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湘雲站在宴會廳的角落處,安靜且怡然自得地做她的壁花,不想加入其他人的談話,不想跳舞,更不想吃那些甜得膩人的點心。
在家裡靜養一個月,這是她回台灣後第一次參加宴會,但她實在是興趣缺缺,若不是她媽咪怕她在家裡悶出病,執意要她跟來,她寧願坐在窗口發呆,還有……想他。
開完刀的隔天,她媽咪就以安全為理由,執意帶她回家休養,還聘了專任的醫師與特別護士全天候照顧她。躺在病床上被推出醫院的她根本無法起身,也看不見他是否在一旁看著她離去,但她卻能感受到他灼熱的目光一直跟隨著她,直到她被送上救護車。從那天起,她就再也沒有見過他。
她想他,好想好想他!
「小姐,有這個榮幸與你跳支舞嗎?」
湘雲歉然地看著今晚第八個邀她共舞的男子,委婉地拒絕道:「對不起,我不會跳舞。」
「沒關係,我可以教你,跳舞其實很簡單。」那男子顯然聽不出她委婉的拒絕。
「真的不用麻煩了。」
「—點都不麻煩,我很樂意教你這樣的美人跳舞。」那男子似乎打算將纏人的功力發揮到最高層。
「對不起,我不會跳舞也不想跳舞。」湘雲無可奈何,只得將話講白一點,希望他能自動離開,還她一片安靜的小天地。
可惜上天不打算實現她小小的願望。
「也好,其實跳舞也沒什麼好玩的。」那男子帥氣地撥了撥垂落額際的頭髮,一手抵著牆壁,一副打算長談的模樣。
「看見美人,都忘了要先自我介紹一下。敝姓施,施長榮,目前是愷耀酒店的總經理。我們公司是全球性的連鎖飯店,雖然我們現在的規模和知名度還比不上凱悅或希爾頓這些飯店,但我相信在我的領導下,愷耀酒店一定很快就能和他們並駕齊驅……」施長榮眼中閃耀著自信的光芒,口沫橫飛地闡述著偉大的抱負。
湘雲的目光禮貌地注視著他;唇邊揚著得體的淺笑,但壓根沒注意到他在說什麼,心思飛得好遠好遠,飛回到自由島上美麗的風光、無憂的生活和子城不羈的笑容。
好想見他!她抿了下唇,活動一下乾澀且僵硬的笑容。
「我六歲跟家人移民美國,十七歲到法國留學……」施長榮談完了自己的抱負,又開始滔滔不能地說起自己學習時期的偉大事跡。
湘雲努力想再擠出笑容,卻發現怎麼也擠不出半絲笑意,只好作罷,不再強迫自己露出虛應的笑臉。
施長榮講得興起,也沒發現聽眾沒了笑容,依舊努力介紹自己的生平。
好不容易他的自我介紹終於告一段落,他喝了口雞尾酒潤潤喉,又道:「一見到你,我就覺得你的美麗是優雅而精緻的,就像……」他停頓了一會兒,皺眉思索一個最貼切的形容詞。「搪瓷娃娃!對,就像是精緻的搪瓷娃娃。」
她才不是搪瓷娃娃!湘雲微放朱唇想反駁他的話,但聲音卻梗在喉頭說不出口,最後只得放棄。
怎麼否認?怎麼反駁?她連最基本的「我不是搪瓷娃娃」都說不出口,她終究還是變回當初的林湘雲,那個易碎的搪瓷娃娃。
湘雲垂下長睫掩住沮喪的目光,然而眼角餘光卻意外的發現一個熟悉的背影。
「對不起,失陪了。」她匆匆欠身離開,狂喜的心再也顧不得禮貌,直向熟悉的身影飛奔而去。
「子——」雀躍的輕喚在那男子轉頭的瞬間凍結。
「對不起,我認錯人了。」湘雲朝面前冷峻的男子擠出一抹虛弱的笑容,沮喪的語氣像是要哭了。
俞子惑面無表情的看著她失望的模樣,絲毫不打算日行一善。他知道她是誰,也曉得她把他錯認成他大哥,不過那不干他的事。
忽地,一條猿臂橫過她的腰身,將她捲到身側,另一隻手則在她尖叫之前,及時摀住她的小嘴。
「笨娃娃,連人都認錯!」低沉的輕笑聲在她頭頂響起。
熟悉的聲音和氣息在在都告訴她,是了,身後的人就是她想念的人。晶瑩的淚珠瞬間在眼底凝結,直墜他摀住她嘴的手。
「怎麼了?一見到我就哭,我可不愛淚眼娃娃。」子城輕輕拭去她頰上的淚水,戲謔地輕擰她紅紅的鼻頭。
「我……好想你。」湘雲抽抽噎噎地說。
「我也很想你。」他低下頭,細細摩挲著她柔嫩的臉頰。
「可是你都不來看我。」她忍不住埋怨道。每天早上在睜開眼前,她總是滿心期待他會在床邊出現,溫柔的看著她,但這個小小的願望從來都沒有實現。槍傷癒合了,身體復原了,但他始終投有出現。
「對不起。」子城歉然道。他父親似乎真的要他從此定下來,白天要他陪他出席公司所有的會議,晚上則安排他跟一些名門千金見面,說是要他認識一下商業界的朋友,打好人際關係,實際上根本就是變相的相親。每天的行程都被他父親排得滿滿的,他根本抽不出時間去看湘雲,只能望著那些名嬡淑女發呆,說著言不及義的客套話。
「林夫人,很高興見到你。」俞子惑朝遠遠走來的魏美嵐頷首,打了聲招呼,順便提醒一旁卿卿我我、難捨難分的愛情烏克制一些。
「俞副總,你好。」魏美嵐也客氣的回他一聲招呼,但一隻杏眼卻死盯著子城擱在湘雲腰上的手,用目光將他不規矩的手剁成肉泥。
「媽咪。」湘雲看見母親出現,羞怯地過出子城懷中,但細白的小手仍擱在他手心裡。「我跟您介紹一下……」
「湘湘,我們該走了,這裡空氣太悶,對你的身體不好。俞副總,失陪了。」魏美嵐打斷女兒的介紹,向俞子惑點了下頭,拉著女兒就往外走,對子城的存在完全視而不見。
「子城,記得有空要來看我。」湘雲拗不過母親的力氣,只能頻頻回首,柔聲叮囑道。
子城點點頭,目送她的身影漸行漸遠,冷靜的臉龐看不出任何情緒。
俞子惑似乎對兄長的受挫感到有趣,牽動薄唇,輕笑一聲。「愛好自由的人偏偏愛上一尊需要細心呵護的搪瓷娃娃,一不留神就碎了。」
「她不是搪瓷娃娃。」子城淡漠的反駁。
「是與不是又有什麼差別?她母親會放心把她交給你嗎?」俞子惑拋下問題,逕自走向場內和其他人寒暄。
子城緊抿雙唇,屏息許久才淺淺歎出無奈。他們都明白問題的答案是「不」。
他可以任性的拋下一切責任去尋找自由的天空,但自由卻必須付出代價,而他的代價或許沉重到讓他無法承受——他終究會失去他深愛的女人。
湘雲實在不清楚自己何時留給施長榮好印象,讓他在宴會隔天就帶著一大東玫瑰花登門拜訪。
原本她還打算假裝身體不舒服好避開他,偏偏他還滿對她媽咪的眼,於是「裝病法」只好宣佈失效,她不得不在母命難違的情況下,穿著飄逸輕柔的白色長洋裝下樓見客。
或許她還是有些改變吧!不然不會對以往習慣的裝扮感到礙手礙腳,一見到白色雪紡紗長裙,卻只想到沒辦法穿著去爬山。
湘雲端坐在白色沙發椅上,靜靜聽她媽咪和施長榮閒聊,盡力克制打呵欠的慾望,露出最優雅嫻靜的笑容。
「施先生,你是說你的近程目標是將貴公司推上國內第一流的連鎖酒店?」
「您叫我長榮就可以了。是的,我認為我們公司絕對有能力打敗凱悅飯店或晶華酒店,成為國內五星級飯店的代名詞……」施長榮、談起抱負便慷慨激昂。
魏美嵐讚許的點點頭,「年輕人就是該有這股幹勁!想不到你年紀輕輕就已經這麼有成就,以後一定更不得了。 」
「謝謝您的誇獎、男兒志在四方,總要闖出一番轟轟烈烈的事業才算不槓此生。」施長榮說得一派豪氣。
「對,男子漢就是要有理想、有抱負,努力闖出自己的一片天空。」
「闖出一番轟轟烈烈的事業之後呢?」湘雲忍不住問出口。
施長榮沒料到她會有些一問,愣了一下,有些尷尬地說:「林小姐,我不太懂你的意思。」
「我是說你花了大半輩子的時間,把事業推到頂點,在名利雙收之後呢?你要做什麼?」
施長榮從來沒想過這拿問題,一時間只能愣在那兒,說不出話來。
「你有沒有想過到世界各地體驗一下生活的真諦,感受一下除了名興利以外的生活?你有沒有看過太陽由海的那一端緩緩升起是怎樣美麗的景象?」
「呃……目前還挪不出時間,所以……」
「生命不僅僅只是為了成就一番偉大的事業,還有許多其他的東西值得我們去追尋——」
「湘湘!」魏美嵐責難地橫了女兒一眼,「來來來,喝杯茶。」她傾身倒了杯茶給施長榮,試圖化解他的尷尬。「我們家芸嫂做的甜點不輸五星級飯店的大廚師,我要她送些過來讓你嘗嘗。」
「不……不用了。」湘雲的話讓他如坐針氈,連忙婉拒道:「我忽然想起等會有個會議要我主持,我就不打擾了。」
「不急嘛!吃些點心再走。」
「真的不用麻煩了,我得先回去準備一些資料。林夫人,謝謝您的盛情款待,改天我再上門打擾。」說完,施長榮欠了個身,立刻頭也不回的走出林家,不敢稍作停留。
等到人走遠了,魏美嵐才皺起眉頭,看著行為反常的湘雲說:「你是怎麼了?怎麼這麼沒禮貌?施先生都被你嚇跑了。」
「媽咪,對不起,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一回事。」她也知道自己的話會讓施長榮下不了台,只是她忽然好想把自己的想法說出來,不想再微笑著假裝贊同其他人的意見。
好好的一個女婿人選就這麼跑了!魏美嵐無奈地歎了口氣,伸手撫了撫女兒柔細的長髮,「算了,你回房間休息吧。」
「嗯。」湘雲乖巧地點點頭,轉身走回房間。
「湘湘。」魏美嵐忽然喚住她。
「媽咪,還有什麼事嗎?」
「你要記得媽咪都是為了你好,我只是希望你可以平平安安、快快樂樂地過完這一輩子。」
湘雪望著母親慈祥的容顏,點頭應道:「我知道。」
「回房去吧。」
她離開的腳步忽然變得沉重起來,心彷彿也被什麼東西壓著,沉甸甸的,有些透不過氣。究竟什麼樣的生活對她來說比較好?這一刻,連她自己也不知道。
+
+
+
晶華酒店咖啡廳裡,濃郁的咖啡香飄散在空氣中,悠揚的小提琴聲輕柔的傳來,柔和的燈光映照著對座佳人美麗的臉龐,襯得一雙明眸瑩瑩生輝。對著如此佳人,子城微一抬手,不著痕跡地打了個呵欠。
悶啊!乏味的談話悶得他寧願回家看今天會計室送來的報表,不過若他真的決定現在回去努力工作,只怕父親大人不會輕易饒過他。
「甄小姐很文靜呀!」俞錦源努力想打開話題,試圖活絡沉悶的氣氛,他不動聲色的賞了鄰座的長子一拐子。
死孩子,當我不知道你在打呵欠啊!
「是啊,我們家小柔不愛說話,唯一的興趣就是彈彈鋼琴。」陪在佳人身側的中年美婦代為發言,說完二十二個字之後又輕抿起唇,掛上溫柔典雅的微笑,表示話題結束。
看來不愛說話的恐怕不止女兒。悶啊!俞錦源微一抬手,正要以手掩口,驀地驚覺自己的舉動,連忙假裝重重咳了幾聲。「不好意思,最近身體不太好。」
他眼角餘光看見子城似笑非笑的眼神,一股無明火就直往腦門沖,當下又賞了他一肘子。
俞錦源一面對著對座嫻靜少語的母女露出微笑,一面從牙縫中進出三個輕微的音節,「說話啊!」示意子城開放話題。
「我……」子城如他所願,開口說了第一個字,拖長的語音延續了兩秒鐘,才道:「失陪一下,對不起。」跟著起身離座。
俞錦源差點被他氣得吐血身亡,但為了面子仍得強抑下砍人的衝動,對著外人露出笑容。
子城走入男士洗手間,伏在洗手台前。掬水輕潑臉頰,試著提振精神。水滴沿著幾縷不聽話的長髮滑落到他身上合身的亞曼尼西裝,跟著湧入毛料纖維中。
他抬起頭,瞪視著鏡中的自己,一抹苦笑浮現他的嘴角。
這是他嗎?不羈的長發配上優雅的西裝是怎生的不倫不類!早該剪的,順便也剪斷對自由的奢望吧!逃避到最後終究是兔不了要面對,當初的逃避又有什麼意義?繞了一圈依舊是回到原點,人終究逃不開責任。
子城甩了甩頭,踏出洗手間,卻意外地迎面對上思念許久的熟悉身影。
「子——」湘雲望著日夜思慕的人,但聲音卻梗住,喚不出那曾經熟悉的名字。
距離上次在宴會上見面又過了一個月,她曉得他曾經來找過她不止一次,但全被她媽咪叫人攔住,不讓他進來。二十六個朝夕相處、共同扶持的日子,如今彷彿只是一場夢,眼前的人彷彿熟悉,卻又陌生,讓她想要伸手碰觸,卻沒有勇氣。
「娃娃!」子城驚喜的一步向前,想將她擁入懷中,她卻向後退了一步,他只得尷尬地收回手,輕聲問:「你怎麼會來這兒?』
「我媽咪要我來這裡相親,她說那個男孩子很適合我,如果我們兩個聊得來,今年年底就可以準備結婚。」
湘雲愣愣看著他,眼中起了一層水霧。她眨眨眼,想眨去眼中的水氣,不料卻滑落了一滴淚。「你騙我,你說一切,都還是和以前一樣,可是都不一樣了。我想見你,卻見不到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