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譯後記
我們終究必須與愛、與恨、與記憶和解
李靜宜
有「日本安徒生」之譽的童話作家小川未明曾寫過一篇以姊弟為主題的故事〈到港的黑人〉。
一對姊弟失去父母,在茫茫人海中相依為命,盲眼的弟弟擅吹笛,漂亮的姊姊便隨笛聲翩翩起舞,賣藝維生。姊弟兩人相互扶持的深情,贏得眾人的憐憫。某日,有個大財主派人請姊姊到他家一趟。姊姊推辭不掉,只好吩咐弟弟在原地等候,保證一個鐘頭之後就回來。但過了約定的時間,姊姊遲遲未回,心急的弟弟怕姊姊忘了他,於是吹起笛子,希望姊姊聽到笛聲就歸來。此時,一隻經歷喪子之痛的白鳥恰巧飛過,被這優美哀淒的笛聲深深吸引,得知弟弟被姊姊拋棄,便勸說弟弟變成一隻白鳥,與牠一齊展翅飛向南方。日暮時分,匆匆歸來的姊姊不見弟弟蹤影,著急四處尋覓,但日復一日,再也找不到弟弟。
過了許久之後,姊姊在港口遇見剛下船的黑人,黑人說他在遙遠異國見過一名與她長得一模一樣的女子,日日伴著弟弟的笛聲歌唱起舞。姊姊不禁悲從中來,想:「這世上竟然還有另一個我。」她知道就是那名女子帶走了弟弟,連忙問如何到那裡去。但黑人告訴她,那個地方遠在大洋彼端,船即使航過驚濤駭浪靠岸,還得攀過重重高山荒嶺。
她是絕對不可能到得了的。
也有弟弟的我,第一次讀到這個故事時心想,這大概是所有姊姊的夢魘吧,被親愛的弟弟拋棄?就像童話中這位美麗的姊姊,僅只一念之間,就失去了她一生竭力保護的弟弟。又或者,我們每一個人都時時揣著恐懼,擔心被自己心愛的人背棄,甚至終至背叛所愛?一如盲眼男孩以為自己被姊姊拋棄,最終卻成了背叛姊姊的人。
安.派契特的《倖存之家》充滿了童話色彩。有宏偉華麗的城堡,有一夕坐擁城堡的灰姑娘,有惡毒的繼母,有善良的神仙教母,還有一對被逐出家門相依為命的姊弟。甚至在小說裡,也多次提到大家耳熟能詳的童話故事:〈漢彌賽與葛麗泰〉(格林童話裡的《糖果屋》)、《小公主》《胡桃鉗》。然而,《倖存之家》並非迪士尼那「王子與公主終於過著幸福快樂生活」的童話,而是小川未明那映照人心恐懼的生之悲歌。
高踞山丘頂端的荷蘭大宅,是故事上演的場景,也是貫穿整部小說的隱喻。大宅前後均為玻璃牆,「站在車道上,你的目光可以拾門階而上,穿過玻璃大門,跨過玄關長長的大理石地板,越過觀測室,望見大宅後方花園裡忘我隨風款擺的紫丁香。」(十六頁)屋裡的一舉一動,昭然若揭。但是,在這屋裡來來去去的眾人,心裡背負著什麼樣的愛恨懊悔,卻是誰也無法理解的。
白手起家的西里爾為妻子艾娜獻上豪宅作為愛的見證,得到的回報是妻子轉身離去。艾娜坐擁財富,卻擺脫不了「貧窮是美德」的宗教訓示,不惜拋家棄子去服務窮人。被母親遺棄、又失去父愛的梅芙,犧牲自己人生的一切,以恨為武器,保護弟弟丹尼。童年回憶迥異於姊姊的丹尼,竭力滿足姊姊的期待,以自己的方式默默守護姊姊。一個原本應該是和樂圓滿的「美國夢」典範家庭,卻不堪現實的一擊,晶亮耀眼的玻璃牆粉碎墜落,一片片銳利碎片折射出從愛到恨光譜之間的種種色澤亮度,迷亂刺眼,虛實莫辨。
整部愛恨錯綜的作品裡,最揪心折人的,莫過於梅芙與丹尼的姊弟之情。姊弟倆先是被母親遺棄,接著遭逢父喪,最後為繼母趕出家門,靠著彼此的愛與忠誠相依為命,藉由回憶滋養的恨意對抗外在的風雨,最終成為密不可分的共同體,活在越縮越小的世界裡,無法探頭看見真實的人生。
丹尼的妻子瑟萊絲特就曾這樣說丹尼和姊姊梅芙:「你們兩個簡直像漢賽爾與葛麗泰,不管長到幾歲,都還手拉著手穿過黑暗森林。整天不停回憶往事,你們不累嗎?」(二九○ -一頁)
但是瑟萊絲特不懂的是,童話故事裡的葛麗泰與漢賽爾姊弟歷經艱辛,終於掙脫巫婆魔掌,找到回家的路。而在真實的人生裡,梅芙和丹尼真的能找到回家的路嗎?即使真的找到所謂的「家」,黑暗森林裡的一切,能不在他們人生中留下永恆的陰影嗎?
梅芙和丹尼不時開車到荷蘭大宅前,坐在車裡,看著大宅,談起他們往昔的回憶,也討論他們現實生活中種種重要的問題。因為,對他們來說,所謂的家早就已經消失,如今他們所擁有的,就只是停在大宅前面的這輛車,就只是停放這輛車的這一小方空間。「我們變了,是在車子變成我們老家的那個時候……我們的回憶儲存在范胡貝克街,但已不在荷蘭大宅裡了。如果有人要我明確告訴他們說我的老家在哪裡,我會說我家就在這幢房子前面的這一小塊柏油路面上。」(二八八頁)讀到丹尼的這句話,我不禁落淚。
天地何其遼闊,他們卻只能擁有一個反覆摺疊縮小到可以收進一小輛車子空間裡的人生!
愛是真的,恨或許也是真的。但我們總是透過濾鏡回望往昔,於是記憶並不全然可靠,而靠記憶滋養的恨意,更未必真實。耽溺在恨意裡,只會讓人生永遠停格在某個瞬間,再也無法往前走。就像梅芙與丹尼,明知道該放下過往的一切,繼續向前,但卻像燕子與鮭魚一樣,無助地受制於遷徙的習性,一次又一次回到悲劇開始的起點,假裝自己失去的不是他們的媽媽,不是他們的爸爸,而是這幢大宅。假裝是大宅裡的某人奪走他們所擁有的一切,他們只要繼續恨著這個人,那麼他們兩人所賴以生存的世界就永遠不會改變。
然而,我們只能選擇愛或者恨嗎?愛與恨之間,難道沒有其他的可能性嗎?
幾年前曾參加一場很特別的婚禮。
國外長大的新郎新娘把慣常莊重的婚禮辦成一場別開生面的同樂會,來賓輪流上台致詞敬、敬酒,甚至以歌唱、舞蹈獻上祝福,歡鬧非常。
新娘弟弟舉杯致詞,「警告」姊夫要好好善待姊姊。這時,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新娘竟起身抱著弟弟痛哭,謝謝他成為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人。這恣意流露的真情,讓之前並不認識新娘、更不明所以的我,也跟著紅了眼眶。
後來才聽說,新娘姊弟童年時期隨父母遷居海外,沒過多久,爸媽離婚,尚未完全融入異國環境的姊弟倆,猶如置身荒野,相依為命,度過一整個慘淡的童年與青春期。
譯讀《倖存之屋》期間,那突如其來痛哭的一幕不時躍然眼前。很為姊姊慶幸,因為她似乎已經走出陰影,找到幸福的方向。但我更惦念那位弟弟,暗暗期待他也能像丹尼一樣,揮別記憶,迎向自由的未來。
我們終究必須與自己的愛恨記憶和解,才能找到真正屬於自己的人生,不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