空間, 不過她本來也不准備全帶走, 只挑了一只尺寸最大、品相最好的打算送給五條悟。
將其他貝殼灑回沙灘,她正想到此處,忽然被潑了一身水。由於感知到熟悉的氣息,毫無防備的她捏著僅剩的大貝殼一懵,無語又好笑地轉頭去看肇事者。
不知何時結束了「堆沙堡大賽」的少年站在不遠處沒過腰際的海中,已經掬起了第二捧水。
她盯他一眼,摘下水淋淋的遮陽帽,在被潑中前衝進了水中。
為了防備「理想鄉」重啟後的突發狀況,她是練過一陣游泳的,水性相當不錯,此時一入海如魚得水,輕悄迅捷地潛到了五條悟身邊,在他動作前「嘩啦」一聲鑽出海面,回敬似的用遮陽帽盛滿水潑濕了他一身。
濕漉漉的黑發被她隨手捋到腦後,露出整張白得透明的素淨臉龐。那不斷滑落著透明水珠的肌膚被燦爛日光一照,幾乎暈出珍珠似的朦朧光彩。
原本打算反擊的少年看她一眼,動作忽然頓住。
宮崎千尋沒注意他的神態,一手把濕透的遮陽帽蓋上他頭頂,一手將大貝殼按上他臉頰,又笑著鑽進海中,倏忽游走了,留下仿佛被人魚甩了一尾巴呆呆停在原地的五條悟。
她從隔了一大段距離的海面游上去,回到沙灘,正好遇見散步的家入硝子。自然而然的,兩人一起沿著海岸走了起來。
拈著沒點燃的煙,家入硝子迎著風看向海天交界處。
「宮崎,你到底在擔心什麼?」女生語氣清淡,說起的話題卻出人意料,「五條那個笨蛋,已經發愁到隔三差五半夜來騷擾我跟夏油了。」
完全不知道這事的宮崎千尋驀地怔住。
她不自覺反身望了重新跟夏油傑會合、大笑著舉起貝殼說著什麼的少年一眼,對方的笑容還是一如既往的肆無忌憚又意氣蓬勃,看不出任何陰霾。
呆呆轉回視線,她喃喃:「……這麼明顯嗎。對不起……」
「跟我道歉沒用吧。」
兩人走到一片礁石灘前,拐彎返回。家入硝子轉了轉指間的細煙,視線望向遠處湊在一起的兩個男生。
宮崎千尋也跟著看過去,嘴角一直噙著的笑意淡下,神情惘然。
家入硝子瞥她一眼,點燃細煙,仿佛嘆息似的吐出一口煙霧,咬著煙停下腳步。
「你先走吧,我抽完再來。」
宮崎千尋有些不知所措地前進了幾步,又回頭看。家入硝子淡淡擺了擺手。
遲疑片刻,她低聲開口:「總覺得……現在的每一天,都像做夢一樣。」
海風從背後湧來,吹起她半干的黑發。家入硝子微微挑眉,失笑,唇間煙霧被風撕扯著卷上雲霄。
「這種時候,就希望你學一學五條啊。他渾身過剩的自信心勻你一半就正好了。」
宮崎千尋抿唇微笑,平復下情緒:「不是做夢,我明白的……謝謝,硝子。」
──正處於「理想鄉」之中的我,非常幸福。
「千尋──」
五條悟在呼喚她,宮崎千尋踏過漲潮的海浪,拔足向戀人奔去。
與她擦肩的海鷗飛向水天盡頭,那遙遠的海平線上,殘陽正沉入無邊湛藍。
由於一貫相傳的風俗,夏季全國各地都有舉行花火大會的傳統,一行人度假的地區也不例外。
大會的地點正
好定在了他們酒店所在的海灘,同時舉行的還有小小的祭典。
難得的熱鬧,他們當然不會缺席,於是趁著白天去了一趟商業區,為晚上的花火大會做准備。
說到夏日祭,頭一個想起的就是浴衣。五條家在這邊有相熟的店鋪,五條悟打電話問清楚位置後徑直帶他們過去選購。
目的地是十分有歷史的老店,由於只接高端定制,顯得格外清淨。老板見他們入內,安排店員接待夏油傑和家入硝子,自己跟在了五條悟身邊,帶著他一件件去看展示出來的新品。
因為定制做得多,店裡現成的浴衣款式比較少,但都很精致。宮崎千尋被牽著轉了一圈,眼花繚亂,覺得都不錯,可五條悟一直沒出聲。
老板想了想,招來一個店員問了句:「那件最新的完成了嗎?」
得到肯定的答復後,他直接吩咐。
「整理好拿出來,讓五條少爺看看。」
店員悄然退下,很快捧著一件衣服返回。老板提著衣架彎鉤,展開這件最新完工的浴衣,笑眯眯地比了比手勢。
「請了全國聞名的刺繡大師,花了快半年才制作好。您覺得怎麼樣?」
五條悟看著眼前落日飛霞一般淌下的重工刺繡浴衣,牽著宮崎千尋的手輕輕一帶,將她推上前。
「這件不錯。」他滿意地點點頭,「去換吧。」
乖乖聽話的宮崎千尋跟著店員去穿好全套出來,正低頭整理著遍繡繁花的衣袖,忽然感覺到鬢間一重。
換浴衣時店員順便幫她挽了個簡單的發髻,此時已經插上了一只珠釵。
月白色的玉質曇花靜靜盛開在烏黑發絲間,點綴在它周圍的優曇缽羅花猶如細碎金雨,搖搖晃晃墜下。
五條悟扶正這株永生的「月下美人」,指尖擦過宮崎千尋染紅的臉頰,神采飛揚地笑起來。
「作為交換,也幫我選一套浴衣吧!」
第56章 第五十六步,通往理想鄉
燈影搖曳, 人聲鼎沸。海浪來回帶起的潮聲融入祭典熱鬧的喧嘩裡,成了最好的背景樂。
落日已經沒入天盡頭,但距離煙花表演正式開始還有一陣子。做好准備的一行人離開酒店來到大變樣的沙灘上, 環顧一圈, 被形形色色的小攤點吸引視線。
宮崎千尋站在家入硝子身邊, 特意選了和五條悟隔得最遠的位置。臉頰上的熱意根本沒有消減的趨勢, 反而越來越重,甚至向全身蔓延了,她干脆把臉也扭過去,緊盯著一旁攤位上懸掛的小燈籠。
幸好為了配合浴衣上了妝,不然紅透的兩腮一定會惹來驚詫的注視吧。
可是一想到妝容, 她思緒一頓,更加羞窘了。
少年仔細描摹過整張臉的手指的溫度又在肌膚上燒起來,她略帶惱意地抿唇,然而唇上紅脂潤軟的觸感也像極了曾擦過嘴角的指尖──
都怪五條悟!說什麼自己技術很好一定要幫她化妝……
余光裡瞥見繞過來的男生浴衣袖角, 是她親手挑選的藍底雲紋款式,宮崎千尋陡然一驚, 一把抓住同期女生的手腕, 慌慌張張地開口。
「硝、硝子!我們兩個先去逛逛吧!」
她跑了兩步, 頭也不回地大聲警告。
「僅限女生!分兩隊逛──煙花表演開始再會合!」
身後追來的木屐聲停下, 沒有管少年在咕噥什麼,宮崎千尋加快步伐,拉著家入硝子三兩下躲進人群跑遠了。
被無情拋棄的五條悟皺著眉沉思片刻, 看向身邊來來往往的女性的著裝。
跟他劃到一隊的夏油傑看著那若有所思的表情大為震驚。
「……悟, 」夏油傑聲音凝重, 「這多少有點破廉恥了, 你絕對會被打的。」
「干嘛啊, 我還沒做什麼呢。」
「先給我把遺憾的表情收回去,你這樣子沒有哪怕一絲說服力──」
離開「火源」,宮崎千尋逐漸鎮定下來。
兩人已經轉到祭典的另一片區域,與剛才售賣飾品和游戲娛樂的攤點不同,這一片是美食聚集區,置身其中就被各種各樣的香氣包圍了。
跟著跑了一路的家入硝子好笑地拉停放緩腳步的她,沒有追問隔了幾小時不見她怎麼就對五條悟反應那麼大,而是直接指了指斜前方一個攤位。
「不渴嗎,去喝點東西吧。」
宮崎千尋沒什麼想買的,乖乖和家入硝子一起走了過去。
抵達攤位前才發現這是個售賣酒水的鋪子。她為難地蹙眉。
「我沒喝過酒……」
她原本不抗拒酒水,只是年紀沒到所以一直沒喝過,等第三周目進入高專後被五條悟影響,才開始滴酒不沾,再加上急轉直下的命運境況,為了救人連休息都不太顧得上,更別提喝酒。
已經點了兩杯東西的家入硝子安撫到:「給你的那杯跟飲料差不多,只有一點果子發酵的酒精,不會醉的。這可是當地聞名的特產,難得的祭典,不放開嘗嘗不是太可惜了嗎。」
宮崎千尋看著攤點上掛著的「百年特產鮮花果酒」的燈籠,遲疑著點了點頭,接過老板調制完畢遞來的杯子。
抿了口烈度顯然不在一個檔次的醇酒,家入硝子滿意地彎起眼睛,跟她挽著手四處逛起來。
酒店的晚餐很豐盛,兩人倒沒有食欲,走馬觀花地看過一圈,都把手裡的酒喝完了。
家入硝子還是神采奕奕,回頭笑說:「看時間也差不多了,我們……宮崎?」
慢吞吞把紙杯扔進垃圾桶,宮崎千尋抬頭,醉意上湧帶來的緋紅臉色連妝容都壓不住了。
「……」家入硝子忍不住扶額,「就一杯度數低得不行的酒精飲料,你竟然也能喝醉……」
反應慢半拍的小醉鬼還在接她的上一句話。
「時間……對哦,煙花表演要開始了。要去會合才行……」
家入硝子掏出手機:「你等等,我打電話讓他們過來……」
然而一個不注意,迷迷糊糊的人已經掙脫了她的手。
「我找到他們啦!」
高興地宣布完這句話,宮崎千尋跌跌撞撞地跑向前,站在了海堤邊。
祭典的布局分為堤上堤下兩層,她站的地方正好是落差最大的地方,往下望人潮洶湧,可她還是一眼鎖定了熙熙攘攘中的少年。
身後,家入硝子正驚詫地追過來,大聲叫她別動,大腦熏熏然的她回頭笑盈盈地揮了揮手,撐著欄杆一躍而下──
人群嘩然,飛快讓出一圈空隙,只剩兩個少年還站在原地。下一瞬,夏油傑也退開幾步,唯獨五條悟迎了上來。
廣播在報時,數到零的那一剎那,「嘭」地一響,焰火升空了。
點亮半邊天空的金色煙花綻成千絲萬縷的金雨,紛然而下,高高海堤眨眼越過,宮崎千尋和煙花一同降落,撲進伸出手的五條悟懷裡。
金紅打底、繡滿了綺艷繁花的浴衣在風中飛展,落入他雙臂的瞬間,宛如人間繽紛也一並入懷。
五條悟的墨鏡被帶下,落在宮崎千尋懷裡。兩人對視一秒鐘,她的快樂從頰邊酒窩滿溢出來,忽然抬手攬下了他脖頸。
兩雙柔軟的唇瓣相觸,果酒淡淡的甜味從唇齒間傳遞,沁透心脾的花香緊隨而來,仿佛一夏繁花已被他們噙在口中。
緋紅的花火光影在宮崎千尋眼底盛開,淌向臉頰,似乎天邊沉沒的晚霞又悄悄在此留駐。五條悟微微抬臉,抱著她的手收緊,呼吸急促,情不自禁地低聲開口。
──「千尋……我喜歡你。」
「咻──嘭」!
花火一輪接一輪在天際綻開,照得海堤上明明滅滅,光影絢爛。
大會已經接近尾聲,人流少了很多。夏油傑和家入硝子不知道去哪片區域游覽了,只剩五條悟和宮崎千尋還待在欄杆邊。
兩人並肩望著次第亮起的煙花,氣氛寧靜,片刻後,五條悟冷不丁說到。
「你還沒回應我呢。」
趴在欄杆上的宮崎千尋暈暈乎乎地托起臉,歪頭看他,過了一會,甜甜地笑著搖了搖頭。
「我不會說的。」
無垠蒼穹一般的冰藍眼眸自滑落的墨鏡後顯露,五條悟盯著她揚了揚眉。
「雖然不說我也知道你超級喜歡我,但是總感覺有點吃虧啊──」
宮崎千尋被他理所當然的口吻逗笑,眉眼彎彎,困倦地咕噥到:「不會說的啦。」
托著腮的少女指尖撥了撥鬢邊白玉曇花舒展的花瓣,帶得優曇缽羅金珠一並搖晃不止。細雨聲似的珠釵輕響中,她含笑仰臉,一雙倦眼凝目向他。
「因為老師說過……『世界上沒有比愛更扭曲的詛咒了』……」那雙眼眸浸潤著酒氣蒸騰起的潮意,仿佛堤下夜海,有渦流深潛其中,「我絕對、不會詛咒悟的。」
「啊?」
少年警覺地直起腰,不滿地說。
「這是哪個三流教師的胡言亂語啊!」
眼皮不住往下沉的宮崎千尋不忘嗔怪:「不准說老師壞話……」
五條悟睜大眼睛,像被挑釁的大貓一樣叫了起來。
「這下真的有點生氣了哦!」
勉強拉回一點神智,宮崎千尋抬眸看他,呆呆想了一下,貼過去親親他臉頰。
「……不要生氣嘛。」
並不滿足的他黏黏糊糊湊近:「別聽那家伙造謠。我可是最強啊,就算是詛咒又怎麼樣?」
然而千方百計誘哄的少年最終也沒能成功得到想要的回應──他可愛的女朋友已經趴在臂彎裡睡熟了。
「可惡。」
DK不知道第多少次說出這兩個字,就差把「氣悶」刻在臉上。
「不知名三流教師的教唆簡直可惡,而且初吻竟然是女朋友主動……」
「你給我適可而止一點,五條。」被迫聽他抱怨了一整晚的家入硝子又困又煩,暴躁地拍案而起,「給我滾回房睡覺!再喋喋不休我就把你的腦袋按進馬桶!」
同樣被揪著嘮叨了一宿的夏油傑撐著頭睡眼惺忪,喃喃:「附議……現在就動手吧。」
氣呼呼的DK睨了毫無友愛之情的他們一眼,雙手環胸沉思片刻,風風火火地衝出門去,直奔被念叨了一整晚的話題主人公。
家入硝子痛苦地按住額頭,怕不清醒的他干出什麼出格事,還是起身追出門,夏油傑也慢悠悠地跟在後面。
一行人訂的是相鄰的房間,沒幾步就到了目的地。
五條悟鍥而不舍地按著門鈴,把剛洗漱完畢、宿醉才清醒過來的人給強行叫了出來。
發絲還濕漉漉的少女困惑地從門後探出身:「悟……怎麼了?」
她表情茫然,不知道還記不記得昨晚發生的事,五條悟更郁悶了,撐著門扉俯視她一會,忽然彎下腰──
試圖阻攔但慢一步的家入硝子「嘖」了聲,看了漲紅臉卻沒有推開人的宮崎千尋一眼,拽著夏油傑扭頭就走。
第57章 第五十七步,通往理想鄉
檔案袋裡只有薄薄一張紙, 五條悟伸手把它拿出來,凝視著那簡簡單單填了幾行的資料。
負責文書整理的後勤人員在一旁說著:「關於宮崎同學的情報,高專只有這一點記錄, 更詳細的恐怕得去總監會要……」
「不用了, 這些就夠了。」五條悟視線掃過出生年月一欄。
後勤人員探頭看了眼,恍然補充到。
「啊,那一欄原本是空著的, 入學時總監會只說宮崎同學是『19歲』,我自己倒推了一下年份。」
這條消息讓五條悟有些意外, 他盯著「19歲」的鉛字看了會,把表格塞回檔案袋, 交還給後勤人員, 出了資料室。
夢幻一般的海邊度假已經過去快兩個月,高專二年生們也進入第二學期。
十月末氣溫陡降,秋寒襲人, 五條悟整理著思緒緩步走下階梯, 經過樓棟間通道時,正好遇見了結束鍛煉來自動販賣機買水的宮崎千尋。
少女蹲在飲料出口前認真地盯著一寸寸移動的礦泉水,似乎隨時准備給自動販賣機來一次「物理修理」。
笑意止不住地漫上心頭, 他輕快地加大步伐走過去,彎腰揉亂了那微潮的柔軟黑發。
水瓶順順利利滾進出口,宮崎千尋把它拿出來,嘆氣起身。
「悟,你今年三歲嗎。」
五條悟跟著直起腰, 看她隨手理了理發絲, 擰開瓶子一邊喝水一邊看來。剛才查到的資料浮現於腦海, 他自然而然地問。
「說起來, 我還不知道千尋你多大呢?」
宮崎千尋對他一向不設防,毫不遲疑地回答:「十九歲哦。」
不是按資料計算的「二十歲」,還是和入學時一樣的「十九歲」。
二月份KTV聚會中,她含淚微笑說的話掠過心底,因為情感遲鈍了大半年的思維終於運轉起來,隱隱約約拼湊出一個猜測。
他下意識回應著:「竟然比我大嗎?」
「我只是長得比較顯小。」
被試探的人喝完水,將空瓶扔進垃圾箱,冷不丁對他說到。
「所以悟該叫姐姐才對吧。」
如果是成為戀人以前,宮崎千尋是絕對不會開這種玩笑的。難得見到她截然不同的一面,五條悟一時把滿腹疑慮推到了腦後,抓住機會反問。
「要是叫了有獎勵嗎?」
以為一向好勝心強的他絕不會照做,宮崎千尋想了想,一派輕松地答:「那就答應你一件事吧──只要不違背我的意願。」
然而下一秒,五條悟果斷開口。
「姐姐。」
明明已經扔掉了礦泉水瓶,走在身邊的少女卻突然被嗆到,劇烈咳嗽起來,大驚失色地看向他,幾乎語無倫次。
「我、不對、你怎麼……」
五條悟坦然自若,露出得意的笑容,接話說:「想聽千尋告白。」
可惜,就算頭腦被衝擊得一片空白,宮崎千尋還是條件反射地回答:「這個不行!」
垮下嘴角的少年緊盯著她,兩人糾糾纏纏,就「告白」到底違不違背她的意願展開持久辯論。
她堅持到:「總之這個不行!」
「真的嗎,姐姐?」
「不、不許再叫了!我不會答應的!」
宮崎千尋捂住耳朵大叫,甩掉五條悟落荒而逃。
小型會議室裡坐滿了人,正在進行討論。
「……身份不明,經歷成謎,被我等接納才得以自由行走於世,本人卻毫無感恩之心。」
「屢次抗命不遵,尤其是『星漿體』事件中,姿態囂張跋扈,完全無視總監會指令!」
「根據監管反饋,其人一直在私下搜集特級咒物,『詛咒之王』兩面宿儺被封印的手指,顯然包藏禍心……」
與會人員一個接一個補充著「罪證」,最後,坐在最上首的老人一錘定音。
「綜上所述,特級術師宮崎千尋已經不容寬赦,立即將其收監問罪──」
咒術總監會那邊,大概也忍耐到極限了吧。
夜色深沉,宮崎千尋站在窗邊,靜靜看了一會宿舍外混沌一片的校園風景,轉過身。
她隨手扣倒書桌邊翻至十一月的小台歷,想到近來探知的風向,閉了閉眼,再睜開時眸光清明,默默下定了決心。
夜蛾正道已經升任東京咒術高專的校長,如果她留在這裡,肯定會為了保護她與咒術總監會對立──在五條悟沒有成長為「最強」前,就算五條家和高專合作,也未必扛得住總監會施壓,與其等到那時拖累一大群人,不如現在就走。
更何況,「厄運」發生的次數越來越多,也越來越強,她隱約覺得不能再長期停留在一個地方……
五條悟這幾天都不見人影,倒讓不知道怎麼告別的她松了口氣。
宮崎千尋一邊收拾著簡單的行裝一邊心不在焉地想著,等離開之後再補一個道歉,電話……不,還是寫信吧。
情怯使得胸中生出一抹苦澀,她指尖擦過衣櫃裡金紅絢爛的浴衣,微微一頓,只是將它和曇花珠釵一同收納在了木箱裡,沒有打包放進行李。
獨自一人的旅途她經歷
過許多次,就算分著心也很快整理好了一切。環顧整潔得不見多少使用痕跡的宿舍,她深吸口氣,提起背包。
下一瞬,「哢噠」一聲,沒有鎖緊的窗戶被一把推開,有人利落地翻進了屋。
宮崎千尋一驚,驀地看過去,白發黑衣的少年闖入視線。
「今晚就走?」對方的樣子因為過於平靜反而顯得難以接近了。
她訥訥地應:「……嗯。」
不由自主地攥緊了背包肩帶,她局促不安地動了動,五條悟看她一眼,走來接過背包,語氣淡淡。
「那就走吧。還有要拿的嗎?」
「我一個人……」
「說什麼呢。」他毫不客氣地打斷了她,「我像是讓女朋友獨自被追殺還事不關己的人渣嗎。」
宮崎千尋努力措辭:「但是──」
「沒什麼但是,有我也不想聽。」
除了剛相遇那陣子就再也沒見過的我行我素獨斷專行的秉性顯露無疑,五條悟扣緊她手腕,拉著她從窗戶跳了出去,落地時悄無聲息。
月華黯淡,兩人一前一後往校門走去。
沉默地走了一段,五條悟輕飄飄開口:「試了試讓總監會那些老橘子把命令收回去,被拒絕了。其實有想過干脆殺掉算了,不過千尋會生氣吧。」
宮崎千尋怔然,一時沒有應答。五條悟回眸看她一眼,腳下微頓。
「不會生氣嗎?那我去解決他們。」
「還是不要吧……會亂套的。」
說著無法無天的話,兩人之間的氣氛松動了一點。五條悟神情微緩,擺脫了難以言明的冷峻。
「誒,千尋的道德感和我預想的有出入啊。」
「……道德感也看對像啊。我以前也干過很多出格事。」
不知不覺走到校門口,守夜的門衛見是他們,又縮回屋子裡打瞌睡了。
「現在還可以回頭……」她喃喃。
五條悟語調懶散地反問:「我是會反悔的人嗎?」
宮崎千尋仰臉看他,默然紅了眼眶。五條悟眨眨眼,俯身給她一個擁抱,哄小孩子似的拍拍她的背。
「『干過很多出格事』的大膽小姐,就算左腳先邁出校門也不會被罵的。」
宮崎千尋忍著眼淚勉強笑了笑,雙臂挽住他脖頸,短暫地貼了貼他低下的臉頰。
輕輕微笑著,五條悟摸摸她的頭。
「傑和硝子他們肯定大吃一驚,拍不到照有點可惜。」
「在吃驚之後會被狠狠教訓一通吧。」
「哈哈,打不到我啦!」
兩人跨過校門,並肩走入寂靜的夜色。門扉合攏前,五條悟舉起手機對身後揮了揮。
遙遠山階上,在宿舍樓天台目送他們離開的兩個人同時收到了一條短信。
【發信人:五條 / 悟
戀愛旅行去了,回頭給你們帶特產
貓貓戴墨鏡.jpg】
「……擔心這家伙真多余,只有宮崎在真情實感地憂慮吧。」
「是啊……哈欠──我明天還有任務,硝子,晚安。」
翌日。
咒術總監會通令:特級術師宮崎千尋叛逃,以死刑論處;五條悟協從罪犯,一並進行追緝。
第58章 第五十八步,通往理想鄉
兩人在室內對坐著。
入內處的障子門大開, 難得的和煦冬日,極富日式風情的庭院仿佛舒展的畫卷,實在賞心悅目, 但不論是主人還是客人都沒往外瞥一眼。
坐在下首一身西裝的男性神色冷肅,雖然是上門做客, 但昂首挺胸,氣勢迫人。
「五條家當真沒有私下聯絡五條悟, 違反總監會禁令為其提供協助嗎?」
這已經是一個月來第十次登門,他的語氣越來越不客氣,瞪著主位裝聾作啞的老人疾言厲色, 要不是孤身上門,說不准就要來一句「給我拿下!」了。
跪坐在他對面的五條家家老籠著手耷拉著眉, 好像泥塑似的不看他也不回話, 任由他翻來覆去強調著那些耳朵聽得起繭的「禁令」內容。
沒有僕從上茶,咒術總監會的特派員講得口干舌燥,不得不閉上了嘴。室內安靜下來的瞬間,家老慢悠悠回神,對他露出一個糊塗且慈祥的笑容, 以一種足夠傳遍五條家本宅的洪亮分貝大聲喊到。
「啊,什麼, 你完啦, 好、好, 慢走,慢走……」
特派員氣結:「誰完了!五條閣下,你們要再這麼明目張膽地和總監會作對──」
「哎喲, 年紀大了, 耳朵實在不好使。」家老連連道歉, 花白的胡子一顫一顫,老態龍鐘的模樣讓人生怕他坐著也會摔一跟頭,「家裡最近潦倒啦,也沒什麼好招待的……你走一趟怪辛苦,不如留下來吃晚餐?」
曾經試過在這用飯的特派員臉色鐵青,回憶起了那一桌賣相詭異味道夠毒死人的晚餐,以及晚上住宿時四處漏風、趕上半夜下雨差點把自己淹成落湯雞的屋子,怒極反笑,「唰」地起身。
「夠了,五條家的態度我會如實上報。告辭!」他冷冰冰地扔下一句話,氣衝衝地走了。
家老還在慢悠悠地招呼:「常來啊,老夫就不送了,腿腳不便……」
屋子裡安靜下來,老人端坐在原位,一直等到門外響起輕悄的腳步聲。
下屬在障子門外行禮,低聲回報:「總監會的人走了。」
糊塗昏聵的神色一掃而空,家老淡淡抬眼,吩咐他進來。
下屬起身,快步走到他身邊跪坐下來,恭恭敬敬地掏出一只翻蓋手機。家老瞥一眼那亮起的屏幕,不怒自威的表情驀然破裂,轉變為一種想教訓人又不敢、仿佛強忍著牙痛的樣子。
「……說,又怎麼了。」老人擠出聲音。
下屬滿臉嚴肅,一邊調開短信界面一邊字正腔圓地轉述到。
「悟少爺發信息問,『怎麼卡還限額啊,快點解開』。」
少年人輕慢隨意的口吻被他念得像在播報新聞,然而這並不能讓家老舒心幾分,老人拉長臉,氣哼哼地呵斥。
「讓他自己想辦法去!招呼都不打就跟著一個來歷不明的野丫頭私奔,還惹上咒術總監會──既然有情飲水飽,那就自己打工賺錢!」
下屬一聲不吭,等他罵完了,見沒有別的吩咐,就悄悄起身退下,然而走到門邊,身後又傳來低沉的聲音。
「不准給他提上限……再打一筆錢過去。」
下屬鞠躬應是,轉過障子門往院外走時,隱約聽到一句小聲的抱怨。
「這也叫叛逃?我看他是旅游去了!」
夜風凜冽,站在無遮無擋的高處仰頭望去,半缺的明月仿佛也被烈烈的風吹動了,起伏在雲海裡。
宮崎千尋短暫地遙望了一眼月亮,腳下用力,輕輕松松地躍上縱橫交錯的鋼鐵欄杆,很快抵達五條悟身邊。
上面雖然還有一截尖端,但已經不適合落腳,他們就不再攀爬,停在了這裡。
整座東京塔被踩在腳下,呼嘯的風穿過位於數百米高空的塔尖,幾乎要卷走周身所有溫度。宮崎千尋剛穩住身形,就被五條悟拉進了懷裡,「無下限」延伸,將她包裹進去,阻隔了冬季的寒意。
雖然一開始羞澀於這樣親密的肢體接觸,但一個月的逃匿生涯,兩人朝夕相處,她也逐漸習慣了男友頻繁的牽手和擁抱,此時倚著他胸膛,還有閑心去俯瞰風景。
午夜零點,東京塔的對外開放時間已經結束,只剩他們這兩個「不走尋常路」的游客還待在上面。塔身璀璨燈輝融入東京繁華霓虹,化作一片地上光海。
兩人依偎著靜靜欣賞了一陣這景色,宮崎千尋退開一點,伸出手。
「只買到了這些……對不起,生日禮物太簡陋了。」
用半透明絲袋盛著的滿滿一袋五彩繽紛的糖果托在她掌心,種類繁多,顏色和諧,顯然花了一番心思搭配。送出禮物的人卻煩惱地皺著眉,相當不滿意的模樣。
宮崎千尋離開高專時預備了一筆錢,不過由於大部分財產都在總監會配發的銀行卡上,留下的錢只能說勉強夠應付一段日子。如果是她獨自行動,那隨手接點委托也足可以生活,但帶上五條悟後,積蓄就流水似的花了出去。
原本有五條家的暗中資助,就算錢花得快也不影響什麼,可是這兩天忽然被銀行通知額度告罄,毫無准備的兩人立刻陷入窘境──而且十二月七日就是五條悟十七歲的生日,宮崎千尋實在來不及在一兩天內「合
理」地拿到一筆資金,做好的慶生計劃自然都泡湯了。
她十分愧疚地垂眸,生日主角卻高高興興地接過了那袋簡陋的糖果,重新抱緊她。
五條悟的臉頰貼著她發旋蹭了蹭:「我又不缺貴重禮物,重要的是心意啊。」
她微微一頓,輕輕「嗯」了聲。
冬日月夜,他們站在滿城光海之上俯瞰人間,你一顆我一顆地分享完了一整袋糖果。
色彩繽紛的糖紙被好好地展平放回絲袋,用緞帶系起,勾在五條悟手腕上。明月西沉,逐漸褪去的夜幕下,他們交換了一個甜甜蜜蜜的吻。
「該走了……」宮崎千尋望向天際攀升的曦光。
日出了。
朝陽披著萬丈霞光踏出地平線,深紅淺緋的雲霓流淌過千萬裡,點亮整個國度。
前路茫茫,但與她相擁的戀人自信又篤定,青春年少的臉龐上,都是張揚的鋒芒。
「去哪裡都可以,畢竟我們在一起嘛──」
紅日普照,宮崎千尋凝視著光芒中的五條悟笑起來,握緊他的手。
兩人一同躍下東京塔,又在【蒼】的輔助下擺脫了星球重力的轄制,逆勢而上,飛入湛湛晴空。
無垠蒼穹接納了渺小的他們,極目四顧,天下之大,都是自由的領地──
初夏的游樂園人潮洶湧,剛完成祓除任務的夏油傑擠出中心區,不由得松了口氣,熱得用手扇了扇風。
高專的制服雖然防護性確實不錯,但夏天穿未免也太悶了……怪不得家入硝子年年抱怨。
他隨手給輔助監督發消息,讓對方到側門來接,想到還要提交任務報告,干脆點開備忘錄程序開始打草稿。
一心二用地走著,拐過一個彎,耳邊忽然傳來了熟悉又久違的聲音。
「──我們還有一大把時間呢。」
夏油傑一怔,驀地回神抬頭。
斜前方的街對面,一對年輕的情侶正依偎在一起。白發的少年抬手彈中少女額頭,引得女朋友不由自主仰臉,一會後呆呆地摸了摸眉心。
「……啊,腫了。」
少年一僵,悄悄收回手。兩人面面相覷,少女捂著額頭忍不住笑起來,傳染似的,少年也跟著笑了。他們頭挨著頭,漸漸笑作一團。
即使稍微做過偽裝還是一眼認出了他們的夏油傑遠遠望著這一幕,同樣揚起了嘴角。
他一面失笑一面舉起手機拍了一張,把戴著卡通頭箍相擁大笑的戀人的照片發給同期。
【發信人:硝子?】
【發信人:硝子
踹翻狗糧.jpg】
雖然接過咒術總監會的追殺令,但根本沒打算照做的夏油傑收起手機,仿佛什麼都沒見到似的繼續向側門行去,卻沒走兩步就被人叫住。
是一個陌生的女孩子。
對方舉著一只巨無霸冰激凌,紅著臉說是一對情侶拜托送的,手往他身前遞了遞。
夏油傑輕輕一怔,道謝接過,看了看手裡幾乎拿不下的巨大甜筒,七彩奶霜螺旋上灑了透明寶石一樣的糖果,還插著一只巧克力做成的小動物。他抬頭望去,長街對面,十指相扣的少年和少女對他揮了揮手。
原本淡去的笑容又瞬間加深,他舉著巨無霸冰激凌向兩人示意了一下。
樂園花車游行的隊伍正好走進這條街,熱鬧歡快的樂曲中,長長的隊伍隱沒了雙方的身影。
夏油傑笑著咬了一口冰激凌,轉身走向出口。冰涼甜蜜的味道在他口中化開,覆蓋了不久前吞下的咒靈球所殘留的惡心味道。
第59章 第五十九步,通往理想鄉
木制與陶制的樂器合奏著幽遠古老的曲調, 配上崇山峻嶺間密密匝匝遮天蔽日的枝葉,幾乎一下子將人從炎熱的夏日帶進了寒冬般的冷意中。
盛裝打扮的村裡人在土壘的高台上踏著樂曲節拍跳起祭祀舞蹈,周圍零零散散的游客一邊悚然地竊竊低語, 一邊用手機不斷拍攝著相片和視頻。
為了躲開影像記錄,宮崎千尋站在祭祀典禮的最外圍,心不在焉地盯著人群。下一瞬,泛著絲絲涼意的竹筒貼上臉頰, 有人俯身靠近。
「完全沒什麼配套活動, 連特色美食攤都不布置,這村子的旅游業發展真夠糟糕的。」五條悟懶洋洋地評價到,「早知道不來這玩了。」
宮崎千尋回神, 接過竹筒喝了一口村民自制的涼茶,抿唇笑了笑,抬眸望向他。
「……『無下限』, 不用一直開著的。不是約好輪換警戒嗎?」
「我只是在鍛煉自己對術式的控制力──」看到她的表情,他聲音一頓, 若無其事地解除了周身已經持續運行數天的防御,沒有露出一絲疲態, 輕快地轉移話題,「這裡好無聊啊,休息一天就去別的地方吧。」
少年說得好像這是原本的旅游計劃似的, 但現實卻截然相反。
從高專叛逃已經大半年,憑借兩人的實力, 加上五條家力保導致咒術總監會沒能大動干戈, 一開始的確很輕松, 然而, 最近幾個月, 先是家老逝世、五條家陷入內部爭執,總監會追殺力度陡然加大,後有針對他們的天價匿名懸賞,誘使詛咒師紛紛出動前來圍獵,以及最要命的,如影隨形、無處不在的「厄運」……
即使是他們,也逐漸感到力不從心,脫離了容易被發現的大城市,一路向小城鎮甚至偏僻村莊轉移,如果情形再惡劣下去,只怕要躲進深山老林了。
危急的近況讓五條悟也開始焦躁,雖然他盡力掩飾,但一直卡著極限試圖全天候運轉「無下限」的舉動將不穩的心緒暴露無遺。
宮崎千尋靜靜看著他,默然片刻,開口:「悟……」
五條悟不等她說完就打斷到:「快到午餐時間了,走……嗯?」
生硬的轉移話題說到最後,變成出乎意料的驚訝。
「那不是灰原嗎。」他往前走了一步,隔著墨鏡凝目,「還有七海。」
微微一怔,宮崎千尋暫且按下想說的話,跟著望去。
祭祀台另一側,老村長正領著兩個穿著高專.制服的熟悉人影往進山的小道走去──是灰原雄和七海建人。
她與五條悟對視一眼,悄然退入林中,繞路追了上去。
「哈哈哈,要不是遇到前輩們,大概就死掉了呢。」灰頭土臉的男生抓著短發露出開朗笑容,借著一起出任務的同期的手爬了起來。
陪同前來的村民已經逃得一干二淨,五條悟得以光明正大地現身,和快一年沒照面的學弟交談了幾句。
七海建人語氣冷靜:「原本說是個祓除二級產土神咒靈的簡單任務,沒想到真身是一級土地神……還突然異變為特級了。五條前輩,感謝你和宮崎前輩的援手。」
「一點也沒有變活潑啊,七海。」拉偏重點的五條悟感嘆,在七海建人「前輩也完全沒變沉穩」的回敬中撇下他們迎向前方。
擔心留下太多咒力殘穢被人追蹤,出手救人的是宮崎千尋。刀術越來越凌厲的少女短短片刻就結束了戰鬥,反倒是站在咒靈消散的屍骸前停頓好一會才回身。
五條悟走到她面前,目光一定,落在她手中拿著的干枯手指上。
已經解開封印的兩面宿儺的手指……
宮崎千尋看向險死還生臉上卻毫無陰霾的灰原雄,有些出神。
五條悟一把握住了那根手指,塞進口袋,敲敲她頭頂。
「想什麼呢,封印都一千年了,損壞不是很正常嗎,最近幾年咒術界也在說得想辦法回收手指加固封印了──」
宮崎千尋沒有反駁,但直覺提醒她……
這次異變,因她而起。
被通緝的兩人自然不方便和學弟們相處太久,短暫照面後就各自分開。
灰原雄與七海建人回村莊安撫村民、聯絡輔助監督,宮崎千尋和五條悟則繼續匆匆的旅程。
他們正在收集剩余的宿儺手指,順便追蹤毫無音信的羂索,不過最近迫於形勢,主要精力都放在了逃亡上。
如果放任局面惡劣下去,與等死無異。
宮崎千尋思考再三,聯絡了夏油傑。雖然手機卡已經換過好些次,通訊錄裡一個號碼都沒存,但她閉著眼睛也能報出一圈人的電話,更別提同期的聯系方式。
瞞著五條悟確認了會面的地點,她自然而然地引導著兩人的行程,最後抵達了約定的更加荒僻的深山村落。
2007年9月,暑假也沒能好好休息、被派出來執行任務的夏油傑祓除完村中作亂的咒靈,還救下了一對因咒力顯化被村民囚禁折磨的小女孩。
讓輔助監督取證報警,將相關罪犯逮捕之後,他帶著兩條怎麼也不肯離開的小尾巴在山中見到了分別已久的同期。
雖然在意料之外,但五條悟一跟摯友照面就明白了宮
崎千尋的打算。
少年只在最開始僵立了片刻,就神色如常地逗弄起怯生生揪著夏油傑衣擺的兩個小女孩,很快把菜菜子和美美子煩得憋紅臉一個勁埋頭往後躲。
夏油傑像征性攔了攔,看出氣氛暗流洶湧,望著宮崎千尋輕輕皺眉。
然而,在他們說話之前,反倒是五條悟率先發聲。
「來打個賭吧。」
少年直起腰。
「我跟傑走一趟,分開三天,再來找你。如果二十四小時內找不到,那就按你的心意,我回五條家,你走你的路。」
宮崎千尋默然片刻,輕聲應。
「好。」
誰也沒有再開口,她勉強對滿臉擔憂的夏油傑笑了笑,退開幾步,轉身進入莽莽深林。
五條悟沒有回頭看她,平靜地對夏油傑說。
「走吧。」
有雨聲。
滴滴答答的細雨,很快變成了遮天蔽月的滂沱雨幕。廢棄的老舊房屋四處漏風,窗戶玻璃碎得只剩邊角,風雨毫無阻滯地灌湧而入,幾乎要打滅孱弱的火堆。
宮崎千尋往風口挪了挪,任由飄飛的雨絲緩緩打濕脊背,心不在焉地撥了撥燃燒的木柴。
這種環境,篝火到底能帶來多少溫暖還是兩說,只怕照明的作用更大。好在是夏季,不至於造成致命困擾。
已經是和五條悟分開的第四天夜晚,距離約定期限僅差十來分鐘,想必沒有人能追到這荒郊野外來。
這下,少年又可以回歸人生的正軌,而她也不必再擔驚受怕,重新踏上獨自一人的旅途──應該高興才對,但是無法克制的孤獨淹沒了心房。
宮崎千尋呼吸輕顫,雙臂畏寒似的環緊了膝蓋。
雨越下越大,屋頂開始漏水,如果不盡快轉移陣地,恐怕不光篝火,她也要被澆透。理智在催促,可她出神地望著火苗,完全不想動作。
嘈雜的雨聲占據了天地,然而這雨聲裡,有微弱又不容忽視的異響遠遠傳來了。
「啪嗒啪嗒」,是奔跑過水窪的腳步聲。
在捕捉到這聲音的瞬間,宮崎千尋就「唰」地站了起來。頭腦一片混亂,或許只是碰巧經過的旅人,又或許是──不管來的是誰,她都該立刻就走──
身體在亂糟糟的思維的驅使下跌跌撞撞往後跑去,那一面的牆塌了一片,足夠她穿過縫隙悄無聲息地避開來客,可下一瞬,屋子的大門就被用力撞開!
風雨狂湧而入,撲滅艱難燃燒的篝火,火光熄滅的剎那,滿身濕透的來人也一把抱緊了腳步一滯的她。
濕漉漉的少年彎腰將頭搭上她肩窩,原本雲一般柔軟潔白的發絲糾纏成一縷一縷,像融化的霜雪,源源不斷地湧出水珠,洇濕了她的胸膛。
緊緊環著她的手冰冷得像撫過一個冬季,他聲音低啞,又透出幾分理所當然的篤定與意氣。
「──找到你了!」
手機在報時,特意設置的午夜零點的鬧鐘歡快響起,衝散滿室潮悶。宮崎千尋卻淚盈於睫。
「你怎麼這麼難纏啊……」她哽咽著說,想要掙脫那雙手,「都趕走了還要回來!」
少年收緊雙臂,似乎笑了起來。
「誰讓我性格糟糕呢,越是不准做的事情越要做──你又不是第一次見識,也該習慣了吧。」
宮崎千尋眼淚掉得更厲害了,語無倫次地罵了一大堆話,最後精疲力竭地倒進他懷裡崩潰大哭。
「──如果你死掉的話,我至今為止的一切努力又算什麼啊!」
雨聲與哭聲交織,遲來的雷鳴在天地間震響。
擁抱著她的人靜默片刻,終於打破不主動追問的原則,將早已察覺的不對一一擺開,口吻平和卻不容回避地向她索要起解釋。
宮崎千尋精神防線徹底失守。
被命名為「理想鄉」的術式情報,與這五十二次無望輪回的經歷,同怒號的風雨雷霆之聲一齊湧入五條悟耳中。
懷中的戀人樣貌還是與初遇時一樣的青春年少。她已經十九歲,永遠十九歲。時間早就遺棄了她,任由她輕率地拋擲血肉之軀,一遍遍奔向過去,挽救水中月鏡中花──
無光的深夜,滿溢著冷澀的潮意。他在飄搖風雨中側過臉,輕輕貼上少女淚痕交錯的臉頰,許下誓言。
「……這次,絕對不會再丟下你一個人!」
孔時雨在賽馬場找到了自己的目標。
難得在任務中跌了一個大跟頭、差點死在別人手裡的男性還是那副得過且過的樣子,盯著奔馳的賽馬一個個衝線,重重倚回座位,「嘁」了一聲,把手中票據撕成兩半。
「星漿體」刺殺失敗,但最後天元也沒能融合天內理子,保持了「純潔性」,雇主盤星教因而喜出望外,還寬容地追加了一筆費用讓他好好養傷。一年多過去,男性早像沒事人一樣繼續著自己頹廢的生活,好像沒留下半點影響。
孔時雨陪他看完結果不如人意的賽馬,搖了搖頭,沒有對他逢賭必輸還非要嘗試的行為發表意見,而是直接問到。
「有興趣再接一單嗎?還是跟六眼有關──殺掉如今和他在一起的那個少女。」
男性抬眼看來
第60章 第六十步,通往理想鄉
白色, 灰藍色,黑色,構成了這座港灣城市的主色調。
冬季的稚內沉眠在一片空寂裡,只有潮起潮落的海浪聲、呼嘯的朔風聲和信號燈的變幻聲飄蕩在耳畔。
這裡是北海道的最北端, 也是日本的最北端。
「……是我的家鄉。」
宮崎千尋抬頭, 遙遙望了一眼緊貼著城市蜿蜒的海岸線。
灰藍色的海上,橫跨著同樣是灰色的長堤, 白雪皚皚, 覆蓋了街道, 也將灰堤染上一線素淨,這條霜雪編織出的「繩索」沿著海面一路曲折延伸向水天盡頭, 融入了灰白色的、陰雲沉沉的天空。
與她並肩踏過積雪的五條悟四處看一圈, 開口時呵出一團白霧。
「有點沒想到是這樣的城市, 」他牽著她的手, 塞進大衣的衣兜裡,「感覺千尋是在溫暖又甜蜜的地方成長起來的。」
宮崎千尋被他逗笑, 又有些悵然:「……也沒說錯哦。雖然稚內全年都不算暖和,但我家的確是個『溫暖甜蜜』的地方。」
兩人轉過這條街,抵達了商業區。
小城市當然不如東京那樣繁華, 即使是商業區也都是低矮的房屋, 店鋪種類也不算豐富。
宮崎千尋走進這裡後變得更沉默了,領著五條悟一直走到街角。隔著馬路就是一家新開的服裝店,因為是陰天, 即使白晝也暗沉沉的, 為了招攬顧客店鋪早早地打開了招牌上的暖色燈, 日光似的燈光閃耀著, 把店門前清理過的殘雪也覆上一層金色。
她空著的手比劃了一下:「就在這個位置, 原本是我家開的甜品店。」
風吹走了她平靜又寂寞的聲音。
「一層是店鋪,二層用作起居室。大概兩年前,貨車失控衝進店裡,房子塌了一半……父母為了保護我當場死亡,我僥幸活了下來。」
兩個世界的「宮崎千尋」,因為同樣的痛苦融為了一體。如今站在這看不出分毫慘狀的事故地點,那支離破碎、從來不曾遠去的噩夢再度浮現於眼前,她對面露擔憂的五條悟笑了笑,搖頭說「沒關系」。
「我家沒什麼親戚,最後是店裡的老員工收養了我。」
「琥珀川歸流」。
她幾乎不敢想起的名字悄然回響在心頭,讓整個胸臆都被愧疚攥緊了。宮崎千尋深呼吸,掩飾性地轉移話題。
「沒什麼好看的,都被賣掉了,我們……」
呼吸一滯,她驀地失聲。
從另一頭轉入街來的兩道身影也在服裝店前停步了。男性她十分面熟,女性的樣貌更是刻骨銘心。
還沒來得及染上歲月風霜的年輕面容仰頭望一眼店鋪招牌,露出深深的惆悵。才二十多歲的琥珀川歸流轉頭看向丈夫。
「竟然已經建成新鋪子了……我還是在想,要是沒賣掉這裡就好了。店長夫婦十年的心血,如果能修繕完繼續開業……」
「也是沒辦法的事,根本拿不到什麼賠償,靠我們兩個的積蓄支付不起重建和運轉甜品店的資金。」
「……是啊。」
沒錢,這是個很現實的問題,有多少不甘都得在生存面前讓步。琥珀川歸流搖了搖頭,輕輕拉一拉丈夫,示意他該走了。
夫妻二人重新舉步,走過積雪的街道,與呆立不動的宮崎千尋照了面。
她一動不動,失魂落魄,甚至怯於抬眼。琥珀川歸流擦肩而過,又忽然停下。
「怎麼了?」男性在問。
女性有些怔忪,遲疑地轉身,溫柔開口。
「請問……你們是來旅游的嗎?」
宮崎千尋僵立著,淚流滿面,不敢回頭。五條悟輕輕看了看她,攬住她肩膀笑著側過身去,語氣自然地回答到。
「不是哦,離開家鄉很久了,回來探望一下。」
一聽這話,琥珀川夫妻頓時親切許多,熱情地談論起這幾年的變化,五條悟笑眯眯地聊了幾句,交換完聯系方式後以「和人有約」為由告別了依依不舍的琥珀川歸流。
女性臨走前還在揮手:「好好玩!冬天的稚內也很漂亮,要是無聊可以聯系我──」
宮崎千尋一直沉默地縮在五條悟懷裡,任由他出面交談,聽到女性聲音漸漸遠去也沒有抬頭。片刻後,五條悟拍拍她的背。
少年溫和的低語融入空寂的風中:「別難過,就算不記得,也可以重新認識啊。」
宮崎千尋退開一點,等他幫自己擦掉眼淚,悶悶地應到。
「……嗯。」
與養母意料之外的偶遇後,兩人去了宮崎夫婦埋骨的墓地。
這時節的墓地杳無人跡,厚厚的白雪幾乎把林立的墓碑蓋住,宮崎千尋帶著五條悟一路穿過小道,來到墓園深處。
染白的石燈籠旁,就是宮崎夫婦的合葬墓。
她蹲下身,用手一點點撣干淨了墓碑上的積雪,凝視著那碑上的字跡默然半晌,才輕聲說。
「爸爸,媽媽……我回來了。」
五條悟半跪在她身邊,看她環著膝蓋一邊恍神一邊呢喃。
「離開很久,一直沒來看望你們,對不起……遇到了好多說也說不盡的事情,也走了好長一段路……」
看不到盡頭的旅途,會在這一次結束嗎?
她牽緊戀人的手,不知不覺含著淚光的眼眸靜靜望了他一眼,聲音逐漸變低。
五條悟挨過來,張口打破凝澀的氣氛。宮崎千尋聽了兩句,臉頰染紅,抬手就去捂他的嘴。
「你怎麼就開始自我介紹了……不用把五條家的情況也說一遍!」
兩人在墓園呆了一晚,直到第二天上午才回到市區。
「過完生日之後,休整幾天就出國吧。」宮崎千尋活動了一下僵冷的關節,談起未來規劃,「目前的形勢對我們實在不利,宿儺手指和羂索的行蹤都可以先放放……到外面去避開幾年再回來,危險會小很多。」
這方面的想法兩人談過幾次,五條悟自然不反對,輕松地說:「好啊。你決定就好,我們在一起,去哪裡都沒關系。」
宮崎千尋臉頰又開始發熱,別過頭:「那、先去酒店吧,休息一會,中午再出門……我已經准備好今天的生日驚喜了──一定把去年錯過的那份也補上!」
逃亡中的第二個12月7日,是五條悟十八歲的生日。她早在來稚內前就做了一大堆計劃,飛機一落地,沒等重游家鄉就開始安排今天需要的東西,五條悟甚至撞見過她半夜還在對筆記刪刪改改。
克制住好奇心沒有偷偷翻看安排的少年笑著應了聲「好啊」。
一夜過去街上的積雪厚重不少,雖然清理了一遍,還是被踩得「嘎吱」作響。兩人頂著紛紛揚揚的細雪往酒店走,途經昨天到過的商業街,竟然又遇見了琥珀川歸流。
大概是因為下雪,年輕的女性帶著蓋過額頭的針織貝雷帽,手裡挎了透明蓋板的小托盤,正在街道上招攬客人,一望見他們,笑容登時更加燦爛。
「好巧,又遇見啦!」琥珀川歸流小步跑到他們面前,舉起小托盤,「我工作的甜點鋪子正在舉辦新品試吃,來嘗嘗吧!」
宮崎千尋左顧右盼,還是不敢正眼看她,琥珀川歸流也不以為忤,笑盈盈地掀開蓋板,催促他們拿幾個造型精致的甜點。
「我比較推薦這些,是從老店主那邊學來的手藝哦,味道一定不錯~」
宮崎千尋和五條悟沒法拒絕,各自拿了兩個。女性看他們吃完甜點誇贊味道,露出了驕傲開心的笑容。
雙方閑聊幾句,琥珀川歸流對宮崎千尋說到。
「雖然有點唐突,但我一見到宮崎小姐就覺得很親近……」她神情溫柔,出口的話卻帶著狡黠和調侃,「你和五條君很般配哦!打算什麼時候結婚呢?」
宮崎千尋差點被最後一口甜點嗆到,漲紅臉後仰:「還、還沒這個打算!」
五條悟:「是可以考慮了誒。」
悄悄瞪了戀人一眼,她咬著嘴唇不吭聲。琥珀川歸流忍著笑對她招招手,擺出一副有秘密要告訴她的樣子。
宮崎千尋僵了一會,還是順從地靠過去。
女性籠著手在她耳邊輕聲說:「初次見面……宮崎同學。」宮崎千尋猝然睜眸。
「你……」
她心神大震之下,還記得伸手去抓已經輕快退開的女性,可惜從五髒六腑裡突兀生出的劇痛讓全身脫力,手慢了一步,在悲怒交加的視線中落到空處。
幾乎同時發覺身體異狀的五條悟扶穩她,也沒來得及留住下毒者。
風雪陡然猛烈起來,「琥珀川歸流」退入翻飛的霰雪中,摘下貝雷帽彎腰一禮,頭頂縫合線清晰可見。
「羂索──」宮崎千尋掙扎著起身,撕心裂肺的怒吼帶著暗紅的血色一齊衝出喉嚨。
她甩開五條悟的手,不顧被毒素迅速破壞的身體,強行鼓動反轉術式搖搖晃晃地想追上去,然而女性已經微笑著隱沒了蹤跡。
跑了兩步,身後的五條悟顧不上追她,壓著咳嗽對上了街頭巷尾合圍而來的詛咒師們。
發動的咒術打碎了稚內空寂寧靜的氛圍,街道上零星的行人和店鋪裡的員工尖叫出聲,一部分連滾帶爬地跑走,一部分瑟瑟發抖地縮進了角落。
反轉術式的效用不大,這似乎是專門針對咒力的毒素,越是使用術式發作得越快。宮崎千尋吐著血,顧不得再追不知何時奪取了養母身體的羂索,勉強按住五內俱焚的恨意踉蹌回身,去幫左支右拙的五條悟。
似乎是吸入的毒性較弱,他還能調動「無下限」迎敵,但即便為了延緩毒素蔓延而采取了體術為主、【蒼】做輔助的辦法,面對為數眾多的詛咒師,他也已經岌岌可危。
拼盡全力施展了一次範圍性的咒力塑形,將包圍圈撕開一條縫隙,宮崎千尋甚至來不及出聲就瞬間往下倒。五條悟一把扣住她手腕,卻驀地一頓。
護衛天內理子時曾見過的奇異咒具穿胸而過,少年咬緊牙關,頭也不回地發動【蒼】逼退無聲無息殺到背後的男性,在這爭分奪秒的生死關頭,抱住意識模糊的宮崎千尋衝出了即將合攏的包圍圈!
一望無際的雪原。
風從天盡頭吹來,咆哮著揉亂漫天蒼白。不停歇的大雪幾乎淹沒艱難跋涉在深雪中的渺小人影。
宮崎千尋輕輕動了動手指,貼上少年冰冷得
毫無生氣的臉頰。兩人都快凍僵了,唯獨一擊穿透戀人身體的刀痕裡不斷有血滲出,洇濕她胸膛,帶來微弱的暖意。
她昏昏沉沉地咳嗽,吐了太多血,殷紅液體似乎已經流盡,現在只是干咳著,滿口的苦腥味。
淡淡的紅,從五條悟的腳印中蜿蜒而出,又被白雪掩埋,重歸無痕。
詛咒師還像食腐的禿鷲一樣緊跟著,他們甩不開下一次追兵了。強撐到此刻的少年搖晃了一下,忽地跪倒在及膝的積雪裡。
宮崎千尋跟著摔進雪中,無力地牽了牽他浸透鮮血的衣袖。
五條悟咳了兩聲,低頭望她,呼吸略微平復後啞著嗓子慢吞吞開口。
「……千尋,你之前說……會答應我一件事。」
她神智恍惚,好一會才想起來,那是去年十月,兩人還在高專,聊到年齡,五條悟用叫「姐姐」換了她一個獎勵──
宮崎千尋淚盈於睫。
「這種時候……」
連跪著的動作也維持不住,五條悟的身體一直在往下倒,聲音越來越低:「再不兌現就沒機會了……說過的話不准反悔啊。」
身體裡的最後一絲溫度隨著淚水滾落眼眶,她嘴唇開合,試了幾次才擠出一個字。
「好。」
少年還是很鎮靜,甚至笑了起來。那雙蒼穹一般無垠無底的綺麗眼眸凝望著她,無需開口,她已經明了他的心意。
──【這世上沒有比愛更扭曲的詛咒了。】
有聲音從回憶裡瀝出,宮崎千尋語調顫抖。
「直到世界盡頭……直到命運終結……」
聲帶被嚴寒撕裂,她吞下血腥味,握住五條悟伸來的手。他的手冷冰冰的,好在她的也一樣冷,交握著反而生出幻夢似的暖意。
仿佛情人間的喁喁私語,她輕輕補全最後幾個字。
「我愛你。」
少年倒在她身上,頭倚著她肩窩,血色斑駁的臉頰牽動了一下。
黃昏的暮色終於穿透陰雲,從遙遠的天邊穿過莽莽原野照來,將風雪都染上殘陽的色彩。
上下一紅的天地中,他仿佛困倦似的闔上眼,帶著淡淡的笑留下最後一句話。
──「在我消失之前,往前走吧。」
鐘聲震響寰宇。
風雪不知不覺遠去了,取而代之的是雨聲。
冬日冷冽的霧氣,伴隨著凍雨彌漫了東京。雨霧之中,白晝已走到盡頭。
穿著白衣黑裙制服的少女在處處頹垣斷壁的寂靜城市間睜開眼,身體快過意識,叫出一個名字。
「悟──」
還未聚焦的視線裡,十八歲的少年已自虛無中顯化,一雙如天如海的冰藍眼眸正靜靜凝望著她──
【特級過咒怨靈•五條悟】,降世。
第61章 第六十一步,通往理想鄉
透明的雨。
半凝固的冰。
從海一般沉凝的陰雲裡成型, 又颯颯而下,紛然穿過漂浮在天地中的無根白霧,最終墜入人間。
凍雨打濕了頭發和衣物, 沒來得及融化的那部分則不斷順著身體滾落下去, 宮崎千尋一步不動, 呆呆站在原地望著眼前的少年。
化身特級過咒怨靈後,困擾「無下限」持續運轉的大腦負擔消失了, 無形有質的防御環繞周身,庇護他免受雨雪侵襲,仿佛一抹超然世界之外的倒影。她不動,沒了自主意識的咒靈自然也不動, 只靜靜地回望著。
撲面的冷雨,比還殘留著的霜雪觸感寒意更重,她牙關發顫,不由得抱緊了雙臂,可還是不停戰栗著。想要發聲, 出口的卻是不成調的泣音,淚水混入雨水零落滿面, 崩潰的精神似乎也一並帶走了支撐身體的力量,她一點點往下跌,跪倒在地,嚎啕大哭。
五條悟終於有了反應, 視線有些茫然地隨著她落下, 盯著肝腸寸斷嗚咽不止的她看了片刻, 頓了頓, 慢慢走到她跟前俯下身。
他伸手扣住她揪著頭發的手腕, 想把脫力的她拉起來, 但她只是一味大哭著,根本不配合。雙方僵持一會,咒靈聽著越來越凄厲的哭聲焦躁起來,掌心力度加大,另一只手穿過胳膊攬住了她,強硬地將她托起。
宮崎千尋倒在他毫無溫度的懷裡,仿佛撲進了一陣風、一朵雲,空空蕩蕩,整幅心神落不到實處,一個勁往下沉去。
冷雨被蔓延而來的「無下限」擋住,止不住的眼淚卻紛落如雨,她借著咒靈的支撐勉強站穩,與那雙失去了神采的蒼天之眸對視一眼,痛苦難當地別開臉,不敢再看。
──【在我消失之前,往前走吧。】
少年最後的祈願自悲慟裡浮起,她咬緊牙關,哽咽著松開咒靈,搖搖晃晃往前走。
不知道要去哪裡,只是漫無目的地沿著破敗長街前行。她走了一段,實在撐不住往下倒,青白的臉頰上都是淚光,可剛蜷縮下去,落後一步跟在身後的咒靈又懵懂地抬手來扶她,如此反復數十次,咒靈抱緊她不肯再松手了。
她哭聲撕心裂肺,悶進他胸膛,可他並不懂她為何悲泣,只是有些不安地盯著她。
像是活人,不是活人。
宮崎千尋忽然激動起來,一把甩脫他的手,踉踉蹌蹌衝進街邊的電話亭,反手扣上門,崩潰大叫:「你不要跟過來──」
隔著一道玻璃門,咒靈一怔,收回了推門的手,乖乖停在了雨中。一大堆惡毒尖刻的話淤塞在胸臆,被僅剩的理智鎖進喉嚨,她發抖的手狠狠敲了幾下額角,靠著劇痛拉回一點神智,抬臂去拿公用電話的話筒。
大概是之前有人投過硬幣又沒來得及使用,她不管不顧撥出的一串號碼竟然接通了。
帶著雜音的通話那頭,傳來了女性有些憂慮但依然溫和的聲音。
【喂,您好,這裡是琥珀川。】
宮崎千尋靠著玻璃,呼吸一窒。
電視裡的新聞在播報全國各地的突發異常,警告民眾不要遠離住處,女性的聲音混雜在電視聲裡,染上幾分疑惑。
【您好,請問您是……】
她不敢發聲,死死咬住手指,吞下傷口湧出的苦腥的血。
【媽,誰啊?】有男生插話問到。
【奇怪……沒人說話呢。】女性困惑地拉遠了話筒,在兒子的催促中應了聲,【飯菜都端上來了嗎?你們要是餓就先吃吧,我馬上過來。】
已經是晚飯時間了,家人都等在餐桌邊,女性再度詢問一句,見還是沒人回復通話,就道歉掛斷了電話。
宮崎千尋聽著響起的忙音,松開話筒,順著玻璃滑下去,跌坐在地。
撕心裂肺的痛苦似乎減弱了,反倒是空蕩蕩的茫然漫了上來,只有眼淚還在流。她一臉麻木地仰頭靠上玻璃,耳邊雨聲與忙音交織。
不知何時推門而入的少年躊躇著輕悄挨近,半蹲下來對她伸出雙手。
是個想要擁抱的姿勢。
宮崎千尋木然凝視他半晌,終於在夜色沉沉降臨後,微微抬起手臂。
五條悟依舊維持著伸手的姿勢,耐性十足地一動不動。她起身倚過去,完成了這個苦澀的相擁,思緒彷徨地飄蕩著。
──擁抱著空殼,也能感覺到圓滿嗎?
2018年10月31日,「涉谷事變」爆發,名為「羂索」的術師在封印最強咒術師五條悟後開啟了「死滅洄游」──為了實現人類進化而執行的預演儀式。
儀式啟動後,在全日本設下了共計十個結界,其中東京存在兩處。
12月7日,東京第一結界外,出現了白衣黑裙的少女的身影。
連日凍雨初歇,她發梢袖角還帶著潮意,神情冷冽如霜,一步步走到接天連地的漆黑光柱前。
指尖探入黑幕,黃金蟲式神瞬間顯化在她身邊,歡快地打招呼。
「嗨!我是每個『泳者』──也即玩家──都會擁有的輔助式神小金!這個結界裡正在進行名為『死滅洄游』的PVP生存游戲,你確定要進入嗎?一旦進入其中,就代表你自願加入游戲,成為新的『泳者!」
少女沉默著,抽回手一把抓住了漂浮在空中的黃金蟲。
它沒有驚慌,大聲說:「我是依附於游戲規則的式神,除非結束游戲,否則是殺不死的哦!」
少女只是緊緊攥著它拉到身前,漆黑的眼眸望來,輕聲開口。
「羂索在哪?」
她的手冷得像冰,不知道是因為這不似活人的溫度,還是那滿身戾氣和凶性,黃金蟲縮瑟了一下,聲音放低。
「你還不是泳者,無法查詢其他泳者的信息……」
一陣迫人的靜默,少女松開手任由它重新飛起,沒有表情的蒼白臉龐上揚起一個殺氣沸騰的冷笑,毫無遲疑地舉步邁進了結界之中!
黃金蟲拍打著翅膀急忙跟上自己的新主人,解釋起游戲規則:「游戲點數可以通過殺死其他泳者來獲得,術師與非術師的價值不同;也可以通過消耗100點數為『死滅洄游』追加新的規則……」
少女對這些條條框框漠不關心,打斷它的啰嗦重復了一遍之前的問句。
「羂索在這十個結界裡嗎?」
黃金蟲拉大了一點飛行高度,以免再被抓住,語氣無辜。
「羂索並非玩家,您無法查詢對方的位置!」
似乎早有預料的少女頭也沒回,步履堅定如常,冷笑著回到。
「那你就滾遠點──」
一身血跡的大塊頭獰笑著從廢墟中走出,向這邊衝來,黃金蟲的視線裡,少女前進的速度絲毫未變,手按上了腰間脇差。
下一瞬,金鐵怒號,刀光如寒星閃爍,剎那點亮天地!
第62章 第六十二步,通往理想鄉
「您的積分已經有300點啦!」
不敢靠太近的黃金蟲式神飛在空中播報著最新記錄, 但它的主人根本沒賞來一點余光,只是坐在篝火前沉默地保養著咒具。
最初帶進結界的脇差早就在接連不斷的戰鬥裡損毀,她現在拿著的長刀是這幾天才從被殺的泳者手裡奪來的。被白布擦過的彎彎刀鋒, 不知是映出了火光, 還是血跡已經滲入鋼鐵,呈現出異樣的淡紅色。
黃金蟲拍打著翅膀,又試著搭了兩句話, 一如既往沒得到回應。它不敢再多說, 畢竟之前因為「太聒噪」以身試過刀,要不是規則保護就被殺死了──這還是第一次有泳者真的對自己的式神動手,做為死滅洄游的系統窗口、為泳者提供資料查詢功能的黃金蟲, 一般會被泳者視為友方, 就算有一時接受不了情緒崩潰的人,也很難破開它的防御……
回憶起那道震撼心神的凄厲刀光,它渾身一抖, 默默飛得更遠了一點,幾乎離開火光照耀的範圍。
任由黃金蟲自顧自地說話、自顧自地飛遠,宮崎千尋眼也不抬, 保養完咒具將長刀入鞘, 站起身。
即將進入一月,蕭索的東京提前迎來了第一場冬雪,深沉夜色中正紛紛揚揚飄落著潔白。
越加凜冽的風聲裡,傳來了急切的腳步聲。
「有泳者往這邊來了!」高處的黃金蟲示警到。
宮崎千尋將長刀在腰間別好,手輕輕搭著刀柄,轉身面向來人。
搖曳不定的火光中, 黑發與粉發的男生結伴衝出了黑暗。
「宮崎小姐!」不等氣息平復虎杖悠仁就大聲說, 「請和我們談談……」
伏黑惠緊接著開口:「關於五條老師的事──」
「他不是你們的五條老師。」
宮崎千尋打斷他們的話, 離開篝火往外走。堅持不懈追蹤了她半個月的男生們不肯放棄,跟在她身邊繼續說服。
「這個可以先不討論,」虎杖悠仁語氣懇切,「目前最重要的是結束死滅洄游……已經死掉太多人了,而且再放任下去只會讓羂索的陰謀得逞……」
「你們就這麼篤定我是友方?」她冷淡反問,「在我殺了幾十個人之後?」
死滅洄游的積分點需要通過擊殺其他泳者獲得,一般來說術師每人價值5點,普通人則是1點。她已經累計獲得300分,手裡人命超過六十條──東京第一結界的好戰者幾乎被一掃而空,這幾天呈現出一種怪異的安寧氛圍。
虎杖悠仁沉默一會,還是堅定地答:「你是『五條悟』選擇的人,我覺得你可以信賴。」
「正是因為你殺的這些人,才讓我們確認你是友方。」
伏黑惠清楚五條悟早年頗有些無法無天的性格,倒是沒有像虎杖悠仁那樣盲信他永遠不會出錯,選的回應角度有些出乎她的預料。
「被你清除的那些泳者,積分全部不低──他們都殺了不少人,稱之『暴徒』也不為過。」男生冷靜到有些無情地說,「身處這種環境,想要遏制殺戮,反而是宮崎小姐的方法更見效。」
宮崎千尋轉眸看他一眼,輕輕勾起嘴角,露出一個復雜難明的淡笑。
「這句話由還沒殺過人的你來說……真諷刺啊。」
不等伏黑惠分辯,她收斂了所有表情,漠然回到。
「我和你們不是一路。別礙事,讓開。」
「宮崎小姐……」
屏蔽掉兩人失望的聲音,她抬眼停下腳步。
「悟。」
特級過咒怨靈應召現世,一步上前與她並肩,對已然在望的漆黑結界伸出手。【蒼】明亮耀眼的藍光直衝而出,卻宛如泥牛入海,消失在黑幕裡。
一剎那的「白晝」褪去,宮崎千尋若有所思地止住了咒靈的第二次攻擊。
即使見過數次,還是忍不住一直瞥向五條悟的虎杖悠仁和伏黑惠走近了幾步。
「結界並不限制出入,只是附加條件難以接受所以沒人敢出去……咒力攻擊自然對它不起效。」伏黑惠解釋。
進入結界視為接受死滅洄游成為泳者,大概率會死在泳者之間的血腥對決中;走出結界視為放棄游戲被剝奪術式,等同死亡。兩方條件相加,才讓這道毫無阻攔作用的結界成了人人畏懼的天塹。
姑且一試的宮崎千尋毫無沮喪之色,頭一次呼喚到:「小金。」
終於能派上用場的黃金蟲大喜,忙不迭飛過來:「您有什麼需要?」
「追加規則,把特級過咒怨靈『五條悟』的存在和我的術式情報公開,再給羂索留一句話。」
死滅洄游各個結界之間通訊不暢,想要對全體泳者發公告,只有利用追加規則的機會。綁定了泳者的黃金蟲們會確保他們聽到規則內容,加上不少人在努力往外傳遞情報,關注游戲進程的羂索應當能及時收到這條消息。
不過,收不到也無妨。大不了再多待一陣。
宮崎千尋沒有回應黃金蟲「可小金還不知道您的術式是什麼」的疑惑,淡淡吩咐:「我剩下的積分轉給伏黑惠。」
式神乖乖把她名下留存的200點劃走,見她徑直往結界外走去,例行公事地提醒了一句。
「如
果走出結界,就會被剝奪術式哦!」
「宮崎小姐,貿然離開會死的!」
一旁大驚的虎杖悠仁和伏黑惠想要阻攔,卻被五條悟的「無下限」逼退,只能眼睜睜看著她邁過黑幕──
「要是拿得走就來啊。」宮崎千尋冷笑著踏出結界,頭也不回地說,「告訴羂索,1月1日,我在薨星宮等他!」
黃金蟲依言追加了規則,將她的留言傳遞給所有泳者,而後身形忽然一頓。
「術式剝奪、失敗,重新嘗試中。」式神的聲音變得呆板,又逐漸混入雜音,「失敗……重新嘗試……失敗……」
咒靈已經跟著穿過了結界回到少女身邊,留下驚詫莫名的伏黑惠和虎杖悠仁盯著晃晃悠悠往下墜的黃金蟲。
「無法剝奪術式!泳者宮崎千尋脫離死滅洄游!警告,規則運轉出現錯誤!警告,規則運轉出現錯誤!」
仿佛突然失去養分的植株,跌落在地的黃金蟲逐漸干癟,支離破碎的聲音被風雪掩蓋。
下一瞬,接天連地的東京第一結界轟然破碎!
2019年1月1日。
新年第一天,東京咒術高專迎來了如約造訪的少女。
駐守於薨星宮周圍的咒術師們雖然結隊擺開了架勢,卻都僵在原地不敢動彈,瞪著走在她身後的少年滿臉震驚。
白發藍瞳的神子神情空洞冷漠,靜靜跟著少女拾階而上,一同穿過重重鳥居。
今天有大雪。鋪天蓋地的白色淹沒了山林,為沉默前行的兩人添上一抹風霜。
明明是白天,可陰雲沉沉,昏黑得像夜間,灰白色的世界裡,鳥居紅得奪目,走在它們下方的少女也是紅色。
反復浸染過鮮血的白衣,即使仔細清洗過依舊帶著淺淺的驚心動魄的緋紅,她披著這如櫻花似晚霞的白衣,穿過蕭索天地,將護衛們視若無物,一路行至地下通道入口。
被丟在身後的咒術師面面相覷,還是攝於「五條悟」的威名不敢追上,只好忙忙亂亂地去報告上級。
薨星宮,本殿。
穿過一圈圈的古建築,來到支撐起地下世界的巨樹根部,宮崎千尋略微停步。
由於「理想鄉」的存在,她對世界的感知遠超常人,未能得到星漿體的天元成為世界一部分後設下的結界,或許其他人發現不了,但她卻輕而易舉地找到了縫隙。
長刀出鞘,一舉劈進那道縫隙,讓人牙酸的「嘎吱」聲中,虛幻門戶驀地洞開!
她提刀邁步而入,與神色凝重的天元、悄無聲息現身的「夏油傑」形成三足鼎立的態勢。
還占據著咒靈操使軀殼的羂索雖然面帶微笑,打量她的目光卻充滿忌憚。
宮崎千尋橫刀鎖定他,示意五條悟迎向天元。
「請稍等,我與你並非敵對關系,不如聯手應付羂索──」有些吃驚的天元沉聲道。
宮崎千尋冷然一笑,掃過他們。
「你們是一丘之貉,不過在到底由誰主導上存在分歧──推動人類進化?人類進化最大的失敗,就是有了你們這兩個貨色!」
話音未落,三方已戰作一處!
特級過咒怨靈抬手,死前剛剛構建成型的領域首次展開,稍顯生澀的【無量空處】對上了天元的結界術,而宮崎千尋則疾衝向開始釋放咒靈的羂索!
光影輪轉,巨響撕裂薨星宮沉澱千百年的寂靜。
【無量空處】布下的宇宙似的圖景,萬花鏡一般的結界術色彩,宛若魚群一樣湧動的無數咒靈,還有絢爛如星辰燃燒的刀光。
宮崎千尋穿梭在這一片混亂的燦爛裡,淡緋斑駁的白衣逐漸染成熾烈的紅色。磅礡咒力隨著她的每一次揮刀像海潮般漲落,扭曲了身邊萬像──
建築傾頹,巨樹在崩塌,墜落的碎石與激蕩的塵煙中,爆開了一陣幾乎化作實質的氣浪!
「鏘啷」一聲,長刀斷為兩截,跌在不斷龜裂的地面上。宮崎千尋止步在羂索的數米之外,看他搶先一步以「咒靈操術」吸收了受傷的天元。
獨自殺光一大半咒靈的她傷勢危重,特級過咒怨靈也因敗退重新化作無形,明明是完全處於劣勢的局面,她卻舒展眉眼,嘲諷且輕蔑地笑了。
地動山搖,整個空間都在塌陷,巨樹往下沉,帶得地面出現無底空洞。
騎上飛行咒靈的羂索分出一份心神消化天元,與世界建立起微妙共感的剎那,突兀一怔,陡然看向隨著地面往下墜去的宮崎千尋。
寰宇深處潛藏的時鐘,隱隱約約出現在他眼前,他瞬間得知了「理想鄉」的存在,不由得目眥欲裂。
紅衣的少女似乎要飛翔般張開雙臂,迎向身下無邊黑暗,聲音飄蕩而起。
「你永遠別想贏──我、一直盯著、你呢!」
頭頂的岩層一片片崩毀,外界的風雪已經停了,半輪殘陽顯現,烈烈灼目的天光終於照入這地下深處。
殷紅如血的暮色裡,虛幻時鐘一格格回退。世界在重啟,本已被吸收的天元又從身體裡剝離,讓羂索驚怒交加。
「你……」
宮崎千尋大笑,後仰翻倒,沒入無底空洞。
「──等會見!」
第63章 第六十三步,通往理想鄉
他該是初春的一陣風, 某個黃昏拂過她鬢發;他該是盛夏的一縷光,某個剎那照亮她眼瞳;他該是深秋的一片葉,某個枝頭飄落她襟懷;他該是殘冬的一捧雪, 某個晴日融化於她行經的路途。
他以她的喜怒哀樂將空蕩蕩的軀殼填充,陪伴她走入無盡輪回, 有時與她並肩作戰,有時沉默跟在她身後, 更多時候,是在虛無裡靜靜凝望著她──
見證少女把堅持至今的正論棄如敝履,只身獨刀, 舍生忘死,一次次奔行過人世,為實現夢中的「理想鄉」變得不擇手段。
追查,殺戮, 挽救,敗亡。
白衣黑裙的剪影,如露水似曇花, 匆匆一會就消失在黎明前的黑夜裡。
失去靈魂的空殼也會悲慟嗎?他明明連自我意識都消失了, 卻還是痛得想流淚。那淚意從虛無裡凝聚, 化作絲絲縷縷的雨墜下蒼穹,打落在地面。
爬著苔痕的石板洇出點點滴滴濕痕的剎那, 鼓聲響了。
「嗵」、「嗵」、「嗵」。
厚重蒼然的暮鼓, 從寺廟中傳向四面八方,驚飛了山林間的宿鳥。
崖邊憑欄的少女微微睜眼, 自夢寐裡蘇醒, 望向振翅直上九天的飛鳥。她的目光落入半邊陰雨半邊落日的天空時, 仿佛與他對視了, 於是他就像被牽住線往回收的風箏,倏忽自虛無中降落,成為環繞在她身邊的晚風。
「你在這裡啊……千尋。」
有人登上長階,走到了她面前。
少女直起腰,轉身倚上欄杆,看向腳步遲疑的來人。
「傑。」
披著袈裟的青年一頓,行至她身旁,沒有直接注視她,反而抬眸遠眺群山。
驚鳥已飛盡了,山林又沉寂下去,只剩雨霧朦朧飄蕩。淅淅瀝瀝的雨絲,才夠略微沾濕衣鬢,溫柔得不像生於深秋,而是來自春天。
兩人身後的寺院還在敲著暮鼓,一下一下震動心扉。
「如果那時候,」青年低聲開口,「我早一步到稚內……」
他籠袖望著山景,面容分辨不出哀怒,比起難以排遣悵惘的語氣,看起來倒像准備為別人指點迷津。
少女雙臂撐住欄杆,神情靜淡,一點也不需要安慰。
「沒什麼分別,結局從悟執意跟我離開就注定了。」
青年默然。
重山之後,未被陰雲覆蓋的半邊天空暮靄繚繞,夕照穿過那片昏黃,形成有如實質的千萬絛光柱,一時間近處雨色若有如無,遙看卻光雨紛落。
奇絕美景映入眼簾,他反而面露苦悶。
少女一直沒看他,但說出的話一語中的:「你姑且也從那不切實際的『理想』裡清醒過來了吧。」
片刻的無言,青年自嘲地勾起嘴角。
「要是我依舊堅持殺光非術師呢?」
少女的回應平靜又暴烈。
「我早就告訴過你。我對你的理想不感興趣,但是我在意的人有不少是非術師……你動她們,我殺你。」
「是嗎……果然是你會說的話。」青年苦笑著,「可要是回頭,之前做過的事又算什麼呢?」
他拋下這句幾不可聞的嘆息,闔眼轉身,輕聲說到。
「盡快下山吧,悟要是醒過來,大概要拼命找你了。」
沿著來路走下石階,那身袈裟沒入林中。留在原地的少女盯著不遠處打開的寺廟門扉看了一陣,有些疲倦地垂眼。
她自欄杆邊起身,邁了兩步,又因不知往何處去而停下。
風輕拂著,眷戀繚繞在周身的意識終於按捺不住,彙聚起咒力化作實體降臨世間──
少女微怔,抬眸看來的剎那,他俯身緊緊抱住了她。
咒力構築的身軀毫無暖意,可他抬手攬她入懷時,頸後肌膚突地綻開了星星點點的滾燙。
僵住的少女臉頰貼著他肩窩,淚如雨下。身體已經應激似的崩潰了,神智卻還沒反應過來,她茫然地喃喃。
「你……」
本該只殘留了部分本能的特級過咒怨靈張口,封緘近萬次輪回的聲帶艱難震動。
「千、尋。」
──「鐺」!
暮鼓收歇,銅鐘敲響。
鐘聲傳遍千山,驅散了沉沉的雨雲。天邊綺霞隨風萬裡,飄來寺前。
五條悟在聽到寺廟鼓聲時驀然驚醒。
漫長悲切的回憶激蕩在意識裡,他自十年前與摯友決裂後第一次如此失態,往常總牢牢占據上風的理智被海嘯般決堤而出的情感徹底壓倒。
靈魂回歸特級過咒怨靈的身軀,仿佛補全了殘缺的半顆心,一次次重啟被留下的感情頃刻同步,即使以他的承受能力,也腦海空白了許久。
等回過神來,夏油傑已經結束交談獨自離開,只剩宮崎千尋還站在山寺門前躊躇不已。
她沒有下山回到高專校內去找他的意思,五條悟不禁沮喪起來。
無法平復的心緒讓情感也變化得劇烈,他好像又回到了毛躁的少年時代,本能快過考量,掙脫虛無化作實體降臨在山中,一把擁住了她。
下一瞬,這次相遇開始一直顯得平靜從容的宮崎千尋也呆住了。
五條悟當然
見過她哭泣的樣子,不管是作為老師還是作為戀人,她在他面前都很難忍住眼淚──不如說他本身就是讓她掉眼淚的引子。當滾燙的淚水沾濕頸側時,他沸騰的情緒反倒緩和下來,掌心撫著懷中人的發頂,輕輕叫了一聲她的名字。
這下,宮崎千尋的眼淚徹底崩潰了。
他聽著她咬牙強忍泣音,哭得像要水淹寺廟,實在可憐可愛。本能又開始躁動,他干脆放棄壓制它,任由身體下意識動作起來。
「等我一會。」簡短溫柔地叮囑了一句,他松開手,往山下衝去。
咒靈的身軀化入虛無,順著遍布天下的咒力鎖鏈眨眼降臨至高專後廚,五條悟在工作人員驚詫的避讓中飛快搜羅了一圈甜點,抱著大盤子奔出廚房。
既然帶了東西,就只能借助【蒼】返回了。
他掠過蜿蜒曲折的石階,恍惚記起,自己已經這麼做過千百回。
自從特級過咒怨靈降世,宮崎千尋就沒再吃過一頓正常的飯,需要進食的時候都是買一堆甜點,後來嫌買甜點也麻煩,干脆隨身帶一包糖果。
咒靈懵懵懂懂,以為她喜歡甜的食物,每次她情緒大差時就到處尋找帶甜味的東西送給她。
「甜味是幸福的味道」……
嘆息漫上胸臆,他穩住心神,落向已然在望的寺廟。
宮崎千尋還呆站在原地。
少年端著壘得滿滿當當的瓷盤回到她面前時,她依舊神情恍惚,只有眼眸靜靜跟著他轉動。
他身量高過她不少,比劃了一下,干脆半跪下去,對她舉起滿懷色彩繽紛的甜點。
未干的淚痕不知不覺又蓋上新的,宮崎千尋沉默著伸出手,慢慢擦掉他臉頰上沾染的奶油,在淚水中淡淡笑了一下,拿起一塊蛋糕放入口中。
沒有甜味,只剩苦澀。
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呢?
吃到的食物也好,做出的食物也好,都變成了苦的。明明是和以前一模一樣的步驟與用量,但不管加多少糖,都只能嘗到讓人想嚎啕大哭的苦味。
不知道出問題的是身體的哪一部分,然而一直吞咽著這樣的苦澀,她竟然也從反胃作嘔變得習以為常了。
幾乎摧毀味覺的苦,被她嚼碎吞下去,就像咽下這一路走來的曲折。她維持著微笑,俯身抱了抱蹙著眉的咒靈,無聲的眼淚沒進他的白發裡。
兩人依偎在一起,仿佛涸轍的魚,折翼的鳥,若非緊靠著彼此,就無法延續生存。
寺中敲響的鐘聲逐漸停了。
起身的少年將瓷盤遞給她,消散在黯淡的黃昏裡。
宮崎千尋抬眼,東升的半缺月輪下,青年踏著飄渺的月色登上了山階,向她走來。
相比起年少的自己,他身姿更加高挑挺拔,天然帶著千難萬險只身過的氣勢。那雙無遮無擋的蒼天之眸比殘陽和新月都更通透明亮,隨著距離拉進逐漸低垂,始終凝視著她。
宮崎千尋吃掉最後一塊甜點。
來到面前的五條悟抬手擁住她肩膀,臉頰貼上她額頭,靜默片刻,俯下身去。
雙唇重合的瞬間,苦澀分成了雙份。
她嘗到的世界的滋味終於傳遞給他。
嘆息融化在唇齒間,五條悟摸摸她的頭,手落下環住她,圓滿了這個擁抱。
有誦經聲從寺廟裡飄來兩人耳畔。
──「一切恩愛會,無常難得久。生世多畏懼,命危於晨露……由愛故生憂,由愛故生怖。」
第64章 第六十四步,通往理想鄉
「所以, 都十二月下旬了,我們就一直在這裡呆著坐看世界融合?」
山姥切長義煩躁地丟開了用來消遣的書,去叫縮在被爐邊啃著油豆腐樂不思蜀的狐之助。
狐狸式神「唔唔」兩聲, 把外酥裡嫩的食物咽下去,嘆氣說:「這也沒辦法啊……本地政府被審神者嚇破膽,至少在確認能對抗她前不會主動起釁了;異能者那邊人數太少,忙著應付本地政府的侵蝕打壓,沒空管別的;同樣來自異世的警察系統都是普通人, 難道指望他們打頭陣?」
一個個清點了一遍可以拉攏的助力, 結果十分悲觀。目前還勉強是合作者的日本政府只承擔他們的衣食起居,其他一概沒有, 想出門都得自己掏錢打車, 更別提其他就聯手過一次還不歡而散的勢力了。
付喪神們陷入孤軍奮戰的境地──還臨陣叛逃了兩個, 只剩四人了──別說找宮崎千尋的麻煩,宮崎千尋不來團滅他們就不錯了。
摸著狐之助耳朵的白山吉光面無表情地陳述著事實:「前線吃緊,上面很難再加派戰力,只能靠我們自己。」
「那我們來這裡是干什麼啊。」山姥切長義無語, 走到被爐邊坐下, 占據了山姥切國廣旁邊的位置。
他對面的座位空著, 剩下的一位同僚正坐在窗台上保養本體, 短刀寒光湛湛,在窗外蕭索冬景的映襯下顯得格外攝人。
「藥研,你覺得呢?」山姥切長義揚聲問。
沒等窗邊的藥研藤四郎答話,狐之助忽然神色一凜,拋下心愛的油豆腐躍上桌面。
「各位!緊急情報!」
刀劍付喪神們立刻凝眉看來。
狐狸式神大聲說到:「時間溯行軍已經入侵本世界, 目前正在平安時代駐扎!」
山姥切長義吃了一驚:「溯行軍可以進入別的世界嗎?我以為他們只能穿越時間──」
「普通情況是不會的。跨世界入侵基本都會被世界壁障阻攔, 但是……」
沒等狐之助解釋完, 山姥切國廣已經喃喃說出了答案。
「世界融合導致壁障被極端削弱了……」
「沒錯,現在正處於融合中的三個世界,對入侵者而言幾乎不設防,那些無孔不入的溯行軍才抓住機會建立了新的本陣……」
藥研藤四郎敏銳地抓住重點,反問。
「要靠我們去清剿溯行軍嗎?」
先不提時之政府還有沒有余力插手維護其他世界的歷史,就算要出征,至少該配齊一個刀帳全滿的高級別本丸,保證能結成數隊付喪神以互相援護,再加上能隨時脫離戰場的時間轉換器和本丸的手入設施,這才勉強有得一戰。要是只憑他們四個,一上陣就得被蝗蟲一般的溯行軍撕碎。
狐之助面顯難色。
「政府發的命令是想辦法拔除對方的本陣……」
「這不是想辦法就能辦到的事吧。」白山吉光淡淡說。
正商討著,院門忽然被敲響了。
負責照顧他們的侍者隔門發聲:「各位大人,有訪客。」
停下交談的付喪神們對視一眼,還是決定見見這兩月多來第一個造訪的客人。然而,當侍者退下、來人在室內站定後,他們又顯得十分冷淡。
頭頂帶著縫合線的黑發男性抬起一雙凌厲上挑的綠眸,對隱含戒備的眾付喪神微微一笑,坦然自若地開口。
「各位,冬安。我是術師羂索。」
三方聯合圍剿的戰鬥現場,大部分參與者都看到了「臨陣換腦」的一幕,加上戰後五條悟不遺余力地宣傳「邪惡術師殺人換腦奪取身體」,「羂索」的大名如今在各方勢力都掛上了號。
藥研藤四郎起身,還未歸鞘的短刀鋒芒迫人。
「我們和你大概沒有能談的事。」
不知道又換了誰的身體的羂索笑眯眯地回應到:「不要心急啊,聽一聽我的說辭再做決定也不遲。」
他抬手點了點自己的額角,語氣從容。
「最近,我多出了一份記憶……是平安時代的。」
原本無動於衷的付喪神們瞬間露出預料之外的驚訝表情。
存活時間比千年更長的神秘術師一語道破了溯行軍的蹤跡──歷史修正者們在時間長河的上游鬧出聲勢,雖然震蕩余波尚且未能改變如今的局面,但原本就屬於那遙遠時代的他自然同步出現了記憶錯位。
而恰恰好,他尤其擅長精神領域,能夠將錯亂之處一點點分辨理清。
「諸位如果決定返回平安時代對抗溯行軍,想必需要一個向導。」羂索欠身一禮,「而當今之世,若論對平安時代形勢的了解,非我莫屬。」
他直起腰,微微一笑伸出手來。
「合則兩利,各位意下如何?」
山姥切長義冷冷問:「你又是因為什麼要幫助我們對抗溯行軍?」
羂索說得誠摯。
「雖然如今我落在下風,但千年辛苦,更不容許被旁人抹消──至少站在維護歷史的立場上,我們是統一戰線。後續爭鬥可以等解決溯行軍再論。」
付喪神們沉默著交換了一下視線,而後,藥研藤四郎代表同僚上前握住他的手。
「成交。」
宮崎千尋坐在窗邊假寐。
三個世界的融合即將度過初期階段,需要的咒力操控越來越精細,反饋到身體上,就是她越來越嗜睡。
無法消解的疲憊不斷累積,她一天裡清醒的時間少,混沌的時間多,連宿舍也不怎麼愛出了。
此時,恍惚的神智經由咒力鏈接流轉在世界之上,隱隱約約的察覺到一絲違和,可仔細去感應,又一無所獲,像是從遙遠之處宕來的漣漪余波,倏忽就不見了蹤影。
她蹙眉,微微睜開眼,剛放下支在窗台上的手,肩上就驀地一重。
眉峰不自覺舒展,她嘆了口氣,聲音無奈。
「不難受嗎,還一直過來。」
顯化實體的少年從背後圈住她,毛茸茸的腦袋落在肩窩。
自從取得特級過咒怨靈的控制權,五條悟時不時就會將意識降臨到咒靈體內,自己的身體反倒冷落了:由於靈魂只有一個,無法實現兩具身軀一並操縱,一旦意識進入其中之一,另一個失去靈魂的軀殼就只剩下本能反應,就算能靠意識遙控,也做不到什麼復雜事。
而本質是由無數輪回截留下來的感情構築了核心的咒靈身體,意識進入後不免要一直承受沉重如山的情感的衝擊,如果意志力稍微差一點,恐怕心智都會被摧毀。
但五條悟言行自若,絲毫看不出正處在煎熬中。
「也想和千尋感同身受一下啊。不用擔心,我可是很堅強的。」
掌心輕輕貼了貼他冰冷的臉頰,宮崎千尋不再勸說。
兩人靜靜依偎了片刻,五條悟松開手,抱怨到:「哪來的那麼多任務,咒術界只剩我一個人能工作了嗎──下次一定要把傑推出去。」
還在嚴密監管期的夏油傑下次能不能替他出任務尚未可知,這次他是只能自己去了。
五條悟一臉不爽地解除了咒靈形態,意識返回自己的身體。宮崎千尋和他道過別,正准備繼續假寐,突然聽到一陣敲門聲。
是熊貓。
她並不意外。這兩個多月,眾人陸陸續續取回了數百周目的回憶,一天比一天更不放心她獨自待著。五條悟沒事的時候可以通過咒靈的共感關注她的情況,而如果他出任務,學生們必定會選一個人來陪她。她也默認了這種安排。
憨態可掬的咒骸走進宿舍,問:「千尋,你准備睡了嗎?」
最近她身體情況糟糕是眾所周知的事,熊貓見她點頭,就拉了椅子在床邊坐下。等她洗漱完回來,翻身上床,對方已經攤開了一本童話書。
熊貓清了清嗓子:「都是新故事,我試讀了一遍,真希憂太他們都說效果奇佳,一個故事聽不完就昏睡了──」
這大概不能算誇獎。
宮崎千尋笑了笑,安靜合眼。咒骸輕柔地替她掖了掖被角,開始用低沉緩慢的聲音誦讀起書內的童話。
疲倦拉扯著精神墜入夢鄉的剎那,她朦朧想起,如果按目前的記憶回歸進度,馬上就該是──
然而思緒「咕咚」一聲,被睡意吞沒了。
第65章 第六十五步,通往理想鄉
2005年4月, 五條悟成為特級咒術師,入學東京咒術高專, 正式脫離五條家二十四小時的全方位監護。
身為出生起就上了各大暗殺榜的「六眼」神子, 十五年下來,針對五條悟的懸賞金已經累積成天文數字,不知道多少人摩拳擦掌窺伺著一個殺死他的時機。
即使是「御三家」之一的五條家, 為了讓他順利成長也付出了家勢明顯衰落的代價,精英術師差點被一掃而空, 才撐到他擁有自保之力。如今, 雛鳥離巢,終於等到機會的敵人大喜過望, 誓要讓神子就此隕落──
5月初, 咒術界自千年前圍剿兩面宿儺以來規模最大的一場伏殺悄然成型。
咒術師,詛咒師,甚至是普通人, 多方聯合之下, 落入陷阱的少年獨木難支,力戰之後重傷倒地。
春末細雨紛紛。
五條悟掙扎了一下, 但沉重的傷勢幾乎消磨掉僅剩的力氣, 他最終也只是勉強勾了勾手指, 就無法再動彈分毫。
長時間的超負荷運轉讓大腦連「六眼」的消耗也無法供給了, 往常總是亂遭遭擠進意識的無數信息消散一空,他眼前只留下摻雜著暗紅的黑色。
絲絲縷縷的雨撲面而來, 卻毫無寒意,溫柔得像是給予臨死者的撫慰。他在幾近於無的雨聲中聽到腳步聲。
是來完成最後一擊的敵人。
那人在他身旁停下, 嗓音帶著戲謔和壓不住的得意:「神子大人, 你還有遺言嗎?我會幫你轉告五條家的。」
敗亡似乎不可避免, 五條悟反而放松了身體,艱難揚起一個冷笑。
「一具屍體……不夠你們這麼多人分吧。」
敵人也冷笑了一聲:「死到臨頭還挑撥離間。到底怎麼分配戰利品,當然是之後慢慢商量,現在……先送你上路!」
咒術造成的凌厲破空聲直刺而下,少年依舊不肯服輸地睜著眼睛,渙散的蒼天之瞳冷冷盯著對方的位置。然而下一瞬,刺耳的攻擊聲驟停,模糊感知裡,敵人所在之處有磅礡咒力突兀凝聚──
伴隨著諸多設伏者驚詫的叫喊,雨聲陡然加大了。沁涼水珠「啪嗒啪嗒」打落在他臉上,於刺痛中一並洗淨了眼前的昏黑。
五條悟一怔。
第一個跳入眼簾的是身邊湛藍色的「琥珀」。凝固於這一片宛若實質的壓縮咒力裡的敵人,臉上猙獰笑容還未散去,甚至連手裡的術式也維持著原樣。火焰構築的長矛正要落下,卻永遠停止在了半空,被清透的咒力封存。
他目光掃過的剎那,頃刻間奪取一條性命的「琥珀」猶如降臨時一般悄無聲息地散去了。帶著笑容的敵人屍體翻到在地,掌心火焰被雨水湮滅。
有誰在喊:「你是什麼人!」
他聽見平靜的女聲回應到:「接了懸賞的人。」
「既然是同行,那就先等殺掉『六眼』再分配賞金不遲……」
遠處飄來的女聲沾染了笑意,語調卻輕慢得多,顯出十分睥睨的氣勢。
「我接了懸賞,他就是我的獵物──你們也配分一杯羹?」
被一並藐視的眾人頓時大怒,嘈雜呼喝此起彼伏,可旋即就轉變成恐懼的尖叫。原本三三兩兩包圍在他四周的伏擊者們大亂起來,各自奔逃,但那些腳步聲響起不過數秒,就驀地沉寂下去。
雨聲成為寂靜天地的主宰,五條悟吃力地轉過頭,向剛才聲浪最集中的地方望去,一樹粉櫻悄然入目。
這一帶僻處東京遠郊,開發建設到一半難以為繼,只留下林立的空殼水泥樓房和野蠻生長起來的行道櫻花樹。五月份本該是凋謝的時候了,這一路粉櫻還恣意爛漫地開放著,像是才迎來花期。
淅淅瀝瀝的雨打濕花朵,春風穿流而過,搖落枝頭紅粉。一道身影踏過遍地落花,從容行來。
黑發和黑眸,白膚與白衣。純粹分明的黑白二色勾勒的少女,超然物外,漠然同繽紛絢爛的人間景致擦肩,所過之處,一個個「琥珀」融化,不見血的咒力輕盈似蝶回歸她身軀。
須臾之間殺空此地的凶神,穿過朦朧雨幕來到了他身邊。
五條悟繃緊心弦,用借機積攢起的力氣狼狽撐起身體,搖搖晃晃半跪在地,試圖凝聚咒力。
俯視著他的詛咒師姿態悠然,並沒有立刻殺人取眼的意思。
五條悟費力地咳嗽幾聲,開口:「怎麼,你還在考慮老子的死法啊?」
看對方之前展現的戰力,真動起手來,就算全盛狀態的他也未必能贏,但從來不知道低頭為何物的他口吻還是一如既往地不客氣,乍一聽還以為他才是站著的那個。
少女模樣的詛咒師聞言反倒勾起了嘴角。
她頰邊帶著酒窩,笑吟吟地抬手,在戒備的視線裡一指點中他額頭。
微微側身後仰的躲避動作沒能成功,五條悟感受著眉心冰冷的觸感,訝異地睜大眼睛。
濕漉漉的白發一綹一綹地緊貼著肌膚,幾乎阻礙了視線,他有些茫然地抬起冰藍眼眸。
「我對弱小的六眼沒有興趣……只殺最強。」詛咒師語調散漫,「──你還差得遠呢。」
那輕輕按著眉心的纖細手指陡然加大力度,一下將他點翻
在地。
少女微微一笑。
「快點長大吧。」
「看殘穢應該是往這邊跑的……」夏油傑直起腰,回頭招呼百無聊賴四處觀望的同期,「悟,走了。」
架著墨鏡的五條悟兩手背在腦後,慢悠悠地應了一聲,跟著一路追蹤下去。
六月底,初夏的陽光已經相當燦爛。兩人不斷調整方向,途經一座高架橋。
正用「六眼」搜索咒靈蹤跡的五條悟余光瞥見一抹黑白色,視線忽然一頓,接著一把摘下了墨鏡。
白衣黑裙的纖瘦背影行過高架橋尾端,及肩黑發被輕風撩起發梢。同色的鳳尾蝶驚離那一縷發絲,悠悠飛起,經過丟下摯友跑來的五條悟眼前。
慢了一步的他環顧一圈,背影已經消失,不知道去向何方,而橋下的夏油傑正滿頭霧水地叫他。
「悟,怎麼了?」
五條悟輕吐口氣,戴回墨鏡,自橋上一躍而下。
「……沒事,看錯了。找到痕跡了嗎?」
夏油傑看他一眼,見他沒有解釋的意思,就繼續將注意力轉回任務上。
「找到了,是這邊。」
兩人又一路走回繁華地區,陷入擁擠的人潮。
「真的是這方向嗎?」五條悟退到勉強松快一點的街邊,抱怨到,「這咒靈是個逃跑特級吧,都追了一路了……」
站在他身邊的夏油傑也不耐煩了:「應該就在這一帶,早點找出來干掉──悟,你干什麼去?」
又遠遠望見那背影的五條悟顧不上答話,想穿過街道靠近,卻被人潮阻隔,等他急躁地要動用「無下限」時,對方已經不知去向了。
挫敗的他回過頭,對一臉迷惑的夏油傑說:「老子今天就要讓那只咒靈明白什麼叫後悔莫及──」
最後兩人在一條小巷裡堵住了任務目標。不爽的五條悟把試圖掙扎的咒靈搓圓揉扁,手段粗暴,揍得腦袋空空的它連滾帶爬撲過去抱住了無語又好笑的夏油傑的大腿,然後,被和藹的男生做成了咒靈球。
漫長曲折的祓除任務總算結束,他們回到商業廣場找和委托人呆在一起的輔助監督。一向不負責處理後續瑣事的五條悟懶得聽人啰嗦,徑直出了店門。
廣場分成了兩個區域,這邊是商鋪聚集地,對面則多辦公的摩天樓,他視線漫無目的地游移,片刻後,第三次望見了那純粹的黑白色。
位於中間的摩天樓某層,一扇窗戶大開著,自五月驚鴻一會後就杳無蹤跡的少女正倚著窗欣賞風景,同樣游移不定的目光淡淡掃來,恰巧隔著廣場與他對視了。
數分鐘的凝望,下一刻,她收回視線離開窗邊。
「傑,剩下的交給你了,我有事先走!」
五條悟扔下一句話,將被他接二連三莫名其妙的舉動氣到的夏油傑拋之腦後,飛奔過廣場。好歹還記得不能在眾目睽睽之下施展咒術,他衝進摩天樓,可找了一圈,還是不見期待的人影。
在保安的「禮送」下,他煩躁地離開大樓,心不在焉地走了不知道多久,抵達一條位置偏僻的街道。
來回折騰一天,已經是黃昏時分。
落日熔金,夕照與霞光混同一體,如水般淌過這條街。五條悟在坡道前停步。
灰白色的混凝土坡道,兩旁繁花開滿,微風送來馥郁甘甜的花香,他恍然又想起五月時見過的爛漫櫻花,站在下坡處久久未能回神。
日影越發西沉,新月在東邊悄悄露了頭。
他出著神抬眼,繁花點綴的坡道上方,不知何時走來了裙袂飄揚的少女。
第66章 第六十六步,通往理想鄉
屋子裡沒有開燈, 男性屏氣凝神地貼著玄關大門,從貓眼裡望出去。
「叮咚」。
鈴聲不緊不慢,隔了相同的時間又響起來。
男性幾乎整個人趴在了門上, 冷汗涔涔, 刺得眼角生疼。
緊挨著貓眼的那只眼睛瞳孔發顫, 已經睜大了很久,但始終不敢眨眼或者移動,生怕這微弱的光線變化會讓門外的人察覺到。
老式公寓的走廊是半開放式,久未維護的燈光昏暗閃爍,只模糊照亮了門外人的輪廓,隱約能分辨出是個年輕女性。對方站在門前, 身後一線深沉夜幕不見半點星光,越發黯淡的頂燈似乎也要被那夜色吞沒了。
汗水流到下頜, 男性根本不敢去擦, 眼睛卻實在撐不住眨了眨,然而就在眨眼的那刻, 鈴聲停了。
門外的女性禮貌地輕聲提醒:「我要開門了, 請退後。」
男性驚恐地扭曲了面容,卻不敢耽擱,急忙連滾帶爬往後跑去, 邁到第三步,鋼鐵鑄造的大門轟然一響,被人一腳踹開塌倒在地。
整間屋子都抖了抖, 幸虧這棟公寓已經沒幾個住戶,又都是邊緣人物, 就算聽到什麼動靜也不敢來管閑事──這一點在男性設置安全屋的時候是十分優越的條件, 現在則顯得相當不妙, 他被實質化的咒力壓倒在地時恨不得馬上有個正義感十足的住戶先報警再上來救人。
可惜願望只是願望,來人平平穩穩地踏過嘎吱作響的大門廢鐵走到了他身邊。
烏黑的及踝長裙裙擺隨止歇的步伐垂落,像一片暗夜落入眼中。走廊燈光熄滅了,但咒力清湛的微光照亮了屋子,下一秒,一抹更凜冽的寒芒刺入他雙目。
少女拂過長裙半蹲下來,原本掛在腰間的脇差不知何時出了鞘,幽冷刀鋒貼著男性脖頸插進地板。
這一個動作嚇得他魂飛魄散,要不是全身都被咒力壓制著,只有腦袋還能動,只怕立刻就得哆嗦起來。他歪著頭,一只耳朵被冰冷的瓷磚捂住,另一只耳朵聽見了少女輕緩的聲音。
「我記得,我從五月開始就接下了針對『六眼』的所有懸賞,並且在各個懸賞的網址都放過話──『誰動我的獵物,我殺誰』。」
男性自然清楚這事。
今年五月初,突兀現世的少女詛咒師通過圍剿「六眼」的伏擊戰一戰成名──她把參與伏擊的人全都殺光了,並在戰後橫掃各個懸賞榜單,接下了針對「六眼」的所有任務。
匿名網站的懸賞原本是不限制接取人的,也沒什麼「某某接取任務」的標識,一向「先到先得」,誰第一個把任務成果帶給雇主,誰拿賞金。可少女到來後,一切都變了個樣。
除去有關「六眼」的任務,她當然也接別的委托,而且永遠是手到擒來,至今沒有失敗過。詛咒師們畏懼那深不見底的實力,和幾乎出手即見血的冷酷無情,逐漸傳開了「死兆星」的名號──看見這白衣黑裙的身影,就是見到了自己的死兆。
隱約成為行內第一人的少女,定下了一旦她接取任務、原本發布的懸賞就必須打上「死兆星」後綴的規矩,以示「不允許其他人插手」。
然而半年以降,那些被她接取後過一陣就完成的任務還好說,針對「六眼」的懸賞卻一直掛著,她又毫無動手的意思,不免就讓其他人蠢蠢欲動。
男性就是私下意動的一員。
身為頗有名氣的詛咒師,他自行聯絡了一些有實力的幫手,又和某位同樣不滿少女遲遲拖延的雇主商談妥當:悄悄組織一場暗殺,如果成功解決「六眼」,直接帶過去換賞金。雇主還可以聯絡其他懸賞的發布者,將賞金一起交給他。
財帛動人心,面對天價懸賞,他已經把「死兆星」的威懾拋之腦後,只想著干完這一票就躲出國去,難道對方還能全球追殺他不成?
如今殺星站到面前了,那些被拋之腦後的恐懼瞬間回籠,男性牙關發顫,還想掙扎著辯解一下,才張開嘴,一個發亮的屏幕就湊到了眼前。
少女拿著翻蓋機,一個個點開後綴著「死兆星」大名的懸賞,親切地詢問。
「你是眼神不好,還是不識字?」
「我沒有……」男性虛弱地擠出聲音。
少女綻開一個冷笑,報出一個個姓名,都是他聯絡的幫手的名字。
「你們打算下星期在三井財閥的晚宴上動手吧。」
連自己的計劃都被了解得一清二楚,詛咒師辯無可辯,臉現崩潰:「我見錢眼開鬼迷心竅,求您……」
「不用求情,」少女打斷他,「我像會心軟的人嗎?」
壓制著他的沉重咒力開始與體內的咒力共鳴,直接將五髒六腑震成了一團漿糊,男性雙眼凸起,沒來得及說出下一句話就斃命當場。
少女撤回咒力,拔刀歸鞘,面色淡淡地起了身。
拿在手裡的翻蓋機退出匿名論壇,主界面上日期醒目。
「12月7日」。
她微微一頓,不自覺點進短信頁面。六月時強行添加了她的聯系方式的少年這幾個月陸陸續續發送了一大堆消息過來,不過她一條都沒回復。
指尖輕動,在輸入框裡打了幾個字,又一個一個刪掉。她盯
著發信人的名字看了片刻。
【五條悟】。
輕輕舒了口氣,少女退出短信,翻到通話頁面,一面往屋外走一面撥通了一個電話。
「喂,我是死兆星。你之前私下聯絡別的詛咒師,說可以直接給他們發賞金──別急著掛電話,你人跑得了,公司還能跑?」
對面傳來驚恐的顫音,她冷冷一笑。
「我現在過來找你。商談結果滿意,你還能活;敢跑,今天就死。」
夤夜沉沉,她去往下一站。
三井財閥的晚宴舉行當天,東京迎來了提前的初雪。
宴會廳衣香鬢影、燈火璀璨,樂隊演奏的曲子也透著紙醉金迷的奢靡感。宮崎千尋躲在挑空二樓的角落,視線隔著欄杆掃過熱鬧的一樓,無趣地收回目光。
這一個休息角正臨著二樓盡頭的落地窗,她仰頭倚上沙發,余光就能望見夜色裡紛紛揚揚的大雪。
屋外寒風簌簌,透過隔音玻璃也能聽見微弱呼嘯聲,屋內卻溫暖如春,她穿著無袖的純黑長裙也絲毫不覺冷意。
白勝霜雪的手臂搭上膝蓋,她架起腿,另一只手拿過茶幾上的酒杯。
手腕輕晃,冰藍色的雞尾酒在杯中蕩漾,連帶著鑿成鑽石形狀的冰塊也「叮當」作響。
宮崎千尋為這顏色晃了晃神,舉起酒杯放到眼前,靜靜凝視。
目光穿過透明的玻璃、迷離的酒液與澄淨的冰塊,失真又朦朧的視野裡,闖入了比調和後的烈酒更瑰麗綺異的色彩。
俯下身來的少年,有一雙蒼穹似的漂亮眼眸。現在,那雙眼睛正不滿地微微眯起,牢牢盯著她。
「我說你,收到消息要回復是基本的禮貌吧。」
宮崎千尋移開酒杯,抿了一口。
「由小少爺來提醒禮儀……讓人不太信服呢。」
入學以來,沒了五條家內部永遠「好好好」的嬌慣、被老師同學一致評價為「性格差勁禮儀糟糕」的少年輕而易舉聽出了她調笑的意思,不由得撇了撇嘴。
「你……」他剛打算更換話題,對面的人卻起了身。
一樓傳來的音樂換成舞曲,宮崎千尋對他伸出手。
「來跳一支舞吧。」
五條悟一向不耐煩這種活動,可看著她眉眼間輕淡的笑意,不知不覺就答應了下來。
兩人攜手下樓,進入舞池。
既然不感興趣,雙人交誼舞自然是不會跳的,可五條悟觀察了片刻身邊一對對舞伴的動作,很快摸清楚大致套路。
他抬手,一直微微笑著凝視他的宮崎千尋順從地張開雙臂,任由他攬住了自己的腰。另一只手交握,他們跟著音樂邁開步伐。
你進我退,一圈圈的旋轉。等少女真正倚進懷裡,五條悟才發現她比自己矮了不少,頭頂堪堪到他肩膀,全然看不出戰鬥時的睥睨氣勢。
水晶燈光彩璀璨,照亮懷中人的臉頰與肩頸,像是一捧霜雪被擁在了懷中。他視線掠過那一片白皙,落在盤起的烏黑發絲間,有些晃神。
白銀打造的曇花栩栩如生,挽在黑發裡,仿佛一朵花當真開在了沉沉夜幕下。
發聲的衝動無法遏制,他在樂曲中傾身,嘴唇開合,問出一句。
「……懸賞都接了,你真的不動手殺我嗎?」
宮崎千尋挑眉,沉靜的黑眸睨他一眼,語調敷衍。
「下次一定。」
一支舞下來,兩人的位置不知何時換到了落地窗邊,白雪皚皚,在玻璃角落堆積著。
最後一圈旋轉,她離開他的懷抱,停在一步之外。樂曲停了,交握的手也就松開。
五條悟本能般伸手挽留了一下,宮崎千尋瞥一眼他空空如也的掌心,垂眸遲疑一剎,抬手解下了發間的白銀發飾。
栩栩如生的曇花被放入他手中,她微微一笑。
「生日快樂。」
五條悟心頭一跳,眼見她退了兩步,即將沒入人群,不由得開口。
「宮崎──」
少女停步望來。
他忽然生出一種直覺,一定有某句話可以留下她,她也正等著他找到那句話。
可,是什麼呢?
五條悟沒能找到,只好目送那單薄的身影消失在宴會場裡。出了一陣神,他的視線掃過落地窗外紛飛的絮雪,又落入手中。
──永生的「月下美人」靜靜開在他掌心,已經消散了自發絲間沾染的余溫。
第67章 第六十七步,通往理想鄉
孔時雨遠遠站在山坡上, 眼見一個身影從半空被打落,地動山搖、草屑紛飛的戰鬥結束,才緩慢地往坡下走去。
又一次取得壓倒性勝利的少女輕飄飄躍下、回到青草綿延的地面, 似乎轉眸瞥了他一眼, 但好在沒有找過來的意思,自顧自地從另一邊離開了。
孔時雨悄悄松了口氣,邁過逐漸落定的塵泥在倒地的男性身邊站定。
少女下手的力道不輕,以男性為中心, 一大片草地被掀翻,裸.露出一圈深深凹陷的松軟泥土。
他關切到:「骨頭沒斷吧?」
男性面無表情地看他一眼,緩了片刻, 慢慢爬起來。
孔時雨嘆氣,忍不住再次詢問:「伏黑,你到底哪裡惹到的這個殺星?這都大半年了,幾次三番地來找你麻煩, 又是截任務又是動手揍人的……」
「我之前根本沒見過她。」頂著一只青紫的眼睛,跟他合作過許多次的伏黑甚爾破天荒地深呼吸了一輪, 才冷冷地質問到,「上次的任務, 還是你告訴她的?」
「……她說敢保密就宰了我。」孔時雨無可奈何地攤了攤手。
不知道第多少次任務做到一半被強行截走,一分錢沒拿到不說,事後還被人橫跨半個日本堵上門來打了一頓, 即使以伏黑甚爾一向視自尊如糞土的脾性也感到大動肝火,一腔惱恨無處發泄,忍得差得吐血。
他盯著負責牽線搭橋的中介人, 大有要先跟對方算賬的意思。
孔時雨警覺地退了一步:「喂喂, 我可是唯一一個冒著生命危險還在跟你合作的人了啊──死兆星放話之後連委托人都快把你拉進黑名單了!」
這話有效地喚醒了伏黑甚爾的理智。男性收回視線, 隨意拍了拍身上沾染的泥土,恢復了平常那副對什麼都不上心的模樣。
孔時雨見他往市區方向返回,沒有跟著一起走,猶豫了一會,隔著一段距離提高音量說到。
「那什麼……伏黑,星漿體的任務你不用忙了──死兆星說她接了。」
猛然回過頭來的伏黑甚爾臉色陰沉得可怕,似乎下一秒就要暴起傷人。孔時雨輕咳一聲,看在這些年的愉快合作上,誠懇地給出一個建議。
「你要不去打工吧。」
2006年4月中旬,正逢每五百年一次、天元與「星漿體」同化的日子。
東京咒術高專派出了身為特級術師的五條悟和夏油傑前往護衛「星漿體」天內理子,將其接回高專內部,以確保「同化」順利完成。
然而,兩個二年生抵達天內宅時,只見到倒了一地、試圖入侵宅邸的詛咒師集團Q的成員。
夏油傑一個個查看過去,竟然沒發現一個活口,不由得表情沉重地起身。
「……天內理子怕是危險了。」
同樣在屋裡轉了一圈的五條悟沒看屍體,反而盯著周圍的咒力殘穢看了一陣,搖頭否定他的猜測。
「那倒未必。」
夏油傑疑惑:「你發現什麼了?」
「來的人我認識……」他有些心不在焉,「如果是她,大概不會動天內理子。」
他凝視著最新一處殘穢的痕跡,分辨出它留下的時間就在不久前,一頓之後立刻衝出門去,甚至來不及解釋,只匆匆叫了一聲:「傑!」
夏油傑吃了一驚,跟著他奪門而出,一路沿著馬路跑下去:「那人還在附近?」
五條悟沒有回話,在岔路口躊躇一剎,跟著直覺轉向右邊。
兩人在柏油路上狂奔,片刻後,當真看到了白色跑車的尾巴。
似乎早知道他們會追上來的車輛在彎道處放緩了車速,駕駛座窗戶降下,開車的少女一只手搭上車窗,側過臉對他們微微一笑。
五條悟和夏油傑隔著玻璃發現了後座上戰戰兢兢的天內理子與黑井美裡,她們挨在一起,甚至不敢往外看,仿佛駕駛座上坐著吃人不吐骨頭的大魔王。
「大魔王」彎起黑眸,雙指並攏在額角輕輕一點,向還在飛奔的兩個DK致意。
她含著笑意的聲音隨風飄來耳畔。
「人歸我了。五條君,夏油君,回去寫作業吧。」
跑車開始加速,兩個DK抬手發動咒術,但驀然化作實質的湛藍咒力橫貫在雙方之間,仿佛不可動搖的鐵幕,瞬間就將撲上來的【蒼】與咒靈吞沒──不得不止步的兩人只能眼睜睜看著那輛車載著任務目標消失在了視線裡。
闖過東京咒術高專的結界,途經漫長的山道,撂倒了一堆守衛薨星宮的咒術師,再搭乘電梯一路向下……一行三人終於抵達位於地下深處的參道。
天內理子和黑井美裡噤若寒蟬,跟在如入無人之境的宮崎千尋身後,穿過長長的隧道,站在了薨星宮本殿的入口處。
支撐起地下空間的巨樹與環繞它層層修建的古老建築躍然入目,匆匆掃了眼全景的兩人見少女已經舉步向下,連忙中斷觀察緊隨其後。
空間雖大,卻多年不見人煙,四周寂靜得可怕,天內理子幾乎要縮到黑井美裡懷裡去了。照顧她多年的女性也膽戰心驚,但還是護著她鼓起勇氣開口。
「請問……小姐,您是要送理子去
進行『同化』嗎?可時間還沒到……」
宮崎千尋淡淡回:「不是。」
黑井美裡一哽。
從詛咒師集團Q手中救下她們,又一路帶到薨星宮來,不是為了「同化」還能干什麼?
大惑不解的兩人對視一眼,不敢再問。
不知不覺行至巨樹根部,天元棲身的另一重結界就設置在此,但並非傳召之人的她們被結界拒絕通行,什麼也沒有看到。
「出來。」
宮崎千尋語氣平靜,咒力彙聚,直接衝向了若隱若現的空間縫隙。
被直接打上門來,天元無法繼續隱匿,只好開放了結界入口。還維持著垂垂老矣的人類形體的古老咒術師佝僂著腰看向她,和氣沉穩地開口詢問起來意。
見到人的宮崎千尋反倒回頭招呼天內理子上前,在女孩子茫然無措地走到身邊時,徑直說:「你自己選,要不要『同化』?」
天內理子瞬間驚詫地握緊了陪著上前的黑井美裡的手。
「什、什麼意思?」
她懶得多費口舌,簡單粗暴地換了種說法。
「死,還是活?」
一路都滿頭霧水的兩人此時看起來簡直要眼冒金星了,天內理子張口結舌,還是黑井美裡陡然反應過來,急忙應到。
「我們選活!」
天內理子不安地瞥了就在面前的天元一眼,結結巴巴地小聲說:「如果……如果可以……不想『同化』……」
宮崎千尋點了點頭,冷淡地轉眸盯著天元。
「你聽到了?」
蒼老的咒術師沉默片刻,溫和且誠懇地解釋起「同化」的必要性,但她聽了個開頭就打斷了他。
「我覺得你不需要──」
磅礡咒力頃刻凝實,化作湛藍之海降臨純白的結界內部,少女抬手,隔空點向天元,冷冷微笑起來。
「要麼放棄天內理子,要麼,我來試試你是不是當真死不了!」
僵持。
咒力之海在激蕩,猶如翻卷的潮汐,緩緩自四面八方壓下,感到濃重威脅的天元皺眉,也微微抬起了手。
千鈞一發之際,兩道身影闖過了沒有完全關閉的入口,衝進結界。
「宮崎──」
五條悟止步,掃一眼局勢,立刻轉向正准備動手的天元。【蒼】的光芒在他身周蓄勢待發,而停在入口處防備結界封鎖的夏油傑也召喚出了操縱的咒靈。
三對一,原本繃緊的氣氛反而緩和下去。
天元深深看了姿態依舊乖張輕慢的宮崎千尋一眼,嘆息一聲。
「……帶這孩子走吧。」
說是這麼說,離開薨星宮後,宮崎千尋還是一直守著天內理子直到「同化」期限過去,才放她和黑井美裡回了家。
感動得一塌糊塗的兩人被她冷酷地趕走,還以為能清淨下來,結果她一回酒店房間,就見到了還沒離開的五條悟。
陪著守了兩天的少年懶洋洋地陷在沙發裡,一只手指尖勾著墨鏡,得意地揚起嘴角。
「是誰還要『回去寫作業』的學生來救啊?」
宮崎千尋雙手環胸,倚著房門看他一會,頰邊酒窩加深。
「嗯,這次多虧有你在。」
沒想到她會這麼痛快地承認,五條悟一躍而起,吃驚地湊到她旁邊,結果上一秒還笑吟吟的少女翻臉無情。
「好話聽完了,還不走?」
五條悟大聲抗議:「什麼啊,用完就扔嗎!」
「是啊,大人就是這麼糟糕。」宮崎千尋淡淡地應,「曠課兩天,你也該回去上學了吧。」
「我有和夜蛾請假!而且你看起來比我還小啊,別說曠課,根本是輟學了吧──到底誰才該老實去學校啊!」
「五條君,給你一個忠告。通過外表判斷年齡容易上當受騙,說不定我是個披著人皮的千年妖怪呢?」
「我從記事起就不會被這種話嚇到了……喂!」
合攏門扉的瞬間,少女對被推出屋子的他輕輕勾了勾嘴角。
「下次見。」
第68章 第六十八步,通往理想鄉
院子裡有一棵根深葉茂的大樹, 幾乎蔭蔽了大半個庭院。據說,從狗卷家決定脫離咒術界、自本宅搬遷來此,這顆大樹就被栽下, 如今已經比還生活在家裡的所有人都要年長了。
當然,考慮一棵樹的「輩分」, 對才四歲的狗卷棘來說還是太無趣且深奧了。他坐在依托於大樹枝干架設的秋千上,一下一下地蹬著腿, 只覺得風中搖曳的綠影一如既往地寧靜又涼爽。
五月初的午後,熱情的夏日剛剛冒頭,但如果長時間呆在太陽底下, 還是會覺得燥熱。現在有了茂密枝葉遮擋,天氣就顯得宜人許多。
狗卷家決心脫離咒術界以來,家勢不可避免地大幅衰落, 眼下雖然衣食無憂, 但各人都有工作要忙, 只剩下退休的老一輩幫著照看孫輩。
除了出乎意料覺醒的「咒言」術式,狗卷棘算得上非常讓人省心的孩子, 所以爺爺奶奶敢放他獨自在院中玩耍。
聽著隔了一道敞開的障子門、從屋裡傳來的鍋碗瓢盆聲, 銀發紫瞳的小男孩收起腿, 任由秋千緩緩停了下來。
風還在吹, 頭頂落下的綠影忽然產生了變化。
一枝綠葉被人擲下, 恰恰好好墜入了抬頭的狗卷棘懷裡。他吃驚地望向交錯的枝干間, 白衣黑裙的少女正倚著樹,微微笑著俯視而來。
「你……」話開了個頭,小男孩陡然記起什麼, 生硬地轉換成飯團語, 「海帶?」
像飛鳥一般無聲闖入庭院的少女, 比家人更熟練地聽懂了他的意思,擲出樹枝的手輕輕擺了擺。
「你好啊。」
「金槍魚蛋黃醬!」因為這一點小事,得到回應的他突然開心起來,圓圓的紫眸亮晶晶地凝視著對方,伸出手指了指地面。
微笑的少女依言自樹上躍下,悄無聲息地落地,站在了他面前。
狗卷棘比劃著,似乎是想詢問她的來意,但簡單的飯團語實在湊不出這麼復雜的意思,憋紅臉的小孩子一時不注意,脫口而出說到:「爺爺奶奶在屋裡,要進去找……」
然而話一出口,他馬上反應過來,臉色驀地慘白。可無法控制的「咒言」已即刻生效,「進去找」從陳述變成了強制的命令,試圖驅使少女照做──
下一瞬,術式反噬,狗卷棘喉頭一噎,咳出了一口血。
呆呆的他和同樣意外的少女面面相覷,少女立即半蹲下來查看了一遍他的情況,確認沒有其余後遺症才松了口氣。
「哎呀,我沒注意……」那種游刃有余的氣勢從身上短暫消退,少女露出了與外貌年紀相稱的懊惱神色。
狗卷棘抿掉嘴唇上殘余的血跡,彎起眼睛搖了搖頭:「大芥!」
他反倒擔心地扯住了少女的袖角,詢問到。
「大芥?」
少女摸摸他的頭:「沒事哦,我很厲害的。不用擔心。」
松開她的袖口,擔心消退後,狗卷棘顯得有些沮喪,不自覺地摸了摸自己的喉嚨。少女安慰兩句,見效果不大,干脆掏出了一個御守轉移話題。
「其實,我是專門來找棘的。」明明沒見過,卻一口叫出了他名字的少女晃了晃御守,「想請你幫忙,贈與一個祝福。」
「金槍魚?」順利被轉移注意的小男孩眨眨眼看向御守,遲疑地指了指自己,「木魚花……」
「如果是棘的話,一定沒問題哦。『咒言』可是很厲害的天賦,能夠保護自己,也可以幫助別人。」
在少女鼓勵又信任的注視下,狗卷棘握住搖晃的御守,揚起笑臉,重復了一遍她的話。
「平安過馬路」的奇特祝福隨著「咒言」的發動施加在御守上,少女收起它,笑眯眯地和他握了握手。
「多虧有棘!」她鄭重地道謝,似乎面對的是一個同齡人,讓小男孩靦腆地往秋千繩旁躲了躲。
屋子裡的忙碌聲停了,端著盤子的奶奶從廚房繞到後院,揚聲呼喚到:「小棘,來吃草莓了──」
「腌魚子!」狗卷棘應一聲,去看起身的少女,剛想邀請她一起,卻見她輕快地擺了擺手。
「我就不用了,棘,下次再見。」
就像來時那樣,闖入此地的飛鳥一般的少女,倏忽失去了影蹤。
離開狗卷家,宮崎千尋登上新干線,前往宮城縣仙台市。
「星漿體」事件後,她記起伏黑甚爾就是在此時將伏黑惠托付給五條悟的,不由得興起了把伏黑姐弟接來身邊的念頭。既然想到這裡,思緒一轉,干脆就決定順路去看一遍都還是小孩子的朋友們。
抵達第二站仙台市已經是傍晚,她在酒店休息一夜,第二天上午去往虎杖家。
才三歲多的虎杖悠仁還在上幼稚園,宮崎千尋輕而易舉地獲得了他的好感,等他領著她回家找爺爺虎杖倭助時,已經是滿嘴甜甜的「宮崎姐姐」了。
虎杖倭助倒是保持著成年人的警惕,雖然接待她進屋坐了,但語氣帶著試探。
宮崎千尋抿了口茶,微笑到:「我和悠仁的母親是舊識,臨時起意來探訪,打擾您了。」
虎杖倭助一怔,神色微緩:「哪裡,宮崎小姐有心了。只不過悠仁父母都去世得早……」
就坐
在他身邊的虎杖悠仁乖乖地咬著小餅干,懵懵懂懂地看了面帶傷感的他一眼,靠進他懷裡,含混不清地叫了一聲。
「爺爺?」
頭發白了一半的虎杖倭助笑著揉了揉他的頭發,繼續和宮崎千尋交談。兩人聊了片刻,在即將找不到話題前,宮崎千尋放下了茶杯。
一張支票按在指腹下,被她沿著茶幾推向虎杖倭助。不等吃驚的老人拒絕,她就溫和且強勢地說到。
「悠仁和我很投緣,就當是留給孩子的零花錢。」
虎杖倭助堅辭不受,但在他微微彎腰把支票推回去、再抬起頭來後,原本坐在對面的少女已經杳無蹤跡了。
虎杖悠仁興奮地指了指空蕩蕩的座位,大聲描繪著。
「宮崎姐姐用藍色的光推開了窗戶,然後『唰』地一下消失了……」
還在住院的乙骨憂太和祈本裡香迎來了陌生的探視者。
雖然兩人之前並不認識,但一同住院的這段日子,感情迅速親密,現在已經是很要好的朋友了。
祈本裡香的母親在一年前去世,父親也因為不久前的登山事故失蹤,只剩下奶奶在照顧她。老人家腿腳不便,身體扛不住全天候陪床,因此只是每天來看她一次,其他時間都拜托醫院的護士照料。
乙骨憂太則是由於肺炎住院,父母忙著工作和照料更年幼的妹妹,也只能每天抽空來看看他。
基本沒有家長管束的兩個小孩子在病房裡自得其樂,聽到護士小姐說有人探望時都面露茫然。
在他們疑惑的視線裡,少女踏進了病房。
對方向擠在一個病床上玩耍的孩子們走來,跪坐的祈本裡香立刻警覺地挽住了乙骨憂太的手臂。
淡淡笑著的少女看了乙骨憂太一眼,反而對祈本裡香伸出了手。
小巧玲瓏的御守墜下掌心,又被手指勾住繩子,在半空搖搖晃晃。
小女孩訝異地睜大眼睛:「給、給我的嗎?」
少女點點頭,將御守掛上她脖頸,語調溫和。
「是送給裡香的,要一直隨身帶著哦。」
「可是……」祈本裡香摸摸御守,十分不解,「我們不認識吧?」
少女笑而不語,輕輕按了按滿臉好奇的乙骨憂太的肩膀,無聲對他比了一句口型。
【要提醒裡香好好帶著御守,交給你了,憂太。】
祈本裡香還在觀察御守,沒注意兩人之間的互動,而不知為何竟然一字不漏地看懂了這句話的乙骨憂太下意識點了點頭。
「好的──」
「憂太,你在說什麼?」祈本裡香抬頭,眼前只剩張大嘴的乙骨憂太,不見了少女的身影。
乙骨憂太結結巴巴地比劃。
「姐姐、像奧特曼一樣飛走了!」
第69章 第六十九步,通往理想鄉
探望舊友的第三站在岩手縣。
宮崎千尋從縣政府駐地所在的盛岡市出發, 大概四小時的路程,抵達了目標村莊。
一進村子,就聽到一陣吵吵嚷嚷的叫喊。
「才不要和你一起玩!」
「釘崎是怪孩子!又陰森又暴力, 好孩子不和你做朋友!」
「嗚哇不准過來──怪胎衝過來啦!」
擠在一起的小孩們一哄而散,飛快鑽進了村莊的各個角落,只剩氣得漲紅臉的小女孩獨自留在原地。似乎是知道追上去也沒用,她將手裡撿起的小石頭用力扔向那些孩子之前站著的位置, 另一只手舉起了稻草人偶。
「你們都是膽小鬼!再敢說壞話我就詛咒你們!」
這下,還藏在牆角屋後的幾雙眼睛也縮瑟著消失了。
年幼的釘崎野薔薇把稻草人偶收回去, 一直硬撐著的凶巴巴的表情垮掉, 低下頭用袖子胡亂擦了擦眼睛。
眼眶紅通通的, 她用沾了灰塵的手去摸頭發, 出門前奶奶用花朵發繩綁好的小丸子已經被人扯松了,細軟的黑發塌下來,散了一大半。
鼓著嘴用手指撥弄了幾下,她額角見汗,只扎出一個亂七八糟的馬尾。
還沒平復的怒氣驀地化作滿腔委屈, 小女孩皺起臉,忍不住發出一聲泣音。然而,下一瞬,一朵紅艷艷的薔薇花就闖入了她淚眼朦朧的視線裡。
山野間爛漫開放的野生紅薔薇在白皙纖長的手指間轉了一圈, 遞到她身前。釘崎野薔薇呆住, 一時忘了哭泣, 雙手接過那朵薔薇花, 抬起頭。
「下午好, 」送花給她的少女頰邊有深深的酒窩, 一雙烏黑眼眸就像夜空一樣幽靜, 「野薔薇。」
清澈的溪流在村莊邊繞了半圈,又潺潺而去,於山林間淌出一條水色粼粼的光帶。
釘崎野薔薇坐在溪邊的青石上,乖乖仰著臉讓沾濕的紙巾擦掉蹭上的泥灰,小聲問:「姐姐,你是從盛岡來的嗎?」
小孩子尚且貧瘠的知識裡,盛岡市就已經是了不得的「遠方大城市」了。
可氣質和老舊村莊格格不入的少女卻笑著回答:「我從東京來。」
東京,那簡直是傳說裡的地方。釘崎野薔薇不由得吃驚地瞪圓了眼睛。
溫柔地清理干淨髒污,少女又細心地替她拍掉了衣服上的塵埃,也在她身邊坐下。
溪水「嘩啦啦」地奔跑著,她盯著閃閃發亮的水面看了一會,忍不住好奇地追問。
「東京好玩嗎?」
正幫她梳理亂糟糟頭發的少女似乎笑了一聲:「大都市……又好玩又辛苦吧。」
沒有聽懂話裡隱藏的意味,釘崎野薔薇羨慕地咕噥著:「真好……我也想和姐姐一樣,到大城市去生活……」
她抱怨了一通村子裡對釘崎家沉默的排斥,說都沒有小孩肯跟她玩。
「有告訴長輩他們欺負你嗎?」少女問。
釘崎野薔薇晃了晃腿。
「爸爸媽媽在外面工作……奶奶只說讓我別理他們,過幾年就好了。」
「這樣啊。」
少女含著笑意的聲音微妙地冷了下去,但她並沒有發覺,很快丟開委屈快樂地問起另一件事。
「姐姐、姐姐,我還不知道你的名字呢!」
「是『宮崎千尋』哦。」
「宮崎……釘崎……念起來差不多誒!」
「是啊,證明我們很有緣分。」
眼睛變成彎彎的月牙,釘崎野薔薇開心地哼起歌。歌聲飄蕩了一會,少女退開。
「扎好了。」
她眨了眨眼,伸手摸摸還原成漂亮小丸子的發型,高興得被一路牽著回到村莊裡還在滔滔不絕。然而少女停在村口,放開了牽著她的手。
釘崎野薔薇疑惑地回頭,見到對方揮揮手。
「回去吧。」
快樂瞬間消失了,她捏著被去掉刺的紅薔薇,著急地說:「可是、可是姐姐你來村子裡的事還沒辦呀!」
少女笑著搖了搖頭:「只是來看看。」
要看的是誰,少女沒有說,輕輕推了釘崎野薔薇的肩膀一下。轉身離開前,她溫和地告訴小女孩。
「會的。」
是在回答之前那句「我也想和姐姐一樣,到大城市去生活」。
──「我在東京等你。」
咖啡館中飄揚著悠揚的樂曲聲。
店鋪末端靠窗的卡座裡,端著瓷杯的女性不耐煩地開口。
「那個男人已經幾個月沒回來過了,誰知道死在哪裡了。」
想起自己現在的「丈夫」,她感到十分晦氣地啐了一口,一下悶掉半杯咖啡。
一年前,帶著女兒在埼玉市艱難謀生的伏黑夫人找了一個上門老公──原名「禪院甚爾」的男性,有著一副好皮囊,和雖然不合法但確實不菲的收入。美色與金錢雙重誘惑下,迫不及待擺脫窘困生活的伏黑夫人接受了這個新丈夫,和他一並帶來的需要人照顧的兒子。
「入贅」並非伏黑夫人提出,畢竟受夠辛苦廉價的低端勞作後,她打定主意要做全職主婦,家裡的經濟來源全靠伏黑甚爾彙款,不過男性似乎亟待拋棄
自己本來的姓氏,主動提出要入贅改姓。
只要按時給錢,伏黑夫人自然隨他高興,兩人也姑且渡過了一兩個月幸福的新婚日子,接著,情況就急轉直下。
伏黑甚爾不是個能收心的男人,結婚看上的也是有個人可以穩定地照顧兒子,等確認伏黑夫人把兩個小孩照顧得不錯,就開始長期不見人影。
或許是在忙「工作」,或許是沉迷賭博,或許是勾搭別的女性去了……身為塑料夫妻,伏黑夫人最初懶得管他,但是,這幾個月對方連固定的生活費都不給了──立刻感到難以忍受的伏黑夫人一天比一天更憤怒,在把剩下的錢花完、不得不再次出門打工後,這股火氣已經達到遷怒家裡兩個「拖油瓶」的程度了。
她看著眼前突然找上門來的少女,放下瓷杯倚上卡座沙發。
「你問我也沒用,想找他直接去報警。」
不斷往咖啡裡扔著方糖的少女抬起黑眸淡淡瞥向她。
「我找的不是伏黑甚爾。」
她聽到對方平靜地說到。
「我來和你做一筆交易。這張支票歸你,伏黑惠和伏黑津美紀歸我。」
少女一手攪著方糖過量幾乎轉不動勺子的咖啡,一只手隨意地推過來一張支票。
伏黑夫人愣住,驚疑不定地拿起那張紙,在看到金額後難以置信地來回打量了好幾遍。
「你、你認真的?」她舌頭絆了一下。
少女點了點支票:「你可以現在去驗一驗。」
伏黑夫人如墜夢中,魂不守舍地捏著支票站起,喃喃問了一句。
「你是那家伙的新相好……」
還坐著的少女冷笑一聲。
「我是他的債主!」
「媽媽……」
女性提著行李箱走到玄關時,伏黑津美紀終於忍不住用帶著哭腔的聲音叫了一句。
換了一身昂貴修身的靚麗服飾、化著精致妝容又架著太陽鏡的伏黑夫人動作一頓,回頭看了一眼滿臉彷徨的年幼女兒。
「不要跟著我。」馬上要開啟衣食無憂的新生活,她心情美妙,連拒絕都說得溫柔和緩,「別怕,有個姐姐會來照顧你們,以後就要過上好日子了……該高興才對啊。」
她拉開大門,踏出這逼仄的小屋子,在太陽下輕松地對屋裡互相依偎的兩個孩子揮了揮手。
「要乖乖聽新姐姐的話──有機會再見吧!」
行李箱「咕嚕嚕」滾過地面,女性頭也不回地走了。
攀著門框的伏黑津美紀全身發抖,眼中淚珠大顆大顆地湧出。她哭著想追出去,但身後有人緊緊抓住她的手,小聲抽噎著。
「姐、姐姐……不要丟下我……」
是比她還小的弟弟伏黑惠。
雖然兩人並無血緣關系,可這一年相處下來,感情已經好得像一對親生姐弟。伏黑津美紀被這小小的、微弱的力道緊牽著,無論如何也邁不動步子了。
同樣年幼的她惶恐不安,卻還是轉身抱住了矮小的弟弟。
「沒關系……」她忍著嗚咽,拼命給自己鼓勁,「以後、我來照顧惠……」
兩個小孩抱頭痛哭,都沒注意門外傾瀉而下的陽光被一道身影擋住了。
「誒,怎麼顯得我好像個破家滅門的惡霸一樣……」
白衣黑裙的少女半蹲下來,給了滿臉是淚呆呆抬頭的他們一人一個彈指。
額頭不輕不重的力道好像把眼淚也一起彈飛了,伏黑惠和伏黑津美紀茫然地望著她。下一秒,兩人嘴裡被塞進一顆糖,甜滋滋的味道在舌尖綻開。
日光籠罩下,少女微微一笑。
「高興吧,你們的仙女教母來了。」
第70章 第七十步,通往理想鄉
2006年5月, 咒術界議論紛紛一個月的「天元同化星漿體失敗」話題被更新的爆炸性消息取代了。
──詛咒師「死兆星」單槍匹馬挑翻了整個禪院家,並且全身而退。
眾人嘩然, 幸災樂禍的加茂家還向咒術總監會提交了將禪院家從「御三家」除名的議案, 雖然最後不予通過,但大為光火的禪院在總監會例會上陰陽怪氣地跟加茂吵了好幾個月,直到翻過年去才稍微消停……
這些後續影響暫且不提, 事件發生時, 人仰馬翻的禪院家上下都沒有察覺,有三個家族成員悄悄消失了。
「請用。」
瓷質杯托放上茶幾, 發出的脆響似乎把坐在對面的女性嚇了一跳, 她連忙伸出雙手端起了茶盞, 想要站起來行禮。
「感、感激不盡……」
「不用這麼緊張。」
宮崎千尋制止她起身的動作,看她又就著坐姿盡力彎下腰去,不由得放棄了在這上頭糾纏, 直接提起今後的安排。
「我工作偶爾很忙, 可能會有長期不在家的時候, 禪院夫人, 這些孩子要請你多照顧。」
借著上門挑釁的機會從禪院家接出的女性驚魂未定, 但多年的磋磨已經將柔順和服從深深刻進骨血,她立刻輕聲細語地應到:「是,您放心,我一定辦好。」
「我不是讓你繼續來做女僕的, 隨意一點, 就當自己家吧。」
一兩句話當然無法扭轉禪院夫人的觀念, 宮崎千尋權作安撫表態, 等她日後再慢慢適應。倒是一起從禪院家接出來的雙子姐妹對突兀自由的現狀接受得更快, 這會倚在母親身邊, 一邊揪著禪院夫人的衣擺一邊露出了幾分小孩子的天性。
「那個,傷口痛嗎?」早幾天被安頓在東京別墅裡的伏黑津美紀兩手提著醫藥箱走到了禪院真希身邊。
才被堂哥禪院直哉虐打出一身傷痕的小女孩不自在地擋了擋青青紫紫的臉龐:「沒關系……」
伏黑津美紀小大人一樣的溫柔表情迅速轉變成不贊同,放下醫藥箱坐到禪院真希身邊,牽住了她的手。
「不行哦,傷口一定要及時塗藥才行──我可以叫你真希嗎?」
在得到「隨、隨便你」的回應後,伏黑津美紀無視了對方「我可以自己來」的微弱掙扎,笑眯眯地從醫藥箱裡翻出了消毒化瘀的藥水,開始上手替禪院真希處理傷痕──從小沒有父親,母親又忙得只能勉強供應衣食,凡是憑借小孩子體格能完成的事情她全都得學著自己做,包括簡單地處理磕磕碰碰的淤青,這時正好派上用場。
禪院夫人見伏黑津美紀動作利落,小心看了看宮崎千尋,沒敢打擾兩個孩子的互動,默默喝著茶。
坐在母親另一側的禪院真依悄悄探出頭望了望被照料的姐姐,抿了抿唇,縮回身時,一個盛滿各色糖果的小盤子被端到了眼前。
黑發藍眸、比她還小一點的男孩子兩手捧著盤子,一板一眼地說到。
「請吃糖。」
禪院真依怕生地往禪院夫人身上靠了靠,感受到母親自背後輕輕一推,才怯怯地伸出手,挑了最邊上的一顆糖握住,聲音細弱:「……謝謝你。」
「不客氣。」一臉認真的伏黑惠把盤子往她那邊舉了舉,「可以多拿一點。」
禪院真依猶豫一會,又拿了一顆,對他搖搖頭:「謝謝,足夠了。」
見伏黑惠轉身把糖果盤放上茶幾,她松了口氣,飛快鑽到禪院夫人身後,從沙發的空隙裡伸出手,努力抻長手臂用指尖勾了勾姐姐禪院真希的衣袖。
還在塗藥的姐姐心領神會,對她攤開掌心。禪院真依把拿到的第一顆糖果塞過去,悄悄回身坐直。
不動聲色旁觀了全程的宮崎千尋掩去笑意,結束對禪院夫人的囑咐。
「最近不要隨意出門,在禪院家鬧了一場,各方都會加強警惕……等過幾個月風波平息,我再想辦法送孩子們去上學。」
「其實一直呆在屋裡也……」禪院夫人嚅囁著。
宮崎千尋否定到:「不能老悶在屋裡,學習是必要的,校園生活也有助於成長。我會安排,你們先安心住下。」
不敢反駁的女性溫馴垂眼:「是,您決定就好。」
「日用品等會我去准備,食材倒是比較麻煩……」
獨自一人時敷衍慣了,這棟獨立的別墅裝潢家電都還是裝修時配齊的樣板,連使用痕跡都不多,顯得「空空蕩蕩」。宮崎千尋四下看看,陡然陷入微妙的煩惱。
……話說,正常的生活是什麼樣子來著?
宮崎千尋發現她對收養一堆孩子的生活前景還是太樂觀了。
化身工作狂通宵追查任務情報、制定計劃方案的時候,半夜醒來喝水的伏黑津美紀會來書房敲門催她睡覺。
「姐姐!不可以老是熬夜哦,熬夜會造成……」
難得在陽台躲懶放空,隔著落地窗聽見廚房窸窸窣窣,她得算一算這個月小孩的糖分攝入量,及時出聲警告摸索糖果罐的雙子。
「真希,你今天不能再吃糖了!別拿真依做借口,她也不能再吃了──」
然而等輪到自己吃
飯,伏黑惠就會攀著餐桌邊緣踮腳冒頭,靜靜盯著三五天一頓、全靠甜品續命的她。
「姐姐的糖分,超標了。」
「──這、這怎麼能一概而論……」養孩子好煩。
就算是幼年時期的朋友們也一樣。
身陷育兒煩惱的宮崎千尋心氣難平,深感需要找人和她同甘共苦。
八月初,她正好接了一單地點在荒郊野外的懸賞,略一回憶,發現跟記憶裡的某個村莊很近,於是靈光一閃,興衝衝地了結任務趕去那個村子找到了想要的人,然後帶著被救出的兩個小女孩直奔某位DK家中──
咒術界三位認定的特級術師之一,東京咒術高專二年生,現年十六歲的DK夏油傑,在暑假回家的第一天就迎來了人生的暴擊。
他「喜當哥」了。
原本提著行李箱笑著進門的他,還沒等說完一句「我回來了」,淚眼婆娑的母親就飛奔而來,一把攥住他的雙手,用帶著哽咽的堅定語氣說到。
「小傑,別擔心,媽媽支持你的決定!」
笑容僵在臉上,緩慢地轉變為茫然,夏油傑滿頭霧水:「什麼決定……」
夏油媽媽難過又欣慰地抽噎一聲:「菜菜子和美美子都是好孩子,咱們家一定會好好照顧她們的!就是你想以『父親』的身份收養她們,還是不太合適,不如放在我和你爸的名下,做個兄妹吧──」
等等,等等。
菜菜子和美美子又是誰?什麼叫「以父親的身份收養」?
夏油傑不由自主地回頭看了眼大門,有種退回去重開一次的衝動。
媽媽已經在念叨家裡該添置哪些東西,孩子又要去哪所學校上學,不知何時出現的爸爸也一臉嚴肅地連連點頭,好像只有他是被排斥的局外人。
夏油傑暈頭轉向,不得不打斷他們:「你們在說什……」
下一秒,造成一切混亂的源頭終於離開客廳,出現在了走廊裡。
一身干練文員打扮的少女輕輕推了推身邊兩個怯生生的小女孩,溫和開口。
「去吧,和『哥哥』打聲招呼,以後就由他照顧你們了。」
大概就是「菜菜子」和「美美子」的兩個孩子一步三回頭,在夏油傑迷惑且震撼的視線裡來到他身邊,試探著伸出了瘦弱的手。
「哥哥?」
「哥哥……」
看著她們手臂臉頰還未愈合的傷痕,夏油傑頓生憐憫,不好應下也不好反駁,幸虧滿臉慈祥的夏油媽媽馬上就抱起了菜菜子和美美子,親親密密得像原本就是一家人。
夏油爸爸正跟走過來的少女道別:「請放心,我們一定按未成年人心理健康關愛委員會的要求照顧孩子,保證讓菜菜子和美美子健康長大!宮崎小姐,辛苦你了,為了這些可憐孩子四處奔波……」
少女溫和微笑:「哪裡,分內之事。」
她看一眼夏油傑。
「小孩子固然需要細心照料,青少年的心理健康也要重視起來啊,這種年紀的男生,很容易因為挫折打擊誤入歧途──多和夏油同學談談心吧,畢竟咒術師壓力大任務忙,最需要家庭的支持了。」
「是的,我們會的。」夏油爸爸連連道謝,和夏油媽媽一起禮送少女離開,等關上門,兩位家長一同面向僵住的夏油傑。
「傑 / 小傑,你還瞞著我們說是上什麼宗教學校,要不是宮崎小姐登門,我們都不知道你去做了『咒術師』!」
DK額頭見汗,頂著父母責備中滿溢著擔憂的目光,和兩個小孩好奇的打量,忍不住往後退了半步。
但父母進一步的疑問已經緊隨而來。
「咒術師就像超能力者嗎?那傑你的超能力是什麼?」
「咒靈和鬼是不是差不多?你們平時做任務危不危險?」
「怪不得你小時候總說能看見東西!我們拜了那麼多寺廟神社,還到處搬家……」
「──我就說那些護身符是騙錢的,早知道去宗教學校碰碰運氣──」
第71章 第七十一步,通往理想鄉
「歡迎光臨!」甜品店店員的聲音從開啟的自動門裡飄了出來, 「啊,是七海君呀。」
七海建人對掛著笑容的女性店員點頭致意,不由自主地轉頭望了眼店鋪一角圍坐的數道身影。
系著圍裙的少女手裡端著剛出爐的幾份甜點, 賣相上佳, 一看就讓人食指大動,可她把餐盤放上桌的剎那, 坐在桌邊的四個小孩子都下意識地躲了躲。
「惠, 這次輪到你了吧?」
「可是、剛才真依嘗的時候, 不是一放進嘴裡就吐掉了嗎……」
「就算這樣, 真依也嘗過啦!勇敢一點,閉著眼睛塞進嘴裡就好──」
「還是我來吧, 惠。」
「津美紀……不要,我做得到的!」
看起來年紀最小的黑發男孩視死如歸,拿起勺子挖了一點造型精美的甜品, 緊閉著眼睛往嘴裡塞去。
跟著七海建人一同進店的灰原雄滿臉迷惑:「咦,很難吃嗎?那些甜點看起來超級棒啊,簡直是大師級的水准了吧!」
的確,光看造型, 說是國宴才會出現的高級甜點也不為過,能下苦工鑽研到這份上, 味道無論如何不會太差才對。
然而, 在兩個新入學東京咒術高專的一年生注視下, 鼓起勇氣品嘗甜點的小男孩一含住勺子,馬上就開始掉眼淚, 一邊哭一邊本能般彎下腰去──
早就做好准備的少女用紙巾接住了被吐出的甜點殘渣, 隨手扔進垃圾桶, 帶著笑意嘆氣。
「哎呀……又失敗了呢。」
一個不落地嘗試了她制作的甜點, 四個小孩眼眶都還泛著紅,卻沒有一個人說出「難吃」。
被最年長的女孩用紙巾擦著臉的小男孩吸著鼻子安慰到:「沒、沒關系,多試幾次就會成功的!」
「沒錯!」
「姐姐一定是還不熟練……」
「我們會陪著一起練習的。」
其他孩子立刻發聲附和,生怕少女被打擊得沮喪起來。
畫面其樂融融,七海建人和灰原雄也不由得微笑,收回視線開始選購自己的東西。
「真好啊∼」灰原雄感嘆,「有點想念妹妹了,本來以為暑假可以回家的,結果被任務絆住到現在……」
「暫時沒有新下派的任務,應該能休息一陣,你可以直接回家了。」七海建人回應他,對店員說了一句「只要面包就好」,隨口問起店鋪一角那群孩子的情況。
店員一面替他們包裝一面笑著說:「是宮崎小姐一家,租了店裡的廚房,說想給弟弟妹妹做甜點,不過……」
最後半句她含蓄地收住了,男生們自然能領會言下之意。
「有那麼不好吃嗎?」灰原雄好奇地說,「想嘗嘗看誒!」
七海建人眉心一跳:「灰原……」
不等他阻止,同期已經掛著開朗的笑容拉住他往角落走去。
說明來意後,少女挑了挑眉,坦然地端起一碟沒被動過的甜點遞過來。
「先說好哦,哭了不許怪我。」
「哈哈哈我的接受力還是挺高的,宮崎小姐不用擔心!」灰原雄笑容燦爛,直接一勺挖空一半的分量,一口吞了下去。
也被分到一份的七海建人出於禮貌一起嘗了一口。
孩子們屏住呼吸對他們行注目禮,連店員也悄悄往這邊看了眼,少女倒是體貼地轉開了視線。
數秒鐘的寂靜。
灰原雄笑容僵住,眼淚噴湧而出,而面無表情淚流滿面的七海建人堅強地咽下了那口甜點,決絕開口。
「宮崎小姐,請把剩下的甜點都賣給我。」
「五條前輩,這是給你帶的甜點。」
「嗯?難得你這麼貼心啊,七海。」
這個暑假同樣留校、因為任務忙到夜色漸深才回宿舍樓的五條悟有些意外地站住了,接過等在門口的七海建人遞來的甜點盒。
後輩神色沉穩如常:「下午和灰原一起去了甜品店,順路替前輩帶了一份而已。不打擾五條前輩休息了,我先告辭。」
「好,晚安。」
對方往離開宿舍樓的方向走去,五條悟心中閃過一絲疑惑,以為七海建人還要去散步,但轉瞬就將這念頭拋在了腦後。
拎著盒子打開房門,他懶洋洋地塌進椅子裡,隨手拆掉包裝拿起了賞心悅目的甜點。
有些意外這精致程度,他不由得生起幾分期待,用配套的勺子挖掉一塊放進嘴裡──
苦。
一絲甜味都沒有,仿佛嘗到的是一顆破碎的心、一捧悲切的淚,共鳴般讓人生出大哭的欲望。
五條悟僵住,感受著那剎那間往每一寸骨血裡洶湧爆裂的苦澀,意識還沒反應過來,身體就自顧自地紅了眼眶。
眼淚濺上手背時,他才恍然回神。
熾熱的淚,沿著手背滑下去,暈開在他伸展的指尖,變得一片冰冷。他捻了捻這水漬,抬手茫然地摸了摸自己濕痕遍布的臉頰。
繽紛美麗的甜點靜靜盛在盤子裡,缺了一角。五條悟盯著它看了片刻,又伸出手,一口一口吃完了它。
無法停止的苦澀中,他拿起手機,給七海建人發了條消息。
【發信人:五條前輩
報位置,敢跑你就完蛋了。)】
居酒屋裡客人不多,宮崎千尋坐在座位上自斟自飲。
斜前方有一扇窗,她靜靜望著窗外景色從黃昏換成深夜,慢慢的,連月亮也越過中天向西沉去。
酒壺又空了,不等她抬手示意,眼尖的老板就麻利地過來換成一壺滿的,再重新配上幾碟小菜。
「宮崎小姐?最近都沒在店裡看到你呢。」有女生一面打招呼一面在她身邊坐下。
過量的酒精沒能侵蝕一分一毫的思維,她神智清醒如常,側眸看了那熟悉的臉龐一眼,露出淡淡的笑容。
「家裡有點事,今天才找到空閑。」
家入硝子一笑,沒有追問,招呼老板上酒。
「還是老樣子嗎?」老板一邊准備菜肴一邊揚聲問。
「對,」女生看了看被宮崎千尋推到中間的小菜,回應到,「配菜就不用了。」
由於經常同在這家居酒屋喝酒,次數一多,兩人順理成章地相識了,又逐漸成為聊得來的朋友。她們互相點酒點菜是常事,家入硝子也不推辭,欣然拿起筷子嘗了一口,另一只手捏著煙盒在台面上敲了敲,抖出一根煙來,遞給她。
宮崎千尋酒喝得多,煙倒是不怎麼抽,可還是笑著接過。
細煙咬進唇齒間,被火焰點燃,手邊的翻蓋機恰好響了一聲。她漫不經心地拿起,瞥一眼屏幕。
是條短信。
【發信人:五條悟
那份甜點是你給七海的?好苦──
下次一定讓你嘗嘗我的手藝!】
煙霧飄起,她垂眼,微笑著回信。
【發信人:宮崎千尋
摸摸頭.jpg】
第72章 第七十二步,通往理想鄉
秋末的風搖動滿樹枝椏, 枯黃蜷曲的葉片隨之飄落,又被一陣更劇烈的氣流遠遠掀翻,仿佛一群蝴蝶振翅而起。
巨響轟鳴, 兩種相似的澄明藍色光輝糾纏著直衝天際,幾乎點亮了陰雲籠罩的蒼穹!
嘗試用【蒼】的高速移動脫離咒力之「海」失敗, 五條悟深吸口氣, 視線鎖定隔著一層蔚藍色悠然負手而立的宮崎千尋, 「六眼」撥動「無下限」,發動了前不久才徹底掌握的術式反轉。
遼遠蒼藍頃刻化作沉沉赤紅, 【赫】的斥力剎那排開了蔚藍「海洋」!
他抓住四周咒力潰散的瞬間, 向少女直衝而去──撲面的勁風吹散她及肩的黑發,然而那雙黑眸平靜依舊,甚至染上了微微的笑意。
沉紅與蔚藍互相侵染, 在兩人身周數米之外激蕩不休,猶如浪潮翻湧,原本極擅精密操作的「六眼」一時間竟然無法擊潰她控制下的咒力, 簡直讓人畏嘆沒有生得術式輔助也能抵達如此境界。
雙方咒力於微渺間廝殺, 他們處在狹小空地之中的身體同樣拳掌交遞, 戰作一團。片刻後, 紅色終於壓倒了藍色, 可是,咒力之爭分出勝負的前一瞬, 宮崎千尋一改不急不緩的動作,陡然加快了進攻節奏, 並成功在三招之內以半透明的刀尖抵住了他的脖頸。
被毫不留情地踹中小腿導致半跪在地的五條悟狼狽穩住身形, 認輸散去自己的咒力。
【赫】的紅光消失的同時, 殘存的蔚藍也悄然隱去。宮崎千尋撤手開口。
「體術太差, 時機也沒抓對。既然會術式反轉,一開始沒被我的咒力完全困住的時候就該用出來。」
五條悟努力平復呼吸,爽快地承認到:「【赫】確實用得晚了,但是體術──和你比起來,全世界所有人都顯得很差吧。」
「我記得有人一直稱自己是『最強』?」
宮崎千尋調笑,抬手點了一下他額頭。
這親昵的動作讓五條悟瞬間回憶起兩年前他們初遇的時候,不由得往後仰了仰,抱怨著起身。
「別老像應付小孩子一樣逗我。」
宮崎千尋輕笑。
「等你贏過我,我就端正態度,不把你當小孩子。」
訓練結束,自然到了分別的時間。
五條悟忍不住問:「下次見面──」
宮崎千尋回眸看他,微微一笑。
「有緣就會再見的。」
「就在這一片?」
他的聲音融入了恰巧響起的雷聲裡。
夜雨籠罩的公園杳無人跡,輔助監督舉著黑傘站在他身後,恭敬答到:「是的,作亂的咒靈就在這附近。警方已經封鎖了公園,您可以自由行動──帳已經放下,請盡量不要造成大面積損毀。」
五條悟懶散應:「知道了,你先出去吧。」
輔助監督低頭告退,他四下看一圈,往咒力最濃厚的方向走去。
雨幕越來越密集,但有「無下限」護身的他滴雨未沾,踏著水窪粼粼的石板路轉過重重花木,進入遍植楓樹的林蔭道。
正是紅楓吐艷的季節,楓葉被雨水一洗,紅得更加奪目,連夜色也壓不住。
他穿過林蔭道,視線一闊。
休閑區到了。
露天的空地錯落布置著不少桌椅,如果換做晴天,想必是個烹茶觀景的好去處,可此時夜雨茫茫,將所有風光都吞入了壓抑的紅與黑之中。
五條悟經過濕漉漉的休閑陳設,走到空地深處,忽地一頓。
對面的長椅上坐著人。少女蜷靠在扶手邊,任由大雨不斷衝刷著身體,將滿衣血色一點點帶走。那染紅的白衣幾乎和椅後灼灼的楓葉同樣殷紅,就算被雨水浸泡了不短的時間,依舊看得人膽戰心驚。
他疾步衝過去,一把掀開外套蓋住她,「無下限」同步延展,將連綿不絕的雨擋在了身外。
「宮崎?醒醒!」
害怕加重傷勢,他不敢隨意挪動她,只好在長椅前半蹲下來,一只手往她蒼白的臉頰探去。
下一瞬,冰冷潮濕的手抓住了他伸出的手。少女還掛著細碎雨珠的長睫顫了顫,一雙黑眸靜靜睜開,向他望來。
五條悟立刻松了口氣:「還能動嗎?我帶你走。」
宮崎千尋放開他的手,疲倦地垂眸。
「沒事……不用管我。」
「說什麼呢!」五條悟口吻嚴厲起來,徑直拉過她往肩上背,「現在不准睡,聽到了嗎。」
少年人還在抽條的身體帶著一種青春期獨有的瘦削,宮崎千尋倚上去的瞬間,昏沉的意識像被砸進了巨石的湖泊,激起一陣急浪,回憶的碎片紛紛揚揚躍出,又接二連三墜回,只剩下久久不能平復的思緒。
雨音遠遠近近,充塞天地,耳畔傳來奔跑的腳步聲。
穿過林蔭道時,樹後探出了咒靈的身影,她瞥一眼那影子,還沒來得聚焦視線,就聽見五條悟不耐煩地「嘖」了聲。
托著她的手短暫離開一瞬,緊接著,【蒼】的耀眼光輝直衝而出,把探頭的咒靈連同其後一線的紅楓都化作虛無。
僥幸留存的殘枝碎葉零落一地,鋪開一條紅毯,五條悟卻眼風也沒往
那邊掃一下,重新扶穩宮崎千尋。
奔出「帳」前,他將她換到身前抱住,拉起替她披上的高專.制服遮住了大半張臉。
等在外面的輔助監督見他突然帶了個人出來,不由得吃了一驚。
「五條同學,任務……」
「解決了,先送我回去。」他不容分說地命令到。
輔助監督一頭霧水,還是應了一聲。
三人上車,駕駛座上的輔助監督一邊聯絡警方撤除封鎖,一邊忍不住往後視鏡看了看,正對上一雙冷淡的冰藍眼眸,立刻渾身一僵。
「專心開你的車。」五條悟理了理遮蓋著懷中人的制服外套,「不回高專,到我的公寓去。」
「是……」
落地窗外,雨中的東京夜景仍然燈火輝煌。
宮崎千尋指尖梳過微潮的發尾,望著這景色,靠在沙發裡昏昏欲睡。
驚醒她的是餐盤擺下時的輕響。
同樣洗完澡又在廚房折騰了一陣的五條悟拉過椅子在她對面坐下,把剛做好的甜點往她的方向推了推。
「說好要讓你嘗嘗我的手藝──喏。」
宮崎千尋一醒,盯著那份甜點看了片刻,起身坐直端起餐盤。
「受了傷怎麼不回家?」五條悟看她一口一口吃著東西,忍不住問。
回答一如既往地模糊。
「不方便。」
他覺得自己嘆氣的次數越來越多了:「等會我把這間公寓的鑰匙給你。」
「不用。」
「……」五條悟被噎得沉默了一會,再開口時語氣嚴肅不少,「你最近境況不妙……詛咒師那邊積怨已久,聽說要聯合起來對付你;總監會和御三家也因為禪院家的事件對你發了追殺懸賞──你這次受傷就是因為被圍攻了吧?」
宮崎千尋托腮,挖了一勺甜點,心不在焉地說。
「烏合之眾而已。」
夜蛾正道和其他人真該來看看,到底是誰「性格糟糕」「我行我素」啊!五條悟憤憤不平,深覺自己從沒有如此通情達理過。
「……總之,來五條家吧。」他努力平心靜氣,「只是掛個名而已,至少能讓一部分人放棄針對你……」
然而,這提議還是被拒絕了。
「多謝你的好意,可我是獨行俠。」
被他盯著的宮崎千尋面不改色,吃完最後一口甜點,放下勺子。
深吸口氣,五條悟暫且放棄了僵持的話題,轉而問到:「味道怎麼樣?」
這回,宮崎千尋總算給出了合心意的回答。
她笑著告訴他:「──很甜。」
第73章 第七十三步,通往理想鄉
【發信人:五條悟
有危險記得聯絡我。】
【發信人:五條悟
就算不想要我插手, 至少報一下平安吧。】
【發信人:五條悟
宮崎,兩個多月了,你沒回東京嗎?完全找不到人──】
「少爺, 今晚的新年宴會……」
「不去,讓他們自己開。」
門外低聲詢問的家僕行禮退下,室內又變得安靜。五條悟煩躁地合上手機翻蓋, 試圖把一條條沒有回音的信息一並拋之腦後。
片刻的沉默。
嘗試失敗的他遷怒地把手機甩回桌面, 聽著那與靜謐氛圍格格不入的刺耳聲音,輕輕吐了口氣。
書桌正靠窗邊, 紙窗大開著, 絮雪飄飄蕩蕩, 漫天灑下,時不時隨著冬夜寒風落入室內,將書桌一角染白。
他重重靠上椅子,架起腿,指尖敲著膝蓋,望著那一窗模糊的白影出了神。
胸臆間湧動的情感陌生又激烈,猶如爐中將沸的水、崖邊欲墜的石, 攪得人坐立難安。
他心神不定,目光游移著,不知不覺看向了書桌上的展覽架。
巴掌大的木架,造型精巧, 托著一朵白銀鑄就的曇花發飾, 就放在桌面中央靠後的位置,每次抬頭都能第一眼看到。
臥室燈光暖淡, 照在白銀花朵上, 發飾暈出柔和的光澤, 與夜色裡的白雪一般,動人心扉。
五條悟定定望了它一會,伸手拿起那朵曇花。
栩栩如生的花在指間轉動,讓他不禁想起發飾主人摘下它時散落的黑發,發邊肌膚也是此刻夜雪似的潔白……
恍惚的神思被輕輕一聲「嗒」打斷了。
像是一只未來得及飛離冬天的鳥兒,輕悄地落在了屋檐下,他訝異抬眸的剎那,如霜似雪的纖秀手掌自窗框上收回,一張念念不忘的臉龐闖入視線。
發上肩頭染著風雪之色的宮崎千尋正站在窗前,對他微微一笑。
爐中水沸騰,崖邊石急墜,牽引出胸臆間滔天巨浪。
他心跳陡然失衡。
「你怎麼……」五條悟「唰」地一下站起身,帶倒了椅子。
寒夜來客看了眼他手中靜淡生輝的曇花,笑著回到。
「──不是說想見我?」
2008年開春,宮崎千尋頭一次主動邀約了五條悟。
兩人在商業區一起用過午餐,去了一家舊影院看電影。
影院是上世紀留下來的造物,由於規模太小、上座率慘淡,已經有些年不放新片,只適合回顧經典作品。他們原本在街上漫步,經過這家安靜的影院,被氛圍吸引,才欣然決定入內觀影。
選影片的時候,兩人產生了分歧。五條悟一眼看中《千與千尋的神隱》,宮崎千尋卻點了《千年女.優》。
最後自然是依照宮崎千尋的選擇。
黑暗的影廳,唯有銀幕亮著。女主角藤原千代子於少年時期驚鴻偶遇了一位男性畫家,此後為了實現兩人「再見」的約定,開啟了持續一生的追逐。
從青春年少到白發蒼蒼,懵懂少女演繹過千年歷史、萬種身份,成為名動全國的巨星。
宮崎千尋和五條悟坐在前排,看台上光影變換,一部部作品,一個個角色,都化作成全藤原千代子接近幻影的輪回。
【我對你恨之入骨,又愛之如髓。】
大結局的銀幕裡,病床上垂垂老矣的女性呢喃著「我又能去追尋那個人了」,身影與曾拍攝過的科幻電影角色重合,又恢復風華正茂的模樣。
登上火箭的藤原千代子,飛入浩瀚宇宙,踏進一去不復返的新征途。
這次能不能與心上人重逢呢?不過,不管是什麼結局都沒關系──
【因為我喜歡追逐著那個人的自己。】
無垠星空展開,仿佛連戲外的他們一並照耀。
片尾曲的歌聲裡,沉默了整部電影的宮崎千尋起身。
「走吧。」
近一個半小時的觀影結束,兩人走出舊影院。
五條悟評價到:「我沒有追逐過實現不了的目標,所以不太能共情。」
並肩而行的宮崎千尋淡淡一笑。
「這是好事。你還沒有求而不得的遺憾……」
五條悟一怔,一時不知怎麼回應,過了一會才開口問:「……千尋也有求而不得的事嗎?明明這麼強。」
「有哦。正是嘗夠了弱小的苦,才會變得這麼強啊。」新年夜後,他們已將互相的稱呼換成名字,她語氣親昵又遙遠,「悟果然還是小孩子啊,大人可是很少沒有求不得的──但成長太痛苦了,也時常覺得悟這樣就很好。」
五條悟一向十分在意被視作小孩,然而這次還沒能表達不滿,就在宮崎千尋的目光裡失了聲。
她對他彎起眼眸,輕聲說。
「希望你一生都能稱心如意。」
5月31日。
久不見人影的宮崎千尋終於在家中露了面,一直盼著她回來的孩子們歡呼雀躍,粘著她呆了大半個下午,才勉為其難地放她獨自去沙發上休息一會。
已經是黃昏時分,禪院
夫人在廚房裡忙著准備晚餐,伏黑津美紀帶著禪院雙子在書房看繪本,伏黑惠則因為不太感興趣,陪著坐了一會就偷偷溜回客廳。
宮崎千尋正懶洋洋地躺在沙發上,舉著手用指尖在空中勾勒著什麼。塑形的咒力化作藍色絲線,一氣呵成地畫出一個首尾閉合的復雜圖形。
看起來像是人的輪廓。
伏黑惠懵懵懂懂地看著她撤開手,而咒力構成的圖形還穩定地留存在空氣裡。
「惠。」完成作品的宮崎千尋向他招了招手。
伏黑惠走過去,在她身邊坐下。
「姐姐,這是什麼?」
「唔……一個小構想,叫做『咒力標注』。」她端詳著那個逐漸變淡的圖形,隨口說。
伏黑惠疑惑地歪了歪頭:「咒力標注……是做什麼的?」
「有了這個,我就能隨時隨地知道惠在哪裡、安不安全了──不過還是雛形呢。」
宮崎千尋笑著解釋了一句,揮散咒力絲線。伏黑惠看了看她,猶豫著張了張嘴,片刻後還是小聲問出了口。
「姐姐、最近在戀愛嗎?」
她有些驚訝地眨了眨眼:「怎麼會這麼覺得?」
「那個姓『五條』的哥哥,來了好幾次,說如果你回來,就請禪院阿姨告訴他……」小男孩越說越順暢,小大人似的皺起眉,「我覺得他喜歡姐姐。」
聽他說完,宮崎千尋忍俊不禁,故意逗他。
「是哦,給你找個姐夫怎麼樣?」
伏黑惠沒理會她玩笑的語氣,一臉認真地回應到。
「戀愛是姐姐自己的事,但是,不要找人渣。」
宮崎千尋聞言,捏了捏他柔軟的臉頰,大笑起來。
「那惠就親自考察一下,這位『五條哥哥』是不是『人渣』吧──明天帶你們和他一起去游樂園玩!」
第74章 第七十四步,通往理想鄉
第二天是6月1日。
雖然是國際兒童節, 但日本是不過這個節日的,依據習俗有三個自己的兒童節日,然而這並不影響宮崎千尋帶小孩子們出來玩。
她和五條悟約在游樂園大門彙合。
看到一行六人、拖家帶口的龐大隊伍後,原本帶著笑的少年頓時垮下了臉, 沒精打采地走過來。
「我還以為只有你和我兩個人……」他對宮崎千尋咕噥一句, 挨個用力揉了把孩子們的頭發, 頓時引得四個小不點都悄悄瞪了他一眼。
五條悟隔著墨鏡看得清楚,不由得重新勾起嘴角, 孩子王似的懶散地舉起手拍了拍, 招呼整理凌亂頭發的小孩們跟上, 很快像同齡人一樣和他們吵吵鬧鬧混作一團。
宮崎千尋輕笑, 與禪院夫人一起落在隊伍最後,走進了游樂園。
正值周末,園內游客還是不少。他們依次嘗試了旋轉秋千、海盜船、碰碰車……幾乎把能玩的項目都玩了個遍,鬧到天色將晚, 才在餐飲區休息了一會。
五條悟去點餐,宮崎千尋托腮笑眯眯地看著還滿臉興奮的孩子們和神色也輕松不少的禪院夫人,忽然開口問起她們對他的印像。
抽了紙替四個小孩擦汗的禪院夫人聞言一頓,溫柔笑著說:「嗯……畢竟是那位五條少爺……」
微微挑眉,她又去看孩子們。
伏黑津美紀同樣語氣委婉:「五條哥哥好像想跟姐姐單獨相處呢。」
輪到更小一點的禪院雙子時,說得就直接多了。
本來仰著臉方便母親動作的禪院真希轉過頭來,氣衝衝地說:「他竟然搶真依的棉花糖──」
「……沒關系, 五條哥哥不是還回來一根大波板糖嗎。」之前差點被惹哭的禪院真依乖巧一笑, 「不過, 千尋姐姐, 我覺得選男朋友還是要多考慮一下。」
伏黑惠板起臉, 毫不客氣地說到。
「差勁, 要多幼稚的家伙才會在鬼屋裡嚇唬小孩子啊!」
「我聽到了哦,惠。」
去而復返的五條悟從他椅背後探出頭來,陰森森地比劃了兩下,故意嚇唬。
「今晚就放咒靈來吃掉你!」
伏黑惠下意識撲到了桌面上,強撐著大聲回:「才、才不怕你!姐姐會打跑咒靈的!」
宮崎千尋忍俊不禁,攬過他拍拍背,安慰著看了看五條悟。
「對,交給我吧,不光咒靈,連某個幼稚的家伙也會一起打跑的──」
「好偏心啊,千尋。」少年摘下墨鏡勾在指尖轉了轉,漂亮的冰藍眼眸看向她,玩笑般抱怨了一句。
宮崎千尋坐在他對面,彎起眼睛笑說:「悟要是也叫我『姐姐』,我說不定就偏心你了。」
五條悟環起雙手,睨她一眼。
「不要,絕對不會叫的。都說別把我當小孩子看了。」
宮崎千尋笑而不語,放松身體往後倚去。
狹小的座艙剛巧能容納兩人存身,此時正隨著摩天輪的轉動往天幕上升。已經入夜,游樂園各處都亮起了彩燈,霓虹閃耀,往遠處放眼,還能望見城市的繁華景色。
禪院夫人帶著孩子們登上的大座艙在下方,她視線掃過,看到伏黑津美紀在揮手打招呼,於是也舉手回應了一下。
天邊霞光仍未褪盡,淺緋到紺青的綺麗漸變映入座艙,仿佛挽留了一截彩虹。被這夢幻光彩照耀的兩人目光相觸,各自的神情都有些恍然。
「她們,我想托付給你。」
即使宮崎千尋沒有明說「她們」是誰,五條悟也立刻明白了她的言下之意。
他瞬間凝眉:「情況很糟糕嗎?你先來五條家休息一段時間……」
「只是防患於未然而已,」宮崎千尋平靜道,「有她們絆著,我更施展不開。」
五條悟語氣難得的沉了下去。
「反正你就是不想讓我幫忙吧──我這麼不值得信任嗎!」
「如果不信任悟,就不會把孩子們托付給你了。」
被質問的人反而微笑起來。
「總有些事,非要獨自完成不可。悟會理解我的吧?」
盯著那微笑,滿腔的話不知不覺消失了,他長嘆口氣,妥協地說。
「……我明白了。但是,這次你不准再失聯。」
宮崎千尋溫柔應到:「好。定時給你報平安。」
一圈摩天輪就在對話裡結束了。天色不早,雙方道別,准備各自回家。
分離前,五條悟站在原地凝望回頭對他揮手的宮崎千尋,忽然想到。
──假如沒有被對話打攪,摩天輪座艙升到頂點時,他們會做什麼呢?
會有一個吻嗎?
兒童節過後,宮崎千尋又開始行蹤不定。
她沒有再回過東京別墅,也沒有再和五條悟碰面,只有短則幾天、長則半月的短信或電話還能證明自身安好,但等到2009年,這些聯系也斷開了。
五條家在五條悟的強行命令下分出了一部分力量阻攔各方對「死兆星」的截殺,可面對越來越多的敵人,援助逐漸顯得杯水車薪,最後接受不了損失的五條家干脆撤回了人手,僅僅維持
著對宮崎千尋下落的打探。
紛亂局勢中,迎來了五條悟從東京咒術高專畢業的日子。
【發送失敗,請重試。】
【發送失敗,請重試。】
【發送失敗,請重試。】
不知道第多少次重復動作,收到的還是一樣的短信提示。宮崎千尋合攏前兩天才新換的手機,沒有再嘗試撥打電話。
反正肯定接不通。
「有點過分了吧……」她倚著小巷髒污的磚牆,捂著腰側傷口輕輕吸氣,不知道在質問誰,「我又沒打算叫援兵,遺言都不准發?」
無形的「厄運」當然不能答復她。
從一開始的小意外頻發,到後期的處處不順,如今已經演變為但凡她要做的事必然失敗的程度了:勘察好的情報會突然失效,反復完善的計劃能被誤打誤撞看穿,戰鬥時對方如有神助、自己卻連咒力運轉也出錯,更別提逃亡路上假寐一會都可以撞上閑逛的敵人……最離譜的是,就算身處鬧市,方圓數百米九成人都在打電話發短信,她的手機照樣沒有一絲信號。
宮崎千尋雖然早有准備,但還是氣笑了。
這已經不能用「不幸運」形容,簡直是整個世界在排斥她。唯一的好消息大概是只要不跟她呆在一起,「厄運」就不會牽連別人,所以有特級過咒怨靈守護的孩子們暫時沒遇上危險,不過同樣意味著她最大的底牌被牽制住──
忍著強烈的疲憊和劇痛,她咬牙緩了緩,扶著牆起身。
四年仿佛一個臨界點,她嘗試過不少次,都沒能撐到重啟的第五年……達到特級水平之後,實力的增長越來越慢,這樣下去,要等到多少周目她才可以安安穩穩地救下所有人?
一月朔風如刀,宮崎千尋按下亂糟糟的思緒,踩過灰黑殘雪,孤獨又執拗地走進了陰影中。
一月底。
原本該參加畢業典禮的五條悟和夏油傑被咒術總監會一紙委托派去了國外,說是要幫忙清剿對方應付不了的咒靈,順便互相交流進步,然而所謂的交流會還沒開到一半,五條家的消息就送到了五條悟手上。
──咒術總監會牽頭,設下了針對詛咒師「死兆星」的圍殺。
驚聞此訊,他留下夏油傑應付國外咒術師,連夜趕回日本,卻仍然遲了一步,只來得及在東京咒術高專校外見了宮崎千尋最後一面。
驟雪紛飛,將遠遠近近的山林和林中蜿蜒曲折的坡道都覆蓋成白茫茫一片。
披著紅衣的身影慢慢跋涉在這看不到盡頭的路上,沉默得一點聲息也無,猶如一縷亡魂。
遍尋不到目標,彷徨著姑且回校一探的五條悟隔著漫天風雪一眼發現了她,瞬間心跳加速,直衝過去。
「千尋──」
呼聲勉強喚回了少女的神智。宮崎千尋微微抬眼看向伸出手又不敢扶的他,揚起一個淡淡的笑。
她身上的白衣被血浸染得攝魂奪魄,臉色卻白得比四周飛雪更驚人,一雙黑眸困倦似的半垂著。
「我帶你去找硝子……」五條悟艱難發聲,手輕輕碰到了那件猶帶余溫的血衣。
宮崎千尋還在慢慢地往前走,小幅度搖了搖頭。
「我會反轉術式。」
不祥的預感頃刻加重,淤塞在胸口,壓得他一時失聲。
他面對著她,她前行一步,他就跟著在積雪裡倒退一步,明明是向上的坡道,他的心反倒不斷下沉。
「我試著找了你很多次……也一直在打電話、發消息……」宮崎千尋在凝視他,聲音低得像夢囈,「可是,不太順利……最後想著,來高專碰碰運氣吧……雖然我運氣很糟糕,但──」
她加深笑容,蒼白的臉頰上露出一對酒窩。
「我賭贏了。」
五條悟語帶哽咽:「是我反應太遲……接到任務就該察覺不對!如果早來一步──」
寒雪霏霏,仿佛於兩人之間拉起了一道紗簾。簾後的宮崎千尋眸光綿邈,神情卻坦然,搖了搖頭。
「……不會遲的。」
血跡斑駁的雙手,掀開橫亙於前的「雪簾」,攬住了他頸項。她腳步停了。
猶如輕飄飄的、即將凋零的一株花落入懷抱,可他被這微不足道的重量帶得直往下去,跪倒在雪坡裡。
五條悟順著頸後微弱的力道低下頭。
朔風迎面,送來一個沾染著血腥氣的、冰冷的吻。曇花一般的少女挨著他,輕輕微笑起來。
「恭喜畢業。」
她緩緩闔上眼眸。
「我們……一定會再見的。」
第75章 第七十五步,通往理想鄉
東京咒術高專眾人取回第五百二十一周目回憶後, 馬上就是迎接2019年的新年。
留校的老師和學生大部分都參加了在餐廳舉行的新年聚餐,兩位付喪神也在邀請之列。
宮崎千尋正好在半路遇見了他們。
「主!」
壓切長谷部和巴形薙刀同時行禮,跟在她身後, 一同往餐廳行去。
三人閑聊幾句, 付喪神們提起了還呆在本丸的其他同僚。壓切長谷部遲疑一會, 低聲說到。
「大家……比起留在時政, 應該更希望跟隨在主的身邊……」
巴形薙刀瞥他一眼,平靜附和:「的確。雖然嘴上不說, 但選拔特遣隊成員時,一個比一個認真,目的都心照不宣──主要是有心,不如親自去見山姥切他們一面。」
宮崎千尋微微點頭。
「我會去看看的。」
餐廳已然在望, 三人走進燈火通明的大廣間時, 屋外下起了小雪。
京都校一行在十一月初就返回了京都,參加今夜聚餐的基本都是東京校的人員。古式陳設的大廣間難得布置起一張張橢圓長桌, 總算實現了釘崎野薔薇坐椅子的心願,宮崎千尋在學生們聚集的那桌找空當坐下, 付喪神們則自覺入座了另一邊輔助監督的位置, 和七海建人、伊地知潔高、新田明坐在了一起。
除了這兩桌, 還有一桌安排給了老師們,此時只有夜蛾正道和家入硝子在座,剩下的位子空著。
宮崎千尋大概掃了一眼布局, 收回視線。
同樣毫無違和感地混入了學生們之中的伏黑津美紀自然而然地叫她:「千尋姐。」
女孩子如今算是半個高專學生, 正惡補有關咒術師的知識,不過由於本人不喜歡戰鬥, 姑且在向著輔助監督的職位發展。
然而, 伏黑津美紀這一聲稱呼一出口, 除了狀況外的吉野順平和熊貓,其他人肉眼可見地面露怪異之色,紛紛轉開臉躲避宮崎千尋的視線。
宮崎千尋對原因心知肚明,就當沒看見他們的心虛表情,自顧自端起茶抿了一口。但是,茶一入口,她背後就飄來了輕快的聲音。
「姐姐∼」
宮崎千尋陡然嗆了口茶,掩唇咳嗽起來。
架著墨鏡的白發青年笑眯眯地搬了凳子擠進這一桌,在她身邊落座,幫著拍了拍背,毫無羞恥之色。
「來,加我一個吧!」
被他逼得不得不往旁邊挪了一點的伏黑惠滿臉無語:「回你自己那桌去啊,擠死了。」
因為超額增加一個座位,桌邊所有人都被迫調整了一下位置,頓時嫌棄聲四起。
釘崎野薔薇嘀嘀咕咕:「真厚臉皮,竟然就這樣叫出口了誒……」
禪院真希果斷說:「無良教師沒有臉皮這種東西吧。」
「啊哈哈哈……不愧是五條老師……」乙骨憂太似乎要替人尷尬了。
虎杖悠仁倒是在籠住嘴小聲跟吉野順平和熊貓解釋,表情還算正常。
處於議論中心的五條悟泰然自若,轉頭示意一起來的夏油傑去找家入硝子和夜蛾正道,見對方猶豫了一下依言落座,就抬手招呼工作人員直接上菜。
一頓火鍋一直吃到了新年倒計時。
大廣間一角搬來了一台電視,表演節目作為背景音播放著,吃飽喝足的眾人終於有心思看了兩眼。
桌面被收拾干淨,又放上「初筆」要用的紙筆。
其實按習俗該在開學或工作前再寫,但高專的人都不太在乎這些,既然難得齊聚,當然是趁此機會直接寫了。
五條悟看著宮崎千尋拿起蘸了墨的毛筆,平靜地在紙上落字。
不是「萬事大吉」。
她寫的是「事在人為」。
電視節目裡最後一聲倒計時數完,她提筆抬頭,對他淡淡一笑。
「初筆」寫完,大家還不肯散去,干脆各自組隊,聊天的聊天,玩游戲的玩游戲,還有結伴去庭中賞雪的。
見宮崎千尋托腮百無聊賴,五條悟起身,邀請她一起出了大廣間。等經過好一陣,兩人再回來的時候,手上已經多了數個食盒。
玩累的學生們圍過來,看他們把一份份甜點端出、放在桌面上,知道內情的人都神色一動。
伏黑惠第一個伸手拿了一份,禪院真希緊隨其後,接著是伏黑津美紀。剩下的人以為是普通的餐後甜點,也打算來拿,卻被宮崎千尋擋了一下。
「很難吃,最好不要嘗試。」她嘆氣,「惠、真希、津美紀,不吃也沒關系的。」
鼓動她做了甜點的五條悟勾起嘴角,對其他學生說:「雖然味道苦,但老師覺得可以嘗嘗哦。」
虎杖悠仁似乎察覺到了什麼,揚起笑臉舉手:「千尋,我想要一份!」
釘崎野薔薇干脆繞過阻攔自己走過來拿起一碟,安撫性地拍了下她的肩:「只是甜點而已,不用擔心啦。」
眼見攔不住他們,連七海建人和家入硝子等人都加入進來,把甜點一掃而空,宮崎千尋無言,搖了搖頭。
看著學生們一邊苦到眼淚不止一邊堅持吃完甜點,其他人也愁雲慘淡的樣子,她無奈地溫和了眉眼。
「所以說,很難吃啊……」
同樣拿了一份的夏油傑雖然面色如常地吃完了,但也忍不住感嘆:「……忽然覺得咒靈的味道沒那麼糟糕。」
五條悟放下空碟子,全程微微笑著,沒說什麼,只是靜靜看向宮崎千尋。
雪消冰解的時候,離開數月的時之政府特遣隊又回到了原本棲身的別館。
由於事先以「回時政報告」為借口打過招呼,日本政府還保留著這處別館,沒有接待其他人。負責灑掃的侍者替他們開了門,眼觀鼻鼻觀心地退出去,沒有好奇地探究一身狼狽的他們到底發生了什麼。
看起來毫發無傷的狐之助也精神萎靡不振,前爪撥了撥頸上鈴鐺,等虛幻數據流在屋裡一掃而過後,有氣無力地開口:「好了……監控都被屏蔽了。」
各自找地方坐下處理傷口的付喪神們臉色陰沉。
山姥切長義扯下破損的披風,恨恨咬牙:「羂索那家伙,果然不懷好意──竟然臨陣背叛加入了溯行軍!」
藥研藤四郎倒是很冷靜,隨手擦掉腿上血跡,回到:「一開始就沒信任過他,這種結果也在意料之中。至少的確從他那探聽出了不少平安時代的情報。」
「目前得到的情報,無法支撐我們在溯行軍全面占優的時代活動……」山姥切國廣皺眉,「戰力差距太大了,就算能查到敵方本陣所在,我們也衝不進去。」
身為唯一擁有戰場治愈能力的付喪神,白山吉光這些天消耗劇烈,連發聲都困難,撐著桌面根本不想說話。
緩過口氣的狐之助喃喃:「不行,必須申請支援……」
──說是這麼說,時之政府哪來的援兵派給他們?
就算肯把目前還在觀察期的「甲一」本丸放出來,那也是場曠日持久的拉鋸戰……
一籌莫展的他們面面相覷,正煩惱著,忽然有人敲開了門。
誰也沒發覺少女是何時來到屋前的。
她站在門外,還是那副付喪神們見慣的從容模樣,語調輕淡地開口。
「聯絡時政,我要跟他們做筆交易。」
第76章 第七十六步,通往理想鄉
會客室處處顯露著現代化與高科技的簡潔美感, 不過宮崎千尋與接待她的時之政府高層都見慣了這景像,神色平淡,注意力全放在談話裡。
「我去清剿平安時代的溯行軍, 你們放『甲一』本丸脫離時政。」她言簡意賅, 「就算交易達成,也不妨礙你們繼續追緝我。」
然而這話說得對面的時之政府官員都臉現尷尬──他們倒是想當場拿下她, 奈何完全沒有能匹敵的戰力啊!
眼看著叛逃的危險分子堂而皇之出現在行政樞紐之中,他們卻束手無策, 還得忍氣吞聲地聽她施施然報出交易內容, 實在是……
主導會談的男性強行平復了情緒,考慮到目前前線普遍吃緊的戰況,不得不擠出一個微笑。
「的確,在這件事上我們和宮崎小姐處於同一戰線, 合則兩利。」
他壓低聲音跟身邊的同僚討論片刻, 抬起頭來, 笑容自然了不少。
「我代表政府答應交易。只要宮崎小姐能蕩平平安時代的溯行軍,我們即刻切斷刀劍本靈對『甲一』本丸付喪神的約束。」
「成交。」宮崎千尋語氣依舊冷淡。
雙方商定等世界融合進入穩定期就出征, 為表誠意,時之政府會派出「甲一」本丸協助。
姑且定立了一個效果存疑的契約, 時之政府派人客客氣氣地禮送她下樓,回到時空轉換大陣前。
替她居中聯絡的四位特遣隊付喪神正在原地等她, 見她安安穩穩出來, 不由得松了口氣。
宮崎千尋對他們點點頭,簡單概括了一下結果。付喪神們都面露喜悅之色,唯獨狐之助大驚。
「交易、交易裡只提了付喪神嗎?」
沒人反駁。狐狸式神呆了一下, 「唰」地飆出淚來, 撲過去一把抱住了她的腿, 大聲喊。
「主人,加上我啊!我也是本丸的一份子啊!」
宮崎千尋低頭看它一眼,抬手示意前來送行的時之政府人員開啟傳送,故意晾了它一會,才在哭聲裡悠悠開口。
「我說的是『放甲一本丸脫離時政』。」
慘兮兮的狐之助茫然一剎。
「所以、我也在裡面吧……」
「是哦。」
「嗚哇──」
時間一天天流逝,隨著回憶的進一步復蘇,宮崎千尋察覺設下的情緒封印開始不穩。
4月初,第一千三百一十三周目的夢境結束後,她凝神感應一遍裂痕密布的封印,深覺有必要離開高專獨處一陣,於是在一次午餐時向眾人提出了獨自旅行的計劃。
驚訝又不放心的學生們竭力挽留,而五條悟雖然猜到原因,但也十分憂慮她的身體狀況,沒有明確表態。
牽牽扯扯之下,一千三百一十四周目的回憶悄然入夢。
2021年1月4日,為期一周的新年假期結束,又到了東京咒術高專的學生返校的日子。
教學樓頂層的走廊窗戶開著,夜蛾正道站在窗邊遠遠望著校園過道上行走的零星身影,語氣欣慰且惆悵。
「又是一年結束了……」
陪在他身旁的熊貓倒是不怎麼傷感時光流逝,為了緩和氣氛主動移開話題,聊著聊著,不知不覺談到宮崎千尋。
2005年5月突兀出現於世人面前的少女,實力深不可測,一路走到如今,戰遍天下無敵手,已經成為公認的最強咒術師,暗地裡被稱為咒術界「無冕之王」。
最近幾年,她先是在東京咒術高專擔任了三年的二年級班主任,辭去教師一職後又忙著推進咒術總監會甚至世俗政府改革,如今已取得初步成效──
原本「御三家」的下一代咒術師基本是在族內自行培養,宮崎千尋開始改革後,強制命令適齡咒術師進入東京•京都兩所咒術高專學習,極大打破了家族束縛,使高專迎來大擴招。
如今已是新教育規定實行的第三年,新一批學生也要入學了。
「當時三家的反對聲都很大,還是宮崎老師一家一家挑翻了個來回才安靜。」熊貓讀二年級時正好是宮崎千尋帶學生的最後一年,見證了新教育規定從構思到出台的全過程,還跟同期一起旁觀了對方橫掃「御三家」的壯舉,此時再回憶,不禁悠然神往。
夜蛾正道想起那年不敢直接跟宮崎千尋抱怨就來找自己的各方哭訴,忍不住按了按眉心。
至今對這位最強心有余悸的他苦笑著說起另一個「問題教師」:「希望悟今年能收斂點,別像過去兩年一樣花樣百出地折騰學生……去年暑假,那群御三家出來的少爺小姐可是哭著跑回去的,我假期裡光投訴電話就接了一兩百個。」
五條悟和宮崎千尋是同時入職高專,做了一年級的班主任,在宮崎千尋離任後依舊堅守在教師崗位上──很難說是不是對收拾這兩年入學的「御三家」刺頭樂在其中,一時沒想起來辭職。
熊貓嘿嘿直笑,說起一樁校園秘密:「現在低年級的學生都在傳,入學必得『一年級綜合症』。」
症狀源頭是誰自然不必多說,夜蛾正道覺得更頭痛了,喃喃:「幸虧傑接任了宮崎去教二年級……」
雖然上學時不讓
人省心,但夏油傑成為教師後意外地可靠,多少免去了校長因為高血壓和心髒病英年早逝的危險。
既然談及五條悟,自然不得不說到他和宮崎千尋的關系。從2005年初遇至今,兩人已經相識近十六年了。
夜蛾正道放緩語氣:「我記得悟剛畢業就說要去告白,可惜宮崎一直沒答應。」
「真是愛情長跑啊……」熊貓吃了一驚。
「是啊,」夜蛾正道感慨到,「沒想到一生順心遂意的『神子』,所有的不如意都落在感情上了。」
宮崎千尋還在高專教書的那三年,五條悟花樣翻新的告白嘗試都算得上校園一景了,更有趣的是宮崎千尋每次都能在他告白前自然而然地轉移話題。
有一次被「禁止辦公室戀情」的理由堵回來,五條悟連夜騷擾夜蛾正道,說他要競選校長,問理由就是「想改校規」。
從睡夢中驚醒的夜蛾正道搞清楚來龍去脈,最後鐵青著臉把他打出了門……
回顧了一番五條悟的戀愛史,熊貓和夜蛾正道唏噓一陣,又說起最近的大新聞。
「真希已經被確定為下一任禪院家家主了?」熊貓問。
「沒錯,禪院直毘人一個月前正式向咒術界宣布了消息。」
夜蛾正道點頭。
「她應該已經開始接手禪院家的事了。」
「這幾年石破天驚的新聞真不少……時代變化讓熊貓都眼花繚亂……」
第77章 第七十七步,通往理想鄉
說是新年假期, 可禪院真希依舊忙碌個不停。
身為「御三家」之一,雖然如今沒落不少,但禪院家家主需要處理的工作還是堆積如山。
斟酌家中的術師部隊接取什麼任務合適、定時查看家族企業的經營情況和財務報表、安排宅邸裡的日常事務、參加咒術總監會的重要會議……新教育規定實行前, 還得加上給下一代術師上課。
幸虧禪院直毘人沒有立刻退位的意思,只分了一部分工作給她適應鍛煉, 她才能抽空趁新年假期搬個家。
──禪院真希和妹妹禪院真依自從四歲那年被宮崎千尋救出禪院家後, 一直跟著她住在東京別墅裡, 最近她同意接任禪院家家主,考慮到工作問題,於是帶著母親和妹妹搬回了禪院家本宅。
離開一天, 需要她決定的事情又積攢了不少, 禪院真希捏著眉心吐槽:「我想像中的家主不是這樣的……完全變成社畜了啊!」
基本承擔了秘書職責的禪院真依嘆氣:「可是姐姐自己決定接任的啊。好啦, 最後一點工作, 處理完就能回學校了, 至少在畢業典禮之前會輕松一點。」
姊妹二人是東京咒術高專四年級的學生,一月底就要畢業,新年假期之後必須回校遞交上一年的實習報告, 再參加畢業典禮。這段時間內,禪院家的事務可以暫時放一放,稍微喘口氣。
一提起回校,禪院真希驀地一頓:「等等,實習報告……」
禪院真依無語地揚眉。
「虧得你現在想起來。我幫你寫完了。」
禪院真希瞬間松了口氣, 攬住妹妹揉揉她俏麗的短發,笑說:「真依,沒有你我怎麼辦啊!」
「真、希!別弄亂我發型──」
她們打打鬧鬧地走過長廊, 拐了個彎, 忽然有人氣衝衝地照面而來。
「禪院真希!你憑什麼削減我的待遇!」
一看到那顯眼的金發, 禪院真依就嫌惡地皺起了眉。
禪院真希收斂笑容,冷下臉:「整個家族都在開源節流,我只是按規定禁止了你那些多余的奢侈享受。」
雖然是她們血緣上的堂哥,但雙方從幼時起就積怨已深,最近又在下任家主之爭裡落敗,禪院直哉正怒火攻心,此時一見她對自己不屑一顧的臉,憤恨得抬手就要施展咒術。
禪院雙子面不改色,連防御的意思都沒有。
果然,術式成型的前一瞬,一直在暗處護衛的禪院家咒術師紛紛閃身而出,數人合力制住了他的動作。
護衛隊隊長沉聲勸阻:「直哉少爺,請不要對少家主不敬。」
禪院直哉氣急敗壞,一點沒聽出對方話裡的委婉回護,大吼:「這種幾乎沒有咒力的劣等貨色──」
「直哉少爺,慎言!」護衛隊隊長臉色陡變。
在他繼續開口勸說前,禪院真希走上前來,瞥了他一眼。
護衛隊隊長噤聲,沉默垂頭。
挽著深綠長發、眉眼英凜的少家主冷冷掃過拼命掙扎的禪院直哉,漠然吩咐。
「把他扔出去。既然嫌禪院家供奉不夠,就自己賺錢花。家主那邊我去報告。」
護衛隊隊長張了張嘴:「少家主……」
同樣上前的禪院真依笑吟吟地睨他一眼:「襲殺少家主,按族規該怎麼樣來著?我記得最輕也是立即處死──」
暴怒的禪院直哉叫囂到:「有膽子你們動手啊!」
然而護衛隊隊長已經滿頭冷汗,一把捂住他的嘴,示意隊員分出幾個人執行命令。
見「唔唔」叫著的禪院直哉被人抬著消失在視線裡,禪院真希緩下神色,撇了撇嘴。
「真晦氣……一大早就撞見這種垃圾。」
禪院真依揚起笑臉,挽住她的手:「反正解決了,我們去書房吧。」
兩人攜手繼續往前走。
禪院真依趁禪院真希沒注意的空當轉過頭,對表情復雜的護衛隊隊長比了一句口型。
【記住你現在的職責】。
勾著嘴角留下這句話,她不再看他,輕快地收回了視線。
書房是單獨為禪院真希收拾出來的新房間,姊妹倆一進門,就看見了幾乎堆滿半邊桌面的文件。
禪院真希呻.吟一聲,認命地坐到桌後拿起筆。
禪院真依翻了一遍文件內容,幫著分好類,安慰到:「都是些簡單的批復,很快就能寫完了。」
想了想,她說。
「我去看看媽媽整理得怎麼樣了,等會過來陪你。」
禪院真希伏案奮筆疾書,隨意點了點頭。
「去吧。」
於是她笑著退出書房,往後方走去。
目前所在的這間院落,是禪院直毘人在本宅核心區劃出來的供她們一家起居的住所,各方面規格都屬於頂尖。精心布置的庭院,即使在這嚴寒的季節仍然有不少花卉開放著,於皚皚積雪之中爭奇鬥艷。
欣賞片刻院中美景,禪院真依經過緣側,在路中發現了意料之外的身影。
相比起記憶中無論如何也無法反抗的強壯高大,眼前可以被稱為「父親」的男性已經顯出垂垂老態,發白的鬢角沾染著零星白雪,不知道在附近徘徊了多
第78章 第七十八步,通往理想鄉
伊地知潔高交接完最後一項工作, 推門出了辦公室,把滿屋喧囂關進門後。
剛結束為期半個月的連續加班,他基本是直接睡在辦公室, 身上西裝即使盡力打理也顯得皺巴巴的,但一向注意整潔的他已經沒有心力管這種小事了。
咒術總監會的辦公大樓到處都是匆匆忙忙的身影,每個辦公室都往外滿溢著急促的對話聲。
「山田, 統計表格做完了嗎!沒有?那你還有空看新聞!」
「這份方案得趕緊定稿下發, 流程走到哪了?」
「請問森下副會長現在在什麼地方?有文件需要他簽字──」
拖著疲憊的步子擠過這堆蜂擁而來的聲音,伊地知潔高不由得為自己的借調期結束而由衷松了口氣。
宮崎千尋大刀闊斧的改革開始後,咒術總監會各部門改組, 從上到下經歷了一輪人員大換血。可工作人員銳減, 工作量卻增多了,被保留的原有職能暫且不提,又新添許多工作:
與世俗政府全面合作後的對接聯絡、職責梳理;監測異常事件、上報咒靈行蹤的「窗」機構, 人員要重新分配, 同各地警察部門聯合共建新情報系統;試圖將超常力量運用於普通人的生活, 因而接連開啟的針對咒力、咒術、咒具的研究實驗;從軍警系統中挑選精英組建「特別行動隊」,頭一次由普通人接手部分祓除咒靈的任務……
千頭萬緒, 難以盡述。
要不是改組後咒術總監會充實進來不少原本供職於政府的老練文員, 僅憑清洗後剩下的人手, 就算加班加到猝死也負擔不起這麼多工作。
伊地知潔高作為輔助監督裡有口皆碑的業務能力一流人才, 被依舊奇缺人力的咒術總監會征調過來幫了半年忙,最近才勉強松口放他回高專。
終於擺脫昏天黑地的忙碌,伊地知潔高頗有種劫後余生的慶幸, 只想趕快回家休息一天。
他遠遠看一眼永遠人擠人的電梯口, 干脆拐進了樓梯。快步走下幾層, 忽然瞥見樓道窗邊的窈窕人影, 他腳步驀地一頓。
「家入小姐……」
披著白大褂的女性回頭看來,眼帶倦色,懶懶應了一聲:「是伊地知啊。」
她叼著一根棒棒糖,轉過身倚上窗框。
「要回高專了?恭喜脫離苦海。」
迎著她的視線,伊地知潔高緊張起來,悄悄扯了扯皺巴巴的西裝外套:「是、是的,已經交接完畢……」
作為難得的可以治療他人的術師醫生,家入硝子這一兩年都忙著和普通人的醫學專家一起研究反轉術式的進一步開發,幾乎沒回過東京咒術高專,伊地知潔高還是借調過來才有機會見她幾面。
想到這裡,他立刻覺得離開咒術總監會不是很值得高興──如果能和家入硝子多相處一會,加班也……
「那就早點回去休息吧,辛苦了。我也要回實驗室了。」嚼碎糖果,女性捏著塑料杆扔進垃圾簍,對他微微一笑,擺擺手走進半掩的樓層門。
「家入小姐──」
看著白大褂的衣角飄然消失在門後,伊地知潔高訥訥地吞下小聲挽留,垂頭喪氣地繼續下樓。
快到底層的時候,樓道裡擠擠攘攘上來一堆人,搬著沉重的箱子,看起來是要運到哪個研究室去。眼見無路可走,他只好改道進入樓層之中,打算過會再來。
「咦,伊地知先生?」一進門就有人叫住了他。
伊地知潔高意外抬頭:「夏油同學?」
來的當然不是在高專忙著開學事宜的二年級班主任夏油傑,而是被夏油家收養的兩姐妹,菜菜子和美美子。
她們兩人和禪院姐妹一樣,是東京咒術高專的四年級學生。由於幼年時顯露咒術天賦,被愚昧的村民囚禁虐待過,所以她們的畢業實習地點選了咒術總監會,立志要推進咒術世俗化,讓特殊的孩子不再因覺醒術式而被迫害。
看著這對歷練了一年、穿著職業套裝滿身干練氣質的姐妹花,伊地知潔高笑著應到:「早安,我聽秘書長說了,你們的實習表現很出色,總監會已經決定錄用你們了。」
按現在缺人的狀況,咒術總監會自然不會放走前來應聘的東京咒術高專畢業生,他特意說起這事,代表絕不僅僅是「錄用」,只要兩人一正式入職就會得到提拔。
夏油菜菜子和夏油美美子想必也聽到了風聲,雖然眼眸彎彎地向他道謝,但並無驚訝之色。
雙方閑聊幾句,不免談到總監會翻天覆地的變化。
金棕色長發的夏油菜菜子八卦到:「總監會的會長一開始不是請宮崎老師來當嘛,但是老師拒絕了,之後又去請五條老師,結果五條老師表示完全沒興趣……」
「接著請了哥哥吧,」夏油美美子將披散的深棕短發挽到耳後,抿唇笑,「可是哥哥也說喜歡做老師,比起總監會會長,更希望接任夜蛾校長管理東京校。」
伊地知潔高想起那時為了新會長人選愁得直掉頭發、以至於現在變成「地中海」的咒術總監會秘書長,輕咳一聲。
「好像還找過乙骨同學?」
夏油菜菜子點頭笑:「憂太才沒空來這加班呢,他最近在籌備和祈本小姐
的婚禮,而且早就說過以後的生活重心要放到普通世界去。」
被踢皮球似的推了一圈的咒術總監會會長一職,如今是一個通過了大換血的原中層員工在擔任,能力平庸,可勝在脾氣軟和,跟各方都不起衝突,而且十分聽話──宮崎千尋不是會長,勝似會長,眼下所有決策都是她一言以決,坐上這位置的人只要能閉嘴蓋章就好,真有野心有能力反倒會出亂子。
「這樣的情況不會持續太久……改革稍微穩定下來後,宮崎老師就在放權了,恐怕很快就要更換新會長。」
夏油美美子壓低聲音。
「有討論說會從伏黑同學和虎杖同學這兩位新晉特級術師裡面選一個……」
「惠──有人在按門鈴!」
「知道了,我去開。」
從快遞員手裡接過包裝嚴密的紙箱,伏黑惠用腳跟推上玄關大門,回到別墅客廳。
整理完行李的姐姐伏黑津美紀拖著箱子從臥室下來,望見快遞箱,開口問:「又是天內老師寄過來的?」
「嗯。」拆開箱子,伏黑惠把裡面的東西分門別類,單獨拿出一個寫著宮崎千尋名字的小禮物盒放在一邊,舉起給姐姐的那份,「這是你的。」
伏黑津美紀將行李箱推到沙發邊,探過頭來:「每次都給別墅裡的所有人准備禮物,太破費了吧……我跟天內老師說過,只給姐姐寄就好了。」
「天內老師」指的是在她就讀的大學當講師的年輕女性天內理子。對方身為「星漿體」,本該在2006年就因與天元同化而犧牲,但由於宮崎千尋的插手,得以擺脫這沉重的命運恢復自由。一直沒找到回報救命之恩機會的天內理子得知她是宮崎千尋的養妹後對她相當關照,至於往別墅寄禮物的習慣,更是已經持續十余年了。
伏黑津美紀感嘆一陣天內理子的熱情,問起伏黑惠返校的事。
「惠,你的行李收拾好了嗎?」
同樣要回到東京咒術高專結束第三學年的伏黑惠收拾好快遞,回答:「早就准備好了。現在走嗎?」
點點頭,伏黑津美紀把新收到的禮物塞進箱子,握住拉杆:「走吧。」
兩人最後清點了一遍要帶的東西,關上電氣閘,反鎖別墅大門。
「冰箱裡備一些食物比較好吧,惠你不是一月底就要放春假了嗎,也就離開半個月多一點……」
「不用了,下一年就要去實習,春假未必在家。」
「誒,感覺真微妙,惠要比我更早進入社會了呢……」
「你不是前兩天還抱怨研究生比社畜還辛苦嗎。」
「怎麼盡挑姐姐的刺嘛,真不可愛──」
說笑間,他們已經走出別墅區。伏黑津美紀掃到前方的高檔公寓,眨了眨眼。
「說起來,惠,你要去探望一下甚爾先生嗎?」
伏黑惠跟著看了那棟樓一眼。
「……不去。之前看過了,那家伙還是老樣子,在屋子裡喝酒看賽馬。」
宮崎千尋自現身以來,一貫對詛咒師毫不容情,這麼多年過去,詛咒師被反復清掃,僥幸逃過追殺的也紛紛銷聲匿跡。專靠接黑市任務過活的伏黑甚爾因此失去經濟來源,這幾年都靠著伏黑惠定時接濟。
提起自己父親就頭痛的他按了按眉心。
「別管他,只要不鬧出亂子給千尋姐添麻煩就行。津美紀,我送你吧。」
「不用啦,我可是考到駕照了──這次讓我送你怎麼樣?」
第79章 第七十九步,通往理想鄉
「哧啦」一聲, 清水倒入鍋中,很快滾沸出白色的霧氣。
挽著衣袖、系著圍裙的脹相把面條下入水中,一邊用筷子攪拌著,一邊頭也不回的往廚房外喊了一聲。
「血塗, 悠仁起來了嗎?」
藍色外皮的「咒胎九相圖」三弟恐怖得可以止小兒夜啼的上半身從打開的廚房拉門外探出, 語氣卻十分老實。
「壞相哥已經去叫了。」
「今天不是要回校嗎, 趕去東京之後還得轉車, 再磨蹭就來不及了……血塗,你去看看。」身為大哥的脹相操心地嘆了口氣, 把煮熟的面條撈起來分別盛碗, 隨口叮囑到。
血塗聽話地應了一聲, 轉過身,正好看見粉發的男生一把拉開臥室門忙忙亂亂地衝進客廳。
他好像睡迷糊了, 頂著一頭不太看得出來的凌亂短發, 手上還在穿外套, 臉卻來回轉了幾次, 用帶著困倦的聲音咕噥到:「行李……換洗衣服、要看的書,還有什麼來著──」
跟在後面一起走出臥室的壞相按住他:「已經幫你整理好了,先去洗漱吧。」
總算清醒過來的虎杖悠仁動作一頓,抓抓頭發打了個哈欠, 揚起燦爛笑容。
「謝啦,壞相!」
他用力攬了一下對方的肩膀,和其他人大聲招呼了一句「早安!」, 風風火火地卷進了洗手間。
「早安,悠仁。」血塗回到。
脹相的聲音混合著煎蛋的「滋滋」聲從廚房裡飄出來:「跑慢點, 容易摔跤。」
已經開始刷牙的虎杖悠仁遠遠應了一句。
「唔唔!」
等他洗漱完畢, 幾兄弟都在餐桌邊坐下。
早飯是脹相一手負責, 每人一份臥了煎蛋的大碗拉面,賣相和味道都很不錯。
投喂弟弟們讓大哥生出一種由衷的喜悅,笑著地看了他們片刻,自己也夾起一筷子面條吹了吹。
「悠仁,真的不用我開車送你嗎?」脹相一邊吃一邊問。
「嗯?」一口咬掉半個煎蛋的虎杖悠仁抬起頭來,「不用了,你不是還要上班嗎?我搭新干線就好了!」
「公司那邊可以請假……」
「真的不用,難得找到一份合心意的工作,因為這種事被辭退不是很可惜嗎。我沒問題的!」
由於自覺做為兄長必須挑起養家的重擔,不能只靠最小的弟弟賺錢,脹相花幾年學習完大學課程、通過宮崎千尋的幫助拿到了文憑,如今像個普通人一樣在某個會社上班。家裡的家務則一般由不太出門的壞相和血塗包攬。
眼看弟弟心意已定,脹相嘆了口氣,問起另一件事。
「兩面宿儺,沒問題了嗎?」
喝完拉面湯的虎杖悠仁接過血塗遞來的紙巾,擦干淨嘴,比出一個大拇指。
「完全沒問題!已經把他徹底分解吸收了──我可是靠著順利展開領域【伏魔御廚子】才通過宮崎老師認可,成為特級術師的。」
稍微放下心,脹相看了眼時間,起身。
「該走了,至少讓我送你上新干線吧。」
血塗和壞相收拾完桌面,先送他們到玄關。換了一身西裝的脹相對留在家中的弟弟們囑咐幾句,打開門,與虎杖悠仁一同走出溫暖的家。
虎杖悠仁拖著行李箱,在寒風中揮了揮手。
「春假見!」
「雖然在這麼忙碌的時候請長假很不好意思,但是,妹妹已經期盼很久了……宮崎小姐應該會批准的吧……」
灰原雄碎碎念著,把請假表和旅游計劃本一並塞進包裡。
駕駛座上的七海建人回到:「現在缺的是文職,特別行動隊成立後咒術師的任務沒那麼多了。一兩個月的假期而已,宮崎小姐不至於打回來。」
得到安慰的灰原雄嘿嘿一笑:「那就好,我可是做了一整個筆記本的計劃呢!」
開車的前同期現同事語氣轉為無奈。
「你想旅游就去,怎麼非要拉上我?」
「七海你之前不是一直在抱怨『加班就是狗屎!』嗎,」惟妙惟肖地模仿著他當時的語氣,灰原雄笑說,「既然有空閑,那就休息一陣嘛,而且旅游就是要人多才熱鬧啊!」
「……真是。先說好,只陪你們玩半個月,之後我有自己的事。」
「嗯嗯,沒問題∼」
在兩人的笑談中,駛上坡道的車前已經出現了東京咒術高專校門的輪廓。
母親吉野凪織的圍巾似乎有些太厚重了,吉野順平不得不騰出一只手來將它扯松了一點。
走過寒風颯颯的林蔭道,通往學生宿舍的石階和石階前的兩個身影一同映入眼簾,他腳步一頓,笑著揚起手。
「狗卷前輩!野薔薇!」
正皺著眉的橙發女生回過頭,舒展了眉眼。
「順平!」
站在她身邊的銀發男生跟著看過來,彎起一雙紫眸:「海帶!」
吉野順平加快步伐走過去,笑問:「怎麼了?」
釘崎野薔薇點了點面前長長的石階,吐槽到。
「每次放假回來都要扛著箱子爬山,太煩人了。高專又不缺錢,能不能先修條路啊。」
「我來幫你提吧?」他立刻說。
釘崎野薔薇擺擺手,拎起行李箱:「謝了,我自己來吧。」
抱怨歸抱怨,以咒術師的體質還不至於被這條山道難倒,她拎著箱子,速度也並不慢,還有余力開口聊天。
「說起來,我們馬上要升四年級了,順平,你有考慮好去哪實習嗎?」
走在她旁邊的吉野順平想了想,回答說:「大概是去特別行動隊吧。雖然是以普通人為主力組建的部隊,但各地區的隊長還是招咒術師擔任……我想回川崎市,也好照顧媽媽。」
「誒,這倒也是。」釘崎野薔薇喃喃,「大家好像都決定目標了啊……」
她一個個數過去。
「悠仁和惠升上特級,光任務就夠忙了;真希前輩和真依前輩回禪院家;熊貓前輩肯定是跟著夜蛾校長;乙骨前輩准備結婚;菜菜子前輩和美美子前輩在總監會當秘書──狗卷前輩,你打算繼續留下當高專的咒術師了吧?」
行於前方的狗卷棘回過頭比了個手勢:「鮭魚!」
困擾地皺起眉,釘崎野薔薇嘆氣。
「我的話……可以去總監會,但留在高專當班主任也不錯。聽夏油老師說,學生越來越多,正要從每個年級拆分出數個班級,需要不少老師……唉,選擇太多也是種煩惱啊!」
吉野順平笑了起來,安慰到。
「沒關系,還有一個月的時間呢,慢慢考慮吧──不管去哪裡,野薔薇一定都能做得很出色的。」
「那當然,畢竟是我嘛。」
「金槍魚蛋黃醬∼」
第80章 第八十步,通往理想鄉
萬華鏡一般的色彩片片破碎, 化作紛揚光雨灑落四方。
隨著最後一層結界的崩潰,支撐地下空間的巨樹也一並枯萎, 連帶著整個薨星宮本殿都開始坍毀。
地動山搖之中, 宮崎千尋凝神感應片刻,確認天元的意識已經被徹底抹去,才收手撤回自己翻湧的咒力。
頭頂裂開的山腔外, 顯露出一線明媚晴日,她抬眸掃一眼,還環繞在周身的剩余咒力塑型, 化作湛藍游龍托著她往上飛去。
輕松回到地表,她散去游龍踏上震顫的山階, 對早就在四周布防的術師隊伍吩咐到。
「封鎖塌陷區域,平息前不要讓人入內。」
詳細的應對章程事先就制定完畢, 帶隊的術師恭敬應是, 她略一點頭,獨自往山下行去。
一月底, 山林間的殘雪即將消融殆盡, 潔白裡隱約有新綠冒頭。
宮崎千尋把手放進大衣口袋, 沿著長長的山道向下望,重重朱紅鳥居中,走來了架著墨鏡的白發青年。
一人下,一人上,很快就在道中會合。
「早安, 忙完了?」五條悟走到與她並肩的位置,又跟著一起下山, 好像是專程來接她。
宮崎千尋微笑著應了一聲。
兩人安安靜靜走過鳥居群, 她挑起話頭:「總監會那邊, 預定於三月份舉行會長換屆──你真的不去嗎?」
「完全沒興趣,這種累死人的職位,跟我的理想一點也不搭啊。」五條悟語調懶散地回,「會長也不是非我不可吧,不是說要選惠或者悠仁嗎。」
「他們太年輕了,我有些不放心。」她看他一眼,沒有再勸。
但被放過的人反而變得不依不饒:「你都不問問我的理想是什麼嗎?」
宮崎千尋輕輕勾了勾嘴角。
「理想和願望一樣,放在自己心裡默默記住就好。說出來就實現不了了。」
小心思被無情忽略,五條悟一噎,大聲抱怨到。
「哪來的無理說法啊!這根本不一樣吧,就是要氣勢十足地宣告出來才──」
宮崎千尋駕輕就熟地打斷他,用盈盈一笑堵回他的滿腔氣悶。
「我還有事要忙,先走了。下次見,悟。」
「等等,千尋……」
「可惡。」
五條悟重重靠上椅背,恨恨地說。
「明天我就向全咒術界廣播告白語音,不信她還能當聽不到。」
旁邊座位上的夏油傑抬眼看他一下,見怪不怪地開口:「全咒術界早十年就知道你喜歡宮崎小姐了。」
兩人牽牽扯扯十余年,始終未落定的戀情引得越來越多的人矚目。如果咒術界有話題榜,#五條悟今天告白成功了嗎#一定能長年霸占第一名,第二名大概是#她與兩位五條之間不得不說的故事#──宮崎千尋身邊有一位白發「六眼」的特級過咒怨靈跟隨,已經是咒術界人盡皆知的消息了,據傳這位咒靈和五條悟長得仿佛雙生子,以至於第一次現身戰鬥後不少人都在打聽五條悟什麼時候死掉的,五條家還為此特意辟了一次謠。
夏油傑沒有親眼見過特級過咒怨靈,無法確認是不是真的這麼相像,但聽說宮崎千尋本人被詢問的時候,淡淡回過一句「又不是只出了一個六眼」。
因為這句話,咒術界的猜測立馬從「天人永隔,五條悟為愛化身詛咒之王」、「咒靈死而復生身魂兩分,感天動地曠古奇跡」,轉變為了「五條家棒打鴛鴦,少女蟄伏千年修成最強華麗歸來」、「新人與舊魂誰為真愛,五條悟竟成替身仍甘之如飴」雲雲。
忍住笑意,他勸慰煩惱不已的摯友:「宮崎小姐或許暫時不想談戀愛,你也別逼太緊了,萬一她真的拒絕……」
五條悟篤定搖頭。
「不會的,她肯定喜歡我。」
攤了攤手,夏油傑悠悠嘆息:「虧你一直這麼自信。」
高專新落成的禮堂燈光變化,昭示著畢業典禮即將結束,夏油傑把注意力投向舞台,看見話題中心的人物緩步登台。
五條悟靜了片刻,望向台上和初遇時別無二致、永遠青春正好的少女。
她看起來就像學生們的同齡人,雖然沒穿那身標志性的制服,可依舊是白衣黑裙,正姿態從容地做著閉幕致辭。
五條悟凝視著她,忽然笑了起來。
「傑,你不懂。愛是能感覺到的。」
夏油傑無語地瞥他一眼。
台上致辭已經說到最後一句:「……祝各位畢業生前程似錦。」
第一個鼓掌的五條悟見宮崎千尋收聲下台,也站起身。
「先走了,傑。」
招呼一聲,他跟上那道身影,從側門離開了禮堂。
禮堂附近在放煙花。
絢爛的花火一輪輪衝天而起,在夜空綻開繽紛光影,坐在山崖邊的她伸出手,似乎隔空將那些轉瞬即逝的「花朵」托在了掌心。
冬末的風,像殘雪一般帶著即將融化的冷意。宮崎千尋任由它拂亂了鬢發,出神地望著掌心明明滅滅的煙花,思緒游離。
能救的人都救了下來,敵人都已經清理干淨,改革同樣進入正軌……等
到四月,唯一可以造成變故的她也將消失,想必不會再有什麼意外撼動幸福未來的降臨──
她的「理想鄉」,終於要實現了。
太過漫長的旅程,讓擁抱結束都變得使人期待,只是……最後的道別,她還不知道要怎麼說出口。
畢業典禮上五條悟一直在看著她,她當然有察覺,但根本不敢回應那視線。離開禮堂後她仗著實力壓制甩脫他,不知不覺走上了這座山崖。
花火表演不長,在她發呆時逐漸進入尾聲。
宮崎千尋被緩緩黯淡的光影喚回神智,自崖邊起身,然而,視線從天幕垂落、無意掃過地面的剎那,她與另一雙眼眸對視了。
夜色中仍舊綺麗動人的蒼天之眸映著凋零的花火,隔著山崖遙遙看來,讓她心頭一跳。
山上山下,雙方無聲對望片刻。
煙花散盡了,四野寂冥,只剩一輪殘月掛在天邊。
宮崎千尋不由得退了一步,轉過身去──下一瞬,自崖邊飛掠而上的青年,猶如投林的倦鳥般落在她背後,俯下身來一把攬住了她的肩膀。
毛茸茸的腦袋搭上肩窩,挨著臉頰的白發引起一陣麻癢,漸漸地蔓延至她心房。
「來戀愛吧。」
他說。
「我喜歡你十六年了,千尋。」
宮崎千尋驀地一頓。
嘴唇微微開合,她卻什麼聲音也沒能發出。默然一會,她深吸口氣掙扎了一下,在他稍稍放松的懷抱裡轉身,仰起臉。
背在身後的那只手指尖動了動,是個想攥緊的動作,但她最終只是抬起另一只手點中他的額頭,笑著將近在咫尺的面容推開。
「……對不起。」
──她要在此停步了。
第81章 第八十一步,通往理想鄉
被拒絕完全沒能打擊五條悟的告白熱情──倒不如說, 意義非凡的第一次說出口後,他徹底拋開顧慮了。
宮崎千尋躲出高專,他就在咒術總監會的例會前來堵她, 無視周圍人激動的眼神泰然自若地說。
「千尋, 我喜歡你。來戀愛吧?」
不光是會議室,任務現場, 路過的街道, 甚至超市貨架前, 她都能撞見不知從哪得到消息找來的五條悟。
幾次三番下來, 即使以宮崎千尋的接受力也有些吃不消, 做夢都夢見他悄無聲息冒出來向自己告白。
從不知道該說驚悚還是滑稽的夢境中驚醒, 她苦笑著按了按眉心,定了定神,拿起手邊亮著屏幕的手機,結果,鎖屏上新短信躍然入目。
【發信人:悟
千──尋──我喜歡你!
來嘛來嘛,跟我戀愛不會吃虧的啊!】
「啪」地一聲, 她丟開了手機。書房的窗戶正一聲一聲響著。
有什麼在敲玻璃,力度輕輕的,像一只路過庭院的貓偶然起了興致跳上窗台, 尾巴尖搖搖晃晃打在玻璃上;也像一只途經天際的飛鳥恰巧落下歇憩, 好奇往屋裡張望時, 短喙不斷擦過窗戶。
伏案批復文件的宮崎千尋無奈停筆, 捏了捏鼻梁,站起身。
她走到窗邊, 環起雙手, 盯著趴在窗台上用指尖一下一下點著玻璃的白發青年看了片刻, 見對方怡然自得毫無停手的意思,情不自禁地長嘆口氣。
抬起一只手,指節隔著玻璃敲了敲他眉心位置,等他退開一段距離後,她推開了窗戶。
「……你怎麼這麼難纏啊。」她嗔怒裡帶著愁緒。
五條悟一步邁上前來,漂亮的眼睛眨了眨:「百折不撓可是美德哦。」
三月春光籠罩,宮崎千尋看著他,一時想狠狠咬他一口,一時又想輕輕親他一下,柔腸百結。
她撐著窗台默然一會,平復了激蕩的心緒,深吸口氣。
「我沒有時間了。」
不顧五條悟驀然凝固的神色,她平靜地補充。
「最多撐到四月九日……」
輕松的表情剎那從臉上褪去,五條悟皺眉,干脆利落地自窗口翻進屋。
他按住她肩膀,一旦收了笑,那冷峻的面容就顯得極富壓迫感:「什麼意思。」
宮崎千尋仿佛事不關己一樣重復到:「沒時間了。我的死期要到了。」
「玩笑開過頭了吧,」五條悟努力緩和口吻,「就算拒絕我也不用說這種話──」
可她打斷了他。
「不是玩笑。」
聲音戛然而止。墨鏡後的蒼天之眸定定望來,眼底逐漸翻湧起陰雲。
「理由。」他說。
宮崎千尋反而笑了笑:「姑且算是……變強的代價吧。」
自她現身於世,各方就對她的來歷議論紛紛。就算天賦高如一出生就改變咒術界格局的五條悟,也是有變強的過程的,唯獨她,一出現就擁有把全世界都拉開一截的超規格實力,連戰鬥經驗都豐富到別人難望項背。
大妖化形,存活千年的古代術師,異界來客……種種猜測,眾說紛紜。
「我只是個普通人。」否認了被冠以的形形色色神秘光環,她語調溫和,「為了走到今天,付出過數不清的代價……性命也在其中。」
五條悟像是失了聲,她抬手輕輕貼上他臉頰,平靜微笑。
「所以,對不起。」
一室寂靜。
不知過了多久,僵立的人忽然俯下身來,緊緊擁住她。
宮崎千尋一怔。
五條悟堅決的聲音在她耳畔響起。
「那就更不能浪費時間──我們現在就該在一起!」
事情到底是怎麼發展到這一步的呢?
宮崎千尋即使回想也覺得不可思議。
──挑明真相後,兩人反倒正式交往了。雷厲風行的五條悟在成為戀人的第二天就開始著手准備婚禮,這飛躍式的發展驚掉了所有知情人的下巴,甚至有悄悄打電話給宮崎千尋問他是不是被打擊得精神失常的。
她只好一一回復:「是真的,我們准備結婚了。」
然而安撫了朋友和學生,她自己又陷入恍惚。
這場急切的婚禮仿佛是驚醒前戀棧不去的夢境殘像,每時每刻都讓她產生彷徨感。但看著五條悟親手選定了禮服,又一件一件過目婚禮用具,她猶疑再三,還是沒有開口拒絕。
三月中旬,虎杖悠仁和伏黑惠均以「經驗不足」為由拒絕了咒術總監會會長的職務,換屆儀式暫且擱置。
宮崎千尋忙得宵衣旰食,最後清點了一遍手頭事務,將工作都交接出去,重新恢復自由身。
大家以為她要休個長長的婚嫁,不疑有他地笑著送上祝福,還讓她安心去度蜜月。
心情復雜地收下這些祝福,她依舊在猶豫何時同朋友們告別,最後和五條悟商議一番,決定婚禮後再說。
四月一日晚。
明天就是結婚儀式,宮崎千尋難得有些坐立不安,心不在焉地洗漱完畢進入臥室,盯著懸掛在房間角落的白無垢
和黑羽二重羽織袴出了神。
按五條悟的計劃,四月二日舉行完婚禮,和朋友們道別,結束為期七天的蜜月旅行後,正好四月九日回東京最後聚一次……
意識從婚禮的注意事項跳到旅行地點,千頭萬緒,理不分明,正恍然間,身後有人倚過來攬住了她。
「發什麼呆?」是回來的五條悟。
確定關系後他就搬進了東京別墅裡,今天下午出去,拉著家入硝子幫忙參考戒指的款式,一直挑選到現在才進家門。
宮崎千尋抬手貼了貼他靠近的臉,回過神,微微搖頭。
「沒什麼。戒指選好了?」
懶洋洋地蹭了一下她的手,五條悟語帶笑意:「選好了。不過暫時不能給你看,保留一點驚喜,到明天的結婚儀式上再揭曉吧。」
宮崎千尋失笑。
「好哦,我會保持期待的。」
他們依偎著走到床邊。
落地窗外新月彎彎,一天星辰環繞,流光相皎潔。
背對一窗星月的五條悟靜靜凝視她片刻,輕聲開口:「等到那一天,帶我……」
他還沒說完,宮崎千尋已經提前截斷了這句話。
「唯獨這件事,我絕對不會答應的。」
兩人對望,她眼眸如星。
五條悟俯身。
雙唇相觸之前,他們都微微一頓。
她說。
「你要是不留下,我怎麼放心走呢?」
他應。
「好。」
第二天清晨。
宮崎千尋在熹微的春光中醒來,朦朦朧朧翻了個身,面向睡在旁邊的人。
「悟……再不起就要來不及了。」
真難得。生物鐘比她還准時的五條悟竟然會睡過頭,或許也被婚前綜合症影響了吧。
婚禮賓客只邀請了親近的人,准備工作又早早就緒,只有宮崎千尋的妝發還要費一番功夫。
她看了眼天色,並不著急,笑著探身去叫人起床。
「悟──」
伸出的手僵在半空,她倏然睜大眼睛。
清澈晨光中,青年無聲無息地安眠在被褥裡,已經停止了呼吸和心跳。
2021年4月2日。
虎杖悠仁、禪院真希、七海建人等東京咒術高專一系為主的諸多術師暴斃,咒術界精英力量大損。接到緊急通知的咒術師趕往宮崎宅求助,發現五條悟同樣身亡,只有宮崎千尋安然無恙。
原本預定於當日舉行婚禮的新娘身著白無垢坐在客廳中,見到情急之下破門而入的術師後,將五條悟屍體托付給他們,獨自離開,失去了行蹤。
「還是什麼都沒查到嗎?」
「找不到線索……沒有戰鬥痕跡,屍檢顯示死掉的人身體非常健康,也不存在毒素和傷勢──簡直像壽命到了一樣!」
「宮崎小姐那邊呢?」
「這兩天現身了,但精神狀況不太對,在到處找人逼問他們四月二日的行蹤。只是咒術界的人還好,多少能體諒她的心情,但她已經開始襲擾普通人了……必須想辦法阻止才行……」
「說得倒輕巧,一個瘋掉的最強……萬一刺激得她大開殺戒了怎麼辦?」
咒術總監會的會議室裡爭執不休,越是討論越是人人都面露無奈。
坐在一角的家入硝子點起一根新的香煙,面無表情地靠上椅背。手邊的玻璃缸塞滿了煙頭,她仰頭吐出一口煙霧,隱約感覺到不光喉嚨、連肺部也生出了灼痛。
持續幾乎一天的爭吵終於漸漸微弱下去,有人在叫她。
「家入小姐。」
「家入小姐!」
疲憊得只想仰頭栽倒的家入硝子慢吞吞抬眸,咬住細煙。
「家入小姐,現在只有您還能跟宮崎小姐說上話……」總監會會長語帶期盼,「您看……」
安靜的會議室,所有人都在盯著她。
家入硝子慢慢吸完這根煙,捻滅煙頭,在逐漸按捺不住的騷動裡淡淡開口。
「我去找她。」
怎麼可能呢。
怎麼可能呢?
怎麼可能呢!
虎杖悠仁等人還可以歸結為她不在身邊守著,被誰趁機殺死了,但是,誰能越過她和五條悟自己的雙重警戒,在她一無所覺的情況下殺死他?
──開什麼玩笑,做得到這件事的東西,還沒出現在這個世界上呢!
理智被崩潰的情感衝擊得岌岌可危,宮崎千尋想到此處,一把抓住眼前滿臉驚詫恐懼的人,原本還算克制的語氣陡然凶戾起來。
「四月二日,你在哪裡?做了什麼?說!」
被抓住的人聲音都開始發抖:「我、我在上班啊……公司有出勤記錄的!我真的不認識你說的什麼五條……」
她精神一下子集中,又一下子渙散,隔了一會才聽明白對方說了什麼。晦暗無光的黑眸盯著魂驚膽喪、渾身發抖的那人看了一會,她放開咒力壓制,一把扔開他,轉向下一個目標。
本該人流洶湧的東京街頭,被她不問青紅皂白抓人逼問的行動一攪,頓時變得冷冷清清,偶爾一兩個路人也貼著離她
最遠的距離飛快跑走,連店鋪都關上了門。
宮崎千尋環顧一圈,冷冷鎖定街角一個探頭觀望的咒術師,抬手就要凝聚咒力。
在她暴起殺人之前,一只手牢牢拽住了她。
女性長發披散,眼下青黑重得驚人,因為瘦了一圈白大褂顯得空蕩蕩的,看著她的眼神不知道是悲哀還是痛惜。
「──宮崎,你知道自己在干什麼嗎?」
宮崎千尋一頓,恍惚回神。
止不住的眼淚盈了滿頰,冰冷水痕層層疊疊,痛得像刀鋒劃過。她喃喃開口,聲音裡卻空蕩蕩的。
「查不到……怎麼會突然死掉呢?明明咒力標注一直都在,敵人我也全部殺光了──怎麼能突然死掉呢?我們才約好的……」
家入硝子壓制住顫抖的呼吸,嘴唇微動:「我……陪你慢慢查,先休息一下……」
宮崎千尋定定看了她片刻。
街邊的廣播在報時,已經是4月9日18:00。殘陽西沉,殷紅的落日光輝浸沒人世,猶如逢魔預兆。
流淚的少女聽著那報時聲,驀地掙脫了她緊緊拽著的手。
湛藍咒力如水凝聚,頃刻化作一把半透明的脇差落入宮崎千尋手中。
家入硝子被咒力流推開,踉蹌幾步,臉色劇變,眼睜睜看著她橫刀反手──
血濺三尺!
第82章 第八十二步,通往理想鄉
她真是個幸運兒。
雖然嘴裡總說著相反的話, 但一開始她的確懷抱著這樣的竊喜。
普通人錯過一次就再也無法挽回的悲劇,她卻擁有無限重來的機會,簡直像被神明眷顧了一樣。
可是, 失敗的次數越來越多……她終於在絕望裡清醒──
幸運兒從來不是她啊。
起風了。
陰雲自八方彙聚, 壓得天幕也低垂,雷聲在厚重雲層後悶響,聽起來像誰被緊捂住嘴時泄露的嗚咽。
長長的石階,貫穿了葉濤簌簌的山林, 於淺碧深青裡劃開一道蒼白的傷痕。
宮崎千尋坐在一級石階上, 沉默地俯瞰著山景。烈烈的風吹亂一頭黑發,把白色外套也掀動,她在風裡緩緩伸出手,掌心貼上脖頸。
冰冷的肌膚一片光滑, 可摩挲時,記憶殘留下來的痛覺依舊刺得指尖微頓, 仿佛觸摸到了一道深長的裂口。
手指不知不覺收緊, 她在窒息感裡聽到接連不斷的破碎聲停了。
壓抑一年半的情感洪流從徹底崩潰的封印後洶湧而出, 宮崎千尋一貫靜淡的神色驀地消失, 黑眸底亮起了使人毛骨悚然的沉冷光彩。
特級過咒怨靈在身前化形, 急匆匆地半蹲下來,抓緊她還在下意識發力的手。
烏青指印浮現在蒼白的頸項上, 她恍若未覺,另一只冰冷的手伸出, 貼過去托住了五條悟的下頜。
石階的高低差讓他比她還矮了一截,她俯視著他, 心神似乎有一半仍牽絆在過去之中, 語帶恍惚。
「那時候, 你是睡熟了,還是在做夢呢。會夢見什麼?夢裡有我嗎……」
風起雲湧,雷電掙脫了陰雲劈落群山,光與聲一同席卷天地。
她眼中一滴淚也無,反而輕輕勾起了嘴角。
「忘記問一問硝子了。真想知道啊……戒指的款式……」
該怎麼形容她此刻的神情呢?
就算石頭見到了,也該嚎啕大哭吧。
特級過咒怨靈面露悲色,正要開口,卻被怒號的轟鳴吞沒了聲音。
宮崎千尋撤回手,在雷光裡起身。山風狂烈,卷得裙袂飛揚,剎那降下的滂沱雨中,她收了那目不忍視的淡笑。
「千尋──」
霹靂打碎的呼喚又被大雨淹沒,她強行解除召喚,漠然與重歸虛無的特級過咒怨靈擦肩,徑自往山下行去。
重林峻嶺、樓棟操場都被拋之身後,高專大門遙遙在望。然而前進的路上,出現了佇立在茫茫水霧間的女性。
宮崎千尋腳步一頓。
全身濕透的家入硝子一步不動地站在雨中,定定看了她一眼。
兩人相顧無言。
片刻耽擱,已經有察覺不對的學生陸續趕來,冒著風雨攔在她身前。
「千尋……」伏黑惠試著上來拉她。
宮崎千尋盡力克制住越發暴動的情緒,輕輕抽了口氣,抬手。
「讓開。」
不等面帶憂色的其他人動作,她冷冷說。
「──不然先宰了你們!」
混沌雨幕裡,亮起了一線湛藍的光!
下一瞬,有人走到微弱卻刺目的咒力之光前,停步,將伏黑惠攔下。
冰藍眼眸與漆黑眼眸隔雨對視,白發青年對學生們微微搖頭。
眾人猶疑著散開。
沉默地望了宮崎千尋最後一眼,五條悟退了兩步,為她讓開離去的路。
一千三百一十四周目後,宮崎千尋又重啟了不少次,試圖阻止毫無預兆的死亡,但始終不得其法。
精神日漸崩壞的她甚至嘗試過將要保護的人都關起來。
以特級過咒怨靈的領域【無量空處】為基礎,改進出的結界無死角地包圍了足以容納多人生活的宅邸,只要不試圖衝出領域範圍,就不會觸動【無量空處】「強制全知」的負面效果。
她事先在宅邸內囤積了大量的物資,一個一個把人帶回來,打定主意要等到最後一刻再放他們出去。
然而,理所當然的,根本不認識她的眾人被如此對待後,紛紛將她視為了敵人。
──有一段時間,大家見她只是不准踏出宅邸,並沒有其他惡劣舉動,反倒相當禮遇,曾經緩和過態度。
但是,一切友好都在宮崎千尋堅持不放人後消失了。
就算是帶著庭院,可在沒有信號、天色受領域影響永遠昏暗的封閉宅邸裡強制悶了大半年,所有人都變得暴躁易怒起來。尤其是虎杖悠仁和伏黑惠,兩人一個爺爺病重、一個姐姐因詛咒昏迷住院,全都需要隨時關注情況,被困於此處,不免擔憂一天天加深,郁怒得殺意越來越重。
五條悟倒還穩得住,只是他一身牽系整個咒術界局勢,長時間失蹤實在不妙,要論起迫切感,恐怕是最重的。
氣氛日漸緊繃,宮崎千尋卻恍若未覺。
自結界運轉以來,她一秒鐘也沒有合過眼。照顧好眾人日常生活之外,更要全神貫注警惕「意外」的到來,到了後期,還要應付愈發尖刻的敵意。
爭吵、怒罵、乃至動武,她仿佛石像,沉默地鎮壓下一切反抗。
直到2018年10月初。
火藥桶一般的宅邸爆發了最大的一次衝突。以五條悟為首,眾人聯起手來,懷抱著打敗她、殺死她的決意,開啟了一場大戰──
宮崎千尋實在強撐得太久了,雖然戰力仍在,但心神卻陷入了極端的疲憊。
她冷眼看著對面一個個怒發衝冠的熟悉面容,忽然有些茫然。
徒勞的挽救,無望的掙扎,他們一無所知,連她的名字都不記得。
她當然可以解釋,說出敵人的陰謀,哭訴自己的擔憂,把「理想鄉」與數不清的輪回和盤托出,身為「善人」的他們就算不為之感動,至少不會再反目成仇──
然而……為什麼?
憑什麼?
「……要是沒有相遇就好了。」游絲飛絮似的聲音,一出口就融化在風裡。
【茈】恢弘的紫光撲面而來,宮崎千尋垂下手,任由暴烈的光柱被「無下限」阻擋、在身周分流。她疲倦闔眼,身後封閉大半年的結界應光而開。
眾人抓住機會衝出宅邸,唯有五條悟回頭望了她一眼,可她子然站在原地,沒有回應這目光。
人間欲晚,黃昏沉沉。
殘陽落到了傾塌的宅邸上,她慢慢踏過廢墟,走進那一輪血染的殷紅。
「命運」重新走上「正軌」。
10月31日,「涉谷事變」如期而至。
夜色茫茫,漆黑的「帳」吞沒一片輝煌燈火,整個東京好像也暗了下去。
宮崎千尋佇立在大廈天台,遙遙望著白發青年走進「帳」中,臉上如死灰一般平靜。
高處風凜凜,她踏前一步,從樓頂跳下去。
磅礡咒力壓制了不斷試圖現身的特級過咒怨靈和他想要展開的「無下限」,不過數秒,她就在巨響中跌到了地面,迸濺成一朵赤紅的花。
血肉在十月末的東京流淌,很快冷卻。
喧囂之中,被染紅的虛幻時鐘浮現,哢噠、哢噠、哢噠,指針一格格倒回──
第83章 第八十三步,通往理想鄉
若是天上雲, 可以將她短暫蔭蔽;若是路邊花,可以送去一陣芬芳;若是地上土, 也能撐起前進的路途。
唯獨他……想要安慰, 無法張口發聲;想要擁抱,不能自由行動;只是一味在身後注視著她。
誤解,敵視, 孤身奔忙, 一次又一次失敗。
看她手段使遍、方法用盡,始終阻止不了死亡降臨, 一步步走入精神崩解的深淵──
數千次重啟, 越到後期,少女越是意識恍惚。她停止了無望的拯救, 甚至不敢再主動接觸他們。
時鐘還在一次次回轉。
她偶爾會在街頭巷尾游蕩數日, 憔悴失神地看一看來來往往的人群,更多時候,是一重回人世就選擇自戕,以身試盡酷烈死法, 希圖徹底殺掉自己、終結「理想鄉」的發動……
但是, 正如她沒能實現拯救一般, 這期冀也落空了。
被逼上絕路的少女,看著第無數次想要接近阻攔她的特級過咒怨靈, 情緒決堤。之前不管多痛苦, 她都不曾對他說過重話, 然而, 這一次, 她失控地尖叫起來, 語調凄厲。
「不要跟著我!」
又是一個冬季, 風急雪驟,稚內海天一色,上下皆灰。浪打堤岸,潮水卷濕少女黑色的裙擺。
他一邊焦躁不安,一邊懵懂地望著她搖搖晃晃後退,面露崩潰。
「全世界那麼大,你去哪裡不好啊!」她指著他厲聲說,「滾啊!」
只剩空殼的特級過咒怨靈怎麼能理解她?他一味跟從本能,擔憂地向她伸出手。
身後就是青灰的深海,她如果再退,就要跌進去。他試探著往前走了一小步,飛快攥緊了她的手腕。
泣下如雨的少女啞聲罵到:「能做的我做過了,做不到的我也拼命試過了──救不了就是救不了啊!」
兩手扣住他不放的手,她哭著跪倒在他身前,幾乎說不出話。而他茫然地站著,漂亮的眼眸眸宛如無情蒼天,俯視著她。
滿面是淚的少女仰頭望他,像於廟中拜佛、殿前參神,出口的每一個字都帶著血腥氣。
「我認輸了啊……我向命運低頭了!」
她說。
「──你放過我吧!」
八月驕陽似火,五條悟在燦爛陽光裡醒來,竟然冷得顫了一下。
從回憶中吹出的風霜猶如跗骨之蛆,幾乎驅散了所有暖意,他從椅背上起身,疲憊地彎下腰,撐著膝蓋按住了雙眼。
也在教師宿舍裡的夏油傑讓他靜了片刻,才開口問。
「悟,還好嗎?」
五條悟直起腰,沉默地搖了搖頭,不知道是表示「沒問題」還是「不太好」。
夏油傑嘆氣皺眉:「剛剛傳來的消息,千尋快到橫濱了。要去追她嗎?」
他還是搖頭,半晌後姑且恢復了正常語氣。
「再讓她清淨一陣吧。想回來的時候她會回來的。」
冰藍眼眸映著盛夏天光,虛化了一切情緒,他在這光芒中站起,拿過書桌上的墨鏡。
「我去薨星宮一趟。」
按了按夏油傑的肩膀,阻止他不放心地跟上,五條悟戴好墨鏡,孤身走出宿舍。
正是暑假,學生們都有事外出了,他獨自行來,沒有遇見一個人影,只有蟬鳴相伴。
山道兩旁的鳥居還是老樣子,一重重陳舊朱紅次第矗立,視線一觸,瞬間讓他回想起記憶深處那片渾濁的暗紅。
五條悟不由得有些晃神。
宮崎千尋出走後,他陸陸續續找回了差不多所有回憶,僅剩第一萬周目,無論如何只能看到滿目紅色。
想起去年三方圍剿那夜天元說過的話,他決定換種方法。
由於世界融合,困守結界的天元被動搖了存在的根基,見到五條悟時虛弱得身體都變得透明了幾分。
聽說完來意,本就想讓他見證上次重啟發生的慘劇、削減他對宮崎千尋信任度的天元一口應允,張開雙臂調動了殘留在世界內部的景像。
九千九百九十九周目結束後,宮崎千尋仿佛大夢初醒,從接近癲狂的狀態裡找回幾分神智。
為了調整心情,探究打破「命運」的途徑,實力幾何倍增強的她掙脫藩籬、暫時離開咒術世界,踏上了去往異世的旅程。
碰巧的是,旅程剛開始不久,她就遇見了正在四處亂轉尋找審神者的狐之助。
《刀劍亂舞》同樣是穿越前大熱的作品,她還玩過一陣游戲,想到時之政府的設定,不等狐狸式神說完推銷詞,她就主動簽下了契約。
和本丸的付喪神一起度過的時光十分平和安寧,稍微淡去了她心頭的陰霾。然而寧靜日常總有結束的一天,憑借強絕的實力和彪炳的戰功扶搖直上、奪得「甲一」之稱後,她順利卸任審神者轉入了時之政府,成為高層的一員──
權勢對她而言毫無意義,她之所以費心坐到這個位置,只是為了獲得足夠查詢想要信息的權限。
入職的第二周,宮崎千尋處理完一堆瑣事,封閉辦公室,喚出了時之政府的人工智能。
【「時空規則」相關情報已解鎖。您有什麼疑問嗎?】溫柔似水
的電子音自房間每一個角落響起,化作環繞著她的音波。
她沉默片刻,艱難地組織詞句。
「如果,有人嘗試扭轉原本死傷慘重的結局,重啟了世界回到悲劇還沒發生的時間點,卻不管重來多少次,都會敗給『既定的命運』……那些曾經死去的人,無論如何也無法挽救──」
大概正同步將對話錄音上傳數據庫、形成觀察報告的人工智能語調依舊平穩。
【按理說,不該出現這樣的情況。】
她茫然一剎:「……什麼、意思?」
【世界運行自有規則,攪亂生死當然會受到世界意識的針對,凡是本該死去卻僥幸逃脫的人,將在無休止的「意外」清剿中被殺死……然而,既然重啟了時間,那麼對於世界來說,這些人已經不能算是「本該死去」的──】
電子音慢條斯理地分析著。
【畢竟,那是「還沒發生的事」。】
「他們確實死掉過……」她倏然站起,忍不住反駁到,「不會形成既定的『命運』軌跡嗎?」
【沒有什麼「既定的命運軌跡」,宮崎閣下。根據政府的研究,如果一件事必定會發生,只存在兩種可能:一,有異世界的力量插手,因而被本世界判定為「異常」,世界意識進行糾正,以使其返回未被異世界改變前的狀態;二,這件事屬於已經過去的歷史。】
聽著人工智能的講解,宮崎千尋表情逐漸空白。
【分辨屬於哪種情況十分簡單,如果是第一種,世界意識會將異世力量和本世界「受到污染」的相關人員一起清剿;如果是第二種,世界意識只會針對想要改變歷史的人。】
「可是……明明是『正在發生的事』,怎麼會變成『歷史』呢?」
【宮崎閣下,時間是需要參照物的。昨天是「歷史」,只因我們正身處「今天」。就像您眼下所在的政府本部一樣,為了對抗溯行軍,政府依托本部構築大陣「錨定」了時間,使其暫時凝固在2205年,以換取世界將過往的一切都判定為歷史,才能依靠世界意識的輔助抵抗殺之不盡的溯行軍……在您不知道的地方,一定存在著同樣的「錨點」。】
後來她又問了什麼呢?聲音好像不是自己的,遙遠模糊得聽不真切,唯有一句反問充塞了大腦。
她真的不知道「錨點」在哪嗎?
──她早就有猜測了才對。
只針對自己一個人、跟隨自身實力一起增強的「厄運」。
以2021年4月9日為限,造成只要不解除術式、時間就無法前進局面的「理想鄉」。
還有一千三百一十四周目……到底有誰能強到一夜殺死所有下過咒力標注、身處世界各地的高專眾人,連特級過咒怨靈的示警都不曾引起?甚至能越過她和五條悟的雙重警戒,無聲無息殺死就睡在她身邊的他──
原來如此。
原來如此。
錨定時間的是她,想要修改歷史的是她,阻止自己成功的也是她。
──這就是「命運」的真相啊!
【宮崎閣下,您要去哪?……請不要踏出本部……警告!警告!】
是她在說話嗎?
「殺死你們的……從來不是『命運』,是我啊。」
第84章 第八十四步,通往理想鄉
她是囚於樊籠而不自知的困獸。
她是被推上舞台卻演砸故事的小醜。
她是手提滴血刀刃還追問真凶的愚魯狂人。
絢爛時空, 無盡星海,宮崎千尋一一踏過, 走得踉踉蹌蹌, 好像有無形的巨力正一步一步砸下來,把她一寸寸碾碎。
「理想鄉」還在原地迎接她。
精巧宏麗的虛幻時鐘,永恆又無情地運行著, 被束縛於同一圓心的指針們無論如何轉動, 總在這圓盤之上重復循環的路徑。
鐘聲震響寰宇,嗡鳴著, 嘲諷著, 仿佛在對她大笑,她渾渾噩噩地跟隨著這聲音, 第一萬次降臨此世。
再度重啟的世界, 又恢復了繁榮平和的表像。
2018年6月,初夏的東京氣候宜人。原宿車站熙熙攘攘,人潮川流不息,一身黑白的宮崎千尋緩緩抬頭, 隔著來來往往的行人, 望見了站在對面、穿著類似款式的黑色制服的四人。
早已見過千千萬萬次的老師和他的三位學生, 都是還未曾被命運風霜侵襲的模樣。第一次齊聚的四人吵吵嚷嚷,釘崎野薔薇和虎杖悠仁正興奮大笑、圍著五條悟高呼想逛的東京景點, 伏黑惠則在一旁有些無奈地看著他們鬧騰。
似乎發覺了投來的視線, 五條悟往她這邊掃了一眼, 輕飄飄的, 仿佛蜻蜓點過水面, 下一瞬就毫不在意地移開了。
當然啊, 他又不記得她, 怎麼會因為一個陌生少女的哭泣停下腳步?
神色恍惚地流著淚,宮崎千尋看著他們說說笑笑地一同走入人群,開始克制不住地顫抖。
荒誕,滑稽,恐怖,絕望……融彙一爐的熾烈情緒化作尖刀把她開膛破腹,逼得人想跪地求饒的滅頂痛苦裡,她捂住臉,咬緊了牙關。
與天鬥、與人鬥、與己鬥,鬥到最後,贏了天、贏了人,輸給了自己──
【殺死你們的……從來不是『命運』,是我啊。】
賴以苦苦支撐至今的一切似乎都變成了笑柄,支離破碎的心智再也無法堅持,往泥沼深處沉沒而下,無邊的憤怒與憎恨翻湧上來。
毀滅欲壓倒了一切。
湛藍咒力如海如淵,伴隨著撕心裂肺的叫喊一同降臨於世,頃刻將東京染紅!
渾濁咒力席卷四方,化作不斷擴張的煉獄血海。釘崎野薔薇、虎杖悠仁、伏黑惠、禪院真希……那些曾經為之付出了無數代價、發誓要拯救的人,一個個被她毫不留情的暴虐手段殺死,宮崎千尋甚至無暇分辨撲倒於地、被血污覆蓋的面容是哪一張。
一邊大開殺戒一邊拼命號哭的她,簡直像在地獄油鍋裡翻滾的惡鬼了。
等稍微回過神來,目之所及已經成了血池肉林,連燦爛的盛夏太陽也染上一層不詳暗紅。
赤色漸染的日光普照天地,籠罩著一半坍毀、一半浸沒在血海中的東京咒術高專。
五條悟站在她對面,蒼穹一般的眼眸被怒火燒亮,倒映著她扭曲的、哭泣的臉。
──那與其說是人類的臉,不如說是怪物的臉。錯亂的,撕裂的,被絕望壓垮的癲狂模樣,如果有活人目睹,恐怕要做一輩子的噩夢吧。
殺紅了眼的宮崎千尋與他短暫地對視。
雙方咒力一齊沸騰,赤日之下,他們穿過血海迎面衝出。
五條悟抬手:「領域展開──」
宮崎千尋身後,特級過咒怨靈降世,蒼白魔神像拔地而起,與她同步結印:「領域展開──」
兩人同聲齊喝!
「無•量•空•處!」
頂天立地的魔神像身軀之上,無數雙「六眼」怒睜,同源同質威力卻勝過無窮的領域剎那吞噬了五條悟的,瞬間向全世界擴散──
【虛式•茈】的幽幽紫輝與猶如寒星一閃的刀光交錯。
那雙綺異瑰麗的蒼天之眸帶著驚詫黯淡下去,紅泉自五條悟頸部狹長的傷口裡噴湧而出。血霧彌漫,宛若黃昏晚霞,半邊身軀被【茈】挖空的宮崎千尋看著他倒下去,原本哭泣的表情一點點平復。
被「無下限」短暫排開的血海重新彙聚,又逐漸崩散,血雨傾盆。
她在紅色的雨中木然站了片刻,忍不住笑了起來。
前塵往事,紛至沓來。
她嘗到血的苦腥味。
是她老師的血,是她同學的血,是她戀人的血。
淚水似乎又止不住地流了下來,但滿臉都被血雨打濕,遲鈍的神經已然無法感知到了。
她在笑嗎?她在哭嗎?
明明沒有了心髒,可空洞的胸膛還在源源不絕地傳遞痛苦,憤怒也隨之高漲。
從地獄深處、從回憶深處、從骨肉深處,熊熊燃起的業火簡直要燒焦她了,不知道該憎恨什麼,誠覺世事皆應憎恨──
隱沒於世界裡側的虛幻時鐘第一次於現實展露,繁復指針無序亂轉,似乎要整個分崩離析。
宮崎千尋全身崩裂,卻還是在強行推動鐘表,逼得那宏偉時鐘也不得不一寸寸傾塌下來。隨之而來的,是整個世界的劇震。
地動山搖,無數縫隙在土中蔓延,遠處的重巒已經開始轟鳴著下陷。
滅
世進程正式展開的前一瞬,魔神像重新化作白發藍瞳的少年,奔上前來一把扣緊了宮崎千尋血跡斑駁的雙手。
他從身後環抱住她,試探著將臉頰貼上來。
同樣冰冷的兩張臉,隔著粘膩的血色相偎。她動作一頓,傾塌的時鐘止住頹勢懸於九天,四極傳來的接連不斷的破碎聲也一並停止。
死寂的沉默。
半晌後,時鐘緩緩回正,隱沒了蹤跡。
滅世的進程中止了。
血雨下到盡頭,與咒力一同散去,僅剩滿地狼藉。依偎的他們立於這片殘垣斷壁之中,成了整個世界最後活著的存在。
宮崎千尋掙開少年冰冷的懷抱,踉蹌往前走了兩步。
五條悟的屍體就在腳下,可她既沒有再看地面28歲的他,也沒有回頭去望18歲的他,只是抬起頭。
【無量空處】仍未解除,領域內的天幕浩瀚無限,宛如宇宙撲面而來。
宮崎千尋仰著頭,直到死亡也沒有閉上眼睛。
第85章 第八十五步,通往理想鄉
她聽到了潮鳴。
濕熱的海風吹來盤旋在堤岸上的鷗鳥的長唳, 又拂過她鬢發和裙擺,輕快地飛遠了。
宮崎千尋隨手挽起耳邊發絲,撥了撥飲料杯裡細長的玻璃吸管, 有些出神地望著在滿杯如海如天的色彩裡浮沉的冰塊。
「午安, 來橫濱旅游嗎?」有人含笑向她打了個招呼。
托著腮的她停下撥弄吸管的動作, 漠然抬眼瞥了來人一下。
「哇,可怕,心情相當差勁的樣子呢。」黑發鳶眸的青年施施然在桌對面的椅子上落座, 「怪不得最近大大小小的組織都嚇得戰戰兢兢的。」
宮崎千尋不語,片刻後冷淡開口。
「庸人自擾。我真想動手,你們做什麼都沒用。」
「沒辦法, 人性就是如此嘛。」
太宰治招手示意老板再上一杯飲料, 笑眯眯地說。
「為了安大家的心, 我也只好來做一回偵查了。」
想必沒少接待他的老板端上來一杯暗紅沉凝的可疑飲料, 他喝一口, 嘴裡像被糊住了一樣, 再出聲時話都變得含含混混的。
「一直坐在這裡很無聊吧, 不如去偵探社玩玩?我們業務範圍很廣的, 還可以兼職心理治療──」
說到這裡,他終於把那口飲料咽了下去,先轉頭抗議了一句:「老板, 雖然這次口感是很有趣啦,但都靠色素和糖漿來做也太過分了, 完全是可以殺人的甜度啊!」
港口黑.手.黨退休的飲品店老板苦著臉唯唯諾諾,在他的無理要求下保證研究一杯「不甜又超出想像」的新品飲料出來。
滿意的太宰治回過頭, 推開「甜到謀殺」的暗紅飲料, 微微傾身。
「要是不想去偵探社, 也可以直接跟我傾訴哦。」
宮崎千尋端起自己的那杯冰飲,一口喝盡,起身。
「不必了。」
「真可惜,我覺得我還蠻擅長開解別人的。」太宰治裝模作樣地嘆了口氣,「你下一步打算去哪?我倒是能幫你解決掉一部分騷擾,不過港.黑那邊未必配合,說不定下次來的就是中也──你們要是打起來我們可就頭疼了。」
「有膽子就來。」自數天前進入橫濱後,以一己之力震懾得街面人影都寥落幾分的少女冷冷說。
投降似的攤了攤手,太宰治跟著站起,雙指並攏輕輕一點黑發。
「保證把警告帶到。」
他變魔術一般從空空如也的掌心翻出一張名片,遞過來。
「有事打我電話,不打擾你散心了。」
見她收下卡片,青年瀟瀟灑灑地一揮手,哼著歌走掉了。
兩人分道揚鑣,在老板劫後余生的大喘氣中,宮崎千尋離開了街邊的飲品店。
波光粼粼的海洋就在眼前,她走過護欄,轉下去,在迎面的風裡來到海岸邊,沿著漲落的水波往前行,恍惚回憶起初到此地的情景。
那時,距離一萬周目已經過去了很久。她渾渾噩噩在不同的時空流浪,再也沒有返回咒術世界,也沒有再召喚特級過咒怨靈。
打定主意要徹底自我毀滅的她,四處輾轉,探尋著走向終結的方法,最後找到了異能者的世界。
由於實力太強,普通的力量根本殺不死她,只會引動「理想鄉」進入新一輪循環,但是,在這個世界,有著作為具像化的世界基石的「書」存在,只要拿到它,動筆寫出一個合情合理的死亡故事,她就可以得到夢寐以求的安眠──
可是身為異世之人,世界基石本能地躲避著她。她在森鷗外手下呆了快三年,始終沒能探查到「書」的下落,只能另尋他法。
和太宰治的合作由此而來。
這次,目標順利達成了。太宰治帶著織田作之助叛逃港口黑.手.黨,准備洗白上岸,她則拿著空白的「書」獨自來到了海邊。
一樣日光耀目的盛夏八月,橫濱海廣袤遼遠,天海混同一色,凝望久了,讓人有種要墜落入這一片藍色的錯覺。
宮崎千尋沿著海岸慢慢走下去,「書」攤開在掌心,另一只手握著筆。
風烈烈吹來,掀起了書頁,又被筆尖壓下。黑色字跡落在空白裡。
【一個名為宮崎千尋的女人決定去死】。
然而寫完這句開頭,一只蒼白得隱約透明的手伸過來,遮住了大半張紙。
是流浪以來第一次強行掙脫了禁令自行現身的特級過咒怨靈。
高出一截的少年從身後環住她,攔下她的筆,動作卻輕得小心翼翼,她抬手就可以推開。
宮崎千尋又感覺到他的視線。
和過往漫長時光中一樣,永遠安靜、永遠專注的凝視,還有不管是否化形,都始終縈繞在她身邊的咒力……
他們如此親密,猶如不可分割的靈與肉、骨與血,讓她時時刻刻體會到牽動每一寸痛覺的聯系。
看著擋在「書」上的那只手,宮崎千尋筆尖一頓。
少年不會說話,即使焦急且彷徨,也只是靜靜抬著手,比起阻攔,更像一種無言的懇求。
她默然推開那只手,離開冰冷的懷抱往前走了兩步。
接收到拒絕的少年當真乖乖留在了原地,沒有追
上來,只是用那一如既往的視線目送她逐漸行遠。
宮崎千尋繼續落筆,可是一面寫,一面又情不自禁地晃神,總想再看他一眼。
陪伴著走過千萬次輪回的咒力在一點點剝離,就像生生扒下一層血肉,她痛得低下頭去,才發現不知何時溢滿的眼淚掉在了書頁上。
一顆顆淚珠滑過開始歪斜的字跡,沿著書頁落下去,她不得不停下腳步。
要是留下,太過恐懼;想要舍棄,太不甘心。
除去痛苦別無他物的兩難局面,讓她在原地哭泣起來。
日輪西斜,暮色四合,人間幾度黃昏。
嗚咽似的潮鳴來來去去,她痴立良久,還是在殘陽沒盡前回了頭。
少年仍在遙遙望著她。
模樣依舊青春正好的他們對視一剎,宮崎千尋吞下泣音。
「……我和你……定下的束縛……」
海風夾雜著宛如淚意的鹹澀,卷起她飄蕩無根的聲音。
「……要往前走。」
特級過咒怨靈無聲無息,可用行動做出了回應──他踏過翻卷的海浪,向她奔來了。
她被露出笑容的少年一把抱緊,也揚起不知道是悲哀還是釋然的淡淡微笑。
「再試最後一次。」
她伸手摩挲了一下他的臉頰,輕聲說。
「──這次,不論輸贏……一起毀滅吧,悟。」
離開懷抱,她劃掉「書」上寫下的句子。
夜色已降,深海沉沉,倒映著天幕,她牽著少年走進去,仿佛踏入無垠星空。漲潮了。
宮崎千尋自最後的回憶中回過神來,耳邊忽然捕捉到了海浪聲裡響起的腳步聲。
不知不覺,已經到了傍晚時分。
半天紅霞暈染半天星辰,落日同新月東西輝映,海風烈烈,拂亂她滿身。
她心有所感地回了頭。
五條悟就站在她身後不遠,隔著這一片綺麗暮色,與她對視了。
有淚光從那雙蒼天之眸裡垂下,宮崎千尋一怔。
彼時彼刻與此時此刻,景相類,雙方卻顛倒了角色。
神子跌落情天,凡人掙出恨海,唯有亙古長存的世界見證相逢──
第86章 第八十六步,通往理想鄉
等兩人返回東京, 已經是2019年9月。
重新穩定好情緒的宮崎千尋帶著五條悟順路去了趟波洛咖啡店。
世界融合後,原本位於米花町中的重要建築被打散出現在了東京各處,波洛咖啡店和毛利偵探事務所共用同一棟樓, 倒是沒被分開。
他們抵達時是下午, 咖啡店難得的沒有客人, 店員榎本梓在廚房裡收拾食材,諸伏景光和降谷零則正挽著衣袖打掃店裡的衛生。
察覺有人進門,諸伏景光笑著起身招呼到:「歡迎光臨──」
宮崎千尋對他點頭致意, 和五條悟自行找位置坐下了。
「宮崎小姐,好久不見!」看清楚是她後諸伏景光面露驚喜,跟同樣驚訝的降谷零一起匆匆放下手頭的工作, 圍攏過來, 「聽說去年十月出了大事, 我們本來想聯系你, 不過一直沒找到方法……」
淡淡笑了笑, 宮崎千尋不在意地回答:「沒什麼大事, 不用擔心我。」
她打量了一下系著同樣款式圍裙的兩人。
「沒想到你們都在這裡做服務生。」
兩人自然不懂她的感慨, 倒是降谷零在聽她叫到自己名字時眸光微動, 剛想示意,她就自然而然地將「降……」轉成了「安室」,那轉瞬即逝的短促「FU」音像是輕輕的笑聲。
「你呢, 不會是『綠川』吧?」戲弄完降谷零,她轉眸看向諸伏景光。
諸伏景光有些不解, 還是溫和地壓低了聲音:「綠川景。」
於是宮崎千尋忽然笑了起來,倒在一直懶洋洋坐在她旁邊的五條悟身上。
這突如其來的笑意讓其他人都變得一頭霧水。
五條悟攬住她, 探過臉來饒有興致地問:「笑點在哪裡, 分享一下嘛。」
宮崎千尋笑著推開他:「不要, 解釋起來太麻煩了。」
瞬間變得百無聊賴的五條悟按住她的頭頂揉了把,靠回椅背,恢復事不關己的態度。
宮崎千尋慢吞吞地理著頭發,平復了笑容,語調卻依舊愉悅。
「准備一下,你們要換老板了。」
這下,降谷零也陷入茫然:「你……買下了波洛咖啡店?」
她撫平最後一縷亂翹的發絲,勾起嘴角。
「我不管兼職──說的是你們的本職工作。」
諸伏景光和降谷零頓時表情一凜,看她微笑說到。
「救下『景』的那天我就告訴過你們。『我不是大發仁心的善人,救他一命,只為了在將來某一天挾恩圖報』……現在,是你們報恩的時候了。」
選中《名偵探柯南》與《文豪野犬》的世界進行融合,並非宮崎千尋臨時起意。
如果只是想打破「理想鄉」的死循環,隨意挑一個世界融合進來就夠了,然而,她試圖同時把《咒術回戰》世界最根本的矛盾:咒術師──咒靈──普通人三方互相殘害的局面也一並解決。
為了削弱咒術世界誕生咒靈的規則,她刻意將「不存在異常力量」的偵探世界引入,但是,雙方「異常」與「無異常」之間的規則衝突會產生尤其劇烈的排斥力量,直接融合,很容易在剛開始就產生如沸水入滾油的效果,兩個世界一起炸開,哪怕有她的咒力轉圜也一樣。
用以緩解這種衝突,勢必要加入第三個世界作為鋪墊,而「存在異常力量、但無咒靈概念」的異能者世界條恰好合適,再加上有著「書」這一天然助力,順理成章成為她的首選。
重啟「理想鄉」、開始第一萬零一周目前,宮崎千尋在空白的「書」頁上寫下了「三世融合」的故事,雖然「書」的力量因此耗盡、徹底消失,但異能者世界順利作為「橋梁」,連接了本該勢同水火的咒術世界與偵探世界。
「──這就是我的『三世構想』。」
站在東京咒術高專的會議室裡,宮崎千尋平靜地完整解釋了一遍自己的計劃。
「根據目前的感知反饋,融合成功後,新世界最多只能誕生一級咒靈,咒靈出現的頻率也將大幅度下降。」
環視一圈在座表情各異的眾人,她開始點名。
「真希,禪院家交給你了。二年生們和你一起去。」
禪院真希一怔,下一瞬肅然起立:「我明白了。」
掃過一並站起的乙骨憂太、狗卷棘和熊貓,她微微點頭,補了一句。
「讓真依通知加茂憲紀,帶上京都校的學生先自行整頓加茂家……做不到就我來。」
輕描淡寫的話裡殺氣滿溢,她繼續安排下一組。
「惠,盡快調服魔虛羅,如果有困難讓傑協助你。」
伏黑惠看一眼夏油傑,沉穩應是。
宮崎千尋接著說:「調服成功後,你跟著悠仁一起去搜集宿儺手指,找齊後守著他吞下去──悠仁,沒問題吧?」
「完全沒問題!」虎杖悠仁摩拳擦掌,「這次絕對不會讓那家伙占據身體!」
「畢竟經驗豐富了,那就等你的好消息。過一陣我要去平安時代一趟,你跟著我一起去,找機會徹底消化兩面宿儺。」
她微微一笑,把後續行程也定下,視線移向滿臉期待的釘崎野薔薇。
第87章 第八十七步,通往理想鄉
經歷了那麼多周目, 這一次的改革可謂是駕輕就熟。
該殺的,待觀察的,可以信任的, 不需要再額外搜集情報, 宮崎千尋直接憑記憶就能分辨。
清洗完咒術總監會,留下伊地知潔高等人維持運轉、搭建新框架,她和五條悟分頭行動。
五條悟去調動五條家的勢力,維持咒術界的穩定, 順便配合夏油傑的交際活動,為下一步建立新秩序做准備。
宮崎千尋則轉道去看了眼加茂家的情況。
有禪院真依的說服,原本就對加茂家現狀不滿的加茂憲紀雖然有些猶豫, 但還是依言開始動作。只是京都校的學生裡,東堂葵懶得摻和這事, 其他人又少了點經驗,導致進展不太順利。
不過,在宮崎千尋插手後, 這點小阻礙迅速被解決了。
禪院真希那邊, 由於戰力充足,本人也對家族內情一清二楚,倒是沒遇見什麼困難, 比加茂家的行動更早結束。
至此,御三家和咒術總監會全部納入掌控。
有著充足經驗的伏黑惠同樣成功調服了十種影法術的最強式神【八握劍•異戒神將•魔虛羅】,正陪著虎杖悠仁滿日本跑, 收集兩面宿儺留下的手指。
在太宰治等異能者抵達東京之前, 宮崎千尋忙完加茂家事宜, 趕著最後兩三天, 叫上五條悟一起去料理了黑衣組織。
世界融合後, 各種產業大幅縮水、勢力網七零八落的黑衣組織早不復原本跨國犯罪組織的威勢,這一年來雖然努力經營了一些新關系,但在宮崎千尋面前仍然脆弱得像紙糊的窗戶。
挨個點名殺掉了一撥維持組織運轉的死硬分子,剩下的在被咒力撕碎和投誠新主之間毫不遲疑地選擇了後者,而屬於組織的那些公司、會社,自然有御三家名下的財閥來吞並,連研究人員都被打包送去了即將奇缺相關人才的咒術總監會。
10月份。
偵探世界的公安警察系統和異能者世界的「三刻構想」各勢力代表齊聚重新運轉起來的咒術總監會辦公大樓,與以宮崎千尋為首的咒術師開始了三方會談。
合作共識達成得很順利。
畢竟異世界的人在數量上處於絕對劣勢,這些日子被咄咄逼人的日本政府壓制得十分狼狽,迫切需要與本土勢力聯合以站穩腳跟──姑且整合起來的咒術界不光擁有超凡術式,積攢起來的政界、商界力量同樣不容小覷,又跟世俗政府存在對立,實在是天然的盟友。
因為宮崎千尋指定,公安警察一方派來的人都是熟面孔。
警察系統是萩原研二、松田陣平,公安系統是降谷零、諸伏景光。會談之前被上司火速提拔升職的四人坐在一起,聽她點名分派任務。
「萩原、松田,目前有兩件事要盡快著手,一是改組『窗』機構、與各地警察部門共建新的咒靈監測體系,二是組建由普通人祓除咒靈的『特別行動隊』。不用擔心不懂,伊地知會協助你們。」
連著加班到今天的新秘書長伊地知潔高虛弱地主動向萩原研二和松田陣平示意了一下。
「硝子,研究部門先麻煩你負責。」
見家入硝子敲著未點燃的煙點頭,宮崎千尋轉而去看武裝偵探社派來的太宰治和江戶川亂步。
「異能者這邊請與謝野晶子小姐參與實驗。」
「可以──」江戶川亂步撐著臉頰敲了一下桌面。
於是她的視線又回到降谷零和諸伏景光身上。
「這邊就請宮野志保小姐加入,麻煩轉告她。」宮崎千尋說,「降谷,諸伏,你們暫時幫著把研究部門的框架搭起來,看好那些黑衣組織進來的研究員──我們只做合法實驗。」
最重要的事情說完,還有些零零散散的需要安排,等三方會談散場,已經是深夜時分。
宮崎千尋在咒術總監會待了幾天,分擔了一部分事務,勉強把伊地知潔高等人從加班猝死的危險邊緣拉回來,眼看各部門運行初步走上正軌,就將還沒完成的工作扔給了異能特務科派駐總監會的阪口安吾,讓他充分發揮「不下班就可以不上班」的精神,成為被文件淹沒的一員。
暫代「會長」一職的她當甩手掌櫃扔下咒術總監會,接著去處理世俗政府的問題。
經過一個多月,夏油傑的交際成果斐然,基本同支持咒術界變革的財閥和官員達成共識:以咒術世俗化、民用化為目標,推動政府與咒術總監會進行全新的深度合作。
其後種種扶植支持者上位的過程難以盡述,按下不提。
一切紛擾大致落定時,已經到了2020年。
世界融合渡過危險階段,進入穩定期,融合速度陡然加快。不再需要分出大部分心神維持咒力鎖鏈、得以短時間遠離此時空的宮崎千尋按照約定聯系了時之政府。
通過時空轉換大陣,她帶著意識進入特級過咒怨靈體內的五條悟和虎杖悠仁抵達了暌違已久的「甲一」本丸。
「主人?」
一從中庭現身,剛出陣返回的加州清光就衝了過來,顧不得滿身狼狽,一把按住了她的肩膀,上上下下來來回回地看了一圈,才紅著眼眶喃喃。
「平安無事就好……我擔心死了!說是升職加薪去做高官,結果轉眼就傳回消息變成叛變,又是通緝又是追殺的……」
「……抱歉。」宮崎千尋拍拍他的手。
兩句話的功夫,整個本丸都沸騰了,不斷有付喪神趕來中庭往她身邊湧,她左支右拙,實在應付不過來潮水似的問候,最後還是小烏丸、三日月宗近等老成持重的擋開了其他人,才讓她松了口氣。
被付喪神們迎進大廣間,她環視一圈陳設毫無改變的屋子和列座同樣熟悉的一張張面容,不由得在肅然的寂靜中微笑,開口問到。
「探明溯行軍的本陣所在了嗎?」
負責情報的短刀隊伍裡,藥研藤四郎出列,沉穩回復:「已經大致鎖定範圍。」
宮崎千尋點頭:「休整一下,下次出陣我來帶隊。」
看一眼自然而然混進粟田口大家族、正偷偷揉捏五虎退的大老虎的虎杖悠仁,她接著問。
「之前讓你們注意咒術界的動靜,兩面宿儺現在在哪?」
這次答話的是坐在近側的三日月宗近:「咒術師們集結起來圍剿兩面宿儺,失敗之後,他留在平安京大肆作惡……」
說到此處,誕生自平安時代的太刀付喪神籠袖一頓,含著新月的眼眸冷冽幾分,不忍再描述下去。
「我知道了。」宮崎千尋面不改色,轉頭看向陪在身旁的五條悟,「悟,宿儺就交給你和悠仁了,三日月會帶你們去平安京。」
五條悟微微皺眉:「你單獨去對付羂索?」
能動用的咒力還是不多,但宮崎千尋從容一笑。
「我會點齊幾隊人一起去的。對付羂索,憑『降神』借助刀劍的力量就足夠了。」
默然一會,五條悟依言起身。
「那就掃平敵人之後見。」他恢復了輕松的模樣,招呼沉迷毛茸茸的虎杖悠仁,「走了,悠仁。」
三日月宗近對宮崎千尋一禮,跟著兩人前往中庭,通過本丸架設的小型時空轉換器前往平安時代的咒術世界。
留下的宮崎千尋混編各刀種,分出三支六人隊伍,點了其中一位脇差付喪神.的名字。
「物吉,來。」
被選中的物吉貞宗驚喜交加,撇下身邊紛紛面露遺憾的同僚們跑到她面前,解下本體雙手奉上。
「主公大人,這次也會將幸運傳遞給您!」金發金眸的少年露出燦爛笑容,松開手,化作櫻花虛影飛入她體內。
宮崎千尋提刀起身。
「──出陣!」
第88章 第八十八步,通往理想鄉
詛咒之王陰影籠罩下的平安京, 處處都是頹敗與血色。
被肆意擄掠侮辱的年輕女性,一個個消失在餐盤裡的年幼孩子,以及動輒遭遇殺身之禍的其他人……
五條悟一行抵達城內時正值夜幕初降, 殘陽還未褪盡,但街道上已經一片死寂, 只剩風卷著隱隱約約的哭聲飄來。
領路的三日月宗近收起隨身的時空轉換器定位儀,手按著腰間太刀,眉眼間流露出幾分悲憫之色。
付喪神聽著那壓抑的哭聲輕輕一嘆,抬手:「兩面宿儺侵占的府邸在這邊,請跟我來。」
五條悟凝目鎖定那個方位,按住虎杖悠仁的肩。
「不用了, 我『看見』他了。」他語調漫不經心, 「三日月, 你自己在城裡轉轉,我帶悠仁過去就好。」
三日月宗近一頓,看他一眼, 點頭。
「祝君武運昌隆。」
雙方一往左、一往右,都轉瞬沒進逐漸深沉的夜色。
有【蒼】的加持,五條悟帶著虎杖悠仁剎那間落入目的地。
高軒廣廈眨眼被暴烈的術式轟塌, 原本盤坐在屋中悠閑飲食的男性頃刻衝出碎瓦斷木, 與僕從一同在庭院中站定。
五條悟踩著廢墟,掃一眼腳邊灑落的鮮紅肉膾,面容冷峻, 松開了按著虎杖悠仁肩膀的手。
四目四臂的男性饒有興致地盯著他們,開口說。
「終於來了個像樣點的咒術師……怎麼, 路途偏遠, 沒趕上之前的圍攻?」
「老子從來不圍攻。打你, 一個人就夠了。」
五條悟把虎杖悠仁往前一推。
「領域交給我。沒問題吧,悠仁?」
學生不回頭地對他比了個大拇指,語氣堅定:「沒問題!」
兩面宿儺嗤笑,伸展四臂,懶洋洋地招了招手。
「大言不慚的小崽子……你們兩個一起上吧。」
看著虎杖悠仁跳下廢墟走過去,五條悟俯視著庭院中的兩人,雖然眼風也沒分給站在兩面宿儺背後的裡梅一點,但在對方沉默俯身、准備退開時,冷冷警告到。
「別亂竄,老子不愛在大晚上翻蟲子。」
【無量空處】應聲展開,上下四方、古往今來的信息洪流奔騰而起,化作宇宙似的圖景封鎖了這片宅邸。兩面宿儺神色一凜,瞬間開啟【伏魔御廚子】對衝。
穩穩壓倒對方領域的五條悟環起雙手,維持著封鎖,沒有再進一步動作。
「悠仁,動作快點。老師趕著回去見女友。」
溯行軍的本陣半依托於真實世界、半建立於時空縫隙之中,就算定位了其在真實世界裡的位置,想穿過時空亂流准確進入這道縫隙依然很費工夫。
好在宮崎千尋流浪過諸多時空,經驗豐富,順利領著隊伍一路衝了進去。
溯行軍不需要起居娛樂的場所,本陣更像是一個巨大的鑄刀場和練兵場,一行人甫一落地,立刻就被密密麻麻的敵方發覺。
不需要宮崎千尋吩咐,三隊付喪神結陣,以她為鋒矢,向著最深處殺去!
瘴氣低壓的昏暗天地,被森寒雪亮的刀光長龍撕裂──當先的她手握脇差,劈撩刺掃之間毫不容情,幾無一合之敵,硬生生頂著洶湧而來的溯行軍殺出了一條血路。
「主,鍛刀爐在那邊!」護衛在她左翼的壓切長谷部一刀格開攻擊,匆忙提聲。
宮崎千尋抬眼一掃,果然在重重障礙後望見了直探入瘴氣之雲的火光。隊伍又前進了數十米,已經能看見占地極廣的巨型鍛刀爐基座,下一瞬,凝目的她同時發現了一個閃身離開爐邊的熟悉背影。
──是占據了伏黑甚爾身體的羂索!
男性穿過並不攻擊他的溯行軍,往建立在鍛刀爐旁不遠處的時空轉換裝置逃去。宮崎千尋鎖定他,反手將刀回鞘,深吸口氣。
付喪神們默契地收緊陣勢掩護她,數秒後,再出鞘的脇差,帶著湛藍如海的咒力斬向前方,打開了一條去往鍛刀爐的通路!
來不及多說,宮崎千尋揚手示意付喪神們繼續前進,自己則一躍而起,踩著溯行軍往「伏黑甚爾」的方向追去。
在對方觸碰到時空轉換裝置的定位輪.盤前,她一刀劈落,強行將其迫退。
兩人對視一眼。
「伏黑甚爾」面色陰沉:「你一而再再而三地妨礙我……」
宮崎千尋倒是優哉游哉地笑了起來。
「好久不見,羂索。」她說,提刀指向他,「真可惜你不記得了,我可是早就告訴過你──」
驚魂奪魄的刀光迎面斬去,她冷然一笑。
「你永遠別想贏──我一直盯著你呢!」
平安時代之行圓滿落幕。
溯行軍本陣在鍛刀爐和時空轉換裝置兩大核心坍毀後被時空亂流吞沒,咒術世界的歷史得以維持原樣;虎杖悠仁成功擊殺兩面宿儺與裡梅,消滅了受肉的隱患,獲得領域【伏魔御廚子】,實力大增;羂索死於宮崎千尋之手,伏黑甚爾的身體則被她帶回交給了伏黑惠。
等她在東京咒術高專裡暫且安頓好脫離時之政府的「甲一」本丸,再回頭去找伏黑惠時,父子倆的談話已
經結束。
依靠符咒恢復自我意識的伏黑甚爾最後沒有選擇留下。
伏黑惠沒什麼悲傷的神情,聲音像是釋然又像是悵惘:「他這種人,死掉了也不會回頭的……這樣也好。」
伏黑津美紀和一年生們陪著他去安葬父親崩毀的骸骨,宮崎千尋觸景生情,也抽空回了趟家鄉。
八月的第一個周末,稚內正處於難得的溫暖季節。市民們換上了傳統服飾,在街道上跳起熱烈的舞蹈,慶祝「稚內港口南極祭」的到來。
她穿過歡聲笑語的人群,抵達寂靜的墓園。
宮崎夫婦的墓碑無言地矗立在森森碑林間,仿佛正翹首以盼等待她歸來。
放下白菊花束,宮崎千尋靜靜在墓前坐了半晌,起身,輕聲說了一句。
「爸爸,媽媽……永別了。」
傍晚的綺霞光彩動人,漫天溫柔淡緋下,她轉過身,與前來祭拜的女性照了面。
「你好,請問你是……」一怔之後,女性很快回過神來,微笑著開口。
宮崎千尋不自覺地攥緊雙手,幸好半掩在袖中,不容易被察覺。
她凝視著面露探尋之色的琥珀川歸流,不過微微一頓,就掩飾住了臉上的表情,笑應到。
「啊,這裡是那家很出名的甜品店店長的墓地吧?我小時候很喜歡這家店的甜點,搬走好多年還念念不忘……偶然回稚內,就想著再吃一次,結果發現已經……」
雖然不常用,但這麼多輪回下來,她演技其實很精湛,臨時編造的謊言也說得情真意切、毫無破綻。
琥珀川歸流不疑有他,在她表示「抱歉,自顧自地過來,給您添麻煩了……」時連連搖頭:「哪裡,店長夫婦一定很高興!」
女性滿臉感慨地拉住她的手。
「真高興你還記得店裡的口味!說起來,要是店長有孩子,也該像你這麼大了吧──他們一直很想要一個女兒啊。」
宮崎千尋垂眸笑了笑,附和幾句,跟著聊了一陣。
等到要離開的時候,琥珀川歸流已經對她相見恨晚,一直念叨想留下她的聯系方式。
「我多少學到了一點店長的手藝,以後可以給你寄甜點!」
沉默一剎,宮崎千尋溫柔地彎起眼眸。
「謝謝您,不用了。我正准備出去旅行,不知道接下來會落腳在哪裡……」
風吹去霞光,卷來了一片陰雲。暮色中細雨蒙蒙,她向琥珀川歸流道別。
「祝您和家人幸福安康。」
回程坐的是飛機。
航班降落在東京羽田機場,宮崎千尋踏著午後陽光走出艙門,心不在焉地跟著人流一路進入大廳,再晃神抬頭時,來接她的人已近在眼前。
白發青年俯身,一雙比此時晴空更美的冰藍眼眸凝視著她,聲音像一陣忽然吹起的風,飄進她心間。
──「我們結婚吧。」
第89章 第八十九步,通往理想鄉
婚禮日期是宮崎千尋擇定的。
2020年12月7日, 正好與五條悟的生日重疊。
──「想送給你的最後一個生日禮物」,雖然這份心意從來沒有說出口,但五條悟一定對此心領神會。
婚姻屆是決定結婚後不久就在區役所領取完畢,儀式准備則一直從八月忙到了十一月。
五條悟幾乎一手包攬了從禮服到婚禮用具的挑選、布置, 連舉行儀式的神社都讓人從裡到外修葺了一遍。因為他信誓旦旦要保留一點驚喜感, 宮崎千尋完全沒有插手的余地, 只好轉而去忙工作。
找回記憶的眾人應付眼下局面游刃有余, 在各部門補充了足夠人手後,事務繁忙的局面得到大幅緩解。她見狀干脆地把總監會會長職位讓了出去, 一番折騰, 最後是乙骨憂太接任。
公安警察系統和異能者們借助咒術界的力量,成功在新世界站穩了腳跟,再加上內部意見分裂,日本政府雖然百般不情願,但也只得無可奈何地暫且認下四方平衡的態勢。
至於東京校、京都校兩所高專擴招屬於應有之義, 章程早就制定過,直接按以往周目的經驗推進就夠了, 不需要她再盯著。
結束手頭工作, 時間就到了十二月。
婚禮當天, 東京迎來了冬日的第一場雪,高專遠近一白, 幾乎與雲天同色。
神社就在校園範圍內的一座山上, 歷史悠久, 即使修葺過也能處處看見歲月的痕跡。
細雪紛揚,鋪滿了從鳥居到神殿的石板路。曲子於風雪聲中飄蕩, 演奏的樂人在前方開路, 身後逶迤跟著參與儀式的人員。
宮崎千尋微微低著頭, 與五條悟並肩行過一地「白毯」。
兩人牽著手,白無垢和黑羽二重羽織袴的色彩對比鮮明又天然契合,仿佛晝與夜在此交彙。
莊重寂靜的路途走到盡頭,一行人進入神殿,各自落座。
新人的座位單列在中央,互相面對著。宮崎千尋抬眸,正好望見五條悟有些緊繃的面容,不禁抿唇微微一笑,對他輕輕眨了眨眼。
神社雖然保存完好,但早已沒有神職人員駐守,只有高專偶爾派人維護。如今主持儀式的齋主是本體為御神刀的付喪神石切丸,巫女則請了釘崎野薔薇和禪院真希擔任。
換了一身更隆重神官服的石切丸沉穩地按照流程走上前來,開始為新人祓除災病,巫女打扮的兩位女生從旁協助。
原本接下來是奉上「祝詞」,結為夫婦的兩人向神祈禱,希望今後永遠幸福,可宮崎千尋和五條悟都不信這些,情況又特殊,因此略過了,直接進入下一環節。
樂曲聲中,釘崎野薔薇和禪院真希跳完用以祝福的「豐容之舞」,引導他們來到神前,完成「三三九度之杯」儀式。
倒滿清酒的杯盞端在手中,互相交換三次,最後被兩人一飲而盡。
釘崎野薔薇和禪院真希分別接下空盞,含笑退開。
從不飲酒的五條悟臉上已經浮現出些微醉意。宮崎千尋頰邊酒窩加深,長睫輕顫,自白棉帽下輕輕瞥了他一眼。
似乎被這一眼驚醒般,五條悟眸光一定,向她伸出手。
不知何時拿出的一對戒指正躺在他掌心。
一株株纖細如絲的優曇缽羅花交織成戒圈,托起了一朵栩栩如生的曇花,舒卷的花瓣間,綴著一顆剔透瑰麗、猶如他眼眸一般的冰藍寶石。
宮崎千尋怔住,有些恍神地任他托起左手。
「現在你知道了,戒指的款式。」五條悟拿起略小一圈的那枚戒指慢慢推進她無名指,笑了起來,「絕對一模一樣──因為是『我』嘛!」
原本還能控制的情緒,在聽到這話後忽然滿溢而出。宮崎千尋拿起另一枚戒指替他戴上,忍了一會,情不自禁抬手攬住了他頸項。
淚珠滾落臉頰,她一面哭著,一面又微笑起來。
「嗯……因為是『你』啊。」
兩人在神前相擁,五條悟俯身,溫柔的聲音像飄落的雪,在她心頭融化。
「這次,帶我一起走吧。」
淚流不止的宮崎千尋凝視他片刻,仰頭以吻封緘了他未盡的話語。
在重啟一萬零一周目前,她的確曾懷有這樣的心思,可真正到了要離開的時候,又發覺自己根本做不到。
怎麼舍得?
她的老師,她的戀人……願他如天上日月,永遠光明燦爛,自在逍遙。
雙唇分離,最後,她說出的還是同樣的回答──
「你要是不留下,我怎麼放心走呢。」
婚禮過後,宮崎千尋和五條悟離開東京,度過了為期三個月的蜜月旅行。
幾乎環游世界一圈的兩人再度回到東京,已經是2021年4月。
終結之日即將到來,當事人依舊若無其事,甚至有閑心舉行生日聚會。
宮崎千尋難得地再次下廚,包攬了聚會上的甜點──讓人流淚的苦澀消失了,精美的點心恢復了絕佳的甜味。
瞞著大家的她托腮笑盈盈地看著甜點被吃完,才透露這件事。
一片驚喜交加的喧鬧中,她直起腰,目光環視一圈,落回五條悟身上。想必在看到甜點時就有所猜測的他同樣正微笑注視著她。
宮崎千尋倚過去,被他自然而然地攬住。
「這一路走來太辛苦,曾經也說過『要是沒有相遇就好了』……」
溫暖的懷抱讓她不由得生出深深的眷戀,呢喃聲輕柔得像今日的春風。
「可是現在,我終於能斷定……就算重來千萬次,我也會選擇同樣的道路,遇見同樣的朋友,喜歡上同一個人──」
她仰臉看他,笑容明粲,永不言棄的意氣又在眉眼間生長起來,讓他忍不住愛憐之心。
五條悟一頓,抬手輕輕摩挲了一下她深深的酒窩,收緊雙臂。
宮崎千尋笑著挨過去,在春光中與深愛之人交換了一個吻。
4月9日。
世界融合完畢,宮崎千尋的「三世構想」成功了。
夕陽西沉,她走過高專的林蔭道和操場,踏著四合的暮色來到足以俯瞰全校的高台上。
路上一一道別的朋友們還留在原地,遙遙望向她。宮崎千尋回以微笑,舉起手來揮了揮。
五條悟操縱特級過咒怨靈的身體跟著她一同走到此處,並肩看了一陣這熟悉的景色,漸漸在一片寧靜中聽見了鐘聲。
哢噠、哢噠、哢噠。
血染的時鐘自殘陽後浮現,化作實體降臨於世,一格格旋轉的指針,終於越過了無形界限,開始往前走動。
宮崎千尋漫長的十九歲要結束了。
霞光漫天,她仰起頭,看著撥向未來的時鐘緩慢崩解,淡淡微笑起來。
一萬零一次以來的死亡傷勢接連浮現,她的身軀在血色中分崩離析,臉上神色卻是前所未有的安寧。
黃昏的紅,和血肉的紅,熔融為一體。
擁著她的五條悟身體同時變得透明。無數雙「六眼」從他體內飛出,化作流螢似的冰藍光輝向蒼穹飄去──
特級過咒怨靈解咒,走出永恆的青春,與她告別了。
宮崎千尋笑著向後仰去。
寰宇萬千,傾倒入懷。
【術式:
「理想鄉」
效果:
使自身存在跳出世界之外,獲得重啟世界、回溯時間的力量──抵達「理想鄉」後,穩固當前時間線,自身存在回歸世界。】
第90章 尾聲
宮崎千尋沒想到繼穿越之後還能遇上又一件離譜事。
──她失憶了。
意識停留在自己考上名校高中、獨自離開家鄉北海道去往東京求學的時候, 可是一睜眼,她又回到了稚內的家門前,身邊人全部告訴她,不是十六歲, 她已經連十九歲的生日都過完了──
暈頭轉向的她還沒來得及消化這一現實, 就被肝腸寸斷的養母抱著哭了一天, 嚇得之後幾個月都忙著安慰隨時會掉眼淚的琥珀川歸流。
等養母情緒稍微穩定一點, 她回頭去試探居住在自家房子周邊、一個個分外眼熟容貌出挑的男性鄰居們,結果, 被對方一本正經地告知, 他們是刀劍付喪神,為了照顧主人的親屬才來到稚內定居。
至於那個「主人」,指的就是她。
宮崎千尋滿頭問號,再度懷疑人生。
《刀劍亂舞》她當然知道,還擁有過一個全刀帳的游戲賬號, 但是,穿越後真的成為一名審神者是否太過奇幻了點?
如墜夢中地接受了自己是個「可以提刀殺穿敵陣的退休大佬」這一設定, 她思路瞬間拐向「敵人賊心不死前來暗算, 試圖破壞她的退休生活, 導致她重傷失憶」,然而, 聽她說完猜測的付喪神們紛紛露出了欲言又止的神情, 表示並非如此。
可當她追問, 他們又一個接一個含糊其辭,就和琥珀川歸流一樣, 不肯明說她到底為什麼失憶。
郁悶的宮崎千尋只好暫且壓下疑問, 繼續處理亂成一團的生活。
考上的學校是不可能再去了, 對方說她早就自行退學了。再重新上一遍高中去考大學也顯得不太現實,按她的年紀,都該准備邁入社畜的行列了。
幸好以前的她相當給力,在本丸裡留下了一堆小判,就算下半輩子光靠售賣黃金她也能過得很寬裕。
無所事事地在家貓了半年,被琥珀川歸流和付喪神們照顧得衣來伸手飯來張口,冬天進入末尾時,她終於痛定思痛,爬出溫暖的被爐打算干點正事。
考進東京大學的夢想破滅了,有關甜點的夢想還能實現──她從小就期待著擁有一家屬於自己的甜品店,如今既然不缺錢,干脆就把店鋪開起來。
父母留下的舊店鋪在事故後已經被賣出,宮崎千尋重新買回來,恢復原本的裝修,轉交給了養母經營,自己則准備前往東京。
半隱於時空縫隙中的本丸可以隨身移動,她留下一隊付喪神暗中守護家人,帶著其他刀劍離開北海道。
選定地址,買下店鋪,再一點點裝修布置,雖然有付喪神幫忙,還是等到2022年3月初才正式開業。
甜品店的名稱是宮崎千尋自行敲定,「理想鄉」的招牌掛上去的那天,在場的付喪神們又露出了那種欲言又止的神情。
「什麼啊,這名字不行嗎?」她狐疑地環起雙手,盯著他們不放。
付喪神一個接一個別開視線。
「沒有沒有,是個好名字。」
「你們倒是看著我說這句話啊!」
雖然有了這個小插曲,但宮崎千尋最後還是沒有改名。
名為「理想鄉」的甜品店就在東京涉谷開業了。
宮崎千尋不差錢,店鋪的營業時間隨心所欲,導致甜點味道雖好,客人還是不多。
三月下旬,一向冷清的店裡忽然迎來了幾波客人。
第一波到的是一個黑發鳶眸的青年,他幾乎買空了當天的商品,說要帶回去給偵探社的社員和孩子們嘗嘗,離開前還模糊不明地留下了幾句話,似乎以前跟宮崎千尋認識。
她茫然地送走他,歇業後才陡然驚覺──這不是《文豪野犬》的太宰治嗎?
認知從「普通的穿越」改變成「是《刀劍亂舞》啊」,現在又進化為「這原來是個綜漫世界?」……她正開玩笑地想著「不會還有吧」,過幾天就看見了同樣眼熟的新顧客。
金發黑皮的青年帶著三個好友進店,話裡話外試探著她現在是什麼情況。
宮崎千尋勉強應付掉看起來也跟她認識的警校組,陷入深深的無語,剛想質問付喪神們到底怎麼回事,視線一掃,大驚失色。
「那個,我們要打烊了,不好意思,請您下次再來吧──」閃身擋住自動門,她對門外結伴而來的年輕男女露出毫無破綻的歉意笑容。
打包送了他們一份甜點,眼看工藤新一和毛利蘭有些迷惑地走遠,她心有余悸地松了口氣。
店鋪才剛開業,她可不想賭一把付喪神坐鎮的地方能不能抵抗「偵探和案件的互相吸引」……
送走這些奇特的客人後,「理想鄉」恢復了平靜的日常。
宮崎千尋心事重重,偶爾能捕捉到後廚裡付喪神只言片語的交談。
「還是沒能聯系上嗎?」
「……去年四月之後,他就離開高專出去旅行了,其他人說等閑難見人影,電話消息都不怎麼回……」
「唉……也難免……」
「聽說已經發現下落,應該快了──」
破碎的話語讓人更加煩惱,她幾次想衝進去加入談話,又覺得大家不告訴自己肯定有緣由,她應該按捺住性子等待時機。
矛
盾之中,4月8日到了。
今天是宮崎千尋二十歲的生日,付喪神們反倒一反常態地安靜,好像根本不知道這是什麼日子。
……說起來,她似乎的確沒告訴過他們?
失憶醒來時就已經是五月份,上一個生日早過了,她也沒有提前暗示別人准備禮物的習慣。
無所謂地想著這些,她把新一批出爐的甜點端出後廚,一個個放進櫃台。
今天來店裡幫忙的是歌仙兼定和燭台切光忠,還在廚房裡制作下一批甜點,只有她獨自呆在前面。
宮崎千尋彎腰擺盤,貼上價格標簽,春日明光從身後照進來,將視線內的一切都鍍上朦朧輝芒。
下一瞬,隔著自動門,她聽見了店外傳來的對話聲。
「散心的地點怎麼選了這裡?逛街買東西這種辦法對老師沒用哦。」青年漫不經心地說。
有女生回答:「哎呀,不是買東西……總之你跟上來!」
青年無奈:「好、好,不用拉我,都跟著你們到這裡了,不會突然跑掉的。」
「明明就跑過!」開朗的男聲吐槽到,「幾個月前好不容易找到你,老師上一秒還保證和我們回來,轉個頭就不見蹤影了──等知道錯過什麼老師絕對會後悔的……」
「悠仁,讓他自己看吧。」第三位男生插話了。
青年失笑。
「什麼呀,神神秘秘的樣子。」
店裡的宮崎千尋擺完甜點,直起腰,忽然發現對話聲停了。
對方大概是走近了,自動門應勢而開,帶得門邊風鈴「叮當」作響。
她笑著轉身:「歡迎光臨!」
燦爛明光之中,她望見白發青年頓在原地,打量「理想鄉」招牌的視線緩緩收回,慢慢低頭,摘下了墨鏡。
比四月晴空更漂亮的蒼天之眸映入眼簾,宮崎千尋與那一抹綺異瑰麗的冰藍色對視,不知不覺忘記了要說的話。
穿越前,她追的最後一部新番,名為《咒術回戰》。
多年下來,劇情早已模糊不清,人物印像也支離破碎,唯獨有一個名字還隱約記得。
叫什麼呢?
看見那雙眼睛的剎那,宮崎千尋想起來了。
──是「五條悟」啊。
第91章 後日談(一)
「叮鈴」。
臥室窗台上懸掛的風鈴在響。
「……五條先生沒事嗎?」宮崎千尋在輕風中理順微潮的發尾, 想了想,還是把這句話問出了口。
擺在梳妝台一角的手機裡,傳來昨天才互換聯系方式的釘崎野薔薇的聲音。
【大概在哪個角落躲著哭吧──估計被遲來大半年的自己氣得夠嗆, 活該啦,不用管他。】
她有些困擾地笑了笑,和對面簡單聊了幾句, 掛斷通話。
抬眸時, 鏡中同樣煩惱地蹙著眉的女生也望向了她, 她輕輕嘆氣,隨手扎起長了不少的黑發, 從梳妝台前起身。
手機界面停在通訊錄上, 最新添加的三個聯系人顯示在頂端, 她掃過釘崎野薔薇、虎杖悠仁、伏黑惠三個名字,依舊覺得很不真實。
記憶中只在漫畫裡見過的人物,不但出現在了眼前,還一副和自己關系匪淺的樣子……
飄忽的思緒轉到此處,她驀然想起昨天和三人組一同到來、卻只在門口互望一眼就匆匆消失的青年。
「……五條悟。」
下意識把心中浮現的姓名呢喃而出, 宮崎千尋後知後覺地抿唇, 懊惱地揮散空中余音。
失去記憶的這三年到底發生了什麼啊……
好像要把今年份的嘆氣都用完似的, 她心事重重地走出臥室。
「理想鄉」坐落在涉谷某棟商業大廈的一層,沒辦法跟父母的舊店一樣承擔起居的需求,因此她在附近另買了一間公寓當做住所。
今天沒有營業的心情, 甜品店歇業。她一覺睡到快中午, 踏著陽光打開臥室門時, 玄關處突然響起了門鈴聲。
比身後風鈴更清脆的「叮當」聲回蕩在屋裡, 宮崎千尋制止了正在廚房准備午餐、想關火出來開門的壓切長谷部, 主動往玄關走去。
「來了……」她心不在焉地拉開門。
下一瞬, 攪得人心緒不寧的源頭映入了眼簾。
宮崎千尋正襟危坐在沙發上,看著斜前方的白發青年,一時詞窮。
大腦空白,找不出話題的她只好掛著不自然的笑容把壓切長谷部剛上的茶點又往前推了推。
「……請用。」
從進門開始就一直沉默地盯著她的五條悟伸手接了一下,根本沒低頭看一眼,隨手把杯盤在自己身前擺正。
宮崎千尋被盯得頭皮發麻,恨不得把他摘下的墨鏡再戴回去。
「那個……」她努力組織著語句,「五條先生今天來,是有什麼事嗎?」
這句話或許不該說。
眼尾還殘留著淡紅、似乎真的「在哪個角落躲著哭」過的青年眼神一變,定定看了她片刻,不知道從哪拿出了一份絨布的證件本。
她正不合時宜地跑偏重點,思考這尺寸不小的東西之前被他放在哪裡,視線中忽然映入了一份表格。
被打開的證件本落在她身前的茶幾上,仗著身高手長,傾身過來的五條悟輕輕松松將另一個小盒子擺在了表格一角。
宮崎千尋定睛一看,表格左上角印著三個大字──
【婚姻屆】。
頓了一秒,大驚失色的她一個後仰撞進沙發靠背。
「你、我、這──」
語無倫次到完全說不出一句整話,她往那震撼得人魂飛魄散的三個字下方瞥了一眼,思維徹底中斷。
【夫】與【妻】並列一欄,【姓名】格中分別填寫著兩個名字。
「五條悟」,「宮崎千尋」。
呆呆定住視線,宮崎千尋茫然地看著按在表格上的手微微抬起,打開了那個做工精美的小盒子。
曇花戒指躍然入目。
打開盒子的那只手,無名指上也戴著一枚同樣款式的戒指。兩朵曇花裡綴著的一對剔透瑰麗的藍寶石,猶如一雙眼眸,靜靜回望著她。
她一點點抬頭,與五條悟比寶石更漂亮的眼睛對視了。
青年反而平靜下來,甚至微微笑了笑,將婚姻屆和戒指盒一並拿起,遞給她。
空白的思維分辨不出他眼中到底有多少情緒,她意識混亂,魂不守舍地接過這兩樣東西。
不知是湊巧還是不湊巧,眼看氣氛要轉向凝固,門鈴再度響了起來。
宮崎千尋立刻站起:「我、我先去開門……」
幾乎是落荒而逃,她完全忘了手裡還拿著東西,小跑著撲到玄關,路上差點絆了一跤。沒來得及看外面到底是誰,她就一把拉開了門。
「千尋──」女性手裡提著大包小包,溫柔含笑的臉龐出現在門後,「對不起,沒趕上你昨天的生日,店裡太忙了……」
沒有回神的她憑本能揚起一個笑容,剛想應聲,養母琥珀川歸流就目光一定。
放下包裝袋,琥珀川歸流從反應慢了半拍的她手裡抽出證書本。
「婚、姻、屆……」
女性輕緩的聲音像驚雷一般劈醒了宮崎千尋,她心跳驟停,僵在原地不敢動彈。
「這個,我可以、解釋……」磕磕絆絆的話擠出嗓子,她拼命運轉滯澀的大腦,試圖想出一個合情合理的說辭。
然而琥珀川歸流並沒有看她,嚴
肅下去的眼神越過她直接望向了差點用【蒼】衝到玄關遮掩證書本、卻同樣慢了一步的五條悟。
一直顯得很沉靜的青年臉現尷尬,站在幾步外不動了。
琥珀川歸流似乎在斟酌措辭,說得很慢:「五條先生……我記得你是千尋的老師?」
一下子從中心人物變成旁觀者的宮崎千尋暈頭轉向,不知道怎麼還有這種往事,不由得茫然回頭,跟著養母一起看向陷入語塞的人。
被兩雙眼睛盯著,五條悟艱難揚起一個微笑,要是站得近了簡直能聽見他大腦瘋狂運轉的聲音。
「這個……我可以解釋……」
第92章 後日談(二)
「理想鄉」今天正常營業。
被昨天的【婚姻屆】事件嚇得心有余悸, 宮崎千尋根本不敢在家多待,一大早就出門開店,以免暫住的琥珀川歸流又談起她無法解釋的話題。
失憶帶來的矛盾感讓她一面覺得心虛, 一面覺得無辜。「我以前做過這種事」和「我竟然做過這種事」, 兩種感受互相衝突交雜, 實在使人不知所措……
嘆了口氣,她擺放好最後一批剛出爐的甜點,心不在焉地轉身, 忽然一怔。
靠近角落的座位,不知何時來了一位客人。看背影是個青年男性,寬大的塗鴉衛衣幾乎掩蓋了體型特征,拉起的兜帽連腦袋也遮住了, 只看得見衣背上五顏六色、墨跡淋漓的圖案。
宮崎千尋一頓, 眯起雙眼。
她放下托盤,往那邊走去,然而就算在座位邊站定了,也只能看到兜帽的頂端。青年彎著腰垂著頭, 好像自閉症患者似的,壓根沒抬眼看她。
她試探著開口:「您好,請問你要點什麼?今天的菜單是……」
報了一遍做好的甜品名稱,她等了等, 聽見一個音色有些熟悉但語調靦腆弱氣的聲音。
她不自覺地蹙眉,隨手記下點單,去櫃台配餐,端回來的時候, 遲疑了一會, 不動聲色地彎低腰。
「您的甜點……」
即使視線幾乎和對方的臉平齊了, 她也沒能看見青年的具體相貌──口罩和墨鏡遮住了他大半張臉,兜帽縫隙間連一點發絲都沒露出來。
他還是用著那副靦腆弱氣、可總覺得哪裡不對的口吻:「店員小姐……怎麼了嗎?」
沒有證據,沒有理由,直覺卻越來越強烈。
宮崎千尋默然一瞬。
「五條先生。」是篤定的語氣。
她忍不住笑了起來,驀地福至心靈,說到。
「媽媽在家裡,沒有來甜品店哦。」
全副武裝的青年抬起頭,明顯放松了不少,一邊撩開兜帽、摘下口罩,一邊恢復了正常語調。
「怎麼認出來的?我覺得我學憂太還是蠻像的。」
他把白發扎成了一個小揪,為防碎發暴露,還特意抹了點發膠,看起來像哪個大學裡的時尚弄潮兒。
「唔……我是沒看出破綻啦。」宮崎千尋笑著在他對面坐下,「但就覺得是你──」
話語脫口而出,等說完她才覺得不對,怔了怔,不由得有些不自在地錯開目光。
五條悟盯她一眼,在引起她不安前收回了視線。
昨天的混亂會面裡,他簡單解釋過輪回的情況,姑且洗脫了自己「不守師德」的嫌疑。體貼的琥珀川歸流沒有追問細節,算是默認了他們進一步來往。
可……
宮崎千尋笑容淡去,躊躇地張口:「對不起……你說的事,我沒什麼實感……」
昔日互許終身的摯愛轉眼變成陌生人,交談起來客氣又疏離,這想必不是能輕易接受的場面,然而五條悟仍舊表情自然,笑著輕描淡寫地接話。
「理所當然吧,不認識的男性突然上門說你已經和他結婚了──沒有被當場打出去已經很不錯了。」
看著那淡淡的微笑,宮崎千尋抿了抿唇,插話到。
「……不是。」
五條悟一怔。
「不是『不認識的男性』。」她說,聲音逐漸堅定起來,「我早就『認識』你了。」
──隔著屏幕,隔著紙張,隔著次元。在你不知道的時候,我早就認識你了。
無法明言的情緒,他好像全部聽明白了,下一瞬,忽然加深了笑意。
那雙漂亮的蒼天之眸凝視著她,彎彎如月。
「千尋,來戀愛吧。」
正為自己的唐突感到懊惱的宮崎千尋一呆。
「……誒?」
被蓋章過「想像不出專情於特定女性的樣子」,好奇這樣的五條悟身為戀人時究竟會做些什麼,憑借如此草率的原因,外加幾分自己都沒察覺的衝動,宮崎千尋默認了「戀愛」的提議。
兩人的第一次約會就定在當天下午。
任性地給「理想鄉」掛上歇業的牌子,她獨自溜回家,趁著琥珀川歸流午睡換了條與春色契合的半袖收腰長裙,悄悄揮別今日的近侍三日月宗近,又輕快地出門了。
目送她消失在街角,三日月宗近合上窗,同無聲無息出現在身後的短刀付喪神打了聲招呼。
「藥研。」
一身出陣服飾的藥研藤四郎走到他旁邊。
「暗中護衛的那隊極化短刀要暫且撤回來嗎?」
三日月宗近微微一笑:「撤回來吧。有五條先生在,會保護好主人的。」
「……說得也是。」
沒想最後約會的地點是普通的餐廳。
──雖然從裝潢看來想必屬於高檔餐廳,但宮崎千尋的情緒還是有些微妙。
她和同樣回家換了件休閑襯衣的五條悟並肩進入室內,被侍者引著穿過大廳,經過靠窗的一桌時,順勢掃了一眼。
座位上坐滿了四個年輕男女。
一個西裝革履的男性正趴在桌面上,似乎睡熟了。另外兩個男性.交頭接耳,壓低聲音說著抱怨話。
「本田這家伙,老是在同學聚會裡炫耀,賺了點錢就眼高於頂了。」
「就是啊,上次不是還刻薄地取笑了高橋嗎。」
剩下的那位女性不安地看了眼伏桌無聲的男性,勸阻到:「別說了,這次不是本田君請客,我們也沒法到這種檔次的地方來吃飯……」
老套的情節。宮崎千尋不上心地移開目光,走過臉上掛不住、收斂表情去拍熟睡男性肩膀的兩人。
五條悟也看了這桌人一眼,視線落在被推了兩下依然沒有蘇醒的男性身上。
一只枯瘦細長、蒙著對方口鼻的手,仿佛感受到他的視線,倏忽縮下了桌面。可惜,在「六眼」天生的特殊視覺中,蜷蹲在桌下的怪物已經暴露無遺。
瞥了那一點點改變姿勢想要爬走的咒靈一下,他隔著墨鏡掃過坐在還無知無覺的年輕男女後方、獨自承包了一桌點心的黑發青年,事不關己地跟上宮崎千尋。
嚼著點心的黑發青年不滿地鼓了鼓臉頰,微微抬頭望了他的背影一眼,加快了進食速度。
過了一會,等五條悟特意帶著宮崎千尋在大廳裡側的隔間坐定,外面突地傳來一聲尖叫。
「死、死人了──」
是剛剛聽見過的女性的聲音。
緊接著,與她同桌的兩個男性也驚駭地大叫起來。
「殺人了!」
「本田!本田!不是我啊,我就是輕輕拍了他幾下,你們都看著的!」
翻著菜單的宮崎千尋一愣,不知所措地往發聲方向看了看。
五條悟點一點菜單,安撫到:「不用管,有人負責。」
果然,他話音一落,第四個聲音插入了開始互相指責的嘈雜聲裡。
「你們是笨蛋嗎?根本不是人類犯案吧──」
第93章 後日談(三)
隔間外, 爭執還在繼續。
新加入的青年被驚叫的三人一致忽略了。
「你在胡言亂語什麼,『不是人類作案』……靈異作品看壞腦子了嗎!一定就是這家伙殺掉了本田,他一直看不慣本田到處炫耀!」
「喂, 你別血口噴人!挨著本田坐、最後去叫他的人明明是你啊,論起來你的嫌疑最大吧!還有雅子, 之前偷偷去找本田告白被拒絕了, 說不定一直懷恨在心呢!」
「你、請你注意言辭……」
被排斥在外的青年不滿地揚高聲調:「我才沒有胡言亂語──喂, 你們,不要亂動, 那東西過來了!」
「劈裡啪啦」,一陣忙亂的碰撞聲。
「你這家伙, 干嘛突然踹人!想打架啊!」
「哎喲, 我的腰……」
「無禮之徒,不要碰我──」
聽著這「熱鬧」的響動, 宮崎千尋實在點不下菜,有些坐立不安地往外看了看。
「沒關系嗎……似乎應付不過來的樣子。」
「應該已經報警了。」五條悟泰然自若,接過了菜單, 隨手勾畫起來,「就算那家伙解決不了,也會有別人來處理的。」
「報警」……真沒想到能從五條悟嘴裡聽到這個詞……
古怪的錯位感升騰, 宮崎千尋的不安瞬間被衝淡不少,收回心神,眼見他還在勾勾畫畫, 吃驚地勸阻到:「太多啦!說不定這家店會歇業呢,畢竟出了命案──」
話音未落, 一堆急促的腳步聲衝進了餐廳大門。
是警方到了。
說中發展的五條悟反而面露不快, 側過臉掃向隔間外。「六眼」的特殊視覺穿透了建築陳設, 鎖定往這邊爬來的咒靈。
在他准備起身的前一秒,一聲槍響,子彈穿透咒靈頭部,將它擊殺在逃跑的途中。
「把死者帶走,安撫好其他人。」有人冷靜吩咐。
從宮崎千尋的位置正好能看見一點大廳的情況,她向外張望,恰巧與發聲的人對視了。
黑色卷發的男性反手將槍.支塞回腰後,環視餐廳的目光定在她身上,原本冷靜凌厲的神情忽地破碎,變成驚訝。
宮崎千尋也一頓,客氣地笑了一下,收回的視線瞥見地面逐漸消散的畸形怪物,心頭那股還未沉澱的古怪感又翻湧而起。
松田陣平用手.槍擊殺了咒靈。
……這件事每一處都不對勁吧。
按捺不住的微妙中,被念叨的人走了過來。
「宮崎,五條先生。」松田陣平踏進隔間,身邊還跟著之前在大廳見過的一身偵探裝束的青年,大概是考慮到她失憶的狀況,介紹了一句,「這位是武裝偵探社的江戶川亂步先生。」
又是一位「熟人」。
宮崎千尋一怔,點頭打招呼:「您好。」
兩人入座後,五條悟換到了宮崎千尋的同側,阻止了她打算避開的舉動,單刀直入地問到。
「有事?」
「放心,我也不是故意來打攪你們約會,說完就走。」松田陣平叼著煙,一句話挑破他的急切。
五條悟幾乎消失的一年裡,咒術界出了不少新變化。
家入硝子領銜的咒術總監會研究部門,已經能夠穩定制造可以祓除咒靈的特殊子彈,雖然產量不多,但配備給特別行動隊的部分精英還是足夠了。松田陣平剛才用的就是這種子彈。
至於用來賦予普通人觀測咒靈能力的特制眼鏡更是最早實現量產,已經成為特別行動隊人手一副的基礎裝備。
目前擔任東京特別行動隊隊長的松田陣平摘下鼻梁上架著的眼鏡,轉了轉:「聽說,設計生產有禪院真依小姐的幫助……」
宮崎千尋不太懂他們聊的內容,各種陌生機構聽得人頭暈,正想晃神,忽然看見松田陣平沉下了臉。
「最重要的是,這一年來新誕生的咒靈有異常。雖然的確如宮崎推斷,實力不超過一級,但卻越來越狡猾……恐怕智慧程度大幅上升了。這陣子警方接到不少無頭懸案,一開始還以為是自然死亡,後來更改結論為他殺又找不到凶手,幾番周折,才鎖定到咒靈身上……」
驀地被提到名字,宮崎千尋注意力頓時集中,忍不住說:「這不是很糟糕嗎。」
靜靜聽著的五條悟搖頭否定了她。
「規則改變前,咒靈的力量和數量跟現在不可同日而語。與其應付隨時會誕生的『天災』,不如對抗眼下波及面更小的『人禍』。」
「我沒怎麼經歷過之前的場面,光是現在的咒靈就夠頭痛了。」松田陣平感嘆,看了眼一旁百無聊賴轉動著獵鹿帽的江戶川亂步,「這次請江戶川先生來東京也是為了追蹤一只連續殺人的咒靈。」
「要我出手?」五條悟問。
「不用,總監會有乙骨會長他們,足夠應付了。只不過,宮崎回來的消息差不多傳開了,她這種情況,恐怕……」
隔間靠牆的一面嵌著一大塊玻璃,無法打開的窗戶外,晚霞隨風淌過,綺色鋪滿半窗。一天暮光裡,遠處的大廈頂端,似乎有微芒閃爍了一下。
再度被提起的宮崎千尋凝神聽到此處,
倏然心生警惕。仿佛本能應激般,她「唰」地站起。
下一瞬,玻璃牆崩碎,她在迸濺的晶瑩碎片裡撲向五條悟。
「小心──」
幾乎同時動作的五條悟抬手接住她,然而「無下限」和她無意識間陡然傾瀉而出的咒力洪流相撞,反倒被干擾得短暫失效。
子彈打穿玻璃的巨響姍姍來遲,滿室碎片在洶湧咒力的衝擊下飛散開,沒能傷到人,猝不及防的松田陣平和江戶川亂步同樣被咒力壓迫得退到了隔間角落,但是,最要命的攻擊竟然偏偏沒有受到阻攔──
中彈引起一下劇烈的震顫,宮崎千尋睜大雙眼,倒進五條悟懷裡,胸前一片血色狼藉。
五條悟有一剎沒反應過來。
凄厲赤紅刺痛目光,他攬著懷中的人,直到掌心觸碰到粘稠溫熱的液體才回神,墨鏡後的蒼天之眸眼睫一顫。
「五條先生……」翻湧的咒力在消退,松田陣平穩住身形,臉色一變,「這裡是鬧市,不能──」
五條悟頭也沒抬,暴怒之下,面無表情抬手一指狙擊來時的方向。
幽幽紫輝衝天而起!
在第二發【虛式•茈】打出之前,一雙手抓住了他的手腕。
臉色慘白的宮崎千尋吃力地握緊他的手,胸前血跡已經止住,出口的第一句話卻是:「你沒受傷吧……」
滿身殺氣倏忽一滯,五條悟定定看她一眼,驀地俯身抱緊了她。
第94章 後日談(四)
忽然被抱了滿懷, 宮崎千尋一怔,好像才回過神來似的,幾乎挨到五條悟後腦勺的手不自在地垂下, 中斷了撫慰的動作。
胸腔裡沉悶的痛楚飛速消退,陌生的力量在體內流轉,將本該致命的傷勢治愈。她隱約生出明悟。
這就是所謂的「咒力」和「反轉術式」了。
付喪神們雖然一直說她「強到沒有對手」, 但既沒講解過戰鬥方法,也沒有實際訓練過, 她只能從自己增強了一大截的體質上勉強感覺到一點這話的真實性……切身用出超凡力量,今天還是第一次。
新奇衝淡了瀕死的恐懼,她咳了兩聲, 被五條悟扶著坐起。
他收回貼著她脊背的手, 原本緩和幾分的神色又變得冷峻。
鮮血淋漓的子彈被扔上桌面,「咕嚕」滾了幾圈,將將停在邊緣。走回桌邊的松田陣平拿起這枚刻滿花紋的子彈, 仔細打量一圈,眉頭緊皺。
「……能夠阻斷咒力的特殊子彈……研究部也才剛做出幾枚樣品, 怎麼會出現在這──可惡, Zero那兩個家伙在干嘛,內鬼都摸到核心項目裡來了……」
行至窗邊的江戶川亂步似乎發現了什麼,彎腰撥開一地玻璃碎片, 撿起某樣東西。
「果然。」名偵探舉手示意,另一枚子彈出現在指尖,差不多的規格,不同的是它表面光滑, 沒有特殊咒文, 「狙擊手先後開了兩槍, 一槍破窗誘敵,一槍攻擊。」
隨手扣上的獵鹿帽歪歪斜斜,黑發亂翹的江戶川亂步捏著子彈筆直一劃,點向宮崎千尋。
「五條先生是佯攻──對方一開始的目標就是宮崎小姐。」
松田陣平表情更陰沉了,「嘖」了一聲:「宮崎一回來,什麼牛鬼蛇神都冒頭了……」
握緊那枚特殊子彈,他招呼江戶川亂步一聲,對宮崎千尋和五條悟說到。
「我先回總監會了,要是抓住線索就通知你們。注意安全。」
帶著不緊不慢跟上的名偵探,松田陣平大步流星走出隔間,一面吩咐處理完首尾的特別行動隊隊員收隊,一面掏出手機。
「喂,伊地知先生,我是松田。有兩件事需要立刻處理,剛剛五條先生在市內使用了咒術……是【茈】,動靜不小。地址是……還有,研究部那邊……」
接二連三發生事故之後,晚餐自然吃不成了。
宮崎千尋看了看破碎的窗外已經西沉的夕陽,低頭掃一眼自己滿身狼藉,不由得躊躇地去望五條悟。
要是回家,琥珀川歸流和付喪神們都會擔心,她一想到養母的眼淚還有即將人數翻倍的全天候輪崗保護就頭皮發麻……
似乎對她的顧慮一清二楚,五條悟伸出手。
「要和我回去嗎?」
遲疑了片刻,宮崎千尋點頭。
終於露出一點笑影的青年俯身,將吃驚的她抱起來,無形庇護蔓延,擋住了吹入室內的夜風。
遼遠的藍色光輝一閃,兩人身影消失不見。
五條悟在東京有棟別墅,這倒不出人意料,宮崎千尋詫異的反而是屋裡的陳設。
明顯出自女性之手的布置,每一個細節都看得出花費的心思,甚至有著隱隱的熟悉感。
她就著溫暖柔和的客廳燈光打量一圈,茫然若失,某個猜測浮現心頭。
一路心事重重,五條悟也沒有多說,把她送到二樓裡側的客房,又反身出去了。她站在房間裡,恍了恍神,心不在焉地拿出手機給琥珀川歸流打電話。
養母沒有評價她夜不歸宿的舉動,只是問了問她打算什麼時候回去,得到答復後就溫和地道了晚安。
「咚咚」。
敲門聲響起,五條悟的聲音傳入半掩的門。
「我進來了?」
握著手機發呆的宮崎千尋一醒,連忙說:「請進!」
屋外的人推開門,把抱著的東西在床尾放下,神態自然地叮囑了一句。
「早點休息,我就在旁邊的臥室,有事叫我。」
宮崎千尋反應慢了半拍,應一聲「好」,等他離開房間、關上門才徹底回神。
走到床邊,她拿起被送來的東西。
是一整套衣物,還有一條睡裙。比了比,每一件的尺寸都正好。
她又陷入恍惚,踩著飄飄蕩蕩的步伐洗完澡,穿著熨帖合身的睡裙爬上床,卻翻來覆去半晌,怎麼也睡不著。
失眠的她翻身坐起,按著眉心煩悶地嘆了口氣,掀開被子。
深夜在「別人家」亂逛顯然很失禮,可她實在克制不住。刻意放輕腳步,經過了門扉合攏的主臥,她扶著欄杆下樓,回到客廳。
落地窗外星夜璀璨,隱約照出各處輪廓。宮崎千尋慢慢走過一圈,指尖拂過家具沁涼的表面,像是觸碰到了封存時光的琥珀。
書房也在一樓,她猶豫一會,輕輕按上把手。
門沒鎖。
沒有多看兩旁的書架,她徑直走到書桌前。
桌面上擺著兩本尺寸不小的冊子,她指尖劃過第一本的封面,深吸口氣,翻開了它。
開篇第一張,就是幾乎占滿一頁的婚禮照片。
身著白無垢的少女,有著和她
一模一樣的面容,正抬手攬住新郎頸項,流淚微笑著,仰面親吻了對方。
宮崎千尋驀地頓住,凝視著神前相擁的兩人,久久無言。
恍惚地翻過一頁頁相冊,看著「自己」和五條悟周游世界,又回到東京,與朋友們合影留念,她心潮起伏,仿佛有什麼要湧現而出,但最終還是一片空白。
合上最後一頁,她沉默著拿起第二本冊子。
這次是一本畫集。
似乎是在生活間隙隨手勾勒,用筆種類不拘一格,描繪的卻都是同一個對像。
面包店裡有些生氣地鼓起臉頰的少女;隔著街道,踮起腳用力揮手的少女;雪地裡迎著朝陽跌跌撞撞奔來的少女;月夜下憂愁且依賴地抬頭的少女;霓虹燈光裡,淋著雨坐在路邊、猶如棄貓一般望來的少女;殘肢斷臂堆積如山,靠著屍堆,淡淡微笑著垂下頭的少女;與煙花一同躍下、面色醺紅的少女……
越是往後翻,畫面越是慘烈。
山崩地裂,大笑仰倒;血浸紅衣,於雪裡闔目;鬧市之中橫刀自刎;大廈天台一躍而下;半身殘缺,仰首望向天幕,死不瞑目──
最後一頁,湛藍海波翻卷,少女站定回頭,黃昏之下,她神情模糊,看不出是哭是笑。
宮崎千尋摩挲過這張臉,忽地生出一種篤定。
──那一定是個微笑。
把畫集關上,她轉身。
五條悟不知何時來到了門邊,兩人靜靜對視一會,宮崎千尋主動開口。
「之前,用完餐後預定要去哪裡?」
「……跟我來。」
依靠【蒼】降落在東京塔上時,正是黎明之前。
月亮黯淡得快不見蹤影,繁華都市也很難看到星辰,只有滿城燈光照亮漆黑夜幕。
他們要去到靠近塔尖的位置,宮崎千尋被刺激得心跳加快,遲疑一剎,鼓起勇氣選擇了自己爬。
縱橫交錯的鐵欄仿佛蛛網,她咬著牙克服恐懼,一欄欄往上攀登。五條悟就在一旁稍微靠上的位置,指點著她發力的技巧和怎麼挑選落點,隨時准備援護。
她仰頭看了看上方姿態從容的他,呼吸顫抖,伸手抓緊下一個橫欄,拼盡全力縮短兩人的距離。
夜風穿過鏤空的塔身,發出的呼嘯聲幾乎引起心跳共鳴。
她朦朧生起幾分感觸。
──這樣懸崖一線的追逐,她好像已做過千萬回。
爬上頂端,地平線紅日恰巧升起。
朝陽牽起霞光萬丈,自城市盡頭席卷而來。正是櫻花盛開時節,從塔頂俯瞰,東京處處花樹繁茂,輕紅淡緋如雲如海,在地上湧動。
五條悟接住一朵隨風飛來的櫻花,放進宮崎千尋掌心。
上塔觀景以來,他一直體貼地保持了一段距離,此時用手掌托著她的手背,雖然一個字都沒說,但她自然而然讀懂了他無聲的征詢。
宮崎千尋握住那朵花,傾身。五條悟合攏手掌,將她和櫻花一起牽住,抬起另一條手臂。
赤霞之下,粉海之上,並肩而坐的兩人相互依偎著,遙望一輪旭日重臨人間。
第95章 後日談(五)
除去第一次約會發生的意外, 之後兩人的相處步入了平淡的日常。
逛街,看電影,互道早晚安……盡是些普通的來往, 與其說正處在熱戀中, 不如說給了宮崎千尋逐漸熟悉接納五條悟的契機。
身為年長的那方,五條悟的分寸感拿捏得太過到位, 好像他們當真才認識一樣, 縱容得她不由得一面松了口氣一面又心生愧疚。
如此隱秘的矛盾中,五月末到了。
這天, 例行的約會聚餐結束, 宮崎千尋被五條悟送回公寓樓下。
經過一個多月的相處,她的不自在基本消失了,道別時語氣輕松:「明天我要去本丸一趟,夏季到了,有事需要安排。還不確定幾天後能回來……如果返回,我會第一時間給你發消息的。」
五條悟隔著墨鏡看她一眼, 若無其事地笑。
「好啊。」
他目送她打開公寓門、又探出頭來說再見,也含笑抬手揮了揮。
暮色沉沉, 他背光站著, 任晚風送去一聲平靜的「下次見」,等門扉合攏就緩步走遠了。
宮崎千尋乘電梯上樓, 再透過走廊窗戶去看時,只望見他消失在街角的背影。
想了想,她還是掏出手機發了條短信過去。
數秒後, 回信來了。
【發信人:悟
放心。
貓貓天下第一.jpg】
看著那昂首挺胸一臉驕傲的表情包, 她失笑, 順手存了圖, 推開家門。
由於要照料店鋪,琥珀川歸流只呆了一星期左右,四月中旬就返回了稚內,現在公寓裡僅剩她一人。
和五條悟開始交往後,付喪神們似乎稍微放松了警戒,沒有像以前那樣至少分出一個近侍全天陪伴在她身邊,而是大部分時間都呆在本丸裡,偶爾給她送餐或者「理想鄉」營業才來公寓──本丸入口目前的坐標定位在公寓閑置的客房,雙方交通只需要推開房門,倒也不存在不便。
在客廳休息一陣,接著去沐浴,等打理完瑣事,已經是晚上十點,宮崎千尋有些犯困,干脆早早上床了。
窗外星月朦朧,她看著看著,漸漸沉入夢鄉。潮鳴傳來耳畔。
正是黃昏,浪濤卷過腳踝,湛藍的海與殷紅的天上下輝映,她站在這兩種鮮烈的色彩之間,幾乎忘卻自身存在。
她從何處來,又要往何處去?
空白的思緒得不出答案,她彷徨良久,恍惚舉步,正要往前走,忽然一頓。
誰在呼喚她嗎?
遙遠又飄渺的聲音,即使仔細去聽也不真切,隱隱約約是「千尋」兩個字。游蕩的思緒被這一聲接一聲的呼喚挽留,仿佛風箏牽緊了線,一寸寸飛回。
熟悉的腳步聲穿過潮鳴,在耳邊響起,越來越清晰。
她恍然想。
──有人在等她回頭。
「劈裡啪啦」的夜雨打碎了夢境,宮崎千尋在雨聲裡轉醒。
比意識更快一步活躍起來的是磅礡咒力。之前五條悟指導過她運用的方法,只是一直難以操控,可今夜,所有的滯澀都消失了,這種奇異力量變得格外馴服,在她清醒的瞬間就向外擴散,自動將四周的情形映照入腦海。
她忍著信息衝擊帶來的不適,無師自通地把感應範圍逐漸縮小,然後,立刻發覺了臥室外的不對。
有人在那。
她的咒力爆發毫無預兆,對方想必猝不及防,等要躲避時已經來不及了。
憑借靈敏的感知,宮崎千尋剎那分辨出了那人的身份,驀地怔住。
差點召喚付喪神來圍攻的動作中斷,她嘴唇微動,倉促間實在不知道說什麼,只好默默上前,打開了窗戶。
臥室的窗只占了半面牆不到,另一邊是封閉的,外牆有一截裝飾用的露台。
她撐著窗框微微探出身,看向坐在露台上的青年。
雨幕如簾,暈濕路燈昏黃的光芒,徐來的夜風吹動了窗前懸掛的風鈴,「叮鈴」聲裡,她與那雙漂亮的冰藍眼眸對視了。
五條悟倚著外牆,身上還是兩人黃昏分別時的那套衣服,看起來根本沒離開過。
他到底在這裡坐了多久啊……
宮崎千尋無奈又生氣,轉瞬串聯起最近的異常。
怪不得付喪神們突然把近侍都撤了,原來是另外有人接手了保護的工作──他這一個多月真的有空休息嗎?晚上要守夜,白天還隨叫隨到,一直約她出去……
什麼「分寸感」,這家伙根本就沒有這種東西──
她著惱地瞪了他一眼,雙手環胸,板起臉。
「干嘛半夜三更呆在女生臥室外啊,簡直是恐怖都市傳說的程度了吧。」
五條悟不自覺地轉了轉手裡的墨鏡,臉上神情倒是依舊鎮定,還有閑心自嘲。
「……確實有點變態。」
他沒有進一步辯解的意思,對她微微一笑,語氣裡帶著幾不可察的的疲憊。
「只是防備敵襲而已,沒做更過分的事哦。別擔心。」
重點是這個嗎?
宮崎千尋
咬住嘴唇,盯著轉開眼去看夜雨的他片刻,一把將窗戶推到最大。
風鈴搖晃得更急促了,「叮當」響個不停。
她睨一眼有些驚訝的五條悟,退開幾步。
「還不進來,真打算在外面淋雨一晚上嗎?」
明明有「無下限」在,他風雨不侵,可她對此只字不提,隨手撈起衣架上的外套就走出了臥室,留下一盞照亮滿屋的燈和開啟的飄窗。
風鈴聲融入雨聲。
數分鐘後,窗外的人影踏進了臥室。
甜點公寓裡是不缺的,宮崎千尋拿了兩份,經過酒櫃時腳步一停。
她自己不喝酒,但做甜點偶爾會用上,付喪神裡也不乏好酒嗜酒之人,所以單獨收藏了一櫥櫃的好酒。
瞥一眼客廳裡靜靜坐著的人,她抬手拎出兩瓶,一並放上托盤。
兩人對面坐定。
她率先打開了自己的那瓶酒,倒進玻璃杯,舉杯無聲示意了一下。
五條悟有些意外:「怎麼突然想起喝酒?」
雖然說著像拒絕的話,他的動作卻很配合,手還沒抬,木塞就已經自行彈出,滾落茶幾。
「我酒量很差,喝醉之後不知道會做出什麼事哦。」
倒滿一杯酒,他笑著說了一句,不等回應就一口悶干。
宮崎千尋嘆氣,勸阻不及,干脆放任他滿上第二杯,自己也喝了一口。
甜點被冷落在一旁,兩人像較勁似的悶頭喝酒。
宮崎千尋喝得慢,卻一直沒停,心不在焉地看著杯中琥珀光搖蕩,試圖靠醉意鼓起勇氣,開誠布公地談一次。
然而,一瓶烈酒見了底,她還是清醒得不可思議,酒精仿佛變成了清水,一點不見起效。
從來不知道自己酒量這麼好,她郁悶地放下空杯,抬眼。
五條悟沒說謊。他的酒還剩下大半瓶,人卻已經醉了,沉默地撐著沙發扶手,不知道安靜看了她多久。
宮崎千尋下定的決心在這難以描繪的目光裡又動搖起來。
她不安地起身,收拾了空掉的杯瓶,走到他身邊,想把剩下的酒收回櫥櫃。可是,剛打算站起,五條悟忽然扣住了她的手腕。
不得不維持著半蹲的動作,她松開托盤,仰起臉。
五條悟的手往上移,牽住她,指腹輕輕摩挲了幾下她空蕩蕩的左手無名指指根。
他神色還是很平靜,她卻生出幾分難過。
不知道該怎麼回應,她別開臉,想要收回手。剛一發力,驀地被人拉起,落進了一個懷抱。
宮崎千尋吃了一驚,一時僵住。
五條悟收緊雙臂,牢牢環住她,毛茸茸的腦袋抵上她肩窩。
他的頭發有些長了,白色的發絲蹭過她脖頸,泛著涼意的柔軟,仿佛觸碰到了一片雲。
她側坐在他腿上,一垂眼就能看見那雙蒼天之眸。
宮崎千尋不敢動,隔了一會,艱澀發聲:「悟……我還要收拾呢。」
抱著她的人慢吞吞地開口。
「一松手就會不見了吧。」
「……只是去一趟廚房,不會不見的。」
「會啊。千尋總是毫無預兆地出現,又突如其來地離開……就算是我,也沒辦法一次次接受──」
還牽著她的那只手收緊,細微的顫抖終於傳遞給她。
宮崎千尋驀地失聲。
他指間的曇花戒指貼著她空蕩蕩的無名指,優曇缽羅交織的鏤空戒圈擦過指根,細微的痛癢一路攀升至心房,引得眼眶一並酸澀起來。
──他居然會害怕嗎?
不可思議的疑問不知不覺說出了口,五條悟淡淡一笑,抬頭貼了貼她的臉頰,輕聲說。
「是哦,我在害怕。千尋太高看我啦。我也只是會失敗、會求不得的普通人而已。」
兩人互相依偎著,交談聲消散後,客廳一時寂靜下去。
窗外夜雨茫茫,臥室裡的風鈴還在搖晃。
宮崎千尋聽著那隱隱約約的鈴聲,遲疑著,還是回握住了牽著自己的手。
十指交扣,她抬眸望向近在咫尺的他。
「我的戒指,你隨身帶著嗎?」
五條悟一怔,瞬間回神。他微微點頭,攬著她的手松開,數秒後,曾經見過的那枚曇花戒指出現在掌心。
戒指沿著無名指推進,重回原位。
宮崎千尋再度握住他的手。
這次,兩朵栩栩如生的曇花挨在了一起。
第96章 後日談(六)
日出時分, 雨停了。
兩人在客廳坐了一夜,都沒有休息。朝陽升起後,宮崎千尋把五條悟送出公寓門, 叮囑他。
「我在本丸裡很安全, 不用掛念。回去一定要好好休息──」
抬頭看著貌似平靜的他,她這次輕而易舉地分辨出了那眉眼間壓抑的焦躁。頓了頓, 她拿出手機看一眼日期, 篤定地說到。
「五天。最多五天,我就回來。」
抬手輕輕一點他眉心, 她對怔住的五條悟露出笑容。
「六月一日一起去游樂園吧。」
離開眉心的手伸出, 同他勾了勾小指,她笑說:「約好了哦。」
五條悟舒展眉眼,那點外露的負面情緒消失了,勾起嘴角。
「兒童節啊。」
「是啊,帶某個不懂照顧自己的小朋友出去玩。」
「我要還是小朋友的年紀,絕對不會放你走的。」他說著有點可怕的話, 重新戴好墨鏡,倒退著走了兩步, 散漫一揮手, 「回來給我發消息。」
宮崎千尋點頭。
「好。」
她看著他轉身,雖然沒回頭, 腳步卻緩慢,好像在等她挽留。
交握的手摩挲了一下指間的戒指,曇花花瓣一片片滑過指腹, 撥亂她心弦。
想要安靜整理思緒的念頭還是壓倒了出聲的衝動, 她遙望他消失在街角, 也轉過身去。
本丸裡的景趣一向與現實季節同步, 宮崎千尋一推開門,初夏溫暖的風就迎面而來。
一路走來,穿著內番服的付喪神們挨個向她問好,都悄悄掃了她左手的戒指一眼。她當做沒看到他們意味深長的目光,一一回應,走進天守閣。
最近當值的山姥切國廣起身行禮,同樣看了看那枚曇花戒指,笑了起來。
「恭喜。」金發碧眼的付喪神真心實意地說。
宮崎千尋在主位坐下,煩惱地轉了轉戒指。
「喝多了酒……我已經覺得自己太衝動了……」
山姥切國廣笑應:「以主人的酒量,不會喝醉吧?」
難得他語帶促狹,宮崎千尋撇嘴,長嘆口氣:「我倒是沒醉,可悟醉了啊……看著那副模樣,無論如何說不出拒絕的話。」
「不是很好嗎,」近侍替她倒了茶,一語道破重點,「這也是主人的真心啊。」
──如果不喜歡,又何來無法拒絕呢?
她一怔,品出他言下之意,不由得出了神。
最初的不知所措和好奇心態早已消失,連日相處下來,她已然明悟,就算記憶仍舊一片空白,「愛」的本能卻還留存著。
狙擊子彈打入胸膛的劇痛再度湧現,她按住心口。
窗前斜照入內的陽光照得曇花戒指上寶石熠熠,宮崎千尋垂眸看向那抹蒼穹一般的藍色,聽著庭院裡飄來的潺潺流水聲,又想起雨夜的夢境。
有人在等她回頭。
她不忍心辜負這期盼。
5月31日,稚內的氣溫已經開始攀升,即將進入一年中最暖和的季節。
甜品店暫時交給丈夫和兒子打理,琥珀川歸流在家休息,正收拾著屋子,門鈴響了。
她整理了一下衣物,穿過院子去開門,見到門外的白發青年後陡然一怔。
對方帶來了不少東西,幫忙運送的人走後,禮物幾乎堆滿了客廳。琥珀川歸流和他在茶幾對面坐下,看著桌上陳列的、用紅底白面的紙張仔細包扎的九份物品,盡量委婉地問到。
「請問,這是……」
她當然不至於認不出男方上門提親時必備的結納品,只是疑惑怎麼沒頭沒尾地選擇這時候送來。
五條悟端坐在位置上,沒有立刻回答,而是先拿出了兩本厚重的書。
「四月時同您匆匆見了一面,沒有仔細解釋我和千尋的事情……」他說到數天前宮崎千尋重新接受了結婚戒指,「我想,是時候和您再談一次了。」
大致體會到他的心思,琥珀川歸流輕輕點頭,溫和下語調。
「我明白了。今天我休息,時間足夠,你慢慢講吧。」
得到許可,五條悟將相冊和畫集一並攤開,翻到畫集第一頁,開始從頭述說這個故事。
畫中的少女青春不改,一次一次地死亡,又執拗重來。一萬零一次的輪回徐徐展開,即使他口吻始終冷靜克制,依然有壓抑不住的慘痛從字句間滲出。
琥珀川歸流聽到後面,幾乎泣不成聲。
日影西斜,她在這傷人的暮色裡捂住臉,和宮崎千尋的最後一通電話浮現耳畔。
女兒第一次改口叫她「媽媽」,卻是為了道歉自己即將與老師同學一起赴死。
想起這段回憶後,她肝腸寸斷,整整半年不肯放任失而復得的女兒離開視線,每分每秒都想流淚。
「原來、如此……」
結束講述的五條悟遞來一沓紙巾,琥珀川歸流接過,勉強止住眼淚。她指尖按了按紅腫的眼眶,把已經夾雜了灰白的發絲挽到耳後,抬起頭。
青年合上畫集和相冊,似乎把半生的話都說完了,顯得很沉默,跟她第一次見到的那個自信從容的老師像是兩個人。
她知曉的和不曾知曉的時光匆匆過隙,改變了許多東西──但也有什麼恆久留存了下來。
哽咽嘆息著,琥珀川歸流喃喃:「難得你和千尋能一直走到今天……這份感情,我不會也不忍心阻礙。」
她看一眼桌上准備齊全的結納品,收下了他補送的提親禮物,釋然地露出一個微笑。
「祝願你們從此以後幸福美滿,再也沒有磨難。」
6月1日,宮崎千尋依約和五條悟在游樂園碰面了。
從清晨到夜幕降臨,兩人把所有游樂設施都嘗試了一遍,最後登上摩天輪。
他們並肩坐在一側,兩旁的玻璃窗外,樂園風景緩緩上升,逐漸的,熙攘游人和繽紛設施都沒進夜色,只剩各處的彩燈映入眼簾。再升高一截,東京的城市夜景也一並入目,霓虹閃耀,交織成地上虹彩。
座艙轉動到頂點時,彎彎的新月落入窗框,天上月光與人間燈光融彙,皎潔又絢爛,淌了他們滿懷。
靜謐裡,不知是誰先靠近──擁抱水到渠成,他們一個仰臉、一個低頭,在這光彩中交換了一個吻。
繾綣眷戀的溫度,直到走下摩天輪、即將離開游樂園也仍然殘留在唇上。宮崎千尋於大門前停步,側身看向悄悄扣緊了她手的五條悟。
夏夜柔風撲面,她的聲音像糖果一樣在溫暖裡融化了一半。
「我收拾好行李了。」
五條悟怔忪一剎,忽然睜大雙眸。
她忍不住笑了起來,眉眼彎彎,仿佛接吻時觸手可及的那輪新月。
「你昨天到稚內去了吧,我知道了哦。所以──同居吧!」
宮崎千尋舉起左手,晃了晃曇花戒指,語調輕快。
「既然是『夫婦』,不住在一起比較奇怪啊。一起回家吧。」
第97章 後日談(完)
第二次來到這棟別墅, 心境已截然不同。
宮崎千尋看著四處依稀能分辨出遵循自己喜好的布置,恍惚間仿佛回到了父母仍在世時的舊居。
那是跟總有些無法融入的琥珀川宅,還有買下暫居的公寓, 截然不同的「家」的氣息。
雖然決定了要住在一起,但直接同床共枕未免太挑戰接受度, 宮崎千尋還是先在之前呆過的客房裡安頓下來。
等大致整理完行李, 天色再度擦黑, 她和五條悟一起解決了晚餐,又回房收拾了一下零碎的小物件,到沐浴完換上睡裙, 已經是該休息的時間了。
只留了盞小夜燈, 她翻身上床,剛躺下去, 臥室門就被敲響了。
是五條悟。
猶豫一會,她還是開口讓他進門。
「怎麼了嗎?」
她想坐起來,卻被來到床邊的人阻止。
五條悟輕輕按著她肩膀,俯下身。眼看兩人距離越來越近,宮崎千尋尷尬得不知所措,以為他沒明白自己想循序漸進的心思, 打算一步到位──
正拼命思考著如何委婉拒絕, 挨近的五條悟忽然笑了起來。
小夜燈柔和的光芒朦朧勾勒出他五官輪廓,青年仍舊是意氣飛揚、風華正茂的模樣, 那雙漂亮的冰藍眼眸眨了眨,彎出一個促狹的笑容。
「我也沒差勁到這種地步,別緊張。」
宮崎千尋還沒反應過來, 他低頭, 在她額頭落下一個溫柔的吻, 輕快地直起腰。
「晚安。明早見,千尋。」
像是來時那樣,五條悟又毫無預兆地離開了。
看著他的背影消失在門後,她後知後覺地捂住額頭,雙頰飛紅,一下子縮進被褥裡。
第二天。
睡得迷迷糊糊的宮崎千尋洗漱完畢走出房門,經過走廊時,聽到有人在叫她的名字。
二樓是挑空的設計,她從欄杆邊望下去,正好看見在一樓餐廳的五條悟。
「早安──」系著圍裙的青年把餐盤端上桌,笑著抬頭招呼她,「下來吃飯吧,嘗嘗我的廚藝。」
「五條悟下廚給她做早餐」,被這奇妙場景衝擊得精神恍惚的宮崎千尋扶著欄杆盯著樓下的人看了一陣,回應了一句「早安」,加快腳步轉下樓梯,心中生出一種不可思議的感觸。
──從此以後的生活,將有另一個人參與進來了。
改變是在悄然之間發生的。
每天的早安和晚安問候;出門或回家時下意識的呼喚與回應;采購的東西開始算上兩個人的分量;三餐的菜單也要考慮另一半的口味……
宮崎千尋沉浸於日常生活,「理想鄉」的營業時間更加飄忽了。偶爾五條悟會跟著一起去店裡,她才發現他制作甜點的水平只比自己差了一點。
「悟,真的有你不會做的事嗎。」某天下午,一起看電影時,宮崎千尋忍不住感慨到。
攬著她的五條悟一本正經地想了想,語調懶散:「生孩子大概有點難吧。」
客廳拉著窗簾,宮崎千尋借著投影儀幕布反射來的微光無語地睨了他一眼,失笑。
「口氣太張狂啦!」
戀人自信滿滿地歪頭碰了碰她,動作親昵。
「畢竟是我啊。」
笑著倒進他懷裡,她沒有反駁,注意力回到電影上,看了片刻,忽然覺得不對。
「……恐怖片?」
選片的五條悟含笑答:「是哦。」
別墅裡配備的音響和投影都屬於頂尖檔次,效果好得出奇,立體環繞的陰森背景音幽幽飄蕩在身邊,讓一向不看這種影片的宮崎千尋逐漸縮瑟。
幕布上暴雨、閃電、血漿混雜得一塌糊塗,她臉色變幻,悄悄別開視線。
攬著她的五條悟似乎想起什麼往事,故意劇透:「其實,不是鬧鬼,是人為作案哦。」
半點沒被安慰到的宮崎千尋瞪他一眼,干脆不再強撐,一頭撲進他懷裡,悶聲抗議。
「就算知道發展也很可怕!」
五條悟不知為何驀地大笑起來,雙手環住她,揉了揉她的頭發,神色柔和。
「不用怕,我陪著你呢。」
2022年12月7日。
兩人重逢以來,度過的第一個五條悟的生日,宮崎千尋正式搬進了別墅的主臥。
首次同床共枕,即使她事前做了許多次心理准備,依然緊張得像頭一天搬進這棟房子一樣。
關燈回來的五條悟在床邊坐下,摸了摸她的頭發。
「不願意的話不要勉強。」
一窗星月高懸,光輝照入,滿室清輝。她仰臉望他,抿著唇沒有發聲,只是伸出了雙臂。
五條悟笑嘆一聲,順從俯身,任由她環住自己。
雙唇相交之前,宮崎千尋小聲問。
「如果……我一直想不起來呢?」
大半年過去,記憶仍舊保持著空白狀態,僅偶爾浮現出一絲半縷的熟悉,她不免感到焦躁,擔憂這狀態會永遠持續下去。
「想不起來也沒關系。」五條悟溫和地撫過她鬢發,用氣音說,「千尋能拋開那些痛苦的回憶,輕松往前走,是件好事。」
「但是,除了痛苦,還有更重要的感情……怎麼能輕易忘掉呢……」
「有什麼關系。重視的人就在身邊,創造新的回憶就好了。」
將沉重話題輕描淡寫地帶過,他低頭越過最後的距離,以吻封緘了她未盡的話。
窗外的星月悄然隱沒,冬夜之中,白雪簌簌而下。
既然受影響最大的五條悟都親口安慰她不必在意,宮崎千尋就暫且不再糾結失去的記憶。
然而,正當她逐漸接受了這件事,那些遺落的時光又倏忽歸位了。
2023年2月,正月已經過去,游離於咒術界之外近兩年的五條悟終於開始重新接手事務。
被咒術總監會繁重任務壓迫得成天加班的乙骨憂太如蒙大赦,忙不迭地把會長位置推給他,跑去了國外度假。
這次,五條悟沒有再推辭,接任了總監會會長一職。
雖然他不是像乙骨憂太一樣事無巨細過問的性格,極其擅長抓下屬加班,但剛繼任,總有些事情必須親自處理,一時也沒空回家。
在一起快一年,他對宮崎千尋的監護恢復了正常狀態,不再緊張到不敢放她離開感知範圍,可是,數天後,等他解決工作返回別墅,卻發現家裡空無一人。
宮崎千尋失蹤了。
2月14日,東京絮雪紛飛,迎來了一個白色的情人節。
宮崎千尋站在人來人往的街頭,恍然回神。
崩潰的情感總算被勉強控制住,她閉了閉眼,心頭熾烈的絕望與凶戾緩緩平復,將歸位的一萬零一周目記憶一並掩入心海。
夜幕下的都市霓虹閃耀,變幻光影中,有人攔住她。
「小姐,祝您情人節快樂!今天有鮮花上市哦,買一束送給戀人吧!」
花店的店員熱情地招攬著,她微微一怔。
「今天……已經是情人節了?」
受到一股腦湧回的記憶衝擊,她心神大亂獨自出走,那時才二月初,沒想到恍恍惚惚間,都進入二月中旬了……
摸了摸口袋,手機沒帶在身上,只有之前隨手塞進去的一點零錢。宮崎千尋轉眸看了眼一旁繁花簇簇的店鋪,點了點頭,跟著店員往裡走去。
用零錢買了九朵紅玫瑰的花束,順便借店員的手機給五條悟打了通電話,占線,她只好轉而發短信,把店鋪地址告知。
向店員道完謝,她走出花店,在街道邊站定,等著聯絡的丈夫找來。
雪還在下,紛紛揚揚綴滿她披散的黑發。
蓄起的長發已長到腰間,在夜風裡不斷飄舞,她將鬢發挽至耳後,抱著玫瑰靜靜注視著路中川流不息的車輛。
數不清的尾燈拉長的殘輝灑落在她身上,映得她眸中也亮起一點星辰似的光。
在這微光裡,街道對面出現了白發青年的身影。
烏黑眼眸與蒼天之眸隔著車流對望一眼,宮崎千尋微笑起來。
【蒼】的光芒一閃,快過來往行人的意識,青年已落到她身前。她捧起花束遞過去,頰邊酒窩深深。
「情人節快樂,悟。」
天地風雪,人間喧嚷,還有她溫柔的聲音,都一並入耳。
「──世界第一愛你。」
五條悟驀地一怔,冷峻神色化開,盯著她看了片刻,一把將她和花束一並擁入懷中。
「我也是……世界第一愛你。」
飛雪不停,長街之上,兩人並肩執手,走入東京繁華夜景。
隱約有對話聲隨風飄遠。
「我找回記憶了哦。」
「……我猜到了……哪裡都找不到你,有一瞬間害怕你承受不了,不會再回來了……」
「怎麼會,我說過的嘛。『就算重來千萬次,我也會選擇同樣的道路,遇見同樣的朋友,喜歡上同一個人』──不要小瞧了我的決心啊!」
第98章 番外•IF線(一)
動彈不得。
自「星漿體」事件以來, 五條悟從未有過如此狼狽的時刻。
獄門疆展開後化作數道血肉之矛,將他死死束縛在原地,咒力和體力一剎那消失殆盡, 他微微屈著膝,維持著欲起身而不得的姿態, 冷冷盯著對面占據著已死摯友身體的術師。
對方從容地縫合了額頭傷口, 將顱內怪異大腦遮掩, 嘴角帶著微笑。
「睡吧,五條悟。」
「夏油傑」撫平袈裟,籠起雙手。
「我們新世界再會……」
話音未落, 異變突生。
──「當」!
從虛無中、從空幻中, 有鐘聲驟然敲響。由遠及近、震徹寰宇的音浪,猶如實質般洶湧而來,轉瞬席卷了東京地鐵地下五層的空間, 供列車通行的隧道仿佛被這鐘聲驚醒, 發出了共鳴似的嘯叫!
副都心線站台內, 死傷慘重的普通人也好、還剩半截身軀蠕動呻.吟的零星改造人也好、設伏成功剛放松心弦的咒靈與詛咒師一方也好, 一時間全都被鐘聲和嘯叫震得頭痛欲裂、雙耳流血。
「夏油傑」的「關門」兩字就此中斷在喉頭, 不由得踉蹌了兩步。
鐘聲越發洪亮高揚,以至於四面八方甚至呈現出一種兩級反轉的「寂靜」, 大音希聲的奇景中,黑與白勾勒的身影降誕於世──
雙足飄然落地,少女睜開眼眸,漆黑瞳孔映出五條悟驚訝的臉。
她站在他身前,垂眸靜靜凝視著他, 整個軀體都呈現出一種介於實質與虛幻之間的不穩定狀態, 沒有一絲血色的蒼白肌膚幾乎透明。
作為場中唯一不曾被影響的人, 五條悟在同她對望的一剎那,就立刻明白了她是什麼存在。
鐘聲在消退,眼看「夏油傑」和咒靈們即將擺脫暈眩,五條悟權衡一瞬,果斷開口。
「殺掉這幾個家伙,然後回到我身邊來!」
見勢不對的「夏油傑」甫一恢復,立刻沉聲喝到。
「關門!」
展開的獄門疆倏忽合攏,重新化作一掌見方的小盒子,「咕嚕嚕」滾落在地。
鐘聲停了。
可是,宛如碎珠濺玉的嘈切「雨聲」響了起來。
想衝上前奪回獄門疆的真人和漏瑚陡然止步,望著身周點點滴滴墜落的「金雨」,瞳孔一縮。
原本彌散在天地間的無形咒力,被一個意志塑形,化作絲絲縷縷、底綴金珠的微渺花朵飄零而下,在這人造的鋼筋水泥建築內拉起一道道珠簾。
與咒靈們的動作不同,「夏油傑」根本沒管落地的盒子,而是迅速往反方向退去。「咒靈操術」收服的巨大咒靈一口將他吞下,保護在體內,避免了他被上下密密匝匝、頃刻模糊了視線的飄搖「金雨」沾染。
隔著咒靈,他從半透明的保護殼向外打量,皺眉。
「金色的優曇缽羅……」
只存在於佛教典籍之中的傳說之花,竟然在此現世了。
散發著淡淡光芒的細小花朵,猶如恆河金沙,沾衣不濕、拂面不寒,無聲無息化入所有沒來得及躲避的生命體內。
靠著「無為轉變」撐起一輪改造人變化的大傘,勉強遮蔽住自己和漏瑚,真人沉下臉,不敢再碰「金雨」最密集處的獄門疆,帶著同伴一起退到「夏油傑」身邊。
「這家伙是什麼,咒靈?我試著搭話,可她完全沒反應。」
「夏油傑」長嘆口氣。
「特級過咒怨靈。由被詛咒的人類靈魂轉化而來的咒靈……例子很罕見,達到特級強度的更少。」
身後向出口衝去的咒靈已經悄然消失在「金雨」裡,只剩「咒靈操術」反饋回來的空蕩蕩知覺,提醒著他貿然動作的危險性。
數分鐘前才優游自在地評價過「乙骨憂太成不了你」,結果五條悟馬上給他來了個「天降驚喜」──
真是中大獎了。
近三十年來別說心儀的異性、連桃色緋聞都沒傳出過一件的最強咒術師到底什麼時候有了個「設下束縛強留在身邊的摯愛」這種事暫且不去考慮……
「逃吧。」「夏油傑」果斷說到,連百般籌謀才成功發揮作用的獄門疆也顧不上了。
他張開雙臂,收服的咒靈向四面八方衝奔而出,庇護他的那只轉瞬沒入其中,不見了蹤影。
脹相早在「金雨」墜落的那刻就退向了出口,如今生死不明。聯盟霎時瓦解,真人見怪不怪地撇了撇嘴,掏出幾只改造人扔出「傘」外,擊碎了天花板,接著和漏瑚一起朝頭頂空洞躍去。
還能活動的普通人已經跑光了,都消失在越來越密集的優曇缽羅花中,等咒靈們也逃去上一層後,站台裡一時寂靜下去。
少女慢吞吞撿起獄門疆捧在手中,緩緩抬頭。
白衣之內,有殷紅洇出,在她遙遙望向不約而同選擇了往上方突圍的敵人後,潔白似雪的外套忽然化作了血衣!
「哢噠」、「哢噠」、「哢噠」。
殘破的時鐘仿佛升起的月輪,托住她後倚的身軀。她坐在一片卡頓的指針上,跟著輕輕搖晃,腰腹有焦黑蔓延,而後一只手臂也斷裂不見。
過往曾經受的致命傷勢浮現而
出,少女依舊神情漠然,用剩下的一只血跡斑斑的手護住獄門疆,操縱時鐘飛起,直追即將衝上地表的敵人。
上方,接連打穿幾層建築,仍然見到滿目「金雨」的「夏油傑」和咒靈們心頭齊齊一沉。
「這家伙的咒力用不完的嗎!」由於不敢離開「傘」的庇護範圍,漏瑚束手束腳,眼看追兵將至,忍不住說,「不如直接和她打一場,總不可能是第二個『五條悟』吧!」
真人嘆氣:「看這咒力……可說不准哦。」
好在地面已經近在咫尺,不需要商量,短暫合流的兩方陡然往相反的方向衝出,同時出手打穿了最後一層壁壘。
碎石轟然砸落,「夏油傑」和咒靈們穿過阻礙,衝入夜色──
無星無月的天幕,正被數之不盡的優曇缽羅花照亮,金色微芒點滴飄零,交織成「柔弱無力」的絕望鐵幕!
「夏油傑」臉色驀地一變。
匆匆環視一眼,極目之處竟然看不見「金雨」的邊界,似乎整個世界都開滿了這使人膽寒的細小花朵。
倚坐於殘破時鐘上的少女已追擊至地下一層,眼看就要靠近,他表情陰沉地選定了一個方位,就要往涉谷之外衝去,卻突然一僵。
庇護著他的半透明保護殼內,不知何時浮蕩滿了與外界一樣的微渺花株,透明的優曇缽羅漸漸染上金彩,才終於被他的感知捕捉到。
毛骨悚然的寒意湧上脊背,「夏油傑」立刻決定拋棄這具身體,讓大腦單獨逃生,但下一秒就發現,身體裡的所有咒力都脫離了他的控制。
茫茫鐘聲再度響起。
臨死的瞬間,他恍惚想到。
或許五條悟受制於獄門疆時也是這種感受……
下一剎,保護著他的咒靈潰散,暴露在漫天「金雨」之中的身軀和咒力一寸寸綻開,化作了一株盛放的血肉曇花。
反面,真人和漏瑚同樣「開花」了。
特級過咒怨靈漠然飄過這奇詭的「曇花」,乘著時鐘飛向前方。
鐘聲在收歇,優曇缽羅花雨也逐漸停了。金芒裊裊散去,少女抬眸,望見了滿臉戒備奔來的人群。
受命前來處理涉谷意外事件的咒術師們和東京咒術高專的學生們謹慎地圍攏過來,偶爾有掃過後方「曇花」的,都露出了強忍著惡心的神情。
少女走下時鐘,沉默地將獄門疆拋出,扔給了虎杖悠仁。
不等吃驚的粉發男生手忙腳亂接穩盒子,她就無聲無息消散了身形。
第99章 番外•IF線(二)
獄門疆內枯骨堆積成山, 怎麼走也抵達不了邊界。
五條悟停下腳步,散去了繚繞周身的【蒼】,凝目看向昏紅一片的天幕。
渾濁暗紅深沉得近似黑色, 並沒有散發一絲光線, 如果不是「六眼」自帶特殊視覺, 恐怕會伸手不見五指。
他望著天,若有所思地回憶了一遍之前的探索, 逐漸生出新的猜測。
或許……這地方並非沒有邊界,只是邊界在隨著他移動。
收回的目光掃過滿地不重樣的骷髏山, 他抬手隨意一點,【茈】飛射而出, 打穿了一條道路,但不等他舉步,那撕裂而出的空洞就被歸來的骸骨填滿了。
「嘁。」
放棄無謂的嘗試, 五條悟踢開一根髖骨,倚坐進一堆骷髏之中,隨手拎起一顆顱骨拋了拋。
白骨張著下頜, 兩個黑黢黢的眼眶瞪著他。他毫無懼色, 把那下頜骨扔得「哢哢」作響, 思緒轉回被封印前的場景。
老實說,這次涉谷事件會被算計到如此地步, 實在是他沒想到的。
從設下「帳」開始,敵方計劃環環相扣, 只為了最後利用摯友的現身徹底擊破他心防, 達成封印條件……
那個占據了夏油傑身體的惡心術師准備做得有夠充分, 他棋輸一著, 沒什麼好辯解的。
原本事已至此, 他也只能期待學生們運氣好點,不至於在涉谷死傷慘重,被托付過的乙骨憂太能盡快回國挽回局勢,然而,獄門疆關門前突如其來降臨的少女讓情況產生了微妙的變化。
有乙骨憂太例證在前,加上少女降世後兩人間建立的咒力牽絆,他立刻就明白對方是屬於他的「特級過咒怨靈」。
雖然完全不清楚她從何而來,但不妨礙他賭一把。
如果能兌掉那個術師,或者哪怕只帶走一個特級咒靈,還在涉谷的學生們都會安全不少──當然也存在這來歷不明的「特級過咒怨靈」暴走失控的可能,畢竟祈本裡香未解咒前同樣有差點失控的情況,而他身困獄門疆,又不能像乙骨憂太一樣當場喝止少女……
膩煩了拋接游戲,五條悟抬手將顱骨擲出,有些煩躁地閉了閉眼。
新浮現的咒力連接正穩定地存在著,陌生咒力寧靜沉寂地環繞著他,像一片即將死掉的海,一場才落欲收的雨,泛出空闊潮冷的氣息。
光從連接中感知不到戰況,他試著沉下心神,精神沿著咒力延伸過去。
或許是片刻,或許是半晌,幾乎達到極限的精神終於捕捉到了什麼──
漫天飄零的「金雨」。
殘破的時鐘。
綻開的血肉之曇。
破碎畫面紛飛過腦海,引起一陣陣劇烈暈眩,五條悟強行忍耐著分辨了一會,不得不退出了「共感」。
最後一副「看見」的畫面,是虎杖悠仁接住獄門疆的場景,他按住眉心,才松了口氣,還沒來得及睜眼,懷中突然一滿。
比一只貓重不了多少的特級過咒怨靈完成了他「殺掉敵人」的命令,乖乖回到了他的身邊。
「無下限」沒有起到一絲一毫的阻攔作用,少女輕而易舉地穿過了這層逼得敵人殫精竭慮的絕對防御,靠進了他的懷裡。
五條悟一頓,放下手,垂眸。
側坐在他腿上的少女神情依舊平靜,感覺到他的視線,微微起身仰臉,回視過來。
是種無聲征詢的姿態。
好像在問,還有需要她去做的事情嗎。
五條悟挑了挑眉,伸手按住她頭頂:「你怎麼比我還沒距離感啊。」
思維混沌的少女自然理解不了他的抱怨,只是困惑地歪了歪頭,看一看他,蹭了蹭他的掌心。
更像貓了。
「自我意識不多了嗎?和祈本裡香的狀態不一樣……有意思。」
他沒有收回手,制止了對方繼續倚回自己懷裡的動作。
「不行哦。」他語調懶散,掃一眼少女可以劃到自己學生一輩去的外貌,「就算是咒靈,隨便摟摟抱抱也會被人罵變態的。」
這回,少女領會了他的拒絕,有些失落地放棄靠近,乖乖坐直了。
五條悟滿意地放開手。
「首先來個自我介紹吧?不知名同學。」
少女身上的白衣黑裙分明是東京咒術高專的學生制服款式,他還不至於認不出來。
可他的確不記得高專有過這麼一個學生。
雖然他成為教師也是近幾年的事,但自從入學開始,他一直沒長久離開過校內,歷屆學生不說爛熟於心,基本的樣貌和姓名還是記得的。
難道是他入學之前的學生?
想了想,五條悟還是排除了這個猜測。
既然能成為他的特級過咒怨靈,那兩人之間必然關系匪淺,如果是在他入學前就畢業的往屆學生,要產生交集會困難得多……
漫無邊際地思考著這些,視線中沉默的少女終於動了。
她好像不會說話,抿著唇拉了拉他的手。他勾了勾嘴角,順著那力度抬手,攤開掌心。
冰冷得沒有半點活氣的指尖落下,一筆一劃與他掌心縱橫交錯的紋絡重疊。
少女寫得很慢,似乎在吃力地
拽回屬於自我的靈魂,每完成一個字還會停頓一陣,好讓他辨別。
「宮、崎,」五條悟跟著念,「千、尋。」
──宮崎千尋。
指尖撤回,他垂手,笑說:「原來是宮崎千尋同學,你好啊。」
少女一直平靜無波的黑眸微微亮了起來,瞬間鮮活靈動不少。
「姑且也自我介紹一下,」他含笑說,「『五條悟』,你應該知道的吧?」
作為回應,少女又開始往他懷裡撲,顯然情緒反應不小。
五條悟嘆氣:「要把老師的話聽進去啊,不可以隨便摟摟抱抱。」
自顧自把對方放在了「學生」的定位上,他一指點中少女眉心,維持住兩人之間的距離,等她泄氣安靜下來才放松力氣,屈指彈了彈她額頭。
「好,乖乖地保持住。」
比劃了一下目前大概半臂寬的間隔,他暫且放下探究特級過咒怨靈的來歷,轉而問起一件更要緊的事情。
「你還出得去嗎?」
看少女在封印完成後,仍然能應召返回的樣子,獄門疆想必阻擋不了她來去。
見她掃一眼四周、點點頭,五條悟進一步詢問到。
「打破這個封印呢?能做到嗎?」
他之前嘗試過,但咒力輸出調整到最大也沒能撼動獄門疆,原本沒抱太大期望,可少女已經主動起身。
──無窮無盡的咒力從那消瘦單薄的身軀裡奔湧而出,化作滿目盈盈湛藍,如汪洋倒灌天幕、席卷四方,瞬間將整個空間淹沒!
無數骷髏被亂流拍碎,仿佛霰雪漂浮在實質化的咒力之海中,浪濤聲裡,昏紅天幕一寸寸破碎!
第100章 番外•IF線(三)
涉谷事變就這樣虎頭蛇尾地結束了。
作為策劃者的羂索和參與的特級咒靈、詛咒師都被橫插一手的宮崎千尋用優曇缽羅花雨一掃而空, 咒術師一方因而順利控制了局勢,沒讓傷亡進一步擴大。
至於獄門疆,學生們原本還在煩惱要怎麼打開它, 五條悟就自行突破了封印。
天亮之前,事態已經穩定,剩下要處理的就是傷者的救治問題和後續的輿論問題,不過這些自然有輔助監督和咒術總監會操心,東京咒術高專一行則結束了任務返回學校, 各自去休息。
五條悟面不改色地無視了學生們好奇心爆炸的探究眼神,與其他人分別後,帶著沉默得像影子一樣的特級過咒怨靈回到了教師宿舍。
他昨晚被火急火燎地叫出門時, 才結束一個出差任務, 順路買的甜品擺在茶幾上,還維持著剛打開盒蓋的樣子。
五條悟在沙發上坐下,宮崎千尋站了一會,也跟著走過去, 規規矩矩地在距離他半臂遠的位置落座。
他被逗笑了,隨手把甜點推過去, 靠上沙發背。
「要吃嗎?」
看著他的宮崎千尋移開視線掃一眼甜點, 伸手拿起紙盒, 握住勺子。
她微微垂著眼, 吃起東西來也很安靜, 幾乎聽不到咀嚼的聲音,比起享受美食, 更像完成命令。
「看樣子很難吃誒。」五條悟端詳她機械的動作, 「說起來, 咒靈有味覺嗎?」
雖然殺掉的咒靈不計其數, 但他的確從來沒有認真觀察過它們,像這樣平和日常地相處還是頭一遭。
手一頓,特級過咒怨靈抬眸。
這個問題顯然超出她的回應範圍了,不過五條悟也沒指望她回答。
他想起之前在獄門疆裡成功實現的視力共感,試著再度將精神投入咒力連接,片刻後,排除掉其余五感的干擾,兩人的味覺同步了。
五條悟饒有興致地示意到:「再吃一口。」
一直靜靜凝視他的少女依言舀下一勺甜點,抿進嘴裡。
──剎那間在味蕾上爆炸的苦澀,簡直要帶走所有理智,只留下一種逼得人流淚的衝動。饒是以五條悟的接受能力,也驀地一僵,好半晌才緩過神來。
他看著若無其事的宮崎千尋,皺眉咳嗽了幾聲,把那股苦澀壓下去,咋舌。
「咒靈的味覺都這麼可怕嗎……還是你比較特殊?」
伸手拿過還剩下小半的甜點,他調整了一下共感的模式,將自己的味覺向特級過咒怨靈傳遞過去,咬了一口甜點沒被動過的那面。
這回,正常的甜軟味道驅散了殘留的苦澀,讓他滿意地舒展了眉眼。
同步品嘗到了甜味的少女眼睫一顫。
她還在看他,黑眸裡忽然有水光溢出。透明的眼淚滑過蒼白臉頰,不等墜落在地面,就化作了虛無。
五條悟訝然。
「怎麼突然哭了?──也不用這麼感動哦!」
玩笑似的語氣在少女越來越洶湧的淚意裡嚴肅起來,他頭疼地嘆氣,遲疑一陣,還是抬起手,輕輕摸了摸她的頭。
宮崎千尋抿唇,隔著淚光看他一眼,默不作聲地倚過去。
這次,五條悟沒有推開她。那只摸頭的手落下去,溫和地拍了拍她的背。
沾了血跡和灰塵的外套被扔進髒衣簍,五條悟挽起白襯衣的袖口,俯下身接了捧溫水撲上臉頰。
水流聲中,某道微弱的氣息出現在了身後。
他隨手撈過毛巾擦干臉,關掉水流,轉身倚上洗手台。
「太粘人可不好啊,會讓人討厭的。」
完全看不出剛才還哭得可憐兮兮的,一臉無辜的特級過咒怨靈看了看他,伸手比了比兩人之間的距離。
標標准准的半個手臂寬。
五條悟環起雙手。
「……這個能記住,我剛才叫你在門外等又忘得一干二淨?」
少女眨眨眼,仿佛沒聽懂他說什麼,腳下紋絲不動。五條悟睨她一眼。
「耍賴也不行。快點出去。」
見他鐵石心腸,對方看看浴室門,再看看他,干脆解除了實體,重新化作咒力返回他身邊。
五條悟感受著那若有若無環繞著自己的寧靜咒力,難得地噎了一下,無語了片刻,認命地無視掉它繼續做事。
浴缸裡已經放滿了水,霧氣彌漫滿室,他脫下襯衣和外套扔在一起,走了過去。
沐浴完畢後自然是休息時間。
折騰到現在,又是快黃昏了,作息完全顛倒,還經歷了一場大戰,五條悟也有些疲憊。
頭發還在滴水,他用毛巾搭著,擦了兩下,兩只纖細的手按了上來。
指節觸碰到那不似活人的冰冷溫度,他微微一頓,松開手任由再度現身的特級過咒怨靈拿起毛巾接替了擦頭發的工作。
仔仔細細擦干了頭發,少女腳步輕悄地跑出臥室去掛毛巾。五條悟瞥一眼那輕快的背影,捋開凌亂的白發,懶洋洋地翻身上床。
剛躺下,床邊就悄悄探出了半張臉。
去而復返的少女攀著床沿,一雙黑眸期待地望著他,場面看起來驚悚又好笑。
五條悟捏了捏眉心。
「我要是不准,你不會等我睡著再出來吧?」
少女眨眨眼睛,沒有答話,只是用指尖拉了拉被角。
「宮崎同學,你怎麼這麼難纏啊……」
質問裡沾染著倦意,他盯著毫無反省之意的她看了一會,放棄地往旁邊移了移,伸出手拍了拍空位。
接收到信號的少女直起腰,露出了降臨以來的第一個笑容。眼眸彎彎她一下子鑽進被窩,窸窸窣窣地探出頭,躺在了他身邊。
晚霞緋紅的光輝斜照入窗,盛滿她頰邊深深的酒窩。
五條悟收回視線,嘆氣闔眼。
從前沒和人分享過床鋪,他原本以為這次的休息要泡湯了,結果,不知不覺中意識就陷入了沉眠。
大概是入夜了,緋紅的夕照從眼簾外褪去,微風送來一陣涼意。
躺在身邊的特級過咒怨靈挨過來,比風更涼的指尖劃過他眉梢,隱約觸動了他即將進入夢鄉的朦朧意識。
宛如本能復蘇一般,他張開手臂攬住了她。
第101章 番外•IF線(四)
時間一天天過去, 咒術界也逐漸習慣了五條悟身後多出的影子。
除去某些特殊或者危險的情況,特級過咒怨靈很抗拒回歸咒力形態,一直粘著五條悟不肯撒手。他有些無可奈何, 又想盡快探明對方的來歷,因而半放縱地任由這局面持續了下去。
進入十二月,東京的氣溫越來越低,雪的預兆沉沉壓在天際, 卻總是將落未落, 看得人心情也跟著憂郁起來。
這天, 高專的一年生們做完任務,結伴返回學校,途經商業街時各自買了一份零食。
近來心智似乎恢復了一些的特級過咒怨靈第一次依照五條悟的命令單獨行動,給一年生們壓陣──雖然目標只是個一級咒靈, 根本沒用上她出手──散心似的旁觀他們解決了任務,也一並分到了一份關東煮。
熱騰騰的紙杯被捧在手裡,少女慢吞吞地吃著丸子,抬眼看向把她圍在中間的學生們。
虎杖悠仁隨手把空掉的包裝扔進垃圾桶,和釘崎野薔薇聊起了即將到來的新年假期還有不久後的春假,正興致勃勃規劃著春假要不要約出來聚會度假時,伏黑惠插嘴說了一句。
「春假之前還有期末考試。」
虎杖悠仁大為震驚:「咒術學校為什麼還要期末考?」
「……不要說得你沒上過文化課一樣, 」或許是想起他入學以來遭遇一連串事件, 的確沒怎麼體驗過正常的高專課程, 伏黑惠補充解釋到, 「而且就算是實踐課程和任務, 也是要寫總結的。」
「報告不是做完任務就寫過了嗎?」釘崎野薔薇滿臉不可置信。
伏黑惠無奈:「所以說是總結啊。」
他的兩個同期抱頭痛哭, 眼淚汪汪地用控訴的眼神盯著他, 他一攤手。
「規矩不是我定的, 看我也沒用。」
避開戲精上身的虎杖悠仁和釘崎野薔薇,伏黑惠轉頭,視線落在了特級過咒怨靈身上。
少女嘴角噙著淡淡的微笑,正出神地旁觀他們聊天。他目光掃過時,街道兩邊的店鋪已亮起了燈光,霓虹光彩穿過陰沉暮色,將安靜的她也一並穿透──
她的身形,有一瞬間幾乎變透明了,像要融化在霓虹裡。
室內練習場的窗外下著雪。
一盞燈正好懸在窗外,像一輪人造的月亮,微茫的光照過紛揚而下的碎玉飛瓊,在通明室內投下幾不可見的淡淡影子。
少女身形輕捷地踏過這影子,飛退間避讓開一次進攻,處於防御姿勢的手指尖微動,是一個想要握刀的姿勢,但最終還是悄無聲息地垂下了,沉默地站定,沒有抓住機會反擊。
同她對戰的五條悟瞥一眼她垂下的手,毫不客氣地將她按倒,手肘抵住了她的脖子。
他半跪在地,俯下身來,即使含著笑也十分有壓迫感。
「怎麼不動手?」
青年冰藍的眼眸睥睨著她,語調漫不經心又帶著洞察一切的犀利。
「之前對練的時候我就想說了……你明明還挺想殺掉我的吧?」
一直安靜沉默的宮崎千尋陡然抬眸盯住了他。
一個多月的相處下來,特級過咒怨靈好像漸漸有了活氣,雖然仍舊無法開口,但聽懂大部分話語已經不成問題。
五條悟見她眉眼間一掃沉寂、浮現出幾分凶戾,反倒加深了笑意。
他撤開手肘,放松壓制,擺出毫不設防的挑釁姿態。
「來啊?」
少女及肩的黑發散落在木地板上,看起來柔弱且無害,頭頂燈光幾乎照徹了她忽然變得透明的身形,那定定望來的目光似乎也一並變得透明了。
下一瞬,幽魂一般的存在翻身而起,猶如烈風襲來,快過五條悟的意識,冰冷寒芒已經橫在他頸間,倏忽下壓──
一線刺痛升騰,血珠沿著咒力凝聚的湛藍刀刃一顆顆墜下,暈紅了他的白發。
五條悟被按倒在地,依然沒有防御。
他面不改色地任由刀刃深入,反而抬手覆上了少女的後腦勺,微微用力,迫使她低下頭來。
宮崎千尋握刀的手在發顫。
他們額頭相抵,兩雙異色眼眸對視,仿佛晝夜交彙。
忍著喉頭撕裂的痛覺和本能的反擊衝動,五條悟肆無忌憚地開口。
「我稍微也厭煩當雞媽媽了。你應該找回思維能力了吧,開誠布公地談一談怎麼樣?在消失之前,把來歷交代清楚,我好決定到底是留下你還是解咒──」
特級過咒怨靈怔怔凝視著他,沾了他頸間血的手逐漸回撤,最後散去了掌中刀鋒。
一人退,一人進。
五條悟坐起,反轉術式發動,將喉頭觸目驚心的裂痕彌合。傷勢能恢復,血跡卻無法消失,他頂著衣襟一片暗紅若無其事地站起來,看向連連後退的少女。
宮崎千尋半是茫然半是悲戚地望著他,忽然奪門而出,跑進了室外漫天大雪裡。
五條悟跟了上去。
下了一整天的雪,練習樓外已經積下厚厚一層潔白。特級過咒怨靈站在茫茫白色之間,雪下燈前,微光渺渺,映得她像一道伶仃的影子。
走到她身邊的五條悟語帶玩笑。
這麼正式,坦白還要選場景啊?」
少女漆黑的雙眸靜靜看了他一眼,原地踟躕片刻,一手抱膝蹲了下去。
她的身形又有些透明了,由於情緒太過劇烈,不知不覺顯露出真實形態。
自刎造成的死亡傷勢橫貫少女頸項,深長可怖的裂痕間,殷紅血液汩汩湧出。她白衣浸紅,空著的那只手用力按了一把刀痕,蘸著血的指尖落在雪地裡。
一個一個血字,蜿蜒在一塵不染的白雪上,勾連成一句話。
【直到世界盡頭,直到命運終結,我愛你。】
她沒有抬頭,認認真真、一遍又一遍重寫著這句話,像要填滿這片雪地。
【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
白雪之上,紅血奪目。
五條悟沉默地望著她單薄的背影。少女染紅的白衣上又蓋了一層淺淺的白霜,黑發也是。
他輕松的神色徹底消失,陡然記起自己曾和乙骨憂太說過的話。
──「我個人認為……這世上沒有比愛更扭曲的詛咒了。」
第102章 番外•IF線(完)
2019年的第一天在銀裝素裹中降臨了。
五條家本宅寒雪霏霏, 熱鬧的新年聚會已經散場,留下一片午夜清寂。五條悟站在廊下,望著這沉靜的雪景, 聽身後家僕彙報之前探查的結果。
「……類似的情況很罕見,從古籍記載和多位咒術師的反饋來看, 應當是對方違反了『束縛』的內容, 強行背約,才導致咒靈形態不穩……」
被談論的特級過咒怨靈正在庭院中漫步。白衣黑裙的少女慢慢走過一叢叢開放於嚴冬的花木, 偶爾還會停下來用指節輕輕拂去花瓣上的積雪, 安靜觀賞片刻重新展露妍麗風姿的花朵。
五條悟凝視著她的背影, 開口問:「還有呢?」
「解咒方法也有了一點眉目。」家僕語氣恭敬地答到,「通常要完成特級過咒怨靈的心願才能削弱詛咒,但由於是對方背約在先,只要您拒絕承認定下的『束縛』, 就可以直接斬斷詛咒,祓除咒靈。」
講到這裡就足夠了,具體手段五條悟自然清楚。
他難辨喜怒地點了點頭,示意家僕退下,沒有明確回應是否要解咒。
深知何時該閉嘴的家僕行禮後退, 將廊下的空間留給他。
恰巧繞了庭院一圈的少女已輕悄返回, 站在廊下仰起臉, 有些失望地比劃了幾下。
五條悟略帶冷峻的表情消融, 化作一個微笑,伸手將她拉上緣側, 問。
「沒找到喜歡的花?」
鬢邊肩頭沾染著白雪的少女點頭, 想了想, 試著對他描繪了一番。
光靠肢體語言, 想傳達復雜信息顯然很為難,但他端詳一會她隨心所欲的動作,竟然真的抓到幾分頭緒。
「曇花?」雖然是問句,他語氣卻很篤定。
宮崎千尋一頓,高興地倚過去,眼睫上的碎雪隨笑的弧度抖落。
五條悟沒有攬住她,也沒有躲避她,靜靜在原地站了一陣,對她說。
「家裡早年培養過一屋子奇花異卉,不過現在已經沒有了,暫時看不到曇花。」
宮崎千尋看他一眼,乖乖點頭,不見更多的沮喪。
兩人並肩望著庭中飛雪,任由夜色漸深。
伴隨新一年一同降臨的,還有日漸漫長的夜來幽夢。
或許是知曉已經到了抉擇的最後關頭,那些探尋數月卻無影無蹤的、有關「宮崎千尋」的記憶,忽然在五條悟的夢境中蘇醒了。
一周目接一周目的無望輪回,以死亡為分割線,撕裂了少女本該安穩的人生。
他們一次又一次相遇、分離,仿佛運行在不同軌道上的星辰,反復跋涉過遙遠荒蕪,只為成全匆匆一會──
幾乎混淆現實的夢境一幕幕綴連,而後日月更迭,冰消雪解……春光踏足了東京。
山道處處點綴著含苞待放的花朵,取回所有記憶的五條悟拾階而上,走到高台前。
俯瞰下去,東京咒術高專的校園躍然入目。
春風溫柔似水,拂過身旁,特級過咒怨靈就站在他觸手可及的位置。
他看景,她看人。
片刻後,五條悟回頭與她對視了。少女眨眨眼睛,安安靜靜地回望。
她曾經會笑容明粲地叫他「老師」,也含羞帶怯地呼喚過他的名字,還有時優游自在地調笑著稱他為「五條君」──然而現在的她,僅剩下空白的寂靜。
那雙失去生氣的黑眸望著他,不知道眼底成型的影像是否也映照進了心底。
「……你想離開嗎?」
五條悟轉身,輕聲問。
不會發聲的少女歪頭看他。
永遠十九歲的年輕面容,恍惚與上一周目的她的模樣在眼前重疊。
第一萬次輪回,明了「理想鄉」真相的少女,一邊悲泣一邊大笑著選擇了自我毀滅,強行解咒他所殘留情感化身的特級過咒怨靈,導致「愛的詛咒」反加自身……
這就是【特級過咒怨靈•宮崎千尋】的由來。
被命運推搡著、一萬零一次重返他身邊的旅人,分明近在咫尺,卻對他激烈動蕩的心緒懵懂無知,遙遠得猶如一抹幻影。
五條悟垂眸看著沉靜依舊的少女,默然良久,微微牽起嘴角,伸出手。
這次,宮崎千尋回應了他。
他將上前的少女攬入懷中,低頭開口。
「可是,我有私心,不想放你走。」
特級過咒怨靈難得被他主動親近,正滿足地環抱著他,根本沒注意他在說什麼。
五條悟用臉頰貼了貼她的發旋,收緊雙臂。
帶著嘆息的聲音隨春風飛散──
「對不起。我愛你。」
「愛的詛咒」重系,使得特級過咒怨靈的存在穩定下來。
消失的危險解除後,她的情緒同樣逐漸變得豐富,一天比一天更接近生前的狀態。
2019年4月8日,五條悟和學生們一起給少女舉辦了慶生會。
聚會從早晨一直持續到傍晚,玩鬧了一天的眾人才意猶未盡地散場,難得開懷的生日主角在跟五條悟離開時還依依不舍,約著升上二年級的虎杖悠仁等三人明天再見。
「結果完全把
我丟到一邊了啊。」幾乎一手包辦了慶生會籌備工作的人忍不住抱怨起來。
一步三回頭、和學生們揮手的少女收回注意力,無辜地看向他。
五條悟摘下墨鏡勾在手指裡,隨意轉了幾圈,漂亮的眼眸望過去,裝模作樣地嘆氣:「之前還每分每秒都要粘著我呢。」
宮崎千尋露出「真拿你沒辦法」的縱容神色,伸手牽住了他。
兩人十指相扣,並肩行過林蔭道。
春日漸深,含苞的花朵已次第綻開,各色繽紛,挨挨擠擠簇擁在枝頭籬上,一路芬芳盈面。
他們穿出林蔭道,天光沒了遮掩,黃昏夕照熱烈地傾瀉而下,浸紅滿身。然而片刻後,霞彩攀著風流走了,一片雲飄來,下一瞬,淅淅瀝瀝的雨珠打落人間。
「天氣真是說變就變,」五條悟松開相牽的手,抬臂攬住身邊少女的肩膀,「無下限」蔓延過去,「果然夏天快到了啊。」
無形的庇護阻隔風雨,像是為兩人劃出了另一片天地。
五條悟轉著墨鏡,話題突然跳到了毫不相干的內容上:「之後去海邊旅游吧?挑個有花火大會的地方──」
驟雨持續著,雨雲之外,夕陽仍然懸在天邊。瑰麗日光穿過珠簾似的雨幕,呈現出被滌淨一般的色彩。
宮崎千尋聽著他散漫的規劃,不禁微笑起來。
「千尋。」五條悟在叫她的名字。
她帶著笑,第一次回應了他。
「Sa、to、ru──」
猶顯生澀的聲音又重復了一遍,這次,變得流暢了。
「──悟。」
五條悟驀地一頓,低眸望向笑著仰臉的她。
夕照為少女慣常蒼白的肌膚染上了淡淡的、富有生氣的緋紅。他怔忪著凝視微笑的她,忽然想起一路行來所見到的花朵。
忍耐過一冬嚴寒,繁花又再度生長、開放──那眼前的這朵「花」,也會有重開的一日嗎?
他俯身抱緊她,也微笑起來。
──一定有的。
[[i] 本帖最後由 悠于 於 2023-11-18 09:44 編輯 [/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