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書評
魚與大海的故事 ◎文/平路(評論家)
這本書可以放在歷史脈絡裡來讀:六○年代的席捲歐美的學運,從休倫港文件、「氣象人黨」的宣戰書、提摩太•賴瑞的越獄聲明,以及我們台灣七○年代的「選舉萬歲」以及一九七八年一本封面封底都沒有出版社名稱的禁書:「新生代的吶喊」,……到了作者所聚焦的八○年代野百合,每一代每一地學運的差異是什麼?以及重要的是,這些差異與台灣民主發展的關連,與台灣知識分子種種特殊現象(包括意識型態光譜的狹窄)的關連。
(我心裡)永遠英俊的男人切.格瓦拉說過:「革命家要像魚在海中一樣的活動。」這本書可以放在潮水裡讀,風雲際會波濤起伏,寫的是大海的故事。
這本書也可以當作個人的故事。聚焦於學運世代的主人翁,經過理想的啟蒙、青春的騷動,到頭來,學運在身上留下什麼樣的烙印?檢驗爾後的生涯,有沒有背叛昔日的理想?
描摹的又是每條魚的身世:身上的七彩霓虹,濃淡不一的魚鱗斑點,以及它們各自的命運:是否逆流?是否迴游?是否不知不覺吞下了餌?
自序
我們跑贏自己了嗎?
每一個世代,都是和自己賽跑的人。
二○○一年《學運世代──眾聲喧嘩的十年》出版後,我陸續看到相關討論,其中又以在社運與學術領域的野百合世代反思最為深刻。因此我曾一度動念,希望以「學運世代進入社會的第二個十年」為主軸,並以在社運、NGO、學術等領域奮鬥的野百合世代為主體,做為「學運世代二部曲」的採訪書寫方向。
然而,人生計畫永遠趕不上變化。當我忙碌於新聞工作及其他出版計畫時,野百合世代踏入社會的第二個十年就這樣匆匆流逝。
生命不斷向前走,固然是「學運世代二部曲」難以成形的關鍵理由,但夜闌人靜時捫心自問:究竟是我們這個世代改變了社會?還是社會改變了我們?清晰的答案,更是難以就此議題再度提筆的幽微因素。
過去十四年,學運世代從政者(絕大多數投身綠營)歷經民進黨執政八年的挫敗,其中有些人更身陷弊案甚至鋃鐺入獄。對照一九八○年代學運到一九九○年野百合學運的青春反叛,以及民進黨執政初期的意氣風發,學運世代從政者令社會失望的程度,實在不勝唏噓。
而在其他領域奮鬥的學運世代,雖然能夠保有較多的理想性,進行更長期的社會改革工程,但在歷經理想與現實的劇烈碰撞後,是否還能保有如同進入社會第一個十年的熱情與初衷,恐怕也有疑問(當然包括我自己在內)。
在如此自我觀照與心情變化的過程中,去年十二月,我收到時報出版社寄來的《學運世代──眾聲喧嘩的十年》最新銷售報表,突然發現僅剩六本庫存,也就是此書即將絕版。
雖然「學運世代二部曲」的計畫已難實現,但在敝帚自珍,不希望此書就此絕版的心理下,我跟時報出版社的鍾岳明聯絡,探詢此書再版的可能性。岳明立即回覆時報出版社已在討論,希望促成雙方續約合作。
由於新聞工作繁忙,雙方雖已有再版共識,但並未進一步聯繫。到了今年三月太陽花學運爆發後,時報出版社人文科學線主編李筱婷來信,爭取此書由時報出版社續約再版,當時人在金門出差採訪的我,才開始具體思考再版事宜。
人生無巧不成書,之前曾經數度合作的老友余宜芳,在此時接任時報出版社總編輯,讓此書再版的速度加快。也因為在太陽花學運後出書,就算只是增訂版,仍勢必與太陽花學運有某種互動與連結。
宜芳、筱婷、岳明和我討論後認為,野百合世代確實有不少人參與太陽花學運,並以各種方式進行世代合作,因此增訂版割捨舊版中已失去時效的「學運世代組曲」單元,加入「從野百合到太陽花」視野,應屬自然連結而不致突兀;再者,太陽花學運領袖之一的陳為廷,曾強調受到《學運世代──眾聲喧嘩的十年》一書重要影響,若專訪陳為廷談兩個世代的互動,亦有其特殊意義。
陳為廷是在二○一二年發表〈我們如何反旺中?〉一文時指出:「開頭說一個祕密。其實,我是《中國時報》的忠實讀者。從高一那年,翻到何榮幸寫的《學運世代──眾聲喧嘩的十年》開始,我就對時報的記者抱持好感,認識到:在台灣這個紛亂的媒體環境裡,還有一群媒體工作者,在這個報紙上努力。從那時候開始,我就每天讀《中國時報》。期待每天的副刊、論壇、或專題版文章。……」這篇文章後段,陳為廷描述了對於中國時報在旺旺集團接手後的失望,進而呼籲讀者參加當年九一反媒體壟斷大遊行。
此次專訪陳為廷後,我才進一步知道,《學運世代──眾聲喧嘩的十年》是他的啟蒙書籍,直接促使他在高二時製作《建中青年》的學運專題,然後一路走向學運與社運之路。
如同我在《學運世代》舊版中強調的,野百合學運領袖並不能代表所有參與者,陳為廷當然也無法代表所有太陽花世代。此篇專訪顯示從野百合到太陽花確有某種世代連結,但並非代表太陽花學運發言,是必須先向讀者說明之處。
其實,《學運世代──從野百合到太陽花》增訂版的意義,就在於太陽花學運對於台灣不同世代帶來的重大刺激──野百合世代感受尤為深刻。
儘管學運世代的表現評價不一,但仍在社會各部門扮演重要角色(今年底亦有林佳龍參選台中市長、鄭文燦參選桃園市長,以及李文忠參選南投縣長)。進入社會超過二十年後,他們紛紛走過人生與職場的成熟階段,來到重新思考生命價值、自問是否仍有雄心壯志的另一個關鍵轉折。
此刻回頭檢視我在《學運世代》舊版第一篇結語強調的標題:「和自己賽跑──學運世代的下一個十年」,每個世代,都不需要跟其他世代比較,只需要跟自己賽跑,野百合世代的朋友們都可自問:我們已經跑到哪裡了?
陳為廷寫下〈我們如何反旺中?〉一文沒多久,我告別待了十二年的中國時報(事實上,我是在離開中時後才偶然看到這篇文章)。儘管對於這家報社充滿濃烈情感,但無法接受新的報老闆處理涉己新聞時公器私用,因此寫下〈北風與太陽〉一文明志。這是我跟自己的賽跑,沒有名次,只跟自己比輸贏,只有能否對自己交待的衝刺。
我相信很多野百合世代的朋友們也是如此,在依舊眾聲喧嘩的不同生命情懷中,感受太陽花世代青春無敵、生猛有力的刺激,然後回到自己的社會位置,但求莫忘初衷、無愧於心,好好完成一場只跟自己競爭的漫長賽跑。
就像李宗盛從年輕時候所寫的〈和自己賽跑的人〉,到過去兩年拿下金曲獎年度歌曲的〈給自己的歌〉與〈山丘〉所描述的心境。不論是否「越過山丘,才發現無人等候」,或是「想得卻不可得,你奈人生何」,從野百合到太陽花世代,「我們都是和自己賽跑的人」,不必瞻前顧後,永遠只需要問自己:我們跑贏自己了嗎?
二○一四年七月二日 台北士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