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導讀
從庸俗市儈到屠殺試驗場
黃哲翰/udn《轉角國際》專欄作者
我們正處於全球化的歷史高峰。週期性金融崩潰、貧富差距極端化、氣候變遷、資源逐漸枯竭、大規模遷徙流亡、族群衝突......等危機,也以史無前例的規模衝擊著人們的認知。危機所引發的反應,讓近年來全球政治氣氛丕變──就在「歷史終結」的三十年後,歷史的鐘擺再度傾向支持威權人格、劃清族群界線、乃至於拉起貿易壁壘。
人們對自由民主、資本主義、科技進步的樂觀一夕之間變色,「生存競爭」這個赤裸原始的課題則又逐漸浮上檯面。人類可能因此走向下一場大戰與屠殺,這個想像已不再只能是虛構情節了。不少時事觀察者都察覺到某種既視感:當前的處境,彷彿就是二戰前夕的翻版。近年來快速席捲歐美民主國家的右翼民粹勢力,更讓人聯想到當年歐洲各國的法西斯主義和德國的納粹。
但是在憂心的同時,人們也不免自問:這樣的類比是恰當的嗎?
相較於八十年前,現今的國家作為一部治理機器,效能已大幅縮減,並普遍將更多的權力讓渡給企業財團、遊說團體、公民組織、甚至網路社群。過去一套一套的政治意識型態,對於現今群眾而言,也失去了吸引力;事實上,當前風行的右翼民粹,與當年的法西斯和納粹之間的關鍵差異就在於,前者避免了一切極端化的大型政治計畫,始終都訴諸鬆散的、甚至前後不一致的直覺判斷。
有鑑於此,當我們把二戰具體地關連到當前脈絡時,它往往又顯得過於不現實,以致於讓我們困惑:對二戰前夕的既視感,是否只是戰後「反省文化」的過敏反應?
追根究柢,這個困惑源自人們長久以來對二戰大屠殺的刻板印象:納粹德國透過精密的計畫,對領地進行全面控制,對外侵略的同時也對內屠殺。因此人們便以為,形成大屠殺機制的關鍵因素是:一個高效能的國家威權,宣傳極端的種族偏見,並運用極致冷酷的科學理性來進行種族清洗──在今天,這些因素似乎不太可能重現。
本書正是為了打破上述迷思、並將二戰關連回當前時局所作。透過嚴謹的史料鋪展,作者精確地描繪出這場大屠殺令人訝異的複雜原貌,逐一顛覆各種刻板印象。
這一連串打破迷思的過程,從一個最基本的問題開始切入:納粹是什麼?
日常生活中有一種常見的市儈政治態度:競爭就是世界的現實,是非對錯都是相對的,只有贏家才是正義;一切號稱普世性的政治和道德概念,都是眾魯蛇們假惺惺地用來合理化競爭劣勢、並試圖將贏家拉下台的藉口。若將此態度推至極端,形成體系,它就是希特勒的思想、納粹的核心性格。
希特勒相信,人類種族無止盡的弱肉強食,正是自然的現實。各種世界觀與政治概念,不過是服務於種族鬥爭的工具。世界理當優勝劣敗,但自從猶太人出現後,他們引入善惡的道德知識,並且鼓吹和平、互惠、共存的政治理念,讓強者的種族失去鬥爭意識,而受制於作為弱者的猶太人。據此,希特勒認為猶太人不屬於自然,他們並非僅是低劣的種族,而是連「種族」都不是、連「人」都不是──他們是反自然的「瘟疫」、人類種族生態的災難。
一戰後德國的經濟蕭條被希特勒直接等同生物學上的種族生存危機,它是由於德意志人「感染」了「猶太瘟疫」所致。德意志種族唯一的生路就是藉由消滅猶太人,破除世上一切政治秩序、摧毀惺惺作態的布爾喬亞政治文化,恢復叢林般的自然秩序,讓強者稱霸、弱者餓死。
這種思想不同於捍衛國家至上的法西斯主義、也絕不只是當時歐洲普遍可見的反猶主義。它的原貌是個反國家的、暴力主宰的無政府主義。隨後為了獲取群眾支持,才包裝成貌似法西斯的國家社會主義。
本書打破的首要迷思,就是將納粹完全等同於國家威權的擁護者和單純的種族歧視者。納粹本質上既不同於後兩者,其所引發的大屠殺也並非「國家威權」和「種族歧視」這兩個因素所足以解釋的。
接著,作者以嚴謹而豐富的史料鋪展,論述讓大屠殺逐步成形的曲折機制。
出於無政府的暴力性質,納粹政權依循的行動原則是即興而非邏輯。儘管他們始終都不乏仇猶宣傳的靈感,但最初並無具體處置猶太人的通盤計畫。納粹所執掌的政府體制,亦在相當程度上限制了他們所欲施展的暴力。
推薦序
關於罪行的記憶與被遺卻的罪行
戴達衛(David Demes)
國中的時候,我第一次走進毒氣室。當時,我是參觀我老家附近的哈達瑪爾(Hadamar)「安樂死中心」紀念館 。我記得那天剛好有一場演講,講者具體在談些什麼內容我早已記不得,但我印象深刻的是演講後的Q&A,有位當地的阿嬤分享她個人的見解,說她們當年不知道哈達瑪爾有這麼一個屠殺身心障礙者的地方,演講明顯令她十分激動,或是說那個演講似乎有點冒犯到她,因此她開始幫自己及其他當地人辯護。當她又要談起「我們並不知道……」時,場合的氣氛突然變了,坐後面一點的另外一位阿嬤站起來,開始大聲地反駁前者的言論,她說:「當年,我們誰沒有發現我們鄰居的兒女被帶走!誰不知道那些天天經過市中心的灰色巴士是在運輸誰!誰不知道巴士上山後的黃昏,精神病院的煙囪在冒著煙,全城都是人肉被燒掉的惡味。我們通通都知道!」
至今,德國仍然有不少人不願意面對這段歷史,更不願意面對自己所背負的責任。史奈德教授在《黑土》正是終結了這七十年之久的謊言:不管是親身前往東歐戰場參與屠殺的幾百萬軍人、黨衛隊、警察,目擊屠殺的民政官員和女性幫手,還是留在家鄉剝奪猶太鄰居財產的德國人,大家其實都很清楚猶太人及其他弱勢群體的遭遇(詳第八章)。即便當年沒有親身參與壓迫猶太人,當時德國家家戶戶都有一本希特勒的《我的奮鬥》,希特勒在書中宣揚他的種族優生學及對東歐「生存空間」(請參考譯序)的渴望,難道還有人能夠對壓迫猶太人佯作不知?即便如此,在終結謊言的同時,史奈德並沒有指責當時的加害者,他反而認為,在類似的生活條件及歷史脈絡之下,每個人都很有可能成為加害者,這也正是他在本書書名所提的「警示」,而這些條件為何,正是《黑土》最重要的理論貢獻。
美國前國務卿亨利•季辛吉(Henry Kissinger)在書評中,稱《黑土》不僅是猶太大屠殺的重要歷史著作,更是一部政治理論作品。確實,史奈德所提出的理論,挑戰了很多過去對猶太大屠殺的主流歷史論述。
漢娜•鄂蘭(Hannah Arendt)在她的經典著作《平凡的邪惡》中,批判納粹德國的官僚體系導致幾百萬人的大屠殺。反之,史奈德認為,官僚體系的衰頹才使得屠殺成為可能。他的核心論點是,在二戰期間,國家制度發揮了保護猶太人的關鍵作用。他主要辨識的國家制度有三:公民身分(citizenship)、官僚體系(bureaucracy)、及對外政策(foreign policy)。從統計數據來看,享有德國公民身分的猶太人,在二戰時期的生存率往往高於東歐國家的猶太人,因為後者的國家制度被德國消滅,使他們喪失國家的保障。公民身分讓人們得到官僚體系的保護。同時,獨立的對外政策讓納粹德國的邦交國有空間改變針對猶太人的政策,從原先配合德國要求逮捕猶太人,到二戰末期轉向與同盟國合作,選擇不配合德國將猶太人押解送至集中營。公民身分、官僚體系、及對外政策等三個要素,減慢了納粹德國屠殺猶太人的速度,最終也阻擋了希特勒殺死全歐洲大陸猶太人的計畫。
反觀,大屠殺得以實行的關鍵前提,是德國鄰近國家政體被摧毀,史奈德稱這個戰略為「國家之消滅」(state destruction)。一九三八年,當奧地利總理宣布「德奧合併」(Anschluss),奧地利實質上就毀滅了,並陷入了一種無法無天的狀態。宣布合併的隔天,維也納猶太人開始被侮辱,財產也被強制徵收(詳第四章)。到了一九三九年,希特勒與史達林分別入侵波蘭。按照納粹政權的邏輯,波蘭這個國家從未存在,其法律不僅無效,也被視為從未存在過。據此,波蘭人(包含波蘭籍猶太人在內)一下子失去公民身分及由此而來的權利和保障。對希特勒而言,波蘭及其他東歐國家只是一片空空如也的土地,而在這片土地上生活的原居民只不過是「次人類」(subhuman)。這樣的邏輯和推論,源於歐洲各國在非洲、美洲等地殖民主義的意識形態。史奈德將希特勒的意識形態及其對東歐「生存空間」的追求,放回殖民主義的脈絡裡,並將其理解為一種歐洲大陸境內的殖民主義計畫。
譯序(節錄)
作為隱喻的黑土──猶太大屠殺在東歐
陳柏旭
提摩希•D•史奈德(Timothy D. Snyder)是耶魯大學東歐史講座教授,一九九七年於牛津大學歷史系取得波蘭史博士學位。史奈德教授在布朗大學就讀大學部歷史系時正值一九八九年前後的「蘇東波」,也開啟了他對東歐史的研究興趣。近年來他固定於耶魯大學開設東歐史大學部課程,選修人數動輒逾兩百人;太太馬爾西.肖爾(Marci Shore)也是治中歐、東歐思想史的教授,偶爾會在史奈德教授的班上客座,夫婦兩人都致力於將被湮滅的東歐史帶回英語學界的視野。其歷史著作雖然大量徵引檔案材料與二手研究文獻,讀來卻不生澀,適合學術研究者與一般讀者大眾閱讀,其敘事功力令人想起華語讀者所熟知、同樣任教於耶魯大學歷史系的中國史學家史景遷(Jonathan Spence)教授。
史奈德教授的著作目前已翻譯為波蘭語、德語、法語、日語等三十多種語言。而在華文世界中,《黑土:大屠殺為何發生?生態恐慌、國家毀滅的歷史警訊》(Black Earth: The Holocaust as History and Warning)與同樣由聯經出版公司近日翻譯的《論暴政》(On Tyranny,該書顯然是對川普當選美國總統的回應)一同出版,是史氏在華文世界首度問世的完整著作。除此之外,史奈德教授只有為當時已不久於人世的東歐史學者東尼•賈德(Tony Judt)教授訪談錄《思慮二十世紀:東尼.賈德思想自傳》(Thinking the Twentieth Century)所作的序言曾譯成過中文。不過東尼.賈德教授在跋該書時倒是頗為詳盡地交代了史奈德的治學背景,以及其學術養成當時的美國學術界東歐史研究情況,不妨在此略加引述:
史奈德是我一九八九年之後一直期待的那類人的典範:研究東歐的一代美國學人。……
史奈德教授熟諳幾乎所有的東歐語言,除了研究猶太大屠殺歷史所必備的德語之外,也能夠徵引俄語、波蘭語、烏克蘭語等十國語言的檔案史料,這點即令其他治東歐史學者(甚至許多出身於曾受大屠殺殃及的東歐國家移民第二代)都難以望其項背(見第五章註一)。除了學術著述之外,史奈德教授同時也是一名公共知識份子。二○一三年俄羅斯併吞克里米亞的「烏克蘭危機」(Ukrainian crisis)發生時,史奈德教授固定在《紐約書評》(New York Review of Books)以及個人部落格上發表時政評議,建立其公眾知識分子的聲音。隨著本書以及《論暴政》的出版也開始接受較主流的電視節目採訪,進入美國公眾的視野。
烏克蘭問題正是斯耐德教授撰寫本書時的主要關切之一。事實上,本書標題的「黑土」指的就是當時烏克蘭蘇維埃社會主義共和國的農耕沃土。黑土原是肥沃的農作土壤,但在二戰期間卻被挖成屍坑,其中的反差與矛盾意象不言可喻。本書以標題中的「黑土」為象徵符碼,在全書中主要只出現在兩處,一是導論,一是結論:烏克蘭的黑土是猶太大屠殺發生的地方,也是二○一四年俄羅斯併吞的土地。從這種首尾呼應的鋪陳中,史奈德教授以古鑑今的動機可見一斑,這樣的動機也反映在他為本書下的副標題上─作為歷史與警示的大屠殺。
由於史奈德教授徵引的語言龐雜,對於本書的翻譯自然也構成一定的挑戰。在此譯者僅針對其中若干用語提出解釋。首先是貫穿本書提及希特勒的世界觀就會提到的字眼─「星球」(planet,或形容詞「星球的」〔planetary〕)。雖然譯為中文不無拗口之嫌,但為求貼近希特勒原著中提出的字義,還是予以保留,而不另譯為「地球」或「全球」。對希特勒而言,星球是某種透過精準丈量出來的地球表面,是一個必須透過斬刈殺伐來征服的空間。星球的概念也直接涉及本書另一個關鍵概念─德語當中的「生存空間」(Lebensraum)。據史奈德徵引希特勒的定義,生存空間有兩重的意涵:一是「客廳」,二是「棲息地」。在此希特勒落入了循環論證,「自然無非是社會,而社會又無非是自然。
序曲
維也納時尚的第六區,大屠殺的歷史就雋刻在人行道上。在猶太人曾經居住、工作的建築物前,他們一度必須徒手搓洗的人行道上安置著小小的銅製方形紀念碑,上面記載著人名、驅逐日期,以及他們的葬身之地。
在成年人的心目中,這些文字連結著現在與過去。
孩子的觀點則迥然不同。孩子的認知從事物開始。
有一位住在維也納第六區的小男孩日復一日地觀察一群工人在對街沿著一棟又一棟的建築物工作。他看著他們像是在修理管線或舖設電纜把人行道掘開來。有天早晨,在等待開往幼稚園的公車時,他看著這些對街的人剷起、舖平還冒著煙的黑色瀝青。謎樣的紀念碑在戴著手套的手中,映照出一縷蒼白的陽光。
「他們在做什麼,爸爸?」男孩的父親默不作聲,逕自望向街道那端等待公車。他猶豫著,啟口回答:「他們在建……」欲言又止,難以啟齒。然後公車來了,阻斷了他們的視線,在一絲汽油味中,車門開啟,開往又一個平凡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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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五年前,一九三八年三月,維也納的大街小巷中四處可見猶太人在清理著人行道上的「奧地利」字樣,一個隨著希特勒的大軍壓境而不復存在的國家就於焉遭到抹除。今天,就在同一條的人行道上,猶太人的名字控訴著已復國的奧地利。奧國如同歐洲全體一般,仍然不知道如何評價自己的過去。
維也納的猶太人為何蒙受迫害,一如奧地利被從世界地圖中抹除?為何在奧地利的反猶情緒昭然若揭之時,猶太人卻被送到一千公里以外的白俄羅斯才慘遭謀害?在一城(一國,乃至一整個大陸)安身立命的人民的歷史又是如何以暴力作收?為何陌生人要彼此殺害?鄰居又為何彼此殺戮?
在維也納以及中、西歐的諸多大城,猶太人是都市生活中頭角崢嶸的一群。在維也納以北、以南、以東的土地上,為數眾多的猶太人已定居逾五個世紀。然後,就在短短五年之內,逾五百萬猶太人橫遭謀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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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的直覺往往會擺我們一道。我們想當然爾地將大屠殺與納粹意識形態聯想在一塊,但卻忘了許多兇手並非納粹人士。雖然幾乎所有命喪大屠殺的猶太人都居住在德國境外,我們第一時間想到的卻仍是德國的猶太人。提到大屠殺時,我們總想起集中營,儘管被殺害的猶太人中只有相對少數曾經見過集中營。儘管只有在國家體制被破壞的情況下殺戮才可能發生,我們卻仍將過錯怪到國家(state)的頭上。我們歸咎於科學,但反而因此為希特勒世界觀中一個重要元素背書。我們將過錯怪到民族(nation)的頭上,卻因此沈浸在納粹黨人使用的簡化觀點中。
我們認同猶太人受害者,無可厚非,但卻常常將同情與理解混為一談。維也納第六區的紀念碑宣稱是「為了未來而記憶」(Remember for the Future)。在大屠殺業已成往事的此際,難道我們應該深信一個看得見的未來正等著我們?我們與被遺忘的犯罪者和被紀念著的受難者共享著同一個世界,而我們的誤區卻並非無辜的過失。我們的星球現在正改變著,正重新喚醒希特勒時代為人所熟知的恐懼,而希特勒當時也不過是對此做出回應而已。大屠殺的歷史尚未結束。其開啟的先例是永恆的,而人們尚未記取教訓。
能對於歐洲猶太人大屠殺具有啟示的說明必須是星球性的(planetary)說明,因為希特勒的思想是生態學式的(ecological),他將猶太人視為自然界的創口。這一段歷史必須是殖民的(colonial)歷史,因為希特勒想要的是在猶太人居住的鄰國土地上發動一場場滅種戰爭(wars of extermination)。它必定是國際性的(international)歷史,因為德國人和其他被謀殺的猶太人並非身處德國,而是身在其他國家。它必須是按照時間順序的(chronological)歷史,因為希特勒在德國的崛起只是一部份的歷史,繼之而來的是征服奧地利、捷克和波蘭,以及重訂最終解決方案(Final Solution)。它必須是政治的(political)歷史,因為德國毀滅鄰邦(尤其是在蘇聯德佔區)創造了一些發明出毀滅手段的地帶。它必須是多重聚焦的(multifocal)歷史,提供納粹觀點以外的觀點,徵引發生殺戮的地區內外不同群體的資料,不論是猶太人抑或非猶太人的資料。這不僅關乎正義,也關乎理解。而這種理解也必須是人性的理解,將求生的意志以及謀害的企圖都記載下來,描述謀求活路的猶太人以及那些少數試著幫助他們的非猶太人,接受每個個人與每段值遇都有其固有且難以化約的複雜性。
一段大屠殺的歷史必須是當代史,使我們得以體驗希特勒時代所遺留在我們的心中與我們的生活中的面向。希特勒的世界觀本身並不足以導致大屠殺,但隱藏於其中一以貫之的思想卻生產出了某種新的毀滅性的政治型態,也生產出關於人類執行大規模屠殺的能力範圍的相關知識。意識形態與情境要像一九四一年這樣縝密結合的條件已不復見,但是類似的事件卻仍可能再度發生。因此,要了解我們自身,也必須了解過去。大屠殺不僅僅是歷史,也是警示。
導論(節錄)
希特勒的世界
希特勒認為,我們無法知道未來,但可以知道我們星球的極限,即「某個精確測量出的空間的地表。」生態不外乎就是稀少性,生存即是對土地的爭奪。生命不變的結構就是將動物區分為物種,註定會是「內在的孤立」(inner seclusion)以及無盡的打鬥,至死方休。希特勒相信人類就如同物種。最高等的物種仍然自較低的物種演化而來,意味著雜種繁殖(interbreeding)固然可能,但卻是罪惡的。不同的種族應當如同物種那般與同種交配,與異種殺伐。這對希特勒來說是一條鐵律。種族鬥爭的法則就如同萬有引力的法則一般確定。誰會贏得什麼?可以贏多久?誰也不知道。在希特勒的理解中,同一個種族可以取得勝利,繁榮壯大,也可能遭受饑饉,以至絕種。
在希特勒的世界,叢林法則就是唯一的法則。人們應該壓抑憐憫的傾向,盡可能地強取豪奪。因此,希特勒與那種認為人類之所以異於自然是因為人類有能力想像並創造出新的合作形式的政治思想之間有著斷裂。「政治思想家從這樣的假說出發,試圖描繪出某種不僅只可能實現且還最公正的社會形式。然而對於希特勒而言,大自然才是獨一無二的、殘忍卻壓倒性的真實,歷史上所有試圖做他想的嘗試都不過是幻影。頂尖的納粹法學家卡爾.施米特(Carl Schmitt)解釋道:政治並非發端於歷史或概念,而是肇始於我們的敵對意識(sense of enmity)。我們的種族敵人係由自然所揀選,而我們的任務則是鬥爭、殺伐,至死方休。」
「自然沒有政治性的界線。」希特勒寫道。由於政治即自然,而自然即鬥爭,因此政治性的思想是不可能的。此一結論堪稱十九世紀普遍認為人類活動即生物學的極致表述。在一八八○、九○年代,受達爾文(Charles Darwin)天擇說影響的嚴肅思想家與大眾寫手稱政治思想的古老問題已然為動物學界的突破所解決。在希特勒年輕的時候,將達爾文闡釋為競爭即社會之善(social good)的說法影響了政治的方方面面。對於捍衛資本主義的英國人史賓塞(Herbert Spencer)而言,市場就如同適者生存的生態圈。沒有阻礙的競爭關係所帶來的效益可以合理化其立即造成的惡。反對資本主義的第二國際社會主義者也競相擁抱生物學的類比,逐漸將階級鬥爭看成是「科學性的」,將人類看成是眾多動物中的一種動物,而非具有某種人類本質的特殊造物。當時的傑出馬克思理論家卡爾.考茨基(Karl Kautsky)也堅信人類是動物。
但是這些自由派或社會主義者仍舊為習慣與體制所囿,無論他們自己有沒有發現;從社會經驗而生的心理習慣讓他們無法達成更為激進的結論。倫理上,他們致力於諸如經濟成長或社會正義等善,故而把自然競爭想像成達成這些善的途徑對他們來說要不就是有吸引力,要不就是某種很便捷的想法。希特勒將其著作題名為《我的奮鬥》(德語:Mein Kampf,英語My Struggle。書名的「奮鬥」與本書中常見的「鬥爭」是同一詞─譯按)。從本書的書名到兩冊的巨著乃至其長達二十載的政治生命,與其他人相比,希特勒的自戀毫無止境,其貫徹一致到了冷酷無情的程度,而其虛無的態度卻又旺盛無比。種族間無盡的爭鬥不是生命的因素,而是生命的本質。這麼說不是為了建立一套理論,而是為了觀察宇宙的本真。鬥爭即生命,不是什麼達到其他目的的區區手段而已。鬥爭也不是由其所理應帶來的繁榮(資本主義)或革命(社會主義)所正當化。希特勒的重點不是用什麼稱心如意的目的來正當化血腥的手段。本來就沒有什麼目的,只有手段本身。種族才是真實的,個人、階級都是人為的建構,紕漏百出,轉瞬即逝。鬥爭不是隱喻或類比,而是可以觸及的絕對真實。由於「膽小的民族不配存在在這個世界上」,弱者將被強者宰制。這就是你所需知道、相信的一切。
* * *
希特勒的世界觀對宗教與世俗傳統不屑一顧,卻又仰賴這兩種傳統。儘管他並不是什麼有原創性的思想家,但卻為思想與信仰的危機提供了某種特定的解決方法。正如許多前人一樣,希特勒試圖結合兩者,然而他想設計的卻不是某種提升性的綜合方案來拯救心靈與心智,而是某種讓兩者相互碰撞進而毀滅的誘惑。希特勒的種族鬥爭理應由科學來背書,但他卻稱其目的為「日用的飲食」(daily bread)。他徵引這個字眼來召喚基督教最著名的文本之一,同時卻又大肆竄改其意義。基督教的信眾向上帝請求道,「賜給我們今日日用的飲食。」基督教禱告詞所描述的宇宙中有一形而上的秩序超脫於這星球而存在,那是從一個領域進入另一個領域的美善概念。那些朗讀著上帝的祝禱詞的人們請求上帝「免我們的債,如同我們免了人的債。不叫我們遇見試探;救我們脫離兇惡。」在希特勒的「自然資源爭奪戰中」,不緊緊抓住所有你可以攫獲的東西、放他人一條生路是一種罪惡。慈悲使弱者得以肆行。希特勒說,人類只能也只得違反《聖經》的十誡。「如果要我接受任何神聖的戒律,」
他寫道:「那道戒律便是:﹃惟應保護種族。﹄」
希特勒善用基督徒所熟知的意象和象徵─諸如上帝、禱告詞、原罪、十誡、先知、選民、彌賽亞─甚至是基督徒熟知的三元時間結構:始於天堂,然後出埃及記,終於救贖。我們活在汙穢當中(譯按:見《哥林多前書》第四章第十三節),必須努力淨化自己和淨化世界,才能回到天國。將天國看成是物種之間的戰爭(而非造物的和睦)是把基督教式的嚮往與生物學上顯而易見的現實結合起來。人皆相伐(war of all against all)的狀態並非恐怖的無目的性(terrifying purposelessness),而是宇宙間必然的唯一目的。自然的豐饒就如同《創世紀》所載是供給人類的,但只給予那些遵循自然法則、為自然戰鬥的人類。大自然在《我的奮鬥》中如同在《創世紀》一樣,是為人類所取用的資源─但並非供給予所有的人類,只供給勝出的種族。伊甸園不是一座樂園,而是一條戰壕。
如同在《創世紀》當中,對於身體的知識不是問題,而是解答。勝出者應當彼此交配:希特勒認為,人類在殺伐之後的責任是性和繁衍。在他的宏圖當中,導致人類墮落的原罪是心靈而非身體。對希特勒來說,我們不幸的弱點就是我們懂得思考,理解到屬於其他種族的人也會思考,因此認知到他們也是人類。人類之所以離開希特勒的血腥天國不是出於肉體的知識,而是出於善惡的知識。
當天國墮落了,人類與自然分家,諸如《創世紀》中的蛇這樣既非人類也非自然的角色就要承擔罪責。如果說事實上人類只不過是大自然中的一分子,而科學已證明大自然不過是場血腥的鬥爭,那麼一定有某種自然之外的東西在腐化物種。對希特勒來說,將善惡的知識帶到世上來的人、那摧毀伊甸園的人就是猶太人。是猶太人告訴人類他們比其他動物優越,有能力決定他們自己的未來。是猶太人引介了政治與自然、人類與鬥爭的錯誤分野。希特勒自認他的使命就是要為猶太人的精神性原罪找到救贖,並恢復那血腥的天國。由於人類唯有透過毫無保留地種族殺戮才能生存,猶太人的理性戰勝直覺就意味著物種的末路。希特勒認為,種族所需要的是一種讓該種族得以勝出的「世界觀」;在他最終的分析當中,這意味著對自己盲目的任務「忠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