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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貼] 《(綜武俠)女主她都不是人》作者:三蔓子【完結+番外】

《(綜武俠)女主她都不是人》作者:三蔓子【完結+番外】

本文來自:☆夜玥論壇קhttp://ds-hk.net★ 轉帖請註明出處! 發貼者:悠于 您是第3316個瀏覽者
文案:
  
故事一:殘忍孤傲冷漠殺手一點紅X虛弱大美人吸血鬼
一點紅是個殺手,所有被他盯上的目標,都絕逃不過他掌中的那口薄劍。
為了擊殺目標,他躲進了送往目標家中的一輛大車之內。
但大車之內卻有個美人,一個蒼白的看起來馬上就要死掉的病美人。
殘忍冷漠如他,也忍不住動了惻隱之心,他連刺數人,身受重傷,渾身浴血,冷聲喝令她快逃。
——美人卻迷蒙著雙眼,露出嘴中尖利的犬齒,對著他脆弱的脖頸用力咬了下去。
他的劍當哐一聲掉在地上,咬著牙承受那種痛苦,雙手卻用力的抱緊了她。
——————
故事二:冰山脆弱小狼狗復仇的紅雪X腹黑溫柔反差萌貓妖大姐姐
紅雪半輩子活在不屬於他的仇恨之中,真相揭穿之時,他幾近崩潰。
是邊城的那個老板娘救了如斷脊之犬的他,她嬌美動人、無所不能,讓他甘願拜在她石榴裙下。
但有人告訴他一個秘密:你的老板娘是個妖怪,吃人的妖怪。
他置若罔聞。
直到有一天她露出了可怕的真面目:哦,原來是一只喜歡在他胸口蹦迪的十七斤重的大貓貓呀!
——————
故事三:生無可戀吐槽役浪子小鳳凰X鐵拳無敵嚶嚶嚶做作怪玉兔精
四條眉毛是江湖第一美人谷星陸的男朋友。
他還知道一個秘密:谷星陸是月宮裡走出來的玉兔精。
兔兔這麼可愛,當然不可以嚇兔兔!他對谷星陸是是含在嘴裡怕化了,捧在手心怕掉了。有人敢在女朋友面前鬥毆都是一律丟出去怕嚇到她。
直到有一天,他看見了面目猙獰的妖怪,自己的兔兔女朋友面無表情的伸手一巴掌把那妖怪給打飛了。
小鳳凰:「……?」
啊?等等,這是什麼東西,一O超人麼?
以後如果他劈腿了會不會被谷星陸一拳打死?
——————
故事四:溫柔多情浪子楚香帥X凶殘野性美貌鮫人公主
楚香帥的小船漂浮在大海之中,某一日撈上一個濕淋淋的昏迷女人。
她擁有純黑的頭發,比大海更藍的藍眼睛,還有一張叫人看見就再也無法忘懷的臉。
她失去了所有記憶,卻最喜歡黏著他,盜帥以為她因為失憶害怕所以黏人。
其實她心裡想的是:這個人聞起來好香,能不能吃掉?(吞口水)
  
tips:
1.吸血鬼的故事是作者之前一篇文(《公主她想搞基建》)中CP的新背景AU故事,介意勿入。
2.故事不一定只有四個,可提名新故事
3.不一定按照文案順序寫
4.不建議屏蔽作話,因為小故事具體食用指南寫在每篇第一章的作話裡。
5.私設非常多,
6.文案於2022年1月30日電子存檔
  
內容標簽:七五 武俠 情有獨鐘 甜文
搜索關鍵字:主角:很多人▏配角:很多人▏其它:新坑《和白雲城主先婚後愛了》求預收
  
一句話簡介:【單元完結】妖怪美人X武俠男主
  
立意:愛情使人成長

原創網
【連載文請勿回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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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點紅X吸血姬

第1章

  夜,雨夜,暴雨夜。

  一輛大車正迎著暴雨疾馳,七八個魁梧的大漢騎著駿馬護在大車左右,背上背著锃亮的鋼刀。

  有人正躲在路旁的林子中,冷冰冰地盯著那輛飛馳的大車。

  暴雨之中,他在樹叢之中一動不動,宛如盯著獵物的惡狼、又好似蓄勢待發的黑豹。

  此人的諢名喚作「中原一點紅」,乃是江湖上最有名、最令人聞風喪膽的殺手。而這一次,他也正是為了殺人而來。

  他要殺的人是翠羽山莊的莊主崔萬羅。

  與這個風花雪月的地名不相符的是,翠羽山莊是個守衛極其森嚴的地方。

  崔萬羅年輕時結下了不少仇人,待到年老體弱之時,因害怕仇人上門尋仇,故將山莊緊緊封鎖起來,莫說一個人,就連一只蒼蠅要飛進去,也得被層層守衛砍成八截。

  但這輛大車卻是要光明正大的駛進翠羽山莊的大門的。

  時逢暴雨之夜,視線差得很,正是混入的最好時機!

  轟隆一聲雷響,閃電瞬間劈開夜空,將泥濘的道路照得亮如白晝,忽然的爆亮之中,馬嘶鳴、人閉眼。

  中原一點紅蓄勢待發的身體動了起來,幾乎瞬間,他就掠進了大車的車廂之內,輕巧得沒有發出任何聲音,沒有一個人注意到發生了什麼。

  他滾入車內,皺了皺眉。

  這車古怪。

  車內無窗,車壁之上用釘子釘著一層銀壁,車內四角,放著四盞點燃的銀蓮花燈,如豆般的燈火搖曳,卻始終不滅。一點紅隱隱看到燈芯之內,有點點殷紅。

  而這銀車廂的角落裡,躺著一個人,一個女人。

  她柔軟的烏發似堆雲一般,一支釵子插在她的發間,撐著她歪歪斜斜的雲鬢。而她的臉……

  那是一張可以叫人呼吸都停滯的面龐。

  她半眯著眼睛,裡頭似乎有氤氳的銀河與濕潤的雲母,見有人闖入,她纖長濃密的睫毛不自主地顫動了一下,在眼瞼落下了小小的陰影。

  她的皮膚蒼白,仿佛有十二分的病氣繚繞,在幾近透明的皮膚之下,一點紅甚至能看到她脖頸之下青青紫紫的血管縱橫。

  ……這是一點紅此生見過最美、也最易碎的女人。

  美貌可以殺人,如果她出現在江湖上,一定會有很多人樂意為她送命。

  一點紅那雙死灰色的、冷漠殘忍的瞳孔縮了一下,又瞬間恢復正常,他冷冷地盯著這個半睜著眼看著他的美人,就好似是在看一塊其貌不揚的石頭。

  下一個瞬間,他那柄無鞘的薄劍就已穩穩抵上了女人脆弱的脖頸。

  「敢喊就殺了你。」

  中原一點紅的聲音嘶啞、低沉,好似毒蛇嘶嘶地吐著信子。

  女人沒有張嘴,只是用非常非常小的幅度點了一下頭。

  奇異的是,即使被利劍抵住脖頸,她的臉上也沒有浮出一絲一毫的恐懼。一點紅冷冷地盯著她,她半闔著眼睛,乖順似的接受他無情的審視。

  半晌,一點紅終於放過了她。他收回了劍,靠在車壁上,曲起一條腿,隨意的坐著。

  有這樣的美人在側,他卻連眼睛都不肯再抬一下,好似一根對女人根本不感興趣的木頭樁子,一點風情也不解。

  美人慢慢掙扎著坐了起來,無力地靠著車壁,衣服摩擦間發出窸窸窣窣的響聲,一點紅聽見著響聲,目光又毫無波瀾地朝她掃去,那美人倒是一點不怕他,見他看她,還朝他粲然一笑。

  一點紅面目表情地盯著她,手臂上的肌肉卻瞬間縮緊了。

  美人開口,小聲地道:「我叫李魚。」

  她的聲音也帶著一股子倦怠的病氣,好聽,但帶著一點點溫柔的沙啞,叫人耳根子酥酥麻麻的。

  一點紅面無表情地閉目養神,只當是個聾子,並不理會她的搭訕。

  ——越漂亮的女人越危險,殺手的第一課,就是不能對漂亮女人動了惻隱之心。

  這女人美艷不可方物,卻病弱得看起來活不過下個月,大車飛馳的顛簸對她來說本就痛苦,這車外的七八個大漢何以不停下替她看病?而仍是加急趕往翠羽山莊?

  答案只有一個,這女人不是座上賓,她是階下囚,要被抓進翠羽山莊當禁臠的。

  而鐵石心腸的一點紅,絕不會救她。因為他亦要趁著這個機會潛入翠羽山莊,取崔萬羅的首級。

  一點紅這種人,橫豎是不懂得憐香惜玉的,他一副冷漠至極的樣子,絲毫不打算理會李魚。

  半晌,安靜地車內再次響起李魚的聲音:「你衣服濕透了。」

  他在暴雨之中蟄伏許久,渾身上下,自然無一處不是濕透的。黑色的勁裝濕透之後,緊緊地裹在他身上,冷而沉重,自然很不舒服。

  一點紅緩緩地睜開雙眼,嘴角忽然扯出一個譏誚似的笑。他反手放下了劍,又慢慢地將衣襟扯開,竟是開始慢條斯理的脫起衣裳來了。

  此舉恐嚇之意明顯,但那弱柳扶風的美人李魚卻一點沒露出驚嚇的神色,反倒是調整了一下姿勢,眼睛倒是一眨不眨地看著他……的動作。

  一點紅很快去了上衣,他的皮膚,也是一種似是常年不見陽光的冷色慘白,只是他猿臂蜂腰、筋肉緊實,任何人見了他,都能看出他身上的每一寸肌肉都充滿了力量,與病弱是決計扯不上任何關系的。

  去了上衣之後,他停了手。

  李魚倚在角落裡,安安靜靜地盯著他精赤的上身。

  而一點紅亦冷冷地盯著李魚。

  美人兒看了他好久,忽然抿著嘴似有些羞澀地笑了,她的目光垂下來,落在他窄腰上勒著的漆黑帶子上:「你的褲子好像也濕透了。」

  一點紅:「……」


第2章

  中原一點紅脖頸上的青筋,忽然一根一根的暴起,而他修長穩定的手指,也忍不住蜷縮了一下。

  他並非聲色犬馬之人。事實上,一點紅從未進過花樓,也對雇主送來的低眉順眼的美人們毫無興趣。

  ——在女人一事上,他實在是沒有什麼經驗。

  而他亦沒有什麼興趣去殺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弱女子。更何況這個弱女子現在並不能死——她要是死了,這輛車還怎麼進翠羽山莊?

  脫衣,不過是他能想到最溫和、也最有效的恐嚇,好叫她乖乖放棄從他身上求救。

  可是她那饒有興趣的微笑、還有緊緊盯著他身體的眼睛,卻讓他產生了一種奇怪的感覺。好似他是那花樓裡低眉順眼的花娘,而她卻是肯賞臉多看他幾眼的恩客。

  一點紅:「……」

  他冷冰冰的眼神霎時更令人膽寒,在這樣的盯凝之下,通常很少有人能保持冷靜。

  李魚抬起眼來,纖長的睫毛輕輕地顫動了一下,帶著一點濕潤的雙眼正對上了一點紅那雙冷漠殘忍的眼睛。

  她輕聲道:「你怎麼了?」

  一點紅終於開口:「這輛車要進翠羽山莊。」

  李魚搖頭:「我不知道他們要把我送到哪裡去。」

  她沒有說謊。

  事實上,她是個穿越的,幾天前醒來的時候,就已經坐在這輛奇怪的大車之上了,所以她什麼都不知道。

  唯一確定的只有一點,那就是她不是人,而是一種靠吸食人血活著的妖怪——也是是所謂的吸血鬼。

  這具身體原有的記憶已全部消失了,但唯有這個認知,本能般的留了下來。

  心跳與呼吸稀薄的可怕,體表溫度別說36攝氏度,恐怕連30度都沒有。

  她餓,她好餓,就連喉嚨裡,都好似有一團火在灼燒,燒得她奄奄一息,痛不欲生。可是她卻推不開這輛大車的門,也無法接觸到外面的人。

  直到這個陌生男人跳上車來,李魚麻木遲鈍許久的五感忽然一下子被激活了。

  他渾身濕透,黑衣濕答答地貼在身上。濕透的衣裳本是冰冷的,可李魚卻不知道為什麼,感覺到了他衣裳下頭的皮膚炙熱如火,還有……還有心髒穩定有力的跳動聲、溫暖的血液流動的潺潺聲、呼吸的每一次變化、肌肉的每一次緊繃……

  不是錯覺,她都感覺的到!

  與此同時,她還聞到了他身上炙熱又香甜的味道,像她最喜歡的、剛出爐的蜂蜜蛋糕。

  ……啊,好想咬一口。

  她躺在車廂裡,嘴巴裡都在忍不住分泌口水,理智都已不在……但她虛弱得動不了。

  她的脖頸、手腕與腳腕之上,都套著足銀的鐲鏈,明明不重的東西,卻有一種詭異的力量,死死壓住她的四肢,讓她的手腳虛浮無力。

  不過也正因為虛弱,她才沒有被本能控制行動,理智慢慢地回籠,她盡力去無視自己產生的這種駭人衝動,開始冷靜地思索現在的情況。

  大車之內的銀壁、她身上繁復的銀飾,車內四角的銀蓮花燈,都是用來壓制她這只吸血鬼的「寶器」,看來銀質的器具就是她的弱點之一。

  除此之外,她應該還怕太陽光,但自穿越之後,她就被關在這輛大車之中,不見天日,到底怕不怕她也說不准。

  擺在她面前的問題是:她要被送到哪裡去?那裡的人想要對她做什麼?能不能逃走?怎麼樣才可以逃走?

  前幾日,她試圖與車外的人說話交流,但沒有人理她。

  這個躍進大車之內的陌生男人,是危險的,卻也是她的機會。李魚絕不會放任這機會憑空溜走。

  果然,他帶來了消息。

  車是駛向翠羽山莊的,是這個「翠羽山莊」的主人抓了她。

  李魚輕輕問他:「翠羽山莊是什麼地方?」

  一點紅卻不打算在這個問題上過多解釋,只是淡淡道:「一點紅,中原一點紅。」

  李魚愣了愣神,才反應過來這是他的名字。

  這個人……

  看上去那麼凶惡,可是身上卻散發著那麼甜蜜的蜂蜜蛋糕味兒,恐嚇起人來,也只會選脫衣服這種手段,甚至他那只在她面前亮了一次的劍,都被收到了他的背後,似乎是不想傷到她。

  這個人……也並不是那麼凶惡的壞人嘛……

  李魚朝他輕輕一笑,小聲地道:「一點紅,你好。」

  一點紅避開了她明艷到叫人心神蕩漾的笑,冷硬地道:「我乃殺手。」

  李魚點頭:「嗯……好。」

  一點紅:「翠羽山莊莊主的命,我要了。」

  李魚心中一動,望向他不甚英俊、卻棱角分明的臉。

  一點紅淡淡地道:「你想跑,到時趁亂逃走。」

  對於一個想逃跑的女人來說,這已經是一個最好的機會了,有這個機會在,想必她與他會有最起碼的心照不宣。

  可是——

  一點紅看了看她過分蒼白的面龐。

  叫這樣的女人一個人跑出去,她又能活得了多久?

  不過這種事情,已和一點紅無關了。

  他半靠在車壁之上,閉目養神,已不打算再多說什麼了。而李魚本就虛弱,說了一會兒話之後,更覺得精神不濟,就靠著車壁,慢慢地睡過去了。

  在夢裡,李魚又夢見了剛出爐的蜂蜜蛋糕,表皮顏色深一點,咬上去有點脆脆的,裡面軟乎乎、甜蜜蜜的……

  一點紅睜開眼睛,皺著眉看她喉頭滾動,嘴角似乎有亮晶晶的口水。

  一點紅:「……」

  ……這些人不給她吃飯麼,怎麼餓成這樣?


第3章

  李魚再次醒過來的時候,發現自己居然已快要依偎進一點紅的懷裡了。

  男人佁然不動,闔著雙眼。他左腿隨意曲起、右腿伸直,左手搭在曲起的膝蓋上,右手手掌覆蓋在他薄劍的漆黑劍柄之上。

  李魚的頭虛虛地搭在他的左肩之上,他動也不動,宛若泥塑木雕。

  她驚了一跳,連稀薄的呼吸都驟然加快了幾分,見他沒有任何動靜,以為他睡熟了不知道。

  她慢慢撐起身子,若無其事地退回大車的角落裡。

  她不明白自己為什麼睡著睡著會差點撲進人家懷裡。

  但其實,這也難免。

  一點紅身上有飢餓的吸血鬼小姐李魚最喜歡的蜂蜜蛋糕味兒,她做夢又夢見小蛋糕自己長著腿跑了,怎麼抓也抓不到,所以在夢裡她也不自覺的靠近美味的源頭。

  若是再睡一會兒,說不定她就真的去咬他的脖子了……還好醒得及時。

  她不能咬他的脖子,因為她不知道自己會不會因為口腹之欲而直接把一點紅殺了。

  ……李魚雖然變成了非人生物,但骨子裡還是個正常的現代人,並不能接受隨意的殺人。

  而且就她現在這個體質,怎麼可能壓制住這個勁瘦有力的殺手去吸血?說不定一露出獠牙,就被對方一劍捅個對穿了。

  至於一點紅……

  殺手怎麼可能會睡熟?輕功高手的腳步聲都無法躲過一點紅的耳朵,更何況是一個不會武功的嬌弱女人靠過來的動靜呢?

  在她依偎在他肩頭的一瞬間,一點紅雙目猛地睜開,灼灼如火的目光如同野狼一般,閃著慘綠色的光。

  然而她睡得正香,絲毫沒有注意到他的目光。

  他的胸口忽然起伏了兩下,他能聞到她堆雲般的發髻上的冷香。

  ……她的身子好冷,冷得幾乎不像是活人。

  她這不足之症……已嚴重到了這個地步?

  一瞬間,即使冷心冷肺如中原一點紅,也不由的產生了一種淡淡的惋惜之情。

  絕頂的高手、絕世的美人,本就是這世上極其少見的明珠。這樣的美人,本該用萬金供養,披金戴銀、翠袖紅妝,然而她卻注定不久於人世。

  伏在他肩頭的美人忽嗚了一聲,似要醒來,一點紅按下心頭的那一點點惋惜,緩緩闔眼,只假裝什麼都沒感覺到。

  她醒來,似有些緊張,看他沒反應,又悄悄地松了一口氣,慢慢地退開了,那輕搔的羽毛與動人的冷香,也靜悄悄地遠離了他。

  他按著劍柄的手指忍不住彎曲了一下。

  兩個人並不熟,一點紅也並沒有想與她攀談的意思,兩個人就一直這樣沉默著,直到車壁上傳來一聲細小的機關聲。

  一點紅驟然睜開雙目,劍已握在了手上。

  車壁之上,開了一個僅能通過手腕的口子,有人推進來一碗水和一碗飯,隨即機關關閉,那車壁上的口子又死死地關住。從始至終,沒有人與李魚有任何的交流。

  李魚靠在角落裡,看都沒看一眼那食水。

  半晌,她才輕輕地把那食水推到了一點紅的面前,輕輕地說:「你吃。」

  她吃這種東西起不到任何作用,還不如留給這個殺手,叫他補足了力氣,好能把那翠羽山莊攪得天翻地覆。

  一點紅的目光轉到了她的臉上,並沒有說話。

  李魚道:「這食水裡沒毒,他們不想我死的。」

  半晌,一點紅才道:「我知道。」

  於情於理,這食水之中也不可能有毒,且他是殺手,懂十七八種分辯毒物的法子,他剛粗略看過,的確無毒。

  李魚催促道:「那你快吃些東西。」

  一點紅忽冷聲道:「你為何不吃?」

  美人沉默了一下,道:「我吃不下……」

  她身上發生的事情,實在太難解釋,李魚也並不想跟一個剛認識幾個小時不到的陌生男人交淺言深,只能如此搪塞。

  男人表情不變,只是不著痕跡地皺了皺眉。

  正在此時,原本疾馳的車馬忽然一個急停,車外的馬被驚得嘶鳴一聲,車廂劇烈的晃動起來,角落裡的一盞銀蓮花燈啪得倒下,豆般的火光瞬間熄滅。

  一點紅功夫好,自可穩住身形。可李魚這樣的虛弱女子,在馬車急停的慣性之下,竟一下子向前撲去,眼看就要撞上車廂堅硬的底部……

  一點紅不耐煩地「嘖」了一聲,眼疾手快的伸出手,一把就把李魚撈了過來。他的手臂肌肉緊實有力,只用了三分力氣,就將她穩穩拉起。

  車外響起了短兵相接的聲音,馬躁動不安的劇烈動著,擾得車裡也不太穩當。

  李魚身子本就虛弱的驚人,手腳都很難用力,又怎麼能在這種環境之中穩住身形呢?

  一點紅許也是看出了這一點,他一只手還緊握著李魚的手腕,見此狀況,干脆稍稍一用力,直接將她拉進了自己懷中。李魚嗚咽了一聲,下意識地伸出雙手摟住了他的脖頸。

  他的脊背瞬間弓起,那一節一節的椎骨在慘白的皮膚上撐出形狀,好似一根骨鞭從上到下的劈開了他的身體,透出一種殘酷的美感來。

  馬被驚,大車裡實顛簸得厲害,李魚的手指甲就不小心在一點紅的脖頸側留下了一條淺淺的血痕。

  她小聲道:「一點紅,你……」

  車外的打鬥聲已停住了,驚馬也已慢慢地安靜下來,車子緩緩地向前,已然平穩了下來。

  一點紅松開摟著她的手,忽冷聲道:「無事了。」

  可是她卻沒有動,一點紅詫異地挑了挑眉,低頭看向懷中的美人。

  她的眼神卻直勾勾地盯著一點紅的脖頸側。

  ——那裡有一道血痕,是剛剛李魚不小心用她的手指甲劃出來的。有一滴小小的血珠從那裡滲了出來,殷紅色的血珠與他慘白的皮膚形成了一種極其鮮明、極其殘酷的對比。

  而李魚的心跳開始加速。

  ——從傷口裡,她聞到了血的味道,一種非常溫暖、非常甜蜜的血的味道。


第4章

  本能難控,一點紅身上無傷的時候,她尤能穩住心神,可只要他身上沁出一滴血珠來,那味道絲絲縷縷地鑽進李魚的鼻子。

  就好像是貓咪見了小魚干、狗熊見了蜂蜜一般,她盯著一點紅慘白皮膚上的一點殷紅,簡直連眼睛都開始發直了,口水悄咪咪的分泌著。

  因為飢餓而一直灼痛不止的胃好像終於反應過來了,發出「咕嚕」一聲,李魚雙眼直勾勾地盯著一點紅脖頸側的傷痕,幾乎就要撲上去咬人……

  按理來說,一點紅一個業務熟練的殺手,幾乎不可能意識不到危險的存在。然而,危險有許多種,被一個冷冰冰軟綿綿的漂亮女人吃掉顯然是不在他的考慮範圍之內的。

  所以一點紅任由她伏在懷中,聽到那清晰的咕嚕咕嚕聲,只覺得這女人怕不是幾天沒吃飯,快餓出毛病來了。

  李魚微張著嘴,小尖牙的尖尖角藏在嘴巴裡,閃著森森的白光。一點紅渾然不覺,忽然一把端起了放在不遠處的食水,另一只手半分猶疑也無,不可拒絕地捏住了李魚的下巴,把那粥碗抵在她唇邊,強硬地灌了下去。

  李魚:「……嗷?!」

  李魚:「???」

  李魚:「咳……咳咳咳!!」

  理智瞬間被這碗賣相和口味都不怎麼樣的黏糊糊粥給拉了回來,李魚捂著嘴咳嗽起來,蒼白如紙的臉上慢慢地浮起了一種病態的酡紅。

  她瞪大眼睛、眼眶都紅了,狼狽的迅速退開。

  一點紅倒也沒有喜歡當老媽子的愛好,見李魚抗拒,也不阻止,沒什麼表情地放下了手裡的粥碗。

  李魚瞪著眼睛看他,一點紅神色淡淡,與她對視。

  她的眼睛是非常非常漂亮的,裡頭仿佛有揉碎了的星光一般,眼角處還有一顆小痣,為她的面龐憑空添上了幾分魅惑之色。

  這般漂亮的人,卻一直看起來沒有什麼生機,反倒是如今瞪著眼睛好像有點生氣的樣子,叫一點紅覺得這樣才更像個活人。

  二人對視著,半晌,李魚才無奈地道:「我真的吃不下……」

  一點紅冷冷道:「你若想死,大可以自我了斷。」

  李魚搖頭:「我不想死,我如果真的想死,又怎麼會寄希望於你。」

  也正因為不想死,她才不能在這裡對一點紅露出什麼破綻。

  這麼想著的李魚瞬間乖巧下來,在一點紅冷冰冰地盯凝之下,皺著眉苦這臉把那碗粥全喝光了,又把碗拿給一點紅看,乖巧地道:「你看,我全喝掉啦。」

  她尾音軟糯,這般話語,倒是有種奇異的親近和撒嬌之感,一點紅有幾分出神地盯著她嘴邊沾著的一點點粥米看,半晌才應了一聲,又提醒道:「嘴角。」

  他說話言簡意賅,能不說就不說,能只用兩個字說清楚就絕不會說第三個字。

  李魚正餓得頭疼,人也遲鈍,她歪了歪頭,竟是一時之間沒明白他在說什麼。

  一點紅:「……」

  他不耐煩多說話,不容拒絕地伸出手去,把李魚嘴角的那一顆粥米直接擦去。

  他的手因為常年習武練劍而磨出厚厚一層繭,粗糙得要命,在她如冰冷絲綢般的面龐上擦過,讓李魚忍不住輕顫了一下。

  她又看見了一點紅肩頭那一點殷紅的血珠,忍不住湊近了一點,也伸出手指,道:「對不住,我剛剛指甲劃傷了你……」

  說著,她也要效仿一點紅的做法,用指腹去抹他脖頸側的血珠,然後再趁他不注意的時候偷偷嘬一下自己的手指……

  餓慘了,就算只有一滴能吃的也要珍惜呀QAQ

  誰知這一點紅竟忽伸出了手,啪的一聲扣住了李魚的手腕,冷淡地說:「不必。」

  說著,伸手隨意的擦去了脖頸上的血珠。

  李魚:「……」

  餓得兩眼發暈的吸血鬼小姐在心裡瘋狂罵街,卻一點辦法也沒有,委屈地退了回去。

  昏昏沉沉地又大睡一覺,李魚醒來之後,這才覺得精神稍微好了一些,而一點紅沒那麼多覺,他坐在車內,還聽著車外的動靜。

  見李魚醒來,他冷不丁地說:「車外只剩兩人。」

  他趁著昨夜大雨混入車內之時,車外有八個人,今日早些時候的那場死鬥,翠羽山莊雖占了上風,然而八個人已死得剩下四個。

  而剛剛,又有一撥人衝過來與這四人死鬥,翠羽山莊又勝了,可死的只剩下兩個人。所以這兩人不敢再出現在官道之上,因著奇佳無比的方向感,一點紅判斷此刻這二人已駕著車進了林間小道。

  李魚的手指把玩著自己耳邊垂下的頭發,沒有說話。

  一點紅譏誚地道:「有人要搶你。」

  李魚心中一動。

  來搶她的人,究竟是因為她是個美人才來搶,還是因為她是個吸血鬼來搶?人類搶吸血鬼有什麼用?難道喝了吸血鬼的血能長命百歲不成?

  這個滑稽的想法從她的腦海裡一閃而過,可是李魚卻忽然頓住了。

  人會因為什麼搶破了頭?最簡單的答案是破天富貴,但這裡沒有潑天富貴,人口買賣利潤率是很高,但只賣一個人還沒有值錢到那個份上。剩下的答案就是……

  長命百歲、長生不老。

  她壓下心頭的不安,側了側頭,被打磨得光潔的銀壁之上隱隱約約地倒映出了她的臉。李魚她哼了一聲,故意傲嬌地道:「我這樣的臉,被人覬覦難道不正常麼?」

  一點紅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她本是打算避重就輕,把這個自己也說不明白的問題給避過去。

  誰知道這冷心冷情的殺手先生竟深以為然,言簡意賅地道:「嗯,確實如此。」


第5章

  一點紅這種鋼鐵直男,與女人接觸的不多,當然也不會什麼討好女人的法子。他之所以這麼說話,只是因為他的的確確就是這麼想的。

  女人愣了一下,似是沒想到一向惡聲惡氣的殺手會說出這種話,然而一點紅卻沒什麼繼續這個話題的興趣了,他漠然地轉開眼,不再理會李魚。

  正在這時,車馬停下了行進,車外僅剩的兩個人似是累得很,於是停下車馬准備休息。

  那二人先是點了一團篝火,又似乎在森林之中獵了什麼野兔,架在篝火上烤,松快地大快朵頤。吃完之後,這二人又說起了近日的接連趕路與這幾場要命的死鬥。

  一人道:「淦!真他娘的倒霉!老子是造了什麼孽才接了這趟差事!」

  另一人苦笑:「咱們兄弟兩個,能不能活著回去都成問題!」

  第一個人又道:「什麼狗屁娘養的美人,叫老子們白受這苦!」

  第二個人聽出了他的言外之意,忙阻止道:「大少爺可說了,誰也不能打開這門!」

  第一個人嗤笑:「大少爺?大少爺都死了,管他娘的說了什麼!」

  說著,一陣腳步聲就響了起來,正正好停在了車前,伸手就要拽開車門。

  一點紅面無表情地去摸劍,在那人打開車門的一瞬間,劍鋒突出,電光火石之間,閃著森森寒光的薄劍就已刺穿了他的喉嚨。

  他出劍的姿勢很是奇異,手肘以上的部分佁然不動,只有手腕與小臂發力,他發力也是不肯發死力的,若刺出三分能殺人,他就絕不肯多花費一丁點力氣去刺出四分。

  那人的眼睛似是青蛙一般的凸起,嘴巴也長大了,似乎是想要慘叫,可是他的喉嚨卻只能發出「咯咯」的聲音來。

  一點紅那張冷漠、殘忍的臉上,就露出了一種譏誚似的表情,而那一雙死灰色的眼睛裡,也閃動著一種奇異的光芒。

  一點紅收劍,反手一甩,劍身上沾的一串血珠就甩到了車內,還有幾滴濺到了李魚的臉上,他看都沒看一眼李魚,如黑豹一般的躍了出去,直衝另一人而去。

  那人反應極快,已抽出鋼刀,欲與一點紅決一死戰。然一點紅的功夫卻在他之上,幾招的功夫,死招都不曾出,就用劍將那人的腳釘在了地上。

  那人慘痛地叫著,一點紅卻連一絲一毫的憐憫都無,陰森森地開口逼問,那人不想死,很快就將翠羽山莊的事情和盤托出。

  此人乃是莊主崔萬羅的養子之一,崔繼,在江湖上有幾分名氣。

  崔萬羅養子無數,崔繼說是養子,不如說是大少爺崔千綺的長隨、打手。

  大少爺崔千綺於數日之前逮住了一美人,要獻給父親做六十大壽的賀禮。他帶著七個長隨,一路飛奔回翠羽山莊。但他卻不准任何人打開車門,看一眼這美人,就連每日一碗的食水,也是車內的美人某一日隔著門要求而來。

  而這追殺就更離奇了,搶一個女人而已,再漂亮的女人也不過是個玩物,何至於死鬥至此?

  至於旁的,崔繼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崔千綺知道的肯定比他多得多,可惜已經死在了今日的第二場死鬥之中。

  一點紅木著臉,繼續逼問與崔繼個人有關的消息,崔繼大驚,似是已知道了他的打算,不斷的哀求一點紅放過他,一點紅譏誚一笑,動一動劍,又把崔繼的手掌捅穿釘在了地上。

  崔繼只能如實招來,一點紅得到了想要的信息之後,眼睛都不眨的殺了崔繼。

  如今翠羽山莊的八個人皆死,一點紅倒是也不急躁,心中已有了另一個混進去的法子。

  正在此時,他忽然聽見身後的車內傳來一陣干嘔聲,一點紅一轉頭,就看見李魚正捂著嘴,臉色慘白,顯然是被周圍這濃重血腥氣給弄得相當不好。他皺了皺眉,立刻跳回了車上,查看她的情況。

  李魚捂著嘴,干嘔得昏天黑地,難受得恨不得直接昏死過去,一點紅跳上車,也顧不得許多,一把攬住了她肩頭,冷聲道:「你怎麼樣?」

  李魚簡直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作為一個以血為食的非人生物,李魚絕不可能因為血腥氣這麼難受。

  一點紅殺人之後,在車裡甩了一下劍,那劍上的一串血珠就落在了車壁之上。

  不知道為什麼,李魚聞不到這血的味道,也對這血無法產生食欲,只是介於自己實在是餓得慌,所以偷偷地用手指抹了一點,放在嘴角咂麼了一下。

  然後……

  「嗚……」

  ——她開始干嘔了。

  她賴以為生的食物,卻帶著一股腐爛的惡心味道,讓她整個人從喉嚨到胃都被惡心得天翻地覆,難受得腦袋都嗡嗡響。

  直到一點紅上車,將她攬住,她被籠罩在那一股甜蜜的蜂蜜蛋糕味兒裡,她急促地呼吸了兩下,喉嚨裡那股腐爛的味道才堪堪被壓住。

  為什麼?!

  她震驚地想。

  這是為什麼??人類的飯食無法緩解她的飢餓,接觸到一點紅之後,她本以為自己是靠人類血液生存的,可是為什麼,為什麼其他人的血會讓她這麼難受呢??她想錯了麼?

  還是說……他是特殊的麼?還是說……她的脖子和手腳上的這些銀質的裝飾物,除了令她虛弱不堪之外還在強行抑制她的進食?亦或者兩者皆有?

  她腦子嗡嗡的,一時之間連思考都做不到,只能緊緊地攥著一點紅的衣服角不放手,大口大口的呼吸著,連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一點紅皺了皺眉,只當她是在這密閉空間之內被血腥氣給弄得惡心。

  這般脆弱、易碎……

  他死死地皺著眉,一句話沒說,直接將人橫抱起來,躍出了車外。

  車外是一片蒼翠的林子,天色早已暗下,高遠的夜空之中,幾顆星星碎碎地閃著光輝。

  原來不知不覺,二人已在車上呆了整整一天。

  昨夜的暴雨也波及至此,空氣之中帶著潮濕的涼意,將暴雨之後泥土的清新氣味送來,小溪穿過森林,暴雨帶來了豐水,在夜光之下閃著粼粼的波光。

  一點紅擇了一處遠離屍首的地方,將她慢慢放在樹下,與他不善的面色不同的是,他的動作竟罕見的輕柔。

  他什麼也沒說,放下她後就打算站起身來。

  一天一夜沒吃東西的一點紅,也需要在這林子裡獵些野兔,摘些野果來飽腹。

  李魚的頭卻仍突突地疼著,一只蒼白的手死死地攥著一點紅的衣服角,不肯放他離開,一點紅皺了皺眉,蹲下身來,一點一點把自己的衣服角從她手裡扯出來。

  他冷冷地道:「你不該如此。」

  李魚軟綿綿地靠在樹干上,還沒緩過神來,有些茫然地看著他冷峻的五官。

  一點紅道:「我與翠羽山莊,都不是什麼好東西。」

  換言之,若你對一個殺手有了不該有的依賴,遲早都是要失望的。

  李魚沒有說話。

  一點紅淡淡道:「呆在這裡,我去找些吃的。」

  說著,他就轉身,大步消失在了黑夜之中。
【連載文請勿回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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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一點紅頭也不回的走了,心裡卻覺得不太痛快。

  李魚、李魚。

  這個名字在他心底打了一個轉兒,浮起一些細微的瘙癢。

  不知道為什麼,一點紅覺得這個女人對他好像有一種……奇怪的依賴感,他的衣服角被攥出了難以平復的褶皺,足見她剛剛使了多大的力道。

  一點紅的心裡也浮起了一絲異樣的感覺。

  他是個沒名沒姓的孤兒,四五歲大小的時候被就師父撿回了家,從此和一群同樣沒名沒姓的孤兒一起受訓,成為殺手。直到在江湖上闖出了一些名氣,因著獨特的殺人技巧,才得了個「中原一點紅」的諢名。

  他無父無母、無名無姓,自小到大,旁人的目光之中無不帶著恐懼、怨恨與輕視,從未體會過一絲一毫的溫情。

  他身世凄苦無比,心中滿懷怨抑之氣。這樣的人,就好似是那沙漠之中快要渴死的旅人,但凡只要有一滴水,對他來說就是千古難逢的甘霖。

  李魚體現出的那種……有意無意的親近與依賴,恰就是那一滴濕潤了他干裂嘴唇的甘霖。

  一點紅的心裡其實清楚的很,李魚對他的態度,是因為她寄希望於他會救她。

  她一個弱女子,被關在一輛不見天日的馬車之中,即將被抓去給一個老不死的東西當禁臠,這樣的環境之下,他這冷漠殘忍的殺手,竟也算得上是一株救命的稻草了。

  他諷刺似的勾了勾嘴角。

  即使知道是這樣,他卻……還是忍不住去多想了一些。

  護送大車入翠羽山莊的八個人都已死了,一點紅殺手出身,精通人皮面具的制作,又從崔繼口中得了不少信息,所以打算假扮崔繼,大搖大擺的進門去。

  那……她呢?

  要不要仍拘著她,把她鎖在那車裡,送到崔萬羅那老東西那裡去?

  普通殺手的做法當然是要,因為若帶不回崔萬羅要的人,即使假扮成崔繼,也難以躲過層層盤問,要是帶回了人,機會顯然更多些。

  但一點紅不是普通殺手。先前不想管這事,是因為他是企圖呆在車裡混進去的,但如今既然有了別的法子,他也不屑的用女人給自己鋪路。

  若是別的女人,隨意找個地方放了就是。可問題在於,這個女人是李魚。

  太漂亮,又太易碎。

  一點紅毫不懷疑,這樣的女人放在大街上,絕對會引得無數人覬覦,人人都想要吃上一口!她的體質又那般脆弱,假使遭遇……禍事,怕不是當晚都活不過。

  扔又不能扔,帶又不能帶。換了別人,那解決辦法倒是也簡單,找個信得過的朋友代為照看便是了,但問題是……一點紅為人偏激陰冷,在江湖上根本就沒有朋友!

  一點紅煩躁得直想殺人。

  腦中各種想法亂糟糟的,他又忍不住自嘲般問自己,一點紅啊一點紅,你又算個什麼東西?什麼時候還想當起好人來了?

  林中兔子躥過,他夜視能力極好,一根透骨釘將其釘死,想拎著回去再處理,又不知為何忽然想起了她聞見血味之後那蒼白至極的臉色,腳步又瞬間頓住了。

  他實在沒有法子,只能在原地將逮來的兔子割喉放血,干脆的處理完之後,才慢慢往回走。

  而另一方面,李魚坐在林子裡,居然有奇遇。

  擺脫了那銀壁馬車的束縛之後,她感覺自己身上果然松快了一些,沒有之前那般難受了,但手腳仍是無力的很。

  她又試著去把手腳上帶的銀飾給卸下來,結果同前幾次一樣,那銀好似是長在她皮膚裡一樣緊緊箍著,根本取不下來。

  她嘆了口氣,坐在樹下發呆。

  一只貓頭鷹撲棱著落在了她身邊,李魚偏頭看了一眼,圓滾滾、白生生的,眼睛瞪得圓圓的,還很高傲地挺著毛茸茸的胸,讓李魚想到了同事家裡養的那只豐滿的鴨鴨。

  同現在這種極端不利的情況比起來,穿越之前即使有極品的父母和弟弟,生活也算得上是很幸福了。

  李魚嘆了一口氣,移開了眼睛。

  貓頭鷹是挺可愛的,可惜她現在沒有什麼心情欣賞。

  結果那貓頭鷹的鳥喙張開……居然開口說話了!

  「李娘娘,您好!」——聲音居然還是個健氣少年。

  李魚:「……???!!!」

  四周沒有別人在,只有那只貓頭鷹歪著頭、瞪著大眼睛在看著她。

  這個世界既然有她這樣的吸血鬼,那麼有會說話的貓頭鷹,當然也不足為奇。而且,正好可以從這貓頭鷹的嘴裡,看看能不能撬出什麼信息來。

  李魚壓下心裡的驚詫,淡淡看了一眼那貓頭鷹,平靜地道:「你有事?」

  貓頭鷹聽見她開口,挺起了毛茸茸的胸脯,又很嚴謹的用鳥喙梳理了一下自己的羽毛:「李娘娘,久聞您的大名,今日一見果然……」

  李魚:「……」

  怎麼貓頭鷹說話也跟人一樣,喜歡客套來客套去的。

  她沒什麼客套的興趣,懨懨地說:「哦?你認識我?」

  貓頭鷹說:「當然啦,您可是人類肉身化成的大妖呢,與我們這些山野精怪當然不同,您的大名早已經傳開啦!」

  聽這話,原主以前應該還是個厲害的大妖怪,怎麼如今就淪落到這個地步了?

  她倒是想問,不過這貓頭鷹以前並不認識她,問了也白問。

  貓頭鷹繞著李魚飛了一圈,猶猶豫豫地問:「李娘娘,其實我跟著您已經有好幾天了,您身上怎麼會有死氣繚繞?您遇到麻煩了麼?」

  李魚神色略微動容:「死氣?」

  貓頭鷹歪著脖子,雙翅膀背在後頭,開始嗒叭嗒叭的解釋。

  從貓頭鷹的口中,李魚得到了一些新線索。

  這個世界的物種(種族?)應當是分三種的,人類就是人類,妖怪乃是活物吸取天地之力成精怪,而妖魔則死物怨氣衝天成魔,身上纏繞著死氣。

  死氣是一種非常陰毒的東西,若是纏上沒有妖力護體的人類,則人類會死得很難看,而若是纏上妖怪,則會使妖怪喪失吸取天地精華的能力,慢慢衰弱而死。而她身上的銀飾,正是用來承載死氣的法器。

  好消息是:只要殺死用死氣纏繞她的那只妖魔,法器就能摘下來,她的危機也就結束了。

  但壞消息是:妖魔的產生,是需要數以萬計的衝天怨氣的,天地之間和平了許久,這幾百年來都不見妖魔蹤跡,這一只纏上了李魚的妖魔是誰,在什麼地方,與她有什麼過節——她一概不知,這貓頭鷹就更不知道了。

  李魚沒有說話。

  之前她都是兩眼一抹黑,全靠自己推斷的,現在得到了寶貴的信息,起碼有一點解決問題的方向了。

  她朝貓頭鷹淡淡地道謝。貓頭鷹搖著頭說不用不用,說完之後又不肯走,在她腳邊踱來踱去、抖擻羽毛,欲言又止。

  李魚說:「你還有什麼事麼?」

  貓頭鷹說:「其實,您要是實在虛弱得慌,為什麼不把您身邊的那個爐鼎給吃掉呢?」

  李魚:「……爐鼎?」

  貓頭鷹說:「就是剛剛抱著您的男子呀!他血氣充沛、蘊含天地之力,血肉拿來滋養您再合適不過了!您生死攸關,吃掉他就可以恢復些妖力,能暫時抵御死氣的侵蝕了。」

  李魚抓住了重點:「暫時?」

  貓頭鷹點頭:「妖魔的死氣與我們生靈的生氣是至死方休的,所以唯一的破解之法是殺死妖魔,至於其他,都是暫時的。」

  李魚:「那假如我不吃他呢?只把他的血吸一部分?長時間放在我身邊……嗯,慢慢享用?」

  貓頭鷹的頭搖得像撥浪鼓一樣:「不可能的!爐鼎的血肉太美味了,只要嘗到一口,我們妖怪是絕對停不下來的!」

  李魚沉下臉:「你也想吃他麼?」

  貓頭鷹簡直嚇得連羽毛都豎起來了:「不會不會!爐鼎蘊含的天地之力太豐富了,我們小妖怪吃一口都會導致爆體而亡的,更遑論全吃掉呢!現在天地之間的靈氣凋零,大妖都不見了,除了您之外,根本沒有妖怪能消受的起他啦!」

  李魚的臉色這才緩和下來,說:「好吧,我知道了,我會考慮的。」

  這只啰啰嗦嗦地貓頭鷹又憂心忡忡地提醒她道:「不過,我爺爺說,爐鼎至純的血肉可補充妖力,但若爐鼎血液渾濁的話,您就千萬別吃啦,會食物中毒的!」

  李魚:「……」

  貓頭鷹又說:「您可別小看食物中毒,以前有好多妖怪都是吃了渾濁的人血人肉直接死掉了呢!」

  她說:「……好吧,我知道了。」

  貓頭鷹松了一口氣,用兩個翅膀給她作揖,看起來十分滑稽,然後抖抖翅膀飛走了。

  只剩下李魚一個人,在心底默默地想著貓頭鷹的話。

  不得不說,貓頭鷹的出現,給她提供了不少信息,只不過這貓頭鷹主動上來示好又是為了什麼呢?它一定有什麼所求。

  正巧這時,一點紅拎著兔子回來了。

  他一身黑色勁裝,緊緊裹著勁瘦有力的身體,脊背筆直,表情冷峻,活脫脫是一個叫人看了就會直喊A的狼系男子。

  但是爐鼎……

  李魚的表情一下子微妙起來。


第7章

  李魚表情微妙地盯著一點紅一步一步走回來,滿頭黑線,忍不住縮了一下。

  一點紅沉默地站定,看她忍不住縮澀的動作,以為她是被他之前的冷言冷語嚇到了。

  一個孤苦無依的絕美女人,好不容易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稻草卻殘忍地告訴她:其實他和戕害她的那些人一樣,都不是什麼好東西。

  他長長地吐出一口濁氣來。

  易碎的絕世美人似乎具有一種奇怪的力量,在這種力量的面前,就算是心如鋼鐵般堅硬的殺手也會變得柔和幾分。

  他沒說話,沉默地在篝火上烤起獵來的兔子,李魚就縮在樹底下,安靜地看著他的動作。

  風餐露宿的殺手,野外生存能力自然不弱,烤起東西來輕車熟路,不一會兒,那兔子就散發出了一種炙烤的原始肉香味,只是沒有薄鹽,如果有,想必味道會更好。

  他撕了一條兔子腿,沒有看她,嘶啞地道:「過來吃東西。」

  臉冷得像塊石頭,說出來的話卻似帶上了幾分溫度。

  這個殺人不眨眼的男人……對別人怎麼樣李魚不知道,可是對李魚,是真的還不錯。

  她心頭一暖,默默地走過去,坐在了他的身邊,接過了那條烤好的兔子腿。

  一點紅看都沒看她一眼,自顧自地吃了起來,為了避免受到他身上甜蜜味道的引誘,李魚又默默地離他遠了一些,低著頭小口小口的吃著兔腿。

  其實吃這些東西,對她來說沒有任何緩解飢餓的作用,但殺手先生的好意實在是又別扭、又叫人覺得心暖,李魚不想辜負他的好意,所以才強迫自己把兔腿吃下去的。

  吃完之後,殺手又扔給她一個水囊,裡頭還有半囊水。

  他看著對什麼都冷硬無情的樣子,但其實好像還……想得挺周到的?

  李魚朝他笑了笑,禮貌性地喝了兩口水,又把水囊給遞了回去,一點紅伸手接過,嘴巴閉得死緊,根本不打算跟她說話。

  李魚只好說:「我們明天要繼續去翠羽山莊麼?」

  一點紅脊背一僵,冷冷地看著她,美人臉上仍是一種憔悴的疲憊,但很是平靜,看不出什麼情緒來。

  半晌,他才淡淡道:「你可以離開。」

  李魚有點驚訝:「你不是打算混進翠羽山莊麼?不帶上我,他們怎麼會信你呢?」

  一點紅冷冰冰道:「找別的法子就是了。」

  李魚不依不饒:「什麼法子?」

  一點紅道:「與你無關。」

  李魚道:「可是我無處可去了。」

  一點紅那冷冰冰地目光之中,也似閃著利劍的薄光:「你很想去翠羽山莊?」

  李魚道:「我必須去。」

  一點紅:「為什麼?」

  李魚平靜地說:「我醒來的時候就在那輛車上,什麼也不記得,只是好虛弱……不管吃進去什麼東西,我都在一天天的衰弱,我……我以前不這樣的,翠羽山莊既然抓我,一定在我身上做了什麼,我必須去,否則我都不曉得我會怎麼死。」

  她說了一連串,一點紅只注意到了「衰弱」二字,他皺了皺眉,心道她會不會中毒了,於是道:「伸手。」

  李魚:「啊?」

  一點紅:「伸手。」

  李魚不明就裡地伸出手。

  她手腕上的膚色簡直比她的臉還要更蒼白,帶著一種病態的、易碎的透明感,一點紅能看到青青紫紫的血管爬在她的皮膚之下,像是某種縱橫交錯的傷痕。

  他伸手摁住了她手腕,替她把脈。

  李魚震驚了:「你還會把脈?」

  一點紅面無表情地掃了她一眼,道:「殺手若不會自己治病,豈非等死?」

  他身上有無數傷痕,泰半都是自己咬著牙流著血自己處理的,像他們這樣的人,早就習慣了受傷自己自己躲起來舔舐傷口。

  李魚唔了一聲,不再說話。

  一點紅閉上眼,細細感受。

  她身上的溫度還是那麼冷,明明是夏天的夜晚,不冷也不熱,但她的手腕卻冷的像是在冬天。脈搏很慢、很稀薄、很虛弱,是那種被什麼霸道的東西強行壓制住活力的那種虛弱。

  毒有千千萬萬種,一點紅不可能見過世間所有的奇毒,李魚究竟有沒有中毒,他也判斷不來。

  他放開李魚的手,半晌,才冷冷道:「你進去了,就絕出不來。」

  李魚沉默半晌,道:「……我知道。」

  一點紅又道:「我不會受累救你。」

  李魚的臉上就露出了一點奇異的表情,她緩緩道:「我也知道。」

  他譏笑道:「你不求我?」

  李魚忽然笑了,說:「我求你你會救我麼?」

  一點紅冷冷地盯著笑起來風華絕代的絕世美人,手指忽然忍不住蜷縮了一下。

  一點紅譏誚地道:「你這樣的女人,無論要求什麼,男人都只有答應的份。」

  李魚冷冷地斥責他道:「你不是見色起意的人,為何要這樣說?」

  一點紅目光灼灼,步步緊逼:「你怎知我不是?」

  李魚頓了一下,忽然又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輕輕道:「你常常都是不看我的。」

  見色起意之輩的眼睛,絕不會時常避開一個絕世美人,相反,他們的不尊重首先會從眼神開始。

  這種人即使會答應什麼,也絕不是出於正直的品行,而是帶著那種令人惡心的意圖。

  但一點紅不是的,他從第一面見她的時候,就總是不去看她的。

  一點紅一愣,脖頸上的青筋忽然一根一根地暴起,嘴巴緊緊地閉著,他不習慣別人說他的好……所以此時此刻,他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半晌,他才吐出一口濁氣,嘶啞地道:「我是個殺手。」

  李魚道:「所以呢?」

  一點紅森然一笑:「殺手就好肖伎女,只要價錢合適,什麼活兒都肯接。」

  這比喻粗俗不堪,又充滿了自輕自賤。

  ——所以你可以出價買我。

  這是他給李魚的台階。

  李魚聽到這話,先是愣了一下,復而搖頭道:「我是個累贅,你殺死崔萬羅之後,自己尤可逃走,帶上我只會死。」

  如果翠羽山莊真的好進好出,那這身手奇佳的殺手一點紅,又怎麼會選擇跳進這輛大車裡混進去呢?

  一點紅冷冷道:「殺手的命重要麼?」

  李魚看著他握得緊緊地拳頭,輕輕地道:「殺手的命重不重要我不知道,可是一點紅的命重要。」

  ——那可不,珍貴的爐鼎,還只有她一個能享用,可不是好重要嘛!

  魚魚叉腰.jpg

  她不想殺死一點紅(而且她現在根本沒力氣吃掉他),也不想自己去死。折中一下,假若他會願意自己放一點血給她吃呢?

  那貓頭鷹說,爐鼎的血蘊含天地之力,只一口就能讓小妖爆體而亡,那這樣的話,她其實不需要非得把人吃掉才能暫時突破死氣的繚繞吧?

  一點紅對她著實不錯,說實話,她覺得他是個還挺容易心軟的人,所以她要是跟他搞好關系,他應該會願意的吧?

  就當是無償獻血400CC,以他的體質應該也不痛不癢。

  她可以離他遠遠的去喝,這樣的話就不存在什麼無法控制自己會吃掉他的顧慮了。

  殺手嘶啞地問:「為什麼?」

  李魚望著他,道:「因為你是我在這世上見到的第一個人。」

  殺手愕然,眉頭緊緊地皺起,似是不明白她的意思:「什麼?」

  李魚微笑著望著他,輕輕道:「我從那輛大車裡醒來,除了我的名字,已什麼都不記得,你……你是我見到的第一個人。雛鳥會把它見到的第一個人當做媽媽,而我……」

  她低下了頭,似乎有些羞赧,斟酌著用詞,慢慢地道:「而我……你對我不錯,所以我不想要你死,你明白我的意思麼?」

  殺手的目光灼灼如火地盯凝著她,裡頭似乎有什麼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他想要說些什麼,又半晌沒開口,最後只冷硬地道:「可笑。」

  李魚嘴角勾了起來,似乎在嘲笑他:真是口是心非。

  殺手只覺得她那勾起的笑容都格外的刺眼。

  半晌,他才道:「夜深了,要睡覺回車上睡。」

  李魚搖頭:「我不要,待在那車裡讓我好難受。」

  一點紅冷哼了一聲,表示你愛怎樣怎樣,他才懶得管。

  李魚本也累了,就窩在篝火邊上,慢慢睡過去了。

  一點紅久久沒睡,用樹枝撥弄著篝火堆裡的樹葉木柴,他瞟了李魚一眼,她蒼白的面容在篝火的映襯之下,總算好像有了些生氣。

  他忍不住想到她冰涼的身體,忽站起身來,脫下了外衣,只著裡衣,慢慢地過去,把外衣蓋在了她身上。

  聞到蜂蜜蛋糕味兒靠近的吸血鬼小姐鼻子動了動、嗅了嗅,一下子睜開了眼,正巧和給她蓋衣裳的殺手對上了目光。

  一點紅:「……」


第8章

  一點紅俯身為她蓋衣服的動作頓時僵住了。

  他從未對人好過,這種事做起來本就覺得別扭,如今被抓個正著,真是進退不得。

  倒是李魚,反應很快,她衝著一點紅一笑,伸手就接過了他的外衣,柔聲道:「謝謝你,一點紅。」

  一點紅冷哼了一聲,沒有說話。

  李魚蓋上衣裳之後,也不多說話,把自己往那黑衣裳裡縮了縮,脖子一歪,又慢慢地睡著了。

  她這個體溫是正常狀態,完全不需要衣裳來保暖,可既然這是他的關心……李魚善解人意,並不會拒絕。

  ——況且,這也是無償鮮血計劃的一部分嘛。

  聞著好聞的味道,她慢慢地睡了過去,而一點紅則是靠在另外一邊,雙手抱劍,久久未睡,他精力充沛,甚至還有體力去把那兩具屍首善後處理了,直到天將亮未亮之時,才閉上眼睛閉目養神了一會兒。

  第二天,李魚醒來之後,二人就該出發前往翠羽山莊了。

  崔繼一行被數次追殺,足以證明有人要搶奪李魚。這輛大車制式奇怪,很是顯眼,自然是不能用的。一點紅只卸下了大車上套著的馬,准備騎馬前行。

  手裡捏著韁繩,一點紅回頭,看了看躲在樹陰影下的美人,出聲問道:「會騎馬麼?」

  美人果然搖了搖頭。

  一點紅嘖了一聲:「過來,我帶你上馬。」

  美人猶疑著不肯過去,一點紅挑了挑眉,雙手抱胸,無言地盯著她看,過了半晌,她才試著邁出了一步。

  她怕的當然並不是騎馬,而是太陽。

  按照她所知道的吸血鬼故事來說……吸血鬼都是害怕太陽的,但這個害怕的程度卻不一樣,譬如在夜訪吸X鬼中,被太陽光照射會被作為一種極刑來使用,用於處決殺害吸血鬼同胞的罪惡之人(鬼?);但在X光之城中,吸血鬼被太陽照射過之後,產生的後果僅僅是皮膚會像鑽石一樣blingbling的發光,是個提升時髦值的好道具。

  好在今天是個陰天,暗沉沉的天光從密布的烏雲裡頭透出一些來,李魚慢慢走出樹陰,天光照在她暴露在外的皮膚,讓她覺得有隱隱的灼傷感,但並不是非常難以忍受。

  只有這麼一點點太陽光露出來的時候,她都會有這種被灼傷的感覺……如果是太陽曝曬的話,她這具特殊的身體……應該是無法承受的。

  李魚在心裡做出了這樣的判斷,無聲的嘆了口氣。

  一點紅立於馬邊,朝她伸出了手。

  他的手很大,骨節分明、滿是厚繭,看似沒什麼特殊的,卻對力道有著一種可怕的精准控制,昨天他殺人之時,甚至能穩穩地控制薄劍劍尖的顫鳴。

  李魚把手放在他的手心,一點紅略垂了一下頭,目光似乎有千分之一秒停留在她柔軟冰冷的手上,然後他握住她的手,另一只手攬住她的腰,驟然發力,她就輕飄飄的起來,又穩穩落於馬上。

  下一個瞬間,一點紅翻身上馬,正好落在了她背後。

  他本來起碼只需要單手持韁繩就行,但看著坐在馬上渾身僵硬的李魚,他還是伸出了另一只手去持韁繩,讓她能待在他……姑且算懷裡,不至於在路上有掉下去的風險。

  這個姿勢對於認識僅僅兩天的人來說,未免過於親近了。一點紅吐出一口濁氣,把一些微妙的想法拋出腦外,嘶啞道:「衣裳。」

  李魚:「啊?」

  一點紅:「我的衣裳。」

  昨天他把自己的外衫脫下來給她蓋,所以他現在只身著白色的裡衣。

  一點紅雖是殺手,卻是個孤高自傲的個性,極其的愛干淨,身上總是穿的一絲不苟,像這樣子要騎馬出去,卻只著裡衣,放浪形骸,是從沒有過的。

  那衣裳今早起來,李魚就攥在手裡,完全沒有要還給他的意思。一點紅不明所以,一直忍著沒要。

  結果馬上要走了,她還是攥在懷裡不打算物歸原主,一點紅實在沒忍住,要把自己的衣裳要回來。

  結果李魚抱住衣服跟他打商量:「能不給你麼?」

  一點紅:「……」

  一點紅:「為什麼?」

  李魚理直氣壯:「我冷呀。」

  一點紅瞪著她,似乎要把她的後腦勺瞪出個大洞來,半晌,才冷冷地哼了一聲。

  李魚將一點紅的衣服直接罩在了自己的頭臉上。

  她要這衣服,自然是為了把天光擋住,今日太陽被擋住,她尚且需要如此才能保護自己,若是過幾日太陽光強烈了可怎麼辦?

  她只好道:「我們……我們可以換一輛馬車麼?」

  一點紅淡淡道:「騎馬去最近的鎮子要兩個時辰,去了鎮上,就買馬車。」

  李魚躲在衣服下面,聲音顯得有點悶:「我以為你會嫌麻煩。」

  一點紅嗤笑一聲,道:「你能受得住一直騎馬?」

  ……那當然是不能的,一直曬太陽她估計會被曬成灰!

  但一點紅的意思顯然不是那樣的,在他心裡,李魚就是個柔弱多病的漂亮女人,要這種體質的人連天的騎馬,身子骨怎麼可能受得了?怕不是還沒到翠羽山莊,就直接一命嗚呼了。

  而且……

  而且,長著一張這樣臉的女人,實在是太引人注目了,他們是為了躲避追兵追殺,不是為了當活靶子,所以最好還是讓她待在馬車裡比較好。

  她用衣裳蒙住頭臉,想必正是出於這個目的,正好給一點紅減少了些麻煩。

  他沒再多話,一拉韁繩,一夾馬肚,馬飛馳而去。兩個時辰之後,果然到了最近的鎮子。

  這鎮子倒也繁華,大街之上,該有的一應俱全。

  一點紅身著裡衣,騎著高頭大馬,懷裡還窩著一個頭上蒙著黑布的女人,再加上他腰側無鞘的薄劍,自然很引人注目。

  對這種注目,一點紅不屑一顧,只徑直買了一輛小馬車,又進了這鎮子裡最好的客棧,開了間房,叫店小二去燒洗澡水,又不由分說地拉著李魚進了那房間。

  他冷冰冰地對李魚說:「去洗澡。」

  李魚:「啊?」

  為什麼忽然說起這個呢?

  一點紅冷漠地盯著她,忽譏諷似的一笑,對李魚道:「你幾天沒洗澡了?」

  李魚更震驚了:「啊?!」

  她作為一個冷艷高貴的非人生物,可以確定自己比人類干淨多了,在那車上窩了那麼多天,還是香香軟軟干干淨淨的,連頭發也沒有出一點油,怎麼就礙著一點紅這大爺的眼了?

  他是不是有潔癖啊??


第9章

  事實證明,一點紅可能真的有潔癖,因為他安排完李魚之後,就自己進了隔壁的房間洗澡,又換了一身新的衣裳。

  ——和原來的衣裳長得一模一樣的新衣裳。

  李魚很懷疑他就是那種同一款式的衣裳在家裡擺一排,天天換著穿(還會認真挑選),但是沒人看出他換過衣裳的那種人。

  他收拾得很快,不出一會兒就洗好澡換好衣裳過來了,想著女人家洗澡總歸是比較麻煩的,還在門口站了一會兒才伸手敲門。

  裡面那人輕柔地道:「請進吧。」

  一點紅推門進去。

  李魚自從不是人類之後,簡直干淨得要死——畢竟連汗都不出,所以她就是為了潔癖一點紅隨意的敷衍了一下子,只不過她頭發太長了,把釵子拆出來之後,頭發掉進洗澡水中,濕了個透頂。

  但也無所謂,她並不會因為著涼而感冒,所以不把頭發擦干也無所謂。

  一點紅進來的時候,她正坐在榻上,半濕的長發披散下來,像是漆黑的緞子一樣散在她身上,微微卷曲的發尾還有水珠底下,沒入她纖薄的衣裳布料中。

  一點紅盯著她半濕的頭發,沒有說話。

  李魚問他:「我們什麼時候走呢?」

  本來想說立刻的一點紅改口:「過一會。」

  李魚斜斜地倚在了榻上,不自覺的用手卷著自己的頭發玩兒,說:「好……那我先睡一會兒?」

  一點紅哼了一聲,沒有說話。

  但李魚已經很習慣他這種答話的風格了,他這樣無可無不可地哼一聲,意思就是隨便,誰管你。

  李魚抿著嘴朝他笑了一下,臉頰上就出現了兩個小小的酒窩。吸血鬼大概是不太喜歡白天的,到了白天,竟比晚上還困倦了。

  ——不過,對於現在的她來說,其實不管什麼時候都很疲憊、很困倦就是了。

  一點紅雙手抱胸,看著她半臥在那裡,似是要睡著了,目光又移到了她鋪散在床鋪上的半濕長發,不著痕跡地皺了皺眉。

  他轉身出去,過了一會兒,忽然有人輕輕扣響了門,李魚迷迷糊糊地讓人進來,原是兩個小丫頭,她們捧著毛巾、新衣還有首飾,低著頭就進來了。

  李魚懶洋洋地問:「你們是誰?」

  那兩個小丫頭下意識的抬頭看她,她躲在床幔之後的陰影裡,頭發隨意的散著,半眯著雙眼打量著她們……兩個小姑娘忽地看呆了,似是從沒見過如此漂亮的姐姐。

  好一會兒,李魚又問:「你們是誰?」

  兩個小姑娘這才驚醒過來,臉慢慢地紅了,其中一個小姑娘低著頭,似有些羞澀地道:「漂亮姐姐,是那個拿著劍的大爺叫我們來的。」

  另一個小姑娘搶著道:「那位大爺說,只要幫姐姐打理打理,就給我們二十兩銀子呢!」

  第一個小姑娘說:「大爺還說,姐姐身體不好,叫我們幫你把頭發擦干呢……」

  第二個小姑娘道:「姐姐,那位大爺雖然看起來冷冰冰的,但是好關心您呢!」

  對八卦感興趣是全人類的通病,而對好看的人的八卦感興趣更是正常得要命,她們兩個看見李魚和善,便過來,一個幫她換衣裳,一個幫她擦頭發,還嘰嘰喳喳地說著笑。

  她們是客棧掌櫃家的女兒,平日裡在客棧裡也干一些活兒,幫助女客打理也是常有的事情,所以這些事情她們干起來輕車熟路,甚至還幫李魚梳了個斜斜的墮馬髻。用金梳點綴。

  李魚問:「這金梳是哪裡來的?」

  一個小姑娘笑道:「是那位大爺給錢叫我們隨便去買些首飾來呢。」

  李魚失笑。

  一點紅……他倒真的是想的周全,還知道女人的頭上萬不能少了首飾,看著冷心冷情,誰知卻是什麼都能想得到。

  麻利的弄完之後,兩個小姑娘就手拉著手告辭了。她們兩個走出房間,走下樓梯,還嘰嘰喳喳的討論著。

  「小月小月,那位姐姐真好看呀……我從來沒見過那麼好看的姐姐。」

  「簡直比天下第一美人還美呢!」

  「呸!你又撒謊,你見過天下第一美人麼!」

  「可我就是覺得,這位姐姐肯定比那位林仙兒姑娘要更好看呢!」

  「說不定她就是林仙兒姑娘呢!」

  小姑娘們正嘰嘰喳喳地嬉笑著,一點紅迎面而來。

  他的表情總是顯得冷漠至極,叫人心生怯意,兩個小姑娘一見了他,立刻就收斂了笑容,規規矩矩地叫了一聲:「大爺,您囑咐的事情我們都辦好啦!」

  一點紅從懷中掏出一塊銀錠來,隨手扔給了那小姑娘,沒說話,直接上樓去了。

  樓上,李魚已完全打扮好了。

  她的容貌本就是極其艷麗的,只是過分蒼白的膚色和總是懶洋洋的神態衝淡了這種艷麗。如今一打扮起來,只讓人覺得艷光逼人,不可直視,有她在,整個屋子都似乎被這妍麗所照亮了。

  那兩個小姑娘幫她上了些口脂,又在臉上掃了淡淡的胭脂,叫她看起來氣色好了許多,手腳的指甲之上,也有艷紅的蔻丹點綴。

  一點紅一推門進去,幾乎連呼吸都瞬間停滯了。

  不管是第幾眼看到這女人,他都會被這過分美麗的容顏給恍到。

  他本不是待人體貼之人,也絲毫不憐香惜玉,見了這李魚之後,竟破天荒的如此耐心了起來……說到底,過分漂亮的臉,是真的有用的。

  一點紅想起她昨晚說他不是好色之徒的話,心道:錯了,男人就沒幾個不是好色之徒的。

  ……這種女人,當真還是少看為好。

  他的胸口起伏了兩下,不著痕跡地別開了眼,道:「走。」

  李魚看著他冷淡至極的神色,又想到他這種暗地裡的體貼,忍不住笑了,安安靜靜地說了聲:「好。」

  一點紅丟給她一個帷帽。

  帷帽,就是那種帶著一圈紗的帽子,可以把臉完全擋起來,李魚正巧穿了身白衣,再帶上這帽子,雖遮住了臉,但那身姿氣質,卻無一不是頂尖。

  二人下了樓,買好的馬車正停在門口,店小二眼疾手快的在馬車下放了個小凳子,李魚娉娉婷婷地走過去,提著衣裙上了馬車。

  馬車裡竟丟著一件兔毛的皮草,李魚微微一愣,又想起自己早上找借口不還他的衣裳,說她冷……

  畢竟是個小鎮,大夏天的,找一件皮草談何容易呢?李魚心中一動,下意識的朝車外看去。

  一點紅已坐在了馬車的車轅之上,手持韁繩,一趕馬,馬便走動起來,他沒看李魚,只淡淡地道:「把帷幔放下。」

  帷幔,就是擋在車門上的門簾了。

  李魚輕輕地笑了笑,並沒有聽他的話,反而是往外挪了一挪,又伸出一只無骨般的手,輕輕地拽住他的衣服角拉了拉。

  一點紅道:「怎麼?」

  李魚笑著道:「沒什麼,就是謝謝你呀。」

  一點紅冷硬地扯開話題:「進車裡去。」


第10章

  李魚在車裡醒了睡、睡了醒,清醒的時候就無所事事地縮在車裡看一點紅駕車。

  這一日,天色慢慢暗了下去,一邊的天空已呈出了深色,另一邊更亮些,晚霞似是神妃仙子肩上五彩的披帛一般。

  一點紅隨意地曲著一條腿,一只手拉著馬的韁繩,余光瞥見車裡的人把帷幔拉開了一點點,從裡頭探出個腦袋來,還附帶了一條蓬松的大麻花辮。

  ——李魚穿越之前沒混過漢服圈,不會盤發髻,可惜了那兩個小姑娘為她弄的墮馬髻,睡了一覺就亂糟糟得了,她只能把發髻拆出來,可惜頭發太長,實在很不方便,笨手笨腳的李魚只能打一條又長又蓬松的柔軟大辮子。

  說起來,這具吸血鬼的身體可真棒呀……頭發又濃密又柔軟,隨意怎麼造作還不脫發,上輩子的脫發少女苦中作樂地表示很滿意。

  而一點紅見了她的新發型之後,忍不住多瞟了一眼,那條辮子隨著她的動作晃晃悠悠,倒是很像狐狸的蓬松大尾巴,蕩來蕩去的。

  見一點紅看她,她又朝一點紅笑了一下,露出兩個小小的酒窩,還露出了兩顆尖尖的小虎牙。

  一點紅拉著韁繩的手緊了一下,面上波瀾不驚地移開了目光,也沒有想找她搭話的興趣。

  他是個話很少的人,一路上除了必要之外,基本上是完全沉默的,李魚找他說話,他也興趣缺缺,只是嗯、啊的隨意附和兩聲。

  這一晚,二人再次進了城鎮。

  其實他們大多數時間是風餐露宿的,一點紅能吃得了苦,李魚可以睡在車裡。而且城裡魚龍混雜,李魚又太過於引人注目,因此二人達成了一種默契——能不進城,就不進城。

  但今日為何要進城呢?

  一點紅說:「此地產鐵。」

  李魚:「恩……所以?」

  但這和進城有什麼關系?

  一點紅瞟了她一樣:「買刀。」

  李魚:「你不是用劍麼?」

  一點紅沒說話。

  二人進了城,找了間客棧要安頓下來,誰知這產鐵的小城外來人倒是不少,滿滿當當地把這客棧都快塞滿了。

  店掌櫃一臉為難的看著這黑衣的冷面劍客和帶著帷帽的白衣女子,賠著笑道:「真不好意,客官,咱們客棧只剩最後一間上房了。」

  這已經不錯了,因為對面的另一間客棧連一間上房都沒有,有的是大通鋪。

  一點紅丟了一錠銀子過去,把唯有的那一間上房定了下來。

  一錠銀子,可實在是不算便宜,好在這家客棧的確是整個城裡最好的一家,上房乃是套間,外頭有臨窗大炕,炕上放著小幾、靠背、引枕、條褥。裡間隔出了碧紗櫥,可睡人。

  這其實和兩間屋子也差不多了,住兩個人也沒什麼問題。李魚與一點紅一路上都在一塊兒,自然不會在意這種問題。

  她理直氣壯地占了碧紗櫥,一點紅在這種事情上,萬事隨她,並不在意。

  他無可無不可的跟在李魚後頭進了屋子,看李魚占了裡間,就自行坐在外間修整。

  李魚精神不濟,進去就跟一點紅打招呼說要睡覺,一點紅嗯了一聲,表示聽見了。李魚往床榻上一窩,歪著頭舒舒服服地又睡著了。

  她的呼吸聲是很淺的,稀薄到有時會讓一點紅覺得她其實已經死了一樣……直到現在,他有時也會產生一種想要去探她呼吸的衝動。

  好在今日沒這個問題。

  換個了舒服的環境,她顯然睡眠質量有所提升,還小小聲地說起夢話來了。

  一點紅聽力極佳,即使隔著隔扇,也能清楚的聽到動靜,只是這人說起夢話來口齒不清、嘟嘟囔囔的,一點紅也聽不真切,只能聽見什麼「蜂蜜」「糕」還伴隨著一點可疑的吸口水聲。

  一點紅:「……」

  他實在懶得再聽,叫小二送了水來,給自己擦洗身體,收拾完之後,又推門出去了。

  所以李魚醒來之後,屋子裡就只有她一個人在。

  燈架上的蠟燭已點了起來,只是蠟燭不比白熾燈,不可能讓室內明亮起來,因此,室內的光也只能說是勉強能夠視物。

  好在李魚這雙妖怪眼睛自帶補光,隔著這麼遠,也能清楚的看見外頭的八仙桌上七七八八地擺了一桌子東西,有湯有飯有肉,還有一道糯米和著蜂蜜弄出來的小糕點,倒也精巧。

  只不過,再精巧的食物對於現在的李魚來說都沒什麼意義,她打了個哈欠,伸了個懶腰,從裡間走出來,弄了一點兒湯、弄了一點兒飯,狗狗崇崇地倒進了裡間盆栽的花盆裡頭,好叫一點紅回來不至於又誤會她不吃飯。

  至於那碟子糕點,她沒動。

  天色完全暗了下來,門外頭忽然有什麼東西撲閃撲閃的飛著,看影子,倒是很像一只貓頭鷹。

  李魚挑了挑眉,打開窗戶,果然是前幾日見的那只貓頭鷹小妖怪,嘴裡還叼著一株淡色薔薇。它梗著基本不存在的脖子,把薔薇往李魚手裡遞。

  李魚疑惑地接過,說:「謝謝,這是給我的麼……?」

  貓頭鷹呃了一聲,正要說話,薔薇花層層疊疊的花瓣裡突然鑽出一只……熊蜂來,嗡嗡嗡嗡嗡的努力說話。

  熊蜂,一種……毛茸茸的蜂。

  一般形容男子身形好,常會說「猿臂蜂腰」,意思是手腳修長、腰像蜜蜂腰一樣細。由此可見,蜂的細腰乃是美好身材的代名詞。

  但熊蜂是個例外,熊蜂的身體毛茸茸、圓滾滾、黃黑條紋相間,背後一對非常迷你袖珍的小翅膀,讓人很懷疑到底能不能把它胖墩墩的身體帶起來飛。

  這只小熊蜂也不例外,兩片小翅膀耷拉在背後,圓滾滾毛茸茸的身子艱難地從洋桔梗的花蕊中爬出來,兩根黑線一樣的……胳膊還努力試圖朝李魚作揖,不過因為胳膊太短、遂放棄。

  熊蜂:「嗡嗡嗡嗡嗡嗡嗡嗡。」

  貓頭鷹替它翻譯:「李娘娘,他是蜂勇敢,久聞您的大名,想向您求一滴血來救命。」

  熊蜂以一種正常人看不太出來的幅度點頭——他也沒什麼脖子,所以點頭這種動作實在比較難做。

  李魚:「……」

  蜜蜂也能成精麼?這個世界真玄幻。

  她說:「要我的血?」

  貓頭鷹點頭:「是的呀!我們這些僅剩的小妖,當然聽過您的傳說啦,您的血除了不能祛除妖魔的死氣之外,什麼都能治呢!其實……我們本來也不敢再來打擾您,可是蜂勇敢的孫子那天飛的時候被鳥給撞了,連翅膀都撞斷了,如果再不救的話……很快就要死了……」

  熊蜂伸出自己的小黑線細胳膊抹眼淚。

  李魚若有所思。

  她的血這麼厲害的麼?

  這個世界的……嗯,姑且叫吸血鬼吧,原來是一種比什麼靈芝人參、天山雪蓮更有用的靈丹妙藥?

  等等,那這麼說的話,一點紅是爐鼎,體內蘊含天地之力,可令妖怪的妖力大增,暫時突破死氣的繚繞;而她的血又是靈丹妙藥,只要是沒死的妖怪,她都能救回來?

  那人能不能救回來呢?

  如果她的血也可以救人類的話,那她和一點紅豈不是……互為血包?循環利用?可持續發展?

  但她並不打算問貓頭鷹她的血可不可以救人類,因為她不想被別的妖怪知道自己現在什麼記憶都沒有的事情。

  能不能救,她完全可以在路上找快死的人試驗一下。

  她問那貓頭鷹:「對了,你叫什麼名字?」

  貓頭鷹挺起豐滿的胸脯:「娘娘,我叫鷹英俊!」

  李魚:「……」

  蜂勇敢、鷹英俊,這些妖怪起名風格還挺統一……?

  她說:「想要我一滴血可以,但你們得幫我一個忙。」

  鷹英俊連忙說:「娘娘請說!」

  熊蜂也開始瘋狂點頭。

  李魚道:「去查暗算我的那妖魔的線索。」

  鷹英俊歪頭想了一下,說:「您放心,娘娘,我們一定會發動貓頭鷹十八連環塢和蜂類美男子聯合幫派為您尋找的!不是我吹,我們可是遍布天下的空中霸王!一定可以找到線索的!」

  李魚道:「好,不要讓我失望。」

  她從懷中取出簪子,在自己的手指上戳了一下,一滴血珠慢慢地滲出,凝結成一顆血紅的珠子,閃著寶石似的光芒。

  熊蜂又朝他千恩萬謝地作揖(依然沒成功),然後用兩條細線接過了那滴血珠凝結的寶石。它瘋狂扇著小翅膀,差點因為太沉而沒飛起來,最後還是貓頭鷹把腦袋伸了過來,熊蜂艱難地爬上去,縮在了它的羽毛裡,朝李魚揮了揮手。

  貓頭鷹爽朗地跟她告別,快樂地飛走了,只留下一株淡色的薔薇花。李魚若有所思的別在了自己的麻花辮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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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一點紅回來之後,李魚已經又躺回碧紗櫥裡睡覺了。

  他掃了一眼桌上的飯菜,看到那桌子上七七八八的東西只有一點點動過的痕跡,皺了皺眉。

  他自然是沒吃的,於是坐在了八仙桌旁,拿起了筷子。

  雖然是夏天,但過去了這麼一陣子,飯菜還是早已冷去了。這家店的東西做的不錯,清炒蓮子、荷葉雞、排骨蓮藕湯……起碼在一點紅看來,味道都可圈可點。

  但李魚仍是只吃了那麼一點點,喝了一點點湯,吃了一點點飯。

  還有桌子上那道蜂蜜糯米糕,她連動都沒動過。

  是不喜歡麼?

  一點紅不著痕跡的皺了皺眉。

  其實一個人所展現出的細節,是能透露出許多信息的。

  就比如這個叫李魚的女人。

  膚白勝雪、發黑如漆,有女美貌至此,對於普通人家來說,不是好事,是災禍,只有高門大戶、王公貴胄,方能保護如此美人不受傷害。

  而對吃食的挑剔也正好說明了這一點。

  一點紅的心裡,忽然隱隱地浮出了不是答案的答案。

  ——莫非,她是那皇帝老兒的妃子不成?

  這猜測未免太過荒唐,可細想來,卻也只有這個答案,或者跟這個差不多的答案才能解釋的通。

  他頓時覺得沒什麼胃口了。

  但他不是李魚,他是靠賣命為生的,若體力跟不上,就很有可能死於非命,他雖然不想吃,但仍慢慢地咀嚼著嘴裡涼透的食物。

  把這一桌子的東西七七八八地吃得差不多了,他才叫店小二進來收拾東西。

  夜已深了,他翻身上了外間的榻,隨意地躺下,閉上眼睛。

  碧紗櫥裡的人翻了個身,又開始嘟嘟囔囔地說著斷斷續續地夢話,一點紅倒不是想聽,主要是他聽力的確靈敏,這屋子裡的動靜他都能感覺得道。

  她嘴裡說著些什麼「入黨」「彙報」之類的詞,在黑暗之中,一點紅猛地睜開了眼睛,冷冷地朝那碧紗櫥掃去。

  什麼意思?

  黨爭?京城朝廷裡的黨派之爭……?

  是她以前的事情?

  ……她不是說她醒來之後什麼都不記得了麼?

  一點紅冷漠地盯著碧紗櫥的隔扇,似乎想從那裡看出些什麼,可惜裡頭睡著的美人兒已完全睡死了過去,並不知道他此刻的心思。

  他的臉像冰一樣冷,他一動不動地盯著李魚所在之地,半晌,才轉身合上了眼。

  ——她在騙他。

  她說自己什麼都不記得了,她說他是她有記憶之後見到的第一個人、也是唯一一個人。都是在騙他的。

  一個被歹人劫走的柔弱美人,為了得到一點保護和幫助……會說些叫人心神浮動的甜言蜜語未免太過正常。

  一點紅不是個傻子,在此之前,也從未把她嘴裡的話全當真。

  可此時此刻,他的心裡卻仍有一股子奇怪的情緒慢慢上浮,似是激憤、又似是自嘲。

  像他這樣下賤卑微的殺手,即使在江湖之上凶名遠揚,卻也沒有一個人瞧得起。像他這樣的人,本就與這人間富貴花攀扯不上任何的關系……

  若不是她有所求,而他剛好出現,她何必要用那般的甜言蜜語討好於他?

  一點紅的嘴角,勾起了一絲譏誚的冷笑。

  第二天清晨,李魚醒來之時,一點紅已醒了,正坐在外屋的炕上打坐,聽到裡頭的動靜,他緩緩地睜開了雙眼。

  李魚懶洋洋地伸了個攔腰,問道:「我們幾時出發?」

  可以的話,她還是想盡可能在天光大亮之前出發,以免皮膚被灼傷。

  一點紅沒有搭話。

  他時常都不太愛搭理人的,李魚早已習慣,她把衣裳整理整齊,又順了順那狐狸尾巴一樣蓬松的大辮子,這才從碧紗櫥裡鑽了出來。

  一點紅看也不看她,只說了句:「走。」

  說罷,他翻身下榻,大步走了出去,竟是比往常還要更冷淡上三分。

  對人情緒變化無比敏銳的前社畜李魚,幾乎是立刻意識到了他不高興。

  他不高興?為什麼?

  李魚疑惑地下樓,鑽進馬車,一點紅一言不發,忽用力地拉緊了韁繩,馬嘶鳴一聲,奔跑出去,顛得李魚都驚了一跳。

  小馬車不比大馬車,跑得快了就十分的顛簸。李魚的身體本就虛弱,難以平衡身體,見馬車顛簸至此,只能一下子拉開帷幔,緊緊地抓住了一點紅的胳膊。

  一點紅渾身一僵,那條被李魚抓住的胳膊上的肌肉忽然縮緊了,脖頸側的青筋也一條條的凸了出來。

  他忍不住側頭瞟了她一眼,見她表情有些驚疑不定,這才意識到自己駕車駕得太快,令她不舒服了。

  ……他當然不是故意的,即使不高興,他也不會選這種法子來折磨她。

  一點紅長長地吐出一口濁氣,慢慢控制著馬匹慢下來,啞聲道:「抱歉。」

  李魚那雙柔弱無骨般的雙手慢慢地放開了他,他穩了穩心神,轉回了頭,卻又感覺自己的衣服角被拽了拽,他沉默了片刻,並沒有看李魚,只是道:「怎麼?」

  李魚的聲音在他背後響起:「你不高興?」

  一點紅的聲音聽不出什麼情緒來:「沒有。」

  李魚沒有說話,又盯著一點紅的側臉看。他的臉棱角分明,鼻子很挺、嘴唇很薄,眼睛又藏著過多的野性與銳利,叫人看了就免不得心裡要害怕。

  可是李魚卻不怕他。

  以貌取人,本就是偏頗的,更何況這個叫一點紅的男人……其實很像個小孩子。那種沒人疼、沒人愛,用冷硬的外表去硬撐起來的小孩子。

  換言之,就是很好拿捏。

  她搖頭晃腦地道:「你是生我的氣。」

  一點紅的呼吸停頓了一下,皺著眉道:「沒有,回車裡去。」

  身側的美人輕輕地嘆了口氣。

  她忽然伸出了纖纖的手指,要點向一點紅的眉心,一點紅眼疾手快,伸手一把扣住了李魚的手腕。她的手腕很細,似乎他稍稍一用力,就可以直接折斷似得。

  他手上沒太收著勁兒,想必她是不太好受的。

  果然,李魚的臉上就顯出了一種吃痛的表情,一點紅眸色暗了暗,正要說話,李魚卻忽然笑了,毫不客氣地一巴掌拍在他手上,一點紅的手穩穩抓著她的手腕,結結實實地受了這一下,連動都沒動。

  李魚嗔道:「你騙人,你要是不生氣,干嘛不看我說話?」

  一點紅渾身一僵,半晌,他才慢慢把眼神定在了李魚的臉上,與她對視,似乎在證明什麼東西一樣。

  他正要說話,李魚忽嘆道:「你看你,為什麼總要一直皺著眉。」

  一點紅眼神動了動,緊緊地抿著嘴,卻是不打算說話了。

  李魚低下了頭,那狐狸尾巴一樣的大辮子垂了下來,落在了一點紅扣住他手腕的那只手上,有點酥酥麻麻的。

  她看著一點紅捏著她手腕的手,他的手修長、穩定、骨節分明。

  李魚自言自語般地說:「以後我會好好吃飯的,你不要生氣。」

  這話當然是假的,因為李魚很清楚,一點紅當然不可能因為這件事情而生悶氣,可她偏偏就要這麼說,看看他到底作何反應。

  而一點紅也很清楚這是謊話,他們之間的距離、情分難道已達到因為吃飯這種小事而生氣的程度了麼?當然是……不可能的。

  明知道她溫柔的態度是謊言,可是聽見這句的話,他的心還是在剎那之間就不可抑制的軟了一分。

  可他說出口的話卻仍是冷冰冰硬邦邦的:「我生不生氣,都會送你到翠羽山莊,你大可不必擔心。」

  美人都是驕傲的,她們自小都是在寵愛與追捧之下長大的,哪裡受得了一個人對自己如此不假辭色?一點紅此舉,也不知是不是在故意激怒她。

  可李魚偏偏就沒有生氣的。

  她只是定定地盯著一點紅的表情,看他那雙冷漠的、死灰色的眼睛。一點紅死死地盯著她,似乎也在等著她的反應。

  李魚道:「你既然答應我,就不會食言,我知道的。」

  一點紅又別開了眼,不肯看她。

  半晌,他才嘆道:「……我這樣的人,你何必在意?」

  這樣自輕自賤的語氣,好似他自己只是一根草芥、一條野狗。

  這樣的話,比起是在拒絕,倒更像是一條凄慘的小狗正在露出自己的肚皮,等待有人來摸一摸、抱一抱他。或許一點紅自己都沒意識到,自己的話裡居然是這個意思。

  她故意不講道理地說:「我在意誰不在意誰,和你有什麼關系,我願意在意就在意,願意關心就關心,怎麼樣?難道你要一劍捅死我不成?」


第12章

  李魚的聲音並不是一味的清甜,反倒是有一點低、帶著一點女人家溫柔的啞意。她倨傲又不講理的說話時,聲音也虛弱得很,像是什麼病弱的小公主一樣。

  一點紅動也不動,只是握著韁繩的手卻忽然收緊了,上下牙齒也忽然緊緊地咬在了一起。

  他好像不是在受用一個絕世美人的溫柔話語,而是在被帶著倒刺的鞭子狠狠抽打似得。

  一點紅久負惡名,江湖上人人瞧不起他,竟說他只要有錢,連父母兄弟都肯殺得的。久而久之,就連他自己,都會以這青樓伎子來自比,滿心偏激凄楚、如惡犬一般,又想叫人愛他敬他、又下意識地對著所有人呲牙。

  這絕美久病的人間富貴花啊……如果她真是天家貴胄中的一員,只是偶然淪落至此,若不是為了自救,何苦對著他這樣的喪家之犬溫言軟語?

  ——他是這樣想的。

  或許是一種習得性無助,一點紅從來都不對任何人抱有什麼好的期望,在意識到李魚騙自己之後,心裡想的也是「果然如此」。

  他忽然有些忍受不了,於是一個急停,馬兒嘶鳴一聲,前蹄乍起,又復而落地,停在了原地。

  李魚沒想到他會突然停車,馬車本就不穩,這樣一個急停,在慣性之下又是忽然向前撲去,一點紅伸出一只手,穩穩當當地扳住了她的肩膀,將她的身形穩了下來。

  李魚抬頭看他。

  一點紅道:「男人都不是什麼好東西。」

  李魚:「?」

  一點紅的臉色冷而森寒:「你這樣的女人,若對誰都這樣說話,遲早危險。」

  這般貼心的溫言軟語,是蜜也是刀,能哄得男人找不著北,也能是一把對准她自己的刀,說到底,美人計,從來就不是能讓美人獨善其身的計。

  李魚終於明白了。

  他是覺得自己說這些話都是哄著他的。

  她忽然笑了,道:「你說男人都不是好東西,那裡頭包不包括你呢?」

  一點紅森森然道:「你覺得呢?」

  李魚吃吃地笑:「當然不包括啦。」

  她不按照常理出牌,一點紅一時語塞,只好冷冰冰地瞪著她。

  李魚收斂了笑意,認真道:「我不是騙你的,我真是這樣想的。」

  一點紅沒說話。

  李魚嘆道:「你若真是無情無義,何必要如此待我?你若是個色中餓鬼,又何必每日連看都不看我一眼?你明明……你明明是個品行高潔的人,為什麼總要這樣自輕自賤?別人眼瞎編排你,難道你自己也眼瞎不成?」

  說道最後,她的語氣竟是有些生硬了起來,好像很不高興似得。一點紅眸色微動,忍不住把目光放在了她的臉上。

  她的臉上浮現出了一抹病態的嫣紅,那雙美麗的眼睛帶著慍怒瞪著他,咬著牙,好似帶著一萬分的恨鐵不成鋼似得。

  一點紅心中一動。

  李魚卻已不打算再說,她生完了氣,長嘆了一聲,轉身回到馬車裡頭去了,只留給一點紅那微微顫動的帷幔。

  為什麼轉頭就走,因為太陽要出來了。

  一點紅盯著帷幔,似乎要透過這不透光的簾子,去看坐在馬車裡的那個人,他盯了許久,這才轉過身去,繼續駕車,朝著翠羽山莊駛去。

  直到午間,一點紅駕車停在樹蔭之下歇息時,他才又掀開了馬車的帷幔。

  李魚抱著那兔毛皮草,像是抱了一窩兔子抱枕似得,正眯著眼呢。

  見他掀開簾子,她微微睜開了眼,與他無聲的對視,似乎是在等著他先開口說話。

  一點紅心道:還在生氣?

  ——真是荒謬,明明是這女人先說謊騙他的,明明記得以前的事,偏說不記得,拿來哄騙他。這下倒好,三下兩下,她自己倒生氣了,引得他去哄。

  一點紅才不會順著她的意思去哄人。

  他什麼也沒說,只是自懷中掏出一個東西來,當啷一聲扔了進去。

  李魚定睛一看,是一把短刀。

  她微微一怔。

  一點紅沉聲道:「拿去。」

  李魚道:「刀?為什麼?」

  一點紅冷笑道:「進了翠羽山莊,難道要我替你把覬覦你的人全殺了?」

  李魚沒說話,仍是有些怔怔地看著他。

  一點紅沉聲道:「心狠才能活下去。」

  李魚終於開口:「昨日進城,是為了買這把刀麼?」

  昨日進城,他言簡意賅的說是為了買刀,原來是為了……給她買刀。

  一點紅假裝沒聽見,徑直又放下了帷幔出去了。

  其實這午間的休息自然不是李魚要休息——因為她一直都在休息,長途跋涉之下,一點紅也需要暫且修整,但他也不肯休息太久的,一般都只是吃個干糧就走。

  然而今天,他吃完干糧之後,卻沒有動身出發。

  李魚覺得古怪,正欲掀開帷幔看一下,卻聽一點紅忽然隔著帷幔沉聲說了一句:「呆在裡頭,別出來。」

  語氣之中,已染上了十二分的凌然殺氣。

  說罷,他忽跳下了馬車,往前走了幾步。

  李魚一驚,立刻掀開了帷幔。

  一點紅立在馬車前方,那柄無鞘的薄劍,已握在了他的手上,閃著寒森森的青光,在這樹林之中,異常的毒辣、異常的陰森。

  而他的對面,也站了一個男子。

  這男子身形魁梧,比修長勁瘦的一點紅幾乎要大了一圈,一點紅已是個格外讓人膽寒的人,可這男子,卻更像是惡鬼一般,連臉都好似有些發青。

  他的手上帶了一只厚重的鐵手套,那只鐵手套,在這陰暗的林間小路之上,竟也閃著碧色的青光,他一動,那手套上的青光就變成了幽幽的深紫,看起來十分的駭人。

  一點紅冷冰冰地盯著那魁梧的男子,嘶嘶地道:「青魔手伊哭?」

  他的聲音簡直就好似是一條毒蛇吐著紅信子。

  他從未用這樣的語氣和李魚說過話,以至於李魚竟是第一次發現,原來他還可以用如此可怕、陰寒的語氣去說話。


第13章

  青魔手伊哭,乃是江湖上令人聞風喪膽的用毒高手,他的那只青魔手,乃是淬以百毒、煆冶了七年才制成。那青魔手雖然既笨重、又難看,但誰若是小看了它,一定會付出代價——慘痛的代價的。

  誰若是被這只手沾上一點兒,那他就只有死,而且是最痛不欲生的死法。

  這才是此人最可怕的一點。

  伊哭聽見一點紅說話之後,竟也嘶啞的笑了起來,他本就醜陋如惡鬼,如此一笑,更是顯得陰森可怖,叫人心裡沒由來的發寒。

  伊哭道:「中原一點紅?」

  一點紅沒有說話。

  伊哭又道:「你拿了不該拿的東西。」

  一點紅沒有說話。

  伊哭冷笑道:「你死之前,還有什麼話說?」

  一點紅道:「是誰要她?」

  ——翠羽山莊的八個人,有六個都是死於追殺之下的,這就說明除了翠羽山莊,還有一股別的勢力想得到李魚。伊哭也是其中的一員。

  伊哭獰笑著說:「你臨死前就只想說這話?」

  一點紅說:「還有一句話。」

  伊哭道:「哦?」

  一點紅譏誚地道:「你為什麼要自己找死?」

  說著,他忽然長嘯一聲,閃著青光的薄劍已刺了出去,在這陰暗的樹林之中,這劍氣似又增添了幾分陰森毒辣之氣。

  伊哭狂笑,用青魔手接招。

  兩個人剎那之間就鬥了起來。

  打鬥之中,這兩個人都已似不是人,而是兩只吃人的野獸。一點紅的招式並不花哨、也不甚好看,他出的每一招,都只有一個目的。

  那就是殺人!

  青魔手與薄劍撞擊在一起,似乎有火星爆裂出來,那沉重的金屬撞擊聲,一聲一聲地震著人的耳朵,就連樹蔭裡的鳥兒,都被驚得紛紛逃離。

  忽然,一點紅一劍擊出,刺中了伊哭的咽喉,伊哭瞪大了雙目,臉上的肌肉扭曲顫動起來,好似一個可怖的活僵屍。一點紅的臉上露出了一絲冷誚的笑容,手腕上只稍稍一用力,劍尖就刺穿了伊哭的咽喉,叫他氣絕身亡了。

  一點紅收劍,反手一甩。

  劍尖上的血珠就被甩了下來,沒入到了林間小路的泥土之中不見了。

  李魚一直在馬車裡看著,見一點紅得勝,也不禁露出微笑,等著他回來。

  但他沒有回來。

  他在那裡立了一會兒,忽然靠在一棵樹上,慢慢地坐了下去,他臉色不好,另一只沒有握劍的胳膊似乎動不了了。

  李魚一驚,立刻下了馬車,朝一點紅奔了過去。

  一點紅坐在樹下,臉色慘白,嘴唇連一絲血色也無,豆大的冷汗已爬滿了他的額頭,見李魚奔了過來,他忽然厲聲喝道:「不准過來!」

  美人第一次被他用這樣可怕的語氣厲喝,登時有些不知所措,停在了他的面前,伸手也不是不伸手也不是,猶疑地道:「你……你怎麼了?」

  一點紅喘著氣道:「我被他的青魔手碰到了。」

  李魚一驚,立刻朝一點紅動不了的那只胳膊看去。

  他身上裹著勁裝,只是那條左胳膊上的料子已破損了些,露出裡頭的皮膚來,那皮膚已不復平日的顏色,而是呈現這一種青紫青紫的詭異顏色。

  李魚下意識地就要去碰他的傷口,一點紅沒中毒的那只手立刻一把抓住了李魚的手腕,冷聲道:「不許碰!」

  李魚問:「為……為什麼?」

  一點紅冷笑道:「只要沾上這青魔手的毒,哪怕只有一點兒,人也死定了,你很想死麼?」

  就在這談話的須臾之間,把小臂上的一點兒青紫,就已經蔓延到了他的手上,那只骨節分明的手,此刻也呈現了一種可怕的青紫色,而他的脖頸處,血管和青筋此刻也詭異的凸了起來。

  李魚瞪大了雙眼,嘴唇囁嚅:「那你……你……」

  一點紅沉聲道:「我已活不長了。」

  很奇怪的是,他說這句話的語氣竟意外的平靜,似乎早都預想到自己會死於非命了一樣。

  ——做殺手的人,人頭都是別在褲腰帶上的,那一日被人弄死了,不也正常的很?

  一點紅並不怕死,所以他說這話才如此淡然。

  可是面前的美人顯然沒有這種覺悟,她有些怔怔地盯著他,似乎還沒有聽懂他的意思,而當她終於反應過來的時候,眼眶唰地一下就紅了。

  一點紅看著她的臉,忽有些無奈地想:真是脆弱的人啊,連死人都沒見過。

  ……這樣脆弱的人,該怎麼樣一個人找到真相,怎麼樣過的好呢?

  人到了將死之際,話好像總是會變多,一點紅用右手,從懷中掏出了一疊大額的銀票,慢慢地道:「拿去吧,你要去翠羽山莊,還有些路程。」

  李魚沒接,她低下了頭,一點紅只能看到她的牙齒咬住了下唇。

  他勉強笑了笑,又道:「短刀收好,若有人對你不軌,先用溫言軟語迷惑他……趁其不備用刀殺了他,你這樣的女人,太軟弱會活不下去的。」

  說完這話,他就閉上了嘴,似乎是想在這裡等死。

  被青魔手擊中的那只胳膊他已完全控制不了了,但感官卻並沒有失去,劇烈的疼痛順著他的神經、他的皮膚跳動著……青魔手不虧是這武林當中最可怕的兵器之一,只被蹭破了一點兒皮,這種可怕的折磨就令一點紅痛不欲生。

  他已說不出一句話了,牙齒緊緊地咬住,而額頭上的青筋也爆起,足見他此刻究竟是受著多大的折磨……

  聽說,被青魔手擊中的人,最後皮膚會整個變成紫黑紫黑的顏色,皮下的血液會全充起來,整個人會不成人樣……

  他很想叫李魚快走,不想叫她看見自己的狼狽模樣,可是此刻時刻,他竟已一句話說不出了。

  李魚忽然站了起來,朝伊哭的屍體衝了過去,在他身上翻來翻去,勢要翻出解藥。

  一點紅看著她,想告訴她青魔手的毒是無藥可救的……她大可不必這樣費心。

  但她竟真的從伊哭的屍體上翻出了東西,她手裡捏著什麼東西,又衝了回來,對一點紅厲聲道:「張嘴!」

  這是一點紅第一次聽到她如此嚴厲、一點都不溫柔的語氣。

  他搖了搖頭,沒說話。

  李魚卻在此時此刻展現出了一種不可拒絕的魄力,她忽然一把捏住了一點紅的下巴,強迫他要把嘴巴張開,一點紅死死地咬著牙關,並不肯如她所願。

  她身上力氣弱,只要一點紅不願意,她自然是沒法子成功的。

  她眸色一暗,忽然冷冷地說道:「你若不張嘴吃藥,我就去碰你中毒的胳膊。」

  一點紅本有些渙散的目光立刻聚焦了起來,冷冰冰地盯著她,似乎是一頭想要吃人的惡狼似得。

  李魚不甘示弱地看著他。

  她張開了手掌,她的手掌裡捏著幾顆小小的紅色藥丸,這藥丸也不知道是什麼東西制成的,竟像血玉一般溫潤,閃著奇異的寶石光澤。

  一點紅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慢慢地張開了嘴,李魚立刻把那幾顆紅色藥丸全部倒進了他的嘴裡。

  這紅色藥丸一抿就碎成了粉末一般的東西,沒有任何味道,被他直接吞了下去。

  他也不指望這玩意有用,他只是看李魚太焦急,若吃點莫名其妙的東西,就能叫她安心一些的話……臨死之前,一點紅倒是也不在意做個好心人。

  而那紅色藥丸……

  紅色藥丸當然不是從伊哭身上翻出來的,而是李魚借著這個機會,用短刀在自己手腕上劃了一道,流出來的血所化作的血珠。

  昨天晚上,那貓頭鷹小妖和熊蜂小妖來求她一滴血時,她就想知道自己的血究竟能不能救人類。

  其實這個問題很是復雜,李魚作為一個崇尚科學的現代人,秉承著一種嚴謹的實驗精神。

  如果能救,是能救到什麼程度?能讓死人復活還是僅限於生者?能夠救生病的人麼?能讓身上的外傷完好無損麼?斷肢是否能再生?精神疾病又能不能治?

  這些東西,貓頭鷹小妖是不可能知道的,而且李魚也不想問它。

  她本來打算在路上遇到合適的實驗對像就試上一試,沒想到這第一個「合適的實驗對像」就是一點紅。

  一點紅啊……

  她忽地想到了他剛剛隔著帷幔的那一句「待在裡面,別出來」,語氣一如既往的冷淡。但在冷淡的外表之下,這個人……其實從來沒有做過什麼傷害她的事情,是她來到這個世界上遇到的第一個人,也是最好的一個人。

  這樣的人,就算他不是李魚的爐鼎,她也不想看他就這樣死去。

  可她的血會有用麼?

  她不知道。

  李魚慢慢地坐了下來,靠在了一點紅的身邊,與他一起等待情況變好或者變壞。


第14章

  李魚坐在一點紅身邊,一言不發。

  而一點紅的左胳膊已完全失去知覺了,甚至連疼痛都已感覺不到。他瞟了一眼李魚,嘶啞地道:「你不該還呆在這裡。」

  李魚問:「為什麼?」

  一點紅嗤笑道:「你見過死人麼?」

  李魚指了指伊哭,說:「這不是麼?還有你那天殺死的崔繼和另一人。」

  一點紅一時語塞,半晌,又嘶啞地道:「我是中毒,死相不好,你最好還是別看的好。」

  李魚說:「你不會死的。」

  她的語氣有點低低的,似乎是心情有點低落,她眼眶微紅,眼睛裡似有點點淚水,卻又怎麼也不肯落下來。

  一點紅深深地望著她。

  像他這樣的人……能在臨死之前,得到一個人的眼淚,已很是難得。

  此時此刻,他的心裡也忍不住泛起了漣漪。

  他忽然伸出了另一只完好的手,用大拇指輕輕蹭上她的面龐,替她擦掉了那一滴即將落下的眼淚。

  他的嘴角勾起了一絲微笑。

  他是個很少會笑的人,即使是笑,也通常是那種諷刺的、譏誚的冷笑,看上去並不柔和。

  然而此時此刻,他的微笑看上去卻很輕松,很愉悅。好像他根本就不是一個馬上要死的人,而是一個忽然被天降橫財擊中的幸運兒一般。

  他忽嘆了一聲,道:「莫哭。」

  李魚別開了眼,說:「我沒有哭。」

  一點紅自嘲地道:「為我這樣的人掉眼淚,實在是不值得。」

  李魚的聲音顯得有些悶:「我早都說了,請你莫要這般自輕自賤,你卻從不聽我的。」

  一點紅勾唇笑了笑,沒有說話。

  他忽然覺得很累、很累,眼皮都抬不起來,大腦慢慢變得無法思考……

  他曾面對過很多次死亡,但唯有這一次,他覺得安寧,他說不了話,也沒法子控制自己的身體倒下,他慢慢地、慢慢地失去了意識。

  等再一次醒來的時候,他一時沒意識到自己在哪裡。

  並不大的空間,有一股木頭的味道。除此之外,他的鼻腔周圍還圍繞著一股冷香,一股動人的、熟悉的冷香。

  他側頭看了看,一張美艷絕倫的睡顏就出現在了他的眼前,那人額前的頭發有些凌亂地貼在臉上,卻根本無損於她的美貌,反而叫她多了一股海棠春睡般的嬌媚之感。

  ……是李魚。

  ——他還活著。

  這是在他們的馬車裡頭,這馬車不大,平日裡有李魚一個人的時候還不見得擠,如今兩個人時,卻覺得有些逼仄了。

  李魚雖睡著了,卻似乎不太舒服,在夢中眉頭也輕輕地皺著,呼吸仍是淺淡到讓他以為這是個死人。

  一點紅微怔,盯著李魚的睡顏看,半晌,才忽伸出手去,似乎是想要替她撥開額前凌亂的發絲。

  然後就觸到了她如冰冷絲綢一般的皮膚。

  一點紅皺了皺眉。

  她身上好似更冷了。

  他瞥見了被她丟在一旁的兔毛皮草,伸手撈了過來,蓋在了她的身上。

  美人嚶嚀了一聲,似乎不太喜歡身上蓋著衣裳,伸手就要撥開,又被一點紅強硬地抓住了手,塞回了皮草裡頭。

  他慢慢地坐起身來,半靠在馬車壁上,伸出了受傷的左臂。

  ……皮肉上那些可怖的毒素蔓延的痕跡,已經沒有了。

  他閉上雙眼,運起內力。

  他體內還有只余毒,但也無傷大雅,除了有些虛弱之外已沒什麼了,這些余毒,有個十幾天,大概也就能全消了。

  那如血玉一般的藥丸……竟如此神奇?

  一點紅一個殺手,對毒物自然很是了解,光是解毒的法子就知道十七八種,這青魔手的大名,也早早就聽過了。

  按理來說,這青魔手乃是百余種劇毒根據不同的配比淬煉而成,解毒之法即使有,也極其復雜。需得先把人命吊住了,再慢慢調理,一種毒一種毒的去解,其中的復雜,如今江湖上根本沒人能做到,因此才說,這青魔手無藥可醫。

  這紅珠玉一般的藥丸子……究竟是什麼東西,竟能解開如此可怖的奇毒?

  伊哭制毒的本事大,這解毒的本事也這般大?還是說……

  一點紅的目光釘在了李魚的臉上。

  還是說,這是她本來就帶在身上的奇寶?只是裝作是從伊哭身上翻出來的。

  如此至寶,她竟能一拿就是幾粒。這東西江湖上是決計沒有的,除非……除非真是從那皇宮大內裡帶出來的珍寶。

  他的目光灼灼如火,似乎能把她的臉盯出一個洞來,可惜李魚對別人的目光實在是不太敏銳,仍呼呼大睡,絲毫沒有意識到有人在盯著她看。

  一點紅收回了目光,靠在車壁上閉目養神。

  天色已暗了下去,他們的馬車仍停在原地,看來,他昏迷了大半天。只是他昏迷之時,乃是在樹下,是她把自己拉扯進馬車的麼?

  一點紅雖然瘦,但卻不是羸弱的瘦。他身上肌肉均勻,輕肯定是輕不到哪裡去的……李魚一個嬌弱女子,手不能提肩不能扛,把他拉扯進馬車,又費了多大力氣?

  正想著,李魚嗚了一聲,慢慢地睜眼,揉了揉眼睛,口齒不清地道:「唔……你醒了……」

  一點紅側頭看了看她,沉聲道:「嗯。」

  李魚像只懶貓似得打了個大大的哈欠,窩在那兔子皮草裡頭,伸了個懶腰,又問道:「你覺得怎麼樣?」

  一點紅道:「已無大礙了。」

  李魚點了點頭,又眯著眼睛歪了一會兒,這才要慢慢坐起來。

  她剛起,無甚力氣,一點紅瞥她一眼,順手扶了一把,李魚朝他笑笑,他又沒什麼表情地移開了視線。

  一點紅道:「那藥丸是怎麼回事?」

  李魚道:「是從伊哭身上找到的。」

  一點紅冷笑:「他衣服根本沒有翻亂的痕跡。」

  李魚看了看他,沒有說話。

  一點紅道:「那藥是你的?」

  李魚點了點頭。

  一點紅盯凝著她,忽然緩緩道:「好,我欠你一條命。」

  李魚忽笑了,道:「你欠我命麼?我不覺得,你之所以身處險境,也是因為我。」

  一點紅淡淡道:「我想殺伊哭,只是因為我想殺,同你沒有關系。」

  李魚噗嗤一聲笑了出來,對一點紅嗔道:「好,那我救了你,你想要怎麼報答我?」

  一點紅看著她笑得花枝亂顫,目光竟罕見地柔和了幾分。

  他一字一句道:「我會把你從翠羽山莊安全帶出來的。」

  其實他早就決心這麼做了,只是卻從沒說過,今日終於借著這「救命之恩」把這承諾說出來了。

  李魚微笑著看著他,忽然伸手點了點一點紅的眉心。

  他竟罕見地沒躲,看著那根纖纖手指湊近的時候,他忽閉上了眼睛,老老實實地被她點了點。

  然後,他就聽到她帶著笑意的聲音:「說謊,你明明早就決定要保護我了。」


第15章

  一點紅下意識地睜開了雙眼,朝她看了過去,然後就看到了她的笑容。

  李魚笑起來的時候,是很神采飛揚的。

  她本就美艷不可方物,只是那種過於脆弱的病態衝淡了這種濃稠的艷麗,如今這樣璨然一笑,面上都似是渡上了一層日月星辰的輝光。

  她好似在叉著腰叫囂:誰能不喜歡我呢?誰能不愛我呢?誰能拒絕把心和性命都捧給我呢?

  一點紅緊緊地盯著李魚的面龐,好似是一只蟄伏著捕獵的荒原野狼。他的目光灼灼如火,仿佛有爆裂的炭火在燃燒一樣。

  李魚笑著道:「好男人可不能撒謊的。」

  一點紅沙啞地道:「我不是什麼好男人。」

  李魚還笑:「你不是好男人?那說明你在說謊咯。」

  一點紅一時語塞。

  她是個很聰明的女孩子,眼中帶著神氣的狡黠……其實一點紅自見她的第一眼,就在抵抗著她的魅力了,可今日的那場死鬥,那種……仿佛生死離別一樣的場面,卻打破了他本就無謂的抵抗。

  在他以為自己中毒快要死去的時候,他為她的眼淚而心悸。

  而當他醒來,看到她正窩在自己身邊睡覺的時候,那種感覺……那種感覺的確是很奇妙的。他一直以來,都好似是一個活死人一樣,空虛的行走在這江湖上,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而生,也不知道自己會為什麼而死。

  所以,他不想活,也不怕死。

  可一睜眼看到她的時候,那種可怕的空虛竟消失了,他感覺到一股欣喜湧上心頭,他竟覺得……他還活著,活著真好。

  他盯著李魚,目光竟也柔和了三分,嘴上竟也沒有說什麼掃興的話,只妥協似的道:「好,我早就想護你左右了,你滿意了?」

  李魚唔了一聲,揚唇道:「我滿意咯。」

  一點紅勾了勾嘴角,沒再說話。

  二人在馬車裡窩了一會兒,一點紅起身出去。

  一般在林子的時候他出去都是為了打獵什麼的,因此李魚也沒問他,她剛剛醒來,有些余困未消,便打著哈欠又在馬車裡歪了一會兒。

  她伸手撫摸著自己發間的那一朵淡色薔薇,花瓣嬌嫩如絲絨,摸上去手感很好。

  她在思考怎麼去要一點紅的血。

  現在看來,一點紅對她已有了幾分關心,可若他知道自己是妖怪,靠吸人血為生,他的態度還會這樣好麼?會不會一劍捅死她?

  非我族類,其心必異。這句話本就是很有道理的。

  李魚現在一點所謂的妖力都感覺不到……或許是因為妖力都在與死氣纏鬥,分不出來讓她呼風喚雨。所以她雖是大妖怪,卻孱弱的連尋常女子也不如。

  事關自己的性命,李魚是如此的不敢信任一點紅,所以她的確不知道該怎麼提出這個要求。

  想了半天,也沒想到什麼好的說辭,李魚只能暫時作罷。

  罷了,一點紅的血味帶了些渾濁,這大概就是貓頭鷹說的「食物中毒」,反正現在也不能吃,等他的血恢復澄清再說吧。

  而且……一個好消息是,她的身體沒有繼續孱弱下去,她也漸漸地適應了那種飢餓感,感覺上暫時應該不會死。

  她跳下馬車,准備在附近隨便走走。

  林子裡樹影婆娑,輕柔地夏夜晚風吹過,樹葉就發出了颯颯的響聲。高遠的夜空之中,月光像是皎白的輕紗,在晚風中被吹出褶皺,星星像是細細碎碎的鑽石一般鑲嵌在夜色中。

  而地上也有星星,它們閃著熒光在林中飛舞,不遠處有一條並不湍急的小溪,溪水倒映著星月的光芒,被水流衝灑成了粼粼的波光。

  一點紅正站在那裡。

  他上身精赤,頭發和皮膚都是濕的,閃著星光的水珠順著他慘白的皮膚滑下。原是抽空在這小溪中洗了個澡。

  他上身的皮膚之上,布滿了大大小小的傷痕,有刀劍所傷,也有暗器所傷的傷痕,而他的背上,竟有很多縱橫交錯的鞭痕,足以證明這個男人在過去的日子裡,究竟受過多少痛苦的折磨。

  做殺手的人,耳聰目明,五感敏銳,自然已發現了李魚在他的身後,只是他沒有轉頭,伸手撈起自己的上衣打算穿上。

  背後不遠處的美人忽然低聲笑了起來,似是一點兒也不羞赧似得,一點紅早知道她不是個正常女人,聽見她笑,也不回頭,繼續慢條斯理地穿衣裳。

  有什麼東西砸到了他的背上,柔軟、帶著一種絲絨般細膩的觸感。

  一點紅反手抓住了那東西,放在眼前一看,竟是一朵淡色的薔薇,這薔薇花沒有味道,可這一朵上頭,卻帶著一點點奇異的冷香……

  這是李魚別在辮子裡的那一朵花,她拋過來扔在了他身上。

  一點紅低頭看那朵花,嘴角怎麼也止不住的向上揚起。

  他慢慢地穿好衣裳,又反手把那花兒拋了回去,正正好落在了她身上,李魚反應慢,沒接住,那薔薇就落到了地上。

  她低頭欲撿,一點紅那只骨節分明的手卻已撿起了花兒,他抬手一晃,薔薇就又回到了她毛茸茸的□□花辮上了。

  李魚笑著道:「這花送給你了,你干什麼又還給我?」

  一點紅道:「為什麼要送我花?」

  從來只有男人送女人花,卻沒聽說女人送男人花的。

  她璨然一笑,道:「我既然看到了美景,自然要有所回饋。」

  一點紅:「……美景?」

  李魚湊近他,悄咪咪地說:「你身材真好。」

  一點紅:「?」

  一點紅:「……」

  他活了二十大幾歲,這大概是第一次被女人調戲,實在是沒什麼經驗,一下子語塞,完全不知道說什麼好,眼神很是微妙地盯著李魚那過分美艷的笑容。

  半晌,他才咬牙切齒地道:「別瞎鬧。」

  李魚哈哈大笑起來。
【連載文請勿回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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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一點紅簡直這輩子都沒見過這樣的女人。

  漂亮的女人,他是見了不少的。他是個很有名的殺手,要價更是不低,這江湖上的人,十個想請殺手,倒是有八個要來找他。這些雇主見了他,難免是要討好的。

  討好,自然是用漂亮的女人來討好。

  一點紅自然是對睡女人沒什麼興趣的,他寧願去睡稻草垛,也不願去睡那溫香軟玉的床榻。

  然而這些雇主個個都要搞這麼一套,倒是叫他見過不少的漂亮女人。

  ……沒一個是像李魚這樣的。

  這其中微妙的區別,一點紅並說不太上來,只是知道他的的確確被李魚這樣一個驚世駭俗的女人所吸引了。

  她看他吃癟,笑得是前仰後合,花枝亂顫。一不小心就咳嗽起來,咳得臉上浮出病態的紅。

  一點紅無奈,伸手拍了她背兩下,又問:「還笑麼?」

  李魚老老實實地道:「唔,不笑了。」

  一點紅道:「走吧。」

  二人便回到了停著馬車的地方,一點紅麻利的生了一團篝火,又把在上一個城鎮裡買的干糧餅拿出來烤得脆脆的,他知道李魚吃不下,但還是掰了一半扔給她。

  李魚像征性地吃了兩口。

  一點紅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沒說話。

  一點紅身上的毒大部分都已解了,但身中劇毒畢竟不是什麼一時半會兒就能完全恢復的,故而身上還有些不適。

  他這樣高傲的人,自然不會在李魚面前提,但李魚因為極其敏銳的嗅覺,能聞到他血液裡的渾濁氣息,故而對這事兒清楚的很。

  一點紅這一夜照例要睡在車外。

  李魚從馬車裡探出頭來,拉了拉他的衣角,輕輕地說:「你受著傷,不好吹夜風。」

  一點紅淡淡道:「無妨。」

  無妨是真的無妨,他不知受過多少次傷,受傷之後千裡奔襲、風餐露宿,也是常有的事情,更不要說如今是夏天的夜裡,吹吹風其實也沒什麼大不了的。

  可李魚卻不依:「我不管,你進來。」

  她看上去好像是十分不講理、十分驕縱的模樣,可一點紅心裡明白,她的確是為了叫他能在裡頭睡個好覺。

  他心中一動,伸手捉住了那只捏著他衣服角的手。

  那只手比他的手小上不少,能叫他一下子就完全攏在手心裡。他的手上滿是握劍留下的厚繭,可是李魚的手不是,她的手上塗著鮮艷的蔻丹,觸感似是綢緞一般。

  他忽然覺得挺直的脊背上的毛孔都張開了。

  一點紅捉著那只手,慢慢地從自己的衣服上拿開了,又慢慢地松手,感受那冰涼的絲綢從他手上流走。

  他還是沒忍住,跟著她一起進了馬車裡頭。

  其實他們並不是沒有在馬車裡頭同住過,剛認識時,就是一點紅潛入關著李魚的大馬車裡頭,二人在那輛馬車裡頭,足足一起呆了一整日。

  但那時,他對李魚並沒有別樣的想法,如今卻不同。

  馬車不大,躺兩個人已是極限,一點紅平躺在馬車裡,盯著低矮的馬車頂看,身邊人身上的那股馥郁的冷香又悄悄地包裹了他,叫他怎麼逃也逃不出去。

  過了半晌,他才斜眼看了李魚一眼,李魚精神不好,總是昏睡,往馬車裡一趟,沒過多久就睡著了,如今睡得正沉。

  一點紅盯著她的睡顏看,似是已有些恍惚了。

  半晌,他才伸出手來,幫她把額前的碎發別到了耳朵後頭去。然後才轉回了頭,閉目養神。

  ——若她醒著,他或許是不會做這樣的事的。

  但他此刻已不願思考。

  第二天清晨,李魚醒來的時候,她發現自己占據了馬車接近三分之二的空間,簡直要把一點紅都擠到角落裡去了。

  一點紅側著身子,弓著背,似乎是想給她讓出更大的地方。李魚一直往這邊擠,此時此刻,倒像是窩在他懷裡一般。

  貼在馬車壁上睡了大半夜的一點紅當然早就醒了,只是懶得睜開眼睛,只感覺到懷中美人悄悄咪咪地退開之後,立刻松了松筋骨,換了個姿勢,平躺了下來。

  身邊的美人立刻就僵住不動了。

  過了半晌,她訕訕地說:「你昨天是不是沒睡好?」

  一點紅道:「沒有。」

  李魚又說:「對不起,我不是故意要擠你的……」

  一點紅的嘴角不著痕跡的勾了勾:「無妨。」

  他的話雖然少,語氣也淡,但任誰都能聽得出,他此刻心情應當是很不錯的。

  說完之後,他就睜開了眼,跳出了馬車,收拾收拾准備繼續出發了。

  誰知今日,路上竟還有不長眼的不速之客在等著。

  來者是個書生打扮的中年人,一手撫著胡須,面上帶著微笑,仿佛這世間所有的東西他都曉得、這世間所有的事情都在他的掌握之中一樣。

  這人不是籍籍無名之輩,長期浸淫江湖的一點紅一眼就認出了此人。

  「百曉生。」

  此人正是號稱江湖百事通的百曉生。

  百曉生微笑著道:「紅大俠。」

  一點紅挑了挑眉毛,譏諷地笑了。

  他竟也有被人叫大俠的一天?

  一點紅道:「你為她而來。」

  他身上並沒有什麼值得百曉生這樣的人物覬覦的東西,只有她……她才能換來這樣一聲「紅大俠」。

  可她到底是誰呢?翠羽山莊要她,伊哭要她,百曉生也要她。她看上去像是一個名動江湖的美人,可是江湖上卻靜悄悄的,並沒有人談論起一個這樣的美人。

  百曉生笑著道:「紅大俠果然敏銳。」

  一點紅扯了扯嘴角,露出一個陰森森的笑來,沒有說話。

  百曉生道:「沒有來歷的漂亮女人,往往是最危險的,這道理,紅大俠難道不懂麼?」

  一點紅的回答頗具特色:「你在教我做事?」

  百曉生嘆道:「哪裡哪裡,只是想同紅大俠做個交易罷了。」

  一點紅道:「哦?」

  百曉生笑道:「漂亮的女人很多,絕色的女人也不少,紅大俠只要肯把她交出來,百曉生願奉上十個絕色美人。」

  一點紅緩緩搖頭:「不夠。」

  百曉生面色不變,從懷中掏出一個精致木盒來,繼續道:「自古英雄配寶劍,這是藏劍山莊的至寶魚腸劍。」

  他打開木盒,劍身的光芒一閃而過,他又拿起那柄短劍,寒光照人。

  一點紅的面色不變,仍緩緩搖頭:「不夠。」

  百曉生微微一笑,又拿出另一個寶盒來,寶盒一掀開,竟是一顆散發著瑩瑩光澤的珠子,那珠子不小,有拳頭那般大。

  百曉生道:「此乃東海夜明珠,拳頭大的夜明珠最是難得,或許只有那皇宮大內裡頭,才有與之媲美的成色。」

  一點紅仍冷冰冰地道:「不夠。」

  百曉生終於變了臉色,勉強笑道:「紅大俠想要什麼,都可盡管提來。」

  一點紅道:「只要一個回答。」

  百曉生道:「什麼回答?」

  一點紅森然一笑,道:「聽說你欲譜兵器譜,將天下江湖人排個甲乙丙丁出來?」

  百曉生笑道:「的確有此打算。」

  一點紅道:「我可以排第幾?」

  百曉生道:「前十。」

  一點紅道:「那你呢?」

  百曉生道:「百曉生既要排兵器譜,又怎好把自己也排進去?」

  其實,他號稱江湖百事通,又飽讀詩書,如何不明白,虛妄的名聲,也是殺人的利器。

  江湖上的人愛給自己起諢號,都有可能給自己起出災禍來。單說那南俠展昭,得了那皇帝老兒御賜的「御貓」二字,意在叫他「除盡天下鼠輩」,就惹來了陷空島五鼠。

  今日他要品評天下江湖人,把人家都分出個三六九等出來,難道就不知道,為了這虛無縹緲的排名,定會有人殺個死去活來?

  不把自己攀扯進去,實在是高明。

  一點紅陰沉一笑,露出一口白森森的牙來,好似那野獸惡狼露出獠牙一般,而他那雙死灰色的眸子,此刻也似乎閃著一種惡毒的光芒。

  一點紅道:「那我便來試試你排第幾!」

  說著,那青光閃閃的薄劍,就朝著百曉生的咽喉直刺而去!


第17章

  一點紅的殺意來勢洶洶,百曉生面色一變,已與他打將起來。

  百曉生的功夫,在江湖上也能排得上號,只是他畢竟不是靠武力行走江湖的,與這屍山血海裡殺出來的一點紅自是不一樣,十招之內,二人還打的難解難分,可二十招之後,百曉生的疲態盡顯。

  三十招之後,他被一點紅的劍一劍刺中了肩膀。

  一點紅這樣一個凶性大發的惡鬼,似乎今日對他手下留了情,否則的話,這一劍必然是要刺中百曉生的咽喉的。

  剎那之間,百曉生心中的年頭已打了三個轉兒,他果斷收手,就要逃跑。

  只可惜一點紅竟一點機會都沒給他,上來又是一劍,直接挑了百曉生一條胳膊,他流血不止,終沒法子逃跑了。

  一點紅惡狠狠地一腳踏在了他背上,這一腳簡直是用了十成十的力道,百曉生噗的一聲吐出一口鮮血,已然奄奄一息。

  他氣若游絲地道:「一點紅,我敬你也是條漢子,你要殺就殺,何苦折磨我!」

  一點紅陰森森地道:「我想讓你死你就死,我想讓你活你就得活著。」

  百曉生不說話了。

  一點紅對他如此侮辱,這百曉生要是真如江湖傳言裡的那般智慧、那般人品貴重,怕不是要不堪受辱,自刎而死,但他卻沒有。

  亦或許他認為,人生中最大的智慧,就是好死不如賴活著。

  一點紅伸手點了百曉生的穴道,叫他不至於流血不止,又毫不客氣的將他一路拖著,到了馬車旁邊。

  這般死鬥之後,一點紅身上也留下了濃重的血腥氣,他沒有靠近李魚,只是對馬車裡的人說:「他既然是衝著你來的,有什麼事,你自己問。」

  馬車的帷幔裡就伸出了一只纖白的手來。一點紅瞧見,又道:「我勸你最好別掀開簾子。」

  李魚在裡頭問:「為什麼?」

  一點紅看了一眼凄凄慘慘的百曉生,冷聲道:「因為這百曉生的樣子比你之前見的屍體還要慘。」

  李魚卻道:「沒關系。」

  說著,她就掀開了馬車的簾子。

  這百曉生的模樣果然很是凄慘,血痕從他們打鬥的地方,一直拖到了這裡,足見一點紅的確是如惡鬼一般殘忍。

  前幾次一點紅殺人時,李魚都沒怎麼細看過那些人的慘狀,如今仔細看這倒霉的百曉生,她一個上輩子遵紀守法的社畜,怎麼可能一點衝擊不受呢?

  可她必須要看,因為無論如何,她已經卷進這場詭譎的紛爭之中了,而一點紅,也正是因為要保護她,才會如惡鬼一般殺人、折磨人的。

  她面色蒼白,見了百曉生的慘狀之後果然不適,身子歪了兩下,一點紅抱著劍站在百曉生身邊,把李魚的反應盡收眼底,卻並不打算說什麼。

  而李魚的心裡卻有一點復雜。

  她不是人類,如果她想要與一點紅之間一直保持著一種互助的關系,那這件事他遲早要知道的,她只是不知道該怎麼說而已……

  這百曉生又知道多少呢?

  她看著這個號稱是百事通的中年人,道:「你居然能想到以絕世珍寶來換我的法子。」

  百曉生面色灰敗,卻也不懼,掃了一眼立在一旁的一點紅,道:「江湖人都說,中原一點紅無情無義、無心無肺,只要錢給的夠,父母兄弟都殺得。卻不想姑娘有這本事,能將這種惡狼馴服。」

  李魚的臉沉了下去。

  她道:「那你有沒有想過一種可能?」

  百曉生道:「什麼?」

  李魚璨然一笑,道:「交易這種事情,若是放在沒有秩序的地方,結果只有一個,那就是珍寶我們搶走,人也不會給你。」

  李魚頓了頓,又道:「而且,難道你不知道,人和人之間的關系,也不是馴服與被馴服。」

  百曉生沉下了臉,並不說話。

  百曉生重男輕女,因此便以己度人,認為男人只會把女人當做玩物,而絕不可能真的喜歡一個女人。

  他細細算來,這一點紅與這絕世美人,應當已在一起很多天了,玩也該玩遍了。帶著這個女人,只有無盡的麻煩,而既然玩都玩了,換出去還能換千金難求的寶貝,他還有什麼動手的理由呢?

  可誰成想,這一點紅竟真一點兒都不為所動。

  所以說,人不該以為自己能洞悉一切的,否則必將敗於自己的自大。

  李魚嘲諷了他幾句,終於開始說正事:「你可認得伊哭?」

  百曉生勉強道:「江湖上誰不認得青魔手?」

  李魚伸手撥弄了一下頭發,又道:「你們抓我干什麼?是誰指使你們的?」

  百曉生道:「你這般模樣,誰不想要?這天下想奪美之人,難道只有我一個不成?」

  李魚不屑地笑了。

  她道:「是麼?據我所知這江湖上的第一美人好像叫林仙兒,其他叫得上號的美人也沒我的份。我有這樣大的名氣,我自己怎麼都不知道,你又從哪裡知道我美的?」

  百曉生不說話了。

  一點紅不耐煩的嘖了一聲,一劍釘進了他僅剩下的一只手的手掌裡,百曉生慘叫了一聲。

  一點紅陰惻惻地說:「我勸你說實話。」

  這時,百曉生的眼睛裡忽然好似閃過一縷黑色的東西,他脖子一歪,嘴裡嘔出了一口血,竟然登時死了。一點紅皺了皺眉,上前查看了一下,道:「咬舌自盡了。」

  李魚唔了一聲,若有所思。

  這百曉生如果真想死,早在被一點紅擒住的時候就該咬舌了,為何直到自己問出關鍵問題的時候才咬舌呢?這真的是他自己的意願麼?

  還是說……這些一路上追殺她的人,其實都是由那給自己纏繞上死氣的妖魔給控制了呢?怪力亂神的世界,一切皆有可能發生。

  李魚的臉色看著不太好,一點紅定定地看著她,忽然道:「追殺我們的人不會少。」

  ——總有能問出來的。

  李魚朝他笑了笑,柔聲道:「我知道,我沒事的。」

  一點紅淡淡地嗯了一聲,沒多說話。

  百曉生死了,可他的東西還在。

  魚腸劍是一柄短劍,一點紅既然是個武人,對神兵利器不可能不喜歡的,他從那小盒子裡拿出魚腸劍,仔細地檢查了一遍,才丟給李魚,道:「這劍比短刀好。」

  短刀,自然就是一點紅在那小城裡特意為李魚買的短刀了。

  多個防身的兵器沒什麼不好,於是李魚就很不客氣的收下了。

  一點紅又去看那夜明珠。

  拳頭大的夜明珠,在這白天也顯得有幾分陰暗的林子裡,散發著溫潤的光芒,饒是一點紅在江湖上行走多年,見過無數珍寶,也從沒見過這樣好成色的夜明珠。

  但他對這種東西沒什麼興趣,便問李魚:「這東西你要麼?」

  李魚興趣缺缺地看了一眼。

  夜明珠,也就是螢石,根本沒什麼大不了的。李魚穿越之前的工作是科普雜志的編輯,辦公室裡的同事們有好幾個都喜歡收藏各種礦石,李魚也不例外,這種發光礦石她有足足一櫃子,螢石又有什麼稀奇的呢?

  這麼一點兒光,還不如一根蠟燭呢,帶著還怪沉的。

  她沒什麼興趣地說:「不要,不感興趣。」

  這只是一句普普通通、毫無防備的話罷了,說的也不是什麼很重要的事情,可是一點紅的心裡忽然一跳。

  他掃了李魚一眼,見她看都不看這夜明珠一眼,只坐在馬車裡頭玩自己的指甲。

  他忽然想起了自己的那個猜想,關於她身份的猜想。

  東海夜明珠這般貴重的東西,她也絲毫不以為意,那種不以為意不是視金錢為糞土的不以為意,而是一種……這東西我見多了,有什麼稀奇的不以為意。

  什麼樣的人才會覺得這些東西不稀奇?難道她真的是那皇宮大內裡皇帝老兒的妃子不成?

  一點紅的拳頭忽然攥緊,小臂上的青筋也忽然一根一根的爆了起來。


第18章

  一點紅已並不在意她隱瞞自己身份的事情了。他明白這個女人嘴裡的話是為了叫他保護她、送她去翠羽山莊,可在那些溫柔的話語之中,她的確是有幾分真心在的。

  她不想看他死去,她為他流過真誠的眼淚。

  對於一個活了半輩子,連一絲真情都沒體會過的可憐人來說,無論這份好之中摻雜著多少算計與目的,只要有那麼一點點甜味,他就已滿足了。

  即使十分之中只有三分真心實意,他也已決定要為她赴湯蹈火。這也正是一點紅這種江湖人的瀟灑之處。

  但這夜明珠讓一點紅瞬間想起了她的身份,她是皇帝老兒的妃子。

  他們兩個之間,一個是天上的雲,一個是地上的泥,能有此相遇,已很難得,他又為什麼會生出一種別樣的念頭呢?

  一點紅眸色閃了閃,臉上倒是沒顯出什麼情緒來,他看也不看那夜明珠,直接扔了。又轉身地回到了馬車上,拉起韁繩,面無表情地趕起了車。

  李魚的手從馬車裡伸出來,拉了拉他的衣服角,一點紅側了一下頭,看到她倚在馬車壁上,懶洋洋地看著他,目光裡似乎是有些不解的。

  她很敏銳,他是知道的。

  他伸了一只手出去,握住了她那只白生生、冷冰冰的手,那只手的觸感實在太好,叫他的手也忍不住緊了一緊。

  一點紅道:「我沒事,進去吧。」

  他緩緩地別開了自己的眼睛,那只滿是厚繭的手卻還虛虛握著她的手。

  李魚吃吃地笑道:「你知道麼,你每次要說謊,都會避開我的眼睛的。」

  一點紅面色不變,道:「我在駕車。」

  李魚眉眼彎彎地笑著。

  比起荒原夜行的野狼,一點紅更像是一只外表凶惡的大狼狗。

  他平時總愛呲一下牙,露出白森森的獠牙,但他的脾氣卻是不差的,只要他不討厭你,上去順順豐厚的毛,捏捏大狼狗的耳朵,他都只會呼嚕呼嚕的悶哼兩聲,完全不會生氣的。

  就算真的不高興,他也只會默默地躺倒一邊去自己甩著大尾巴生悶氣,完全不會打擾別人。

  李魚想到這兒,戳了戳他的背,小聲說:「你真可愛。」

  一點紅:「……」

  他原本完整的低落心情瞬間被這莫名其妙的一句評價給衝得七零八落。

  他想不明白李魚在說什麼,又覺得自己莫名又被調戲了一回,連話都不想說,只從鼻子裡發出一聲陰惻惻的冷哼,試圖嚇她一嚇。

  但李魚早明白他是什麼人,難道還能被嚇到不成,她又很放肆地笑了起來,伸手抓住一點紅的高馬尾拽來拽去。

  一點紅半晌沒搭理她,過了好一會兒,才無奈道:「……別瞎鬧。」

  ……這話他總覺得自己已說過不只一回了。

  若是叫別人看到,這殺人不眨眼的凶惡殺手一點紅,此刻竟乖得像鵪鶉一樣,指不定要嚇出什麼毛病來呢。

  李魚笑了半晌,這才停下,放開了一點紅高高束起的馬尾,又很貼心的幫他順了順,這才打了個哈欠,退回了馬車裡頭。

  而一點紅平視前方的目光,卻變得有些晦暗不明。

  這一日趕路結束之後,一點紅進城,去取了一個人皮面具。

  不出三日,他們就能到翠羽山的山腳下了,最多不過五日,就能抵達翠羽山莊。

  越靠近翠羽山莊,一點紅的氣壓就越低。

  而李魚的心情也不怎麼樣。

  一個好端端朝九晚五的社畜,忽然一下子穿越,變成了一種奇怪的非人生物,還被卷入了一場不知道是什麼的陰謀之中……此刻即使說是接近了真相,她的心情也依然不怎麼樣。

  這一天晚上,二人宿在小鎮之內。

  南方的鎮子都算不得太窮,一點紅身上帶的錢也很寬裕,他給二人定了兩間相鄰的上房,休整一番後,他敲響了李魚的房門。

  李魚自然讓他進來。

  一點紅推門進去,反手把門關好,坐在八仙桌旁的凳子上,沉聲道:「明日就要進入翠羽山莊的勢力範圍了。」

  李魚道:「好。」

  一點紅又道:「明日我就會換上崔繼的面具。」

  李魚又道:「好。」

  一點紅定定地看著李魚,半晌沒說話。

  如今他的心境,與數日之前剛認識李魚的時候又有不同。那時他對李魚絲毫不關心,這漂亮女人活著死了也不干他的事,而他自己的死活,他更是渾不在意,只有一腔孤膽。

  然而現在……

  他已舍不得李魚去死,甚至不想叫她進那龍潭虎穴。

  半晌,他忽沉聲道:「你在這裡等著。」

  李魚一愣,道:「什麼?」

  一點紅道:「我把崔萬羅擄出來給你問。」

  他語氣淡淡的,好像深入那龍潭虎穴,將頭領活捉出來是一件再容易不過的事情。

  李魚皺起了眉。

  她從紗櫥後頭走了出來,坐到了他身邊。

  她說:「那翠羽山莊的莊主,難道這麼好活捉出來?」

  一點紅平靜的面容之上,就顯出幾分冷冽的殘忍來,他冷冷一笑,道:「他年輕時倒也算個人物,只不過如今垂垂老矣,只是條老狗罷了。」

  李魚平靜地道:「可就因為他如今已經老去,他更害怕有人害他,所以他的身邊,一定已圍繞了許多高手,將他活捉出來的難度,更甚於殺死他。」

  李魚不是個笨蛋,一點紅一開始與他相遇,就是為了躲在那車裡潛入翠羽山莊,他的功夫這樣好,又這般高傲的一個人,若是可以在那翠羽山莊中來去自由,又怎麼會選擇這樣的方式?

  所以,翠羽山莊不好對付,僅憑他一人,不好對付。

  一點紅仍平靜地道:「不試試怎麼知道?」

  他的手擱在桌子上,修長的手指一下一下叩擊著桌面。

  李魚伸出手,點了點他的手指骨,她沒用什麼力氣,但一點紅的動作卻忽然停了下來,他的眼睛瞟了一眼桌面之上二人的手,忽然似是移不開了。

  李魚溫溫柔柔地道:「我不要你試。」

  一點紅的瞳孔收縮了一下,他猛地抬起頭,死死地盯著李魚的眼睛,嘶聲道:「為什麼?」

  李魚道:「因為我舍不得你一個人去送死。」

  一點紅死死地盯著她,牙似乎都在一瞬間咬緊了。李魚看到他渾身的肌肉瞬間繃緊,把他原本就緊緊裹在身上的黑色勁裝撐得滿滿的,而他擱在桌子上的手,也緊緊地握成了拳頭。

  可他說出口的話卻比冰更冷,比石頭更硬。

  他厲聲道:「難道你跟我一起去,我就不是送死?你這包袱,帶了你,我反而更累贅!」

  這般毫不留情的話語,若是叫別人聽了,肯定是要生氣的,可李魚卻仍望著他,神色很平靜。

  她嘆道:「我知道,你是不想叫我負險……」

  一點紅斷然冷笑:「難道你以為,像你這樣的女人,就得所有人豁出命來保護你?你對自己未免太有信心了。」

  李魚瞪大眼睛。

  他從來沒有用這樣的語氣同她說過話,如今忽然變臉,並不是他的本意,卻也沒辦法。他死死盯著李魚的怒容,額角的青筋都已暴起。

  李魚睜圓了眼睛瞪著他,冷笑道:「你說這樣的話,很有意思麼!」

  一點紅譏誚地道:「怎麼?你聽不得真話?」

  李魚瞪著他,眼睛裡似乎有幾分濕潤,眼眶也慢慢地紅了,一點紅見她這幅模樣,竟忍不住要別開眼。

  李魚的表情卻慢慢地軟了下來,她忽然伸出手去點一點紅的眉心,一點紅沒躲,直挺挺地坐在哪裡。

  李魚揉了揉他的眉心,忽然苦笑道:「下次你說這種狠話的時候,能不能不要把眉頭皺得這樣緊?好像不是在說我不好,而是在說你自己不好似得。」

  她的聲音輕輕柔柔,如同一陣風一般自一點紅耳邊掠過,他定定地望著她,牙齒咬得死緊,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李魚忽然沉下臉,冷冷道:「你對我是好是壞,關不關心,難道我自己看不出來麼?你以為你巴巴地跑過來說幾句難聽話我就負氣不理你了?你就把我當這樣的人!」

  說著,她一拳砸中了一點紅的胸口。

  她這一下,可是輪圓了用力砸的,可她力氣不大,一拳下去,一點紅動也沒動,似是完全沒受影響一般,可若再仔細聽,就能聽到,一向呼吸悠長的習武之人,此刻的呼吸竟也亂了幾分。

  他忍不住動容道:「你……」

  無論是多麼冷心冷情的人,聽到這樣的話,也不至於無動於衷,更何況一點紅根本就不是無情之人,他看似無情,實則有情。

  李魚看著他,忽然嘆了一口氣。

  她自然明白一點紅鬧這一出是為了什麼,他就是擔心她遇到危險罷了……

  因為他一直都以為她只是一個孱弱的人類女子罷了。

  她忽然覺得心情很復雜。

  她是妖怪,是吃人的妖怪……他若是知道了,會做什麼反應呢?是不是有非我族類,其心必異的想法呢?

  但若完全不說,又怎麼請他放血救她?

  李魚斟酌地道:「其實,我早就有事,想同你坦白,這事與我的身份有關……」

  一點紅一聽這話,目光忽然又閃了一閃,嘶啞地道:「身份?」

  李魚道:「是……只是有些復雜,我自己卻也不知道該怎麼告訴你。」

  一點紅沉默了一下,道:「其實你不必說,我已猜到了。」

  李魚驚了一跳:「……啊?!」

  一點紅的嘴角,忽泛起了一絲苦笑,這苦笑之中,似乎還夾雜著些許自嘲的意味。

  他慢慢地說:「長成你這樣的女人,若是在普通的家庭,是絕不可能平安長大的。」

  女人若是美貌無雙,又沒有足夠的自保能力,就像小兒在鬧市中抱金一般,只是等著人來搶、來掠奪。

  李魚沒說話。

  一點紅繼續道:「對夜明珠這等寶物不屑一顧,想必是以前見的多了,這天下只有皇宮大內,這樣的東西才多到叫人厭煩。」

  「有一日你在夢中,提到了朝廷黨爭之事。」

  他掃了一眼李魚,一字一句地說出了自己的結論:「你是那皇帝老兒的妃子,是也不是?」

  李魚:「???」

  李魚:「……」

  推理的很好,下次千萬別繼續了。


第19章

  一點紅定定地看著李魚,沒有再說話。

  李魚也驚愕地看著一點紅,半晌,她才忍不住噗嗤一聲笑了出來,越笑越開懷,簡直停不下來,笑著笑著又咳嗽了起來,捂著嘴眉眼彎彎。

  一點紅被她笑得莫名其妙,冷聲道:「你笑什麼?」

  李魚道:「我總算知道這幾天你為什麼不太開心了。」

  一點紅心事被戳中,卻並不願承認,他的目光閃了閃,眼睛也別開了,並不肯說話。

  李魚笑著,又伸手上去點了點一點紅握緊的拳頭,嗔道:「我才不是什麼皇帝的妃子,你這人,怎麼胡亂猜也不跟我說?」

  她的聲音又輕又柔,手指一下一下地點著他的拳頭,她艷色的指甲就在他的皮膚上留下了一點點月牙似的印。

  一點紅猛地伸手,捏住了她的手腕。

  他一個劍客殺手,手上的力道掌握得最精妙,可此時此刻,他捏著李魚的手腕的力道,卻有幾分重了。

  他的目光也緊緊地盯著李魚,在這灼灼如火的盯凝之下,這屋子裡的溫度似乎也升高了幾分。

  他不說話,李魚只得道:「我不騙你的。」

  一聽這話,一點紅毫不留情地道:「你說你什麼都不記得了,這豈非不是在騙我?」

  這語氣又冷又硬,卻不知為何透露出一點點委屈的意思來,叫李魚的心都忍不住動了。

  李魚光速認錯:「唔,對不起嘛……你別生氣好不好,我以後再不干這事了!」

  一點紅:「……」

  她認錯太干脆,倒叫一點紅一時語塞,瞪著她,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李魚自我批評道:「我真不是人……」

  一點紅挑了挑眉,打斷她道:「不必如此。」

  李魚:「……啊?」

  一點紅淡淡道:「騙就騙了,我不怪你,不必如此說自己。」

  他早想通了,一個孤苦無依又手無寸鐵的人陷入困境之際,為了獲得一點幫助,說些謊話,又有什麼可苛責的地方?

  他既已決心不在意此事,本不該拿出來嗆她,只是剛剛他脫口而出,待到後悔,話已經出口了。

  李魚微怔,看著他平靜地面容。

  他還是如往常一樣的,面容冷峻、殘酷,仿佛絕不會為任何一個人而心軟,也絕不會放過任何一個冒犯他的人。

  但……他其實不是這樣的。

  雖然他猜的並不對,但他很明白的一點是,李魚的確為了留住他撒過謊,他也的確明白,她的那些「拿捏」、那些溫柔的甜言蜜語之中,頂多只有三分真意。

  他很清楚這些,但他卻只是淡淡地說:騙就騙了。

  李魚盯著他棱角分明的臉龐,有些恍惚。

  李魚穿越之前,是個從小縣城跑到大城市打拼的普通女性,且已經與家裡斷了聯系,斷聯的原因是……她家裡重男輕女,打電話來要她把全部積蓄拿出來,給弟弟買房子,弟弟要娶媳婦。

  生活在這樣的家庭裡,李魚注定是個敏銳的人、是個情商很高的人,也是個注定無法對別人掏心掏肺的人。

  可一點紅……

  他竟是完全不同的,他竟如此淡然地告訴她:「騙就騙了,他仍然願意為她負險的。」

  一種異樣的情緒慢慢地從她心裡升起,讓她既感動、又愧疚。

  她張了張嘴,似乎想要說什麼,卻有些說不出來。

  一點紅卻不想繼續這話題了,他站起來來,淡淡道:「我留下銀兩,若我五日之內還沒回來,去找一個叫三尺劍的殺手,叫他護你回你該回的地方。」

  三尺劍是他的師弟。

  其實,他們這個組織的殺手之間,都沒有什麼師兄弟的感情,但這三尺劍的為人最是古板,又非常恪守拿錢辦事的守則,只要錢給的夠,李魚應該能請得動他。

  一點紅沒有相熟的朋友,並沒辦法把她托付給誰照料,如此已是最好的安排了。

  他站了片刻,又道:「魚腸劍你拿好了,若有人對你不軌,心狠些,殺了他。」

  說著,他就轉身要走,卻被李魚又拉住了衣服角。

  一點紅站定,沒有回頭,只是無奈道:「帶你進去太危險。」

  李魚嘆氣道:「難道你真的覺得,我什麼都沒有,就敢進那翠羽山莊麼?」

  一點紅的聲音聽不出什麼情緒:「你有什麼?」

  李魚沉默了一會兒,沒有回答,只是問道:「我想從你這裡要一樣東西,你肯不肯給我?」

  一點紅轉頭看她,道:「你要什麼?」

  李魚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他的身上,就傳來了一種溫暖、甜蜜的味道,像是用蜂蜜制成的蛋糕、甜蜜且輕盈。

  但……仍有一些渾濁的味道,他前幾天被青魔手所傷,雖然用她的血清除了毒素,但體內卻仍有些余毒未清,而且他的身體也還有些虛弱。

  她躊躇了片刻,道:「現在還不能告訴你,但那的確是你可以給得起的東西。」

  一點紅皺著眉看她,半晌才道:「我給的起,一定給你,但你若是想叫我帶你一起上山,不可能。」

  李魚改變策略,道:「我不叫你帶我上山,可從這裡到翠羽山莊,還有好幾天的路程,你為什麼不繼續帶上我走一走呢?我在山腳下等你,好不好?」

  一點紅皺了皺眉,道:「再往進走,就是翠羽山莊的勢力範圍了,有人會盯著。」

  李魚一笑,道:「我也可以帶人皮面具,你說是不是?」

  一點紅道:「那玩意兒你帶不慣。」

  李魚道:「你放心,我帶的慣的。」

  一點紅的心,也有些動搖。

  雖說是翠羽山莊的勢力範圍,但這翠羽山莊的守備力量,其實大部分都放在了翠羽山上。

  近些年來,崔萬羅發了瘋一樣的怕死,丹藥、參藥不知道買了多少,銀子像流水一樣的花,對其周邊的控制也大不如以前,真能注意到他們麼?倒是也不一定。

  而且……

  而且,他的確不放心她一個人待在這樣遠的地方好幾天,若是帶到山腳下去,找個僻靜的宅子先藏起來……也未嘗不可。

  李魚又趁熱打鐵地分析道:「你既然要擄崔萬羅出來,那我在山底下接應,總比你帶著個會反抗的大活人跑上好幾日要隱蔽。」

  她頓了頓,又誠懇地道:「你如此為我好,我知道。所以我不會給你添麻煩的。我這人雖然不是什麼大才,但不給你添亂總是做得到的。」

  她當然知道一點紅心中對她是有憐惜之意的……不,應該說是有偏愛的。

  若換了別人,在這時候,說不定會拿自身安危去威脅他就範,就像絕食逼迫親人服軟的大小姐一般,不過,李魚沒有會服軟的親人,也就從沒養成過恃寵而驕的習慣,她的驕都是一種恰到好處的驕,從不叫人覺得不舒服。

  所以,她會選擇這樣誠懇的分析利弊的形式來說服一點紅。

  一點紅沉默了半晌,才道:「明日你再換身衣裳,面具中途不可摘下來。」

  李魚乖乖點頭:「好。」

  她抬著頭,一點紅居高臨下地低著頭,二人目光對視一會兒,李魚輕輕地笑了笑,臉頰上就露出了兩個小酒窩來。

  一點紅心中一動,忽然伸出手,遲疑了一下,慢慢地替她理了理鬢角的碎發。


第20章

  第二天,一點紅為李魚准備了人皮面具,這面具既沒有改變她的性別、也沒有改變她的年齡,只是讓她從一個絕世美人,變成了一個姿色平平的女孩子。

  這麼做的理由很簡單,如果把她扮成男人、或者老人,身體的動作若是學的不像,反倒更引人懷疑。

  而一點紅也沒有用崔繼的面具。

  帶著李魚扮成崔繼,是為了大搖大擺的混進翠羽山莊,可帶著一個姿色普通的女人扮成崔繼,還要把這普通女人給藏起來,扮成崔繼只會徒增無用的關注。

  二人進入了翠羽山莊的勢力範圍,又走了好幾日,直到這一日,他們到了翠羽山的山腳下,這裡有一個叫點翠鎮的小鎮。

  既然進來了,一點紅就把這翠羽山莊崔家的事情,一一講給李魚聽。

  翠羽山莊取名自翠羽山,而翠羽山的由來,則是因為山中的一種奇鳥——翠鳥。

  翠鳥的羽毛乃是輝藍色,艷麗且輝煌,自古以來,這翠鳥羽毛所制成的點翠首飾,就受到了上層人士的追捧。

  翠鳥之翠羽,須得在鳥兒活著的時候將羽毛生生拔下,才能保持顏色之輝翠,因此須得將翠鳥活捉,再加上點翠工藝復雜,因此,這點翠首飾價格不菲。

  翠羽山莊崔家的祖上,正是靠著這成千上萬慘死的翠鳥發了家,後來又取了個武林世家的媳婦,習得了人家的家傳劍法,出了一個驚才絕艷的武學奇才,這才躋身武林豪門。

  現任莊主崔萬羅年輕的時候,也是個叱吒江湖的風雲人物,惹下了不少血債,年老之後有一回,差點被仇家殺了,救治了好久才緩過氣來,從此怕死怕得要命,把翠羽山莊裡三層外三層的圍起來,龜縮在裡頭,已五六年沒出來了。

  崔萬羅有三個孩子。

  大哥崔千綺——已經在綁票李魚的這一路上,被另一派追殺的勢力給殺了;二哥崔千鈺,此人名氣不大,之前幾年都是神出鬼沒的,也不知現在在哪裡;還有小妹崔千晴——沒什麼好說的,就是個漂亮小女孩,最轟動的事情就是前一陣子,崔萬羅抓了上千只翠鳥,一擲千金,為她做了一條美麗非常的翠羽裙。

  翠鳥,可謂是翠羽山莊的老本行了,所以,翠羽山莊的門人,都會在衣服上插上一根翠鳥之羽,以示身份。

  只是進了這點翠鎮之後,李魚卻發現一個奇怪的事情。

  李魚悄悄問一點紅:「你有沒有發現,這街上走的,幾乎沒有女人。」

  一點紅皺眉。

  他的確是發現了。

  閨閣小姐少出門,各地都是共通的,然而這普通平民百姓家的女孩子,可沒那麼多不讓出門的講究,因此他們這一路上見的街道之上,沽酒女有、老板娘有、提著菜籃子跟著老母出來賣菜、趕集的也有。

  但這裡……

  街上的年輕女子簡直少得可憐!

  見有外來人,街上蹲著、坐著的男人們渾濁的雙眼都朝這邊盯了過來,一點紅心下一沉,面上卻不顯山露水,仍慢慢悠悠地趕著馬車往裡走。

  這一夜,二人沒有宿在客棧之中,而是找了一間民舍住下,這民舍的主人是個五六十歲的婆子,一點紅出五十兩給她,她歡天喜地的收下了,可在看見李魚從車上下來時,她的臉色卻變了,似乎想要反悔。

  一點紅的劍尖卻直接抵在了她的脖子上,讓她把反悔的話語給吞回去了。

  不過看她的樣子,應當是知道些什麼,一點紅冷冷逼問,那老婆子也不敢隱瞞。

  昨天,就在昨天夜裡,翠羽山莊的人忽然傾巢出動,把附近城鎮的年輕女孩子們都給抓走了。

  這附近的城鎮裡,原本就隔三差五的有年輕女子失蹤,昨日的事情一出,百姓們才恍然——原來之前女子失蹤的案件,都是翠羽山莊做下的!

  就像土匪劫掠糧食一樣,翠羽山莊門人所到之處,女子已悉數被抓走,不知死活。

  那婆子說:「崔老爺不知發的什麼瘋,英雄還是帶著姑娘快些離開吧!」

  一點紅皺眉。

  李魚面色平靜。

  二人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的眼睛裡,看出了同一個疑惑——

  崔萬羅要那麼多少女,到底是要干嘛呢?

  一點紅經歷過的江湖詭事頗多,對此迅速做出了反應。他朝著那婆子冷冷一瞥,道:「你若敢跑出去,我就殺了你。」

  而只要看一看他冷酷、殘忍的眼睛,就知道這話語之中,絕沒有一個字的假話。

  那婆子渾身一顫、臉色慘白,諾諾地應下了。

  李魚輕輕一笑,又拉過了那婆子的手,柔聲道:「奶奶,您大可放心,我們不會在這裡久留,只是我這……哥哥太關切我,不想叫我也被崔老爺擄走,所以才如此說,只要您不出去報信兒,我們不會對您怎麼樣的。」

  這話中,雖然有威脅之意,卻又透露出一種「我們並非不講理的人」的意思。婆子聽了,心下安定了幾分,忙不迭的點頭。

  李魚不是矯情的人,一點紅如此威脅一個老婆子,當然是為了她,她不可能一邊享受著人家的好意,一邊又怪人家行事作風不好。如此描補一二,就可以了。

  她又朝婆子安撫似的笑了笑,伸手拉住了一點紅的手腕搖了搖,撒嬌似地道:「哥哥,我們去隔間裡頭吧。」

  她說話總是不徐不疾、帶著溫柔笑意的,一點紅被這句忽如其來的「哥哥」,又激得耳根都酥了幾分。他什麼也沒說,乖乖被李魚拉著手腕進了裡間。

  如今情況有變,二人要商量之後的行動。

  李魚皺眉道:「崔萬羅抓那麼多女孩子干什麼?」

  一點紅緩緩道:「我這一次要殺崔萬羅,同此事也許有點關系。」

  他這一單的雇主,正是一個丟了女兒的巨商,經過多方調查之後,這巨商發現,女兒原是被翠羽山莊的人擄走的,從此不見音信,巨商上門討要,卻多次無功而返。

  愛女心切的巨商,於是決定殺了崔萬羅這老東西!

  他花了巨款,請了天下最負盛名的殺手中原一點紅。

  這事一點紅是清楚的,所以在躍進關著李魚的大車時,才認為她是被送進翠羽山莊當禁臠的。

  可昨夜發生在翠羽山附近的事情,卻推翻了他原來的認知。這樣大規模的擄走少女,絕不是只是為了玩弄她們,一定還隱藏著更深層次的原因!

  可這原因是什麼呢?

  李魚心裡,隱隱有一個念頭,可還沒等她把這念頭說出來,一點紅霍然起身,厲喝一聲:「到我身後!」

  有人衝著他們來了。

  李魚還沒反應過來的時候,一點紅就一把把她拉到了自己身後,伸出一只手護住了她。

  可不想,這些來的人卻並沒有破門而入,一縷甜香忽然鑽進了一點紅的鼻子,他立刻對李魚道:「有迷香,閉氣!」

  此地不宜久留,對面這些來者不善的人,喜歡玩陰的。

  一點紅當機立斷,拉起李魚就要衝出去。

  只是他雖然閉氣閉得及時,但那迷香卻是極其厲害的,他拉著李魚,一腳踹開了門,當即就覺得眼前一黑,竟是一句話也來不及說,就倒在地上昏迷了。

  而李魚不是人類,呼吸稀薄,不會被迷香所迷倒。

  但她看見了門外那十幾個黑衣人,衣服上具是別著翠羽——這些人是翠羽山莊的人。

  她將計就計,也裝作一頭暈倒,想著直接混進這翠羽山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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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衣服上別著翠鳥的羽毛,自然是翠羽山莊的門人。

  他們見二人暈倒之後,就把他們用一根繩捆在一起,又把他們一起扔進了馬車裡,晃晃悠悠的上山去了。

  但凡是男人,總是有些輕視女人的。因此,這些人捆一點紅的時候比較盡心,捆李魚的時候就隨便捆了兩下,就把她扔進了馬車裡。

  李魚袖中還藏著吹毛斷發的魚腸劍,在馬車裡沒人照看,正好一劍割斷了手上的繩索,又把自己的手指割破了一點,血珠從她的手指尖上滲出來。

  她微微一皺眉,忍痛把自己的手指遞到了一點紅的唇邊。

  盯著一點紅昏迷不醒的睡顏,李魚心想:本來是我巴巴地要等著吃你的,結果現在一口沒吃到不說,還送了不少我自己的血。

  ……冤種吸血鬼啊!

  她的肚子又是咕嚕一聲。

  她忍不住無奈地笑了,伏在一點紅耳邊輕輕道:「乖乖的。」

  一點紅昏迷之中,自然是聽不見她說話的,李魚也沒寄希望於讓他聽見,只是把自己的手指往裡送了送。

  李魚的血連青魔手那樣的毒都能解,更不要說區區迷香,一點紅吮了她的手指之後,幾乎是立刻就恢復了意識。

  他將醒未醒之時,意識迷迷糊糊的,只覺得身旁有個冷冷軟軟的人依偎著……一點紅立刻清醒過來,她的手指飛快的撤走,一點紅的眼力當然很好,一眼就看見了她纖細如蔥管一般的手指上有一道微紅的傷口。

  他忍不住看了李魚一眼。

  李魚怎麼也沒想到她這點珍貴的血液治起迷香來這麼神速,這效果,簡直比速效救心丸還快,真的尷尬。

  她若無其事掏出魚腸劍,一劍割斷了綁著一點紅的繩索。

  一點紅轉了轉手腕,忽然出手如閃電,一把抓住了李魚的手腕,把她的手強拉到了他的跟前,仔細去看她那根手指。

  手指上的傷痕清晰可見,傷口是被利器劃開的,傷勢並不嚴重,沁出一點點的血,那傷口帶著殷紅。

  她的手是很漂亮的,蔥管一樣纖細的手指、冷白色的皮膚,在這樣美麗的手上,即使是這樣的小傷,也叫人忍不住憐惜,只覺得異常的殘酷。

  一點紅看了半晌,啞聲道:「你給我喂你的血?」

  因為車外有人,他的聲音壓得極低,又帶著一股子沙啞之氣。

  李魚沒什麼好否認的,只得點了點頭。

  一點紅沉默了片刻,又垂下眸,看她手上的傷口,低聲道:「疼麼?」

  李魚搖了搖頭,安撫似的拍了拍他的肩,小聲道:「我不疼,你放心吧。」

  一點紅定定地盯著她,好一會兒,又道:「翠羽山莊的人抓你,是為你的血。」

  這不是問句,這是肯定句。

  幾乎是瞬間,他就把前幾日他中青魔手之毒的事情與剛剛李魚喂血的事情聯系了起來。

  他以前聽過一個傳聞,說是西域那邊的魔教,會選出美麗少女,自幼每日浸在各種不同的藥汁子裡,以處女之血氣滋養,如此這般十多年之後,這些美麗少女就成了最好的解藥,血可解百毒。

  他沒見過這種詭譎的事,自然不信,聽過就聽過了,如今把李魚聯系進去,竟是一下子想通了。

  聽說那西域的魔教就會用這樣的藥人少女的血氣做藥丸,那日他服下的那些紅丸,光澤如血光……莫不是裡頭有一味,就是她的血?

  難怪她從不提起自己的來歷,這來歷若是提了,有幾個人能忍得住貪念,不把她抽皮扒骨的吃干淨了?這崔萬羅將她擄來,想必也正是為了這事。

  ——既然打著這個主意,無論如何,他絕不可能讓崔萬羅活下去。知曉她身份作用的人,一個也別想活下去。

  一點紅深深地看了一眼李魚,見她似有話要說,便忽伸出了手朝她示意,又道:「無需解釋,我必不會害你。」

  李魚還想說話,卻聽外頭的幾個人在閑聊,說起了昨夜強擄點翠鎮少女的事。

  「小姐病重,老爺要這些少女做甚?」

  「你不知道,小姐這可不是病,說是被什麼不潔之物給纏上了,來咱們山莊的那個道士給了個方子……這話我告訴你,你可千萬莫要說出去。

  「我自然不說的。」

  「昨日我們抓上山的女人……聽說是要被剜心取血的,小姐的治病方裡,須得要女子心間血五錢,這一個女人的心尖血才有幾滴,小姐每日吃三丸,不知道要死多少人!」

  「這……這……是真的麼?!我說老爺要抓那麼多女人干什麼。」

  另一人壓低了聲音,又道:「我偷看過方子,這方子裡還有一味……是陽氣充沛的武人男子的頸骨一錢磨成灰,與那心尖血一起混了做藥。」

  「什……什麼?!」

  「今日我自作主張,把這男的也抓回來,就因為他是武人,知道麼?若他不死,咱們莊子上的兄弟,今天估計就得失蹤一個了。」

  「嘶……這,這是什麼陰私東西?這是真的假的?!好兄弟,你可不要騙我!」

  「老爺前幾年開始,為了追求長生,就試了許多奇怪方子,千鈺少爺下山,不也為了長生方,如今來了個妖道士,為給小姐治病,你覺得……老爺做不出來這事?」

  「這……這……」

  另一人道:「咱們兩個親如兄弟,哥哥我只同你一人說,若是誰找你去煉丹房,千萬別去。咱們只管好自己,別的可千萬莫要多問。」

  「你說的是,你說的是。」

  馬車內的偷聽二人組對視一眼。

  翠羽山莊的人,把他們當做了普通的倒霉鬼抓來,給那崔千晴小姐入藥呢。

  一點紅的臉色已陰沉了下去。

  他早已決定要好好的護著李魚,根本不想讓她進翠羽山莊這是非之地,可這些該死的人卻將她擄進來,還妄圖用她的血去救什麼狗屁大小姐!

  車子已駛入了翠羽山莊的大門,現在想把她送出去……只會更危險,一點紅陰森森地盯著馬車的門簾,已決心絕不留下外面那些人的性命。

  但現在重點不是這個,重點是……現在該怎麼辦?

  那個崔千晴重病,山莊裡又多了那麼多用來當藥引子的陌生女人男人,想必亂得很。

  越亂,就越適合渾水摸魚。

  他們很快就定下了策略,把繩子又綁回手上,松松地弄了活結,然後二人佯裝暈倒,就這樣輕輕松松被送進了翠羽山莊。

  翠羽山莊的一間房裡,崔家唯一的女兒崔千晴正奄奄一息的躺著,她本來是個很漂亮的花季少女,可是現在,她的臉上卻呈現出一種死人般可怖的灰敗之色,形如枯槁。

  她的母親,也就是翠羽山莊的女主人正坐在她身邊,執著她的手,默默垂淚。

  過了一會兒,有一個小道士模樣的童子,手裡頭捧著一個盤子過來了,那盤子裡放著一個散發著血氣的紅丸,崔夫人見了,令丫鬟接過,服侍小姐服下。

  這就是用女子的心尖血和男子的頸骨灰和成的丸藥了。

  崔千晴不願意吃,崔夫人勸道:「我的兒,你乖乖吃藥。你父為了你,已將點翠鎮所有的好女兒都擄來為你做引了,心尖血難求,一個女人也不過只有幾滴,你這一丸,裡頭可有五六十條人命,不好好吃了,豈不辜負人家性命?」

  丫鬟站在一旁,一聲不敢吭。

  這些鮮活的女孩子們,一個個被拖出去剜心取血,把翠羽山莊都哭成了人間地獄,難道她們甘願為崔千晴付出性命麼?崔夫人佛面獸心,竟說出叫崔千晴「不要辜負人家性命」這樣的話,這怎能叫丫鬟不害怕呢?

  而崔千晴聽了這話,竟也勉強笑了笑,道:「是了,不能辜負了那麼多性命……」

  說著,掙扎著坐起來,就著茶把那紅丸吃了。

  崔夫人又道:「我的乖女兒……你好好吃藥,很快就會好起來的,你父為你做的那條萬翠裙,等你好了,就能穿起來啦。」

  那條美麗的裙子正掛在屋內,這是用一萬只翠鳥的性命織成的裙子,故名萬翠裙,在燭火搖曳的燈光中,萬翠裙流光溢彩,輝藍與翠綠色粼粼的交相輝映著,美麗的簡直讓人的眼睛都挪不開。

  崔千晴聽了這話,臉上也放出了光彩,她的目光依依不舍地看著萬翠裙,好像已被它吸走了魂魄。

  崔千晴喃喃道:「是了……是了,等我病好、等我病好,我就可以穿上它了……」


第22章

  李魚和一點紅穿過了翠羽山莊入口處的守備之後,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在經過沒人的地方是,把抓他們的那些人給解決掉了。

  這幾個門人,簡直連反應都沒反應過來,一點紅陰冷的劍就已經將他們的喉嚨刺穿,頃刻之間,幾人的命就已沒了。

  一點紅表情陰森森的,眼中似都浮動著森森的綠光。

  而李魚雖然一個現代人,對這些人的死卻提不起任何聖母心。

  他們是要害她的人,一點紅是拼了性命護著她的人,她的安穩是建立在一點紅手上的血腥之上的。享受這份安穩、又裝模作樣的譴責殺手的殘忍——這種過河拆橋的事情李魚干不出來。

  所以她只是將眼睛避開了,一句多余的話都沒說。

  然後,李魚建議一點紅換上一直沒派上過用處的、崔繼的面具。

  崔繼,是崔萬羅的養子,大少爺崔千綺的長隨,在路上被一點紅眼都沒眨一下的挑了脖子。

  崔萬羅的養子不值錢,所以崔繼也頂多算個有點身份的奴僕而已,但他是原本劫持李魚的八人之一,且是「唯一存活」的一個人,如此,崔繼的身份就很很不一般了。

  一點紅動手殺人,事前的情報收集工作做的也相當不錯,對於這翠羽山莊裡頭的事情,他知道的遠比外頭的人要多。

  崔萬羅不僅在山莊外布下了層層守衛。他是個怕死怕到神經質的人,即使是在自家,他也永遠待在主屋裡頭,身邊圍繞著十多個忠心的死士。這幾年來,翠羽山莊的事情都是崔夫人和崔大少爺在料理,山莊裡的人想見到崔萬羅,那都是比登天還難的事情。

  但崔繼一定能見,因為崔繼身負著很重要的任務。

  結合小姐崔千晴重病要用女人心尖血和男人頸骨灰來救治,李魚可以得出結論:崔家一定知道什麼詭異的續命法子,再聯想到崔萬羅的怕死,和地位超然的大少爺崔千綺親自把原主擄回山莊……

  她一開始的那個猜測是沒錯的,翠羽山莊要她是給崔萬羅(或者他們一家人)續命的。

  李魚幫著一點紅把那幾個人的屍首拖進灌木叢之後,拉著一點紅把自己想到的東西加工了一下語言,給一點紅分析了一遍,最後對他說:「所以,你換上崔繼的面具,我們一定能見到崔萬羅。」

  一點紅深深地看了一眼李魚。

  在這種情況之下,她居然還能冷靜地把各種信息整合、推理成這個樣子,實在是叫他高看。

  但是聰慧的玻璃美人兒,也依然是易碎的,在這樣一個龍潭虎穴之中,他絕沒辦法把她扔下,可要是帶著她,用崔繼的身份,又實在是太危險。

  一點紅死灰一般的眸子裡,忽然閃過了幾絲凶惡的殺意。

  他的語氣也冷了下來:「崔繼太顯眼,圖窮匕見之時,刀劍無眼。」

  他自己當然是不怕刀劍無眼的,他是擔心李魚。

  自從他開始在乎李魚之後,嘴上雖然不說,但是心裡絕對是恨不得把她藏在叫刀和劍都接觸不到的地方去的。畢竟,他身強體壯,被砍上一刀、刺上一劍還能活,可這琉璃一樣的美人兒……若是捱上一刀,還焉有命在?

  他的語氣並不太好,可李魚怎能聽不出來其中帶著煩躁的關切之意?

  她笑了笑,繼續道:「我們就算頂著兩張路人臉,在這翠羽山莊裡,難道不危險麼?試探著要見到崔萬羅的真身,在這地方,本身就是很危險的事情,還不如大膽一些。」

  一點紅定定地盯著她,道:「你……」

  李魚笑道:「而且,難道我們真的除了硬闖什麼法子都沒有麼?我看未必。」

  一點紅挑了一下眉,問:「你有法子?」

  李魚道:「剛剛我們被擄來的路上,那幾個黑衣人說的話你可聽見了?」

  一點紅抿嘴,細細想來。

  黑衣人說的話,他自然都聽進心裡了,昨夜被擄上山來的女子,正是為了給重病的崔千晴治病,而這治病之法,是用女子的心尖血和男子的頸骨灰……

  這其中有什麼可以利用的地方呢?

  李魚道:「那黑衣人說,這治病的法子是山莊裡的道士說的,還說這崔萬羅,從好幾年前就開始求長生方了。」

  一點紅皺眉:「是又怎麼樣?」

  李魚道:「說明他家裡養著道士,有煉丹房,他們家這樣有錢,煉丹房裡的東西一定不少。」

  一點紅仍不明白。

  李魚道:「煉丹房裡的東西,可以制火藥,還有那聞之使人斃命的毒氣,還有那潑之燒灼人面目的毒水,這些東西,我們自然可以利用。」

  李魚本科學的正是化學專業,後來干的工作雖然同專業無關,但這些並不復雜的東西,自然還是沒忘光的。

  硝石、硫磺,作為丹藥之中的重要成分,在煉丹房裡是絕對能找得到的。崔萬羅有錢、又追求長生,家裡養的道士、丹房一定也不是那種普普通通的丹房,裡頭能用的東西說不定還會更多。

  一點紅略一思量,道:「翠羽山莊本身也有火器,叫什麼霹靂彈,只是翠羽山莊並非以火器見長,這東西威力不大。」

  李魚點點頭,繼續道:「既然威力不大,這翠羽山莊必然也不怎麼重視,這裡起碼關著幾百個等死的女孩子,我們把她們放出去,給她們分發這些東西。」

  一個鎮的女孩子,有成百上千。翠羽山莊不拿女人的命當命,也不覺得她們能掀起什麼騷亂。可是兔子急了也會咬人,女孩子就算平日裡再手不能提肩不能扛,在面對生命危險的時候,也會殊死一搏。

  李魚算不上頂頂的大好人,現在的情況讓她自身難顧,自然也不可能去親自把這些女孩子們救出,安全送回家。給她們自保用的東西,把翠羽山莊內部弄的一團亂,制造給她們逃生的機會,就是她能做的做大的事情了。

  一點紅皺眉:「靠她們?」

  李魚笑道:「自然不是,你記不記得,那人還說,救崔千晴,得要女人的心尖血五錢,和陽氣充沛的武人男子的頸骨灰一錢?」

  一點紅:「嗯。」

  李魚道:「這些頸骨灰,是打算用翠羽山莊的門人。」

  一點紅緩緩點頭:「不錯。」

  李魚繼續分析:「按照比例來說,他們需要殺的女人多,男人少,所以崔萬羅是打算弄些山莊裡的倒霉鬼,就說他們失蹤了。這山莊裡的門人,知道這事情的人如果多了,翠羽山莊自己就亂起來了。崔萬羅把自己的門人當豬狗一般的殺,不用鼓動,他們就知道該把崔萬羅給一刀宰了。」

  「他身邊不是有很多武功高強的死士護衛麼?等翠羽山莊的門人們和死士們殺做一團,崔萬羅驚恐萬分之際,你就用崔繼的身份出現,說你帶回了長生方,不僅能叫人長生不老,還能叫人呼風喚雨,叫他跟你走……你看,他會不會上鉤?」

  這鉤雖然看起來有點直,但可千萬莫要忘了,崔萬羅可是個怕死怕得幾乎失去理智的人。

  說完這個惡毒的計劃,她忽然甜蜜地笑了。


第23章

  這計劃其實說不上多麼高明,但比直接依靠武力和膽識強行去抓崔萬羅出來,顯然是要省力不少的。

  ——李魚並不想讓一點紅處於太危險的境地之中。

  而一點紅定定地看著李魚的笑容,半晌沒有說話。

  李魚歪了歪頭,問她:「你是不是覺得我很惡毒?」

  一點紅道:「不,你很聰明。」

  男人實際上是一種很奇怪的生物,千百年來的慣性讓他們瞧不起女人,覺得自己比女人高得不知道哪裡去了;但另外一方面,女人一旦表現出好強的攻擊性和縝密的思維能力,他們卻害怕得立刻要跳起來打壓。

  漂亮的蛇蠍美人,是他們最痛恨、最害怕、也最想毀掉的女人。他們不會愛這樣的美人,只會想著如何征服她們、毀掉她們的個性。

  但一點紅不同。

  他自小是個沒爹沒娘的孤兒,被師父撿回去又只教授殺人技,旁的是一點沒學,長大以後混江湖,也是獨來獨往的孤狼。雖然時常能聽到那些「豪氣衝天」的江湖男人們的高論,但他對那些話卻是嗤之以鼻的。

  一個人的性情、能力,竟是由著男女之別來決定的?這簡直是這世上最可笑的事請之一。

  他混江湖許多年,見過如「疾風劍」諸葛雷一樣色厲內荏的軟骨頭,也見過像藍蠍子那般武功高強、心性高傲的女人。再加上他本來就天生反骨,最討厭順著別人的規矩走,以至於形成了現在這樣的性子。

  他是真的發自內心的贊賞李魚的頭腦。

  在情報十分有限的情況下分析出了這麼多,還能抓住能用的力量,利用目標的性格弱點……一點紅一腔孤膽,若只是他一個人來的話,怕是想不到這樣的法子。

  他緩緩道:「我早說過,這世道,人要夠心狠才活的下去,你這樣很好。」

  而且,一個心如蛇蠍的女人,一個心狠手辣的男人,豈不正是一拍即合?

  這話他自是沒說出來的。

  他道:「只不過,你得答應我一個要求。」

  李魚道:「你說。」

  一點紅道:「待會兒無論發生什麼,不准離開我身邊半步。」

  他說這話的意思……當然是為了在這翠羽山莊裡頭保證她的安全。不過話說出來,味道卻有點變了。

  一點紅愣了三秒,眉頭皺了一下,看到她有些愕然的表情,正欲開口再解釋,李魚卻先笑了,搶著道:「我會牢牢抓住你的,你就算想把我丟下自己走了,我也不會讓你走的。」

  她臉上帶著的人皮面具平平無奇,可那眉梢眼角的神情,卻讓一點紅忍不住想,此刻她本身的面容又是怎麼樣一副顧盼神飛的樣子呢?

  他緩緩露出一個笑容,道:「那你可得抓好。」

  李魚也微笑著道:「好。」

  計劃既然定了,那就還得快些實施才好。

  一點紅本就刺死了幾個翠羽山莊的人,且他們本來是要被拉去和那些「制藥原材料」們待在一起的,因此此處距離關著姑娘們的地方、還有煉丹房都很近。

  一點紅此刻物盡其用,眼都不眨的手起刀落,把他們屍首分離,身子丟在這裡,把連著脖子的腦袋給找地方藏了,等著叫人發現這些無頭的屍首。

  隨後就是摸進煉丹房。

  煉丹房現在是隨時都要殺人剜心取血的,這些「制藥原材料」自然離煉丹房很近,靠近煉丹房時,李魚和一點紅就聞見了一股濃重的血腥氣。

  一點紅出手如閃電,把那些用人命來煉丹的妖道給一劍挑了,李魚在煉丹房裡搜到了好多東西,可巧的是,翠羽山莊那些威力不大的霹靂彈,也正巧存放在這一片地方。

  霹靂彈乃是一種隨身攜帶的小暗器,只要擲出去丟到人身上就會爆炸,跟甩炮似得,裡頭還放著有毒的料,爆炸之後,便會浮起黃煙,只不過翠羽山莊既不是以火器見長、也不是以毒物見長,故而弄出來的這玩意,只是看起來可怖。

  一點紅也是以前碰上過幾個不長眼的翠羽山上下來的小子,才見過此物。

  李魚聽了,便覺的只用這個東西,那些可憐的姑娘們,只能小打小鬧,想要逃出去,卻仍是不夠。

  她還是希望,她們能夠逃出生天。

  煉丹房裡的東西很齊全,她想要的一應俱全,不僅如此,還有全套護具——看著這個妖道,不在乎別人的命,自己的命倒是注意的很。

  李魚毫不客氣,穿上全套護具,配了火藥,裝在竹筒裡,還配了引線。一點紅有樣學樣,也要按著她的步驟幫忙,被李魚無情喝止。

  這東西畢竟危險,李魚自己弄得時候,還心驚膽戰的,怎麼好叫一個沒接觸過化學的人來干呢?

  一點紅被喝止,有些莫名,又立刻反應了過來,冷著臉道:「此物危險?」

  李魚道:「那是自然,你難道沒聽過煉丹房爆炸的事情麼?」

  一點紅皺了了眉,半晌才道:「既然如此,我們另找辦法。」

  李魚頗為好笑地看了他一眼:「什麼另找辦法?此刻我們身在敵營,本就是很危險,難不成還要怕這點危險麼?」

  一點紅道:「你與我不同。」

  李魚道:「有什麼不同?」

  當然是你太容易死,我又不想叫你死唄!

  只是這話,一點紅卻不可能說出口。他深知,李魚的確是個很有擔當的女人,即使自己已擺出了會拼命幫她的架勢,她也絕不會把那些本該是她自己的事情推給他做。

  這也正是她令人敬佩的一點。

  一點紅不說話,半晌,才忽然教育她:「小心些,莫說話分神。」

  李魚:「……」

  明明是你先跟我說話的!

  弄好之後,李魚說:「我們把這東西拿到小姐崔千晴的院子裡,把那裡炸掉!」

  她說這話,是有充足的理由的。

  崔萬羅的翠羽山莊,好歹也算個正派,比不得那魔教隨手殺人擄人,是要臉面的。

  可為了這重病的小姐崔千晴,崔萬羅竟然連最基本的臉面都不要了,把點翠鎮裡的年輕女人全都抓上山來剜心取血。足見這崔萬羅,是及其珍愛這個女兒的。

  崔千晴在的地方發生爆炸,翠羽山莊一定會亂套,然後再去把關在這裡的女孩子們給放出去,她們逃生的幾率也就更大一些。

  當然了,這崔千晴李魚沒見過,她也不喜歡隨便殺人,所以只需要找一間空屋子炸了就行,畢竟,她的目的只是引起騷亂而已。

  一點紅自然也同意了這個計謀。

  剩下的問題是,怎麼過去呢?

  想知道崔千晴在哪裡,不難,只要在路上找個人逼問就是,逼問完把人打暈扔進假山裡頭就行了。

  可這裡是敵營,大搖大擺的在路上走肯定不行,而且他們還很趕時間。

  一點紅的輕功倒是極好的,他們做殺手的,講究的就是一個落地無聲、來去無蹤。可是李魚呢?

  她可是一點兒輕功不會。

  一點紅自然可以抱著她或者背著她走,可是她又想不想?

  李魚倒是一點兒不見外,叉著腰對一點紅道:「一點紅一點紅,快帶上我,咱們快走!」

  一點紅故意道:「怎麼帶你?」

  李魚歪著頭思考了片刻,不確定地道:「嗯?抱我?」

  就像電視劇裡演的那樣?

  這些天來,她與一點紅都是形影不離的,也沒真見過一點紅施展輕功的樣子,在她想來,這種武功高強的人,帶一個輕飄飄的女人,那還不是輕輕松松的事情?

  轉念又想,不對,人再輕巧,也是一百斤的重量,帶著一百斤的負重健步如飛……嗯,他能做到麼?

  李魚的眼神裡就多了幾分心虛,不住地往一點紅身上瞟,評估他身上的腱子肉。

  一點紅哪能看不見她的小眼神,簡直都要氣笑了。

  男人嘛,都有一種莫名其妙的勝負心,一點紅也不例外,見李魚眼神猶疑,他冷著臉,硬聲硬氣地道:「你覺得我抱不動你?」

  李魚眯著眼發出渣男語錄:「……我可沒這麼說,你要這麼想我也沒辦法。」

  一點紅:「……」

  算了。

  一點紅道:「過來,我背你。」

  李魚乖乖過去,伸出了雙手。

  一點紅看了她一眼,低著頭慢慢地俯下了身子,好像半跪在她面前一樣,叫她能夠輕而易舉的攀在他的背上。

  李魚看見他從衣領裡伸展出來的脖頸……他低著頭,弓著背,頸椎骨在他慘白的皮肉之下若影若現的凸出來。

  她趴在他的背上,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那一股甜蜜又熾熱的味道又一次湧進了她的鼻腔,叫她一瞬間眯起了眼睛,連手指間都忍不住蜷縮了一下。

  ……他血液裡的渾濁,就在剛剛,已全部澄清了。

  李魚用雙臂輕輕地摟住了一點紅的脖子,忍不住在他耳邊道:「你身上真好聞。」

  她並不溫暖的氣息在他耳邊輕輕刮過,好似一根羽毛在搔動、好似一片薔薇花瓣在纏眷。

  一點紅的手指忍不住痙攣了一下。

  他瞥了一眼李魚,冷淡地道:「又胡說什麼。」

  他從不用熏香,身上自然是沒有味道的,殺手身上要是有香氣,那豈不是還沒動手,就被人發現了?

  李魚笑了一下,沒說話,只是又輕輕地嗅了嗅。


第24章

  計劃實施的很順利。

  崔千晴院子裡離正屋很近的一間空房子轟然爆炸——當然了,想要完全把一間屋子都摧毀是不可能的,只是屋子裡多是綾羅綢緞,又是木質結構,火苗躥起來之後,順著房梁衝天而起,一時間,火光衝天。

  這樣重要的位置,這樣大的動靜,翠羽山莊的門人們自然大驚失色,都往這邊跑,來滅火。

  翠羽山莊的夜晚這幾天本就不平靜,此事一出,路上更是亂糟糟的,各處都有人在奔走著。

  人一多、一亂,就免不了渾水摸魚的人,有人在灌木從中發現了多具無頭男屍,從屍體上穿的衣裳,可以認出這些死去的人都是翠羽山莊的門人。

  崔千晴的院子裡,一個丫鬟驚慌失措地逃跑,被趕來的門人攔下,那丫鬟被嚇得口齒不清,說那些冤魂來索命了。

  門人大驚失色,厲聲逼問,逼問出了崔千晴吃的藥丸裡,不僅有那些被擄來的女人的血,還有他們翠羽山莊門人們的命在裡頭。

  兩件事聯系在一起,門人們霎時間炸了鍋,騷亂一觸即發。

  崔萬羅的養子之一崔護,是個混不吝,早受夠了崔家的鳥氣,又素來在門人們裡面有些威望,此刻振臂一呼,鼓動這些門人們,去把崔夫人和崔千晴都抓來,問個究竟。

  他們衝進崔千晴的院子,幾個丫鬟小廝正架著崔夫人往出逃,崔夫人見人來,大呼小叫地要他們趕緊救火。

  門人們對她們亮出刀劍,崔夫人變了臉色,尖叫著厲聲喝罵崔護吃裡扒外。如此態度,更引發了門人們的憤怒情緒,在逼問之下,崔夫人死活不肯承認,破口大罵。

  煉丹房那妖道死了,但妖道身邊送藥的小道士被抓住逼問,那小道士沒見過這種陣仗,很快就頂不住壓力全招了。

  崔萬羅為了自己女兒的性命,竟要把他們這些為翠羽山莊賣命的人,當豬狗一般的屠殺。崔千晴要吃一個月的藥,那就意味著……要死多少人?

  即使大多數的門人,並不在乎別人的命,然而上位者這樣的態度,卻還是讓他們怒火中燒,整個群體的激憤,一觸而發。

  他們抓了崔夫人當俘虜,又四處搜尋崔千晴的身影,要以崔萬羅的妻女為質,引崔萬羅束手就擒。

  但崔千晴卻不見了,她不在屋子裡,也不在院子裡。

  等眾人看見她的時候,她正穿著那條美麗得要命的萬翠裙,裙子在衝天的火光之下,閃爍著一種奪目的光輝,但崔千晴的面色卻灰敗的像是死人一樣,她的活力,似乎被這條用無數翠鳥生命織成的裙子所吸干了一樣。

  崔護帶著人就要衝上去抓她,崔千晴卻忽然發出了一聲凄厲的慘叫,她七竅流血,臉上的皮膚上出現了一個一個的小紅點,血慢慢地滲出,就像是翠鳥被活生生拔下羽毛一樣。

  她倒在地上,痛苦地呼吸,虛弱地叫著母親,崔夫人尖叫一聲,就要衝上去,這場面太過駭人,竟無人阻止崔夫人。

  可惜,崔夫人撲上前去的時候,她的女兒卻已經死了。

  眾人呆呆地立著,崔護忽然喊了一聲:「看啊,老天都不容崔家!殺了崔萬羅!殺了崔萬羅!」

  眾門人浩浩蕩蕩地朝崔萬羅所在的方向去了。

  而另一面,眼見翠羽山莊亂起來了,李魚與一點紅又回到了關押那些女人的地方,打開門叫她們逃走,同時給她們分發了霹靂彈,以在遇到危險的時候能出其不意。

  剩下的,李魚就管不了那麼多了。

  衝天的火光將夜空照亮,李魚望著不遠處的火苗,忽然懶洋洋地打了個哈欠。

  她身體虛弱,每天做的最多的事情就是睡覺。要是往常,這個時間,她早睡著了。

  一點紅瞥她一眼:「困了?」

  李魚眯著眼,捂著嘴巴,有些懨懨地點了點頭。

  一點紅嘴角勾了勾,緩下語氣道:「辦完事,找個地方叫你好好休息。」

  李魚點點頭。

  她大概是真困了,連多說話的精神頭都沒有,和剛剛那個滔滔不絕的分析著局勢的似乎不是一個人。

  一點紅道:「走,我們去找崔萬羅。」

  李魚又點點頭,伸手撕下了自己的面具。

  崔萬羅並不難找,因為崔護帶領的門人們已同他的死士們鬥了起來。

  崔萬羅很怕仇家上門來尋仇,身邊有十個武功高強的死士,有擅劍的,有擅毒的,還有擅暗器的,比這群門人要厲害上不少,只是他們人數畢竟有限,又沒考慮過內部會反水,崔護打他個措手不及,死士們一開始倒是殺了不少人,可戰況拉得越久,死士們就顯出了疲態。

  崔萬羅是個看起來仙風道骨的老人,頭發花白、長髯雪白、道袍飄飄然,只是他的行動看起來卻不像是個仙風道骨的老人,他神色慌張地後退,叫死士們為他頂住,自己從院子的後門逃出。

  僅僅才奔逃了幾步路,他的額頭就出了不少虛汗,這個老人年輕的時候或許的確是有幾分膽色的,可對於死亡的恐懼、對於長生的狂熱,卻讓他被各種丹藥掏空了身體。

  奔逃出幾步,面前忽然出現一人,那人面目有些熟悉,身後還跟著一個女人……一個非常非常美麗的女人,美麗到簡直讓這世間一切美人都黯然失色。

  崔萬羅的呼吸也在瞬間暫停。

  那人自報姓名,他是崔繼,是跟著千綺少爺出門辦事的人,千綺少爺已死於追殺之下,但他帶回了千綺少爺叫他帶回來的「東西」。

  崔萬羅的雙眼忽然放出光彩,道:「在哪裡?在哪裡?!」

  崔繼道:「老爺跟我來。」

  崔萬羅本就驚慌,此時此刻,竟真的慌不擇路的跟著假扮成崔繼的一點紅走了。

  若只有一點紅自己手上的事情,此刻一劍挑了崔萬羅的喉嚨就完事了,可李魚要的,卻是崔萬羅口中的真相。

  崔萬羅到底知不知道她的身份呢?那只妖魔在不在翠羽山莊呢?還有……一點紅知道她不是人之後,會作何反應呢?

  擔心依然在,只是無論如何,既然已抓住了崔萬羅,此事是注定瞞不下去了。

  她的眼神閃了閃。

  卻沒想到,崔萬羅卻率先發難。

  他手中拂塵,瞬間擊向一點紅的心口,一點紅反應極快,一把把李魚推開,以薄劍格擋。

  鏘的一聲,拂塵擊在了纖薄的劍身之上,竟發出了金屬碰撞才能發出的聲音。

  一點紅嘶嘶地冷笑道:「你發現了。」

  崔萬羅道:「去死吧!」

  李魚若有所思地眯著眼睛,似乎意識到了什麼事情。

  二人纏鬥在一起,一點紅的招式並不怎麼好看,但每招每式都精准、有力。而崔萬羅呢,更像是一條滑不溜手的魚,他雖吃了許多丹藥,但以前的武功底子還在,再加上一點紅不欲殺人,而是要抓活的,一時之間,竟是沒能制得住崔萬羅。

  變故突生!

  不知從哪裡,忽然又鑽出了幾個黑衣的死士來,他們迅速圍了上來,把三人圍在裡頭。

  狡兔三窟,崔萬羅這樣的老狐狸,身邊竟除了那十個人之外,還有隱藏得更深的暗衛!

  一點紅的臉色變得猙獰起來,剎那之間,他的出招更加的狠辣、無情,就像一頭被激怒的野狼,隨時在找機會咬斷這些人的脖子。

  崔萬羅的臉上帶著奇異的笑容,他抽身而退,暗衛們飛身進入戰圈,與一點紅纏鬥起來。

  這些暗衛並不講究什麼一對一的決鬥,手段髒極了。

  一個暗衛見一點紅一手護著李魚後退,一手拿著長劍與他們纏鬥,手上的東西便有意無意的朝李魚這邊招呼。

  一點紅那雙死灰色的冷漠雙眼之中,似都染上了瘋狂的血光,他長嘯一聲,一劍刺穿了那個暗衛的喉嚨。

  與此同時,另一個暗衛瞅准了時機,竟朝李魚一劍刺去,一點紅想也沒想,竟是下意識的擋在了李魚身前,只聽噗嗤一聲,那劍身便沒入了一點紅的肩頭,戳出一個黑洞洞的血窟窿來。

  一點紅面色猙獰,咬緊牙關,竟是扛著一聲沒吭,下手愈發的狠戾,這些暗衛雖然武功高,卻都沒一點紅這麼不怕死,他發起狂來,竟是連刺數人,渾身浴血。

  連刺著數人,他身上也受了不少傷,血已慢慢地從他的衣裳上滲了出來。

  身上越痛苦,他的精神卻越清明,他氣息非常不穩,可雙眼卻冷靜地看著面前還剩下的四個暗衛。

  這四個暗衛的功夫,比剛剛死的那幾個更好。

  他已很難支撐。

  他忽然拉起李魚,朝後方退去,幾個暗衛如影隨形的跟上來,一點紅長嘯一聲,對李魚厲聲喝道:「快走!」

  他用力把她推了出去,自己勉力擋在她身前,好不叫這幾個暗衛追擊她。

  但她沒走。

  她的碎發掃過他的脖頸,一雙白生生的胳膊環住了他。然後,一點紅就感覺到一陣令人頭皮發麻的刺痛在他的脖頸上炸開,讓他瞬間眼前一黑,竟是什麼都看不見了。


第25章

  在一點紅開始流血的時候,李魚的精神就開始恍惚了。

  一點紅的肩膀被劍刺穿,留下一個血肉模糊的窟窿,鮮血從他的肩頭湧出,將他黑色的衣服打濕……夏夜的空氣之中,血腥氣顯得愈發濃重,此時此刻的氣氛,也是如此的可怖和沉重。

  這是多麼殘酷的場面啊!

  然而……這一切在李魚的視角下,卻又變了一個樣。

  別人流的血,李魚聞不見。唯有一點紅的血,散發著一股純淨而甜蜜的香味,又溫暖,又輕盈,像是蜂蜜、牛奶與黃油的香氣經過烘焙之後混合而成。

  她就像是一個長期過度節食的可憐人驟然見到自己最愛吃的甜食一樣,胃裡胃酸似乎都在翻滾翻滾再翻滾,讓她的整個胃都處於一種被腐蝕的極度痛苦之中,她可以肯定,如果她此時此刻還不吃東西的話,她一定會因為胃穿孔而死。

  而一點紅擋在她的身前。

  他的劍光似乎都染上了一種絕望的瘋狂,但他的傷卻還是越來越多……甚至還有一點點血濺在了李魚恍惚的臉上,他流著血的左手緊緊地抓著李魚的手腕,重重地拉扯著她跟著他走。

  李魚恍恍惚惚地被他拉著走,思維停滯的厲害,耳邊那些刀劍相交的聲音都似乎已消失了,一切的動作被放慢,感官在極其有限的範圍內被無限的放大。

  她能聽到他的心髒在砰砰砰的跳動,像是一個極其有力的水泵一樣,血液流遍他溫暖的四肢,從傷口處潺潺流出,順著他緊緊握住她手腕的左手流到了她的衣服上和皮膚上。鮮血像是蛛網一樣,把一點紅整個人都網在了裡頭,而他的人,也好似是一個被網住的困獸,正在發出最後的悲鳴,他的雙目赤紅,整個人已陷入了瘋狂。

  而李魚的思維似乎也在此時此刻被一種瘋狂的念頭所占據了,她恍恍惚惚地想:好甜,真的很甜,像是她小時候吃過的、長得像一個個小梅花一樣的蜂蜜小蛋糕。

  她從來沒想過自己居然這麼喜歡吃甜食的。

  神游天外之際,她被他用力的推了一把。

  她聽見一點紅嘶聲的厲喝,他說:「快走!」

  他沒有回頭,因為此時此刻的情景讓他不能分神,無法回頭,所以他看不清現在李魚的表情,如果他能看到的話,他此刻一定會非常驚愕。

  因為那是捕食者對獵物露出的表情,但同時,那表情中又有一些微妙的恍惚與眷戀,讓這種危險的表情變得有些——媚態。

  她不走,她的雙手忽然從背後攀住了他。她不是外科醫生,卻精准無誤的找到了他的血管,在一點紅看不見的角度,她毫不猶豫的露出兩顆寒光森森的尖利獠牙——!

  一點紅的表情瞬間扭曲起來,他瞪大了雙眼,幾乎用盡全力,讓自己一聲不吭,他緊緊咬著牙關,甚至能聽見咯咯作響的聲音。

  溫暖的血液順著她的嘴巴流入了她的食管,最後進入她冷冰冰的胃部。

  她已經飢餓足夠久了,從一開始頭暈眼花,到後面逐漸習慣這種飢餓帶來的痛感,這種疼痛甚至已經與她融為了一體,可是現在、可是現在,她的胃慢慢的溫暖起來,冰冷的四肢末端都開始微微的恢復熱度,似是恢復了知覺。

  她發出了一聲含糊的聲音,好似是嘆息。食物補充了她的體力,讓她感覺自己的四肢逐漸恢復了力量……不過此時此刻,她的大腦依舊沒有恢復清醒,所以她只是跟著自己的本能,雙手愈發緊地攀著他。

  他真好,他真好。

  他是這個世界上味道最好聞的小蛋糕,是溫暖、甜蜜和一切與幸福有關的詞彙。

  李魚眯著眼睛,她這樣的喜歡一點紅,可此時此刻,她混沌的大腦卻完全沒想到,她在殺人,她正在殺掉這個唯一全心全意對她好、而她又無比喜歡的這個人。

  一點紅……

  一點紅杵在那裡,竟是一下都沒反抗過。

  他渾身的肌肉都緊緊地繃起,把裹在他身上的黑色勁裝給撐得滿滿的。他的額角、脖子青筋爆裂,死死地咬著牙,他身上所有的毛孔似乎都張開了,他身上所有的傷口似乎都在流血。他忽冷忽熱,脖頸處劇痛,血液和體溫迅速流失,手腳發麻、冰涼,這是死亡在擁抱他的前兆。

  而那些與他打鬥的暗衛,似乎也被這忽如其來的變故給驚呆了,他們的眼神驚疑不定,誰也沒有上前來。

  ……他快死了,一點紅清楚地意識到了這一點。

  失血過多反而讓他的頭腦變得更加清醒了。

  之前從沒多注意過的細節,此刻如走馬燈一樣的在他眼前重復播放——冰冷的身體、稀薄的呼吸和脈搏、永遠不怎麼吃東西、還有他曾瞥見過的,她笑的時候會露出的「虎牙」,她說想跟他要一樣東西……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她不是人,她是靠人類的血肉活著的怪物!

  而他是她的獵物!

  或許第一次見面的時候,她就已經在心底將他劃分為獵物了……她美麗、溫柔、體貼,都是因為……她在盤算著怎麼把他給吃了!

  如果他再有骨氣一些,現在就應該照著自己的胸口來上一劍,這一劍會從他的胸膛裡穿過,然後惡狠狠的刺穿這個美麗怪物的心髒,讓他們同歸於盡!

  但……他竟是不想這麼做的。

  他厭惡別人瞧不起他,厭惡別人瞧不起他還要裝出一副恭維尊敬的樣子來,也厭惡別人騙他……若是換了別人,他拼著自己的命不要,也一定要把膽敢騙他的人一劍殺了才爽快。

  可……

  可此時此刻,他竟是一點殺心都提不起來。

  他的手腳冰涼,腦袋發木,但五感卻靈敏的很,他能聽到自己迅速失血的聲音,能感受到自己的四肢的溫度迅速流失,還有……她。

  漂亮的她,溫柔的她,摘下了人類面具凶殘的她。

  他的手一松,長劍當哐一聲掉在了地上。

  劍,是劍客的生命,在一點紅殘酷的少年時光裡,他學到的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若沒了劍,他就只有死路一條。

  失血過多讓他眼前發黑,四肢無力,他撲通一聲跪在了地上,發出絕望且艱難的呼吸,他的手臂無力的垂下,好似已完全變成了一具行屍走肉。

  死就死吧,死亡對他來說並算不得什麼。

  他身世凄苦,獨自一人落魄江湖、飄零如浮萍。沒有親人、朋友和愛人的一點紅,與這個世界本就是沒有任何聯結的紐帶的,他不明白活著的意義,自然對活著沒有眷戀,對死亡沒有恐懼。

  成百上千次的面對要死的絕境,但他從沒想過,自己居然會死在這樣一個場景之下。

  他的嘴角竟忽然向上揚了揚,好似覺得很好笑,又好像有點無奈。

  他的手指忽然動了動,他艱難地抬起手臂,伸手摸了摸……環住他腰部的那只蒼白冰冷的手臂。

  一點紅再也沒有力氣,他朝前撲倒,倒在了冰冷的泥土中,一動不動。

  他瞳孔放大,呼吸和脈搏都已經非常非常的淺,失了這樣多血的人,恐怕神仙也難救回來了。

  李魚依依不舍地放開了他,又嗚咽一樣的用毛茸茸的腦袋拱了拱他,像一只正在撒嬌的小貓咪一樣。

  可一點紅一動不動,已完全感覺不到她的存在。他已經快要死了,快要被這個正在撒嬌的女人給殺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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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李魚搖頭晃腦的站了起來。

  她雙眼渙散,似乎還沒有完全清醒過來,嘴唇上因為沾著鮮血而顯現出一種妖異且可怖的嫵媚來。她蒼白美麗的面容上,帶著一絲愉悅的笑容,那雙璀璨到可以令星光都失去顏色的雙眼,正帶著一種冰冷的傲慢,像一條吐著紅信子的蟒蛇一樣,慢慢自崔萬羅和他的暗衛身上滑過。

  這是一種令人頭皮發麻的眼神,雖然美麗,卻帶著一種陰冷的、死亡的氣息。

  穿越過來這麼久,李魚第一次感覺到力量的存在。

  這是一種很奇怪的力量,她喝下去的、一點紅的血,暖烘烘的在她體內流動,變成了一縷一縷的「氣」,令她渾身都充盈著力量,在這種力量的加持之下,她的心情也變得松弛、愉快起來,再沒有一絲一毫的緊張。

  而她的五感也變得前所未有的敏銳。

  她能聽見遠處燃燒的木頭發出的劈裡啪啦聲,能聽見至今還在纏鬥的翠羽山莊門人們呼喝吶喊的聲音,還有林子裡微風拂過每一片樹葉的颯颯響動、冷蟬的翅膀每一次震動所帶來的震顫聲——

  當然,眼前幾人的心跳和呼吸,她也都聽的一清二楚。

  她覺得十分新奇,輕飄飄地往前走了幾步,暗衛們眼中滑過恐懼的光芒,卻仍手持刀劍的上來了。

  崔萬羅喊道:「抓活的!剜心取血!誰把她的心挖出來,賞銀一千兩!」

  重賞之下,暗衛們惡狠狠地撲了上來,李魚卻沒有覺得有一丁點的害怕,相反,她甚至還饒有興趣的看著他們的動作。

  他們的每一個動作,每一個呼吸,都在她的眼前無處遁形,李魚意興闌珊,只一個揮手,就打飛了一個暗衛,剩下的人面面相覷,都從對方的眼睛裡看到了相同的恐懼。

  一千兩銀子已不足以讓他們賣命了,因為他們面對的是全然未知的恐懼。

  僅剩下的三個暗衛頭也不回的跑了,李魚也不去追,就這麼冷冰冰地盯著崔萬羅。

  崔萬羅面色大變,又不肯放棄她,竟自己衝上前來,意圖抓她。

  李魚帶著微笑,抓住了他的掏心爪,崔萬羅不死心,又用另一只手攻了過來,李魚眯了眯眼,手上稍微一用力,就扭斷了他的手腕,又如法炮制,將他另一只胳膊也廢了。

  崔萬羅殺豬一般的嚎叫起來,用仇恨的目光盯著李魚,那種目光很奇怪,又仇恨、又貪婪,又有一種不顧一切似的狂熱。

  李魚冷冰冰地開口:「你果然認識我。」

  她之所以要在去見崔萬羅之前摘掉面具,就是為了試探崔萬羅到底認不認識她。

  崔萬羅如夢初醒,掙扎著向後逃,李魚拽著他花白的頭發把他拽回來,帶著慵懶地笑意開口:「聽說你很怕死,嗯?」

  崔萬羅不開口。

  李魚又道:「我有的是法子叫你生不如死。」

  這話她說的非常自然,其實,自體內的妖力回來之後,她就感到自己的情感非常的淡漠,說起話來,都好像是隔著一層冰冷堅硬的玻璃一樣,原主的性格特點好似隨著妖力的回歸而暫時的出現,讓她也變得冷漠無情了起來。

  崔萬羅看著這個絕美的女人。

  她的美麗並不是收斂的,而是一種極度囂張艷麗的美,她就這麼懶洋洋地坐在石頭上,時不時的還會玩一下自己的指甲,顯現出一種漫不經心的傲慢,好似所有人的生生死死都隨她掌控一樣。在這種神態之下,任何見到她的男人都不會升起什麼旎綺的心思,他們只會被死亡的重壓壓得喘不過氣來。

  ——她有傲慢的資本,她有傲視一切的資本。

  她說的話不假,一個字也不假,她希望他活著,他就會活著,她希望他死掉,他就會死掉,而如果她希望他生不如死……那他一定會懇求她直接殺了他算了。

  崔萬羅渾身冰冷,卻也明白自己無法再抵抗,只能乖乖坦白。

  他的確怕死,他怕死怕的要命,所以才狂熱的追求長生。為了這個長生的願望,他吃了很多丹藥,身體卻越來越差,他不再管事,大兒子崔千綺接管了翠羽山莊的大部分事,二兒子崔千鈺四處游歷,尋找所謂的長生方。

  幾年前,崔千鈺終於帶回了好消息。

  據已遠去尋找海外仙山的奇俠王憐花所著的《憐花寶鑒》中的一頁記載,在寒冷的北方,冰雪與松葉織成的世界裡,藏著一個人形的妖怪,這妖怪美麗如星辰冷月、如薔薇花海,卻殘忍的取用人類的血液為食。

  但,這妖怪的血肉,卻可以使人類獲得永生。

  至於如何利用這妖怪的血肉使人類長生,憐花寶鑒之中記載了復雜的秘法,只可惜,崔千鈺只得了憐花寶鑒上的一頁,並不知道這秘法。

  崔千鈺決定去尋找這個美麗的怪物。

  接下來的幾年,崔千鈺徹底失去了蹤跡,不知是死是活。只是曾寄回書信,裡頭寫了自己的確看到這怪物吸食人血之後,動作更加輕盈,看起來更加年輕貌美的事情。

  崔萬羅等不到這美麗怪物,便開始自己試著用活人的血來給自己延年益壽,又請了個據說精通此道的道士,自此開始了殘害少女的事情。後來越做越過,以至於居然在崔千晴重病之後,愛女心切的崔萬羅竟喪心病狂的用整個鎮子的女孩子和山莊裡的男人來做藥。

  幾個月前,崔千鈺終於送信回家,說是已成功的拿下了妖怪,只是希望由其他人出面,把她送回翠羽山莊。

  後面的事,李魚都知道了。

  李魚暗自思量——

  崔千鈺,這個人在這件事中到底扮演了一個怎麼樣的角色?毫無疑問,崔千鈺接觸過原主,說不定還認識原主,取得了原主的信任,但他是怎麼制住原主的,繚繞著死氣的銀質鐲子,到底是怎麼扣上她的手腳的?

  自始至終,李魚也沒聽到崔萬羅提到一句「妖魔」。

  李魚試著試探了一下,崔萬羅一臉茫然,並不像是裝出來的不知道。

  所以,妖魔藏在另一方的勢力——也就是在路上不斷的追殺翠羽山莊一行人的勢力,是伊哭和百曉生所在的勢力。

  崔千鈺應該是和另一方的勢力達成了什麼共識,另一方提供了帶有妖魔死氣的「法器」,而接近了原主的崔千鈺負責給她扣上,讓她變得孱弱。

  然後,這個共識不知道為什麼失效了,崔千鈺背叛了另一方的勢力,選擇把李魚直接帶回翠羽山莊,因此才招來了那麼多的追殺,要不是一點紅橫插一杠,李魚現在應該會被另一方的勢力帶走。

  可另一方勢力是誰?崔萬羅卻完全不知道。

  李魚隨意地撿起了一柄地上掉落的劍,走向了崔萬羅。

  崔萬羅自然不停的求饒。

  可李魚卻沒有放過他,此人為了自己長生,已不知道害了多少人的性命,又為了自己的女兒,把其他百姓的女兒殺了,這樣的人,有什麼資格活在這個世界上?

  崔萬羅牙呲目裂,就欲逃跑,最終卻還是被李魚一劍刺死。

  火勢不知什麼時候,已慢慢地平息下來。林子裡忽然變得陰冷、很陰冷。

  一個面色灰敗的女孩子忽然出現了,她渾身都呈現出一種石灰一樣的顏色,雙眼渾濁,行動遲緩,她身上穿著一條非常美麗的裙子,這裙子在月光的映襯之下,竟閃動著輝藍色的光芒。

  她的眼睛死死地盯著倒在地上的一點紅,就要伸出手去抓他。

  李魚身上那層冰冷堅硬的情緒外殼忽然碎掉,她猛地轉頭,對那穿著美麗衣裙的女孩怒吼一聲:「滾開!!」

  妖氣直衝那女孩的面部而去,裡頭好似帶著冰錐一樣,那女孩被妖氣迎面擊來,從喉嚨裡發出一聲尖叫。

  這尖叫聲並不是人的聲音,而像是幾千只鳥一樣,尖銳且保持在同一個頻率上,顯現出一種鳥類大合唱般的效果。配上這女孩可怖的臉色和僵屍一般遲緩的行動,顯得很是陰森。

  ——她不是人。

  李魚撲過去,像護食一樣的護住了一點紅,對那個鳥妖怒目而視,露出尖利的獠牙。

  剛剛是原主殘存在身體裡的性格特點占據了上風,讓她也變得冷酷無情起來,但這個穿著漂亮裙子的妖怪覬覦一點紅的時候,她忽然感到一種無法言喻的憤怒。

  這種憤怒忽然瞬間打破了原主留下的情緒外殼,李魚忽然驚覺,一點紅已要死了,他已經快被她給殺死了。

  她驚慌失措地去探一點紅的鼻息,又掀開他的眼皮去看他的瞳孔,他的瞳孔放大、呼吸也幾乎要沒有了……但李魚現在擁有非常敏銳的五感,她能聽到……雖然非常稀薄,但一點紅的確還在呼吸。

  她理都沒理那個奇怪的女孩,在自己的手腕上用力的劃了一刀,她把手腕放到了一點紅的嘴唇上,潺潺流出的血液就這樣流進了他的嘴巴裡。

  謝天謝地,一點紅真是命大,沒直接被她弄死。

  她現在總算理解了貓頭鷹的話。

  ——如果不是一點紅運氣好的話,他估計現在早就死透了。

  李魚緊緊抱著一點紅,她的眼睛帶著瘋狂的怒意,死死地瞪著那只鳥妖:「你想干什麼?!」


第27章

  其實李魚並不能算得上是占有欲很強的人。

  她生活在一個沒有愛的家庭——這樣說或許不夠准確,她的家庭裡是有愛的,有偏愛有溺愛,但這些東西都不屬於她。

  李魚出生在一個小城市之中,有一個小三歲的弟弟。她的家庭是非常典型的重男輕女型姐弟家庭。很小的時候開始,李魚就開始自己洗自己的衣服了,可是一直到高中畢業上大學之前,李魚弟弟的衣裳都是她洗。

  別問,問就是哪有男孩子自己洗衣服的,你做姐姐的怎麼這麼不懂事啊。

  長到二十幾歲的時候,李魚已經非常明白,自己想要過得好,家裡人是依靠不上的,只能依靠自己。

  而且,不僅是只能依靠自己,還得不再奢望什麼感情,一旦奢望感情,她的身邊就會在瞬間多出無數陷阱,隨時隨地准備讓她掉進萬丈深淵。

  ——很多重男輕女的家庭,養出來的女孩子,都會形成一種奇特的性格缺陷,那就是一面自卑的認為自己不值得愛,另一面對任何一點點好都沒有絲毫的抵抗力。

  所以她們會被一些渣男的區區小恩小惠給騙得死心塌地,還會認為這就是最好的,如果沒有抓住這一個人,就再也不會遇到更好的人了。為了這一點點的好,她們是非常沒有底線的,無限的忍讓,冷暴力、言語上的侮辱、還有更為直接的家庭暴力——她們都可以忍。

  而且,她們會天然的認為這個男人和自己是一體的,假使男人出軌或者怎麼怎麼樣,她們會嫉妒、狂怒,卻把這些不美好的東西都深深地藏在賢惠溫和的外表之下,對「外頭的女人」刻薄尖酸,對「自家的男人」卻無限的忍讓,原諒。

  李魚有幸,在自己的成長路上見過很多這樣淪陷的不幸女孩,從蒙塵的明珠變成了魚眼珠子。

  她很聰明,也很懂得如何反思自己,因此對這件事,她深以為戒,不斷的告訴自己除了自己,沒什麼是她不可以失去的,而既然不計較失去,自然不會有占有的欲望。

  亦或者說,她是天然壓制自己情感的一個人,只是她的情商過於的高,平時在生活工作中一點不顯冷漠無情。

  但現在不同。

  僅僅在數日之內,她已與一點紅一起經歷了很多風雨,那些腥風血雨已讓她發生了變化。她開始對一點紅產生了一種奇異的感情,他們之間明明什麼都沒有,但有他人覬覦一點紅時,她的憤怒卻讓她看起來面目猙獰。

  她緊緊地把一點紅抱在懷裡,就像抱著一個大號的玩具熊,她對那個穿著美麗衣裙的非人生物怒目而視,甚至露出了自己尖利的獠牙。

  毫無疑問,這是宣誓主權的反應。

  一點紅是她的東西,就算被她弄死,屍體上的一根頭發也不能被別的妖怪動一下!

  他是我的他是我的他是我的!!

  李魚在大腦裡憤怒地尖叫。

  憤怒完之後,她的思緒又有一瞬間的呆滯。

  ——因為很明顯,這並不是她的性格,就算她心裡關心一點紅,不想要一點紅被別的妖怪拉走,她也絕不可能如此偏激、如此霸道。

  唯一的可能就是……原主的性格余波的確因為她妖力的充盈而重新對她產生影響,讓她也變得更富攻擊性,更像一個真正的妖怪了。

  但這影響應該不會持續太久,因為剛剛原主極其冷漠的一面已經被打破了,這富有攻擊性、占有欲的一面……應當也很快會消失才對。

  李魚穩了穩心神,繼續用冰冷且威脅的眼神盯著那女孩。

  仔細一看,才發現這女孩動作遲緩、四肢極其的不協調,就好像是一個剛剛學會走路的孩童一般,再加上她嘴裡發出的,宛如萬千只鳥在尖叫的聲音——

  李魚腦海裡的信息飛速的拼湊,翠羽山莊的發家史、一萬只翠鳥的羽毛所制成的美麗裙子、小姐崔千晴的生日賀禮……

  她問:「你是崔千晴?」

  那少女仍東倒西歪地試著走,對李魚露出了畏懼的神色,但是對崔千晴這個名字,卻沒有任何反應。

  ——李魚又把目光放在了那條美麗的裙子上。

  李魚皺著眉道:「你是翠鳥?你是一萬只翠鳥慘死之後留下的冤魂怨氣?」

  少女的眼睛驀地定住,她張了張嘴,似乎想要說些什麼,兩行眼淚從她的眼睛裡流出。

  少女張口,終於歪歪扭扭地說出了第一句人話——當然了,聽起來還是像無數只鳥兒在說話。

  它說:「求大妖娘娘殺了我。」

  一條裙擺這樣大的裙子,要足足要用掉四到六米的布料。把翠鳥的羽毛捻成線、紡成布,然後做成漂亮的裙子……一只一只的鳥兒死去,只為了滿足人類奢侈的欲望。

  ——冤魂太多太多了,所以成魔了。

  李魚瞬間警惕起來。

  自從恢復妖力之後,她就能感覺到自己手腳之上那些做工復雜的鐲子裡頭鑽著絲絲縷縷的黑氣,在慢慢地蠶食她的妖氣,妖氣與它們纏鬥,卻始終無法讓它們消失。

  將妖力凝結在眼睛裡,李魚在這條璀璨的裙子上看到了一些不和諧的東西。

  那是一種慘森森的「氣」,圍繞著裙子緩慢的流動著,同時,那氣還從裙子上這具死灰色的女孩屍體的五官之中慢慢的流進,這屍體之所以能動、能說話,正是因為這種氣在撐著她。

  ——李魚驀地反應過來,這是死氣。

  死氣,是妖魔的像征。

  這死氣與暗算李魚的那一股氣息不同,所以這翠鳥妖魔並非是暗算李魚的那一只。看情形也知道,這翠鳥妖魔應當是新死、屍體還是新鮮的,它們驅使著這具屍體行走,應該只是幾個小時之內發生的事情。

  而且李魚還能感覺到這翠鳥妖魔驅使的屍體裡有無數股力量,在不停的拉扯,試圖逃出這具身體,但又有一股更強大的力量,束縛著這些微小的力量,不讓它們逃出這具身體、這條裙子。

  所以它想要她殺了它?想要獲得解脫?

  李魚試探著問了一下,得到了肯定的答案。

  鳥兒們生來是向往自由的生物,即使死去,也不想與這條裙子有任何的牽扯了。

  它們並不想當妖魔,它們寧願永遠灰飛煙滅。

  李魚眯了眯眼睛,忽然隨手一揮。

  裙子上忽然燒起了亮藍色的火光,這並非凡火,而是妖力凝結成的妖火,這妖火水澆不滅,能把任何想燒的東西全都燒穿,就連怨氣結成的妖魔,也可被燒的灰飛煙滅。

  ——李魚妖力恢復的時候,她就自然而然的想起了妖力的使用方法。她的妖力凝結在指尖之後,隨心所欲的點燃了空氣,形成了這鬼燦燦的妖火。

  而被妖火灼燒的少女,臉上沒有露出任何痛苦的表情,鳥類即使變成了妖魔,也只能簡簡單單的控制人類屍體的四肢歪歪斜斜地走路,至於做出表情這種事,已超出了它們控制的極限。

  它呆呆地望著天空,然後慢慢的倒下,那條穿在它身上的美麗裙子,慢慢的失去了光澤。那些美麗的藍和綠,那些為它們招來了殺身之禍的輝光,漸漸變成了一堆灰燼,散發出一股並不怎麼好聞的味道。

  而那個少女的身體,則是被燒成了一副焦黑的骨架。

  忽然,李魚聽到了翅膀撲閃的聲音,藍色的火光裡,忽然飛出了無數翠鳥的幻像,它們爭前恐後的叫著、飛著,企圖衝向天空,又悄無聲息的消失在靜謐的黑夜裡,破碎成落在地上長眠的星星。

  對它們來說,一切都結束了。可對於李魚來說,一切才剛剛開始。

  李魚無意識地抱緊了懷裡的一點紅,有些茫然無措。

  一根羽毛忽然從天上慢慢地飄了下來,落在了李魚的手上,那是一根翠鳥的羽毛,閃著藍色的輝光,比翠羽山莊門人們身上別的那些還要更美麗一些。

  李魚抓住那根羽毛,端詳了一端詳。

  是給她的禮物麼?

  可這禮物有什麼用呢?

  正在她這麼疑惑的時候,裹在她手鐲上的死氣忽然被吸出來一縷,迅速的纏繞在了羽毛上。

  李魚又驚又喜,趕忙把羽毛靠近了手鐲。但手鐲卻再無動靜。

  她攤開手掌,盯著那羽毛看。羽毛忽然慢慢的動了起來,在她手上轉了半圈,羽毛尖忽然牢牢的指著一個方向。

  李魚心中一動,試著轉了個方向,羽毛又開始轉動,最後還是指著和剛剛同一個方向。

  所以說,這是一個類似指南針的東西?可它是指著哪裡呢?

  想到剛剛羽毛吸收死氣的場景,她很輕易得出了結論——羽毛所指出的方向,就是自己一直在找的那只妖魔的方向。

  這就是翠鳥們給出的謝禮。

  李魚終於露出一個舒心且放松的笑容。

  可是懷中一點紅冰冷的身體卻無時無刻不在提醒著……她做了錯事,她在一點紅為她浴血奮戰的時候,偷襲了他,差點殺死了他。

  李魚那一點點的笑容忽然又消失了,她忽然再也再也笑不出來了。

  她忽然覺得很惶恐、很難過,她低下頭看著一點紅,那張永遠冷峻卻永遠可靠的面容,此刻呈現出一種毫無生機的樣子,他還睜著眼睛,那雙比劍芒更具寒光的眼睛……此時此刻瞳孔放大、毫無焦距,灰暗一片。

  他的身體比冰還要冷。

  ——他不會死,他只是昏迷了。

  李魚很確信這一點,因為她一直能聽到一點紅的心跳聲,雖然這心跳聲並不強烈,但一下一下很穩定,這意味著他的心髒依然在向全身輸送血液。

  ……他不會死,他只是昏迷了。她在心裡對自己這樣說。

  可是——

  李魚卻覺得冷、覺得難過極了。

  一點紅會醒過來,可是醒過來之後呢?她背叛了他,而他是個很孩子氣的人,他這一生中最想要的東西就是真摯的情感。

  他為她付出了多少呢?李魚其實很不敢細想,她作為一個一直在索取的人,她其實很自私。

  她什麼也沒給過一點紅,她在一點紅為了她浴血奮戰的時候給了他致命一擊。

  他會恨她、仇視她、還是……試圖殺了她?

  她的眼眶驀地紅了,她呆呆地盯著一點紅昏迷的臉,好像委屈的要命,隨時要哭一樣。


第28章

  李魚帶著一點紅走了。

  恢復妖力之後,她力氣實在大得不像話,輕輕松松就能把身高大概一米八五的一點紅抱起來——還是公主抱。

  天空逐漸泛起了魚肚白,太陽很快就會升起,在清晨的淡淡暉光之中,一點紅慘白色的皮膚被照得幾近透明,他的雙眼緊閉,歪著頭倒在李魚的懷裡。

  他醒著的時候,身上總是帶著一股毒辣、陰森的氣質,讓他顯得十分不好接近,可是睡著了之後,這些氣質卻全都消失不見了,只余下了脆弱與安寧。

  這或許才是他本來的樣子。

  他歪著脖子,蒼白的脖頸側上有一個可怖的傷痕,像兩個小小的血洞,還在一點一點的留著鮮血,殷紅色的血線順著他慘白色的脖頸向下劃,好像要把他的身體和皮膚全都利落地切開一樣。

  那個傷口猙獰得厲害,卻沒什麼撕裂傷的痕跡,這說明他在被野獸叼住的時候,根本就沒有反抗……沒有試著反抗過。

  李魚一愣。

  當時她已經幾乎失去理智,根本什麼都沒注意到,可是現在回頭想一想……一點紅當時手裡是握著劍的。

  他那樣偏激孤傲的性格,在面對這種事的時候會做什麼?

  很顯然,他應該……寧願一劍捅穿他們兩個,也絕不會選擇讓她踩著他的屍體獨活才是。

  但他為什麼沒動手呢?

  李魚心中一動,又去看他,他緊閉著雙眼,呼吸仍然稀薄得要命,不可能回答她的問題。

  天很快就要亮起來了,李魚不能在這裡多呆,她要盡快下山,找一個地方安置一點紅和她自己。

  於是點翠鎮最大的客棧裡,就迎來了兩位奇怪的客人,那客棧店小二天沒亮就起來就起來收拾,於是就看見了奇怪的一幕。

  一個如神妃仙子一般美麗的女子,正款款走來,但是……她正抱著一個渾身是血、但身高體強的昏迷男人。這男人雖然身材勁瘦,但決計不輕巧,可這美麗女子,走起路來卻毫不費力。

  店小二的眼珠子都快瞪出來了。

  店小二揉了揉眼睛,確認自己的確沒看錯。

  那美麗女子進了店,要了上房,又伸手從一點紅懷裡摸出一張銀票來,扔給店小二,叫他幫忙去請大夫。

  她面色冰冷、並不親切,顯然是心情不太好的,店小二呆呆地盯著她美麗的臉看,直到她皺起了眉,咳嗽了一聲,這才反應過來,忙不迭地接過銀票,又送這二位上樓上上房。

  李魚的確也沒什麼攀談的欲望,一點紅失血太多,雖然靠著她的血吊著性命,可是卻沒有絲毫要蘇醒的痕跡。

  李魚把他放在床榻上,又伸手去解他的衣襟,把他受傷的身體露出來,他的肩頭被刺了一劍,留下一個黑洞洞的血窟窿,胳膊上和胸膛上都有大大小小的劍傷,有的只是一道痕跡,有的卻深可見骨。

  這些傷口與傷疤,像是一張蜘蛛網一樣,把他慘白的身體網在裡頭,讓他喘不上氣,只有胸口處微弱的起伏,證明他還活著。

  李魚皺眉。

  他身上的傷口出血倒是不怎麼出血了,傷口也有愈合的跡像,但效果看起來不是很明顯。

  看來,她的血也不是萬能的,最起碼,在外傷的治愈上,效果沒有治療內傷那麼好。

  李魚不太甘心,又拿出魚腸劍,在她手腕子上劃了一刀,把淅淅瀝瀝的血流進他嘴裡。

  只可惜,喝了血之後,她又盯著觀察了一會兒,仍不見有什麼非常明顯的變化,只得作罷。

  李魚自己身上被劍劃傷的痕跡倒是慢慢消失了。先前她妖力不足,劃傷自己的手指都沒法愈合,現在身體裡妖力充沛,連手腕子上的那一道,都愈合得一點痕跡看不見。

  李魚若有所思。

  店小二很快就請到了一個老大夫,老大夫來看了一點紅後,很驚訝他受了這麼重的傷居然還能活著,連連感嘆他運氣好,又調了些藥膏,敷在他的外傷上,囑咐李魚這藥膏每隔半日就要換一回。

  李魚自然應下。

  倒是一點紅脖頸處的傷口,引起了老大夫的注意。

  老大夫眯著眼睛端詳了許久,得出結論:這是被熊咬的——還是只不大的熊崽子!

  李魚:「……」

  你才是熊!

  她一聲不吭地把大夫送走了。

  第一天,一點紅仍然悄無聲息地躺著,一點反應都沒有。

  第二天,他的呼吸開始變得平穩起來,換藥的時候發現傷口的情況也很不錯,並沒有出現什麼感染潰爛的情況,而且甚至愈合了一些——李魚猜測這不是藥膏的功勞,這是她自己的功勞。

  只是,換藥膏的時候,他的反應卻很強烈。

  傷口雖然情況好轉,但卻仍是血肉模糊,那滿是草藥味的藥膏抹在他血肉外翻的地方,他在昏迷之中也在痛苦地呼吸,那種如影隨形的劇痛讓他的胸膛劇烈的起伏著,渾身的肌肉也都縮緊,又無力的松弛下來,傷口因為這個動作再一次迸裂,鮮血從他的胸膛上緩緩滑下。

  李魚忙找了塊濕毛巾幫他擦擦,他緊緊閉著眼睛,卻忽然劇烈地掙扎了兩下,李魚本來想摁住他的肩膀,又想起他肩膀上有傷,一時之間,竟是不知道該怎麼辦。

  好在他掙扎了兩下又安靜下來了。

  李魚迅速幫他換好藥,用繃帶把他的傷口全纏了起來。

  半夜,一點紅有點發燒。

  這一點,老大夫早想到了,給准備了退熱的藥,李魚靈機一動一動動,用妖火去煮藥,果然很快就煮好了。

  中藥總是很苦的,李魚端著藥碗,對因為發熱而臉色有些發紅的一點紅道:「你乖乖把藥喝了,我就給你喝糖水。」

  一點紅根本聽不見。

  李魚把他扶起來,摟在自己懷裡。男人渾身無力,看起來很乖的樣子。

  ……但他不乖。

  藥倒不進他的嘴,順著他的唇邊流出來了。

  李魚又試了幾次,還是沒辦法讓他乖乖吃藥,從來沒有照顧過這種危重症病人的李魚氣得威脅道:「你要是再不喝,我就往你胃裡插管往下倒!」

  她當然是不可能真的這麼做的,所以她也只能在威脅完之後繼續喂他吃藥。

  她拿了勺子來喂。

  瓷勺撬開了男人的嘴唇,但他的牙關緊咬,怎麼也不肯放松,用勺子喂藥的計劃再次失敗。

  沒辦法,她只能把藥擱在一邊,等藥涼了之後,也就不能喝了。

  第三天,一點紅因為沒有吃藥,燒得更厲害了。他的臉色已被燒成了潮紅色,那種紅色還隱隱順著他的脖頸蔓延下去。

  和他冷冰冰的外表不同,一點紅是個體溫很高的人,只要坐在他身邊,她時常都能感覺到那種血氣。可是現在,他整個人都燒得不正常,身上滾燙滾燙。

  李魚的正常體溫本來就就低,用手一碰他的皮膚,簡直好像是被燙傷一樣的迅速縮回了手。

  她只能叫店小二拿酒來,拿烈酒來。

  酒精降溫。

  她用冷水浸過的毛巾貼在一點紅的額頭,又用烈酒擦拭他,好讓他的身體不那麼燙,但這些畢竟只是外在的降溫手段……雖然也可以等著一點紅自己退燒,但是萬一燒太高把他腦子燒成白痴怎麼辦?

  李魚又試著給他喂了一次血,好家伙,這次是連喂血也喂不進去了。

  李魚嘆了一口氣。

  她又煮了一次藥,這一次,她自己喝了一口。

  藥汁子又苦又燙。

  她慢慢低下頭去,輕輕地吻住了一點紅,一點一點地給他渡藥。

  一點紅迷迷糊糊地唔了一聲,竟真的慢慢把那藥汁子給喝了下去,李魚一口一口的喂他,他閉著眼睛,下意識的吞咽著,他大概是吃夠了苦的人,吃到這味道惡心的藥汁子,竟也一聲不吭。

  好容易喝完了藥,李魚又給他喂了些水,他喉頭滾動。等到了最後,不像是喝水,竟像是在無意識的回應。

  喂完水之後,李魚轉身去放碗。

  等她回過頭來再看一點紅的時候,發現他已經睜開了雙眼。

  ——那雙死灰色的、如惡狼一般的眼睛,正灼灼如火般地盯凝著她。


第29章

  一點紅的眼神清明,一點都不像是剛剛自昏迷中醒來的樣子,他安靜地躺在床榻上,連動都沒有動一下。那雙死灰色的眼睛卻緊緊地盯著李魚的臉,似乎要把她的臉戳出個洞來才算完。

  那雙永遠冷漠的眼睛裡,此刻也似乎有火星在迸發。

  被他死死盯著的美人兒僵硬地立在原地,是過來也不是、不過來也不是,她的眼神閃躲了一下,竟是不知道該怎麼面對一點紅,半晌,她才躲開了一點紅的目光,似乎是想要先退開。

  一點紅冷笑著開口:「你躲什麼?」

  因為長達幾日沒有進食水,他的聲音嘶啞得不像話。

  明明差點被她弄死的人是他,不知道為什麼,他卻竟然從李魚的眼神裡看出了幾分茫然無措來。

  聽到他的話,本來想先走開的李魚身子一僵,又停住了腳步,她猶豫了一下,還是上前來,坐在了他床榻的邊緣,有些意義不明地道:「……你醒了。」

  一點紅也同樣意義不明地回答:「嗯。」

  在說這句話的時候,他的眼神依然緊緊地盯著李魚。

  他的臉色和嘴唇依然是那種極度病態的慘白,可是他從昏迷中醒來之後,整個人的氣場卻又隨之一變。即使虛弱得要命,他的眼神也像是某種凶惡殘忍的野生動物一樣,被這雙眼睛盯著的時候,李魚覺得自己簡直就像是在被拷問、在被撕扯一般。

  她做了壞事,本就心虛得要命,現在又被這麼盯著,實在是坐立難安得很。二人久久沒有說話,過了好一會兒,李魚才道:「你好幾天沒吃東西,餓不餓?」

  一點紅冷淡地道:「還好。」

  李魚道:「我去找店小二。」

  說完,飛快開溜。

  只留一點紅一個人,若有所思地盯著她的背影。

  他們第一次見面時,她正縮在那輛大車裡睡覺,雲鬢微斜、海棠春睡,他只看了一眼,就迅速移開了目光,不願再看。然後現在想一想,或許在第一眼的時候,一點紅就已經把她瞧進了心裡。

  這一瞧,實在是了不得,搞的如今,他竟也絲毫提不起恨她、想要殺她的念頭。

  他長長地吐出一口濁氣,動了動胳膊,只覺得渾身各處傷口一動就痛得要命。

  一點紅面色不變。

  受傷,受重傷,對他來說本就是家常便飯的事情,身上的這些刀劍傷,還不算很嚴重。

  他伸出沒受傷的左臂,用手指摸了摸自己刺痛的右脖頸側。

  那裡有一個猙獰的傷口。三天之前,獠牙就是從這裡,刺穿他的動脈,將他的血液幾乎抽干。

  三天過後,這可怖的傷口自然是還沒愈合的,他粗糙的手指觸上去,能感覺到那猙獰的傷口帶著侵入骨髓的痛,一動脖子,就會瞬間如一萬根針扎進去一樣,尖銳的疼痛起來。

  但這傷口卻不是單純的痛,而是帶著一股子似有似無的癢,深入血肉之中好似牢牢地攀附在了他的神經深處,他的手指碰一碰傷口,便覺得那種似有似無的癢好似菟絲子的蔓枝一樣,一直纏到骨頭上都不放開。

  而他也不由自主的又想起了那天的情形。

  他失血過多,眼前已模糊得什麼都看不見了,可不知道為什麼,那個時候他的感官卻無比的敏銳。

  風吹動的聲音、樹葉颯颯地響、金屬因為碰撞而發出刺耳且熟悉的聲音、她的發絲被夜風吹動,窩在他的脖頸側裡,讓他隱隱約約覺得有些奇妙。而她冰冷的身體,好似一條蛇。

  ——好似一條殺人的美女蛇,美麗的叫人心醉,要把臣服在她石榴裙下、不長眼的男人全都當做養分捏碎才肯罷休。

  ……他就是那個不長眼的男人,還心甘情願的要死在她手上。

  他又回想起了自己昏迷的時候,意識在沉沉浮浮,有人在用冰冷的毛巾幫他擦拭降溫,他燒得厲害,那毛巾擦過之後的皮膚因為瞬時的驟冷而汗毛直豎。

  其實那一點都不舒服,還是她那雙冰冷的手放在他額頭上試他還有沒有在發燒時的感覺更好些。

  還有剛剛……她給他喂藥的時候。

  其實他在中途的時候已經醒了,只是實在睜不開眼睛,但即使不睜開眼睛,他也知道那是誰。

  他想到了那一朵薔薇的花瓣。像是絲絨般細膩,又比絲絨更加的脆弱嬌貴。

  他不由自主閉著眼睛回應,直到她撤開,他才緩緩睜開了雙眼。

  看到他清明的雙眼時,她的表情瞬間有點不太對勁了,他冷冰冰地盯著她,不肯挪開視線,直到她的眼神開始閃躲,臉上也露出了那種有點心虛、有點無措的表情。

  在那個瞬間,一點紅居然覺得有點想笑。

  和一個吃人的怪物共處這麼久,還能如此全心全意地回應她那蜻蜓點水般的吻。他都開始有點佩服他自己的膽色了。

  他腦子裡亂糟糟地想著這些,沒過多一會兒,李魚已經回來了。

  為了方便,她只要了一間房。她剛剛出去是想順便要另一間房間的,但沒想到這家客棧居然客滿了。

  李魚身上沒錢,錢都是從一點紅懷裡摸出來的,他顯然是一個很有錢的殺手,身上的銀票都是百兩起步的,李魚當時著急,又沒法找個錢莊去現取銀,只好看似大方實際心如刀割地給了店小二一張百兩銀票。

  也因此,這家客棧對他們的服務態度也相當的好,大半夜的,李魚去找店小二,叫他們送食水來,還提了不少要求,那店小二二話沒說,就去把廚子叫起來了,所以食水送的很快。

  一點紅傷成這樣,肯定是沒法子起來吃的,也肯定是沒法子吃油膩的大魚大肉的。因此李魚特地吩咐弄點清淡、有營養的東西來。

  送來的是湯清味美的小餛飩,湯上面撒了幾滴油,飄著淡淡的油花,又撒了一小把翠綠的蔥花,餛飩纖薄的面皮之間,還能透出肉餡的顏色來。

  又送了些清淡的炒菜、一碗煮的軟爛的大米粥,一些溫熱的茶來。

  李魚過來,也不說話,只是伸手要把他扶起來,一點紅自己伸手撐著床沿,掙扎著要坐起來,被李魚伸手就撈了起來。

  他詫異地看了一眼李魚,又很快想明白她這忽如其來的力氣是因為什麼,沒什麼表情的移開了視線。

  李魚端著碗遞到了他面前,輕聲問:「手能抬起來麼?」

  換言之,你能不能自己吃呢?

  昏迷的時候是一回事,醒來的時候又是另一回事了。尤其是他剛剛毫無預兆的睜眼……李魚都在想,他那時候回應,到底是故意的還是無意的。

  一點紅沒說什麼話,試著抬了抬胳膊,肩頭傷口上綁著的白布條又滲出了血,他渾然不在意的要抬手抓住碗,李魚看見他這幅樣子,忙又把他的手壓了下去。

  她說:「算了,我來吧。」

  一點紅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李魚若無其事地盯著手裡的小瓷碗,舀了一勺餛飩,又輕吹了吹,試了試溫度尚可,這才把勺子遞到了一點紅嘴邊。

  她明明就是害一點紅變成這幅模樣的罪魁禍首,可是她垂著眼睛、又溫柔又體貼的給他喂東西吃的時候,一點紅的心還是不能控制的動了。

  他心想:一點紅啊一點紅,沒想到你竟也是一個為了美色不要命的賤東西。

  他長長地吐出一口濁氣,一句話也沒說,低下頭,把那一口餛飩送入口中。

  湯清味美,肉餡剁得很細,加了切碎的馬蹄,溫度適中,實在是很不錯。

  他三天沒進一粒米,此刻一口飯食入胃,胃部才如同被激活了一樣,餓得發痛。他一聲不吭的吃東西,李魚也一聲不吭地看著他,適時地送上下一勺。

  吃完一整晚餛飩,李魚又喂了些粥給他,一點紅仍是默默喝下。

  用完食水,李魚從桌上拿了塊手帕,伸手上來要幫他擦拭嘴角,一點紅受傷不重的左手忽然動了,啪的一聲,扣住了她的手腕,李魚的睫毛顫動了一下,抬起眼來,默默地看著一點紅。

  一點紅嘶啞地道:「你就沒有什麼話要說?」

  他的目光灼灼如火,似能把她身上的皮膚都燒出洞來,那目光之中當然是有隱隱的怒意的,但奇怪的是,李魚從那目光之中,竟絲毫看不出殺意。

  她沉默了一會兒,下意識的要偏過頭,一點紅忽然松開她的手腕,伸手捏住她的下巴,又強硬的把她的頭轉回來,冷聲道:「你有能耐殺了我,竟沒能耐好好看著我?」

  其實李魚現在,想要掙脫他的手是很容易的事情,但不知道為什麼,他那雙骨節分明的手,就好似鐵鉗一般,叫她實在是無法掙脫。

  李魚只能看著他。

  他臉色慘白,額角有冷汗沁出,嘴唇蒼白的不像話,一看就知道仍是虛弱得很。現在他是處於弱勢的人……可他的眼神,卻讓人忍不住聯想到侵略性。

  一個內心堅毅的人,即使在如此孱弱的狀況下,也依然能夠展現出自己的強勢。

  他緊緊抿著嘴,等著李魚開口。

  半晌,李魚的睫毛忽然輕輕顫動了一下,她低低地道:「對不起……」

  一點紅挑了挑眉,很不客氣地道:「就這?」

  李魚:「……」

  李魚道:「其實一開始,我就……」

  一點紅道:「你就是抱著這念頭接近我的?」

  他的語氣聽不出喜怒來。

  他想到了李魚低著頭微笑著說他並非好色之徒的樣子,想到李魚朝他身上丟花的樣子,想到她和他一起窩在狹小的馬車裡睡覺的那個晚上,還有她很小孩子氣地抓著他的高馬尾拽來拽去的樣子。

  李魚望著他,默默地點點頭,又搖搖頭。

  一點紅語氣平平地道:「什麼意思。」

  李魚終於道:「我一直不肯吃東西,是因為……這些東西吃了對我也沒用,我並非人類,而是以人血為食的妖怪。」

  一點紅仍面無表情:「嗯。」

  李魚繼續道:「那時我說,想求你一樣東西,是想叫你取些血給我,我沒想到……」

  她眼神暗了暗,有些澀然道:「我沒想到會那樣,那時候我已完全沒了理智,其實……其實我從沒想過要你的命。」

  她垂頭喪氣地坐在他的床榻邊上,眼眶似乎有那麼一點點的濕潤,整個人都顯得蔫蔫的,這些話她一直不知道該怎麼說出口……而如今犯下大錯,說出口之後,卻也覺得這語言實在是蒼白的很。

  她不是失血過多的那一個人,一點紅才是。

  由己度人,假如她在用盡全力保護某人,某人卻在她背後捅刀子,差點把她給捅死,她又會是什麼感覺呢……?

  所以說,什麼「我本來沒想這樣的」「是你的血太好聞了」「其實我一開始沒想要你的命」這種話……就很像是那種被警察叔叔逮住的犯罪分子蒼白無力的辯白。

  這種人渣一樣的話,她簡直自己都要說不下去了。

  一點紅不說話,只定定地看著她。

  李魚垂頭喪氣地說:「你現在是不是很想一劍殺了我……」

  一點紅:「……」

  一點紅說:「你看我現在像能提起劍的樣子麼?」

  李魚又道:「……那你傷好了之後會不會想一劍殺了我。」

  一點紅:「……」

  一點紅:「你覺得呢?」

  李魚不說話。

  見她不說話,一點紅長長地吐出一口濁氣,沙啞地問:「你為什麼早不告訴我?」

  李魚沉默了片刻,道:「因為我不知道該怎麼說,而且……」

  一點紅眯了眯眼,等著她的下文。

  李魚望著他,忽然有些失神,半晌,才輕輕道:「我怕我說出來,你會走掉。」

  她一個上班打工的社畜,好端端地睡覺,一睜眼就成了個孱弱無力、害怕太陽光、無法進食的妖怪,還陷入了一團迷霧之中,為了活命,需在短時間內找到罪魁禍首。若無人幫助,鐵定是不行的。

  一點紅的出現太及時了,及時到讓她恍惚中覺得,或許自己是穿越進了什麼小說之類的,困境的設置就是為了引出這個男人來。

  但現在……

  她眼神黯淡,偏過頭,澀然道:「但現在,你一定會走的,是不是?」

  一點紅還是沒說話。

  半晌,李魚才再次開口道:「你不想殺我。」

  一點紅道:「嗯。」

  李魚的眼神閃了閃,忽然深吸了一口氣,一點紅身上那股炙熱的藥味就撲進了她的鼻子。

  她不想問為什麼,或者說……她有些逃避問為什麼。

  他好像什麼都知道……她的自私、她所有行動裡面埋藏的利用心思……他如此敏銳,絕不可能一點兒都沒感覺到。但這麼多天以來,他的確什麼也沒問、什麼也不探究,即使到了這個程度,他竟還是一點殺心都沒有。

  他是一個很偏激、很孤傲的人,本不該容忍任何人騙他、害他的。

  李魚沒有問他為什麼,只是道:「你不想殺我,但一定也不想再看見我,只是如今你身上受著重傷,等你能下地走路的時候,我就自己離開,咱們再也不見,你看這樣可好?」

  一點紅淡淡道:「我身子愈合的快,明日就能下地走路了。」

  李魚澀聲道:「那我明天就離開。」

  一點紅冷冷道:「不行。」

  李魚驚道:「……什麼?」

  一點紅瞥了她一眼,一字一頓地說:「不行。」

  李魚問他:「為什麼?」

  一點紅忽然嘶聲道:「我本就欠你的命。」

  伊哭那回,他本以為他是要死的,但李魚救回了他。

  他盯著李魚有些驚愕地臉,平靜地道:「我欠你一命,如今算還了你的命,如此而已。」

  他的話一字一頓,絕沒有半點要開玩笑的意思。

  李魚微怔地看他面無表情的臉,忽然搖了搖頭,有些無奈似的輕笑了一下,道:「我早說了,你中毒也是因為我,這事情不能這樣算的。」

  一點紅扯著嘴角冷笑了一下,冷傲地道:「我愛做什麼就做什麼,愛幫誰就幫誰,受了傷算我自作自受,干你什麼事?」

  李魚說不出話來。

  半晌,一點紅才軟下了語氣,道:「我知你並非有意殺我。」

  否則,她不必如此費心費力的救他。

  李魚還是不說話。

  一點紅心中一動,忽然伸手,撫了撫她柔順的黑色長發。李魚望著他軟和下來的面容,忽然鼻頭一酸,不知怎麼的,竟鬼使神差地抓住了他的手。

  他的左手之上,也滿是厚繭,粗糙得要命。李魚抓他的手,他沒有任何反抗,就任由她把他的手放在眼前端詳,安安靜靜地看著她。

  李魚問:「左手又不握劍,為何也會有繭?」

  一點紅平靜道:「我練過左手劍,還有發暗器什麼的,若只練右手,右手廢了就只能等死。」

  李魚的一滴眼裡就嗒叭一下掉進了他的掌心裡,眼淚滾燙,落在他手心的時候,一點紅的手指忽然無法控制的蜷縮了一下。

  李魚忽然沒頭沒尾地道:「那你還走麼?」

  一點紅道:「我什麼時候說過要走?」

  李魚沉默了一下,又道:「可你的……工作呢?你的其他活計呢?」

  一點紅先前與她同行,很大程度上是幫她,但照他自己的說法,是為了去殺崔萬羅。如今崔萬羅已死,他們似乎已沒有什麼理由同行了。

  一點紅忽然扯著嘴角笑了一下,道:「你很希望我去干別的活兒?」

  李魚咬了咬下唇,忽然道:「難道你沒有聽出……我在試探你麼?」

  一點紅定定地看著她:「我已看出了。」

  李魚道:「那你為什麼不回答我。」

  一點紅道:「難道你沒有看出,我在逼你自己說。」

  李魚嗔怪似得瞪了一點紅一眼,一點紅的嘴角就勾起了一絲似有似無的笑意。

  自他醒來之後,二人之間那種奇怪的氛圍,似乎已經隨著這幾句毫不沾邊的話煙消雲散了。

  李魚低頭,看著一點紅修長的手,輕輕地道:「我不想叫你離開。」

  按理來說,她真的很不該說這個話的。畢竟前幾天才差點把人給弄死,現在又說這種話,就很像是那種家暴之後甜言蜜語認慫的人渣丈夫。

  說完之後,李魚瞬間心虛,抬眸看他,卻看見他的面色已緩和了下來,他忽然抬手,又幫她理了理額角的鬢發,然後道:「我是個殺手,賣命的人。」

  李魚道:「所以……?」

  一點紅譏誚一笑,道:「我什麼活兒都接,只要價碼合適。」

  李魚也忍不住笑了,她道:「可是你看,我身無分文,你看,這些天我都是花你的錢。」

  一點紅道:「我不缺錢。」

  李魚歪了歪頭,又道:「所以……?」

  一點紅勾起嘴角,忽然道:「所以客人若是對我的胃口,白送也是可以的。」

  李魚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第30章

  李魚忍不住笑了,她蒼白病態的面容本就顯得憔悴纖弱,這一笑,整個面龐卻又好似散發出一種璨璨的動人光輝來,叫人實在是移不開眼。

  整個天地似乎都獨獨愛她,才會給她這麼一副令花、令月、令夏夜之景都黯然失色的容顏。

  一點紅現在更確定自己是為了美色不要命的混蛋了。

  二人一笑抿恩仇,李魚顯然是心情很好的,眉梢眼角都是動人的風情,一點紅看著她笑,嘴角也不由地向上翹了一下。

  正說話間,李魚忽然站起來,道:「啊呀,到換藥的時間了,你躺好,我去拿藥膏。」

  說著,她就轉身去找那藥膏了,一點紅仍靠在靠背上,看著她的背影。

  他其實並不習慣被別人照顧,因為他從沒有被別人照顧過。

  以前受傷更重的時候不是沒有,他自己拖著渾身是血的身體,點穴止住了血,又躲在陰暗的角落裡自己包扎,昏迷過去,又靠著他鐵打的身子骨和堅強的意志捱了過去。

  李魚轉身回來了,手裡拿著一個小罐和幾條長長的干淨布條。看見一點紅仍坐著,她挑了挑眉,道:「你為什麼還不躺下呢?」

  一點紅道:「我自己來。」

  李魚笑了,她坐在一點紅身邊,瞥了他一眼,又伸出手指來點了點一點紅受傷的肩頭,道:「你自己來?你自己准備怎麼來,你的右胳膊能抬起來麼?」

  一點紅卻道:「我自己可以。」

  李魚好笑似得瞥他一眼,那只點在他肩頭的手又作勢要上去點一點紅的眉心,一點紅沒讓她得逞,伸手抓住了她的手,把她冰冷細膩的手捏在他的掌中。

  李魚哼了一聲,掙脫了他的手,然後一下一下點著他的胸膛道:「不許逞強,快點,乖乖的!」

  她是溫柔的,性格卻又很是鮮活,這樣子非常倨傲的發號施令,倒叫一點紅產生了一種倒錯的感覺。

  他盯著那只手,就好似在盯著一把劍、一柄刀、一種能殺人的利器——她的溫柔本就是殺人刀。

  他勾了勾嘴角,才道:「好,你隨意。」

  然後,就慢慢地躺下了。

  李魚:「???」

  隨意什麼,什麼??

  她沒說話,垂下眸去解一點紅身上的白布條,白布條上已有了不輕的血痕,布條下面,傷口處倒是不怎麼流血了,但仍是血肉模糊,猙獰至極。

  這是他肩膀的那處傷口。

  李魚雖然知道受傷這種事,恢復起來極慢,但因為用了自己的血,傷又總是不見好的趨勢,便有些浮躁,忍不住道:「這裡怎麼一點好的跡像都沒有。」

  一點紅側躺在榻上,瞥了一眼自己的傷,淡淡地道:「正常。」

  李魚道:「嗯?」

  一點紅譏誚一笑,道:「那人好像恨透了我,劍戳進來轉了半圈,傷口裡頭攪得亂七八糟,不好才是常事。」

  李魚手上一頓,她不會武功,一點紅打鬥之中受了傷又一聲不吭,她怎麼能知道?

  他嘴上說的輕描淡寫,但這樣殘酷可怕的事情,又怎能是輕描淡寫就能帶過去的呢?

  李魚低著頭,似乎想要碰一碰他的傷口,又很怕把他弄疼,於是又縮回了手,輕輕地問:「疼麼?」

  她沒有在看一點紅的時候,一點紅的眼神就軟了下來,他看著李魚的側臉,淡淡地道:「還好,這算不得什麼。」

  李魚道:「騙人,一定很疼。」

  一點紅忍不住笑了一下,寬慰她道:「疼是疼的,只要不了命,所以不算什麼,過陣子就好了。」

  李魚哼了一聲,瞪他一眼,道:「傷的又不是我,你安慰我個什麼勁兒?」

  她這脾氣發得莫名其妙,鋼鐵直男一點紅自然搞不清楚,但他也並不生氣,只哼笑了一聲,便不說話了。

  李魚盯著一點紅猙獰的傷口,卻忽然福至心靈的想,藥分內服和外用,那她的血是不是也可以這麼做呢?治內傷那麼快是因為口服進去,那是不是只要把她的血滴在一點紅的外傷處,他的傷就好得快一些呢?

  她既這麼想了,就立刻這麼動了起來,翻出魚腸劍,立刻又要給自己手腕子上劃拉一下,一點紅本來閉著眼睛閉目養神,聽到動靜,驟然睜眼,見她要自傷,想都沒想,伸手上去一抓,抓住了她的手腕。

  因為他側躺著,所以他動的是那只受傷嚴重的右臂,他的肩膀本就傷得一塌糊塗,驟然一動,只覺得鑽心一樣的疼,整條胳膊都尖銳的痛著,甚至連手都使不上力氣。

  他驟然咬緊牙關,額頭上又沁出了冷汗,只是他卻仍不肯痛呼,顫抖地呼吸了幾下之後,他面色不善地發問:「你做什麼?」

  李魚被他忽然的動作給嚇了一跳,道:「我自然是取我的血為你療傷。」

  一點紅這才想起她的血是有些妙用的,現在想來,這應當是她這種妖怪獨特的妙用……他閑極無聊的時候,曾潛入過一個大儒的書房,翻過《山海經》,裡頭記載的妖怪,似乎吃了都有些長生不老、治病轉運之類的妙用。

  只是想到那《山海經》裡寫的「食之」、「烹而食之」,他的臉色又瞬間陰沉了幾分。

  他很干脆的拒絕道:「不必。」

  李魚道:「為什麼?試一下嘛。」

  一點紅皺眉道:「朝手腕上劃刀口,你不疼?」

  一點紅這個人,看著冷心冷情,但實際上只是一座很虛假的冰山而已,李魚看著他冷冰冰的面容,嘆了口氣,道:「疼是一定疼的,可我總是想,你一定比我更疼。」

  一點紅道:「我已習慣了。」

  他和李魚相識以來,一直是把她當做易碎的玻璃美人兒一樣護著的,雖然現在他得知了真相,知道了她並不是和表面上那樣易碎,但不知為何,那種先入為主的慣性,該是叫他不自覺的護著李魚。

  就比如說現在,明明是他肉體凡胎,受傷極重,他卻只覺得沒什麼,李魚只劃拉個手腕,他卻覺得她定是受不住的。

  李魚卻嘆著氣搖頭道:「受傷竟還有習慣這一說?你這個人,真是嘴硬的很。」

  說著,她的手指輕輕碰了碰他受傷的肩頭。

  但即使是如此輕柔的動作,但一點紅仍是疼痛難忍,他下意識的咬緊了牙關,似是忍耐。李魚看著他這幅一聲不吭的樣子,只覺得心裡頭有點酸。

  幸福長大的孩子是會喊痛的,因為他們知道,只要撒嬌就會有人疼有人愛,但不幸的孩子卻早早明白,無論自己喊痛喊得有多大聲,旁人只覺得聒噪而已。

  一點紅是個殺手,無父無母無親無友,自然明白喊痛是不會有結果的,於是他學會了長久的忍耐,學會了所謂的「習慣」。

  但李魚自己又何嘗不是這樣呢?

  她有弟弟,她家重男輕女,所以她是草,弟弟是寶,她也早早學會了察言觀色,一切只靠自己。

  這一刻,她竟是從這個認識才幾十天的男人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她拿著魚腸劍,用力朝自己胳膊上一劃。根本不容得他拒絕。

  殷紅的血便順著她的胳膊流了下來,正好滴落在他的傷口上。一點紅忽然緊緊握住了拳頭,渾身的肌肉也繃得死緊,似乎是在忍受著什麼極大的痛苦一樣,他額前滿是冷汗,連身上都沁出了一層細密的冷汗。

  她的血液好似是什麼極其霸道的東西,內服感覺不到什麼,但外用之時,簡直宛若什麼腐蝕性極強的毒一樣,叫他一瞬間疼得眼前一黑,簡直連哼一聲的力氣都沒有。

  李魚的行為也只不過是基於現有情況的合理聯想,哪裡能想得到他竟會如此之痛,她慌忙停了手,俯下身問:「你沒事吧?」

  一點紅半晌沒說話,再開口的時候,他竟顯得有氣無力。

  一點紅道:「……沒事。」

  就在這說話之間,他肩頭的傷口居然愈合了幾分。

  李魚看見,有些高興地說:「你看,傷口似乎愈合了一些。」

  一點紅瞥了一眼,也覺得神奇不已……她的血滴在他傷口上的時候明明疼成那個樣子,這便是良藥苦口?

  李魚又道:「既如此,你忍著些,咱們一鼓作氣直接治好。」

  一點紅:「……」

  一點紅不是很想繼續療傷,因為實在是疼得很。這療傷的感覺,簡直比刀劍穿刺身體還要痛,那是一種渾身的血都快被燒到沸騰潰爛的感覺,直把他折磨的是一絲力氣也無,若是再來,他可能會被活活疼暈過去。

  一點紅道:「你胳膊不疼?」

  李魚很是無所謂的給他看了一眼自己的胳膊——那傷口正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消失,她還催促道:「快點啦,再不來,我傷口都要愈合了。」

  一點紅:「……」

  一點紅冷著臉道:「那便來吧。」

  這話說的還頗有那種慷慨就義的氛圍,他自己很自覺地平躺好,把肩頭傷口完全暴露了出來。

  李魚盯著他看,忽然噗嗤一聲笑了出來,道:「說老實話,你是不是怕疼?」

  鋼鐵直男瞥了她一眼,面無表情、硬邦邦地道:「沒有。」

  李魚壞心大起,用那種地痞調戲良家婦女的語氣逗他道:「只要你肯求我,我今天就放了你呀,來,快說兩句好聽的話來聽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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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一點紅:「……」

  不知道為什麼,他覺得李魚學起地痞流氓來好像還有那麼一點味道。

  講道理來說,一點紅這樣心高氣傲的人,換別人這樣對他說話,早被他一劍挑了脖子,可李魚三翻四次的如此作弄他,他卻生不起一點兒氣來,甚至還已經很習慣了。

  他瞥了李魚一眼,李魚笑得很開心,似乎覺得這很有趣的樣子。

  他的嘴角忍不住也向上翹了一下,竟沒叫她「不要總胡鬧」,而是目光灼灼地盯著她,道:「想聽什麼好聽的?」

  李魚嘴角越翹越高,毫不客氣地說:「叫句好姐姐來聽聽?」

  一點紅:「……」

  從不哄女孩子的鋼鐵直男表示很拒絕。

  他挑了挑眉,道:「你有我大?」

  李魚問:「你今年多大?」

  一點紅居然還略思考了一下,才回答道:「二十五。」

  李魚得意地道:「那我比你可要略大一點。」

  一點紅起了性質,道:「哦?」

  李魚面不改色的胡說八道:「我三百。」

  一點紅:「……」

  一點紅卻非常實誠的相信了,他一時說不出話來,看見李魚特別得意的狂笑,又抓著他不依不饒的要他喊姐姐。

  一點紅:「……」

  鋼鐵直男張了張口,沉默了半晌,那兩個字就像是有自己的想法一樣,怎麼也不肯從他喉嚨裡被擠出來。

  李魚期待了半天,最後一點紅破罐破摔的摔回床榻之上,半歪著躺平,很不客氣地道:「不喊,你愛怎麼折磨我怎麼折磨我吧。」

  他時常都是一個崩得很緊的人,如今忽然一下子放松下來,歪歪斜斜地躺在榻上,還一副良家女心灰意冷的樣子,搞的李魚愣了幾秒之後,忽然爆出一陣大笑。

  一點紅的嘴角勾了勾。

  他閉目養神,沒再說話,過了一會兒,忽然感覺到李魚正在給他上清涼的藥膏,又用干淨的布條幫他把傷口重新包扎起來。

  他睜開一只眼,問:「不繼續治?」

  李魚朝他一笑,柔聲道:「療傷既然太痛,還得緩緩才是,難道我連這個道理都不懂?」

  現代做手術還有人從麻醉中醒來活活痛死的,不能只因為對身體好,就讓人一直這麼受著,還是得緩緩才好的。

  一點紅勾了勾嘴角,沒多說話,只道:「夜已深了,睡吧。」

  李魚自從妖力恢復之後,簡直是精力充沛,並不如以前那麼愛睡覺,不過是身為人的習慣還在,讓她覺得不睡覺遲早猝死。

  她嗯了一聲,轉身要回外頭的炕上去。

  古人所說的炕,和現代人說的炕是不一樣的,現代人所說的炕是那種在東北農村的,與床鋪用處一樣的東西,古人所說的榻上卻是放著小幾、靠枕等物,是放在外屋用來待客的地方,還可以坐在炕上吃飯。

  當然了,把那些雜七雜八的東西一撤,炕其實大的很,睡一個人完全不成問題的,之前他們二人住一間屋子的時候,一點紅就睡在外頭的炕上。

  一點紅見她要走,出聲道:「你要去哪裡?」

  李魚不明所以:「去外頭炕上啊。」

  一點紅就皺了皺眉,道:「我睡外頭,你睡這裡。」

  內外之分,重要的其實不是榻還是炕,而是若有危險,一定是從外頭破門而入的。

  一點紅早習慣了護著她,即使她其實凶惡的能殺了他。

  李魚當然一下子就明白了他的想法,一點紅也絲毫不掩飾自己的想法,說著,他立刻便掙扎著要起身,容不得她一點拒絕。

  李魚無奈,忙摁住他,不讓他起來。她長長的、柔順的黑發就在他脖頸和胸膛上滑過。

  李魚道:「你別起來,我睡碧紗櫥裡面,好不好?」

  這就是豪華套房的另一個好處了,最裡頭有碧紗櫥,外頭有榻,最外頭還有炕。

  而且碧紗櫥還在最裡頭,很明顯可以讓他滿意。

  一點紅果然道:「好。」

  於是李魚就進了碧紗櫥裡頭睡了。

  第二天,照例又是療傷,一點紅差點疼暈過去,又死死咬著牙,一聲都不肯漏出來,冷汗密密爬滿了他的額頭,臉色也蒼白的要命,嘴唇更是連一分血色都無。

  不過,他倒是是一個一點兒都不肯矯情的人,虛弱得厲害,明明一點都不想吃東西,卻還堅持一口一口地吃下,爭分奪秒的恢復體力。

  這大概就是一種長久以來形成的危機感吧,受傷、虛弱,會讓他覺得有一種強烈的不安全感,因此他在忍耐痛苦時,從不肯多流露出一絲一毫的脆弱。

  這和李魚倒是也有點像,只是不同的是,她畢竟生活在一個比這裡和平太多的地方,從不必擔心性命之憂,只需要努力思考自己如何才能過的更體面。

  她看著面無表情一口一口吃飯的一點紅,嘆氣道:「你若不想多吃,就先放著,等一會兒叫小二送新的來。」

  一點紅搖了搖頭,道:「我太虛弱。」

  虛弱會讓很多不長眼的東西想要趁虛而入的,這個江湖就是如此殘酷可怕。

  而他果然料的不錯,還沒過幾天,就有人找上門來了。

  然而,找上門來的,既不是翠羽山莊的余孽、也不是另一方如影隨形的勢力,而是一群宵小之輩。

  點翠鎮並不是一個窮苦的小鎮,故而也有幾家有名的青樓,其中最大、最有名的一家青樓,便是名叫「暖香閣」的。

  這暖香閣的老鴇背靠著翠羽山莊的大人物,對鎮子裡的人倒是不會下毒手,但外來的、孤苦無依的女孩子,就成了他們的目標。前幾日崔萬羅發瘋,把全鎮的女孩子都搜刮去了,卻唯獨沒動青樓女子,想來也是覺得青樓女子的血髒,不能入藥。

  女孩子們三三兩兩的逃下山來,令失去了女兒和媳婦的家庭高興不已,而山上的翠羽山莊又陷入了一片火海之中,一堆人打做一團,亂得不可開交。

  暖香閣的老板,也想趁著這亂像做點什麼。

  李魚這種程度的絕世美人,本就有許多人盯著,這客棧裡頭的人,也就注意到了她。

  暖香閣的老板本事大得很,買通了給一點紅看過病的大夫,便知道了些事情。

  她的屋子裡有個男人,手裡有劍,卻受了重傷,連從床上爬起來的力氣也沒有,這樣子,不死也得半殘廢,根本不足為慮。

  於是,暖香閣的老板便動了心思。

  這美人顯然是在日夜照顧這受重傷的男人的,暖香閣的人又觀察了幾天,發現她幾乎是日日窩在房間裡同那男人待在一起,吃喝用度都讓客棧的店小二送來,根本不出門的。

  暖香閣的老板,並沒有把重傷的一點紅放在眼裡,而一個弱柳扶風的病弱大美人,他更是不屑一顧。

  因此,這日夜裡,李魚和一點紅所住的屋子前,就圍了一圈手持鋼刀的打手。

  其實,他們靜悄悄地從客棧的樓梯上走過的時候,一點紅就睜開了雙眼。

  他的劍就立在床榻邊上,他一伸手,握住了自己的劍。

  耳聰目明的李魚也感覺到了有人靠近,她打了個哈欠,從碧紗櫥裡頭探出了頭,毫不意外的看見了一點紅那雙清明中帶著殺氣的狼眸。

  他已從榻上坐了起來,蓄勢待發。

  經過這幾日痛苦的「療傷」,他的傷口泰半已愈合了,只是身子還虛弱得很,臉色看起來也不好。

  他瞥了一眼李魚,十分自然而然地道:「你在裡邊呆著。」

  他利落的就要翻身下榻,碧紗櫥裡卻伸出一只纖纖玉手來,一下子抓住了他的手腕。

  這一只纖纖玉手,蒼白又纖細,拉住他的手,卻讓他竟是連分毫都動不得。

  一點紅一怔,轉過頭去看她,就看見她從碧紗櫥裡出來了,身上只穿著裡衣,還赤著腳,漆黑柔軟如海藻般的頭發披散著,眼睛裡似乎還有幾分困倦之意。

  看起來還是那麼纖細、病弱,可是他竟無法掙脫她的手,足見這美麗的妖怪這脆弱的外表之下,藏著多麼強大的力量。

  一點紅倒是沒什麼大男子主義,心裡也沒有什麼不平衡,只是挑了挑眉,對她道:「怎麼,你來?」

  李魚揉了揉眼睛,滿是困倦地道:「誰這麼不長眼,又把主意打到我們身上來了。」

  那一句「我們」,卻是讓一點紅很是受用,他勾了勾嘴角,又道:「你困了?」

  李魚蔫巴巴地點了點頭。

  一點紅非常淺地笑了一下,非常自然地伸手上去撫了撫她的頭頂,道:「那你休息,我來收拾他們。」

  說著,忽然反手一下,將李魚扳在了他躺的這張榻上臥著,又伸手捻著被子往她身上攏了攏。李魚被他塞進被子裡,只露出一雙又大又美的眼睛。

  但她卻仍拉著他的手腕不肯放開,一點紅挑眉,道:「怎麼?」

  李魚朝他一笑,道:「你受著傷,我來最好,也好叫你看看我的本事。」

  她既然想,一點紅自不會阻止。

  他挑了挑眉,翻身又上了榻,正好坐在了她身邊,李魚側了側身子,從門口那角度看上去,就好像他們正依偎在一起似得。

  於是,暖香閣的黑衣打手們破門而入的時候,看到的就是這樣一副景像。

  男人精赤著上身,身上纏著白色的繃帶,冷冰冰地看著他們,他身邊的美人臥在床榻上的靠枕上,側著身子,好似被男人護著一般,她歪著頭,嘴角掛著一絲若有若無的笑容。


第32章

  男人坐在床榻之上,臉色是病態的慘白,身上裹著繃帶,卻是精壯結實,每一條肌肉都充滿了力量,身上連一絲多余的贅肉都沒有,他單腿曲起,一只胳膊隨意的搭在曲起的膝蓋上,一雙死灰色的眼眸,充滿了冷漠與譏諷,殘忍地盯著那幾個破門而入的打手看。

  而他的身邊,一個女人身上蓋著薄的被子,懶洋洋地側躺著,長發如海藻一般濃密漆黑。

  她漂亮的簡直讓人移不開眼睛。幾個打手看到她之後,竟是連呼吸都停滯了一瞬,心中只想到:這世間竟有如此美麗的女人?她難道真的是從天上下來的仙子不成?

  而這美麗的女人半眯著眼睛,懶洋洋的打量著他們,臉上倒是連一點驚恐的表情都沒有。

  男人身子動了動,似乎要護她,又伸手理了理她的頭發,開口道:「你不是要叫我看看你的本事?」

  打手們面面相覷。

  也不只是哪一個打手,壯起了膽子朝裡頭衝了過來,就要殺死男的,搶了女的,踏出幾步之後,整個人周身卻忽然燒起了藍色的火焰,連哼都沒哼一聲,他就化成了灰,連身上帶的刀都化成了灰燼。

  再看那榻上,他們竟是連動都沒動一下。

  空氣有瞬間的凝滯。

  下一秒,恐懼就爬滿了打手們的心,他們一句話都不說,忽然轉身就要逃命,那女人卻如同鬼魅般的出現在了門口,關上了門,堵死了他們的逃生之路。

  女人嘴邊還掛著微笑,她說起話來,倒是帶著一點溫柔的沙啞之意。

  只是在這種情況之下,越溫柔的話越嚇人啊。

  她和顏悅色地說:「是誰派你們來的?」

  打手們撲通、撲通地跪倒,倒豆子似得全說了,在性命面前,忠心不值得一提——而且他們和暖香閣之間,又有什麼忠心可言呢?

  李魚聽了,倒是沒什麼反應,倒是一點紅每聽一句,臉色就黑下一分。

  花樓他沒去過,不過光是想想,也知道女人進了花樓有多慘。他們這幾日在點翠鎮逗留,竟不想讓她被花樓老鴇這種髒東西給盯上了。

  他從榻上起來了。

  從榻上下來的時候,他順手拎起了自己好幾天沒穿過的上衫,把衣服攏好之後,又反手提起了自己的劍,慢慢走到了為首的那個打手跟前,冷冰冰地道:「暖香閣在哪裡?帶路。」

  李魚挑了挑眉,道:「我去就好,你受著傷,何必要去?」

  一點紅冷冷道:「你的本事的確大得很,只這一樁,活兒我干,不許同我搶。」

  李魚笑了,道:「好呀,不過我也要去的,我倒要看看,到底是誰,喜歡干這種欺男霸女的惡事。」

  一點紅道:「好!」

  暖香閣,顧名思義,是個夜夜笙歌的地方。

  夜晚的花街,亮著一盞盞燈籠,燈籠有金有紅,是全點翠鎮最亮的地方,像是以紅花金屑填滿的地上銀河一般,女人的嬌笑聲與男人放肆的大笑、濃郁的酒香一起,織成了一片暖香。

  這就是暖香閣,令男人樂不思蜀,女人遍體生寒的地方。

  一個打手戰戰兢兢地走著,有眼尖的人已認出了,這人乃是暖香閣的打手,從前是個地痞流氓,在翠羽山莊學過幾年武功後被趕了出來,從此成了暖香閣的第一打手。

  此刻,這打手卻畏畏縮縮、戰戰兢兢。因為他的身後正跟著一對男女。

  男人的臉並不甚英俊,但身姿修長挺拔,身上裹著江湖人慣愛穿的短打勁裝,腰間掛著一柄閃著青光的無鞘薄劍。

  而那女人卻是有著傾城之貌,她只穿了一件薄薄的衣裳,腰帶松松垮垮地系著,柔軟的衣料隨著她走路的動作而輕輕搖曳。

  女人從不會來這一條街,這條街上的女人都是花娘。

  但沒有人敢靠近這個絕世的美人,因為本能告訴這些男人,靠近這個女人,很危險。

  靠近雖不能靠近,但還有有人的眼睛直勾勾地盯著那美人看,他喝了不少酒,眼睛裡又貪婪、又沒有絲毫的尊重可言。

  拉著那個女人手腕的男人猛地測過頭來,冷冰冰地瞪了他一眼,死灰色的眸子裡亮著森寒的劍氣,喝醉酒的嫖客嚇得一個激靈,身上竟是生生地被嚇出了一聲冷汗。

  他立刻收回目光,根本不敢再看那美人,縮著身子跟個王八似得。

  一點紅冷哼了一聲,不屑地收回了目光,繼續一步步朝著那暖香閣走去。

  而暖香閣的老板,此時此刻正溫香軟玉在懷,根本沒有意識到危險正在靠近。

  開花樓的,其實一般都是男人,老鴇只是一個「掌櫃」的定位罷了,暖香閣的老板,是個書生樣的男人,名叫崔旭,他病懨懨的,眼下兩片烏青,一看就是一副縱欲過度的腎虛樣子。

  崔是大姓,點翠鎮上的人,姓崔的多了去了,崔旭和崔萬羅乃是遠的不能再遠的親戚,其實根本也就沒什麼關系了,只是他腦子活絡,又是個心黑手狠的東西,搭上了翠羽山莊的關系之後,就開始做這種肮髒生意,還真叫他把生意給做起來了。

  女人的一切都是能榨出油水來的,托她們的福,崔旭自開了這家暖香閣,便從一個窮光蛋變成如今揮金如土的富人。

  而對這些嬌滴滴的女孩子們,他也狠得要死,根本不懂什麼憐香惜玉,不聽話的就打。

  當然了,也有那本就暴虐的客人,這時候姑娘們被打死,崔旭也不管的,還會抬著屍體去鬧,叫客人多花錢來把事情擺平,這真可謂是一女多吃。

  鎮上來了個神妃仙子般的絕世美人,還孤零零一個人照顧一個快死的男人,崔旭若是不擄人,那根本是不可能的。

  再漂亮的女人,在他這裡也只是能賣錢的東西罷了。

  他心裡想像著那美人弱柳扶風的身姿,只覺得渾身舒爽。想著待會她一到,就先來一頓好打,再不吃不喝地關上幾天。好叫她乖乖認清現實。

  他美滋滋的想著,病懨懨的臉上便露出了笑容。絲毫沒意識到危險正在靠近。

  而另一頭,一點紅已一腳踹開了暖香閣的大門。

  他這一腳,力道十足,完全不像是一個幾天前還深受重傷的人,沉重的木門剎那之間就被踢破了,捱那一腳的地方,木屑四分五裂。

  暖香閣裡推杯換盞的聲音瞬間停了。

  那帶路的打手被一點紅一腳踹了進來,渾身都是木屑,心裡恐懼得直打哆嗦。

  他也殺過不少人,卻從也沒見過這麼凶惡的男女!面對一點紅冷冰冰地眼神時,他簡直連一句求饒的話都說不出來。

  當然,他也不必說,因為一點紅根本不打算讓他活,一劍就把他釘死在了地上,連眼都沒眨一下。

  剎那之間,鮮血四濺,暖香閣裡的氣氛冷如冰窖,有一個名叫月雲的姑娘離得最近,臉上被濺個正著,眼裡含著眼淚,剎那之間就要尖叫,卻又一把捂住自己的嘴,生生把那聲尖叫給壓在了喉嚨裡,慢慢地咽了下去。

  而這活閻王一樣的男人身邊的那個女人,卻忽然回過頭來,衝她揚唇一笑。

  她太美了,美到令這屋子裡靠美色生存的女人們都自慚形穢,可此時此刻,沒有人有心情欣賞、或者嫉妒。

  美人對她說:「你過來,我有事要拜托你。」

  月雲遍體生寒,僵在原地,動也不敢動。那男人見她沒動靜,臉上又顯現出一種不耐煩的表情來,月雲見了,立刻上來,顫著聲道:「姑娘……姑娘有什麼吩咐?」

  美人說:「暖香閣的老板在哪裡,帶我去見。」

  她聲音淡淡的。

  月雲不敢說不,顫顫巍巍地走在了他們前頭,給他們帶路。

  崔旭就在暖香閣二樓的一間包廂裡,今天他自覺暖香閣又能收一個絕色,心情實在是好得很,便叫了一堆狐朋狗友來吃酒,身邊又有數十個鶯鶯燕燕作陪,好不得意!

  他的這些狐朋狗友,有好幾個也算是暖香閣的東家,籌建的時候投了銀子,平日裡壞事也沒少做,有暴戾的,還曾在暖香閣裡殺過姑娘,無法無天。

  因為崔旭派去的打手一個不拉,全被一點紅戳死了(李魚只小露一手之後就沒動了),所以也沒人來給他報信,故而直到此時此刻,他也什麼都不知道呢。

  門開了,月雲站在門口,臉上的血已用帕子擦掉了,衣裳上卻還有飛濺的暗紅色。

  一個女人柔聲道:「辛苦你了,快去洗洗,換身衣裳吧。」

  崔旭皺眉喝罵道:「月雲!什麼人也給爺領來!賤蹄子還想挨打?」

  結果回話的並不是月雲,而是一個陌生女人。

  那陌生女人有點抱怨似得說:「一點紅,你看,這人這樣壞,還這麼橫。」

  另一個陌生男人冷哼了一聲,道:「你想怎麼教訓他?」

  女人不確定地道:「嗯……先打斷他的腿?」

  下一秒,崔旭就被門外飛進來的一根木頭樁子重重地砸在了腿上,殺豬般的嚎了起來。


第33章

  這木頭樁子,自然是一點紅踢進來的。

  他一眼都沒看屋子裡頭,只是聽聲辨位,飛起一腳,就踢飛了一根柱子,從門口飛進,沒掠著別人一根頭發,卻穩穩當當、精精准准地正好砸在了崔旭的雙膝上。

  他一出手,簡直毒辣、殘忍到了極點。

  那木頭樁子沉重,又帶著十成的力道,重重地砸在崔旭的膝蓋之上,剎那之間,他的雙膝骨頭,就已全碎了,一陣劇痛襲擊了崔旭,叫他忍不住慘痛的嚎叫起來。

  眾賓客大驚失色,卻不敢叫罵,只朝那門口看去。

  門口站了一個美人,美人看起來病懨懨的,蒼白纖弱,卻有著極其美艷的五官。她只要站在哪裡,哪裡就好似被一層輝光所籠罩。

  這些賓客,都是好色之人,在這樣的地方看到這樣的美人兒,本是一件令人心神蕩漾的美事,可崔旭的嚎聲仍在耳旁……此時此刻,看見這臉上帶著微笑的美人兒,也只覺得此人乃是地獄裡頭來的。

  她一點不見外,也一點不害怕,信步走了進來,跟在她身後半步的,是一個黑衣的男人,腰間別著一把青光瑩瑩的薄劍,看起來竟是格外的凶。

  在場的所有人就都明白了,這是一條護主的惡狗。

  崔旭今日宴請他們,是因為他的暖香閣要來新美人,他們狐朋狗友的,也沒什麼不好說的,於是眾人都知道,他已叫人去搶一個孤苦伶仃的絕世美人。

  打手未回,卻來了個砸場子的絕世美人,任誰都想得到,這絕世美人就是崔旭的目標,可惜崔旭膽子太大,惹了不該惹的人,現在是人家上門來尋仇呢。

  剛才推杯換盞的熱鬧勁兒已煙消雲散,整個包廂寂靜的就像野墳地,只有崔旭的嚎聲不斷的傳來。

  崔旭早從椅子上跌了下去,李魚非常不見外的坐到了他的主座之上。

  一點紅瞥了一點她身邊坐著的那個人,那個人被這帶著冰碴子的目光那麼一瞥,立刻嚇得站了起來,一點紅就也很不客氣地坐下了。

  坐下之後,他又冷冰冰地對抱著膝蓋跌在地上的崔旭說:「閉嘴。」

  他的聲音低沉、嘶啞,卻好似富有一種魔力,能叫人忘不了他說的每一個字。

  崔旭驚恐萬分,卻也憤怒萬分,他大聲喊道:「來人!來人!殺了……啊!」

  一點紅看也不看,飛起一腳,正好踹到了他的肚子上。崔旭被生生踹出去了幾米,竟是痛得連一聲都哼不出來。

  他叫人閉嘴的法子,就是這麼的簡單粗暴。

  這一下,這包廂裡頭,更是寂靜如死地了。

  半晌,才有一個年紀稍大一些的人賠笑道:「英雄消氣。」

  說著,給一點紅敬上了一杯水酒,一點紅視若無睹,只對李魚道:「你想怎麼處置他們?」

  李魚並不回答,只微笑道:「你餓不餓?這裡的東西看上去倒是不錯。」

  桌上擺滿了酒菜,銀盤裡乘著白玉似的雞肉、玉碟中坐著蜜炙的火腿。崔旭他們才剛剛開席,桌上泰半東西,都沒動過筷子。

  一點紅也是真不客氣,隨便叫了一個作陪的姑娘,道:「撤下去,重上。」

  那姑娘自然是戰戰兢兢,卻也不敢反抗,另一個姑娘膽子大些,見這二人似乎也無意為難她們這些人,便大著膽子也去收盤子,一點紅果然眼皮子都沒抬一下。

  倒是剛剛那年紀稍長一些的男人,見狀,也想趁機開溜,便也端了兩碟,一句話都不敢吭的要退下。

  李魚冷不丁地道:「坐下。」

  李魚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語氣平平淡淡,倒是一點殺氣都無,男人渾身一僵,只覺得整個人瞬間都被冷汗浸透了,他賠著笑,正要說話,一點紅卻又冷冰冰地掃了他一眼,叫這男人瞬間連話都不敢說了。

  他一聲不吭地坐下,雙腿卻開始不住的打顫。

  這二人來者不善,一出手就廢了崔旭的雙腿,後頭……後頭又有什麼在等著他們呢?

  再看那美人——

  一個女人,竟囂張至此,連青樓都敢來!敢把男人的臉面往地上踩!這個女人……這個女人……若不是因為這男的實在放縱她,她又怎麼敢……!

  此人一下子怒火中燒了起來,燒得渾身發顫,卻也不敢跳起來反抗,只一聲不吭地裝鵪鶉。

  而本來陪酒的姑娘們借著撤下食碟的由頭都走了。

  不過,她們早在這暖香閣裡過慣了被人呼來喝去的日子,雖然如今崔旭看著倒了霉,但是叫她們逃走,她們卻是也不知道該逃到哪裡去。

  所以,她們還真就非常聽話的換了吃食又回來了。

  李魚:「……」

  一點紅:「……」

  她當然就是借著這個由頭叫無辜的姑娘們都跑啊!她們怎麼又回來了。

  也太實誠了。

  算了,回來就回來吧。

  李魚隨手指了一個姑娘,道:「你來說說,這崔旭平時都干了什麼好事?」

  那被指著的姑娘一驚,幾乎是連站都站不穩,半天沒說話,李魚微笑著,很有耐心地等她說話,一點紅倒是又不耐煩了,冷冰冰地瞪了那姑娘一眼。

  姑娘立刻跪倒在地,渾身顫抖,嘴唇囁嚅,半晌,她忽然發了狠,指著崔旭道:「他……他!紅玉妹妹生了病,病得奄奄一息,這挨千刀的就叫人把她扔進棺材裡埋了!天哪……紅玉在棺材裡,還說自己沒死,求他放她出來!他根本不聽,還叫人把棺材釘上……紅玉的手伸出來,不叫那棺材蓋合上……這挨千殺的狗東西,竟……竟叫人直接把釘子釘在了紅玉的手上!」

  她說著說著,竟已說不下去,這慘絕人寰的事情,即使說出來,也叫她心神俱碎,痛苦不堪。

  而崔旭……

  崔旭聽了,根本沒有一絲一毫的歉疚,反而覺得憤怒!怒火中燒!

  ……這些被他視為豬羊的溫順女人,竟在此時此刻跳起來狠狠地咬了他一口!

  崔旭怒道:「你這賤人找死是不是……!」

  李魚輕飄飄地打斷了他的話:「哦?那既然如此,我想把他也關進棺材裡活埋了,是個不錯的處置,一點紅,你怎麼看?」

  一點紅瞟了李魚一眼。

  她睜大眼睛,露出一副天真又嬌憨的樣子……當然了,一點紅心裡清楚的很,這幅樣子只是故意對他露出來的,也不知道是出於撒嬌、還是單純覺得好玩。

  她一點都不軟弱,她簡直是用最快的速度適應了這個殘酷的江湖,並回擊以相同的殘酷。

  一點紅很是受用。

  他淡淡地嗯了一聲,順著她道:「這法子倒不錯。」

  輕描淡寫之中,就定了崔旭的生死。

  屋子裡更是如死寂一般,崔旭渾身冰冷,忽然狂叫著從懷中掏出了一把透骨釘朝這二人甩去,李魚連動都沒動,就見一點紅伸出了一只手,再一看,那十幾枚透骨釘都已夾在了他五指的指縫之間。

  他又一甩,那十幾枚透骨釘又朝崔旭身上飛去,崔旭臉色慘白,叫都叫不出來,只覺得自己的命就得立刻交代到這裡——

  誰知,這十幾枚透骨釘,只是順著他的身體擦過,釘在了地板上。

  一點紅陰森森地一笑,嘶嘶地道:「我留著你活埋。」

  崔旭聽見這話之後,竟是駭得渾身抖如篩糠,一句話說不出來,簡直恨不得昏死過去。

  李魚視若無睹,指著那剛才就一直殷勤獻好的男人問那姑娘:「那他呢?」

  那姑娘驚愕不已,竟是沒想到,這兩個殺神,竟真是來給她們撐腰來了。

  那姑娘還沒說話,另一個紅衣的姑娘大著膽子插話道:「女俠,奴知道!奴能說麼?」

  李魚自然應允。

  那紅衣姑娘便掰著手指頭數這人的罪行,每說一件,此人臉上的表情便都灰暗下去一分,他再也坐不住了,竟是撲通一聲跪在了地上拼命求饒。

  饒他在心中罵了無數次狼狽為奸的奸夫淫婦,此時此刻,在腦袋都保不住的情況之下,他還是嚇得沒了一點自尊與風度。

  接著,那些姑娘們一個個的膽子都大了起來,把在場所有的男人們的底全都抖落了個干淨!這些男的,也真都是禽獸,青樓姑娘孤苦無依,他們就可勁的造作,每個人的手裡,竟然都起碼有一兩條人命!

  李魚聽了,心裡惱怒。

  作為這世間千千萬萬的普通女人之一,她只是幸運的她們,她們只她不幸的影子。

  李魚一笑,故意嗔道:「一點紅,你看他們,明明要求饒呢,卻也不拿點買命錢來。」

  一點紅的目光之中,就露出了一絲罕見的笑意,他點了點頭,道:「很是。」

  在場的人皆是一愣。

  這兩人來,一看就是來尋仇找茬的,沒幾條人命是打發不了的,可現如今看他們的意思,竟然是要……錢?

  這可真是……

  太好了!!

  真到了這時候,這些人才知道什麼叫做錢財都是身外之物——小命都不保的時候,錢財再多能有什麼用呢?

  崔旭忍著身上的疼痛,忙道:「英雄,女俠!小人也有錢,小人也要買命!」

  李魚笑容不變,問他:「你出多少買你的命?」

  崔旭道:「三千兩!三千兩!」

  三千兩白銀——這可實在不能算少。

  李魚卻嘆了口氣。

  此時此刻,她就好像那皇宮裡的太皇太後一樣,一個眼神、一聲嘆息,都能嚇得這些人屁滾尿流。她一嘆氣,整個包廂的氣氛立刻又冷了下來,都等著她接著說話。

  李魚道:「可是你們暖香閣惹了我,不見血不死人,那是不行的,可我又想要你們的買命錢,那可怎麼辦呢?」

  她垂下頭,長長的睫毛一顫一顫的,似乎在很認真地思考,半晌過去,她忽然抬頭,喜滋滋地道:「要不這樣好了,你們競價,價高者活,出價最少的那幾個……」

  她抿著嘴,忽然不懷好意的笑了,這笑容本是美麗,可看在這些命懸一線的男人們眼中,就只覺得格外的惡毒、格外的殘忍了。

  而這主意出的也的確惡毒。

  李魚並不知道他們的底細,也不清楚他們到底有多少錢。

  更重要的是,她不知道這個世界的錢多少算多、多少算少。要按照正常中國古代來說的話,中國並不是一個銀儲備豐富的國家,一年能有三十萬兩白銀出產就很了不得了。可是一點紅殺人,動輒出價就是幾萬兩,而在路上聽到人家說什麼江湖大事的時候,動不動就是丟了幾百萬兩銀。

  李魚的聽後感:「……」

  打擾了,這個世界根本不能用常理來判斷!

  也因此,現在這一出,就是她摸清楚這裡物價的好機會呢!

  而她出的難題,本就很難有人能爬出這個坑,更不要說這些個酒囊飯袋了,一時之間,人人競價買命,競得是臉紅脖子粗,最後竟然競價竟出了十幾萬兩的高價!

  李魚:「……」

  這個世界的物價果然不科學。

  不過科不科學這種事先放在一旁不論,李魚開開心心、喜氣洋洋地看著這些人支使著下人回家去取銀票了,因為她沒說這一屋子人到底要死幾個,因此人人心裡存著念想,都忙不迭地取了銀票來。

  取了銀票,李魚又交給一點紅一一驗過。一點紅這殺手做的,簡直是樣樣精通,一眼就能看出是哪個錢莊出的通票子。

  確認過錢沒問題之後,李魚翻臉不認人。

  她笑著道:「可我實在是討厭你們,要不之前說的都不作數了,這錢呀,等你們死後,我再送回你們家去,怎麼樣?」

  ——那怎麼可能呢?

  眾人一時如五雷轟頂,皆是被她這幅當場翻臉的樣子給震住了,只有一點紅,卻實在忍不住要勾嘴角。

  她這來錢的本事,也實在大得很,簡直比去搶還快。

  心黑手狠,是為她也。

  與他愉悅的心情相比,這些砧板上的魚肉們就顯得悲苦、激動了許多,有人忽然站了起來,發了瘋一樣的,指著李魚的鼻子罵什麼「妖女」之類的話,一點紅頭都沒抬,甩過去一根透骨釘,正中眉心,此人撲通一聲倒了地。

  余下的人經歷了一場殘酷的精神折磨,再也支撐不住,哭成一片,嘴中不斷求饒,李魚視若無睹,一點紅這殺神倒是饒有興趣,一個個挨個給發了便當。

  唯有崔旭,被特地留了下來,因為李魚已說過,要他也嘗嘗那小伎女死前的痛苦感受。

  這自然是不用一點紅動手的,只肖威逼幾個暖香閣的龜公就行了就行了,也不必抬出城外去埋了,直接就在暖香閣的院子裡挖坑吧!

  碎了膝蓋的崔旭就扔在一旁看著,他嚇得牙呲目裂,渾身顫抖不止,發出凄厲的哭聲來,竟似是已被嚇瘋一樣,暖香閣的姑娘們先開始只是躲到暗處看,等後來,竟是一個個爭前恐後的拿著鋤頭也開始挖坑,挖了一個很深很深的坑。

  一個膽大的姑娘朝李魚叫道:「女俠,英雄!能不能叫我們把他埋了!」

  李魚撫掌大笑,道:「那自然是好的!」

  於是姑娘們就伸出芊芊細手,推推搡搡地把崔旭扔進了那坑裡,崔旭吃了一嘴的土,嚎著求姑奶奶們饒命,換來一陣快活的笑聲,土一層一層的撒在他身上,崔旭驚恐地用手抹掉臉上的土,換來的卻是更多的土……

  院子的土被填平,姑娘們個個氣喘吁吁,臉上卻紅光滿面,眼睛裡也亮得驚人。

  今天她們都干了一件驚天動靜的大事!

  結果李魚又指揮她們把暖香閣直接燒了!

  她或許就是有這種振臂一呼的魅力,這群姑娘們簡直就是瘋了!親手殺死了壓在她們頭上魔鬼的感覺太過舒爽,她們亢奮得不得了,笑著叫著應了,去打翻燈籠、踢倒火燭,看著竄起來的火苗歡呼。

  李魚坐在暖香閣對面的屋頂上,光著腳晃來晃去,看著對面的火光笑得花枝亂顫,撫掌大笑。一點紅雙手抱胸,靜靜地站在她身邊不遠的地方,冷冰冰地盯著對面的火光。

  姑娘們則都站在暖香閣的外頭,盯著這葬送了無數人的華美地方。花街上的人早嚇呆了,尖叫著四散而散,左右毗鄰的青樓怕火燒到他們家去,急得上竄下跳,叫了一堆龜公提著水桶來滅活,被一點紅隨手甩出的透骨釘釘死幾人之後,再無人敢動。

  李魚站了起來,她居高臨下地望著下頭幾十個鶯鶯燕燕地姑娘,然後把搜刮來的銀票扔了下去!


第34章

  李魚的行事作風,實在是出格得很。

  在現代時,李魚也並不是一個溫柔和順的「好女兒」。

  生長在她這樣的家庭裡的女孩子,若是沒有十成的狠心和毅力,都會被拖到泥潭裡起不來,自己辛辛苦苦一輩子,全供養了弟弟買房買車娶媳婦。

  像她,在大城市裡找到了高薪的工作,她媽媽便打電話給她,厚顏無恥的叫她上交工資,李魚當然拒絕了她,等到了後來,她和這家人圖窮匕見之際,她媽打電話來辱罵她、四處企圖找到她的工作單位去鬧。

  而李魚也很瘋,家裡各種和稀泥的親戚在微信問個不停的時候,她直接反手把她媽辱罵她的聊天記錄甩過去,叫他們連句「好歹是一家人」的話都說不出來。

  她為人情商高、處事靈活,有底線,但骨子裡卻似乎永遠都在壓抑著一種憤怒,一種「憑什麼我的命運是這樣」的憤怒。

  如今行事如此出格,似也有暢快發泄的意思。

  她笑得臉上都浮起了病態的嫣紅,這嫣紅順著她蒼白的脖頸,沒入到了她的衣服領子裡。

  一點紅雙手抱胸,立在一旁,居高臨下地盯著李魚,臉色平靜,不知心中在想些什麼。

  突然之間,他猛地轉頭,一口青瑩瑩的掌中劍已擋在了身前,只聽當當當一陣亂響,數十根慘碧碧的毒針已落在了地上。

  一點紅只看了一眼,立刻看出這乃是見血封喉的毒藥,那暗處的人不是衝著她來的,而是衝著一點紅來的。這些人似是恨毒了一點紅,竟是多連一秒都不願意叫他活。

  李魚也已站在了他的身邊,剛剛的快意已不見了,她死死地盯著地上那十幾根毒針,面色沉了下來。

  一點紅只道:「在這兒等我。」

  說著,便朝著那樹蔭掠了過去。

  他雖然已知曉了李魚的本事,可以前養成的習慣卻仍沒有改變,因此遇到了事情,他是絕不會想到讓她出頭的。

  李魚反應過來之後,緊緊地跟了上去。

  樹蔭之後,一點紅已同數十黑衣人纏鬥在了一起,這些黑衣人出手狠辣、招招都是斃命的狠招,凌厲的劍氣帶著冰一樣的陰寒,金屬發出刺耳的顫鳴之聲。

  一點紅作為天下殺手之中最有名的那一個,自然並非等閑之輩。他雖身子沒大好,但僅僅過了不過一刻鐘的時間,這些黑衣人就已全被他殺死,甚至都沒要李魚出手。

  他無甚所謂的一甩劍,劍尖便有一串血珠落下。一點紅回頭,語氣平平地對李魚道:「回去吧。」

  李魚點了點頭。

  回去之後,傷口好的差不多的潔癖一點紅大爺終於可以要水洗澡了。大大的浴桶被搬進來,熱水蒸騰著翻起熱氣。

  一切都很好,唯一的問題是,李魚和一點紅現在住在同一個房間裡。

  一點紅的手放在自己的衣襟上,是動手也不是、不動手也不是。

  李魚就坐在榻邊上,她已把外衫脫了,只余下一件松松垮垮的裡衣,用一根五色絲絛系在腰間。她赤著腳,腳踝細的好似叫人一捏就會碎似得,而與那種易碎的蒼白形成鮮明對比的是她圓潤腳趾上染著的艷色蔻丹。

  蔻丹一晃一晃的。

  她還笑著道:「你不是要洗澡麼?怎麼不肯解衣裳?難道是等著我來幫你?」

  一點紅野狼般的眼眸之中幾乎在剎那之間暗了下來,他用一種奇異的目光盯著李魚,好似要把她從裡到外都刺穿一般的看,如果此時此刻細看他的話,便能看見他的喉頭正輕輕地滾動。

  李魚說話,總是這般大膽的。

  可這一次,一點紅卻沒有說她「胡鬧」,他的目光灼灼如火地盯凝著她,半晌,忽然一字一句道:「我叫你來幫我,你會來麼?」

  他一直記得她給他渡水喝,那時候他已醒了,只是那蜻蜓點水實在是叫他不忍睜開眼。

  一點紅的嘴角想勾起來,卻又生生忍住了。

  從那時候起,他就明白了,他已經跌倒在了她的裙下,再也爬起不來了。

  他如火一般的目光盯在李魚的臉上,任誰也看得出他目光中延綿的情緒。

  可他卻看見李魚的目光退縮了一下,她的笑容忽然之間變得有些悵然、有些迷茫,這情緒轉瞬即逝,下一秒,她就瞪了他一眼,似是嗔怒一般地道:「那我才不,你自己解。」

  說著,就躲進了碧紗櫥裡面,再沒言語。

  一點紅的脊背忽然僵住了,他渾身的熱血似也已在這一瞬間變得冰冷。

  碧紗櫥是可以模模糊糊看到人影的,所以一點紅就看到李魚窩在碧紗櫥裡,背對著他,一動也不動的。

  為什麼呢?一點紅想。

  是他的意思太明顯?是她被他忽如其來的試探嚇住了?還是說她……還不想接受他的意思……?

  他杵在原地,半晌都沒動,直到李魚氣急敗壞地在碧紗櫥裡道:「你還不動,水都涼了,難道你擔心我偷看你洗澡不成?」

  一點紅勾了勾嘴角,慢慢地解開衣服,跳進了浴桶裡開始洗澡。

  他忽然又放松了下來。

  他並非是容易放棄的人,既已認准了,在確定李魚對他連一點點情誼都沒有之前,他是絕不會放棄的,就像那荒原行走的野狼,只要叼住了獵物,是絕不可能輕易松口的。

  而李魚是怎麼想的呢?

  李魚若是一點兒都不喜歡一點紅,那也是絕不可能的。這個男人是她在這個陌生、危險的世界中見到的第一個人,也是唯一一個對她好的人。

  她的前路實在茫然,與這世界的聯系也實在薄弱。可一點紅始終都在身邊,就叫她覺得安定。

  但……但李魚是一個性格缺陷很嚴重的人。

  幼時的生活,求而不得的父愛母愛,讓她變得格外的乖巧、優秀,她總是不停的自我催眠,告訴自己父母之所以對她不好,只是因為她還不夠好。

  可是長大以後,她明白了,她之所以得不到父母的愛,是因為父母根本就不愛她,所以她也不應該舔著臉去愛她的父母,他們對她,不過是名為親情的綁架和吸血。

  缺愛的女孩子,總是分外容易成長成為一個渴望愛的女人的,一句甜言蜜語、一點點的好,就能讓她們心甘情願的奉獻出一切。

  李魚並不想變成這樣,所有她對讓自己心動的人有著別樣的警惕和……恐懼。

  生怕自己也會變成那種可憐的女人,生怕她付出之後就會萬劫不復。

  所以她雖然溫柔、情商高,辦事利索,但內心裡是從不願意付出一點點真感情的。而且在她人生的二十多年之中,她也從沒遇到過什麼叫她很心動的人。

  但一點紅讓她覺得安定。

  待在他身邊時,她就會覺得開心。或許是因為他看起來和自己實在是有點像,或許是因為看一個冷漠的男人如此包容她實在是感覺太美妙。

  李魚心裡亂糟糟的,說不上是什麼感覺,高興是高興的,可抗拒卻也是那麼強烈。

  她嘆了口氣。

  一點紅冷不丁地開口道:「莫嘆氣。」

  他已洗完了澡,換上了新衣,躺在了榻上。

  他的語氣平和,倒是聽不出有什麼生氣或者不忿的情緒來,反倒是讓李魚聽出了一點……無奈的感覺。

  她心中一動,就像從碧紗櫥裡向外頭看一眼,看看他此時此刻的表情,她的辮子尾巴探出去一點點,一點紅斜眼朝這邊看過來,又看見那毛茸茸黑亮亮的辮子尾巴又慢慢地退了回去。

  一點紅死死地盯著,半天沒挪開視線,直到天都快亮了,他才慢慢地閉上了眼。


第35章

  第二天早晨李魚醒來,發現一點紅的態度一點異常的地方都沒有,他正坐在桌前,表情平淡的一口一口吃著飯,見她醒來,還瞥了她一眼,言簡意賅地哼了一聲。

  這態度平淡自如,好像昨天夜裡那一場失敗的試探從未發生過一樣。

  李魚坐在塌邊上,歪著頭看他一筷子一筷子的吃東西。

  他吃東西時候的樣子也顯得很認真——或者說,他其實根本沒有什麼不認真的時候,他垂著眸,也不說話,只是快速且大量的吃東西,似乎要把這些天因為受傷而流失的體力和營養全部補充回去一樣。

  而李魚也能看出,一點紅對吃食根本是一點不講究的,他們給足了銀子,這家客棧給上的飯也是滿滿一大桌子,豐盛異常。可一點紅的吃法卻是只夾離他最近的東西吃,等到一盤子吃完了,才去夾下一盤。

  等夾到第三盤的時候,他的筷子突然停住了。他冷冷地盯著那盤鹵牛肉,嘴角忽然慢慢勾起了一個冷誚的笑。

  李魚不明所以地道:「怎麼了?」

  一點紅啪的一聲放下了筷子,道:「這菜裡有毒。」

  李魚一驚,立刻皺起了眉,走到了他跟前,問道:「你有沒有事?」

  一點紅看了她一眼,淡淡道:「這裡頭的毒發作的很快,我若有事,現在早倒了。」

  殺手,一般都懂些毒理和醫理。一點紅自有被殘酷的訓練,更是精於此道,下在這飯裡的毒極其霸道毒辣,何止是發作得快些,此毒乃是用五步蛇、蜈蚣、蟾蜍等劇毒之物煉成,只肖一口咽下,登時就會七竅流血、連內髒都會融成一灘血水!

  這不得不讓人想到昨天夜裡那十幾個死士,那毒針上帶的毒,也是如今日一般,只力求讓人速速斃命,實在可怕得很。

  一點紅生平殺人無數,在江湖上的名聲又難聽的不得了,有人想殺他,那實在是正常的很,所以他下意識覺得這是有人來尋仇。

  只是他的行蹤一向神秘,又因是躲在暗處裡的殺手,見過他廬山真面目的人並不多……他的仇家沒理由會知道他最近這些天一直在翠羽山莊附近。

  而且他前幾日還重傷得厲害,李魚看上去又僅是個柔弱的絕世美人樣子。若真是他的仇家一路盯梢,前幾日才是最好的下手機會,為何一直要等到今日才下手?

  此事古怪。

  因著這些人很明顯是衝著他來的,而不是衝著要搶李魚來的,所以一點紅就沒往李魚身上想。

  他又瞥了一眼李魚,卻見她死死地盯著那盤有毒的肉,表情很是陰沉。

  一點紅心中一動,出口的話也軟了幾分。

  他道:「一點紅造孽太多,有人要殺我,實在正常得很。」

  李魚還是不說話,她顯然是生氣了……因為有人要毒死他,所以生氣了。

  一點紅自然能看出這一點,他的心裡也就泛起了淡淡的漣漪。

  他語氣淡淡地寬慰李魚道:「只這樣的手段,是毒不死我的。」

  他受過多少折磨,差點死過多少回,都拼著一口氣自己撐過來了,如今……

  如今他對李魚起了心思,又日夜與她共處,半生飄零、行屍走肉般的日子好不容易終於有滋有味了起來,他哪裡舍得去死?

  誰要殺他,那他就要誰先做了他的劍下鬼!一點紅陰森森地在心裡發狠道。

  可李魚的心裡自然不是這樣想的。

  翠羽山莊之後,其實一點紅什麼都沒問過她。他雖然外表陰沉冷漠,能止小兒夜啼,但內心卻好似如赤子一般,既相信她,就真的與她日日相對,不疑有他。

  此時此刻,他還只知道李魚不是人,是靠吸食人血為生的一種妖怪,她造了人暗算,現在是一路要找暗算她的人的。

  ……至於爐鼎之事,他是一點兒不知道的。

  他的血肉對她來說有著極其致命的吸引力,他也是不知道的。

  這些東西,李魚實在是不知道怎麼跟他說起。她見一點紅的第一眼,就被他吸引,而那種似有似無的依賴、還有那種「他屬於我一個人」的占有欲,多是因為這爐鼎之事而起。

  本能難控,就是這個道理。

  可是李魚是個什麼樣的人呢?她是絕不肯露出自己脆弱的人。

  剛穿來那幾日,她被關在那大車之內,身上孱弱得幾乎下一秒就會死去,她沒哭也沒鬧,而是瞅准時機與車外的人交流,而一點紅來了之後,她也沒有害怕,而是企圖套話,最後換來了他「你可趁機逃走」的承諾。

  而與一點紅相交至今,一點紅還偶爾提起自己以前被師父訓練成殺手時經歷的事情,李魚卻從來沒有提過一丁點自己的事。

  昨天夜裡,一點紅試探於她,即使她的心的的確確已經動了,她卻還是一點兒也不肯告訴一點紅自己的心意,因為她很害怕……害怕自己脆弱的一面露出來之後,會讓她處於下風。

  所以她一直沒說。

  可一點紅如今被暗算兩回,雖未得逞,卻也讓她不得不深思,這到底是不是那只妖魔在背後搗鬼。

  那只妖魔劍指李魚,能使出的,也不過是躲在暗處,用死氣慢慢地消耗她的妖力,又指使這些江湖人來搶她。可如今她有了一點紅,妖力恢復。

  那妖魔既然在她身上套了承載死氣的法器,對她妖力的恢復一定是知道的,所以……一點紅就入了它的眼睛,它也就猜到了一點紅乃是爐鼎之身。

  更重要的是,一點紅這爐鼎之身,竟還沒被她一次性弄死,而是留在了身邊。

  妖力好比手機電量,一點紅就好比那容量無限大的充電寶。想要把手機的電量全耗光,最重要的就是先把這充電寶砸了,就像打游戲先把負責回血的奶媽打死是一個道理。

  而他們等著一點紅好起來再來暗害他的理由也很簡單,他重傷臥榻之時,李魚寸步不離,想要靠幾個人類來暗算他,那簡直就是在白日做夢。

  而一點紅好起來之後,他自然會要活動、會要吃飯、會要殺人,這時候想要下手,機會反而多。

  所以……下手的絕不可能是一點紅的仇人,而是她的仇人。

  李魚的臉色霎時就更不好了。

  她心如亂麻,半晌,才決定把爐鼎之身的事情告訴一點紅。

  他為她數次犯險,難道她就連他遭禍的原因都不告訴他麼?

  而一點紅也正等著她說話。

  他看出李魚有話要說,而且還是在猶猶豫豫地想到底是說還是不說。

  他沒什麼表情地看著李魚,也不催她,也不問她。

  李魚的身份並不簡單,而關於她自己……她說過的話又少得可憐,傻子都能猜到,她一定在保留著什麼事情沒說出來。

  一點紅自重傷醒來之後,就知道了這一點,可他偏偏就是不問,因為他不願逼迫李魚。

  她若是不願意說,那就不說。

  而現在……她似乎打算說了。

  半晌,李魚才開口道:「其實,我有一件事一直瞞著你……」

  一點紅不鹹不淡地道:「嗯。」

  李魚深吸了一口氣,把爐鼎之事一口氣說了。她倒是不覺得羞臊,畢竟這年代又沒有修仙小說,爐鼎這個詞在人間應當也只是單指道士煉丹用的那種爐鼎,應該沒有什麼奇奇怪怪的意思才對。

  穿越之前,作為一個嚴肅的科普工作者,李魚最忌諱想當然,可是她今天,偏偏就犯了想當然的錯誤!

  得道成仙,那可是所有古代人共同的理想啊!既然有這個需求,自然就會有供應,那茶樓、街頭上的說書先生們,哪個都會說上一段。再來,這種簡單粗暴的爽劇,自然是廣大勞苦人民愛聽的,為了迎合廣大人民群眾的喜好,哪一出裡頭,都得有點喜聞樂見的東西吧?

  修仙裡的這種情節,那必須得配上很高深很有用的理論啊,采補這種神級設定當然要有啦!

  而好死不死,其中最有名的一折子書,對於那種女奴的叫法,就是爐鼎。

  一點紅路過的時候還剛好聽到過!

  這可真是美麗的陰差陽錯……

  於是李魚說完之後,就看到一點紅的額角都不受控制地暴起了青筋。
【連載文請勿回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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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一點紅:「……」

  一點紅根本不知道該說什麼好。

  他聽著聽著,就覺得有點變味了,再聯想到那街頭巷尾的說書先生唾沫橫飛的描述那爐鼎女奴有多麼多麼媚骨天成,被無數人搶來搶去,哭哭啼啼淚灑江畔。

  一點紅繼續:「……」

  他額角的青筋都忍不住開始突突突了。

  然後他又看到了李魚純潔的大眼睛。

  一點紅忍不住開始反思自己,為什麼那天偏偏就會路過那個茶樓,聽到那段說書呢?又為什麼會在此時此刻開始想一些很不正經的東西呢?

  明明李魚這麼純潔的在說正事!

  他臉色鐵青,表情也陰森森的,額角的青筋一條條暴起,簡直連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一只蒼白纖細的手忽然慢慢地過來,慢慢地用兩根手指捏住了他的衣袖。

  一點紅慣常穿勁裝疾服,這種衣服適合江湖人行動,自然不是寬袍大袖,手腕處收的極緊,李魚這麼一捏,她彎曲的手指就輕輕擦過了他的皮膚。

  他渾身一怔,抬眸看李魚。卻見美人的表情裡似乎也帶上了幾分無措,這幅樣子,活脫脫像是那天他剛從重傷之中醒來時她的表情。

  她有些無措地說:「……你是不是生氣了。」

  一點紅忽然長長地吐出了一口濁氣,低啞地道:「沒有。」

  ……他當然沒有生氣,他只是覺得有種說不出的奇怪、說不出的微妙。

  李魚卻忽然又瞪他一眼,道:「你就算生氣了,也總會說沒有,我怎麼知道你是不是又口是心非!」

  她的聲音並非少女般的清甜,而是帶著一種成熟女人的慵懶勁兒,此刻嗔怪起來,竟是顯得格外的嬌媚,格外的動人,叫一點紅聽了,簡直連骨頭都覺得酥了一半。

  那一點點詭異的不舒適感,就這樣一瞬間煙消雲散了。

  他望著李魚,一字一句道:「我若生你的氣,你就把我的皮骨都拆出來,再吃一遍。」

  一點紅話很少,但他若是開口,就絕對是一諾千金,此時此刻他如此發誓,是因為他真的就是這樣想的。

  李魚一怔,立刻道:「不許這麼說!」

  一點紅定定地盯著她看。

  李魚道:「我已害過你一次,又怎麼會……害你第二次。」

  一點紅道:「你吃我的血肉,就好似這人每日都要吃五谷雜糧一樣,是也不是?」

  李魚沉默了一下,點了點頭。

  自恢復了妖力之後,她還真的有了切實的感覺……那就是自己充盈的妖力,一點一點的被死氣所吃掉,每吃掉一分,她就變得孱弱一分,等她沒有盈余的妖力之後,她就會變成剛穿過來時候的那樣,孱弱到連走路都輕飄飄的。

  沒有人會喜歡這種感覺的,這種感覺就像是把衰老的過程放快了百倍一樣,叫人又恐懼、又痛恨。

  可她的確提不出要再咬一點紅一次的要求,因為上一次他能活,是因為僥幸。

  他的命……的確很重要。

  可一點紅卻並不這麼認為。

  ……其實因為「爐鼎」這個稱呼生氣過後,他瞬間就回過味兒來了。

  她說他是這世間難得的爐鼎之身,血肉富含天地之力,她因遭人暗算,無法食他人血肉,唯有他……

  唯有他,能令她恢復妖力,不至於孱弱致死。

  當時當刻,一點紅的心中便是一動,已有些蠢蠢欲動起來。

  可看李魚這幅樣子,她太自責那次差點把他弄死的事情,是一次次地承諾,她絕不會再對他下手,絕不可能再喝一口他的血。

  一點紅心中冷笑道:不行。

  他看過她孱弱得快死的模樣,這般美麗的人,毫無生氣地窩在馬車裡頭,每日都在昏睡……她的性子其實並不嫻靜,反倒是活潑、大膽的,困在那樣一副孱弱的身體裡,似是要把她的精氣神都要給耗光了。

  一點紅已將李魚瞧進了心裡,他這個人,對無關之人冷漠至極、也殘忍至極,可對著自己放在心上的那個人,卻是恨不得把心都掏出來的。

  如此外冷內熱之人,如何能在明知道解決之法的情況下,還看著心愛之人一日日孱弱、一日日飽受折磨呢?

  絕不可能。

  而且,她只有他,她只有他。

  就像著了魔一樣,這個想法在他腦子裡盤旋不去,讓他的血都瞬間熱了、骨頭都瞬間酥了。

  只是他的面上,卻仍是不顯山露水,昨天夜裡的那場試探,已讓一點紅很明白了,這女人她就是個假把式,平日裡大膽的很,一旦他顯出一點點動真格的樣子,她瞬間就縮了。

  沒關系,他有耐心,也能蟄伏。

  一點紅笑了一笑,非常平淡地道:「既然如此,你吃我的血肉,又有什麼不對?」

  他語氣平淡,竟連心跳也是一下一下穩定而有力的,即使是五感敏銳的李魚聽到了他的心跳聲,也好似他說出的是一句再普通不過的話,而不是什麼以性命為餌的……危險之語。

  看著李魚驚愕的表情,一點紅心中又嘆,心道:一點紅啊一點紅,你這份膽識,竟有一天用在了美色之上。

  可李魚這樣的女人,若不靠著這份孤勇去爭、去搶,難道他能有得償所願的一天麼?

  一點紅的個性並不好,因常年落魄江湖,他冷漠、偏激、又滿心凄苦。時常用粗俗、下賤的東西來自比,又何嘗不是他自己在冷冷地嘲諷自己呢?

  可自從有了李魚在身邊之後,他第一次品嘗到了些……不一樣的滋味。

  被人關心的滋味、被人依賴的滋味,她的溫柔與危險,都叫他恨不得溺死在裡頭,再也不願出來。

  他自然就明白自己對李魚的心思了。

  他不是扭扭捏捏不肯面對自己心思的人,恰恰相反,一點紅是一個十分忠於自己欲望的人。只是在自己人生的前二十多年來,他一直都是如行屍走肉般空虛的,找不到自己究竟要什麼、愛什麼。

  於是只能自嘲般的說,他既以殺人為業,那就是以殺人為樂。

  直到現在……他終於知道自己想要什麼了,他想要李魚,他只想要李魚。

  一點紅的目光灼灼如火,裡頭竟像是有燃燒的炭火一樣,他盯著李魚,李魚也盯著他,那雙美麗如星辰皓月般的眼眸之中藏著復雜的情緒,好似欣喜、感動、抗拒與驚愕混雜起來。

  她驚愕地道:「你在說什麼?難道你不怕我在讓你死一回?」

  一點紅笑了。

  他笑的時候,也很難讓人覺得親近,反倒是帶著一種尖銳的譏諷,好似毒蛇一般的惡毒。

  ——在摸清了李魚的性格特點之後,他已很容易猜到,此刻他若是表明心跡,她一定要嚇得縮回去了。

  所以……

  一點紅故意反其道而行之,冰冷又譏諷地說道:「你難道是個傻子不成?」

  李魚:「……」

  李魚:「……啊?!」

  她似乎怎麼也沒想到這一向對她有幾分溫柔的男人,竟會在此時此刻說出這樣的話,不由地愣了一下。

  見她呆愣,一點紅輕輕一笑,又慢條斯理地說:「一個人假使餓了十天,在他面前擺一盤饅頭,他能吃多少?」

  李魚道:「……那他一定能吃多少吃多少。」

  一點紅又道:「可他若是每天都吃飯,一頓不拉,在他面前擺上一盤饅頭,他又能吃多少?」

  李魚道:「你是想……」

  一點紅淡淡道:「你因餓了太久,才差點弄死我,若你腹中不甚飢餓,難道就真能把我渾身的血抽得剩不下一滴?」

  李魚張了張嘴,剎那之間,竟是連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說得再好,那不過也是想像,真的操作起來如何,根本不好說的。他既已因為此事差點死過一回,此時此刻,怎麼又能如此輕描淡寫地跟她說……你大可以繼續吸我的血?

  李魚驚愕地道:「你……你難道真的不怕我殺了你?」

  說大話很容易……可一點紅根本就不會說大話,他會這樣說,是因為他根本就是這樣想的!

  一點紅目光灼灼地盯凝著她,一字一句地道:「你絕殺不了我!」

  李魚哽了一下,立刻道:「你又不是我,你怎麼知道。」

  一點紅盯著她,忽然緩緩地露出了一個笑容。

  那笑容……與其說叫人親近,倒不如說是更叫人心中打鼓了,他露出白森森的牙,好似一只在荒原獨行的野狼,正見到了他絲毫沒有防備的獵物一般。

  他慢慢地道:「因為我不是個會等死的人,我若覺得不對,可以跑。」

  李魚看了他半晌都沒說話。

  他倒是也不急著等李魚的回答,說完話之後,他竟還有閑情逸致重新拿起筷子,挑另一盤子菜吃。

  ——這倒真是藝高人膽大,這一桌子菜裡的一道,發現了致死的劇毒,他竟還能面不改色的去吃另一道,這只能說,他對自己辨認毒藥的功夫已非常自信。

  可李魚卻一驚,下意識地伸手去抓他執筷的手,驚道:「你還吃!可不怕毒死你!」

  一點紅心頭又是一陣漣漪,反手就把她柔弱無骨的手給攥進了自己的掌中,語氣軟了幾分道:「此菜無毒。」

  他的聲音低沉、嘶啞,本不好聽,但軟下幾分來,竟像是在安撫一般,這嘶啞的聲音好似一股電流,能把人的脊骨都給打透。

  於是一點紅就感覺到,攥在手心的那只手痙攣了一下,手指都有些不自覺的蜷縮了一下,她整個人都抖了一下。

  也不知道什麼地方戳到她的點的一點紅疑惑地歪了歪頭。

  半晌,李魚才回過神來,低低地道:「畢竟危險,你不許吃這菜了。」

  一點紅緩緩搖了搖頭,道:「吃什麼都是一樣的,這些人既已盯上了我,那這一路上,我就再無安寧,難道你要我活活餓死不成?」

  這說得也很是,李魚眼神黯淡了些,又嘆了口氣。

  ——爐鼎既被發現,即使他們此時此刻分開了,那妖魔也絕不會放過一點紅。因為只要有他在,就意味著她還有恢復妖力的可能性。

  李魚道:「是我連累了你,我對不住你。」

  一點紅道:「既然如此,你更該速戰速決,將這背後主使之人速速殺死,方才叫我得片刻安寧。」

  他是故意這麼說的,就算沒有這幕後主使之人,他的生活本就沒有片刻安寧的。他手上沾的血太多,想殺他的人也太多,下毒之事更是三天兩頭的有,有沒有李魚,其實都是一樣的。

  可他偏偏就要這麼說!

  一點紅又道:「你若孱弱不堪,僅憑我,難道能殺得了暗算你的妖怪?你若真的為我好,就不該拒絕我剛說的話。」

  他的話說得很重,語氣之中也帶上了幾分冷冽,好似他不是在把自己的血與肉奉獻給一個妖怪,而是在譏諷什麼不懂事、不聽話的小兔崽子一樣。

  而李魚則是怔怔地盯著他看。

  一點紅回以平靜的目光。

  李魚道:「你別以為我不知道,你是故意這樣說的。」

  一點紅冷笑道:「哦?我為什麼要故意如此說?」

  他真的這麼問的時候,李魚卻卡殼了。

  她要怎麼說呢?……說,你就是為了不讓我餓著?你就是為了把你自己獻給我?你就是想對我好卻嘴硬?

  ……她有點說不出來。

  一點紅挑釁似地盯著李魚的臉,眼神之中甚至出現了面對敵人時的那種譏誚、毒辣的光芒。

  李魚瞪了他一眼,不肯再說話。

  一點紅卻不肯放過她,道:「你該告訴我,我說的話究竟有沒有道理。」

  李魚只要嘆了一口氣,道:「有道理是有道理,只是……」

  一點紅不耐地打斷,冷冷道:「既然有道理,你還在等什麼?」

  說著,他竟是伸手上去,扯了扯裹得很緊的衣襟,又側了側頭,漆黑的長發從他的脖頸上滑開,露出慘白色的脖頸,脖頸之上,青筋現出。

  他竟是已擺出了一副引頸就戮般的獵物模樣。

  獵物主動擺出了這種姿態,狩獵者難道還能忍得住麼?

  可在這場主動與被動的來回拉扯之間,主動的是誰,被動的又是誰呢?這個問題,怕是怎麼也說不清楚。

  而李魚……

  要說李魚不心動,那是絕對不可能的。一個品嘗過極端的飢餓與極端的孱弱的人,是絕不會想讓自己再次陷入到那種可怕的境地之中的……一點紅留在了她的身邊之所以讓她覺得安心,或許也有一部分的原因,是她在潛意識裡知道,儲備糧還在。

  一點紅身上,是她最喜歡的蜂蜜蛋糕味兒,暖洋洋、甜絲絲的。

  看到他露出這種引頸就戮的姿態,只在瞬息之間,她的精神就又有些恍惚了,身為獵手的本能被激活,嘴中尖利的犬齒又開始閃著森森寒光,而她那雙美麗的眼睛,直勾勾地盯著一點紅慘白的脖頸看。

  她不由自主地吞咽了一下。

  一點紅自然而然地看見了她這幅被吸引了一樣的表情,他非常小幅度的勾了一下嘴角,好似有些得意。

  李魚慢慢地靠近他,而一點紅的喉結也忽然不受控制的滾動了一下,女人身上那一股冰冷且馥郁的香,明明是很輕、很淺的,可卻讓人有種被網住、被縛在裡頭的感覺。

  此時此事,她忽然又不像蛇了,她更像是一只站在蜘蛛網正中間的毒蜘蛛,而一點紅就是被蛛網緊緊抓住的那只可憐的獵物。

  這兩個人,誰是獵物、誰是獵手,早已糾纏的模糊,根本分不清楚了。

  感受到危險,一點紅身上的寒毛本能地束起,一個人很難克服自己的本能,一點紅忽然緊緊地咬住了牙關,閉著眼感受這種好似死亡來臨前的感受。

  李魚冰冷的手指忽然輕輕地落在了他脖頸的大動脈上,一點紅呼吸一窒,只覺得整個脊背都似是已經僵直。

  美人好似無辜的聲音又輕又淺的在他身邊響起:「你是要我從這裡下手,是不是?」

  一點紅驟然睜眼,看見了她艷麗的面龐。

  他忽然伸手撫上了李魚的黑發。

  她的頭發卻不像她的皮膚那般冰冷而光滑,反倒是蓬蓬松松、像是狐狸的大尾巴似得,在他的手心裡柔軟的掃過,像是羽毛輕輕搔過一般。

  一點紅嘶啞地道:「你既知道,為何還不動?」

  李魚的雙眼直勾勾地盯著他的脖頸看。

  那種溫暖的、甜蜜的氣息正是從這個看似冷漠的人身上散發出來的,他身上的味道和他的人反差極大,有時候,看著一點紅冷冰冰的臉,聽著他毒辣的諷刺,李魚都會有一種非常倒錯的感覺。

  而此時此刻,她又聽到了他心髒有力的跳動聲和他脖頸下的血管之中,溫暖的血液潺潺流淌而過的聲音。

  她的手指輕輕地點著他的脖頸,感受到他的青筋瞬間爆出,肌肉瞬間繃緊,而她的指甲輕輕地掐了他一下時,他的寒毛都豎起來了。

  李魚吞了吞口水。

  她忽然低下頭去,想要把他的袖口挽上去,卻好幾次都沒有成功,一點紅慢慢地低下頭,看著她的動作,忽然伸手把自己的袖子挽了上去。

  持劍之時,他最愛用小臂發力,大臂及身體卻是佁然不動的,因此,他的小臂肌肉緊實,充滿了爆發力,又極其的穩定,對力量有著極為精准的控制。

  他的手握拳捏緊,小臂之上,青筋暴起。

  李魚慢慢地低下頭,露出了兩顆尖利的犬齒,犬齒上閃著森森的寒光。

  皮膚被刺破,血液潺潺流出的瞬間,一點紅忽然緩緩地、悠長的吐出了一口濁氣,另一只手又不自覺的撫摸著李魚蓬松的長發,好似這是自己喂養的一只小貓似得。

  半晌,她有些無力地抬起頭來,雙眼之中不知為何有些迷蒙,臉上也浮現出了一種病態的嫣紅。她的嘴角有血緩緩的流下,她自己卻似乎沒有意識到的,搖頭晃腦地就要准備站起來,卻好似沒力氣一樣。

  一點紅忽然伸手扳住了她的肩膀,用力往下一壓,她就只能坐在原地起不來。

  李魚有些茫然地望著一點紅冷峻的面容,不知他想要干什麼。

  一點紅忽勾了勾嘴角,伸出大拇指,慢慢地將她嘴角沾著的血跡慢慢地擦去。

  他沉聲道:「你是不是困了?」

  李魚嗚了一聲,慢慢地點了點頭。

  不……其實比起困了,她倒是更像是喝醉酒了一樣。

  一點紅也看出了這一點。

  他道:「那就去睡會兒吧。」

  他忽然站起,手臂上的傷口明明還在不斷地冒出血珠,他卻一點兒不在意,反倒是不由分說地直接將李魚橫抱起來,一步一步地朝裡頭走去。


第37章

  一點紅把昏昏沉沉的李魚輕輕地放在了榻上。美人已合上了雙目,隨著輕而淺的呼吸,她的睫毛微微地顫動著,臉上還泛著一點點紅,好似已經沉沉地睡去了。

  一點紅將她放下,便順手扯過錦被,想要為她蓋上。只是一伸手之間,他卻忽然遲疑了。

  李魚的身上總是如冰一樣冷的,以前他總以為,這是不足之症的體現,因為便格外的在意她穿得夠不夠暖,被子有沒有蓋好。如今得知了真相,細想之下,只覺得她這幅冰冷的身體……說不定就是妖怪異於常人的表現。

  如此一來,蓋不蓋被子,豈非是多此一舉?

  他還停下來,略思考了兩秒鐘,最後還是一把扯過錦被,將她嚴嚴實實地包裹在了裡頭。

  ——管他呢,他想這麼做,就這麼做了。

  李魚昏昏沉沉地睡著,她一大清早就睡下,等醒來的時候,時間已經快到正午。

  其實她的覺並不算特別多,自從恢復妖力之後,精力也十分充沛,只是這一回,就好比一個本就不太餓的人吃了自己最喜歡的小零食吃到撐——而且這小零食還是高油高糖高熱量,讓人一吃就很有滿足感的好東西。

  這種東西吃完之後會困其實還是挺正常的嘛……

  她縮在被子裡,大大地打了個哈欠,迷蒙地睜開眼睛,又伸了個懶洋洋的懶腰,還有點不太想起來,就窩在被窩裡四處找一點紅的身影。

  他就守在她的身邊。

  一點紅盤著腿,坐在外間的榻上,似在閉目吐納打坐。聽見身後的聲響,他緩緩地睜開了雙目。

  一點紅淡淡道:「你醒了?」

  李魚唔了一聲,這才慢慢地從榻上下來,走到了外頭那一間,坐在了他的身邊。

  一點紅動也沒動。

  他的袖子仍是挽上去的,露出一截慘白的小臂來,那小臂之上,一個血色的痕跡格外的明顯。

  照理來說,這種小傷,人體的自愈能力自然可以應付,雖然只過了幾個時辰,那最起碼也應當是止住了血,可一點紅手臂上的那個傷口卻不然,雖然看上去並不嚴重,卻仍在一點、一點的滲著血珠。

  李魚忍不住伸出了手指,用指腹抹掉了他傷口上滲出的血珠,又被那種甜絲絲、熱乎乎的味道所吸引,盯著她纖白的手指做了好一陣子的思想鬥爭,才悄悄的低頭,快速的把自己的手指頭上沾的血吃掉了。

  ……然後打了一個飽嗝。

  ——相當貪吃。

  一點紅得出這個結論,忍不住要勾起嘴角。

  她抬起頭來,又盯著一點紅的傷口看,那地方已又慢慢的滲出了血,這傷口好似不會愈合似得。

  李魚遲疑著道:「這傷口……」

  一點紅的語氣相當平靜:「似是難以愈合。」

  這其實也並不能算得上是多麼奇怪的事情,一點紅知道一種蛇,毒牙嵌入傷口之後,竟比尋常的傷口要難以愈合得多,需要在反復的潰爛之中用烈酒一遍遍的清洗,方才能好。

  因此,她能有這般能耐,著實不算什麼稀奇的事情。

  一點紅不甚在意,李魚卻很是在意,她總覺得自己好似干了壞事一樣,皺著眉盯著一點紅胳膊上的傷口。

  她忽然又拿出了魚腸劍,要取自己的血給他用。

  一點紅眼疾手快,立刻摁住了她的手,皺眉道:「你做什麼?」

  李魚道:「傷口既難以愈合,自然要想個法子叫它愈合才是。」

  她的血的確是有奇效的,之前一點紅的脖頸之上留下了一個深深的傷口,也好得徹徹底底,今日這個淺一些的傷口,想必應該也沒有問題才是。

  一點紅卻道:「不必,你的血珍貴,不需要浪費在此處。」

  而且……

  而且他也的確想在自己身上留下一點紀念品。

  他忽然伸出手,用粗糙的手指輕輕磨挲著自己小臂上的那個傷口,傷口完全沒有愈合的痕跡,他手指上的厚繭擦過的時候,便能感覺到一點刺痛。

  這讓他忍不住想起李魚吸血時的樣子。

  他知道什麼叫徐徐圖之,如今這些舉動,一是為了讓她好過些,二也是為了……讓她慢慢地離不開他。

  見李魚還是盯著他的傷口看,一點紅罕見地開口寬慰道:「你不必歉疚,你該知道,這是我逼你做的。」

  這低啞的語氣之中,竟還帶著一點點的笑意。

  李魚下意識地去看他的臉,而一點紅此時此刻,正好也在看她,那雙永遠冷漠、永遠殘酷的死灰色眸子之中,竟也帶上了幾分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

  他定定地看著李魚,就看見她忽然又垂下了眼簾,似乎對他滿載的情緒有些無所適從。

  她又避開了。

  一點紅也不生氣、也不郁悶,他平靜地移開了目光。

  一點紅問:「接下來去哪?」

  李魚沉默了一小會兒,道:「要往北走。」

  一點紅挑眉:「哦?」

  李魚便從懷中拿出了那根翠藍翠藍的羽毛,將那日他昏死之後發生的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訴了一點紅。

  一點紅聽了之後,也沒什麼表示,只淡淡地道:「何時啟程?」

  李魚道:「那要看你恢復得如何。」

  一點紅道:「我已好了,你若要走,現在走都是一樣的。」

  李魚看了看外頭的大太陽,沒有說話。

  恢復妖力有好處、自然也有不好處。

  她身體孱弱之時,太陽光雖然也會對她的身體造成損傷,然則,只要不是大晴天,她頂多是覺得身上皮膚會有被灼傷一樣的痛感,可自從妖力恢復以後,她卻能感覺到,自己更畏光了。

  就比如說現在,她就一直躲在床幔之中,因為外頭的太陽光太亮,叫她即使在屋子裡光亮的地方,也難受得要命。

  而在昏暗的床幔之中,就會好受許多。

  因此這些天,她即使在屋子裡,也只喜歡待在昏暗的地方,好讓自己能好受些。

  相比較於恢復妖力之前,她對太陽的耐受力是下降了許多的。現在的她,要是在大白天出門的話,說不定會被直接燒成灰。

  一點紅順著她的目光看了一眼窗外,沉聲道:「你怕太陽光?」

  其實早在他還不知道她不是人之前,就已經感覺到有那麼一點不對勁了。她的精神白天總是比晚上更差些。白天她只是偶爾才會掀開簾子,太陽大的日子,她幾乎整日整日都是窩在昏暗的馬車之內的,只有太陽落下之後,她才會出來活動活動筋骨。

  現在想來,這或許正是她的弱點之一。

  他一語道破,李魚卻忽然沉默了。

  她並不習慣於把自己的弱點暴露出來,來到這個世界這麼久,與一點紅也相依許久,可她的確一次也沒有傾訴過自己心中那種對於陌生世界的不安。

  所以一點紅將此事道破的時候,李魚本能地想要離他遠一些……可一點紅的目光忽然冷冷地刺了過來,簡直就好似是一顆釘子一樣的,將她整個人都釘死在了原地,動都動不了。

  他的目光冷冽且平靜,嘴角緊緊地抿著,一句話也沒有說。

  一點紅是為了她不要命的人——李魚忽然想到。

  不是一次,而是許多次,即使知道了面前這個擁有美艷皮囊的人內裡是個吃人的妖怪時,他也依然寸步不離。

  他待她的確是情深義重的。

  李魚忽然有些愧疚,因為即使是此時此刻,她不願叫一點紅從她身邊離開,卻也不願意叫他知道自己身上的弱點。

  一點紅冷冽地盯著她,忽然嘶啞地道:「你在害怕?」

  他的直覺和眼力,簡直就如同野獸一般敏銳,在這一瞬間的遲疑之中,他就看出了李魚的情緒。

  李魚的眼神閃躲了一下,臉也稍微側了側,這才道:「我是怕太陽光。」

  卻是又避開了一點紅剛剛的發問。

  一點紅緊緊地盯著她,見她臉色蒼白,牙齒忍不住咬住了嘴唇……她這樣子,一點紅實在熟悉得很,每次她覺得自己做錯了事的時候,都會下意識地咬一下嘴唇。

  在她遲疑的那個瞬間,一點紅就立刻明白,李魚並不想把她的弱點告訴他,她對他……有所保留。

  一瞬之間,一點紅忍不住想:這女人難不成是鐵石心腸?

  若他真要害她,又為何三翻四次的為她豁出性命?此時此刻,她雖然並不接受他的感情,但她總不能否認,他們二人之間,說是生死之交也不為過吧?

  見她遲疑,他心中一痛,竟是連呼吸都慢了幾分,好似連喉嚨裡也有刀在割,苦酒在入喉。

  可看她這幅……好似做錯事了的模樣,他的心中忽然又一軟,竟是連出言譏諷她幾句,也實在干不出來。

  一點紅忽然長長地吐出了一口濁氣。

  罷了、罷了,喜歡上這樣的女人,也都是他自己出於本心的喜好,難道此時此刻,他還能換個女人來喜歡不成?

  ——那自然是絕不可能的。

  一點紅個性偏激,又善隱忍,只是這點困難,實在是嚇不退他。

  他於是沉聲道:「既然如此,還是等天黑下來再走。」

  對她的那一點點抗拒、隱瞞,他竟是什麼不滿都沒表示。

  一點紅其實是個很睚眥必報的人,可面對自己喜歡的女人的時候,他的心腸卻忽然變得很軟,對她這些令人傷心的舉動,也都只是自己默默地咬牙忍耐下來。

  李魚忍不住看向他,卻見一點紅面容平靜,只是那平靜的面容之上,卻似乎有幾分無奈。

  她很明白……自己真的讓一點紅傷心了。

  換做任何一個人,為另外一人掏心掏肺,幾次差點死了,換來的卻仍是對方的抗拒和不信任,若不傷心,那才真的是奇了怪了。

  無論有多少理由,李魚的確是一個……很自私的人。

  她只覺得歉疚,垂頭喪氣地坐在他身邊,也不知道此時此刻自己是應該走開更好,還是應該說些什麼。

  倒是一點紅,他看見李魚的神情,忽長嘆一聲,伸手上來摸了摸李魚的長發。

  他沉聲道:「你若是還困倦,最好再睡一會兒,等晚上了我們就動身。」

  他雖然看起來冷漠殘忍,可……對她,他卻的確很溫柔,是常人所不能有的溫柔和容忍。

  李魚鼻頭一酸,忽然覺得一陣委屈。

  她忽然伸手,拉了拉一點紅的衣服角,又攥緊了他的衣服,不肯放開。

  一點紅垂下頭,看她蒼白又纖細的手指在他漆黑的衣服上留下深深的褶皺。

  他伸手抓住了那只手,啞聲道:「怎麼?」

  李魚長長地吐氣,低低地問道:「……你是不是覺得我,很沒有良心。」

  一點紅忽忍不住笑了。

  他言簡意賅地道:「沒有。」

  李魚卻委屈上了:「你騙人……你肯定覺得我就是個王八蛋。」

  一點紅:「……」

  這女人真是……明明是她叫他傷心,可現如今,竟又是她委屈巴巴的,擺出一副想要被安慰的模樣。

  可他偏偏就很吃這一套。

  亦或者說……只要是李魚,他都覺得好,他既然已認為她是這世上最美、最好的女人,那就絕不會再有別的念頭了。

  他手上用力,攥緊了李魚那只冰冰涼涼的手,慢慢地道:「你不是王八蛋,我是王八蛋,不該逼你。」

  李魚就忍不住笑了。

  她忽然感受到了一種偏愛……一種她從來沒有感受過的偏愛,他的臉雖然冷漠、語氣雖然冷冽,落在她身上時,卻讓她覺得渾身都有些暖洋洋的。

  她得寸進尺地說道:「那……那你不准走,就算我是大混蛋王八蛋,你也不准走。」


第38章

  她的聲音低低啞啞的,又有點弱氣。其實李魚很少會用這樣的語氣說話,一點也不理直氣壯,反倒是有種小心翼翼,這種小心翼翼被她努力的收斂起來,可還是被一點紅一眼看穿。

  她的眼簾是垂下來的,長長的睫毛擋住了她的眼睛,叫他看不清她的眼神。

  這是他沒見過的李魚,這是一個……脆弱的李魚。

  一點紅沉默了片刻,忽一字一句道:「我不會走。」

  ——除非我死,否則絕不會離開你。

  李魚就滿意地笑了,露出兩個小小的酒窩來,這讓她看上去變得年幼了一些,一點紅伸手,一下一下輕輕地撫摸著她的長發,而李魚也始終沒有動,乖乖地坐在原地。

  經過一點紅的這一通並不高明、笨手笨腳的安慰之後,李魚的心情顯然是變好了許多的,她睡了一覺,又叫了幾個小丫頭來幫她打扮,唇上塗上艷紅的口脂,頭發被挽出堆雲般的發髻,一點紅有錢、又實在大方得很,直接扔了幾百兩的銀票,叫那幾個小丫頭把能賣到的漂亮首飾都買回來給她。

  一點紅乃是江湖上最負盛名的殺手,出一次活兒,要價也實在不低。他身價不菲,只是卻不愛喝酒、不愛金銀珠寶、更不愛花街柳巷,生生把自己過成了苦行僧一般的日子。

  如今,他就像是個久違找到了興趣的人一樣,扔出了大把大把的銀票,只為將她裝扮的更漂亮些。幾個小丫頭上上下下的幫她試戴各種珠寶首飾,一點紅就雙手抱胸靠在一旁,嘴角微微勾起,卻既不說喜歡、也不說不喜歡。

  李魚躲進了床幔裡頭去換衣裳,如今正值夏日,天氣熱得很,人人都穿輕薄的羅紗,李魚也換上了這樣的衣裳。小姑娘們帶來的漂亮衣服簡直叫她挑花了眼。

  她一邊挑,一邊又從床幔的縫隙裡去看一點紅靠在一旁的身影。

  嗯……這場面,怎麼那麼像那種古早言情劇裡頭,等著貧民窟女朋友換裝的霸總男友?

  但說一點紅是霸總……李魚被自己囧了一下,把這種奇怪的聯想給趕出了腦子,繼續挑起了衣裳。

  換好了衣裳,小姑娘們又給她帶起了珍珠的瓔珞和耳墜,金色的臂釧,再配上她手腳上的銀飾,倒是別有一番風味。

  ——這銀飾乃是裝載死氣的法器,取不下來,前幾日,李魚還試著讓一點紅去取,果然還是不行。李魚討厭死了這堆繁復的銀飾……只是與這些珍珠等物配起來,竟還是有些好看的。

  等打扮好了之後,李魚在一點紅面前轉了一圈,輕柔的披帛掛在她的肩上,像是雲朵般的夢,她歪著頭問一點紅:「好不好看?」

  一點紅的嘴角就慢慢地勾了勾,他緊緊地盯著李魚,似乎連一秒都不想錯過,半晌之後,才道:「嗯。」

  他又伸手捻住了李魚脖子上掛的那一串珍珠瓔珞,沉聲道:「此處的珍珠成色不好,等去了大地方,再買更好的來給你。」

  李魚忍不住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而一點紅的表情,也柔和了許多。

  既然知道李魚害怕太陽光,一點紅便又去換了一輛更大的馬車,那車廂壁很是厚實,就連江湖最負盛名的暗器暴雨梨花針也無法從很近的距離穿透。車廂內沒有設窗,昏暗一片,這也是一點紅特意挑選的。

  車廂裡鋪著厚厚的兔毛地毯,又零散的扔著幾套上好的絲綢制成的成衣,幾個小姑娘買來的珠寶首飾,李魚帶不下,也都收進了匣子裡,好好的擺在了馬車裡頭。

  那根翠藍翠藍的翠鳥羽毛,一直遙遙地指向北面,也不知道那暗算李魚的妖魔,究竟躲在了何處,又究竟與伊哭、百曉生等人有著什麼樣的關系呢?

  天黑下來之後,二人便出發了。

  李魚不想待在馬車車廂裡頭,便也坐在了車轅之上,與一點紅並排並的坐著,一點紅單腿曲起,一只手隨意的搭在膝蓋上,另一只手拽著馬車的韁繩,面色平靜的趕車。

  他白天裡沒睡,到了夜間,竟然也不見疲態,一雙死灰色的雙眼,在這昏暗的夜色之下,竟是更亮、更尖銳了些。

  他聽見李魚從馬車裡出來的動靜,只斜眼瞥了她一眼,嘴中淡淡道:「莫要太靠前,小心從車上掉下去。」

  雖然知道李魚是個能耐了得的大妖,但她蒼白的臉色、弱柳扶風的身姿,還是叫他忍不住要操心。

  李魚輕輕地笑了,朝一點紅點了點頭,倒是也沒多說什麼別的話。

  李魚看了他一會兒,忽然道:「你教我趕馬車呀。」

  一點紅松了松韁繩,又瞥了她一眼,道:「為何?」

  趕車這樣的事,一點紅從來也沒打算要交給她做過。像她這樣的美人……本就不該去干這些粗活。

  李魚道:「你今夜駕車,明天白天又當如何?」

  一點紅眯了眯眼,道:「自然是你進車裡去歇著,我繼續趕路。」

  李魚嘆氣道:「你晚上趕路,白天趕路,難道你的身子是鐵打的不成?」

  一點紅的嘴角忽然慢慢地向上勾了勾。

  他道:「我的身子是不是鐵打的,你大可以自己來試試。」

  這話語氣倒是平淡,只是怎麼聽怎麼奇怪,再看一點紅的表情,簡直是連一絲一毫的不對勁都沒有,李魚盯著他看了半晌,他都一點反應都沒有。

  李魚哼了一聲,不懷好意地戳了戳他的肩頭,故意道:「怎麼試?如何試?」

  一點紅就又瞥她一眼。

  他緩緩地吐納,半晌,才岔開了話題道:「殺手幾天幾夜不合眼,也不會有什麼問題,你大可放心。」

  這自然是真話,他早已習慣了在極端嚴酷的情形下忍耐,在他最開始接活兒殺人時,曾為了殺一個身邊總有幾十人保護的總瓢把子,在灌木叢中不吃不喝、一動不動的潛伏了整整三天。

  為了李魚,他自然可以做更多。

  李魚卻深深地看了一眼,道:「我怎麼可以讓你那樣勞累?我晚上可自如活動,你便進去睡覺,我白天不能自如活動時,便換了你保護我,這樣不好麼?」

  一點紅的眉頭皺了皺,還欲說話,李魚卻忽然搶道:「你可不要忘了,你是我的爐鼎,你的身子若是熬壞了,我該吃什麼喝什麼去?」

  一點紅微微一怔,嘴角忽然又稍微勾起了些,道:「你竟用這理由來拿捏我。」

  李魚吃吃笑道:「那能怎麼樣呢?我可太可憐啦,除了你,我什麼都吃不下喝不下,你要是不好好保重身子,我可也活不了啦。」

  她調笑似得如此說道,語氣之中又帶上了些許撒嬌一般的味道,簡直叫一點紅受用極了,他只覺得自己耳根子都軟了。

  一點紅道:「你既要學,那便來吧。」

  說著,他伸出一只手,拍了拍自己的身側,示意李魚坐近一點,李魚見了,便也乖乖地挪到了他的身側。

  一點紅把韁繩遞給她,李魚抓住。

  趕馬車說穿了和騎馬的區別也並不是很大,無非就是用韁繩去控制馬兒速度的快慢,反正對萬能殺手一點紅來說,是沒什麼難度的。

  他慢慢地給李魚講著,又虛虛伸出手抓住韁繩,以防馬兒失控。李魚饒有興趣地聽著,上手去學,倒是覺得也不怎麼難。

  兩個人倒是靠得很近,近到她身上那種馥郁的冷香,也順著夜風一絲一縷的鑽進他的衣裳裡,像絲線一樣的纏著他的身體,扼住他的咽喉,讓他覺得呼吸都有些難了。

  他忍不住側頭去看她。

  李魚不是人類女子,不受那些虛禮的束縛,她身上只穿著一件單衣,肩膀上虛虛掛著半透的披帛,月光落在她的身上,給她露出的大片蒼白肌膚上渡上一層淡淡的輝光,而關節、指節和肩頭的那一點點紅,又似乎帶著些說不清、道不明的味道。

  她盯著自己手上的韁繩,似乎很認真的樣子,可一點紅瞥見她之後,卻再也無法專心。

  他只能隨意地去找些話題,去衝淡自己此時此刻的那些念頭。

  一點紅道:「你剛剛說你除了我的血,什麼都吃不下去?」

  李魚歪著頭說:「對啊。」

  一點紅挑了挑眉。

  他忽然想到了在他們剛剛認識沒多久的時候,他們曾宿在一個鎮子之中,李魚在夢中迷迷糊糊的要吃什麼蜂蜜糕。

  他那時先是嗤笑,只覺得這女人都淪落到這個田地了,竟還挑嘴。可店小二問他要什麼菜的時候,他卻不自覺的說了一道蜂蜜糕,店小二為難,只道自家店裡沒有這道糕點,還被他冷冷地瞥了一眼,嚇得立刻不敢說話了。

  如今想來,似有不對。

  他一時還沒能想明白其中的關竅,便直接開口問道:「既然如此,你為何在夢中說想吃什麼蜂蜜糕?」

  李魚:「……」

  這要怎麼回答好呢……?

  李魚迅速抬眸看了他一眼,見一點紅正側過頭看她,面容雖然稍顯柔和,那分明的頜骨和挺拔的鼻子,卻仍是讓他顯得冷峻極了。

  見李魚抬頭,他的目光也瞬間對了過來。

  然後,一點紅就看到李魚的嘴角忽然向上翹起,越翹越高,面頰之上又出現了兩個小小的酒窩。

  她盯著一點紅的臉看,露出一個……不懷好意的笑容?

  李魚道:「那你附耳過來,我來告訴你為什麼。」

  對這種要求,一點紅自然是十分樂意滿足的。他挑了挑眉,十分快速地往她那便側了側身子,李魚笑了起來,湊過去,在他耳邊輕輕道:「呆子,那是你身上的味道呀。」

  她的語氣帶著笑意,又輕輕柔柔的,帶著她身上特有的一點點冷,像是被捏碎的薔薇花瓣。

  一點紅只覺得半邊身子都酥了。

  只是她話裡的意思,卻著實令一點紅感到驚奇,他忍不住又看了李魚一眼,她正笑意盈盈地看著他。

  他的聲音有些沙啞:「……此話當真?」

  李魚笑得露出酒窩,點點頭。

  蜂蜜糕?他身上的味道?

  一點紅挑眉,只覺得他同這蜂蜜糕簡直就是連一點關系都扯不上,又想起她第一次見他的時候,伏在他懷中的時候,她的肚子咕嚕咕嚕得叫,好像餓得要死。

  蜂蜜小蛋糕一點紅:「……」

  李魚見他露出微妙的表情,反而興致更高,又戳了戳一點紅的胳膊,道:「你這人,看著面冷,卻甜絲絲的……你都不知道,我每次聽到你冷聲冷氣的說話,再聞見你身上的這股甜味,那簡直都……」

  她又笑了。

  一點紅聽著她說話,見她不肯接著往下說,便又瞥她一眼,不鹹不淡地接了一句:「你簡直都怎麼?」

  李魚唔了一聲。

  ……還以為這個人一定又會咬牙切齒地說什麼「別胡鬧」之類的話,誰知道他竟已習慣了。

  這倒是讓李魚不知道如何接話了。

  她停頓了一下,才道:「你今天都不羞惱。」

  一點紅的語氣帶著笑意:「你想看我羞惱?」

  李魚噗嗤一聲笑了,道:「算了算了,我不要看。」

  一點紅就哼了一聲,沒說什麼。

  趕了大半晚上的夜路,一點紅也沒睡,他又從李魚手中拿過韁繩一勒,馬車便停了下來。

  一點紅朝李魚伸出了挽起了袖子的小臂。

  他握著拳,小臂處的肌肉便繃緊,青筋條條暴起。

  一點紅道:「說好的三天一次。」

  他的理論是正確的,一個人若是餓了十天,那一次就能吃很多,可一個人若是每一頓都按時吃飯的話,那他每一頓吃下的東西的量必定是有限的。

  李魚也是如此,之前她餓得孱弱不已,於是進食之時,就差點殺了一點紅,而上一次來試的時候,因她不怎麼餓,只吃了他一些血,居然就吃撐了,還困得要死的說。

  於是,一點紅就給她定下了一個三天進食一次的規矩。

  其實,李魚本身是不怎麼想遵守這規矩的,可一點紅嘴中的那一套,她又完全沒法子反駁……於是最後也只得依了他。

  而今天,正是第三天。

  他的小臂之上,還留著上一次未愈合的傷口,他渾然不在意,還斷然拒絕了李魚要用自己的血為他療傷的要求。

  既然答應了,李魚自然也不會推辭,她點了點頭,低下頭,露出了尖利的獠牙。

  一點紅卻忽然皺了皺眉。

  他忽然嘖了一聲,收回了胳膊,伸出一只手扳在了李魚的肩上,沉聲道:「等等。」

  李魚:「?」

  一點紅道:「你先坐在車裡等我一會兒。」

  說著,他便忽然躍下了馬車,竟是什麼都不解釋,走得瞧不見了。

  一點紅何嘗干過這樣的事?李魚在原地呆滯了一小會兒,這才慢慢自他後頭追了上去。

  ——今時不同往日,如今一點紅才是那妖魔的暗算對像,本來二人已說好了寸步不離,他如今卻忽然揚長而去,李魚驚愕之余,還是盡職盡責地跟上去……

  而且,如今她的妖力也還算充沛,實際上她的五感相當的敏銳,一點紅的人雖然消失在了夜間的叢林之中,可李魚卻仍能聽到他的腳步聲,他正一步一步地朝一個方向走去。

  李魚跟上去,慢慢地聽到了溪水潺潺流過的聲音,一點紅就在前方,李魚伸手撥開了擋在眼前的茂密樹葉——

  然後就看到了一點紅結實又慘白的背。

  他微微朝她這邊側了一下頭,非常小幅度地勾了勾嘴角,然後慢慢地走入了波光粼粼的溪水之中。

  李魚:「!!」

  啊!他在洗澡!而且他已經知道自己跟來了!!

  好你個詭計多端的一點紅!!


第39章

  一點紅是個有潔癖的人。

  他總是穿著黑色的勁裝,裡頭裹著白色的裡衣,衣服的布料就是普普通通的粗布,並不高檔,可卻總是散發著一種皂角與澡豆的淡淡味道。

  做殺手,自然也忍得了極端髒亂的環境,只是他一得了閑,就會第一時間把自己洗涮的干干淨淨。與李魚一道的時候也是如此,每在林子裡遇到小溪,或者是到了一個新的城鎮安頓下來之後,他做的第一件事,永遠都是給自己洗個澡。

  但這一次,他顯然是臨時起意的。

  他把胳膊伸出去,李魚又開始用那種他已經有點熟悉的、直勾勾的眼神盯著他的血管看。她不由自主地吞了吞口水,慢慢地低下頭,好像就要露出那兩顆給了一點紅無限痛苦的尖利獠牙。

  一點紅卻忽然皺起了眉。

  他想起白天他在曝曬的太陽下奔走、置辦東西,身上出了一層薄汗,等置辦好之後,天已黑了,他不欲再耽誤時間,便只用干淨的毛巾去擦身。

  他忽然覺得不行,於是立刻收回了自己的胳膊,從馬車上一躍而下,一句也不解釋,就走得瞧不見了。

  等到了河邊,踏入冰冷的河水之中時,他忽然忍不住想,這算什麼?就好似是妃子為了侍奉皇帝而精心沐浴。

  這想法讓他浮起了一種倒錯的微妙感覺,冰冷的溪水上閃動著粼粼的波光,讓一點紅忍不住想到了李魚的那雙眼睛……她的眼睛著實太美,裡頭好似帶著揉碎的星星和月亮。

  他想到了她停在他身上的目光,又想到了自己如今這般是為了什麼,溪水從他身上流過,不知為何卻像電流一樣,自他的尾椎骨一路打透整個脊背。他站在溪水之中,溪水沒過了他的腰。清澈的溪水之中,能看到底部沉著的鵝卵石。一點紅隨意瞟了一眼水中,嘖了一聲,慢慢沉入了溪水裡。

  說實在的,其實李魚跟上來的時候他就聽見了。她的腳步聲是很輕,不想一個完全不會武功的人,卻也不似習武之人一般,落地是非常有技巧性的輕。

  他雖聽見了,卻一點反應都沒有,在小溪邊脫下上衣之時,他也清楚她就在樹葉的後頭。

  但他還是要故意如此。

  他喜愛李魚,做夢都想得到李魚。因此自然不喜歡李魚對他的親昵之中夾雜的那一點距離感。

  他故意嚇她一嚇,也正是忽然湧上心頭的惡趣味作祟。

  只是知道她的目光就在背後時,他自己受到的影響也不輕。

  不知在這冰冷溪水之中泡了多久,他終於覺得干淨了,慢慢地走出來穿上衣裳往回走。

  李魚已不在樹叢後頭了。

  等他回去之後,就看到李魚正百無聊賴地坐在車轅之上,一晃一晃的晃著腿。她沒有穿鞋,腳踝蒼白又纖細,圓潤的腳趾之上卻塗著鮮艷的蔻丹,隨著她的動作晃出艷光。

  她抿著嘴笑道:「自己洗涮干淨的蜂蜜小糕點回來啦?」

  一點紅:「……」

  這語氣帶著調笑,讓一點紅忍不住覺得他真是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

  他瞥了李魚一眼,一句話沒說,又坐回了她身邊,他頭發還是濕的,身上滿是冰冷的水汽,然而這男人血氣充沛,即使剛從冷水裡出來,身上也是熱的。

  他伸出了他的胳膊,微微歪了一下頭,並沒有說話。

  李魚抬頭看了他一眼,一點紅回以平靜的眼神。

  李魚忍不住輕輕問道:「你怎麼心這樣細?人這樣好?」

  一點紅挑眉:「人這樣好?你在說我?」

  他可真是從來都沒被人這樣說過,這世上,也只有李魚認為他是個好人,如此依賴他,抓著他的衣服角、用很低很低的語氣說「你不許走」了。

  他如今還是不習慣被誇贊,只是這話從李魚的嘴裡說出來,他便只覺得心中一熱,整個人都充滿了勁頭、充滿了活力。

  ——當然了,這種活力他是不肯表現出來的。

  李魚道:「對呀……不說你,我還能說誰呢?大善人紅先生。」

  她伸手抓住了一點紅的手,一點紅也從善如流的反握住了她的手,她露出了尖利的犬齒,忽然低下了頭。

  一點紅便覺得自己那只控制力道無比精准、穩定的手也開始不穩了。

  他著迷地盯著李魚進食的姿態看,只覺得她看起來雖然凶,卻又多了一種無法形容的姿態,媚得很輕薄,如煙如霧,又帶著一種小動物一般的親昵和野性。

  這番姿態帶著一種奇異的矛盾感,又十分融洽的出現在了她的身上,讓人覺得迷惑,又忍不住去欣賞。

  一點紅覺得李魚簡直處處都好,樣樣都美,一舉一動之間都有別樣的風情。只是他自己都說不上來,這到底是因為她本來就有這種令人窒息的魔力,還是說他的愛意已經多到快要溢出來,就連一眼都不想錯過她。

  半晌,李魚搖頭晃腦地抬起頭來,她的臉上又浮出了那種深深的酡紅,好似吃飽喝足了一般,她雙眼迷蒙地盯著一點紅,一點紅從善如流,非常自覺主動的一把將她橫抱起來,送進了鋪著柔軟兔毛毯子的馬車內部。

  然後頭腦不清地她又抓著他的衣裳不叫他走,一點紅忍著笑意撫她的長發,柔聲道:「我不會走,你歇一會兒。」

  ——他大概這輩子都沒有對人用這麼溫柔的聲音說過話的。

  李魚放心的歪著脖子睡著了。

  一點紅盯著她的睡顏看了很久,都舍不得移開目光。

  其實看一個人睡得好不好,是能看出很多問題的,一點紅眼睛毒辣得很,自然能看出李魚此時此刻全身全心都十分滿意,睡得很沉,手裡還攥著他的衣服角。

  這說明……不管她是否對他藏了很多心事,不管她是不是害怕他知道她的弱點,她的潛意識裡的確是非常信任他的,信任他為她好的一面,也信任他關於男人的那一面。

  他的嘴角忽然慢慢地翹了起來。

  他早上起得很早,晚上又熬到了很晚,雖然他自己覺得自己完全熬得住,可是不知道為什麼,待在李魚身邊,他忽然覺得很放松,就連脊背都已不能再挺直。

  一點紅順手上去理了理她額角的碎發,然後十分自覺主動地躺在了她的身邊,他閉上眼睛,睡意慢慢襲來,他卻不敢睡得太沉——這也是殺手長年累月形成的習慣,無論如何都改不了。

  老實說起來,馬車再大、再舒適,都不如二十兩一間的上房睡著舒服,可一點紅躺在了這裡,卻已不想再起來。

  不知過了多久,一點紅在半睡半醒之間,聽見了李魚唔了一聲,又動了動。一點紅瞬間清醒,卻仍閉著眼睛,佯裝不知。

  李魚轉了個身,與他面對面躺著,又非常小幅度的往他這邊靠了一下,半晌,一點紅突然感覺到李魚湊近了她,在他身邊用非常輕的語氣說:「你怎麼這麼乖啊。」

  一點紅眼睛都沒睜,假裝睡眠,側了側身子,一只手攬了過去又順勢一收,正好不好地將李魚摟在了懷中。

  懷中那個冰冷且柔軟的人被他的舉動驚到了,半晌都沒再動一下,似乎在觀察他到底是真睡還是在裝睡。

  一點紅十分沉得住氣,仍閉著雙眼,呼吸長且勻稱,好似自己剛剛真的就是睡夢中的無心之舉,他的胳膊虛虛地環著她,並不用力,也不肯放開。

  最終,李魚還是沒能確定他是故意的還是真睡著無心,她輕輕地捶了他幾下,他佁然不動,李魚就安心地窩在他懷裡打了個哈欠,又補覺去了。

  一點紅的嘴角慢慢地翹了起來。

  第二天一早,一點紅睜開眼睛的時候,李魚還窩在他懷裡,她的身體拱起來,有點像只喜歡把自己圈起來睡覺的小貓。她閉著眼睛,臉頰上有些紅,呼吸聲淺淡到不可思議。

  一點紅猜她是裝睡。

  他不可能不去觀察李魚。李魚恢復妖力之後,需要的睡眠其實並不多,白天的精神是比晚上要差一些,不過那是因為太陽光對她的負面影響,似乎並不會讓她十分困倦。

  而她昨天那麼困,是因為吃飽了。

  ……恩,吃飽了就困就要睡覺,這還真的是很像懶貓。

  一點紅這個犬科動物反正理解不了。

  他觀察李魚頗多,自然知道她吃飽了睡覺會睡多久,從昨天半夜睡下來看,她無論如何都不可能睡到現在還不清醒的。

  所以……她在裝睡,因為他醒了,而她又很不想面對這種兩個人如此親昵的窩在一起的場面。

  一點紅忍不住失笑。

  他沒拆穿李魚,也沒多說什麼,稍微修整了一下,把衣服上的褶皺抹平,把頭發重新齊齊整整的扎成高高的馬尾,他帶上自己無鞘的薄劍,掀開簾子躍了出去。

  他出去之後,李魚這才慢慢地睜開了眼。

  整個馬車車廂之內,都是他身上那股熱乎乎、甜絲絲的味道,她就好像是窩在一個大號的蜂蜜小蛋糕裡頭睡了一夜一樣。

  她忍不住笑了,又在意識到自己在笑之後,迅速的咳嗽了一聲,好似在掩飾什麼一樣。

  出了翠羽山,二人一路向北走,途中殺死了企圖暗算一點紅的死士三十五人,擋下了整整五波暗殺。一點紅倒是對這種生活習以為常,甚至還覺得有點興奮。

  是的,興奮。

  江湖人不管外表如何,骨子裡都有一股子狠勁與凶性,即使是那名滿天下的儒俠展昭,年少初入江湖之時,手中寶劍之下,也不知沾了多少惡人的血。

  而一點紅要比尋常人更喜歡刺激。他少年時沉默寡言,被與一群孤兒一起訓成殺手。他的師父對他們這群小子沒有任何感情,只將他們當做是殺人工具一般的用,用最嚴苛的法子去訓練他們,甚至讓他們自相殘殺。

  他骨子裡是個非常逞強鬥狠的人,這些來殺他的死士一波比一波武功高,和這些人死鬥,讓他興奮得血都熱了。

  而他最喜歡的是殺完人之後回頭看,看見李魚正在那裡等他時的場面。

  這一日,解決完追上來的又一波追兵,一點紅與李魚進了蘇州城。

  蘇州是富庶的大城,即使天色暗下來,卻依舊熱鬧非凡。馬車駛入蘇州城時,一點紅就發覺今日實在是熱鬧的很,街上有許多打扮的精致美麗的女孩子手中拿著團扇說說笑笑,年輕的男女走在一起,神色之間也多有親昵。

  直到在街邊看見賣喜蛛的,一點紅才後知後覺地意識到:今天正是七夕佳節。

  ……這種節日,在以前,跟他是沒有半毛錢關系的,他對這種節日也沒有絲毫的興趣。

  只是今年……

  他卻忽然提起了興趣。

  今日來蘇州城,自然是為了修整修整,二人進了客棧,一點紅雷打不動的先洗澡,直到把自己洗涮的干干淨淨、又換上充滿皂角清香的衣裳之後,他才敲響了李魚的門。

  李魚刷拉一下就拉開了門。

  一點紅面色如常地道:「外頭好似很熱鬧。」

  李魚道:「好像是的。」

  一點紅仍然十分淡定地道:「出去走走?」

  李魚歪了歪頭,有些莫名他會忽然提出這樣的要求。

  她自來了這裡之後,對歷法是全然沒有在意過,至多也只知道現在是夏秋交際之時,剛剛進城時,她又一直窩在馬車裡,沒注意聽外頭的動靜,自然不知道今天是七夕佳節了。

  所以,她只是稍微疑惑了一下一點紅的反常行為,然後轉念一想,自己只能晚上出門,本來就少了許多樂趣,好不容易來到了一個晚上也很熱鬧的地方,出去走走當然也是好的。

  想必一點紅就是出於這個考慮才來叫她的。

  她笑了一下,露出兩個小小的酒窩,道:「好呀。」

  一點紅挑了挑眉,似乎沒想到她這麼輕易就答應了,在看她神色如常,就猜到她估計是也沒注意到今天是七夕……

  他面色不變,不鹹不淡的嗯了一聲,道:「那就走吧。」

  二人就一起下了樓,出了客棧。

  李魚生得極美,身上又掛滿了形形色色的珠寶首飾,更襯托的她整個人都如同從天上仙宮裡下來的神妃仙子一般。客棧裡喝酒吃菜的人不少,她一出現時,所有人的目光都已凝在了她的身上。

  可這美人的身邊,卻有一只惡狼,寸步不離的跟在她身邊。見了這些帶著惡意的目光之後,他的眼神也變得極其凶惡、極其令人膽寒。

  一點紅的目光冷冰冰地在客棧諸人身上掃過,沒膽子惹他的人就都默默地低下了頭,假裝什麼都沒發生過。

  這其中,卻有一人,引起了一點紅的注意。

  那是個身材頎長的青年男子,身上穿著錦衣,手上拿著折扇,似是個貴公子般的模樣,只是他的一舉一動,比起貴公子來,卻又顯得有幾分僵硬、縮澀。

  更奇怪的是,此人帶著人皮面具。

  而李魚也順著一點紅的目光掃了過去,看見了這個人,她的腦海裡忽然湧出了一股熟悉的感覺,好似這個人她應該認識一樣,但……

  但她不認識,這或許是原主認識的人。

  她有些困惑,卻不怎麼顯山露水,只是淡淡地移開了目光,等走出客棧之後,一點紅道:「那個做公子打扮的人易容了。」

  李魚皺起了眉。

  她道:「此人……我總覺得他的相貌有些熟悉。」

  一點紅道:「哦?」

  李魚嘆道:「可是我實在是想不起來他是誰……我先前說我忘了以前的事,可真的沒有騙你。」

  一點紅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道:「我知道。」

  李魚垂下頭思考。

  這個貴公子打扮的人,應當是原主認識的人,可這易容卻有些說不過去了。尋常人易容,是為了讓別人認不出來,可這個人易容,難道目的就是為了讓她把他認出來麼?

  認出來?為什麼要讓她認出他來?

  除非此人是在試探,試探她到底有沒有失憶,到底還認不認識他?

  那麼,這個帶著人皮面具的人,不過是此人找來的托兒,目的就為了試探她,而他本人,則躲在暗處觀察她的表情,用以確定她是否真的失憶。

  她忍不住用手磨挲了一下她手腕上的銀質手鐲,手鐲上有繁復的花紋,這些古樸繁復的花紋之中,藏著絲絲縷縷的死氣,並不濃厚,卻始終無法消滅,像是蟄伏在暗處的老鼠一樣,一口一口地吃掉她的妖氣。

  那妖魔不敢與原主正面交鋒,所以才會用這種法子暗算於她。

  可是,如果那妖魔連正面都不敢與她交鋒,那又是如何把這法器死死地扣在她的手與足之上的呢?

  答案是有內鬼,有背叛了原主的人。

  這個背叛了原主的人,很有可能就是在客棧裡用人皮面具試探她的那個人。


第40章

  李魚的心裡慢慢地浮出了一個名字。

  她對一點紅說:「我有一個猜測。」

  一點紅看了她一眼,言簡意賅地道:「嗯。」

  李魚道:「我雖不記得以前發生的事情,但總歸記得我剛從那大車裡醒來時的場景。」

  「我頭上帶著釵子,釵子的樣式是孔雀銜珠,身上穿著綢緞的衣裳,那衣裳顏色很是鮮亮,繡工與樣式也是時興的花樣。崔萬羅曾在死前告訴我,他的兒子崔千鈺是根據《憐花寶鑒》之中記載的一個傳說來尋我的……那傳說裡說,我生活在北方極寒之地,住在雪松密布的深山之中。若我真的住在北方的深山之中,這些江南地區時興的東西是怎麼出現在我身上的呢?」

  她笑了笑,道:「而且,我也根本不可能來到江南富庶之地逛街買東西,因為我白天根本不能見人,而晚上,一年之中除了元宵佳節與七夕佳節之外,是不會有店開門的。」

  一點紅眯起了眼。

  他肯定地道:「因為你的身邊有人在。」

  這很容易理解。李魚並非人類,在人類世界行走是有很多麻煩在的。就以現在來說,她白天是完全不能見光的,只能窩在昏暗的馬車裡,衣裳首飾、打聽事情、進城住店之類的事情,都得是一點紅去張羅。

  而且還有另外一樁事,可以佐證這個猜測。

  李魚這樣的美人,一旦出現在了江湖之上,不可能不被人知曉。

  只這些日子,她偶爾出現,現在江湖上已湧起了新的傳聞,只到他中原一點紅得了個絕世的美人兒,以至於他們無論到了哪裡,追兵都如影隨形,還不是賴她太顯眼。

  多虧了她,一點紅現在的江湖名聲比以前更難聽了。

  只偶爾現身,就能有這種效果,她以前若是出現過,這江湖上不可能一丁點關於她的傳聞都沒有的。一點紅消息靈通,可在見到李魚之前,他也從沒聽說過這麼個女人出現過。

  所以……她的猜測是正確的,以前她的身邊的確也有一人,做著他現在為她做的事情。

  然後……那個人背叛了她。

  一點紅的眼神忽然就陰沉了下去,他的舌頭忽然舔了舔自己的白森森的牙齒,好想是某種野獸在饒有興趣地考慮如何撕碎獵物一般。

  而他的獵物究竟又是誰呢?

  李魚接著道:「崔萬羅有兩子一女,他的大兒子崔千綺在送我去翠羽山莊的路上,被另一路追兵殺死,二兒子崔千鈺卻是個神出鬼沒的人,到現在還沒有出現過。」

  一點紅皺了皺眉,道:「此事我倒是聽說過一些,自崔萬羅沉迷於長生之後,崔千鈺就下山去雲游四方,給他老子找什麼長生之法去了。」

  李魚接著道:「……或許他找到的長生之法就是我。」

  李魚這妖怪,血有奇效,能令人的傷口在瞬間恢復,也能清除劇毒,這樣的神通廣大,真的能讓人獲得長生,似乎也並不是什麼不可能的事情。

  這結論很好猜,一點紅自然也能猜到。

  他緩緩地道:「那個從前在你身邊的人,就是崔千鈺,他之所以出現在你身邊,就是為了暗算於你,讓你變成他老子長生的養料。」

  李魚微笑道:「正是如此。」

  一點紅陰森森地冷笑。

  大街上人來人往,為了避免太過引人注意,李魚還是在街上的攤子順手買了一條面紗帶上,只是她美麗非常,娉娉婷婷的走起來時,也叫很多人側目,她煩不勝煩,只得一把拉過一點紅,將他拉進了一條陰暗的小巷裡頭。

  一點紅從善如流,反手就握住了她的手。

  有好事者探頭探腦地往巷子裡看,一點紅心中不耐,喝道:「滾。」那人就嚇得立刻頭一縮,趕緊走了。

  李魚靠在一邊的牆上,歪著頭朝他笑:「一點紅,你好凶。」

  一點紅瞥了她一眼,冷淡地道:「你大可以現在把那人找回來,好生安撫。」

  他雖然面上看上去很冷淡,語氣也非常冷淡,握著李魚的手卻始終不松開。再看他面上,竟是絲毫看不出端倪,好像他們這樣關系的男女,牽著手再正常不過,有什麼好說的呢?

  不過有一說一,他們也確實牽過很多次手了。

  男女大防,在李魚和一點紅這裡,被模糊成了一片霧,二人走在霧中,誰也不說什麼,誰的心裡都有別樣的心思。

  一點紅就是這樣一個人,既然認准了,無論李魚這女人有多難追,他都要試。他並非是那種恪守仁義禮智信的君子,在他身上,人性與野獸的直覺被完美的融合了起來。

  李魚也對這親密的舉動沒什麼表示,她只是哼了一聲,道:「我才不,我又不是對什麼人都很溫柔的。」

  一點紅心道:你對我倒是挺溫柔的。

  他的心情就瞬間明朗了起來,冷峻的面容看著也柔和了幾分。

  點到即止,他不欲在這裡多糾結李魚的個人情感問題,於是繼續道:「你認為那客棧裡帶面具的男子與崔千鈺有關。」

  李魚點了點頭,道:「我已說了,我失去了以前的記憶。」

  她淡淡道:「他或許在暗中觀察我,覺得我行事作風與過往皆是不同,因此才用此法來試探我,看看我還記不記得他。」

  除此之外,沒有別的解釋了。

  可是他為什麼要來試探她還記不記得他呢?

  一點紅冷冷地道:「他還想再暗算你。」

  李魚笑了,譏諷地道:「無論如何他都沒有想到,一個孱弱至此的我,居然有你相助,不僅沒成了他老子的養料,還把翠羽山莊給毀了,他的父母兄弟姊妹,已死得一個不剩了。」

  一點紅道:「他要復仇。」

  李魚卻道:「另外,這崔千鈺,與另一派想得到我的人……妖之間,一定也有關系。」

  這很好理解,崔千鈺與原主認識,原主身上的衣裳首飾都是他來打點,帶有妖魔死氣的銀鐲也有極大的可能性是他為她帶上的,那麼問題來了,他是怎麼弄到這銀鐲的?

  答案很簡單,崔千鈺與那妖魔一派,最開始是合作的關系。只是崔千鈺成功用死氣銀鐲制住原主之後,他們兩派之間反目成仇了,崔千鈺將她交給了他的兄長崔千綺,要帶她回翠羽山莊,而那妖魔一派的人得知此事之後,就開始追殺崔千綺一行人。

  現在,翠羽山莊的人除了崔千鈺之外,具已經死絕了,只有妖魔一派的人,為了鏟除一點紅這萬能充電寶,不斷的派人來襲。

  崔千鈺在此時此刻出來試探她是否失去記憶,又是為什麼呢?

  不得不評價一句,這做法真是有夠莫名其妙的,難道此人以為,她失去了記憶,就會變成什麼都信的小白花,再被他騙一次麼?

  可即使她是小白花,身邊有更值得信任的一點紅,又怎麼會棄一點紅而去,選擇他崔千鈺呢?

  難以理解的做法,她已不想再去考慮,此人的行動之中,處處透露著陰私下作,實在讓人提不起興趣去思考。

  而一點紅更直接,他只是淡淡地表示:「他已死定了。」

  無論他想做什麼,他的命都必須交代在這裡,交代在他中原一點紅的劍下。

  然而,他們等來的卻不是崔千鈺,而是另一個麻煩。

  第二天天剛蒙蒙亮時,一點紅收到了一封信,一把被匕首釘在牆壁上的信。

  他與李魚並未宿在同一間屋子裡,而是要了兩間相鄰的上房。一點紅很懂得什麼叫點到即止,絕不多做過一分,好叫她不要抗拒他,而是慢慢地依賴他、再也離不開他。

  故而這信,就是衝著他中原一點紅來的。

  一點紅曲著一條腿,仰面躺在榻上,眯著眼看那寒光森森的匕首,半晌,才慢慢地起身將那信拿了出來。

  當然,他是個足夠有經驗的江湖人,在碰那信之前,他就已確認過了那信上和匕首上都是無毒的。

  那一張泛黃的信紙之上,只簡簡單單地寫了一句話——

  「若未忘師門之恩,破曉時分,湖畔畫舫相見。」

  落款,三尺劍。

  三尺劍是一點紅的師弟,二人年齡相當,都是在四歲時被師父撿回,日復一日的訓練成了殺人不眨眼的凶器。前頭一點紅還同李魚提過這三尺劍,只道讓她去找此人護送她雲雲。

  這並非是因為三尺劍與一點紅之間有什麼深厚的情誼可以托付,而是因為這三尺劍為人刻板極了,簡直是用尺子比出來的殺手模板,只要錢到位了,他什麼活兒都接,也什麼活兒都能完成得很好。

  這封信的的確確是三尺劍的手筆,他認得他的字。

  一點紅眯著眼看著那信紙上的字。

  他其實根本就不喜歡做殺手,也不喜歡給師父創的組織賣命。自認識了李魚之後,他已再沒接過活兒,也再沒和組織裡的其他人接觸過。

  ——而且,他現在的名聲已變得比以前還臭了。

  以前江湖上都說,他是個狼心狗肺的畜生,只要給錢,連父母朋友都殺得,甚至有人當面同他挑釁,如此說過。

  對此,一點紅的回答只有一個——我沒有朋友可殺。

  而現在,因身邊多了一個絕色美人,江湖上的人便又開始編排他是個好色之徒,為了一個女人,連自己的師門組織都背叛了,為了一個女人,他已失去了所有的理智。

  流言這種事,是殺一萬個人都處理不干淨的,一點紅早學會了無視與忍受,因此從未在李魚面前露出過什麼端倪。

  而現在,三尺劍因為這流言找上門來了。

  一點紅皺眉。

  他並非同傳聞裡一樣,是個無情無義的人,只不過他的情義給的十分吝嗇,只有極少部分的人能得到。

  被他殺掉的那些江湖客不在其中,三尺劍自然也不在其中。

  李魚得到的最多,而另外一個得到他情義的人,就是他的師父。

  一點紅的師父是個非常神秘的人,從來沒有露出過真身,他對這些撿來的孤兒們並沒有什麼情誼,只是為了把他們訓練成殺人的工具而已。

  但一點紅快要餓死時的那頓飯,是他給的。

  即使這對師父來說並不算什麼,但對一點紅來說,卻是救命的稻草。就好似李魚,李魚一開始對他的好,不過只有三分,可這三分,已足夠一點紅把自己的性命也交出去了。

  一點紅就是這樣的一個人。

  所以在此之前,他從未想過要殺死師父,如今有了李魚,也只是想先全心全意地解決要她的憂慮。

  他早已厭倦了落魄江湖的殺手生涯,不願再受組織的禁錮,本想解決完李魚的事情之後再做打算,誰知這江湖上的傳言雖然歪曲了他的個人形像,卻意外的在想叛離組織這一點歪打正著,三尺劍聽了這有鼻子有眼的傳聞之後,這才找上門來,約他面談。

  這就是三尺劍刻板的另一表現了,此人忠於組織,極其的忠於組織。

  一點紅卻並不想在此時此刻引來什麼不必要的麻煩。

  他的師父是個神秘客,在江湖上名不見經傳,沒有人宣揚過他的劍法,可一點紅卻是知道,他師父的劍術造詣之高,竟是連這江湖之中最負盛名的劍客「血衣人」薛衣人都難以望其項背。

  若是他的師父出場,他是決計打不過的(而且他也不想對師父動手)。而且他們組織中殺手無數,若再引來組織的追殺,事情只會變得更麻煩。

  一點紅自然不是怕死,而是他現在不能死。

  他若死了,無法進食的李魚只能慢慢變得孱弱,任那背後之人宰割。

  此時此刻,一點紅不希望組織參與其中。

  所以——

  緩兵之計可行。

  他必須赴約,穩住三尺劍,待到李魚的事情解決,她……再不需要靠著他才能好活,他才能放手一搏,徹底與組織切割。

  一點紅收起了那信,看著天空遠處已泛起了淡淡的顏色。

  他眯了眯眼,推門出去,走到李魚房間的門口時,猶豫了一下,還是敲響了房門。

  他不想讓李魚摻和到這事情裡,卻也不想讓李魚因為找不到他而擔心或者生氣,故而過來同她打招呼。

  門很快就開了,李魚又非常不講究的扎著蓬松的麻花辮,松松垮垮地穿著一件裡衣,歪著頭看他。

  一點紅沉聲道:「我要出去一趟。」

  李魚疑惑地「嗯?」了一聲,又立刻道:「那我們走。」

  一點紅搖了搖頭,道:「不,這事兒你不要摻和,這是我自己的事。」

  李魚問道:「怎麼回事?」

  一點紅也沒想瞞著她,只把事情說了一遍,道:「我不欲在此時惹麻煩,赴他的約是為了打消他的疑慮,如此一來,見了三尺劍,少不得要說些貶低、輕慢你的話,你若跟我去了,反倒麻煩。」

  一點紅又不是什麼沒一點腦子的直腸子,為了省去些麻煩,嘴上說兩句不好聽的其實也沒什麼,而且李魚也一定不會在意。

  果然,李魚只是平淡的嗯了一聲,道:「那好吧……你要小心些。」

  一點紅點頭,道:「我很快回來。」

  李魚輕輕地點了點頭,一點紅轉身走了。

  窗外,天已泛起了一點點淡淡的白,這白色像是輕紗一般,蒙在了高遠的夜空之中,很快,黑色將會消失,天空會變成白色,再變成蔚藍。

  李魚盯著窗戶看,忽然想到:為什麼會約在此時此刻?

  殺手相見,講的都是些不能叫別人聽見的內容,一般的電視劇裡,必定是在黑漆漆的夜裡、約在黑漆漆的地方才是。

  當然了,這只是李魚一廂情願的想像而已,畢竟誰說殺手說事不能先吃個早飯再說呢?

  然而李魚還是覺得哪裡有點不對勁。

  仔細思索之後,她覺得這種不對勁來自於太巧了。

  崔千鈺剛剛露出端倪,這什麼勞什子三尺劍就出現了。

  崔千鈺曾在原主身邊,他一定知道吸血鬼的弱點,也就是害怕太陽光。

  ——而三尺劍約一點紅赴約的時間點,恰恰好就在太陽升起的時候。

  李魚當機立斷,跟在了一點紅的後面。

  這一次,她充分利用了自己過於敏銳的五感,與一點紅保持了很遠很遠的距離,這個距離之下,只要一點紅還是個人,他就沒辦法發現她。

  李魚吸取了上次跟蹤他的教訓。

  一點紅不知道她跟在後面,就不會露出任何破綻,她倒要看看,那三尺劍究竟要搞什麼鬼。
【連載文請勿回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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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天蒙蒙亮起之時,一點紅趕到了湖畔畫舫。

  昨夜是七夕佳節,晚上熱鬧的很,直到半夜人群才逐漸散去,只是七夕的氣息卻仍沒有散去。天蒙蒙亮之時,湖中仍有花燈在飄動,那是最簡單的蓮花花燈,帶著嬌嫩的顏色,在仍然泛著深藍的湖中輕輕地搖曳著走遠了。

  一點紅慢慢地走近湖畔畫舫,畫舫之中有人。

  他眯了眯眼,眼神忽然冷下了三分。

  因為他已看出,畫舫之中坐著的人,並不是三尺劍。

  這畫舫之中,除了這人,沒有藏任何一個人,三尺劍不在這裡。

  那人寬衣大袖,穿長衫。

  殺手都是一個樣,愛穿輕便的衣裳,袖口收的非常窄,以保證自己出劍的時候不累贅。他們也不會穿長衫,原因同樣如上。

  然而一點紅的腳步卻一步也沒有停下,仍然往裡走。

  他雖身為下賤的殺手,骨子裡卻高傲得要命,明知道面前有陷進,他也不會退縮,反倒偏要進去看看這三尺劍到底想搞什麼鬼。

  他踏進了畫舫內,看見了那個背對著他的、穿著長衫的人。

  他嘶嘶地開口道:「三尺劍在哪裡?」

  長衫人背對著他開口道:「是我借著他的名義約你出來的,紅大俠。」

  一點紅皺了皺眉,眼神很冷,臉色也看起來陰森森的。

  他很討厭這個男人。

  他不喜歡別人誆他,此人與三尺劍合起伙來將他誆騙到了這裡,他自然不喜,然而除了這個,他還有更討厭這個男人的地方。

  他忽然陰森森地開口道:「你若是混過江湖,總該知道,以背對敵,命很容易丟。」

  這句話當然不是出於好心,他的語氣好似毒蛇在嘶嘶地吐著信子。

  那人身子一僵,慢慢地轉了過來。

  ——是昨天晚上在客棧大堂裡頭,那個人皮面具上的那張臉。

  不同的是,一點紅一眼就看出,此人沒帶面具,這就是他的臉。

  也就是說,昨天在客棧大堂的那一出,是他安排的。

  或許他就是崔千鈺。

  一點紅不動聲色,只冷笑道:「我見過你。」

  長衫人微笑道:「昨天夜裡,在悅來客棧的大堂之中。」

  一點紅冷冰冰道:「那不是你。」

  長衫人道:「紅大俠眼力果然驚人。」

  又一次被人恭維成「大俠」,一點紅的嘴角浮起冰冷而譏誚的笑。

  他冷冷地盯著這長衫人,眼神非常的直白,就是那種野狼在評估獵物究竟什麼時候可以殺的眼神。

  他不耐煩在此人面前掩飾他的想法,他想讓這人死,但不是現在。

  此人與李魚之間,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李魚失去了自己的記憶,但這個人卻記得一切,他一定知道些什麼,而一點紅要把這些話給套出來。

  此人費盡心思,特地找到了三尺劍,只為把他騙到這裡來,所以……他對他有所求。

  既然有所求,那就有的談。

  ——當然了,談完之後,該殺還得殺,該死還得死。

  他充滿惡意地想到。

  那男人看到這種毫不掩飾打量與殺意的目光,倒也十分鎮定,只微笑著道:「鄙人姓崔,名千鈺,紅大俠該聽過鄙人的名字。」

  一點紅面色如常,好似一點不驚訝,只道:「崔萬羅的二兒子。」

  崔千鈺道:「正是。」

  一點紅冷誚地笑:「翠羽山莊裡的人死絕了,你不知道?」

  崔千鈺的表情仍沒有什麼變化。

  他道:「我知道,我還知道,這是紅大俠與那女妖的手筆。」

  ——他提到了李魚。

  一點紅神色如常,語氣聽不出什麼情緒來:「你認識李魚。」

  崔千鈺的臉上忽然顯現出了一種很奇怪的表情,他是個看起來很溫潤如玉的貴公子,此時此刻,表情卻顯得有幾分譏諷。

  他道:「哦?她竟給自己取了個新名字,叫李魚。」

  這句話的信息量不可謂不大,一點紅冷冰冰地想到:此人在誘他上鉤。

  一點紅道:「你若混過江湖,總該知道江湖上什麼人死的最快。」

  崔千鈺的臉色沉了下來,道:「紅大俠什麼意思?」

  一點紅道:「自作聰明的人死的最快。」

  崔千鈺臉色突變,一點紅一言不合,已拔出劍來,那纖薄的劍上似乎反著瑩瑩地青光,讓這清晨的畫舫之中也染上了幾分來自地獄的陰冷氣息。

  剎那之間,劍鋒已至,崔千鈺手中的折扇立刻格擋,發出「鏘」的一聲。這折扇乃是鋼骨折扇,扇面用的是刀槍不入的金絲甲料子,看似只是精巧的物件,實則乃是神兵利器。

  這崔千鈺實在不簡單。

  然而這卻點燃了一點紅性子之中的好鬥,他冷冰冰地盯著崔千鈺,陰沉一笑,露出一排白森森的牙齒。

  崔千鈺嘆道:「我明白了,紅大俠實在不喜歡我說話的法子。」

  密集的劍光之中,一點紅還有空表示贊同他這話:「不會說話可以去死。」

  崔千鈺忽然一笑,道:「那女妖艷絕天下,美麗無雙,紅大俠一路護送,難道對她沒有心思?」

  一點紅的劍光忽然遲鈍了一瞬。

  這並非是他心神不定導致的遲緩,而是他故意露出的破綻。

  崔千鈺感受到了那一剎那的遲疑,立刻道:「在下知道紅大俠的一個秘密,這秘密,那女妖該是一輩子都不會想讓紅大俠知道的。」

  一點紅挑了挑眉,不鹹不淡地道:「哦?」

  他面色雖然冷淡,手上的動作卻很誠實,唰地一下就收了劍,一雙死灰色的眼睛死死地盯著崔千鈺的臉,好似要從他臉上盯出什麼來一樣。

  崔千鈺笑了。

  男人最了解男人。他很清楚,身邊有她那樣的女人在,這世上絕不會有任何一個男人能抵抗得住,也絕不會有任何一個男人不想得到她。

  中原一點紅也不例外。

  這就是破綻。

  只是一點紅此人實在凶性太強,一言不合就要取人性命,崔千鈺不欲挑戰他的耐心極限,開門見山地便說了那個「秘密」。

  他口中的「秘密」,正是一點紅的體質。

  ——爐鼎之身。

  崔千鈺本不知道爐鼎之身的事情,是林仙兒告訴他的。

  數年前,他從翠羽山莊出發去往極北之地的雪松林中,只是因為那奇俠王憐花所著的《憐花寶鑒》中的一頁。幸運的是,他找到了書中所述的妖怪。

  他成了這絕美女妖的僕人,為她打理一切。

  為了找到將女妖變成長生不老之藥的法子,他開始沿著《憐花寶鑒》這條線索去尋找,暗中尋訪數年後,他得知《憐花寶鑒》在興雲莊。

  興雲莊,十年前還叫李園,是江湖名俠小李探花的府邸。只是小李探花過於慷慨,在表妹林詩音與大哥龍嘯雲成親之際,把整個李園送給了林詩音做嫁妝,自己遠走關外,再無音信。

  如今,興雲莊的主人是龍嘯雲龍四爺,莊中除了住著龍四爺一家外,還有一位住客,那就是號稱天下第一美人的林仙兒。

  《憐花寶鑒》就在林仙兒手中。

  這是個野心勃勃的女人,以自己的美麗作為武器,引誘了無數江湖豪傑為她做牛做馬,意圖攪弄風雲,將整個江湖掌控在她的手中。

  林仙兒美極,又非常年輕。只是她卻始終擔心自己會年華老去。

  《憐花寶鑒》之中記載有如何用女妖之血煉化長生丹藥的方子,卻沒有女妖行蹤的介紹。崔千鈺找上門來,二人一拍即合,立即打算合作。

  那裝飾頗多、繁復美麗的銀飾,就是林仙兒給他的。

  後來的計劃進行的很順利,女妖對他放松了警惕,被這銀鐲法器所禁錮,因為孱弱而昏迷了過去。崔千鈺飛鴿傳書,叫來了自己的大哥崔千綺,將女妖裝入特制大車之中,飛快的運回了翠羽山莊。

  最開始與林仙兒說定的是,抓住女妖之後,送回興雲莊,等煉化出長生藥之後再分。

  但崔千鈺背叛了林仙兒。

  林仙兒是個很有自信的女人,她認為這世上沒有任何男人能逃出她的手掌心。對崔千鈺,她自然也有這樣的自信,溫言軟語、投懷送抱再加上長相廝守的諾言,她已確信崔千鈺已是她的裙下之臣了。

  但……崔千鈺並不是沒見過世面的男人。

  這世上真的有比林仙兒更美貌的女子,就是那女妖。崔千鈺在多少個日日夜夜之中與那女妖相對,見了所謂的天下第一美人之後,心中竟是起不了任何波瀾。

  而且林仙兒是只毒蜘蛛。

  崔千鈺沒有被她迷得七葷八素,因此看得非常清楚,這個女人的野心絕不會允許她去分享什麼長生不老藥的,若是女妖真的被運回興雲莊,林仙兒絕對會過河拆橋、卸磨殺驢。

  按照崔千鈺的想法,只要把女妖帶回翠羽山莊,他的手中拿到了籌碼,完全可以和林仙兒再交涉。

  令人沒有想到的是,林仙兒對他的動向卻了解得很,非常迅速的做出了反應,以至於他的大哥崔千綺命喪追殺。而更令他沒有想到的是,不知從哪裡跑出個中原一點紅,被那女妖征服,甘願為她做牛做馬,還因此毀了翠羽山莊,讓他剩下的家人都死絕了。

  更更更加沒想到的是,這女妖竟突破了林仙兒給的法器的禁錮,恢復了妖力。

  崔千鈺選擇立刻與林仙兒重歸於好。

  於是林仙兒告訴崔千鈺,中原一點紅乃是極其稀有的爐鼎之身,有了他在女妖身旁,這女妖已然不在孱弱,想要抓到這女妖,唯一的做法就是讓中原一點紅死,或者讓他們離心。

  崔千鈺此次約見一點紅,正是為了挑撥離間這二人。

  崔千鈺與吸血女妖相處數年,雖然一直只是她的僕人,卻對她的性格有了一定掌握。

  女妖是個冰冷、隨性、殘暴的妖怪。她仿佛一個高高在上的女皇一樣,將人類視作她的糧食。她絕不會允許自己的弱點暴露給這些她瞧不上的人類。

  崔千鈺還記得,她在被自己暗算著帶上了禁錮妖力的法器之後,臉上露出的那種表情。那是一種震怒到極致、又屈辱到極致的表情,這種奇異的表情與她絕艷的面容結合成了一種富有極致吸引力的東西。

  直到今天,他都會反反復復的賞玩、品味她那種表情。

  她這樣的性格,必定會認為依靠一點紅是一種屈辱,所以她一定不會告訴一點紅這件事。

  他微笑著道:「紅大俠可知道,那女妖如今可是仰仗你而活。」

  一點紅臉上的肌肉忽然抽動了一下,他那雙冷冰冰的、如同惡狼一般的眼眸之中好似忽然閃出了什麼饒有興趣的光芒。

  崔千鈺嘆道:「紅大俠這樣的人,想要得到那女妖,也只需要略施小計……大可不必當什麼裙下之臣。」

  一點紅不鹹不淡地道:「哦?」

  崔千鈺道:「紅大俠為什麼不晾她幾天,等她因喝不到你的血孱弱之時,再趁機……」

  他沒有說下去,因為任誰都能聽得出他的話是什麼意思。

  崔千鈺以己度人,他自己對女妖的態度就是那種極其惡意的占有和征服欲,所以他料想一點紅如今為她做牛做馬,也是為了有朝一日得到她。

  有些男人的劣根性就是如此,他們視女人為劣等,絕不肯與她們交心,他們不會去愛人,只會用極其陰私、下作的法子去折辱女人。

  一點紅殺心大起。

  若說剛剛,他還只是想一般意義上的想讓崔千鈺去死,那麼現在,他已想把崔千鈺剁成八截扔去喂狗。

  但此時此刻還不行,他還沒問出任何有價值的東西,若是此時此刻殺了崔千鈺,豈不白忍受了他放的這一通狗屁?

  一點紅不做虧本的買賣。

  他盯著崔千鈺,眼睛裡似乎有幽綠色的鬼火在燒一樣,在那不加掩飾的眼神之中,崔千鈺能看到很多東西——他心動了、他在評估,還有……他在思考什麼時候殺了他。

  崔千鈺在心裡暗罵,這人一點紅簡直就不是個人!與他打交道,簡直就跟一只一直在磨牙的黑豹打交道一樣。

  一點紅道:「你老子死了。」

  崔千鈺道:「是。」

  一點紅又道:「你老娘和妹妹也死了。」

  崔千鈺道:「是。」

  一點紅陰森森一笑,道:「是我們殺的。」

  崔千鈺面無表情:「在下知道。」

  一點紅道:「滅門之仇,你竟不想報。」

  崔千鈺微笑道:「長生面前,滅門之仇又算得了什麼?」

  一點紅動容道:「長生?」

  崔千鈺道:「女妖之血經過煉化,可成長生藥,想必她並沒有告訴你這些。」

  一點紅不語,顯然是在評估他的話究竟有幾分可信。

  崔千鈺便從懷中拿出了那張《憐花寶鑒》的殘頁。

  他的表情很平靜,只是這種平靜之中,又帶上了幾分篤定,他自認為沒有人能抵抗長生的誘惑,這中原第一殺手也不例外。

  但一點紅在心裡卻直譏笑。

  活了二十多年便已變成了崔千鈺這般腌臜模樣,再活上百年、上千年又能怎麼樣?

  他竟覺得一點紅也會忍不住這長生的誘惑。

  可他又怎麼會想得到,對一點紅來說,半輩子的落魄與漂泊,已令他對活著這件事沒有絲毫的動容,唯有在見了李魚之後,他才嘗出一點點甜味來,若為了長生失去了李魚,那這長生有個屁的意義啊。

  他心中雖這樣想,面上卻絲毫不顯山露水。只是低頭去看那殘頁。

  看完之後,一點紅久久不語,半晌才道:「煉化方法呢?」

  崔千鈺道:「紅大俠這是答應與我等合作了?」

  一點紅冷冷道:「合作?你有這個資格?」

  崔千鈺就說不出話來了。

  一點紅道:「你背後之人是誰?叫他來談。」

  崔千鈺裝傻:「紅大俠在說什麼,在下不懂。」

  一點紅冷笑:「這些天這些追殺我的人,難道是死光了的翠羽山莊派來的?」

  崔千鈺臉上的笑容就消失了。

  來之前,他只以為這一點紅只是一個被美色衝昏頭腦的莽夫而已,只需略施小計,就可讓他為他所用,可沒想到,此人心思縝密、頭腦聰明,又凶惡無比,與他周旋,早已讓崔千鈺出了一身的冷汗。

  一點紅毒辣地道:「能拿捏她的人是我,憑什麼與你分享這長生藥?」

  崔千鈺道:「難道你以為只要有她,這長生藥就能制出來了麼?煉化不當,有也白搭。」

  一點紅冷笑:「你老子可只會用女人的血和男人的骨灰來瞎煉什麼,翠羽山莊不知道煉化之法,叫你背後的人出來跟我談。」

  如此這般的瞧不起人,崔千鈺早在心裡將他罵了百八十回,但面上卻也只能低聲下氣,忍道:「紅大俠的疑慮不無道理,只是紅大俠也得拿出些誠意來。」

  崔千鈺笑道:「紅大俠想要那女妖,大可先將她拿捏住,趁她孱弱之時將她好好作踐,如此,在下也好信紅大俠的誠意,背後之人也敢來見你。」

  一點紅握劍的手忍不住抽搐了一下。

  他強忍著滔天的殺意,慢慢地道:「你的誠意何在?」

  崔千鈺嘆道:「紅大俠還想要什麼誠意?」

  一點紅冷笑道:「我怎知道你是不是要挑唆我們內鬥,她若能殺了我,我死她弱,正好便宜了你們。」

  崔千鈺道:「她的手足之上扣著法器,這法器能壓制她的妖氣,只要沒有你的血,她很快就會孱弱到連尋常人都不如,難道紅大俠還會怕一個弱女子不成?」

  一點紅道:「法器是怎麼來的?為何可以壓制她?」

  此人的警惕心實在太強,崔千鈺知道,今日若不透露出一些幕後主使之人的信息,他是絕不會信的。

  崔千鈺道:「萬事萬物皆有弱點,而這妖怪的弱點,便是魔的怨氣。我背後那人可駕馭妖魔。」

  一點紅道:「既然可駕馭妖魔,又為何要對她感興趣?」

  崔千鈺嘆道:「我背後之人,是個女人。」

  一點紅道:「哦?」

  崔千鈺道:「這世上沒有任何一個絕世美人,能忍受年華逝去。她是個很有能耐的女孩子,這江湖上很少有人能比得上她的野心。」

  一點紅驀地想到了伊哭和百曉生。

  一點紅道:「伊哭和百曉生都是她的裙下之臣?」

  崔千鈺適時補充:「在下自然也是。」

  李魚從翠羽山莊獲得的翠羽遙指北方,而北方的佳人之中最出名的、追求者最多的一位,正是那興雲莊裡的天下第一美人林仙兒。

  還有……憐花寶鑒,憐花寶鑒的作者王憐花與小李探花乃是摯友,若說這憐花寶鑒藏在興雲莊裡,也很能說得過去。

  一點紅道:「林仙兒。」

  崔千鈺嘆道:「如此你該信我的誠意了吧。」

  一點紅道:「很好。」

  話音剛落,劍鋒已至崔千鈺咽喉。

  他既已問到了自己想問的東西,便再也不肯忍受崔千鈺這狗東西多活一秒。崔千鈺大驚,身子動的卻比腦子更快,電光火石之間堪堪躲開了薄劍。

  劍鋒順著他的脖頸側劃過,割開皮肉,留下一條不致命的傷口。

  一點紅面無表情,毫不氣餒,利落收劍,然後突地又刺一劍。崔千鈺無法,只得繼續躲避,以金扇與他相搏。

  一點紅出劍穩而迅速,劍光毒辣而繚亂,幾個呼吸之間,他就已刺出了十多劍,崔千鈺功夫很好,卻不及一點紅好,十幾招下來之後,身上已是血跡斑斑。

  然則,一點紅若想殺他,剛剛已有很多時機可以一劍挑他的脖子了。

  崔千鈺意識到一點紅想他死,卻不想讓他死的太輕松。

  他一面躲避、找機會逃跑,一面震驚地喊道:「紅大俠,何故如此?!何故如此?!」

  一點紅陰森森道:「誰敢辱她,我就要誰的命。」

  崔千鈺震驚:「你竟真愛上了她?!」

  對於一個直男癌晚期來說,真心愛上一個女人的男人簡直就是不可理喻的。

  一點紅道:「是又如何?」

  說著,劍光又變得急迅起來,剎那之間,崔千鈺的身上就又多了幾個血淋淋的黑窟窿。一點紅簡直是在用一種貓捉老鼠般的情趣去折磨他的,廢了他的胳膊和腿之後,就打算慢慢叫他痛苦的死。

  崔千鈺痛苦地倒地,看見一點紅如活閻王一樣的走過來。他忽然大怒,又忽然狂笑道:「你這傻子!難道你以為那女妖是什麼好東西?哈哈哈,哈哈哈哈,你遲早被她騙死!」

  一點紅眼睛都不眨一下,一劍釘住崔千鈺的手掌,慢慢地轉了半圈。

  他面無表情地道:「我樂意,你管得著?」

  崔千鈺嚎叫起來。

  這地獄般的場面,一點紅已不知道見過多少回,這充滿痛苦的嚎叫聲,他也不知道聽過了多少回。他習以為常,面無表情,盯著崔千鈺的眼神像是盯著一頭待宰的豬羊一般。

  一點紅道:「你辱她,我便要辱你。」

  崔千鈺痛苦的呼吸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事實上,他沒聽懂一點紅在講什麼。

  一點紅非常好心的給他解釋:「你既然想過侮辱她,那你死也只能當個死太監了。」

  他從懷中掏出一跟透骨釘來,眯著眼准備甩出去。

  崔千鈺牙呲目裂!

  這是侮辱男人最惡毒的方式!!

  一點紅說到做到,絕不會放過他,崔千鈺臉上的肌肉都已扭曲,他躺在地上因為恐懼而抽搐著,嘴中癲狂地大叫:「你以為你愛上的是什麼好女人麼?!她已不知道有過多少男人!老子也玩過!一點紅,你這個把破鞋當寶貝的賤東西,你不得好死——啊!!!」

  他與那女妖之間當然什麼都沒有,因為他有賊心沒賊膽。至於女妖之前到底有沒有過男人,他更是一概不知。

  他這樣說,只是惡意的中傷李魚,只是為了刺激一點紅。

  一點紅臉色都沒變一下,繼續一步一步的按照自己想做的做,直到讓這崔千鈺只剩下一口氣時,他才一字一句地宣布道:「我一點紅這輩子只愛她一人,你敢在我面前放屁,我就叫你求死不能。」

  崔千鈺瞪大雙眼,似還想罵,卻已沒了力氣,脖子一歪,徹底死了。

  一點紅滿意地站起來,轉身准備回去了。他身上沾上了不少這狗東西的髒血,還需回去好好洗洗才是。

  他轉身之後,李魚就出現在了他的面前。


第42章

  李魚就站在他的背後。

  李魚是個很聰明的女孩子,在恢復妖力之後,她雖然很不習慣,但還是在很短的時間內學會了如何隱匿自己的氣息,一點紅再厲害,也是個凡人,所以,她一路跟著一點紅進了這畫舫之內,把自己藏在角落裡。

  一點紅與崔千鈺的所有對話,她都聽見了。

  一點紅一轉身,就看到了李魚。

  美人穿著纖薄的衣裳,孤零零地站在那裡,用一種難以形容的眼神看著一點紅,她眼眶有一點紅,但眼睛裡卻沒有淚光,她有些怔怔地看著一點紅,似乎對他剛剛發表的一番激烈表白有些無措。

  一點紅瞬間渾身僵硬!

  他死死地瞪著李魚,嘴裡簡直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他可以在無關之人的面前大說特說他對李魚的愛意,可是在面對李魚的時候……他的喉嚨卻好似被殘酷的扼住了一樣。

  這並不是因為他不想在李魚面前訴說這些,而是因為他知道李魚聽不得這個!

  在對上她眼神的一瞬間,一點紅只覺得渾身的熱血都已在瞬間冷卻。

  她都聽到了,所以……

  ……所以他們已無法裝作無事發生。

  一點紅握劍的手都在一瞬間縮緊,劍客的手本是穩定的,控制力道無比精准,可是這一刻,那劍尖金屬的顫鳴已無法停止。

  他死死地瞪著李魚,好似在瞪著一個殘酷的劊子手,等著這劊子手給他的脖子上來一刀。

  李魚忽然遲疑著向前走了一步,一點紅杵在原地,一步都走不動。

  李魚又向前走了一步,她低下頭,看也不看一點紅,就這樣一步一步的走了過來,直到走到了他的跟前。

  李魚不矮,可是一點紅身材修長,個頭更高一些,她站在他跟前的時候,他的身子就擋在了她的身前,把那些從窗戶口照射進來的太陽光完完全全的遮住了。

  他低頭看她。

  可她不看他。

  她只是低著頭,忽然伸出了雙手,抱住了一點紅。

  一點紅的脊背忽然在這一瞬間僵直,他渾身的肌肉也都在此時縮緊,李魚的雙手虛虛地攀在他的背上,而她的頭也輕輕地依偎在了一點紅的懷裡。

  一點紅簡直驚得半晌都說不出話來。

  半晌,他僵硬地雙臂才忽然伸出,將李魚整個攏在了他的懷裡。

  他沙啞地道:「我身上沾了很多血,髒得很。」

  李魚窩在他的懷抱之中搖了搖頭,道:「你知道麼?其實除了你的血,別人的血我什麼都聞不見的。」

  無論是好味還是不好味,她什麼都聞不見的,所以她注定只能被一點紅所吸引,也只能投入到他的懷抱之中來。

  一點紅沉默了片刻,忽然伸手,小心翼翼地撫了撫她柔順的長發,道:「你怎麼來了?」

  李魚悶悶地道:「我覺得三尺劍約你見面的時機實在是太巧,就跟在你後頭來了。」

  一點紅道:「你猜的不錯,這是意圖分化我們的陰謀。」

  李魚道:「我聽見了、我聽見了。」

  一點紅垂下頭看她。

  心心念念的美人主動投懷送抱,這是多麼令人神魂顛倒的一件事啊。可一點紅在被瞬間的狂喜所衝昏之後,卻又在瞬間清醒過來。

  他是個足夠敏銳的人,旁人他不屑於去觀察,但李魚,他簡直是恨不得時時刻刻去注意的。他之所以把自己的愛意小心翼翼的藏起來,一次只釋放一點點,那是因為他並不認為李魚會接受他的愛。

  他的愛多到像暴雨季的雨水一樣,已將他整個人都充滿,與她在一起的每一天,他時時刻刻都受到這種水刑的折磨,可他甘之若飴。

  他偶爾也需要一個宣泄的缺口,所以他剛剛才會那樣殘忍的殺死崔千鈺。

  他很清楚,要得到李魚,他只能慢慢來,就像去誘捕一只小兔子一樣,得先讓這只容易縮回地洞的小兔子放松下來,然後才能一步步的把她抓住。

  她現在聽到這些話,就好像是兔子還沒完全信任捕獵者時,就被一下子抓住塞進籠子裡……兔子會應激的!

  可她居然抱住了他。

  一點紅不明白。

  他更不明白的事情還在後頭。

  李魚居然主動說:「……你說你愛我。」

  她的聲音很奇怪,又不像是喜悅、也不像是嫌棄或者討厭,而是像……像那種努力去克服心魔、逼迫自己去說出這句話一樣。

  一點紅眯了眯眼。

  他坦蕩地道:「是,我愛你。」

  他早已在心裡說了千千萬萬次我愛你,但卻是第一次真正的說出口。

  窗戶紙已經沒有了,所以直接說出來也沒有那樣難的。

  李魚又道:「那我們在一起好不好?」

  一點紅的喉嚨忽然發緊。所以剛剛想說的話忽然一下子全都被扼住了,他一句話都說不出來,胸口劇烈地起伏了兩下,雙臂忍不住用力,將她原本虛虛伏在他懷中的身子用力抱緊。

  然後他忽然發現,李魚的身子也是僵硬的。

  好似一盆涼水從他頭頂潑下。

  一點紅嘶聲道:「抬頭,看我。」

  李魚僵了一下,慢慢地抬起頭來。

  一點紅的眉頭緊皺,那表情好似不是在接受自己心愛的女人投懷送抱,而是被心愛的女人打了一巴掌似得。

  李魚一愣,頓時有些不安起來,她踮了踮腳,把自己的唇湊了上去,非常主動地想要去親吻一點紅。

  一點紅偏開了頭,他沒有接受。

  李魚渾身一怔,顫聲道:「你不要我麼?為什麼?」

  一點紅脖頸側的青筋就一根一根的凸了出來。

  他的胸口忽然劇烈地起伏著,拳頭也緊緊地握了起來。

  一點紅嘶啞地道:「李魚,你辱我。」

  這聲音似乎是從喉嚨裡擠出來的一樣,帶著一種極致的壓抑和……委屈?

  李魚渾身一僵,眼神瞬間縮了一下,然後她又咬著牙去看一點紅。

  ……他的眼眶居然通紅。

  他側著臉,連臉上的肌肉都似乎在抽動,他臉色慘白,牙齒緊緊地咬在一起,似是已痛苦得不能言語。

  李魚的眼眶也瞬間紅了。

  她的嘴唇囁嚅道:「一點紅,你……」

  一點紅忽然長長地吸了一口氣。

  他嘶啞地道:「你為何要辱我?」

  李魚渾身一震,已低下了頭。

  他的確已看穿了她,他的確已明白自己這樣做是因為什麼。

  她一直躲在暗處,聽到崔千鈺侮辱她,聽到一點紅陰森森冷冰冰的聲音,聽到崔千鈺痛苦的哀嚎聲還有一點紅一點都不掩飾的「我愛她又怎麼樣」。

  在那一刻,李魚的確感受到了一點紅的愛。

  不得不說,他控制情緒的能力與他控制劍的穩定一樣的好,他們在一起的時候,李魚只覺得他的愛就像是溫水一樣,讓她覺得舒適,卻又不會太燙,偶爾逾越之後,他也會給她留出足夠的退後空間。

  她的確是被偏愛的人,她也的確在一點紅的偏愛之中如魚得水。

  李魚是自私的,她心知肚明,卻在這種模糊的距離之中一直不肯離開、也不肯挑明。

  直到此時此刻,直到此時此刻。

  一點紅露出了瘋狂的一面,溫水不再是溫水,他的愛明明就是冰山內部的岩漿,隨時隨地想要找機會爆發出來,把自己燒個半死的時候也在企圖把她燒個半死。

  她躲在暗處聽著這些話,簡直渾身都在發抖!在那個瞬間,她高興得無以復加,卻也痛苦的無以復加,喜歡的本能讓她好像衝上去抱住一點紅,可是長久以來的逃避、長久以來形成的趨利避害卻讓她幾乎立刻跳起來就要跑走。

  她用力的用自己的指甲摳進手心裡,讓這種絲絲地疼痛去阻止她下意識要逃跑的動作。

  她忽然覺得羞愧不已。

  她了解一點紅,一點紅從來不在嘴上逞能,他說的話,字字句句都是真心。

  有一個愛她至深,為她奉獻所有,李魚心安理得的享受了這麼久,在直面這份愛意的時候,她卻想著要跑。

  既然一點紅為她付出了那麼多,她為一點紅付出,又有什麼不對呢?

  所以她決定回饋一點紅。

  但一點紅太敏銳了,他已發現了李魚在做出這個決定的時候,渾身都寫滿了不確定,她在上去要吻一點紅的時候,眼睛瞪的大大的,好像要證明什麼似得。

  這一切,像是一盆冷水一樣,從一點紅的頭頂直衝下來,讓他的血液冰涼,心中如刀割一樣的難受。

  他嘶聲道:「你為什麼要辱我?」

  ——難道你認為我為你生、為你死,只是為了挾恩來要求你獻出自己麼?

  後頭這句話他說不出口。

  一種強烈的痛苦襲擊了一點紅,令他的眼眶通紅,雙手顫抖。

  李魚沉默了半晌,才道:「你……你看透了。」

  一點紅一聲不吭。

  李魚道:「……對不起。」

  自認識了一點紅之後,好像她已道歉道了很多回了。

  她的確已做了很多對不起一點紅的事情,偷襲暗算他是一樁,如今又是一樁。

  一點紅沉默了很久。

  半晌之後,他才沙啞地道:「我是想得到你,可我絕不可能以什麼恩情相要挾!」

  他不想說這話,可他卻又絕不願李魚誤解他是那樣的人。

  李魚看著他慘白的面容與通紅的眼眶,輕輕地說:「我知道。」

  一點紅咬著牙地道:「你若不喜歡我,我也認。」

  李魚深深地望著他。

  她忽然深吸了一口氣,搖了搖頭,道:「不,一點紅,我沒有不喜歡你。」

  一點紅一怔,幾乎立刻看著她。

  直到她看到了他的眼神,才發現那雙永遠充滿著冷漠與堅毅的眼眸之中並不只有痛苦,還有一種強烈的驚慌,那種眼神就好似是一條流浪狗好不容易找到了主人後,又忽然發現主人要拋棄他。

  李魚的眼眶也霎時間紅了。

  她帶著鼻音說:「我哪有不喜歡你,我明明喜歡你喜歡的要命。」

  一點紅道:「可你……」

  李魚搶道:「我只是……我只是太自私,又太害怕了。」

  一點紅問:「你在害怕什麼?」

  李魚道:「一點紅,我太軟弱了。」

  她非常清楚自己的弱點,她是自小沒被愛過的人,所以她內心實在是太渴望被偏愛了,可她恐懼有一天也她也會變成愛情的奴隸。

  可一點紅實在是太好了,好到讓她為自己的自私羞愧的要命。天知道她在主動抱住一點紅,要求一點紅與她在一起的時候,到底克服了多大的恐懼。

  一點紅不語,只是沉默地看著她。

  李魚澀聲道:「我喜歡你喜歡的要命,可我偏偏就怕我自己要命一樣的喜歡你,你難道沒有看出來,我一直都在……抵抗你的魅力。」

  就像一點紅一直都在抵抗李魚的魅力一樣,李魚同樣也一直在抵抗一點紅那種溫水一般的愛意。

  一點紅渾身一震,他的瞳孔幾乎都在瞬間縮緊了。

  她的告白來的如此熱烈、卻又如此晦澀難懂。

  一點紅啞聲道:「我早就放棄抵抗你的魅力了。」

  李魚勉強笑了笑:「你比我勇敢。」

  一點紅道:「你還沒有告訴我,你在害怕什麼?」

  李魚道:「我怕我真的去全心全意地愛你之時,會失去自我。」

  一點紅一怔。

  李魚繼續道:「我還怕我真的去付出的時候,你變心不喜歡我了。」

  一點紅嘶聲道:「我若變心,你就把我的心挖出來扔在地上踩!」

  李魚低下頭笑了笑。

  一點紅道:「你不信我?」

  李魚道:「不,我信你。」

  她沉默了片刻之後,繼續道:「我信你的承諾,因為那最起碼代表了此時此刻你對我的愛已達到了可以說永恆的程度。」

  萬事萬物皆在變化,這是世界的規律。

  感情之所以是人類永恆的追求與永恆的痛苦,就因為它看不見、摸不著,來無影、去無蹤。它像是流水一樣,站在岸邊可以看的到,可是用手去抓的時候卻會從指縫間溜走。

  陷入愛情的人之所以偉大,就是因為他們清醒的走入了這一場不確定的豪賭之中。

  一點紅皺起了眉。

  說實話,這是他從來沒思考過的問題。一點紅其實活的很粗糙,殺人就是殺人,愛人就是愛人,他沒法子抵抗李魚的魅力於是就放棄抵抗,他想要為李魚付出一切所以就去付出一切。

  這是他第一次去思考李魚所提出的問題。

  他半晌都沒說話,沉默了很久很久之後,他才啞聲道:「我已明白你在說什麼了。」

  李魚道:「我是不是很自私?」

  一點紅道:「不是。」

  李魚有些詫異地望著他。

  一點紅說:「你明明害怕,卻仍主動抱住了我。」

  他冷峻的五官忽然又柔和了下來,因為他已經明白,李魚並不是在辱他。

  她不是因為覺得他付出了太多才被迫決定要奉獻於他的,她也是出於愛意才來擁抱他的,只是她真的是一只顧慮很多的、很容易受驚的小兔子,所以抱住他的時候才會渾身僵硬。

  他看著他跟前的李魚,忽然道:「我現在抱你一下好麼?」

  李魚點了點頭。

  一點紅就無比小心地收攏了雙臂,將李魚擁入了懷中。

  他的手輕輕地拍著李魚的背,像是安撫一只小兔子一樣的安撫李魚。

  一點紅喃喃地說:「別怕、別怕,我絕不會逼你回應我,也絕不會離開你的。」

  即使他要這樣不清不楚的跟著李魚一輩子,他也認了。


第43章

  這世上的男人,總是瀟灑的。

  其實這種瀟灑,卻也並不一定是真正的瀟灑,只是男人家的面子作祟,非要裝出一副瀟灑的樣子來。

  而他們為了做出「瀟灑」的樣子來,最喜歡干的事情,就是表示出對女人不屑一顧。他們或許會去追求一個絕世的美人,卻絕不肯被她踩在腳下,而是會在同伴們面前大說特說這美人的私密之事,好表示自己的豪氣。即使他們心裡真的喜歡一個女人,也非要去貶低她、侮辱她,好像如果不這樣的話,他就不算是個男人一樣。

  而事實也的確如此,倘若哪個男人說,我愛一個女人愛到失去了神志。那他的確會被其他的男人瞧不起。剛剛崔千鈺如此驚異於一點紅竟真的坦蕩說出愛李魚,也正因為這道理。

  世上的男人大多如此,但一點紅是不同的。

  一點紅一直都是一個人的。

  他的師父只拿他當做殺人工具,除了殺人技之外,別的一概不教。而他又不屑於與那些師兄師弟們混在一起,至於雇主就更不要多說了,一點紅多給個眼神都算他服務態度好。

  他從沒有混跡於那些聲色犬馬的男人之中,這些男人的劣根性,他雖然見過、觀察過,卻一直都是抱著一種看傻子一樣的譏諷態度的。他不懂這其中那些微妙的彎彎繞繞,只覺得那些人實在可笑的很。

  愛一個人就是愛一個人,恨一個人就是恨一個人,若是愛一個人,那就該去追求,去保護,如果恨一個人,那他會直接找機會一劍殺了那人。

  至於不愛不恨的人……若不是雇主和目標,他實在是懶得多看一眼。

  他就是如此孤獨、卻如此簡單的一個人。

  所以李魚所顧忌的那些問題,他是從來都沒有思考過的,既然從來沒有思考過,自然也從來不認為那是問題。

  李魚說:她害怕自己愛上他之後會失去自我。

  可一點紅本來就是沒什麼自我的人,一輩子都沒有為自己活過,先前是為了師父殺人,然後是渾渾噩噩的按照殺手這條路走,直到遇到李魚……他才覺得自己活出了一點滋味。

  愛上她之後他才有了自我。

  李魚說:她害怕自己愛上他之後,他會變心。

  可是他怎麼會變心呢?他本無心,直到有了她,才知道情啊愛啊是什麼東西,才知道有心是什麼滋味。他的心都是她,又怎麼會變?

  可他不會去斥責李魚多想,也不會去怪罪李魚多想。他只會覺得,她既然顧忌,那一定是有該顧忌的地方的。

  一點紅輕輕地抱著李魚,好像在摟著什麼無價又易碎的珍寶一般。他身上的每一塊肌肉對力道的控制都實在精妙得很,可在這一刻,他卻顯得小心翼翼、不知是該摟緊一些,還是摟松一些。

  李魚伏在他的懷裡,一動不動,聽到他安撫似的話語時,她才慢慢地放松了下來,她或許覺得有點沒有辦法面對一點紅,所以她的拳頭握得緊緊的,也不肯抬起頭來看一眼一點紅的表情。

  倘若她抬頭看一眼,就會看到一點紅現在的表情……實在很奇怪。

  那的確是一種很奇怪的表情,與他一貫展示出來的冷漠與堅韌不同,他臉色慘白,眼眶卻通紅,手上擁抱的力道雖然很輕,可是他的牙齒卻緊緊地咬在一起,好似在盡力地忍受著什麼折磨一般。

  他受得折磨的確不清。

  他喜歡李魚,想要李魚,所以他就死死咬著李魚不肯放開,而且也從來沒想到,如果他們沒法子在一起的話該怎麼辦。

  在這件事上,他就像一只靈巧、敏捷的黑豹一般,完全依靠本能而行動,而且他之前還一直認為,自己做的很好。

  而如今,李魚把話說的這麼明白。

  一點紅不懂李魚所顧忌的問題,他很茫然。

  李魚是個失去了記憶的人,她從未提過自己以前是什麼樣子的,而一點紅也只能從她現在的模樣中去推測,去想像。

  然而即使他不明白,他卻也絕不會勉強李魚。

  剛剛他在面臨一個很艱難的抉擇……如果那個時候他選擇忽略李魚下意識的抗拒反應,選擇接受李魚主動的投懷送抱,那他就可以……得到她。

  但他不能這麼做,他全心全意地愛她,絕不想勉強她做任何她不願意做的事情。若她不願意,他就算強行得到了她,又有什麼意思呢?

  不成愛,先成仇。

  他不要仇,他不要李魚的一點點恨。

  所以他只能說:我絕對不會勉強你,我也絕對不會離開你。

  可說這話的時候,一點紅脖頸側的青筋忽然一根一根地爆了起來,他盡力控制著自己說話的語氣和擁抱的力道,好讓她覺得他是溫和的、是柔軟的。

  ……但他不是的,他痛苦得像是被吊起來用沾著鹽水的牛皮鞭子惡狠狠的鞭打一般,整個身體都血淋淋地在抽搐。

  他怎能不痛苦?

  李魚說了那些話之後,他忽然驚覺,他們之間的問題或許並不是李魚到底喜不喜歡他這種問題,而是一種更加虛無縹緲的、無法被捕捉到的東西。

  那麼他的追求真的是有意義的麼?真的能夠得到回報麼?

  一點紅想到這個問題的時候,眼裡就露出了那種宛如流浪狗一般的眼神。

  李魚這樣的女人就好似一個永遠在旋轉的漩渦一般,要將周圍的人全部卷進去,正確的做法或許是……應該遠遠的走開、早早的走開。

  但一點紅從來對什麼是正確、什麼是錯誤不屑一顧。

  他這個人本身,在這偌大的江湖之上就是個錯誤,他又怎麼會在乎犯更多的錯誤呢?

  一點紅輕輕地拍著李魚的背,與她如此溫柔的相擁著,久久沒有分開。

  一點紅舍不得放開她。

  他們兩個已經把話說透了,再也回不到那種朦朦朧朧的情感之中了。自此之後,他們已經沒有辦法再憑借那種朦朧的、你不言我不語的氛圍去做一些不該做的事了。

  還可以拉著她的手麼?還可以在那馬車裡抱著她麼?

  一點紅又茫然、又心痛地想。

  他最喜歡伸出手替她理一理發鬢了。她不知道為什麼額前總是有些毛茸茸的碎發,他一伸手,就可以將她的頭發捻在手中,然後她就會仰著頭看他微笑,露出兩個深深的酒窩來,他就熟稔地將她的碎發別在她的耳後。

  然後就可以看到,她的耳朵上其實也有一顆小小的痣,和眼下的那顆淚痣一樣,有種別樣的魅惑之感。她搖頭晃腦的時候,耳朵上那顆小小的痣也會隨著她的動作搖晃起來,那時他的目光就會去追隨那顆魅惑之痣。

  他喜歡這樣的小細節。

  這樣的小細節會讓一點紅生出一種別樣的滿足之感,好像他在入侵她的私人領域,將她不為人知的小秘密全部抓在手上。

  他忽然長長地吐出了一口濁氣。

  天光已經大亮,李魚的天敵是太陽光,而且一點紅剛剛還在這畫舫裡殺了一個對李魚有敵意的人,故而此時此刻,他心中不由的開始警惕起來。

  他啞聲道:「話已說清了,我們快些回客棧吧。」

  李魚猶豫了一下,輕輕道:「好。」

  一點紅的手猶豫再三,還是上去輕輕撫了撫李魚的頭發,又忍不住將她用力收入懷中。

  他剛殺完人,還用的那樣殘忍的法子殺人,身上的黑衣早就濺上了不少血,臉上和脖子上也沾了些許血跡。他本不想叫李魚身上沾上髒東西,可此時此刻,他卻報復性的想把這些血全部都弄到她身上。

  他泄憤似的收緊了雙臂,好似想要將這冰冷的美女蛇攔腰折斷似得。

  他懷中的美女蛇悄悄地抬起頭來,有些怔怔地望著他。

  一點紅垂眸,對上她那雙過分美麗的雙眼。

  李魚吸了吸鼻子,小聲道:「一點紅,你的眼睛好紅。」

  一點紅別扭地別開了臉,不想讓她看見自己如此狼狽的模樣。

  他不知該說什麼好,只好岔開話題,冷硬地道:「我去找個箱子,把你放在裡頭,帶你先回客棧。」

  李魚沉默了片刻,忽然道:「一點紅,你真的不要和我在一起麼?」

  一點紅一怔,沒太明白她在說什麼,皺眉道:「什麼?」

  李魚深吸了一口氣。

  好像就在剛剛,她做出了一個重要的決定。

  她認真地望著他,好似在斟酌語言,半晌才道:「我是有很多顧忌,也是個愛想很多的人……可我也說了,我也很喜歡你的。」

  她的語氣很堅定。

  即使她的內心仍然是悲觀的、逃避的,可是與此同時卻還有另一股力量再不斷地推著她,要將她推到一點紅的懷裡。這股力量是如此的強大,要把那些冰冷的理性、哲學的思考全部丟到一旁去。

  這種力量的名字就是「愛」,這是一種原始卻強大的力量。

  她愛一點紅,她愛一點紅。

  一點紅似乎驚呆了,他有些愣愣地看著她,一時之間沒有任何動作與反應。

  李魚道:「我說了那麼多話,只為了證明我不能和你在一起……可是……」

  她自嘲般的笑了,道:「可是我好不想從你懷裡起來啊,一點紅,我好想就這樣永遠窩在你懷裡。」

  「感情」正是這樣一種奇妙的東西,雖然她自己覺得自己剛剛的那番發言簡直對極了,可是在一點紅抱住她的時候,她還是動搖了。

  本能無法騙人,她被一點紅摟在懷中時,是那樣的高興、那樣的安寧,那些內心的惶恐、不安是如此不理性的全部消失了,此時此刻,她只想一輩子被這個男人抱著安慰。

  她忽然明白,自己是沒辦法欺騙自己不喜歡一點紅,而且她也不願意讓一點紅一直苦苦地付出,看不到一點希望。

  最後這個擁抱讓她的主意堅定了起來。

  一點紅終於明白了她的意思,一瞬間,他渾身的肌肉都緊繃了起來,抱著李魚的雙臂瞬間縮緊,幾乎忘記了控制自己的力道。

  李魚被他緊緊的錮著,被迫伏在他充滿熾熱血氣的懷中,她乖乖地伏著,又靜悄悄地伸出一雙蒼白美麗的手臂,攀在了一點紅的脊背上。

  一點紅的脊背瞬間僵直,表情也忽然猙獰了一瞬,好像他不是在被心愛的女人抱住,而是在被用什麼殘酷的刑罰所折磨似得。

  他嘶聲道:「可是……可是你明明說——」

  李魚柔聲道:「是我說的沒錯,可你總該給我個機會,讓我試一試,克服一下困難。」

  把愛一個人說成克服困難,或許任何一個愛人聽了,都不會開心吧。

  但一點紅不會不開心。

  一點紅深深地望著她,他的眼睛瞪得有點大,更顯得眼眶紅通通的,像一只可憐兮兮的流浪狗一般。

  他啞聲道:「我不願你勉強。」

  他寧願把自己勉強到死,也不願讓李魚勉強。

  李魚垂下頭,像是一只失魂落魄的小兔子:「可我偏偏就想勉強。」

  她用力的攀緊了一點紅的背,好似要通過這樣的法子來讓他感受到自己的決心似得。

  然後……

  ……一點紅差點一口氣沒上來。

  李魚還是當人當的太久了,對吸血鬼的力氣沒有一個太直觀的認識,此時此刻心裡又處於一種豪情萬丈的不理性狀態……她雖然長了一副纖弱柔媚的樣子,可是吸血鬼其實力氣很大、真的很大。

  一點紅眼前一黑,只覺得肋骨都被她勒得快斷掉,他半晌沒說出話來,好半天,才咬牙切齒道:「……你先松松手。」

  不行,心愛的女人還沒得到,他不能死得這麼不明不白。一點紅倔強地想。

  李魚如夢初醒般地抬頭,看到一點紅一副快被勒死的表情才驟然反應過來,慌忙放開了他就要往後退,然後被眼前還有些發黑的一點紅眼疾手快一把抓住,又一下子撈了回來。

  他悶悶道:「話還沒說清楚,不許退開。」

  李魚一怔,然後忍不住噗嗤一聲笑了出來,一點紅就安安靜靜地摟著她聽她笑完,然後李魚又小心翼翼地伸出手,輕輕輕輕地抱住一點紅,好似在抱什麼易碎的珍品一般。

  鋼鐵直男一點紅:「……」

  不知道為什麼感覺更奇怪了怎麼辦。

  他忍不住說:「倒也不用這麼小心。」

  李魚窩在他懷裡搖頭撒嬌:「不要,一點紅只有一個,弄壞了怎麼辦呢?」

  一點紅:「……」

  一點紅忽然忍不住笑了一下,他垂下頭,與李魚離得很近,嘶啞地道:「我弄不壞的。」

  這語調又低啞、又溫柔,還帶著一股子很難形容的舍身感,讓李魚一瞬間只覺得連手指間都輕輕地顫著,無力地蜷了一下。

  這男人真的了不得啊……

  他們兩個人就這樣擁抱在了一起,相互之間都小心翼翼地像是在捧著琉璃一般,半晌,一點紅才開口道:「李魚……」

  李魚道:「嗯?」

  一點紅道:「你都不知道我現在有多高興。」

  李魚道:「我知道呢。」

  一點紅愣了一下,才又道:「為何知道?」

  李魚伸出一只手來,用手指點了點他的胸膛,道:「我耳朵貼在這裡,可以聽到你的心跳。」

  一下又一下,跳得好快好快。

  又溫暖、又熱烈,和他冷冽的外表一點不相似的。

  一點紅就笑了。

  他其實是一個很少笑的人,即使要笑,也都是那種譏誚的、諷刺的笑,好似是一把寒光閃閃的刀子一樣。長久以來,這世上都不存在什麼可以讓他舒心微笑的事物,以至於讓他變成了這樣一副冷漠得要命的模樣。

  如今他驟然一笑,竟像是融化的冰雪,春回大地。

  只可惜,這難得一見的真心笑容,李魚沒有看見,她還正用自己的手指一下一下的點一點紅的胸膛呢。

  科學知識告訴她,其實男人因為常年的鍛煉而鍛煉出來的胸肌,並不是像很多人以為的那樣是硬邦邦的,相反,健身圈的人會認為那種肌肉是沒有鍛煉得當出現的死肌肉,很不入流。

  當然了,理論是理論,實際檢驗起來倒是挺新奇的。

  一點紅:「……」

  那種倒錯的微妙的感覺又來了!

  他滿臉黑線地道:「……別胡鬧。」

  李魚乖巧點頭:「好的。」

  一點紅道:「說正事。」

  李魚繼續乖巧:「恩呢好嘛。」

  一點紅正色道:「我不願勉強你,也不想與你分開。」

  她道:「我知道的。」

  一點紅道:「所以……」

  李魚道:「所以……?」

  一點紅的眼神柔了下來,伸手替李魚理了理碎發,然後道:「我想與你親近,卻怕叫你不高興,所以,我若做了什麼叫你不舒服的事情,你要告訴我。」

  一個現代男人,亦難說出這樣的話,更遑論一個土生土長的古代男人呢?

  這個男人還是個在刀山火海中滾過來的、渾身傷痛的男人。

  他定定地望著李魚,臉色已經嚴峻了下來,任誰都能看的出,他這話說的極其認真,絕沒有半分要作假的意思。

  李魚久久地與他對視。

  她輕輕地道:「好。」

  一點紅就勾起嘴角笑了笑。

  他道:「此刻我就想拉你的手,好不好?」

  李魚笑了,道:「好呀。」

  一點紅就拉住了李魚的手。

  他並不是沒有拉過李魚的手。只是他每一次忍不住要捉住她的手的時候,都會忍不住想,她的手真的很像是會流動的絲綢,好像他握緊了也會跑、握松了也會遛一樣。

  那種在模糊的地帶中試探她邊界的行為讓他覺得興奮,又令他有一種今朝有酒今朝醉的感覺。

  但現在卻不一樣了。

  李魚蒼白的臉上浮起了紅暈,襯得她的容顏更多了幾分糜艷之美,她勾著嘴角笑,臉頰上的兩個酒窩又讓她看起來多了幾分天真嬌憨的感覺,她低著頭,伸手抓住了一點紅的手,不知道是有意還是無意的去撓他的手心。

  她的手柔弱無骨、滑膩如羊脂玉一般,艷色的指甲輕撓他的手心,帶來一種細微的瘙癢。她低著頭,認真的抓著他的手來回擺弄,好像他那只滿是厚繭的手有什麼好看的似得。

  在被她如此欣賞的時候,一點紅那只控制力道極其穩定的手也不穩了起來,若叫別的人看見,這中原第一快劍的手竟顫抖成這樣,那還不得叫人笑掉大牙才是?

  她又抬起頭來衝著他笑,露出兩顆尖尖的獠牙來,道:「你的手怎麼在抖呢?」

  一點紅道:「是麼?」

  李魚道:「是呀。」

  一點紅道:「那是因為我實在太高興。」

  說完這話之後,一點紅看到李魚臉上的那種嫣紅色都似乎蔓延到了她的脖頸之上了。

  他知道,她其實也是同樣高興的。

  他忽然反手又握住了李魚的手,握得緊緊的,簡直再也不想松開了。

  他柔聲道:「我們回去吧。」

  他心愛的女人就唔嗯了一聲,點了點頭。

  在他們走了之後,三尺劍趕來了畫舫之中,他冷冰冰的盯著崔千鈺慘死的屍身看,然後慢慢地低下頭,自他身上摸出一個玉佩來帶走了。

  這玉佩不是普通的玉佩,而是一把鑰匙,一把用來開啟一個機關寶盒的鑰匙。

  崔千鈺事先已將此一個秘密放在了盒子裡,並告訴三尺劍,如果自己死了,就把寶盒打開。


第44章

  李魚自來到這個世界之後,都沒進過什麼好地方,多是在野外宿著,少部分的時間是宿在一路上的小城鎮的。

  這些小城鎮,自然是沒法子和蘇州這樣的地方比的。

  江南水鄉、吳儂軟語,實在是怪不得人要多呆一天的。

  當然了,白天的李魚還是躲在客棧裡不能出去,今天的日頭很好,弄的她精神頭不怎麼樣。

  一點紅陪在她左右。

  在客棧房間夠的情況下,他們一般都是睡在兩間房裡的,在蘇州停留的這幾天也不例外。一大清早回到客棧之後,一點紅立刻就退了一間房,在她的房間裡與她相伴。

  李魚的房間是特地選的采光最差的地方,很是昏暗,再加上她又放下了層層疊疊的床幔,縮在裡頭,所以這好日頭對她的影響倒是也算不得太大。

  一點紅推門進去,反手關上了門,走到了層層疊疊的床幔前面,他盯著那床幔,好像想要伸手,又猶豫了片刻,最後沒有伸手,只是沉聲道:「我來了。」

  李魚的手就從床幔裡頭伸了出來把他拉了進去。

  一點紅的臉上就出現了一絲笑意。

  她穿著松松垮垮的裡衣窩在榻上,見一點紅來了,也不說話,只是一下子窩在了他的懷裡,調整了一下姿勢,舒舒服服地眯著眼睡覺。

  既然話已說開了,一點紅如今已是她的男人了,李魚就有點展現出那種喜歡撒嬌的本性了……當然,即使在今天之前,對著一點紅,她也沒少撒嬌。

  其實她對著別人很少會撒嬌來著。

  現在已管不了這樣多了,新鮮出爐的小情侶總該膩膩歪歪一陣子的。

  一點紅歪歪斜斜的仰面躺著,懷裡就多了一只李魚牌大貓咪。

  恩,百來斤的大貓咪。

  一只貓咪若是有百來斤,那起碼也得是只……老虎吧?

  他相當莫名其妙的想到,手倒是非常自覺的去撫摸她毛茸茸的長頭發。

  李魚牌大老虎舒舒服服的縮在他懷裡,還伸出手來環住了他的腰,一點紅深吸了一口氣,啞聲道:「你困了?」

  李魚郁悶地道:「其實沒有,只不過白天實在沒有什麼事情做呢。」

  又不能出門,那窩在屋子裡能干什麼嘛!沒有娛樂活動消遣時間的李魚只能練就一身隨時隨地呼呼大睡的技能了……

  一點紅忍不住勾了一下嘴角。

  他道:「今晚出去逛逛麼?」

  李魚道:「今晚街上還熱鬧麼?」

  一年一度的七夕佳節已經過去了,今夜的街上想必沒有什麼好玩的東西了。

  一點紅答非所問:「蘇州太守的老娘今天過壽。」

  李魚不明所以:「哦?」

  一點紅勾唇一笑,道:「今晚他們家後院,要開宴會,有戲聽。」

  李魚歪了歪頭,道:「我們要去聽戲麼?」

  一點紅道:「你想去的話。」

  李魚思考了一下,道:「好呀。」

  從頭至尾,這兩個人都沒有思考過蘇州太守並沒有邀請他們參加宴會這件事。好像這太守府不是太守府,而是什麼可以隨便進隨便出的地方一樣。

  而且,他們也絲毫沒有覺得,自己這樣子大搖大擺的不請自來是一件很不好的事情。

  過了好一會兒,李魚才忽然覺得不對勁,她眯著眼問一點紅:「你怎麼知道蘇州太守的老娘今天要過壽呢?」

  一點紅道:「我有情報網。」

  李魚好奇了:「殺手的情報網麼?」

  一點紅說:「對。」

  李魚更好奇:「你們殺手的情報網還管這些事情麼?」

  一點紅道:「只要我想知道。」

  與很多人的想像不同,殺一個人並不是什麼「十步殺一人,千裡不留行」的瀟灑事。這是一件髒活兒,也是一件非常復雜的工作。

  依靠一腔孤勇,是不可能成為天下第一殺手的,一點紅不是個笨蛋,他賺的錢,有很大一部分都用來喂這情報網了。

  他雖然業務干得出色,卻對做殺手沒什麼興趣,只覺得自己像個無情的賺錢機器,全讓這些貪得無厭的狗東西享了福了。

  不過……今日他倒是覺得,這些錢總算花出去還有點價值了。

  一個不愛工作只喜歡談戀愛的殺手如是想到。

  於是,這件事就這樣在蘇州太守劉芳不知道的情況下,開開心心地定下來了。晚上開席之後,他們會翻牆進去,混在人群中看看這宴會究竟好不好玩。

  唯一的問題是——

  李魚太漂亮了。

  她就是那種完全沒法子隱藏的人,無論打扮成什麼樣,她那張過分美艷的臉總能吸引所有人的目光。

  一點紅倒是不在意別人看她——別人越驚異於她的美貌,越被這種美貌所蠱惑到,他反而覺得越高興、越驕傲。

  但是唯有一種人讓他不高興——就是那種眼神很不尊重的男人。只要看一眼他們的眼神,就知道他們心裡絕對沒有在想什麼好事,那種充滿惡意的猥瑣眼神,叫一點紅恨不得把他們的眼珠子一個個挖出來喂狗才好。

  毫無疑問,這種會用惡心眼神看人的男人其實挺多的,在那太守府裡,一定也有不少。

  但是呢……他們進太守府是為了蹭人家的戲聽的,而不是為了大搖大擺的進去興風作浪的,雖然說興風作浪也蠻有趣的吧,但是在八十歲老太太的生日宴會上興風作浪……

  一點紅沒那個興趣,李魚也沒那個興趣。

  那怎麼辦呢?

  換衣裳吧,看看能不能化妝成丫鬟小廝混進去。

  拿到幾套像樣的太守府丫鬟小廝們穿的衣裳,對一點紅的情報網來說還是很輕松的一件事。

  太守家的狗吃的都比別家的好上三分,更不要說這丫鬟,穿的比尋常人家的閨女還要嬌俏、還要風流。頭上也插金帶銀的,走出去了,通身都是氣度。

  李魚饒有興趣的換上了那衣裳,一點紅又很有售後精神的弄了兩個梳頭小丫頭來給她梳頭,梳了小丫鬟的頭發,又挑了幾樣首飾帶在頭上。

  可一轉身,那哪裡是個丫鬟模樣呢?

  誰家會有這般美麗的丫鬟呢?

  她並不是出水的芙蓉,而是糜艷的鳳仙,她平時不愛穿合身的衣裳,愛穿那種松松垮垮的衣裳,如今換了一身丫鬟衣裳,竟顯得腰身更加如水蛇一般,身姿更是叫人無限瞎想,再看她的容顏,頭上這點子金銀,竟是被她過分艷麗的容貌給比的黯淡的要命。

  一點紅雙手抱著胸看她,第一次理解了為什麼美人要以萬金來奉養了。

  ——因為不是最好的,就只能被她比的黯淡無光。

  而且……

  而且她這樣子,反倒是更顯眼了!

  新鮮出爐的丫鬟李魚卻興致很高,完全沒覺得自己有什麼違和感很強的地方,在一點紅面前轉了好幾圈,問他:「怎麼樣?」

  一點紅的眼底便出現了一點點的笑意。

  他言簡意賅地道:「好看。」

  ——就是實在太好看了。

  李魚聞言,便歪著頭衝他笑,她故意睜大眼睛,眼睛裡有那麼一點點濕潤,好似十分天真似得,一點紅還沒反應過來,李魚就忽然撲了過來,等到他跟前的時候,又扭扭捏捏的不上前去。

  她歪著頭、小小聲道:「紅少爺喜歡我這樣麼?」

  她的語氣又輕又羞,好似她當真是個被養在家裡的、嬌俏非常的貼身丫鬟一般。

  李魚看到一點紅脖頸側的青筋忽然一根一根的暴起,雙拳也緊緊地握住,好似是在忍耐什麼常人所不能忍耐的東西一樣。

  他死死地盯著李魚,啞聲道:「你叫我什麼?」

  無辜美貌小丫鬟李魚露出了兩顆尖尖的「虎牙」:「少爺不認得我了麼,我是你自小就養在房中的丫頭小魚呀……」

  說著,她嗔怪似得瞪了一點紅一眼,又使勁剁了剁腳(因為力氣沒掌握好又不小心把地磚剁裂開了)。

  丫鬟小魚道:「少爺莫不是喜歡上了什麼別的野丫頭,如今都不肯認我了。」

  一點紅簡直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他渾身的肌肉都無法控制的縮緊,兩只眼睛直勾勾地盯著李魚,惡狠狠的,好似是一只蓄勢待發的黑豹一般,隨時等待著撕碎獵物的喉管。

  丫鬟小魚才不怕呢,她伸出拳頭捶了一點紅的胸膛一下,嗔道:「你要忘了我,就把我打發出去吧,我自找我自己的好姻緣去!」

  然後又抓住一點紅垂下的高馬尾捏來捏去,仗著偏愛不肯放開。

  一點紅幾乎連表情都快控制不住了,他臉色扭曲,忽然惡狠狠的把李魚拉進了自己懷中,狠狠地捆束起來。

  一點紅嘶聲道:「你又鬧!你這樣鬧我!」

  李魚無辜又委屈地道:「玩一下而已嘛,不許凶我。」

  一點紅的胸膛就劇烈地起伏起來。

  半晌,他才嘆道:「你啊……」

  李魚笑了,用好不容易梳好的頭蹭了蹭他,果不其然又把頭發蹭歪了。

  兩個梳頭小丫頭:「……」

  啊,站在這裡好尷尬!

  好在一點紅如夢初醒,忽然意識到屋子裡還有兩個小丫頭在,他臉色一下子又陰沉了下去,看到兩個小丫頭杵在原地,動也不是不動也不是,一點紅從懷裡掏出一錠銀子,拋給了她們。

  小丫頭們得了錢,也不覺得尷尬了,一溜煙跑了。

  而李魚和一點紅的換裝潛入太守府計劃也宣告失敗了。

  那怎麼辦呢?最後還是只能讓易容術出馬,方才能讓他們顯得普通些。

  夜幕降臨之後,蘇州城的大多數地方都安靜了下來,只有為數不多的幾個地方還在熱鬧,蘇州太守劉芳的家就是其中之一。

  今天是劉芳的母親八十大壽,宴席從早開到晚,到了晚上,還請了戲班子來給老母祝壽。白天外頭的人都來祝過壽了,因此今晚的園子裡,就只是劉芳自家人。

  不過一個大家族,人自然也不少,姐姐妹妹哥哥弟弟,再加上一堆的丫鬟婆子,人來人往的,好不熱鬧。

  而且不僅有戲,還有口齒伶俐的女先兒來說書,慈眉善目的老太太坐在中間,左右各摟著一個小孫女,笑得是前仰後合,好不快活。

  在這一片其樂融融之中,有人在偷吃葡萄。

  不……應該說這個人偷了食物在投喂旁人。

  那端著葡萄上來的丫鬟,連看都沒看見,那一盤子如紫玉般的葡萄,就被偷了十幾顆下來,丫鬟渾然不覺,仍將那一盤子端了上去。

  無人在意的角落裡,竟是站著一對歪歪斜斜的男女,那男的穿小廝穿的黑衣,卻比那些低眉順眼的小廝看著要傲氣的多,脊背挺得筆直,但他的面容倒是普通的很。

  更普通的是他懷裡窩的那丫鬟,頭發都亂了,在男人懷裡咯咯笑個不停,男人本是筆挺,全賴她沒個正形的,這才叫兩人都歪歪斜斜的倚著牆角。

  那丫鬟樣貌實在平平無奇,只是身姿卻是絕美,那張普通的面容與這絕美的身姿相伴,總覺得哪裡有些違和感。

  丫鬟的一雙蔥蔥手指之上,是用鳳仙花染上的艷色蔻丹,此時此刻,她慢條斯理地剝著葡萄皮,葡萄的汁液便帶著香氣流在她的手上,她渾然不覺,剝好葡萄後送入男人嘴中。

  葡萄自然是好吃的。

  當然了,比起後世的夏黑、戶太八號、晴王玫瑰等改良種,現在的葡萄實在是算不得什麼非常好吃。

  一點紅眯著眼,一個接著一個的吃著葡萄。

  作為一個有錢且沒有興趣愛好、對食物也不怎麼感興趣的人來說,這葡萄只要不是酸得驚天動地,他都無所謂。

  但李魚剝葡萄喂他吃,這就是一件很享受的事情了。

  他摟著李魚,聽台上的戲子咿咿呀呀的唱著昆曲,覺得這玩意也沒什麼意思,不知道為什麼這麼多人都愛聽戲。

  李魚也不愛聽。

  主要是這戲腔唱的什麼詞,她都聽不懂。

  所以只能找點別的樂子了。

  李魚盯著面無表情嚼葡萄的一點紅,忽然說:「我有個想法。」

  一點紅:「嗯?」

  李魚:「你把脖頸露出來好不好嘛?」

  一點紅道:「好。」

  說著,他伸手去拽了拽自己緊緊的衣襟,露出一截慘白的脖頸來,漆黑的發也被他順手撥開。

  他是個皮膚很白的人,如此這般,好似連血管都看的見一樣。

  李魚露出小尖牙笑了。

  她「嗚」的一聲投入了一點紅的懷抱,然後踮起腳尖來。

  一點紅緩緩閉上了眼睛。

  半晌,李魚才抬頭。一點紅伸手撫了撫她的頭頂,將她擁緊了一些。

  李魚打了個飽嗝,咂咂嘴,雙眼又顯出一些因為吃得太飽導致的呆滯來。

  一點紅想笑。

  李魚打了個大大的哈欠,這才回過精神來,道:「唔……有葡萄味呢。」

  一點紅挑眉:「嗯?」

  李魚道:「你吃了葡萄,就是葡萄蜂蜜味的呢!」

  葡萄味蜂蜜小蛋糕!好奇怪的組合!

  但是味道居然還挺不錯的。

  一點紅這下是真的詫異了,他甚至去抹了一點血珠在手上,湊近自己嗅了嗅……但除了血腥氣,他什麼都沒聞到。

  一點紅挑眉道:「所以我吃什麼,血裡就會帶上什麼味道?」

  李魚道:「好像是的。」

  一點紅道:「那很好。」

  服務意識很強的一點紅覺得很滿意,她如果想換換口味也有法子了。

  不過,他不是一個喜歡表現、喜歡在嘴上說的很好聽的人,所以這個想法到最後也只變成了「那很好」三個字。

  但李魚卻是從他淡淡的語氣中聽懂了,她臉上又泛起了紅暈,往他懷裡窩了窩,一點紅嘴角泛起一絲笑意,順手又將她攬得緊了幾分。

  台上的昆曲兒終於唱完,幾個說書的女先兒進了屋子,給老太太說書聽,李魚還沒聽過說書,拉著一點紅也混了進去。

  好巧不巧,今天講的就是一修仙故事。

  即使是修仙故事嘛……也還是變了個花樣的才子佳人,一股酸秀才味兒。

  這故事講的是:一秀才因有奇緣,被一只千年狐狸贈了內丹,吃了之後原地飛升,進入三千小世界中修煉,機緣巧合之下,他在歹人手中救下了一風流靈巧、嬌滴滴哭啼啼的一美人,一問之下,才知這美人乃是天地之間難得一見的修煉寶器爐鼎女奴。

  一點紅:「……」

  李魚:「……」

  李魚:「!!!」

  前頭說過,李魚以為這個世界上並不存在一個「爐鼎」的奇異概念,這才告訴了一點紅這名詞,但是一點紅是心知肚明,又不好表現出來,暗自生了一會兒悶氣之後就自己好了。

  李魚恍然大悟:「原來你那天聽了之後生氣是因為這個?!」

  一點紅:「……」

  李魚:「噗。」

  一點紅翻了個白眼,不想說話。

  李魚:「美人兒~」

  一點紅:「……」

  更無語了怎麼辦。

  李魚咯咯直笑,立刻打起十二分的精神頭聽那女先兒講那秀才與女奴你儂我儂的愛情故事,聽到女奴三天一大哭五天一小哭,為了秀才做針線活兒做的眼睛都快瞎了(為什麼修仙還要做針線活?),還說什麼「奴配不上您,您要娶一個高貴的正妻才是,奴願一輩子做小。」

  李魚:「噗哈哈哈哈哈哈!」

  一點紅臉都扭曲了,恨不得立刻叫那女先兒閉嘴。

  然後繼續講秀才在神奇世界中的冒險故事,這一日,秀才自深林之中找到了一罐玉女蜂的蜂蜜,此物大為提升修為,秀才欲取,卻被一只熊瞎子一掌拍了過來,原來,熊瞎子最愛吃的東西就是蜂蜜。

  李魚:「……」

  李魚臉都綠了。

  一點紅:迷之微笑。


第45章

  除卻這個小插曲,今晚的約會總體來說還是很愉快的。

  吃到了葡萄味蜂蜜小蛋糕,聽到了故事,約會之前還搞了換裝游戲玩。

  二人玩到盡興後,悄悄離開了。

  蘇州再好,也不可久呆,一點紅每次看到李魚身上那些取不下來的、繁復美麗的銀飾,眼神都會變得陰森森的。

  林仙兒。

  這個名字可謂是如雷貫耳。

  林仙兒所在的位置,正是保定城裡的興雲莊。

  興雲莊在十年之前的名字是李園,那是名滿江湖的奇俠小李飛刀李尋歡的家。

  十年之前,李尋歡的表妹林詩音與他的結義兄弟龍嘯雲成親,他便將李園送給林詩音做嫁妝,從此之後,李園改名興雲莊。

  而林仙兒雖然也姓林,與林詩音卻沒有血緣關系。

  她是個美麗非常、卻也凄苦非常的佳人,有一個混不吝的老爹。林詩音與她相識之時,她正因為自己父親的事情傷神,竟欲跳下懸崖,林詩音將她救下,認了她做義妹,從此住進了興雲莊。

  如今,林仙兒已是享譽天下的第一美人了,無數人趨之若鶩。

  一點紅在遇到李魚之前,對女人簡直是連半分興趣也無,故而林仙兒這名字甚至都沒在他心裡停留過一秒。

  而如今,他卻已不知道把這名字在心裡咀嚼了幾回了。

  每次默念,他森森的白牙都甚至要磨起來了。

  如果崔千鈺說的沒錯的話,林仙兒就是暗害李魚的幕後主使之人了。

  只是她一介凡女,又是怎麼與怨氣所生的妖魔混在一起的呢?

  這些問題,等見到林仙兒,一切就都明白了。

  在蘇州城修整(玩)了三天之後,他們終於啟程,准備繼續向保定城進發了。

  這一日,陽光明媚。

  人都愛好日頭,可李魚這樣的非人生物,最不喜日頭,今日萬裡無雲,日頭曬得跟什麼似得,如果在這個日子她被太陽光曝曬一會兒,估計就會死無葬身之地了。

  一個人若是有個天大的弱點,心情自然不會很好,李魚也不例外。

  她窩在馬車裡,一根手指都不想露出來。馬車厚重的簾子擋住了太陽光,搖搖晃晃地向前走,她昏昏沉沉地待在馬車裡,只覺得渾身上下都難受的要命。

  中午,一點紅把車停在樹蔭中間,掀開簾子進來看她,看到她懨懨地躺著,連睜眼的力氣都沒有的時候,簡直是心如刀絞。

  他道:「早知今日日頭這麼好,就不趕路了。」

  李魚勉強笑了笑,氣若游絲地道:「即使躲在屋子裡也是一樣的。」

  一點紅盯著她病懨懨的容顏,忽然伸手將她摟進了懷中,久久不肯放開。

  李魚嗚了一聲,縮進他懷裡。

  一點紅啞聲道:「我恨不得受苦的是自己。」

  李魚笑了笑,沒有說話。

  過了好一會兒,一點紅才出去,繼續駕車行駛。

  穿過一片林子之後,馬車就行駛到了官道上,官道兩旁是農田,並沒有什麼可以遮蔽太陽光的大片陰影,一點紅心中煩躁,架著馬車急速地行駛。

  這環境讓他很煩躁、很不安。

  馬車飛馳而過之時,塵土飛揚。

  前方有人,不止一人。

  一點紅銳利的眼神惡狠狠地瞪去。

  那是一群黑衣人,腰間都別著薄劍,長而狹窄、青光瑩瑩。

  ——這是與一點紅相同的黑衣,與一點紅相同的薄劍。

  一點紅臉上的肌肉也忽然抽動起來。

  他已認出了這些人。

  崔千鈺騙他去畫舫的那封信,乃是三尺劍親手寫下,但那一日,三尺劍卻始終未出現,早在那一日,一點紅便明白,這組織遲早會給他生出麻煩來。

  而現在,這麻煩已來了!

  馬車急停,駿馬嘶鳴,在無邊的塵土之中,這些與一點紅穿著同樣衣裳、帶著同樣利劍的殺手們已慢慢地靠近。

  一點紅面無表情地握劍,對李魚道:「不要出來,我去去就回。」

  說著,自馬車上一躍而下。

  這動作像是什麼開戰的信號一般,頃刻之間,黑衣劍客們就已到了一點紅的身邊,與他纏鬥起來。

  這些黑衣人,與一點紅同出一門,他們的劍法與一點紅也極其的相似,毒辣、迅速,每一招都不甚好看,每一招的目的都是殺人!

  他們今日來的目的,也正是殺死一點紅!因為他們已知道,一點紅背叛了組織,寧願臣服於一個女人的裙下。

  一點紅本是這些殺手之中最有名、也是最出色的一個。這些黑衣刺客們與他師出同門,自然知道一點紅身手了得,單打獨鬥不是他的對手。

  這些人不講江湖道義、與一點紅之間更無同門的情誼,為了殺一點紅,他們可謂是算計百出。

  一點紅不好惹,他們也不戀戰,第一人極其刁鑽地刺出一劍後,並不繼續與他纏鬥,而是身形一閃躲開來去,在這剎那之間,第二人、第三人的劍光也已刺了過來,待到一點紅的劍要惡狠狠地刺來時,這二人也像是游魚一般的急速退開,又有幾人的劍光迅速補上,叫一點紅顧不得其他。

  一點紅的劍雖然凶惡,但這些人卻也不是吃素的。他們訓練有素、配合得當,飛舞的劍光就好似一張細密的大網一般,將一點紅困在了裡頭。

  一點紅駭然大喝一聲,迅疾的劍光突出,一劍刺死了一人,生生從這劍光織成的網中殺出一條血路來,他驟然躍起三丈高,想要跳脫出去,黑衣刺客們卻緊隨其後,簡直就是些甩不脫的牛皮糖。

  即使同伴死去,他們的軍心也並未亂了分毫,因為他們本就沒有感情,也不害怕死亡。

  ——同以前的一點紅一模一樣。

  剎那之間,一點紅的身上已多出了許多傷口,這些招式每一招都是殺招,他躲避得當,只受了些皮外傷,空氣之中彌漫著血腥的氣息,卻更讓他的血熱起來,一點紅雙目赤紅,簡直已瘋狂了。

  十三個黑衣刺客,就好似十三個一點紅,久經訓練的凶手,實在是太懂得如何殺人。

  忽然之間,那馬車厚重的簾子裡突然伸出了一只手,這只手照射到太陽光的一瞬間,就發出「滋啦」一聲,細膩蒼白的皮膚幾乎在瞬間開始灼燒,一個接著一個的血泡自這手上出現,然後驟然破碎,留下可怖的燒痕,而這燒痕還在蔓延。

  這只手的指尖驀地出現一撮妖異的藍色火焰,下一個瞬間,一個正欲刺一點紅咽喉的殺手身上就燃燒起來,剎那之間,他就被藍色的火焰吞得連渣子都不剩。

  然後是下一個。

  太陽太毒辣了,李魚無法從馬車裡出來,只得用這法子來幫助一點紅。

  她本就因為今天過於強盛的陽光感到難受不已,此時此刻,又開始大量的使用妖火,一時之間,只覺得更加虛弱,伸出去的那只手已痛得沒了知覺,李魚都不敢想那只手現在被燒成了什麼模樣。

  一點紅長嘯一聲,如惡虎一般撲了上去,一劍刺死一個黑衣刺客。

  有了李魚加入戰局,情勢似已扭轉,可一點紅狂躁的心非但沒有平靜下來,反而更加的焦躁、更加的不安。

  因為還有一人沒有出現。

  那個人就是他的師父。

  他並不知道他的師父姓甚名誰,只知道他是一個絕不能容忍背叛的人,也是一個劍法可怖到極致的人。

  世人都道:這世上劍法最高的人,乃是「血衣人」薛衣人,可是一點紅師父的劍法,卻比薛衣人還要更高、更可怕。

  薛衣人的劍法雖可怖,卻仍花哨,可他師父的劍法,卻是極端的實用。ヾ

  他的擔心並不是不無道理的。

  十三個刺客皆倒下時,一點紅渾身都是傷,渾身都是血,他瞪著眼睛,大口大口的呼吸,整個人似乎都已進入了應激狀態,不住的觀察著四周。

  曝曬的陽光之下,他的視線晃了一瞬,就在這一瞬之間,一個黑袍客忽然出現了,這黑袍客臉上帶著一個紅中帶紫、紫中帶青的面具。這面具栩栩如生,嘴角還掛著一絲若有若無的笑容,可是那面具之下的眼睛,卻是全然的冷漠、全然的殘忍。

  一點紅渾身的血液都在此刻凍結。

  來了,他想。

  他緩緩地站了起來。

  那黑袍客冷冷地看著他,一句話也沒說。

  一點紅也一句話也沒說,只是提起了手中的劍。

  沒有什麼好說的,他雖然將一點紅撿了回去,給了口飯吃,但他對他卻是全然沒有任何情誼的,而一點紅為了報答他的養育之恩,也為他做牛做馬,殺了許多人。

  他現在要殺他,一點紅卻不想死!

  若是以前,或許死了也就死了,然而現在想讓一點紅去死,那是決計不可能的。

  黑袍客冷冷道:「你要朝我動手?」

  一點紅道:「我不想死。」

  黑袍客又道:「難道你以為,朝我動手就不會死?」

  一點紅雙目赤紅,喝道:「我總歸要試一試!」

  就在這電光火石的一瞬間,黑袍客忽然動了起來,他的身形如同鬼魅一般,竟是比一點紅的速度還要快、還要靈巧。只是他卻並不是衝著一點紅來的,他手中那柄薄劍,竟是直衝著馬車而去。

  一點紅大驚,立刻出劍攔截。

  只是他畢竟比不過這黑袍客!剎那之間,只聽一聲巨響,厚重的馬車壁竟被這黑袍客的劍氣衝得四分五裂,亂飛的木屑之間,馬車裡那個臥著的、絕美的人忽然發出了一聲凄厲的尖叫來!

  太陽光已照射在了她的身上,幾乎是瞬間,她大片大片蒼白的皮膚忽然泛起了紅,那紅很快變成了一個個燒傷的血泡,猙獰的燒痕已從她的後背上蔓延開來!

  一點紅牙呲目裂,直衝而去,一把把李魚攬在了懷中,用自己的身體為她擋住太陽光,李魚虛弱不堪地縮在他懷中的陰影裡,手上、背上卻是大片大片的燒傷,一點紅面色猙獰,卻連動都不敢動,生怕她再有地方暴露在陽光之下。

  他背對著黑袍客,竟是什麼都顧不得了。

  一點紅嘶喊:「李魚!李魚!你怎麼樣?」

  李魚那張絕美的容顏也因為劇烈的痛苦扭曲起來,她死死地縮著,連動都不敢再動,她瞪著雙眼看著一點紅慘白的臉,只覺得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黑袍客冷笑一聲。

  噗嗤一聲,薄劍貫穿一點紅的胸膛,寒光森森的劍尖自他的胸前貫出,血順著劍尖嗒叭的掉在了李魚的臉上。

  一點紅的表情扭曲。

  李魚渾身冰冷,瞪大雙眼。

  一點紅脖頸上的青筋忽然一條一條的暴起,他死死地咬著牙,血卻順著他的嘴角流下,越流越多、越流越多,止都止不住。

  即使是胸膛被利劍剖開,他也一聲都沒吭。

  他額角青筋爆裂,面容扭曲如惡鬼,不住的嘔出血,全撒在了李魚的身上,他忽然慢慢地伸出手,又把李魚……往他懷裡帶了帶,好不叫她暴露在陽光之下。

  一點紅終於開口:「把我拆了吞下。」

  李魚的眼淚奪眶而出,驚恐嘶吼:「你在說什麼!你在說什麼!」

  一點紅根本聽不見她在說什麼,只繼續一個字一個字的往外蹦:「快一些,快一些,恢復了妖力就趕緊跑……快!快!」

  他的眼神已渙散了。

  李魚瞪著眼睛,渾身發抖,她死死地盯著一點紅渙散的雙眼,整個面容也已猙獰的沒有一絲美感。

  那黑袍客嘿嘿冷笑,忽然又一腳踩上了一點紅的脊背,一點紅本就是跪在地上將李魚護在懷中的姿勢,這樣一腳踩上來,好似要將他的脊梁骨踩斷一般。

  一點紅哇得又嘔出一口血來!

  李魚暴怒,一大團妖火衝那黑袍客襲去,只是她受了重傷,並不靈敏,那黑袍客卻是身形鬼魅,膽大心細,如游魚一般的躲開了妖火。

  李魚當機立斷的用短劍將自己的手劃來要為一點紅喂血,只是一點紅跪在她上方為她遮擋太陽,他又已決心用自己的性命來換取李魚的生機,吸血鬼珍貴的血液根本無法喂進去。

  那黑袍客看到這一幕,只道:「哦?你的血有治病救人的效果?那姓崔的倒是沒說。」

  ——崔千鈺與這黑袍客也早就勾結在了一起。

  崔千鈺實在是個心如蛇蠍的人,他自己無法長生,想方設法也要斷了別人的長生路子,對林仙兒,他隱瞞了吸血鬼的天敵是太陽這事,而對這黑袍客,崔千鈺一句長生也沒提過,只是說一點紅為了個美貌妖怪背叛組織。

  那日崔千鈺身死,三尺劍從他身上帶走一個玉佩,玉佩乃是一機關寶盒的鑰匙,寶盒之中,正寫著吸血鬼的弱點是太陽光這事。

  他若不得長生,也非得弄死李魚不可!

  這也就是這黑袍客會選在此時、此地行凶的理由。

  李魚一句話沒說,只是一邊想發設法為一點紅喂血,一邊發了狠地要弄死這黑袍客。

  黑袍客對敵經驗豐富,武功深不可測,李魚本只是一個普通的都市職業女性,來了這世界之後雖快速適應,這對敵的經驗卻是絕比不上的,她咬著牙又扔出了幾團妖火,卻被那黑袍客躲開了來。

  黑袍客道:「你是很神通廣大,只是還太稚嫩了些。」

  說著,他竟是要再給一點紅補一劍,好叫他死透了。

  電光火石之間,李魚叫道:「我的血可以叫人長生不老!!你不要殺他,我自己跟你走!」

  長生的誘惑無人能抵抗。

  果然,黑袍客手上的動作停了下來。

  李魚趁機繼續給一點紅喂血,好吊著他的命。

  黑袍客冷冷道:「你憑什麼與我談條件?」

  李魚如今,已是強弩之末,這黑袍客想把她帶走就帶走,想給她放血就放血,難道她還有什麼籌碼能拿來交換一點紅的性命麼?

  李魚強迫自己冷靜下來,道:「難道你以為長生那樣簡單?只是喝口我的血就成?想要將我煉化成長生藥,可沒有那樣簡單,如果真的那麼簡單,為何崔千鈺自己不弄來嘗嘗,反倒是鼓動你來殺我!」

  黑袍客嘖了一聲,似乎在評估她說的話。

  李魚深吸一口氣,繼續給一點紅喂血。

  她的肩膀又暴露在陽光之下,開始慢慢灼燒,只是如今她也顧不上這些了。

  一點紅已失去了意識,只是仍下意識的保持著那種護著她的姿勢,他眼神渙散,渾身都是血。那一股甜蜜的、暖烘烘的味道圍繞著李魚,卻讓她心底怕得要死。

  原來蜂蜜小蛋糕的味道,也可以這麼可怕,怕得讓她想要尖叫。

  她的眼淚嗒叭嗒叭地掉了下來。

  過了半晌,那黑袍客總算想明白了,決定給李魚一個機會,道:「可以,你們都得跟我走。」

  李魚道:「好。」

  黑袍客哼笑。

  李魚冷冷地盯著他那紫青紫青的面具,恨意在心底瘋狂蔓延,簡直令她就要發狂。

  她一直都是一個在感情方面猶猶豫豫不肯向前的人,可就在剛剛那一刻,看見一點紅的胸膛被貫穿的那一刻,劇烈的恐慌與絕望忽然把她淹沒,她忽然明白,對一點紅的愛意早已把她全身都充滿了,愛意像是梅雨季的雨水一樣,一直一直不停的下,已經快要多得裝不下了。

  她恨自己明白的太晚,恨自己沒有早一些答應一點紅。

  忽然之間,她聽到了鳥類翅膀扇動的聲音。

  其實她此時此刻已很虛弱了,五感並沒有先前那樣敏銳,一只鳥扇動翅膀,她是無論如何也不可能聽得如此清晰的。

  但那不是一只鳥兒在扇動翅膀,那是……無數只鳥兒在扇動翅膀!

  她抬頭,看到了一些毛茸茸的翅膀與胸脯。

  貓頭鷹!是貓頭鷹!

  剎那之間,貓頭鷹遮天蔽日,將李魚所在的這一片的天空全擋住了,此地瞬間陰暗下來,黑袍客大驚,立刻就要行動,沒了陽光桎梏的李魚的反應卻是更快,她瞬間暴起,手中妖火爆裂燃燒,一掌像那黑袍客胸口擊去!

  她本就是因為今日的陽光太強烈,能力才大為折損,如今這遮天蔽日的貓頭鷹令她剎那之間恢復了不少氣力,她反應極快,只將所有妖力凝於手中,勢要一擊拿下這黑袍客!

  妖怪的上限,本就比人類要高得多,此時此刻,她擺脫弱點,一擊即中!

  黑袍客躲避不及,身上驟然燃起妖藍火焰,轉瞬之間就被吞沒,他瞬間發出慘厲的嚎叫,這嚎叫又瞬間消失,只剎那之間,他就被燒成了一副焦黑骨架,連面容都沒叫李魚看清。

  李魚冷冰冰的盯著他的屍首,心中只覺得快意無比!

  一只貓頭鷹忽然落在了她的肩膀上,這貓頭鷹圓頭圓腦,毛茸茸的胸脯、毛茸茸的翅膀,還一副很神氣的模樣。

  是那只叫鷹英俊的貓頭鷹。

  它搖頭晃腦、健氣十足地道:「李娘娘,貓頭鷹連環十八塢和蜂類美男子聯合幫派來幫您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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