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冷月,霜天。
蘭漏更深。寒露丹楓落華庭,殘紅枯黃,鋪就滿地冬夜蕭瑟。
巍峨宮闕沈寂如睡獸。黑夜闌珊中,猛然響起几聲極不相稱的淒楚號叫,割裂靜謐,隨風飄散。
聲音,來自宮城中最有權勢的人──金盛皇朝第六代皇帝慕容四海的寢宮。
玄朱門外,重兵圍守。鐵甲長戟,映月寒光閃爍,殺氣森然。
門內,厚重華麗的里外三層描金宮帳被碧犀牛角鉤挑起。宮燈暗紅吞吐,一個十五六歲的纖瘦少年被數名侍衛強按著頭顱四肢,趴跪在寒氣四溢的白玉磚上。
少年的臉,已被打得紅腫不堪,嘴角也破裂了,流著血,根本分辨不出本來樣貌。
從被撕扯得破爛的衣服碎片下露出的身軀,同樣布滿淤痕,青一塊紫一塊。
他在侍衛大力鉗制下不停掙扎、顫抖。像落入獸籠的傷獸,喘息著持續無用的反抗。雙眼腫得几乎無法睜開,卻仍然死盯著前方,盡是切齒恨意。
雕刻有九龍戲珠圖案的巨大純金座椅,和寢宮一樣散發出冰冷氣息,代表著九五之尊的無上威嚴。
此刻,一只修長的、保養修飾得非常得法,形狀近乎完美無瑕疵的男性手掌正搭在座椅扶手上,手指緩慢而有力地撫摩著猙獰的獸頭圖飾。
另一只手里,握著三尺青鋒。
雪亮鋒利的劍身,就深深扎在當今皇帝慕容四海心口。
高大的身軀已經冰涼多時,僵硬地蜷曲在椅腳邊。明黃織錦的龍袍業已被自己的血染紅,呈現令人心怵的赭褐色。
震驚、憤慨、不解、憎恨。。。。。。種種復雜的表情都凝固在尸首方正俊朗的臉上。似乎至死,都不相信自己會喪生對方劍下。
"為什么?。。。。。。"
少年終于從牙縫中擠出了嘶啞質問,瞠裂的眼角血絲殷殷。"九州皇叔,你為什么要殺害我父皇?"
"你說呢?我的真兒好皇侄。"
好聽的嗓音懶洋洋響起,低沈而悅耳,充滿成熟男人的致命誘惑。
手,終于放開了劍柄。盤踞龍椅的白衣男人,不帶笑意地微笑:"當然是謀朝篡位。"
他有著張與慕容四海相似但更年輕的面龐,漆黑如墨的頭發整齊地攏在腦后。眉宇間寫滿專屬于帝王家的雍容冷酷,鼻梁挺直,勾勒出不言而喻的狂妄。
嘴唇卻很薄,微揚的嘴角比不笑時更漂亮。仔細看,才發現帶著獅子玩弄獵物時的殘忍。
男人好整以暇地欣賞著少年太子慕容真困獸般的表情,抽出條織功精細的純白絲巾,慢悠悠擦拭起自己剛握過劍的手,繼續微笑。
"真兒你不用那樣瞪著我。告訴你,我等這一天已經等了很多年了。"
他不帶絲毫感情地輕踢腳邊尸身。"論才智、論武功、論治國經略,我樣樣都勝過你父皇。就因為他比我早出生几年,就把我的一切都擋到了陰影里。我慕容九州絕不接受這樣的命運。"
冷冷注視著尸體,他綻開一縷笑容,那笑容背后流溢的深厚積怨,強烈得叫人難以忽視。"皇兄,我留你全尸,已經對你仁至義盡。"
慕容真睚眦盡裂,怒吼嘶叫:"你軾君軾兄,天理不容。你們這群亂臣逆賊,一定會遭報應的,一定會!"
突然瘋狂地掙扎起來,力氣奇大。鉗制他的侍衛沒料到他還敢反抗,竟被掙脫。
慕容真揮舞著拳頭沖上前,眼看就將揍上慕容九州鼻梁,慕容九州卻只是微微噙著冷笑,竟不躲避。
眾人眼前驀地一花,有條人影飛快從慕容九州身后帘帳躍出,擋在慕容真面前。
拳頭被一只手掌大力包握,再難前進半分。
緊跟著胸口劇痛,"喀喀"傳來兩聲肋骨碎裂。
慕容真倒地,嘴里鮮血直流,努力抬高頭,望著身前攔阻他的人──
男人長身玉立,面目卻乏善可陳。
他記得這男人叫談笑,几個月前才由慕容九州引進,接替剛卸任的侍衛統領掌管宮城禁軍,也是今晚逼宮的最大幫凶。
一切,都早有預謀。
"真兒,肋骨斷了,很痛吧,呵──"
慕容九州打量著少年由憤怒終于轉為絕望的眼神,心情似乎十分愉快。"你還只有十五歲,皇叔也不舍得你再受苦,就成全你吧。"
絲巾抹完了最后一根手指,擲落玉磚。聲音還是那么慵懶帶笑。
"來人,送太子上路。"
看著少年剛才還鮮活跳動的生命在侍衛不斷勒緊的絲巾下漸漸停止了扭動,成為具冰冷尸體。談笑眼皮跳了跳──
慕容九州,果然是個比他想象中還殘酷無情萬倍的角色。。。。。。
"談先生,你在想什么?"
懶洋洋的聲音突兀穿透他思緒。談笑微凜,轉頭望向龍椅上的男人。
慕容九州正屈肘托著臉,兩根長指摩挲著下巴,目光冷銳之中帶了絲淡淡譏笑。"談先生是在可憐那孩子?"
談笑知道慕容九州沒有子女。
甚至,尚未娶妃,連個侍妾也沒有。
莫說在皇室,便是民間,像慕容九州這樣三十六歲依舊孑然一身的男人都絕對算得上是個異數。
更何況,這還是個俊美不凡身份顯赫的皇叔之尊。
根據談笑掌握的資料,曾有不少朝官為了討好慕容九州,向他進獻過從各州府搜羅來的美人兒。
慕容九州照收不誤,但往往第二天,美人的尸體就被下人從皇府側門拋了出來。
后來,美人兒變成了各色俊俏少年,卻還是逃不過死亡的命運。
于是朝野間漸漸流傳起一個祕密──對男女美色都不受用的慕容九州,是個性無能。
流言越傳越厲害,最后傳到了當時的老皇帝耳里。
老皇帝要兒子趕快擇偶大婚,卻被慕容九州一句沒興趣當場回絕。
想當然爾,原本還在慕容四海和慕容九州這兩個皇后嫡出的優秀繼位人選中搖擺不定的老皇帝,終于下定決心,傳位于慕容四海。
而慕容九州,仍然我行我素過著清心寡欲的生活。只是多了個嗜好,喜歡收養京城里被遺棄的嬰兒。
這似乎更証實了流言的真實。慕容九州果真喪失了男人最基本的能力,所以才對男女都不假辭色。也正因為無法播種,才特別喜歡嬰兒。
他的同母胞兄,金盛皇朝第六代皇帝慕容四海,也許就是因為這個緣故,在登基后遵循例法,將眾多兄弟分封外地為王,封藩削權,惟獨特許慕容九州留在京城,封號太平。
種種花、養養鳥,收養几個孤兒,隔三岔五聽出折子戲。。。。。。慕容九州也確實把個庸碌的太平皇爺當得四平八穩。
一個無法生育嫡親子嗣的皇族,應該也沒有篡位的野心和動機。
慕容四海對九州的表現極為滿意。他大概想不到,一時大意,卻給自己埋下了日后的殺身之禍。
看他死不瞑目的雙眼,就知道他至死不明,為什么跟他一奶同胞、平時深居簡出不問政事的弟弟會在隱忍多年后,親手將劍刺入他胸膛。
談笑卻清楚,所謂的太平皇爺不過是慕容九州用來麻痺天下人的假面具。
就在他第一次踏進太平皇府那天,他親眼見到,慕容九州捋高了衣袖,親自在給個剛被撿回來全身臟兮兮的奶娃兒洗澡。滿臉微笑,宛如慈父。
然而緊接著,慕容九州做了件讓談笑也為之頭皮發麻的事。
他慢慢地,扼緊那嬰兒纖細的脖子。
直到嬰兒停止了呼吸,慕容九州臉上還帶著一貫的慵懶微笑。
這人瘋了──當時的談笑,腦海里只能閃過這個念頭。
"。。。。。。談先生!"
面前的男人還在沈思,慕容九州再次叫了一聲,眼底殺氣電閃而過。
他不喜歡有人忽視他的存在。
這個三月前自荐上門,來助他成就霸業的男人,他其實根本就不認識。所有對談笑的認知,無非來自手下密探──
年三十,雙親亡,未成家,一個非常普通的男人。
不普通的,是談笑的來歷──武林"奇門"當家人。
慕容九州對"奇門"不陌生。
事實上,只要稍有江湖閱歷,就知道"奇門"的厲害。
奇門遁甲、醫毒星巫。。。。。。凡是能想到的奇才異士,十之八九都源出"奇門"。
所以,當這面目平凡、自稱"奇門"當家談笑的男人不請自來,笑容可掬地稱愿意助他一臂之力逼宮時,慕容九州略作權衡后,答應了。
弒君容易,要穩定朝堂卻難。
談笑向他獻上一種奇藥"忠魂蠱",正是對付朝中異己的妙藥。讓他可以先控制住那些對他不服膺的臣子,再慢慢換上自己多年來扶植的親信勢力。不用血流成河招致天下怨怒,一樣達到目的。
花最少的力氣,做最完美的事情,是他一向信奉的原則。
當然慕容九州深知世上沒有白吃的午餐。
談笑幫他,自然有條件。
他深深吸了一口氣,揮手示意侍衛將慕容四海和太子的尸體拖出寢宮。緊盯談笑:"談先生,你說等事成之日,會向本皇提一個要求。說來聽聽。"
很好奇,世上有什么事情,能令這高深莫測的談笑也束手無策,要求助于人?
談笑很快恢復了鎮定。
朝龍椅上的男人伸出手,他笑著吐出兩個字,簡短、清晰、有力。
"兵、符。"
慕容九州慵懶的眼神登時完全消失,眸子慢慢瞇起,在宮燈燭焰里迸射出凌厲銳芒,如離鞘寒劍直刺談笑。
那神態,叫談笑想起了蓄勢扑殺獵物的矯健雄獅。
"皇爺你沒有聽錯,談某不需他物,只想借兵符一用。"
談笑故意很清楚地強調"皇爺"兩字,脅迫之意昭然若揭──慕容九州想真正登上皇位,控制大局,還得借助他對朝臣種下蠱毒。
飛快分析了情勢,被威脅的不悅只在瞬間稍縱即逝,慕容九州收斂起殺心,又露出那副懶散模樣,手指輕撫著扶手,似乎漫不經心地笑問:"朕既然應允過談先生,就一定不會失信。只是,談先生要兵符來做什么?
目光如針,似要看穿談笑心臟,冷冷一哼:"難道談先生也想嘗嘗當皇帝的滋味?"
談笑哈哈大笑:"皇爺說笑了。談某一介江湖浪人,懶散慣了,哪有那等雄心壯志?斗膽要兵符,只想跟皇爺借兩萬大軍,攻打玄天府。"
"玄天府?"
對上慕容九州疑惑詢問的表情,談笑那張平凡的面容居然微泛紅意,一個豪邁不羈的大男人忽然變得似個青頭小子忸怩起來。
"不瞞皇爺,談某年前,曾有幸得見那玄天府府宗一面,從此傾慕良深,輾轉反側,求之不得。可惜用盡計謀,也無法求得府宗再與談某見第二面。談某只好行此下策,借助皇爺大軍,就算把玄天府拆了,也要逼府宗出面。皇爺您有所不知,談某對府宗可說是日夜相思......"
他提起心上人,就像放開了水閘一發不可收拾,根本沒注意慕容九州俊臉開始發青──
好個姓談的,動用尊貴的皇家軍隊,竟然只是想替自己搶老婆。傳出去,簡直貽笑大方。
可是,君無戲言......
慕容九州再次深呼吸,打斷還在滔滔不絕的談笑。"朕明白了,兩萬大軍隨時聽候談先生差遣。呵,什么女子能讓談先生誓在必得?想必定是位天姿國色傾國傾城的美人兒。"
只可惜,世間沒有一個美人能打動他的心......
談笑聽到他應允出兵,頓時心花怒放,一臉陶醉地笑開了:"皇爺您說得沒錯,他名喚蘇傾國,確實人如其名,傾國傾城。呃,不過,他卻不是什么女子,是個頂天立地的大男人。"
男人?!慕容九州瞪著談笑,想起他適才那番聲情并茂的表白,突然感覺自己像吃了只死蒼蠅一樣惡心。
遠在京城千里之外,玄天府中,碧寒泉里,正在滿天星光下沐浴的某人也突然以極其優雅的姿態和聲音連打了兩個噴嚏。
"府宗,您可是著涼了?"
一直跪伏在泉邊向溫泉里撒放蕙蘭花瓣的侍女緊張地抬頭問,然后就看見水中那個俊美無儔,挑不出任何瑕疵的人轉身面對她。
滿頭黑發隨之甩起連串水珠。
寬廣的額頭上,那雙飛揚挺拔的劍眉正微微一蹙又舒展,宛如神龍入云霄,道不盡男性陽剛瀟灑之美。
雖然伺候這人沐浴已經很多年了,可不幸的是,她依然沒有修煉出跟身邊男仆那樣老僧入定般的超強定力。紅云迅速布滿雙頰,她趕緊低下頭,目不斜視。
"蘇璇,你見過有會著涼的府宗?"
清朗年輕的聲音在她頭頂響起,透著股目空一切的神氣,卻又偏偏一點也不會讓人覺得不舒服,反而認為他天生便該如此驕傲。
"憑我多年經驗,連打兩個噴嚏,一定是有人在背后說我。哼,誰那么大膽子?"
聲音的主人,已從泉水中跨上岸,就那樣帶著滿身水珠,赤裸著踩在早已備妥的雪白熏香絲墊上,滿不在乎地由一男一女兩個侍從為他擦拭身體。
那是副介于青澀少年和成熟男人之間散發無窮魅力的修長身軀,星輝下閃著象牙色的光澤。絲毫無懼冬夜嚴寒,筆挺如標槍。
線條優雅的肌肉并不是很發達,但肌理勻稱,堪稱完美。有著成年男子寬度和力量的肩膀下,兩側鎖骨凹陷出誘人瘋狂的風情,光潔緊實的胸膛漸漸往下收窄,在細腰后繼續描繪出優美的起伏,惹人無限遐思......
"蘇璇,你又流鼻血了。"
蘇傾國面無表情,雙足猛然懸空,離絲墊寸許──他最怕被血弄臟的東西。
男仆從不爭氣的蘇璇手里接過巾子,幫渾身騰空的蘇傾國擦下體的水珠。
"蘇磯,還是你的定性好一點。"很平淡一句夸獎,蘇磯原來很穩的手臂卻出現了點小小震動,他深吸氣,強迫自己靜下心。
他這只對武學感興趣的主人,是怎么也不會明白,每天對著那副完美絕倫的身體,需要他用多少力氣來克制自己的欲念。
不過,能成為主人的貼身仆役,他對這甜蜜的折磨甘之如飴。
由蘇磯伺候著穿上寬松飄逸的天青色衫子,蘇傾國斜坐泉邊青石榻,悠閑地翹起條修長美腿,轉動著腦袋方便身后的蘇磯替他擦干長發,一邊笑瞇瞇地享用蘇璇端上來的精致夜宵小點心。
五色繽紛的糕點,飄著誘人香味。光看,他的口水就快泛濫。
除了練武,能吸引到他的第二樣東西便是美食,尤其是蘇璇親手做的各色糕點糖果。
所以,蘇璇經常在他面前流鼻血的小缺點,也就可以原諒了。
"這個千層桂花蓮蓉酥真好吃,我明天還要。"意猶未盡地舔著唇上的糕餅屑,手又伸向另一只青花瓷碗。
"唔,這紫芋龍眼水晶湯圓也不錯。。。。。。"
"府宗,慢慢吃,小心噎著。"蘇璇掩著嘴兒笑,沏上盞采自玄天崖絕壁石縫中的野山茶葉,讓蘇傾國送點心。彎月般的眼睛里滿是寵溺。
就算在外人面前如何地狂妄,傾國骨子里,根本還是個孩子。
蘇傾國很年輕,上個月才剛過二十生日,離他接任玄天府府宗也剛好滿兩年。
玄天府歷任府宗里,蘇傾國是最年輕也是最出色的一個。
蘇璇清楚記得兩年前那天,玄天弟子云集府內,為老府宗祝壽,同時切磋武藝,考察練功進度。
平時懶惰散漫,沒顯露過任何過人武功的蘇傾國也被老府宗逼著磨磨蹭蹭下了場。大家本來等著看笑話,誰也沒料到蘇傾國就像柄絕世神劍橫空出鞘,壓住了所有人的光芒。
連老府宗原定的繼任者竟也沒能在蘇傾國手下走過十招。
那一役之后,再無一人敢對蘇傾國心存輕視。
她跟所有人震驚之余都不明白,蘇傾國小小年紀,是如何達到那種天人合一的武學化境的。
大概,那就是老府宗所謂的天縱奇才吧?叫人無從嫉妒,唯有羨慕欽佩。
不過蘇傾國的天分也只限于武學,在生活方面的無知笨拙,常常令她和蘇磯捏冷汗。
譬如,蘇傾國不懂得自己洗澡、不懂得自己梳頭發、不懂得要用燒滾的水才能泡開茶葉、甚至不懂得如何把衣服鞋子穿象樣。
只要她和蘇磯一疏忽,府里人就能看到他們高貴俊美如天神的府宗披頭散發,光著腳,衣袖一只長一只短,無所事事地四處游蕩。
有時還裸露出大片胸膛或半段粉光耀眼的大腿。。。。。。
她知道蘇傾國不怕冷,可府里年輕男女鼻血亂噴,胡思亂想者增多,也夠她和蘇磯頭疼的了。
究竟要到什么時候,蘇傾國才會學會自理生活?
該找個怎么樣的女人,才夠資格與蘇傾國成家,照顧這個驕傲起來惟我獨尊,有時卻又像個永遠也長不大的孩子般的男人?。。。。。。
越想越遠的蘇璇,完全沒發覺自己的心態已經夠資格當個標准盡職的老媽子,聽到蘇傾國被點心嗆到了拼命咳嗽才回神。
"都說慢點吃,又沒人跟你搶!"
她跟蘇磯忙著拍打蘇傾國背心幫他順氣,搶過蘇傾國手里不舍得放開的半片麥芽花糕,板起臉:"不許再吃了。"
蘇傾國頓時垮下臉,黑亮的眼睛流露出哀求。"再讓我咬一口好不好?"
"不行!"哪有這樣沒骨氣的府宗,為半塊糕點甘折腰?蘇璇覺得自己真的不能再縱容他。
軟的沒用,蘇傾國神色迅速一變,快得几乎令人無從適應。滿臉肅穆和威嚴,指指麥芽糕,理直氣壯。"我是府宗。"
對于府宗這個身份,蘇傾國的認識,也僅僅停留在可以用來跟蘇璇討糕點。
他很愉快地搖晃著腿,看著蘇璇俏臉開始發僵,倏地抓過糕笑著躍起。身形搖曳間幻化出九樽天青色人影。
除了蘇傾國自己,沒人可以分辨出九個影子中哪個是他的本尊。
"看你能攔哪個?哈哈!"
蘇璇和蘇磯齊聲驚呼。"玄龍九影,迷天惑地!"
上一次蘇傾國施展這輕功身法時,還只能幻出七個身影。不意短短時日,竟已修煉至九影齊現的最高境界。即使老府宗在世,也不過能身化六影而已。
那九個影子就得意地看著目瞪口呆的兩人,一口將麥芽糕塞進嘴,然后倏忽合一。
"終于吃到了。"蘇傾國大笑著走回自己林中寢居,臨走還不忘揮袖卷走那盞野山茶。
"蘇璇,記得明天我還要吃千層酥。"
目送頎長挺秀的背影瀟灑地沒入林中,蘇璇和蘇磯對視,不約而同地搖頭,又異口同聲地嘆氣。
2.
青暝破曉,天穹第一縷朝陽沖破云翳,金光灑遍層巒疊嶂,照亮了玄天崖上高低屋宇。黑檐黛瓦,沈凝中透出無限朴實大氣。
東側峭壁陡直險峻,宛如斧削刀鑿。崖頂一片山石平坦如棋盤,突兀地伸出半空。
登臨人生絕頂,一覽天下眾生皆渺小,也不外如此磅礡氣勢,
蘇傾國就筆直挺立在半空的石台上。
黑發挽起高髻,束以青玉飛云冠,更添凜然貴氣。一身天青衣衫式樣裁剪看似簡單,卻說不出的優雅舒服。外面還罩著同色的透明紗衣。輕云薄霧,不時自蘇傾國腳底身邊飄過,攜起紗衣翩飛,飄逸不似凡塵中人。
周身沐浴在金色陽光里,蘇傾國雙目半開半闔,雙手各自捏著手訣交叉胸前,整個人如尊精雕細琢的大理石像,任山風凜冽,紋絲不動。
唯見那張俊美無匹的臉龐明潤如珠玉,隱隱然有瑩光流動,寶相庄嚴。
每個清晨,在石台靜練心訣,是蘇傾國必修的功課。
陽光漸漸熱烈,金芒攀上蘇傾國睫毛那瞬間,他霍然睜眸──
眸子里的清亮光華,完全超越了他年齡,通徹天地造化。
嘴角微微彎起絲笑意,他雙臂平舒,足底仿佛有股無形力量托著他冉冉上升,離地半尺,凌空而立。
一管不知以何材料做成的血紅短笛從他右袖滑入掌中。指尖輕旋,抖手間,短笛前端突然遽長,甩出條九尺長、兩指寬的血紅皮鞭。
凌厲破風聲驅散了周圍云霧,蘇傾國原本庄嚴的法相在皮鞭幻起的血影中竟帶上几分邪魅。
"滅──神──"
他清叱,九影分飛,漫天鞭影如巨浪千重。
崖頂飛砂走石,風云翻涌。本是晴空萬里的天穹也急速昏暗,濃云深處,隱聞風雷滾動。
每一鞭,几乎撕裂天地。
鞭名"滅神",萬物俱滅。
一抹懾人寒光驀地掠過蘇傾國瞳孔。猛地凌空一個回旋,血鞭卷起氣流尖嘯,矯若天龍直掃數丈外的一塊巨石。
鞭影所過之處,堅硬的山石地面像地震般急劇出現條深槽,一直龜裂到巨石根部,然后巨石表面也隨輕微爆裂聲,從下到上綻開無數裂縫──
"府宗,是我們!"一聲大吼及時響起。
鋪天蓋地的鞭影和人影剎那消失。聚集崖頂的濃密烏云很快散開,露出明淨長天,似乎剛才什么也沒有發生過。
只有蘇傾國仍手握長鞭,以真氣懸浮半空,不悅地俯視著几人滿頭塵土,狼狽地從巨石后轉出。
"蘇磯,我說過做早課的時候,誰也不准來這里打擾的吧?"俊美的面孔不帶笑時,顯得異常寒酷。
蘇磯一臉惶恐地跪了下去,身后另外兩名峨冠寬袍的中年男子一揖到地,恭敬地道:"蘇師叔,不關蘇磯的事,是我們倆有急事稟告,硬逼他帶我們來的。師叔要罰,就罰我們吧。"
"哼,仇若痕、楚信,你們膽子越來越大了。"
蘇傾國終于收起滅神鞭,凌空虛踏几步,悠閑地像剛從庭院散步歸來,板著臉落到那兩人面前。
蘇傾國年輕,輩分卻高。
二十年前,已逾古稀的老府宗云游回府,還帶了個尚在繦褓中的嬰兒,宣稱這就是他的關門弟子蘇傾國。
那時,老府宗好些個徒孫都已經行走江湖、叱吒風云了。這小娃兒的到來,無疑給玄天府里大伙沈悶的日常生活增添不少童稚樂趣。
蘇傾國幼時便已出落得俊俏非凡,玄天府上下無不將這金童般的娃兒當寶貝寵著。特別是眼前仇、楚兩人,最疼愛蘇傾國。但凡這小娃兒師叔開口,哪怕天上的星星兩人也會去摘下來。
即使蘇傾國如今身份,已是玄天府第一人,可在兩人眼里,始終都是當年那個拖著他們褲腳撒嬌討糖果吃的孩子。
所以看到此刻蘇傾國豎起面孔,拼命想扮老成,兩人態度雖然畢恭畢敬,一副耳提面命虛心受教的樣子,嘴角卻都忍不住浮起寵溺微笑──
他們的小師叔啊,簡直一天比一天更神氣活現。
"咳。。。。。。算啦!你們明知道,我不會來責罰你們的嘛!"
蘇傾國私底下,還是很喜歡這兩個父兄般的師侄,很無奈地清清喉嚨,手掌微抬,一股柔和又醇厚無比的無形大力迫兩人站直腰身。
"你們急著見我,到底出了什么事情?"
仇若痕收斂了笑容,問:"蘇師叔,您還記得談笑此人么?"
蘇傾國搖頭。
楚信嘆口氣:"就是年內數次來過玄天崖,想要求見蘇師叔您的那個‘奇門‘當家啊。"
看到蘇傾國依然一臉我什么都不知道的表情,楚信再度確認了他俊美如天驕的小師叔的確除了武學和美食,是不會把什么多余的東西記進腦袋瓜的。
他繼續提醒:"山腳下‘老田‘面館開張那天,蘇師叔您也帶我們去了。那天人太多,師叔您半天也等不到面來,后來不是有個陌生的過路客把他那碗面讓給您了嗎?。。。。。。"
"啊啊!!!!!我想起來了!"
蘇傾國恍然大悟,兩眼發光:"對,對,老田的鹵水澆頭面確實好味道。那個香爆魚和五香豆瓣醬,聞起來就叫人吞口水。。。。。。啊,對了,蘇磯──"
他朝還跪在地上的人揮手:"你這就下山去幫我買兩碗回來當早飯。要快!"
仇若痕努力忍住面部肌肉抽搐,目送蘇磯一臉哀怨地沖下山去買面條,不敢笑出來。
"那個,蘇師叔。。。。。。"楚信的臉也在抽筋:"楚信是想告訴師叔,當天那過路客就是談笑。當時他還跟師叔您通過姓名呢!"
"你知道,我忙著吃東西的時候,是不大會注意到其它事情的。。。。。。"蘇傾國總算露出一點點不好意思。
"我們還以為,師叔您是因為討厭他,才說不認識他,不肯再和他見面。所以談笑后來數度求見,都給門下弟子攔了回去。"仇、楚兩人相視苦笑。
"我根本就記不起來的東西,干嘛要討厭?"
蘇傾國若無其事地聳聳肩,不過算是把談笑這被他多次無情拒之府外的倒霉蛋名字跟送面的人聯系起來了,可是──
"那他為什么几次三番要見我?難道想跟我討那碗面錢?嘖,小氣鬼!"
楚信終于忍無可忍地叫起來:"蘇師叔,您不要老想著那碗面成不成?談笑此人行事素來低調,究竟為人如何,我們也不清楚。但既然身為‘奇門‘龍頭,您覺得他會為了一碗面糾纏不休?"
"楚師弟,別在師叔面前無禮!"
仇若痕忙喝止他,對蘇傾國正色道:"若對方真是為討面錢,咱們早就把他打發走了。只是今天一早,府下千音堂弟子傳來急報,那談笑不知用了什么計策,居然向新登基的皇帝討得兩萬大軍,說要攻打玄天崖。如今正拿了兵符前往邊境劍門關召集兵馬。"
蘇傾國臉色沈了下來。
玄天府并非一座世外孤城。
縱然是身懷絕世武功的大俠,也照樣要吃飯,要穿衣服。這些都離不開白花花的銀子。
府里的規矩,嚴禁門下子弟學江湖宵小打家劫舍,所以玄天府的弟子們,都得自食其力,涉足的行業也五花八門,除了娼賭,几乎覆蓋了各省份的各類行當。
千音堂便是仇若痕屬下產業之一,專做消息販賣。
基本上,一個消息若是從仇若痕口中吐露,就不用懷疑它的真實性。
蘇傾國可以理解為什么這兩個向來老成持重的師侄甘冒禁令,也要闖來這里見他了──玄天府弟子再神通廣大,終究勢單力薄,無法與久戰沙場訓練有素的千軍萬馬抗衡。
倘若真與兩萬大軍兵戎相見,恐怕玄天府就將灰飛湮滅,從此自江湖消失。
而他這個府宗,即使戰死,也將成為累玄天府毀于一旦的千古罪人。
蘇傾國不笨。
他只不過天生怕麻煩。然而懶惰,并不代表他不會。
還是小孩子的時候,他就認為,既然有大幫徒子徒孫愿意抱著他走路,他又何必再辛苦自己的兩條腿呢?
同樣,有人伺候他沐浴更衣,何樂而不為?
可以說,就是在玄天府上下眾星拱月的呵護下,集萬千寵愛于一身的蘇傾國心安理得地過起米虫生活,飯來張口、衣來伸手,成為玄天府几百年來最懶散的一個府宗。
對他而言,與其自己穿衣服,自己梳頭發,還不如把時間節省下來練功、吃東西。
畢竟,衣服可以讓別人幫他穿,頭發也可以讓別人替他梳,可是武功只能靠自己苦練。
當然了,好吃的東西就更加要留給自己吃。
這種几乎對什么都不在乎的態度,確實讓蘇傾國在練武時心無旁騖,進展一日千里,但平時也鬧了不少笑話。
蘇傾國無所謂,反正他只要自己活得開心就好。旁人怎么看他,跟他無關。
可這回──
他深深呼吸,在金黃璀璨的陽光里微瞇起眼,襯著身后旭日云海,容顏俊逸非凡。
嘴角的笑容,卻透出股冰冷殺氣。周圍的溫度也似乎隨之驟降。
"想滅玄天府,就得過我這一關。"
"楚信,你即刻召集崖上所有弟子,今日起加強防守各條進山道路。非本府中人,一概不得踏足玄天崖方圓十里。"
蘇傾國滿臉肅然,發號施令間,自有威嚴流露。楚信一凜,躬身領命。
"仇若痕,你吩咐千音堂弟子通知下去,我要去劍門關,讓沿途各主事人隨時侯命,聽我差遣。"雙手往背后一負,蘇傾國施施然往居所走。
"還有,中午前給我准備好最快的馬車。"
仇若痕和楚信愕然:"蘇師叔,您去劍門關干什么?"
"你們沒有聽說過擒賊先擒王么?"
蘇傾國轉過頭,神氣地教訓兩個大男人。"當然是去攔截那個小氣鬼談笑,奪下兵符,看他還拿什么來攻打玄天崖。哼!教你們,這招叫釜底抽薪!"
"可是蘇師叔,您從沒出過遠門,我們不放心。。。。。。"
仇若痕和楚信是真的不放心。江湖云詭波譎,步步險惡。這個小師叔不通世事,偏又俊美絕倫,萬一落到某些對男色有特別嗜好的淫邪之徒手里。。。。。。
"師叔,我們陪你一起去。"
"不用,有蘇璇和蘇磯跟我去就夠了,你們留守玄天崖。"
楚信不服氣。"他們兩個的武功能比仇師兄和我高嗎?我可不放心由他們陪師叔同行,危急的時候都幫不上師叔您。"
"唔,論武功,確實是你們高一點。不過──"
蘇傾國異常認真地挑高劍眉。"難道你們能做出比蘇璇做的更好吃的點心?能比蘇磯更懂得怎么幫我洗澡擦背么?"
仇楚兩人徹底被打敗。
大雪,初晴。
古城鳳葉靜臥于皚皚積雪中,如以往無數個清晨一樣敞開了城門,迎接往來行人。
出城北上兩百里,便是金盛皇朝疆土最北的劍門關。
劍門關歷來是皇朝商隊北上通商必取要道。奈何關外狄夷族人生性粗獷殘暴,近几十年來更不斷騷擾邊關,掠奪過路商賈財物,洗劫村民,將原本繁華熱鬧的邊關集市變成一片蕭條。
好在慕容四海登基后便派重兵駐守。最近數載,在有"神將"之稱的武陽大將軍治理下,已鮮有狄夷族人越境擾民。邊民安居樂業,鳳葉城這北疆第一大城,也逐漸恢復了生氣,繁榮直逼中土。
城門沒開多久,街鋪、茶樓就紛紛開門迎客。沿街叫賣的小販也多了起來。嚴寒的空氣里飄滿熱騰騰的飯菜香味。車水馬龍,人聲嘈雜。
最熱鬧的,當屬鳳葉城內的百年老字號酒樓"水云齋。"
名字乍聞像庵堂,取意來自酒樓最出名的一道招牌菜──紅袖添香水云卷。
"聽這名字,就可想這道菜是何等人間美味了。"
一輛馬車碾著初融積雪,慢慢駛向水云齋。
車廂中,蘇傾國托著下巴,倚靠銀貂背褥,懷里抱了個小瓷缸子,里面是蘇璇親手腌制的鹽金楊梅,笑瞇瞇地吃得正歡。
一側頭,把楊梅核吐在蘇璇手托的白巾子里。
蘇璇瞪著巾子上一大堆核。"府宗,你就少吃點零食,小心蛀牙。"
真是受不了府宗,從玄天崖出發到現在半個月,已經將隨車攜帶的蜜餞點心消滅了大半。共計有兩罐密制菠蘿干、兩壇子酸枝麻蓉椰香糕、一大缸花雕醉小黃魚、四桶桂花蜜桃釀......
這還不算蘇傾國沿途逼著她買回來的各地風味小吃。
她橫豎看,都覺得這一趟邊關之行像是府宗用來周游各地遍嘗美食的借口。不過話又說回來,府宗第一次出遠門,看到什么新奇的食物想嘗上一口,也無可厚非。
府宗他,畢竟還是個孩子嘛......
"都怪你做的東西太好吃,教我怎么停得下來!"蘇傾國倒打一耙,絲毫沒有放下那缸子楊梅的意思。
這時外面趕車的蘇磯輕吁一聲,馬車停在水云齋門口。他躍下車駕,撩起了帘子。
蘇傾國還緊抱那小缸子楊梅,在蘇璇攙扶下慢吞吞地下了車。
他身上,依然穿著最喜歡的天青色衫子,腰束嫩鵝黃絲絛。宛如初春里新綻的柳芽挽住了明淨晴空,清俊淡雅似寫意山水。
長發未束冠,用條同樣鵝黃顏色的絲帶松松扎住,兩鬢散落的頭發遮掉了半邊臉頰,略顯弱質。
這副慵懶文氣的公子哥造型,是蘇傾國下山前,仇若痕和楚信極力要求的結果。理由是蘇傾國原來的模樣鋒芒過露,太引人注目,容易"招蜂惹蝶"。
照仇楚兩人的意思,恨不得蘇傾國戴上面具,或者怎么也得用布把臉蒙起來。
這么鬼祟的勾當,蘇傾國當然不干。
于是仇楚兩人只好不得已求其次,懇求小師叔盡量韜光養晦,別與武林中人起沖突,引來不必要的麻煩誤了行程。
這次蘇傾國倒很爽快地答應了。誤了行程事小,可打起架來,會浪費他練功、吃飯的時間,不划算。
他的內力修為,几乎已達到隨心所欲大象無形的地步,斂去目中神光和周身氣勢,簡直易如反掌,再加上天生的懶散,活脫脫就是個文質彬彬的書香子弟。
可惜仇楚兩人都忽略了非常重要的事情──文弱俊美的公子哥看上去更好欺負。
就像現在,蘇傾國才走進水云齋,立即有數道不懷好意的目光射了上來。
蘇傾國沒留意,他眼下感興趣的,只有水云齋的食物。
堂上每張桌子都有客人,看來水云齋的東西確實美味......他一邊往嘴里塞楊梅,一邊朝樓梯走去,卻在樓梯前給掌柜攔住。
"這位小公子,真是不好意思,敝店二樓的雅座給客人包下了。公子您不嫌棄的話,就委屈您跟靠窗那位老伯共坐一桌吧!"
掌柜滿臉堆笑,一團和氣打著揖告罪,領蘇傾國往窗邊的桌子走去。
蘇傾國對坐哪里并不挑剔。事實上只要東西美味,即使要他坐到屋頂上去吃也無所謂。
當蘇傾國三人經過張大方桌時,一個男人突然笑著伸手來拉蘇傾國的衣袖。
"小公子還不如跟我們一起坐吧!那老家伙又老又丑,哪有我們知情識趣?"
男人渾身綾羅,衣帽鑲金戴玉,看得出家世不菲。面目還算過得去,只是眼角一派輕浮,說完后跟同桌几個男子哈哈大笑。
這几人顯然平素囂張慣了,周圍的食客看在眼里,都敢怒不敢言。
"哦,可是我覺得那位老伯看起來比你順眼多了。"
蘇傾國任那人抓住他衣袖,沒甩開。所以蘇璇和蘇磯雖然氣憤那人居然不長眼地膽敢調戲府宗,卻也沒有貿然動手。
"還有──"蘇傾國又往嘴里塞了几粒楊梅,邊嚼邊皺眉。"你知不知道你的手有多臟,又臭?麻煩你碰人家衣服前先洗十遍手,再熏十次香,我都快被你的臭氣熏得沒法呼吸了。"
左右響起低低笑聲,男人輕佻的臉立時漲得血紅。"媽的小兔兒爺,看本少爺不撕爛你的嘴!"
跳起身就是一巴掌朝蘇傾國臉上扇去。
"啊!"不少食客驚叫起來,他們都認識這男人是鳳葉城首富大綢緞商韓長生的大兒子韓東,吃喝嫖賭樣樣齊全,不折不扣的浪蕩敗家子。仗著家中財大氣粗,經常惹是生非,不禁都替這斯文俊俏的小公子捏把冷汗。
韓東這巴掌,并沒有落到蘇傾國臉上。
手到半途,驀然有道黑影箭一般從樓上直射而至。
血光乍然濺開,韓東一聲慘叫,抱住了手倒地翻滾。
一根普通的木筷子,刺穿了他的手掌,余勁不歇,"篤"地釘進木柱,沒入半個筷身。
"誰?哪個狗雜種干的啊?!"韓東在那几個狐朋狗友扶持下站起,一邊痛嚎一邊嘶聲叫罵。
蘇傾國也微微挑起眉,目注一個唇留兩撇髭須的黃衣人走下樓梯。每一步都沈穩無比,下盤功夫極好。
黃衣人面無表情來到韓東身前,伸手朝大門比了個出去的姿勢。
"我家主人已經包了二樓雅座,閣下在這里胡言亂語,擾了我家主人清休,請馬上出去。"
"你,你算什么東西?敢教訓本少爺?你──"韓東痛得直打哆嗦,卻還在叫囂。
黃衣人目光一寒。"我數三聲,再不走,就割下你舌頭。一......"
"算,算你狠!"被刺穿的手掌疼得鑽心,韓東終于意識到好漢不吃眼前虧,踉蹌著直往外奔,臨出門還狠狠望了蘇傾國一眼。
"這筆賬我記下了,小兔兒爺!"他絕不會善罷甘休。
等韓東數人走遠,黃衣人才轉向蘇傾國,冷臉堆上笑容,躬身道:"這位公子,樓下人太多,我家主人說,公子若是不嫌棄,就請上樓用餐,免得再受無聊之人打擾。"
他措辭十分客套,言語里神態卻極高傲,仿佛主人肯請人上樓,是莫大恩惠。話說完,微一側身,請蘇傾國先行。
"公子,既然人家包了二樓,無非0想圖個清淨。我們就在樓下吃點東西算了,別上去了。"蘇磯畢竟見過風浪,單看那黃衣人架勢,便知他的主人絕非等閑,不想再節外生枝。
蘇璇也是一樣心思,"是啊,公子,反正樓下現在空出張桌子可以坐,我們就別去叨擾人家了。"
"這個......"蘇傾國一只腳已經踏上樓梯,想想也有道理,剛轉過半個身子,鼻端突然飄過一陣混合著果木松枝清香的奇異香味。
"嗨,讓一讓啊,借過!"
跑堂的一路大聲吆喝,端了個大銀盤從蘇傾國身邊擠過,小跑上樓。
盤子里,便是那股奇香來源──
好香的烤鴨子!那金燦燦流著蜜油的鴨皮......
蘇傾國雙眼發出光,三步并兩步跟著上了樓。
樓上很寬敞,燒著地龍暖爐,暖意宜人。只在正中放了一張桌子。
桌子后,只端坐一人。
四周高矮肥瘦,站著七八個同樣裝束的黃衣人,人人目中精光流轉,兩側太陽穴鼓起,均是身手不凡的練家子,卻都肅容垂手靜立于桌子兩側。
一個嬌小溫婉的垂髫少女正捧起了白玉壺,細心斟著酒。
琥珀色瑩透的酒水,注入羊脂白玉杯,然后由少女青蔥般的纖指送到了那人面前──
潔白的杯,淡粉的唇。微微一抿的動作,優雅得無懈可擊。
男子年約二十四五,發黑如烏木,束沖天銀翅冠。額抹雙龍捧珠紫晶瓔珞。姿容丰潤勝美玉,眉宇開闊悠然,清遠似雪外青山。
一襲淡紫錦袍,衣領袖口都鑲以全無雜色的罕見銀狐毛,貴氣渾然天成。
他手里,輕輕轉動把玩著一根普通的木筷,含笑注視跑上樓的蘇傾國。
原來先前出手懲戒那浪蕩子的,是此人......蘇傾國把楊梅罐子交給隨后跟上樓的蘇璇,吐掉嘴里核子,朝男子拱手道謝:"這位大哥,剛才多虧你把那惡人趕跑了,多謝大哥了。"
后面蘇璇和蘇磯聽他一口一個"大哥"叫得親熱,差點笑出聲來。服侍了蘇傾國十几年,早摸清楚這小府宗脾氣,最愛扮老成。若非有求于人,是絕不會自認小輩的。
瞧府宗現在的嘴甜得像抹了蜜糖,那只鴨子鐵定在劫難逃。不過,面前這男子神清眸正,不似淫邪之輩,兩人倒也放下了心。
"舉手之勞而已,這位小兄弟不用多禮,呵呵。"男子笑望蘇傾國,后者雖然在道謝,可視線卻一直盯著被堂倌搬上桌的鴨子,眼也不眨,仿佛怕一眨眼,烤熟的鴨子就會飛了。
他的魅力,什么時候變得還不如只烤鴨?
3.
男子好笑又無奈地搖搖頭,叫侍從添上一份碗筷,招呼蘇傾國在對面入座。
"在下復姓賀蘭,雙名聽雪。聽小兄弟口音,似乎不是鳳葉本地人氏?"他笑吟吟接過少女手中玉壺,親自為蘇傾國斟上一杯酒。
蘇璇和蘇磯對望一眼,不禁動容。玄天崖雖少與外界接觸,但也知道金盛皇朝歷代皇帝都迎娶賀蘭宗室的女子為皇后。
除了國姓慕容,賀蘭可說是金盛皇朝最顯赫尊貴的宗族。
這賀蘭聽雪排場既大,舉手投足間又氣度雍容,莫非......?
蘇傾國卻根本沒放在心上,笑著接過酒杯,"原來是賀蘭大哥。對啊,我是從很遠地方來的,我姓蘇,叫,唔......"
名字本已到了舌頭尖,他突然想到談笑和那碗面,又把名字咽回肚子里。雖然這個賀蘭聽什么雪的看上去還蠻大方,可誰知道事后會不會學那小氣鬼談笑,也追去玄天崖跟他討飯錢?還是謹慎為妙。
"哈哈,你就叫我小蘇好了。"
他一點也不懂這行為對于一個幫他解圍的人而言,其實已非常無禮。賀蘭聽雪那些黃衣侍從聽到主人報出姓名,對方卻隨意搪塞過去,都對蘇傾國怒目而視。
賀蘭聽雪也是一愣,隨即笑了笑──真是個不諳世故的孩子。見眾人群情洶涌,他使了個眼色示意侍從安靜下來。
邊上蘇璇看出苗頭不對,賠笑道:"賀蘭公子,我家小公子自幼沒了雙親,不太懂事,您別見怪。"
"姑娘言重了。蘇公子天真率直,在下喜愛還來不及,哪會生氣?"
賀蘭聽雪朝她微微一笑,蘇璇忍不住紅了臉,緊跟著又警鐘大響──這賀蘭公子竟然在眾人面前毫不避忌地說喜愛府宗,不妙......
轉眼看蘇傾國,卻見他正以無比笨拙的手勢拿著筷子在烤鴨上比划來比划去,滿臉聚精會神,壓根兒就沒把她和賀蘭聽雪的對話聽進耳朵里。
"這筷子真難用!"
第一次自己抓筷子,蘇傾國臉色發青地盯著那兩根不聽他使喚的細木棍,心里不知道有多想扔掉筷子,直接用手把整只鴨子撕開算了。
很容易就看穿了蘇傾國的想法,賀蘭聽雪終于笑了起來:"小蘇你別心急,這烤鴨呢,最美味的地方莫過于鴨皮。同蔥白絲一起蘸上面醬和蜜糖水,再用白如云絮的薄面餅卷裹起來吃,風味奇佳。這道菜,就叫‘紅袖添香水云卷‘。"
他一邊耐心解釋,一邊卷起衣袖,拿過銀盤里的銀刀開始批鴨皮。
周圍的黃衣人從未見過自家主子居然會紆尊降貴地做起這低下活兒,神情都起了不小的波動。
攤開片面餅,放上兩塊金黃噴香的鴨皮,再加上几條蔥絲,蘸了醬料,慢慢裹成個面卷,送到早等得口水成災的蘇傾國跟前。賀蘭聽雪笑道:"這個給你,嘗嘗看。"
他以為蘇傾國會接過面卷,可沒想到對面的人連手都不伸,就這么湊近身子,一口朝他手里的面卷咬了下去。
賀蘭聽雪呆住。黃衣侍從們和侍女也呆住。
詭異的靜默中,只有蘇傾國興奮地贊不絕口:"果然又香又脆,好吃得一塌糊涂!蘇璇,你快過來鑽研下,這鴨子到底是怎么烤的?回家后弄給我吃。唔......"又一大口咬去。
蘇璇滿面黑云──丟臉啊!
蘇磯無表情地瞪她一眼,心說還不是蘇璇平時寵出來的毛病,害得府宗有手不用,非要由別人喂。這回算是在外人面前出盡丑了。
三兩口消滅了面卷,蘇傾國意猶未盡,發現賀蘭聽雪手指上還沾著點面醬,他想也不想就低頭舔。
"公子!"蘇璇大喝一聲,及時抓住蘇傾國后領把他拎直坐正,俏臉黑得像鍋底。"你還想吃就說嘛,我來幫你卷鴨皮。"
"我......"蘇傾國左右望望,發覺大家都看著他,表情怪異,也就乖乖地不再動。舌尖回味著剛才舔到的一點點面醬,好香啊好香......
最早呆住的賀蘭聽雪也最早恢復過來。剛被蘇傾國吮住的指尖依然在發熱,他身體某個重要部位也同樣在發熱。
這沖擊,讓他有瞬間失神。
出手替蘇傾國解圍,為蘇傾國親手布菜,確實是出自對蘇傾國的喜愛。不過他自認那種喜愛,僅是單純地喜歡欣賞一件美麗的東西而已。
可是,就當蘇傾國含住他手指吮吸的那一剎那,他明顯感覺到了身體遽然發生變化,無法忽視的強烈沖動急速聳起。
有沖動很正常,可沖動的對象,居然是個萍水相逢的男人,于他實是前所未有的經歷。
難道,我竟是喜歡男人的?......賀蘭聽雪內心開始掙扎。不過──
深深呼吸,不動聲色地壓下腹下的躁動。他凝視對面就著蘇璇的手笑瞇瞇吃面卷的蘇傾國,那一臉滿足,仿佛全天下的財寶堆到蘇傾國眼前,也不及這烤鴨重要。
笑意如漣漪,漸漸從賀蘭聽雪嘴角漾開,越來越濃。他還沒理清自己對蘇傾國的感覺,但有一點卻毋庸置疑。
他想他,是不舍得讓蘇傾國走了。
將整只烤鴨收進胃袋,蘇傾國心滿意足地摸著肚皮,准備告辭時才發現賀蘭聽雪什么也沒吃...。
當然了,他只留給賀蘭聽雪一副鴨子骨架。其實如果不是蘇璇一直用眼神瞪他,他很想連那副烤得香脆的鴨骨也吃掉。
"這個,賀蘭大哥,真是不好意思......"
蘇傾國再不會察言觀色,看到周圍黃衣人個個臉如棺材板,也知道自己很過分。轉了轉眼珠道:"蘇磯,你讓掌柜再上只烤鴨子,算我給賀蘭大哥的賠禮。"
賀蘭聽雪自始自終都含笑看著蘇傾國,聞言抬手阻止了蘇磯,對蘇傾國笑道:"一只烤鴨罷了,蘇兄弟你這么說就太見外了。"
不妙啊不妙,這賀蘭公子拼命對府宗套近乎,絕對有企圖──正在替蘇傾國抹嘴的蘇璇看看蘇磯,都發現對方眼里戒心十足。
知人知面不知心,雖然這賀蘭聽雪一表人才,不過還是得多個心眼。蘇璇打定了主意,對賀蘭聽雪露出一臉笑容。"多謝公子款待。我家小主人此行是來鳳葉城投奔親戚的,就先告辭了。"
蘇傾國猛咳,談笑那小氣鬼什么時候變成他親戚了?
賀蘭聽雪忍不住微露失望,旋即笑道:"在下在鳳葉城也識得不少朋友,不知蘇兄弟要找何人?或許是在下熟人也說不定。"
蘇璇一愣,好在反應快。"那是我家老主人的遠親,多年前移居鳳葉,聽說已經改名換姓,我們也要碰運氣看能不能找到。唉,要不是老主人歸天,只剩我家小公子這根獨苗無依無靠,我們也不用千里迢迢來這里尋親了。"說著還唱作俱佳地抹了抹眼睛。
哼,想套她的底細,沒門!
"原來如此!"
賀蘭聽雪略一沈吟,俊目從滿懷戒備的蘇璇臉上移至蘇傾國,"鳳葉城數萬人口,這樣找人可不是易事。蘇兄弟如信得過在下,不如去舍下暫住,在下會讓朋友多方留意,為蘇兄弟盡快找到親戚,好過蘇兄弟你們主仆在冰天雪地跋涉。不知蘇兄弟你意下如何?"
"這個......"剛吃飽東西的蘇傾國其實沒什么想法,至今收到千音堂的消息,報稱談笑尚未踏入鳳葉城。或許找個地方先歇歇腳,洗個澡也不壞。
瞧賀蘭聽雪的富貴排場,住他家應該比住客棧舒服多了。
看著蘇傾國不知不覺浮起的慵懶笑容,賀蘭聽雪心臟猛烈跳動了一下。這一回,他算是確定了自己對蘇傾國沒有抗拒之力。
只是一個笑容,竟已讓他控制不住心跳......
深深吸了口長氣,他微笑著起身,由侍從披上繡滿銀邊水墨團花的純白狐皮長袍,視而不見蘇璇和蘇磯的敵意,挽起蘇傾國胳膊,下了最后一帖猛藥。
"對了,蘇兄弟,舍下有几位廚子,手藝也不會輸給這水云齋的大廚,蘇兄弟可有興趣去舍下一試?"
蘇傾國眼睛頓時亮了,"去,去,當然要去!"
卑鄙啊!看不出這賀蘭聽雪一副正人君子模樣,居然用這陰招來誘拐她那不爭氣的小府宗!蘇璇暗中磨牙,眼看蘇傾國興沖沖地跟著賀蘭聽雪在黃衣人前呼后擁中走下樓,她一跺腳,欲哭無淚。
離開水云齋,在車廂里搖晃了半個時辰,蘇傾國一行三人終于來到賀蘭聽雪府上。
路途中,蘇璇等人對賀蘭聽雪的身份也猜了好一陣,所以下了馬車,眼前雄偉庄嚴的官家府邸倒也沒讓蘇璇等人太過震撼。
然而當蘇璇還在琢磨門匾上"守備府"那三個龍飛鳳舞的描金大字時,從漆黑大門里迎出的黑壓壓人群還是讓她和蘇磯吃了一驚。
居中年約五旬的官服男子躬身越眾而出,恭敬異常地匍匐賀蘭聽雪馬前。"下官涂錦山,恭迎小侯爺回府。"
賀蘭聽雪,賀蘭老侯爺四十九歲時才求得這一脈單傳,聽雪的二姐,便是慕容四海的皇后,如今已成了新皇帝慕容九州的皇太嫂。
几年前老侯爺辭世,賀蘭聽雪世襲了爵位。
"我生性愛游山玩水,這几年來將各處風光也看了個大致,今次想出關去欣賞關外的黑山白水。涂守備正是先父門生,硬要留我在府里多盤桓數日。今天趁著雪停出去散下心,可巧碰上了蘇兄弟,也算緣分,呵......"
賀蘭聽雪領著蘇傾國邊說邊走,進了大廳,便將狐皮袍子脫了給那俏丫鬟,招呼蘇傾國坐定,笑看后者那雙清靈靈的眸子正四處轉動,打量著周圍,最后望向他,欲言又止。
到底是沒見過世面的尋常人家,想必多少被守備府的富麗氣象唬到了吧?賀蘭聽雪端過丫鬟沏來的香茶淺啜一口,微笑道:"蘇兄弟不用拘謹,有什么話盡管說。"
邊上蘇璇撇著嘴,這小侯爺以為府宗怕了這陣仗?嘿,莫說是個小小的守備府,就算皇宮大內,府宗也不會放在眼里。
蘇傾國清了清喉嚨,也露出個笑容。"賀蘭大哥,原來你是小侯爺!那你看得上眼的廚子一定手藝超群。那個,我可不可以在這里多住點日子?至少得把所有師傅的所有拿手好菜全部都吃過一遍才能走,哈哈......"
"噗──"斟茶的小丫鬟忍了又忍,終于還是憋不住,毫不淑女地噴笑出來。
賀蘭聽雪啼笑皆非。他喜歡上的,究竟是什么怪人?
冬日暖冽,接連放了數天晴,守備府琉璃瓦檐垂落的冰挂已消融得無影無蹤,換而挂起了朱紅絹紗大燈籠。仆人正忙碌著到處撣塵打掃迎除夕。
蘇傾國就捧著碟豌豆椰絲馬蹄糕,悠閑地從院子東頭蕩到西頭,邊吃邊逛,時不時跟照面的仆人寒暄兩句。
"魯三嬸,你洗衣服吶......"
"趙伯,你澆花啊......"
諸如此類的廢話叫跟在他身后的蘇璇和蘇磯聽得耳朵都起了老繭,不過被蘇傾國招呼到的仆人們都十分高興,紛紛回謝蘇小公子關心。
這個客居府中的小公子,聽說是守備大人的貴賓的貴賓,難得長相俊秀脾氣又好,整天笑瞇瞇的,他們想不喜歡都難。
這就是蘇傾國的魅力所在,盡管他整天游蕩什么活都不干,盡管他所過之處,糕點碎屑掉得滿地都是,可偏偏沒有一個仆人會覺得他討厭。
不高興的只有蘇璇。她很無奈地拿著手帕,跟在蘇傾國腳后撿餅屑。
"公子,我們已經住了四天,什么時候啟程去劍門關?"
她裝做看不見蘇磯在給她打眼色,不客氣地提醒蘇傾國。都怪守備府的廚子手藝太好,喂到蘇傾國樂不思蜀地想長住下去。
"急什么?千音堂還沒傳來談笑的消息,我們正好以逸待勞,慢慢等。"
蘇傾國輕松地聳聳肩,回頭望了兩人一眼,"況且就算他到了劍門關,也不見得就能輕易借到兵馬。"
"他不是手握兵符么?"蘇璇和蘇磯都愣了下,正想追問,看見走廊那頭迎面走近的人影,便收了聲。
賀蘭聽雪一身銀白箭袖獵裝,外罩桃紅鍛面長披風,神采奕奕地走來,笑道:"小蘇你可起床了。今兒大早我本來想帶你一塊去城外打獵,結果蘇璇他們說你還在睡覺,就沒叫醒你。睡得可好?"
"唔,很好......"蘇傾國點頭,卻斜眼瞪蘇璇──打獵這么好玩的事情,蘇璇居然不叫醒他。
那是不想讓外人看到小祖宗你小豬般亂沒形象的睡姿。蘇璇委屈地不吱聲,當然又把這筆賬算到了賀蘭聽雪頭上。
賀蘭聽雪半點也沒留意蘇璇眼里放的小飛刀,只打量蘇傾國,見他穿得單薄,便把自己的長披風替蘇傾國裹上。"我倒疏忽了你沒帶多少衣服,明天我讓城里最好的裁縫來府里給你趕几件過年的新衣。小蘇你喜歡什么顏色的料子?"
"隨便,反正我又不冷。"蘇傾國漫不經心地敷衍。
雖然站在眼前幫他穿衣服的是當朝權貴顯赫,但自幼被人服侍慣了的蘇傾國根本就不覺得有什么不自在,心安理得地讓賀蘭聽雪為他系上披風絲扣。那神情,仿佛將賀蘭聽雪也當成了仆人中的一員,叫賀蘭聽雪好笑又無奈。
以他的顯貴身份和堂堂儀表,從來只有被人討好奉承。他自己也從未曾想過會紆尊降貴地替人穿衣,操起下人的賤役。可惜遇到這個小家伙,就叫他神差鬼使地轉了性子,還惟恐伺候得不夠周到,把這好不容易才從蘇璇蘇璣手里搶來的美差搞砸了。
這大概就是所謂的天生一物降一物罷!只是看情勢,他是被降的那一物......賀蘭聽雪在心里苦笑。
他不是沒問過自己究竟喜歡蘇傾國哪一點。論容貌,蘇傾國固然俊美,卻毫無他府里樂姬的嬌媚風情,論才情,這段日子以來他也沒發現蘇傾國肚子里有多少墨水,倒是吃起東西來狼吞虎咽的樣子令他時常忍俊不禁。或許這恰巧是蘇傾國吸引他的地方。
性如赤子,天然去雕飾,讓他只想好好保護這個天真爛漫的小家伙,勿被塵世濁氣污了蘇傾國的靈氣。
不過,這几天旁敲側擊下來,蘇傾國對他的興趣明顯比食物低得多,甚至至今也沒把姓名告訴他......賀蘭聽雪不得不未雨綢繆,盤算起等蘇傾國嘗遍各廚子手藝后,他該拿什么來引誘蘇傾國繼續留在守備府。
"小蘇,我已經派手下在鳳葉城到處尋訪,暫時還沒有你那遠房親戚的消息。眼下又近年尾,小蘇你不如在府里過年如何?"他牽著蘇傾國邊走邊問,神情誠懇,心里卻另有番打算。
尋訪不過是為留住蘇傾國的借口,他巴不得蘇傾國找不到親戚從此在他身邊長住下去。只是看蘇璇蘇璣這兩個仆人頗為精明,為了做足表面功夫,他這几天才派出几名黃衣隨從在城里閑逛,好讓蘇傾國主仆信以為真。
蘇傾國三人暗笑,如果賀蘭聽雪真能找到蘇璇隨口胡謅的親戚,倒是奇事了。
"那會不會太麻煩賀蘭大哥了?"蘇傾國幻想著過年時的丰盛筵席,哪還有拒絕的念頭?
賀蘭聽雪喜道:"不麻煩,不麻煩。對了,小蘇你喜不喜歡看雜耍?春節里我讓涂守備把城里最好的雜耍班子請回府來表演......"
蘇傾國嘴里塞著最后一塊馬蹄糕,一路點頭,跟著賀蘭聽雪走到馬房前。
里面几個仆役正替數匹駿馬刷洗打點,見小侯爺來到,忙過來行禮。
"小蘇,今天我有樣好東西送給你。"賀蘭聽雪朝馬夫班頭揮手道:"快把它拿來。"那人忙應著進了馬房。
"是什么好東西?"蘇傾國精神一振,正猜賀蘭聽雪會不會送頭汗血、赤騮之類的名駒給他,卻見班頭已捧了個小鐵籠返回。
籠里鎖著只肥胖的小兔子,前爪抓了棵青菜啃得正歡,兩顆紅寶石般的眼睛骨碌碌望著籠外諸人。肚皮毛色雪白,四肢和背部生有一塊塊紅色斑紋,甚是奇特。
"我還以為會是匹馬呢!"蘇傾國有點失望。
賀蘭聽雪忙賠笑道:"馬又大又臭,有什么好玩的。這兔子是我今早打獵抓到的,看它花紋長得神奇,便讓他們洗干淨了給你逗著玩。你看這小兔兒模樣憨憨的,又貪吃,可有些像你,哈哈......"
"小侯爺是覺得我家小公子像兔子么?"
蘇璣跟在最后面,一直都沒說話,此刻聽賀蘭聽雪居然將這兔子跟府宗相提并論,不覺變了臉色。冷笑道:"我家小公子雖然性子溫和,卻也不會像這兔子一樣,隨便給人玩的。"
"啊?"賀蘭聽雪料不到自己無心一句話,竟讓蘇璣反應如此激烈,大為尷尬,訥訥道:"我只是見這兔子可愛才捉回來給小蘇玩的,絕沒有其它意思。"
見蘇璣仍面色不愉,知道他懷疑自己是特意拿兔子來羞辱蘇傾國,賀蘭聽雪便叫那班頭將小兔子拿去殺了。
蘇傾國過意不去,搶過籠子說要帶回去當寵物養。蘇璣也不敢再多言。
几人回到蘇傾國客房,賀蘭聽雪又陪他逗了一陣兔子,一名黃衣隨從匆匆來見,正是那天在水云卷驅逐韓東之人,說朝中有人求見。
賀蘭聽雪笑道:"想不到我游蕩到這邊遠地方,還有人來找。"
跟蘇傾國道了別出得客舍,他臉上原先的溫柔笑容頓時散去,冷然問道:"陳六合,是他來了嗎?"
"是,人正在小花廳等著。"
陳六合跟到花廳外,躬身告退。
小花廳里,一個高挑男人頭戴竹笠,正負著手站在幅雄鷹圖前,似在欣賞字畫。聽到腳步聲,男人轉身,摘下了竹笠,露出張平淡無奇的面孔。"小侯爺,興不辱命,勞你在此等候多日。"
一個小沈香木盒遞到賀蘭聽雪面前,黑色的絲綢襯底上,半塊瑩綠的龍形玉觖發出青冷光芒。
"小侯爺,你要的東西談某已經為你取到了。"
談笑看著賀蘭聽雪拿起玉觖,他嘴角浮起絲笑容,卻未到達眼底。
賀蘭聽雪舉高玉觖,就著射進花廳的光線仔細審視玉觖里隱約紋路,看清里面鐫刻著米粒大小的金盛兩字,確是貨真價實的兵符,眼里忍不住騰起喜色。
他將兵符貼身收起,示意談笑坐下,微笑道:"慕容九州為人一向多疑,想不到談先生居然如此輕易就取到兵符,本侯爺果然沒有看錯人。只是,他沒有起疑吧?"
"小侯爺這么問,莫非還不相信談某的本事?"談笑言辭恭敬,還帶著笑意,語氣卻十分強硬。
賀蘭聽雪面色微變,還沒說什么,談笑已起身,戴起了斗笠。
"既然兵符已送到小侯爺手上,談某就此告辭。"
賀蘭聽雪愕然,眼看談笑已經走到了花廳門口才反應過來,急忙放下剛拿起的茶杯叫住他。"談先生,你不留下來襄助本侯爺共舉大事么?"
談笑淡然道:"談某為小侯爺謀取兵符,無非是為了報當年老侯爺的救命之恩,對小侯爺的大計可沒興趣。"
"談先生身為奇門當家,難道不想將奇門發揚光大?只要談先生助本侯爺打得天下,本侯爺必將奇門封為天下第一大派,讓談先生號令江湖,名揚四海。"深知奇門的實力,賀蘭聽雪仍不放棄將談笑收羅己用的打算。
"哈哈,談某是個實在人,要那些虛名做什么?不過嘛......"談笑瞧了瞧賀蘭聽雪沈下來的俊臉,揚眉一笑,"若日后小侯爺遇到什么性命攸關的凶險,談某看在老侯爺的份上,還是會救小侯爺一命的。"
略一拱手,都不等賀蘭聽雪開口,轉身揚長而去。
賀蘭聽雪向來頤指氣使慣了,哪曾見過人在他面前如此囂張,竟氣得半天動彈不得。用力深吐納了几口氣,才將怒火壓將下去。
摸著衣內的兵符,一絲冷笑泛上嘴角──
他算記住這男人了,談笑!
"公子,你說談笑已經到了鳳葉城了?"
蘇璇原本在擺弄著窗前那几盆水仙,此時疑惑地轉頭,看著正悠哉悠哉躺在暖榻上喝茶的蘇傾國。"公子怎么知道的?"
"就是啊,公子,這消息可不可靠?"連半蹲榻前替蘇傾國捶腿的蘇磯也忍不住插上一句。
畢竟自賀蘭聽雪離去后,蘇傾國除了中間出去方便,一直都跟他們兩個待在房內。莫說千音堂的弟子或是傳書飛鴿,連鴿毛也沒見半根。難不成千音堂的手段已經厲害可以讓茅坑里的石頭傳話?
"消息當然千真萬確。"蘇傾國懶洋洋地放下茶杯,逗著趴在他胸口取暖的小兔子。他不喜歡被束縛的感覺,所以賀蘭聽雪一走,他就將小兔子放出籠子。
捏著兔子的耳朵玩了一陣,才對滿臉好奇的蘇璇蘇磯眨眨眼。"至于我怎么知道的,你們就不用管啦。嘿嘿......"
說起來還就是巧。他從茅廁出來的時候,一條人影正飄然躍上牆頭。
電光火石的那瞬間,他的目力依然看清了男人斗笠下的面容。
蘇傾國的記性非常好,不論對人對物過目不忘。當他想要回憶某樣東西時,絕不會失誤。所以,他几乎就在同時想起了這面容的主人──談笑。
不過,蘇傾國清眸漸亮──談笑來守備府做什么?不是應該直接去邊關調動兵馬的么?......
"不說就不說。"看著這小府宗滿臉神祕故弄玄虛,蘇璇知道再問也問不出個所以然來,撇撇嘴把好奇壓了下去。蘇傾國卻突然翻身下了榻。
"公子,去哪里?"
蘇璇剛手忙腳亂接下蘇傾國塞進她懷里的小兔子,眼前一花,已不見了蘇傾國人影,只有笑聲在她和蘇磯耳邊回蕩。"我去去就回來,記得給我留午飯。"
4.
蘇傾國這一去,午時微偏才回來。
賀蘭聽雪早在大廳開了飯,遣人來叫時才知道蘇傾國出了府,便叫大家都等著。正等得心焦,見蘇傾國跨進大廳,他立時迎上去埋怨道:"小蘇你怎么出去也不說一聲?外面天寒地凍的,你穿這么少哪成?"
心下卻甚是奇怪。守備府也算守衛森嚴,自他入住后,涂錦山更增派了侍衛。怎么蘇傾國出府,竟然沒有人來通報,想必是當值看門的偷了懶去別處耍樂子。他不由轉頭瞪了涂錦山一眼,嚇得涂錦山一哆嗦,肚里直叫冤枉。
蘇傾國任由賀蘭聽雪嘮叨,笑咪咪地伸出一直藏在背后的手。
几串紅彤彤的冰糖葫蘆。
"我閑得無聊,出去走走。賀蘭大哥,這串最大的給你。"
"給我的?。。。。。。"賀蘭聽雪剛想說外面貨郎賣的糖葫蘆不干淨,想勸蘇傾國扔掉,見到遞到面前的糖葫蘆,再看到蘇傾國臉上笑容,不禁心花怒放。
遲鈍如蘇傾國,居然也知道送東西給他。他几天的柔情攻勢果然沒有白費,終于讓小蘇慢慢開竅了。。。。。。
旁邊侍立的蘇璇見小侯爺臉上露出白痴般的笑容接過了糖葫蘆,打個激靈,用手肘悄悄撞身后蘇磯。"喂,你看小侯爺似乎越來越入魔了。"
"反正有我在,絕不容他染指公子。"蘇磯低著頭,從鼻孔里低哼。像賀蘭聽雪這種聲色犬馬的官宦子弟,接近府宗,無非是垂涎府宗美色,想玩男風罷了。休想!
他垂在身側的雙手在無人注意的時候握緊了拳頭,直捏得骨節發白。
只有蘇璇留意到了,暗地里踩他一腳,招呼拿著糖葫蘆吃得興高采烈的兩人。"開飯,開飯啦!"
飯后,賀蘭聽雪又在蘇傾國房里喝茶天南地北地閑聊。
聊著聊著,蘇傾國就躺到了榻上,掩嘴輕輕打了個呵欠,那慵懶風情直似透到了骨子里。賀蘭聽雪看得目不轉睛,聽蘇磯猛咳兩聲才驚醒,訕訕一笑,起身告辭。
"不送了。"蘇磯的臉從吃飯時一直黑到現在,沒等蘇傾國開口,就開大房門送客。
賀蘭聽雪皺起眉,他當然早發現蘇磯對他敵意濃濃,但礙著是蘇傾國的仆從也不好發作,裝做看不見蘇磯憎惡表情,對蘇傾國笑道:"小蘇,既然你嫌悶,我明天下午帶你去城外打獵如何?"
蘇傾國正惋惜今早錯過了打獵的機會,不由一迭聲叫好。賀蘭聽雪寵溺地拍了拍他肩膀,微笑離去。
目送賀蘭聽雪俊逸的身影出了門,對上蘇磯黑臉,蘇傾國蹙起了好看的眉毛。蘇磯比他大兩三歲,十几年前入玄天府后就被老府宗撥來伺候他生活起居。印象里總是沈默寡言,今天對賀蘭聽雪形之于外的怒氣倒還是首次見到。
"你今天怎么了?好大火氣。"
"公子,賀蘭小侯爺對你沒安什么好心,你不要太親近他。"想到賀蘭聽雪臨走還在府宗身上揩了把油,蘇磯平實的臉皮一陣抽搐,滿眼嫌惡。
"蘇磯,你太杞人憂天了。"蘇傾國滿不在乎地摸著爬到他身邊的小兔子。雖然在玄天崖一住二十年,接觸的人并不多,但他對周圍的人天生有種敏銳的直覺。正是覺得賀蘭聽雪對他全無邪意,才會在守備府逗留。
蘇磯急了。"公子,那小侯爺的眼神我絕不會看錯,他分明是覬覦公子的姿容身體。。。。。。"
"咳咳!"蘇璇紅了臉猛咳,提醒他屋里還有位女性存在,別把話說這么露骨。可看到蘇傾國露出臉好奇表情,頓覺無力。
果然。"你的意思是,他喜歡上我了?可我是男人,他又不是不知道。他不會想跟個男人睡覺吧?"蘇傾國一下就抓住了重點,還直奔核心。
"噗──"蘇磯和蘇璇這回很有默契地差點同時噴血。誰說他們的小府宗除了練功和吃飯就不懂別的?
半天,蘇磯才鎮定下來,努力讓語氣顯得平靜。"公子,男人跟男人也是一樣可以做夫妻間的事情的,所以你要提防小侯爺。"
話音剛落,就被蘇傾國驚人一句激得頭頂冒煙。
"哦?原來男人跟男人真的可以做啊?哈哈,我還以為下山前仇若痕和楚信那兩家伙跟我說的是開玩笑呢!來,蘇磯,看你這么了解,你一定知道兩個男人怎么做的,說來聽聽。"
蘇傾國一臉興致勃勃不恥下問,叫蘇磯和蘇璇几乎吐血三升。
仇大爺,楚大爺,你們究竟是怎么提醒小府宗的?
結果磨了半天,蘇傾國還是沒能從蘇磯閉得死緊的嘴里再撬出半個字來,興味索然地嘆口氣說不如等以后去問賀蘭聽雪知不知道,自然又給蘇磯瞪了几眼。
一宿無話到天明。蘇傾國記挂著要去打獵,早早梳洗起床。賀蘭聽雪卻記著他貪睡,將近中午才派侍從來請用飯。
飯后漱了口,一早被召進守備府候命的鳳葉城里最好的裁縫鋪子"錦繡堂"里几個老師傅圍了上來替蘇傾國度身量衣,又忙碌了好一陣子,才出了府。
涂錦山本要像昨天那樣派隊侍衛隨行守護小候爺,卻被賀蘭聽雪回絕。
好不容易有個機會可以跟蘇傾國親近,哪樂意被大隊人馬跟著。賀蘭聽雪只挑了陳六合及另兩個自己的黃衣親信隨侍,牽過坐騎青云驄,抱起蘇傾國一躍上馬,數騎絕塵,濺起黑泥殘雪,直往城南的小松坡而去。
蘇傾國還是第一次騎馬,坐下又是千里挑一的良駒,那種騰云駕霧般的感覺,直叫他歡喜得大呼小叫。
賀蘭聽雪見他如此高興,也越發賣弄起騎朮,將陳六合几人遠遠拋在了后面,率先策馬上了小松坡。
山中路途崎嶇,積雪頗深,他放慢了馬兒,任它在林間踏雪而行。低頭看胸前蘇傾國,全身被裹在他特意准備的厚皮裘里,只露出張俊秀非凡的臉龐。
一雙清亮如水的眼瞳正笑瞇瞇地追逐著枝頭亂竄的松鼠,跟著上躍下跳的松鼠轉來轉去,靈動得叫他不舍得移開目光。
"小蘇......"心臟處有種柔軟的令他自己也不敢相信的感覺緩緩升起。自打出娘胎,他就是世襲的侯門世子,言行舉動都被教導要循規蹈矩,不可越雷池半步。
鐘鳴鼎食的豪門生活在尋常百姓眼里固然令人艷羨,人在其中才知道空虛無聊。成日見慣了阿諛奉承之徒,而今懷里這個無意邂逅的蘇傾國,天真率性猶如赤子,叫他愛不釋手。
"小蘇......小蘇......"他沈浸在那雙清澈得毫無雜質的眼睛里,湊在蘇傾國耳邊,輕聲呢喃。
熱氣噴在耳朵后,蘇傾國嘻嘻一笑縮起了脖子,回頭道:"好癢,啊──"
兩人的臉本已靠得極近,這一回頭,蘇傾國的嘴唇不偏不倚從賀蘭聽雪唇上划過。
兩個人,都怔住。
然而也就怔住剎那光陰。賀蘭聽雪猛地捧住蘇傾國的臉,用力將嘴唇印了上去。
很燙,不過那股淡淡的麝香味道還算好聞......蘇傾國眨了几下眼,覺得自己并不排斥這怪異的動作,相反貼在他唇上的物體還軟綿綿的碾磨得他很舒服,也就沒有把賀蘭聽雪推開。
這大概就是接吻了吧。以前在玄天崖時,曾有次見到兩個弟子躲在花叢后做這個。當那對青年男女分開時,已氣喘吁吁,他還納悶那兩人怎么可以屏長時間都不呼吸。沒想到接吻的滋味,還真不錯。
這口氣憋得,值!
還想進一步深入的,發覺蘇傾國一直睜著眼睛屏氣斂息,賀蘭聽雪好氣又好笑地停止了這個親吻。嗓音不似平日清朗,帶上几分暗啞情欲。
再吻下去,恐怕就要在荒郊野外當場將懷里挑起他情欲的小家伙就地正法了。他深吸口氣,懸崖勒馬。
"怎么停了?"蘇傾國摸著微紅的嘴唇,其實有點意猶未盡。畢竟二十年來第一回嘗到這心頭亂跳不受控制的奇妙滋味。
結果賀蘭聽雪那口氣還沒完全吸進去就又吐出,低頭吻了過來。
這回,天雷勾動地火,舌頭長驅直入,吻得蘇傾國暈頭轉向。
這世上,除了練功和美食,原來還有其它有意思的玩意嘛......
"小侯爺──"
等熱吻中的兩人聽到陳六合這聲遲疑的呼喚抬起頭,才發現陳六合等人勒馬圍在身后,個個瞠大了眼睛,看情形已經觀摩了兩人很久。
賀蘭聽雪難得臉上一紅,清咳了兩聲。他這向來不近男色的小侯爺居然轉性親起男人來,難怪手下半天沒敢出聲。
還是陳六合機靈,及時解圍道:"小侯爺,屬下等適才看到有頭山豬跑進了左邊樹叢,不如過去狩獵?"
賀蘭聽雪當然說好,一夾馬肚,向左調轉了馬頭。
"嗖───"又一箭自黃衣人手上射出,迅疾沒入頭山獾喉頭。
蘇傾國早看出陳六合等人身手不凡,此刻眾人一露箭朮,他心頭更是微微震動。這些黃衣侍從,每一個的修為恐怕都不下三四十年,不知道賀蘭聽雪從哪里將這些能人異士收羅門下。
片刻工夫,陳六合等人均有斬獲,馬鞍后各自挂了好几件獵物。
賀蘭聽雪只顧著跟蘇傾國閑聊,反一無所獲。見天色漸暗,他從鞍邊箭筒里拔出根白羽長翎,搜尋著獵物,適聞頭頂一聲鷹嘯,一頭體態凶猛的海東青從眾人頭頂飛過。
"小蘇,你我一起將它射下來如何?"賀蘭聽雪一心想逗蘇傾國開心,笑著握住蘇傾國的手拉開銀弓,搭箭上弦,箭似流星,直射那頭海東青。
眼看箭頭就將射進海冬青腦袋,陳六合等人轟然叫好。斜地里驀然飛出支袖箭,"叮"地迎空撞上白翎,將箭撞偏了准頭,墜落草叢中。
"誰?"半路被人撞落了箭,賀蘭聽雪微慍,朝著袖箭飛出的方向喝道:"什么人鬼鬼祟祟,壞了本侯爺興致?"
林中有人低哼了一聲,馬蹄得得,一人騎馬駛近眾人面前。是個四十上下的中年男子,面目硬朗,肩頭斜挎著柄通體墨黑的無鞘寶劍。
海冬青在空中几個盤旋,俯地疾沖,斂翅停在男子劍柄上,向眾人低嘯。
"侯爺又如何?要是主人的青兒真給你們傷了,就要你們所有人拿命來賠!"男子摸著海東青冷笑,眼光掃過蘇傾國時,卻微微一愣。
賀蘭聽雪哪受過人這般當面奚落,俊眉一挑,正要發作,林中馬蹄又響,几騎出現那男子身后。那男子忙將馬勒向一邊,讓出條路來。
看來對方人也不少......賀蘭聽雪剛開始盤算,定睛看清對方正中馬上之人,渾身一震。
一身白衣,式樣再簡潔也掩蓋不了男人周身洋溢而出的邪佞戾氣。漆黑的頭發梳齊腦后。男人招手叫過了海冬青,薄唇似笑非笑,又似嘲諷。
"賀蘭,几年不見,就連朕養的寵物都不認識了?"
"見過皇上!"賀蘭聽雪終于從初見的震驚中回過神來,翻身落馬,領著身后黃衣人行起君臣大禮。
只有蘇傾國還坐在馬上,顯得極是突兀。從來觀念中只有天大地大我最大的他,根本就沒有要對皇帝下跪的概念。倒是在打量了白衣男人一番后得出個結論──這皇帝,長得倒不錯,不像戲文里那些白胡子老頭。
就在他端詳對方的時候,慕容九州也在審視這個膽大包天見了皇帝也不拜跪的家伙。
對上蘇傾國那雙帶著好奇的清澈眸子時,慕容九州眼里的陰寒忽然有一瞬間消失了,代之而起一絲恍惚,但飛快又被森冷殺氣替代。那轉變,快如白駒過隙,沒人留意。
"他是誰?"他盯著還跪伏面前的賀蘭聽雪,不帶笑意地笑著問:"賀蘭府上的人,什么時候變得這么沒規矩?"
賀蘭聽雪背上隱約泛起層寒氣。雖然賀蘭氏與金盛皇朝世代聯姻,但他早從安插在京城的耳目處得知慕容九州私底下的殘暴,不禁替蘇傾國捏了把冷汗,后悔自己剛才怎地忘了將蘇傾國一并抱下馬行禮。硬著頭皮道:"小蘇還是個孩子,不懂禮儀,請皇上恕罪。臣回去一定好好教導他。"
"小侯爺很關心他啊!"慕容九州還是那個似笑非笑的表情,再度瞥了蘇傾國一眼,縱馬向林外駛去。
這關過得也忒順利,賀蘭聽雪大大松了口氣,忙上馬跟在了慕容九州一行后面。
"你在害怕?"蘇傾國窩在賀蘭聽雪身前,隔著厚厚皮裘也覺察到賀蘭聽雪雙手微抖。
賀蘭聽雪嘆口氣,壓低聲音道:"是啊,怕你一不小心丟了小命。"回去后他一定得好好給蘇傾國教些世故規矩救急。
哼,能要他命的人,只怕還沒生出來呢!蘇傾國渾不知自己剛才已在生死關轉了一圈,只笑嘻嘻盯著賀蘭聽雪,直看到賀蘭聽雪紅了臉。
"小蘇,你看什么?"
"我想告訴你,剛才那游戲蠻好玩的。"蘇傾國在賀蘭聽雪發呆的時候往他唇上輕啄一口,得意低笑。
完了,賀蘭聽雪覺得自己剛筑起來的理智又面臨崩潰──真要教會了小蘇那套狗屁世俗的禮教規矩,恐怕面前這個天然去雕飾的人也將永遠消逝了吧。
兩人忙著說笑,沒發覺自始自終,慕容九州有意無意回眸間,凌厲的目光都沒有離開兩人。
守備府這下更熱鬧了。涂錦山做了十几年官,也沒想到有朝一日皇帝會來到這邊陲地方巡查,一時又驚又喜几乎亂了手腳,忙著使喚仆役打掃上房給慕容九州一行下榻,又叫廚子趕忙布宴接風。
蘇傾國一到府,就被賀蘭聽雪送回了客房。
"小蘇,晚飯我會叫人送你房里。今晚席上估計皇上會盤問些政事,我大概也沒時間陪你吃了。吃完就早點睡,今天騎馬你也該累了。"賀蘭聽雪摸著蘇傾國的頭發,只當看不見旁邊蘇磯想咬人的表情。
"好啊!"蘇傾國還真是沒興趣去聽什么國家大事,只吵著要吃今天打到的山豬肉。
賀蘭聽雪又叮囑了一番,才依依不舍地走了。
他一走,屋里三人的神色即刻都凝重起來。
"想不到,居然連皇帝也跑到邊關來......"蘇傾國清越的雙眉微微一聳又舒展,難得的正經。
侯爺府、談笑、慕容九州......一個接一個聚集在這小小的鳳葉城,仿佛有點山雨欲來風滿樓的氣勢。
"新皇帝剛登基,應該鎮守京城穩定大局才對。卻突然跑來邊關,不尋常啊!"
他摸著自己剛有點淡淡絨毛長出的光潔下巴,努力想裝出副老成的樣子,引來蘇璇扑哧輕笑。
"笑什么?"他瞪蘇璇。"就算沒當過皇帝,皇帝戲也看得多了。我說得不對么?"
玄天崖下,有好几個村落。每逢丰收過節,都會搭起戲台,請來班子唱上几天大戲。玄天崖上弟子們也會去湊熱鬧看戲,算是清淨平淡近乎無味的日子外一點調劑。
"對,對,公子說什么都對!"蘇璇忍笑,下一刻好奇地問蘇傾國:"那新皇帝長什么模樣?路上聽人說好象很年輕。"八卦的天性。
蘇傾國點頭,一本正經道:"嗯,確實不老,相貌也不差,有几分我的風范。當然還是沒法跟我比的。"說著,竟不知不覺想起了慕容九州那張俊魅中透著冷酷意味的面容和那個似笑非笑的表情。
如果那男人的笑容真一點,的確會很好看......
等到昏昏欲睡,山豬肉沒來,倒來了陳六合請蘇傾國去大廳用膳。
"你家小侯爺不是說讓房里吃飯的嗎?"蘇傾國從榻上坐起身,邊打呵欠邊讓蘇璇梳頭。
"小人是奉皇上之命來請公子的。"
"哦?!"難道是白天沒耍夠皇帝威風,想再來找茬?蘇傾國聳聳肩。管它是什么,現在天大地大,吃飯最大!
跟著陳六合來到大廳,大圓台上滿滿一桌菜肴,蘇傾國喜上眉梢──做皇帝果然舒服。在守備府住了好几天,就屬這頓飯花色最多。
慕容九州端坐主位,賀蘭聽雪忝陪在側,另一邊坐了戰戰兢兢的涂錦山。
三個人誰也沒有動筷,就看著蘇傾國笑瞇瞇地搬過張椅子往賀蘭聽雪身邊一坐,伸筷就去挾菜。
"小蘇......"賀蘭聽雪几乎是呻吟地輕喊。望見慕容九州面無表情,預感這餐飯恐怕有人要血濺五步。
已經刻意安排讓蘇傾國在房內用餐了,就怕他和慕容九州再打照面,失了禮數被慕容九州抓住小辮子,治蘇傾國個藐視之罪。可想不到慕容九州竟然心血來潮地非要召蘇傾國一起來用膳。
小蘇危矣......
他盯著蘇傾國笨拙地用筷子叉住條蜜汁醉雞腿,額頭青筋直冒。蘇傾國卻會錯了意。
雞腿送進賀蘭聽雪面前的白瓷碗。蘇傾國笑道:"賀蘭大哥,你是不是喜歡吃雞腿,我讓給你好了。"
當!賀蘭聽雪脖子上的青筋也冒了出來。涂錦山口唇發白,只有慕容九州神色不改,慢悠悠舉起茶盅喝了一口。"賀蘭,你身邊這孩子很特別。"
賀蘭聽雪想笑,卻只牽出個難看到極點的模樣。
蘇傾國這時才記起主位上的皇帝還沒動筷,當下叉起另一條雞腿送到慕容九州碗里。"這是給你的。"
滿廳死寂。
"大膽,竟然對皇上無禮!"在慕容九州身后侍立的一個侍衛反應過來終于發話。
蘇傾國莫名其妙。"這哪有無禮了?他是皇帝,我才把雞身上最好吃的雞腿讓給他。哼,得了便宜還賣乖!"
"小蘇!"賀蘭聽雪簡直想把蘇傾國的嘴巴堵起來。
出乎意料地,慕容九州居然沒有動怒,反而一個手勢阻止了身后侍衛舉動。
望著碗里的雞腿,再望一眼蘇傾國,后者已經毫無形象地大吃起來。他突然哈哈一聲笑了出來。
驚心動魄,廳上再度陷入壓抑的沈寂。只有蘇傾國也跟著一笑──
一只雞腿,便讓慕容九州笑了,這皇帝倒也知足常樂。
5.
"我沒想到,你今晚竟然放過了那孩子。"
中年男子坐得筆直,面對書案邊秉燭夜讀的慕容九州,不無感慨。他背上依然負著那把墨黑長劍,在燭光下折射出詭異光彩。
慕容九州放下書卷,伸個懶腰,嘴角仍噙著從晚膳回來后就不曾消退的笑意。映著發黑如墨,神情間少了几分日間的戾氣,更添俊魅。"一個孩子而已,何必認真?"
男子面色變幻,似乎想說什么,最終還是沒有說出口,只輕嘆了口氣。
"你不相信我?"慕容九州往鋪著熏香被褥的床上一坐,自顧自解開束發金箍,嘴角揚起絲譏笑。
"信不信由你,反正這么多年來,死在我手上的少年男女少說也有百八十個,我也不在乎天下人怎么看我!"
"九州師弟!"男子聽不得他近乎自暴自棄的話語,握緊了拳頭,眼底盡是痛楚。
慕容九州緩緩抬頭,凝視男子扭曲面容,終是一笑:"無論如何,我還是多謝許師兄,這些年,一直陪在我身邊。可惜──"他指了指自己心口,平靜地道:"九州這里的東西,許多年前就已經找不回來了,給不了許師兄你什么。"
"師弟你──"男子霍然站起。慕容九州卻搖了搖手,不想再討論這個話題。修長的手指輕敲床沿,臉上又恢復了算計。
"我今晚讓那孩子一起用膳,是想看看他在賀蘭那小子心里究竟有多少分量。"
對于想踏上權利巔峰的野心家,感情絕對是一種奢侈。
他把玩著束發金箍,輕捏再松開,金箍已碎成細小的數十截。"呵,賀蘭聽雪,你想跟我金盛皇朝斗,還差得遠呢!"
無情的笑容在燭焰搖曳下跳動。那許師兄靜靜看著面前人,黑亮雙目慢慢蒙上層傷楚,慢慢走近,在慕容九州驚詫詢問的眼神中單腿跪了下去。
長著粗繭的手指輕柔地穿過慕容九州披散雙肩的漆黑長發,握上慕容九州雙手。
"許師兄?"
"你別問,聽我說。。。。。。"男子抓緊了與他同樣蘊藏著無窮爆發力的修長手掌,語調緩慢卻又清晰無比。"九州,我只想告訴你。不論你做了什么天理不容的事,也不管天下人怎么看你,我許朝夕永遠都會陪著你。我會替你做任何事情,我也不要你的任何東西做回報。"
慕容九州沒有再出聲。兩個人,視線交纏。良久,還是許朝夕打破了橫亙空氣中的沈默。
"夜深,皇上請早些休息,朝夕告退了。"
他利索地起身,臨別為慕容九州帶上了房門,完全像個恪盡職守的侍衛。
這就走了?
蘇傾國趴在屋頂上透過瓦片縫隙正看得津津有味,主角之一突然退場,他有些泄氣。
怎么說,他也是頭一回親眼見到皇帝。還想挖點皇帝的私房料回去跟玄天崖的徒子徒孫們炫耀一番呢!所以吃完飯哄走了賀蘭聽雪就立馬來屋頂找了個好位置偷窺。
當然,他的腦海里是沒有危險這兩個字的。
原來這姓許的跟皇帝是師兄弟,而且姓許的好像還很喜歡皇帝的樣子。。。。。。
如果賀蘭聽雪知道蘇傾國這個念頭,一定會激動得熱淚縱橫,再放煙花爆竹慶祝──蘇傾國在他的熏陶下,終于也開始對感情變得敏銳起來了,謝天謝地!
不過,聽皇帝的口氣,似乎要對賀蘭聽雪不利。。。。。。蘇傾國撫著嘴唇,瞳孔里掠過絲懾人寒芒。
月光下,一抹冷冽刺目的光芒也迎面飛刺,快如閃電。
"什么人?"許朝夕的身影伴隨森寒劍氣疾扑屋頂。
居然被發現了?這姓許的耳目夠靈敏!蘇傾國暗贊一聲,身輕如不著風的柳絮隨劍氣飄起,還不忘舉袖遮住了臉。
他可不想給賀蘭聽雪帶來麻煩。
"嘩──"墨黑的的劍宛如有靈性的黑蟒撕裂夜空。蘇傾國原來坐的地方屋瓦俱碎,揚起無數齏粉塵埃。
煙霧里,蘇傾國卻毫發無傷,反而借著劍氣飄退丈余,落在了另一幢屋頂上。
"你究竟是誰?"從未試過出手落空,許朝夕動容,縱身追去,"敢來偷聽,卻不敢露面!閣下不覺得自己鬼祟么?"
呸!竟敢罵他鬼祟!蘇傾國猛然回身,一手仍遮著臉,一條血紅的長鞭自袖底暴長揮出。凌空一股勁氣劈上許朝夕手臂,長鞭又倏地縮了回去。
"啊!"胳膊劇痛如割,許朝夕墨劍脫手而飛,直飛上天。
一條白色人影刷地竄上半空,輕巧地接住了墨劍,躍落許朝夕身畔。白衣黑發,月色下顯得分外瀟灑。
嗯,這皇帝真是越看越有味道了!蘇傾國掠下屋頂前又給慕容九州加了印象分。
"我去追!"許朝夕搶過墨劍,還想展開身形,被慕容九州抬手阻止。
"不用了。"
"可是──"
"你的手,流血了。"
輕輕握起許朝夕淌血的手臂,慕容九州突又笑了笑,說不出的狡詐好看。"況且,我也知道他是誰了。"
如果蘇傾國聽到慕容九州最后這句話,多半會返回去問個清楚。不過現在他正在發愁──
迷路了。
蘇傾國記性非常非常好,可就是不認路。
在玄天府二十年,除了自己的臥室和練功台,其他的地方沒有人指路的話,他還是經常會把自己走丟。這也就是為什么府里的弟子時常能見到蘇傾國游魂似地到處亂走。
只是這個丟臉的原因,蘇傾國是死也不肯說出來的。
現在他已經發現自己遇上麻煩了。
翻過几個屋頂再下地,他就完全沒了方向感。
剛才的打斗聲早驚動了侍衛,大群人舉著火把亂哄哄地涌向皇帝的住處護駕,火光照得四周通明。蘇傾國只好躲在樹叢后琢磨著該怎么回去。
"蘇公子,你怎么在這里?"正全神貫注蹲地上拿樹枝畫地圖,聽到身后有人說話,蘇傾國回頭。
火光下,涂錦山笑瞇著雙眼向蘇傾國打了個揖。他身上穿著中褂,顯然是被吵醒了從睡夢中匆忙趕來。
"咳,我起夜。"蘇傾國一直沒對這守備細看過,眼下竟覺得涂錦山笑得有點奇怪,但也說不上來到底哪里怪。
"哦,蘇公子,茅房在東邊。"
記得他住的客房跟茅廁正好是反方向,那就是西邊了。蘇傾國得意地起身,瀟灑邁開大步。"我剛去完,現在回房睡覺。"
"蘇公子──"
"對了,涂守備,要有人問什么,你就當剛才沒見過我。"
"但是蘇公子──"
"還有什么事?"蘇傾國不耐煩地轉身。這老頭,怎么這么羅嗦?
涂錦山滿是皺紋的臉笑一笑,露出滿口牙齒,倒保養得極白。
"下官想提醒公子,你的客房在西邊。公子你走錯方向了。"
蘇傾國僵住,然后朝著涂錦山所指的方向飛奔,雖然沒使出輕功,但那速度也夠驚人。
四個字──落、荒、而、逃。
丟臉啊!居然被這老頭知道了他這么大個人還會迷路。
"呵呵呵......"聽到背后涂錦山一陣竊笑,蘇傾國決定明天就叫賀蘭聽雪把這老頭好好教訓一頓,最好踢去哪個鳥不生蛋的山溝里當土地公,對著石頭笑個夠。
溜回自己房內沒多久,外面人聲漸漸低落,眾侍衛搜尋無果,也陸續散去。陳六合卻奉了賀蘭聽雪之命來看蘇傾國這邊有否遇險,見無異狀便回去復命了。
翌日大清早,天氣驟然轉寒,飄起零星雪花。
沒等蘇傾國去找賀蘭聽雪,后者已先登門造訪,還帶來了几件質地極上等的新衣裳,自然是錦繡堂的師傅連夜趕制出來的。
他挑了其中一件淺藍色的夾棉綢袍給蘇傾國穿上。衫子的式樣是現今最流行的敞領水袖,下擺刺繡了數朵淡雅的白梅,用略寬的銀白衣帶收緊腰身,身材線條畢現,修長矯健中帶出几分少年的青澀柔韌,看得賀蘭聽雪眼更亮,蘇磯臉更黑。
蘇傾國翻看著其余的新衣裳,他不懂價錢,但件件衣衫摸上去滑貼無比,做功細膩,也知道賀蘭聽雪破費不少,當下道了謝讓蘇璇收起新衣,至于要教訓涂守備之事,他早拋到了腦后。
"小蘇,區區几件衣服,你不用跟我客氣。"賀蘭聽雪含笑道,下一刻似想起了什么,摘下自己腰間佩帶的紫金墜子替蘇傾國挂上。
"來,這個送給你。"
小小的一柄如意,下面連著塊圓形小金牌,牌子中間還錈刻著一朵精致的蘭花圖案。
蘇傾國皺眉。"我不喜歡穿金戴銀的,好俗氣。"
賀蘭聽雪絲毫沒動氣。"這個紫金如意蘭是金盛開國皇帝封爵我賀蘭先祖時所賜,已傳了數代人。雖不是免死金牌,也相差不遠,即使皇帝要拿你開刀,看見這墜子也得賣我賀蘭氏族一個面子。"
他注視蘇傾國驚訝地微張嘴,一笑后神色嚴肅了點。"小蘇,你要明白,皇帝的威嚴不容觸犯。你昨天已經几次冒犯了皇上,要是再出什么亂子,我也不敢擔保皇上會不會治你的罪。總之你記著別把這墜子摘掉,危急時候,說不定還能救你一命。"
昨夜他思前想后,最終覺得要在短短時日內教眼前的小家伙學會那一套套繁文縟節不啻痴人說夢,干脆給個護身符省事。
蘇傾國心頭一熱。"那你沒了墜子怎么辦?"
"我是賀蘭侯爺,金盛太祖遺訓永不削藩。就憑這身份,皇帝也不敢輕易動我。"賀蘭聽雪朗朗笑,意氣飛揚,別有番風云氣勢。
蘇璇正在斟茶,瞥見他自信俊雅的笑容,不由紅了耳根子。
蘇磯聽了賀蘭聽雪這番話,知道他確實是關心府宗,對賀蘭聽雪的反感淡了些,對賀蘭聽雪還放在府宗腰上的手也就眼開眼閉。
"那多謝賀蘭大哥了。"
蘇傾國不再推辭,心里也暗暗有了打算,絕不讓皇帝有機會加害賀蘭聽雪。
賀蘭聽雪是他離開玄天府后,碰到的第一個對他呵護備至的人,他護定了。
仆役送了早點上來,賀蘭聽雪陪蘇傾國吃了几塊糕點,起身告辭。
"我得去皇上那邊請安,昨晚鬧了刺客,我今天要帶人去四城門巡視,晚上才能回來。小蘇,你沒什么事就待屋里別出去,免得惹麻煩,知道嗎?"
原來這么容易就當成刺客了!蘇傾國嘴里還咬著糕,含含糊糊點頭。
賀蘭聽雪瞧著他,越發喜愛,真想再聊上半天。但昨晚皇帝剛到守備府便有刺客來探,他說什么也要裝裝樣子,領兵在城中搜捕一番好向皇帝交代。當下又囑咐蘇磯蘇璇好生照看,出了屋,留下蘇傾國繼續與早點奮戰。
邊城的雪越下越大。賀蘭聽雪走后沒多久,零星雪花已變成鵝毛飄絮,被風刮著呼呼做響。
守備府里不久便覆上層厚厚積雪,直到午后才停。不多時,竟出了太陽。
"蘇璇,我們去打雪仗。"蘇傾國逗小兔子玩了半天,早膩了,突發奇想。
"我不去。"看見小府宗摩拳擦掌一臉興奮,蘇璇猛搖頭。她可記得清楚,蘇傾國幼時一玩起雪仗來,玄天府弟子無不大難臨頭。上至樹頂的松鼠,下至老府宗,全都被他用雪球砸得一塌糊涂。
"我也不去。"蘇磯回想起以前被蘇傾國一桶雪水從頭澆落的恐怖經歷,眼角抽搐。
蘇傾國氣悶,"那我自己玩去。"
一個人來到守備府后院的大空地。這里本是個花園,冬季里群芳凋謝,只余几株大樹掉光了樹葉,光禿禿的樹干挺立刺骨寒風中。白雪半寸,在腳下吱咯輕響。
他蹲下身堆著雪人,片刻,一個臃腫雪人已稍具雛形。
正玩得不亦樂乎,極輕微的腳步聲從身后傳來,蘇傾國不動聲色。
腳步聲的主人停在他身后几步之遙,就不再上前。
蘇傾國等了好一陣,都聽不到那人說話,忍不住回過頭,瞪著那個一身白衣,似與雪地融為一體的男人。
"喂,你看什么?"
瞪大的眼睛,仍是明澈如兩泓清泉......慕容九州深沈地凝望了很久,才淡淡道:"沒什么。"
那還盯著他看那么久干什么?蘇傾國覺得這皇帝多半腦子有病,做個鬼臉,回頭繼續堆雪人。
慕容九州又看了蘇傾國一陣,突然問:"你不怕我?"
"為什么要怕你?"
蘇傾國奇怪地停下手,站起身仔細端詳起慕容九州。慕容九州背負著手,竟也任由蘇傾國的視線到處亂瞄。
將慕容九州從頭到腳認認真真地看了個夠,蘇傾國才呼出口長氣,笑道:"你是長得比我以前見過的人都要好看,可你也沒有多出個眼睛鼻子什么的,又不是妖怪,我為什么要怕你?"
他笑得一臉輕松,根本就沒在意身前的男人是手握天下人生死的九五之尊。
慕容九州臉色陰晴變幻,終是低笑:"賀蘭那小子,倒是撿到寶了。"
"什么寶貝?"蘇傾國不懂他笑什么。
慕容九州唇角噙笑,莫測高深,慢慢走到蘇傾國面前,凝視不語。
蘇傾國被他奇怪的眼神看得有些發毛,睜大眼睛回瞪過去。"看什么?"
"哈哈哈......"慕容九州大笑,湊在蘇傾國耳邊低聲道:"下次記得來朕屋頂偷看時,要換上夜行衣,別再穿著跟白天一樣的衣服。"
蘇傾國立時僵住──
半天終于反應過來,他昨晚吃完飯,沒換衣服就跑去慕容九州的屋頂了。
枉他還自以為聰明地拿袖子遮住了臉......
人家看到他的衣服,想一想就知道他是誰了。
吐血!這次下山,他這府宗真夠丟臉的,幸虧沒帶上仇若痕和楚信,不然兩個師侄一定會笑破肚皮......
頂著滿面黑云,蘇傾國再次落荒而逃。
慕容九州朝著蘇傾國背影消失的方向,又笑了一輪方轉過身,面對不知何時悄然走近的許朝夕。
"九州......"許朝夕看著慕容九州面上微笑,有些微恍惚。"你很多年都沒這么笑過了。"
"你不覺得那孩子確實很有趣么?"
慕容九州眼神里掠過絲自己都未覺察的溫柔,輕聲問許朝夕:"許師兄,你有沒有發現,他的眼睛......很像她......"
蘇傾國接連在涂錦山和慕容九州面前出了大丑,當天死活不肯再去大廳用飯,好在慕容九州也沒有再召傳他。
賀蘭聽雪在鳳葉城里巡了整整一天,黃昏時回府向慕容九州復命。
"刺客"正在府里歇著,他此行自然毫無收獲,只胡亂抓了几名流浪漢子充個數,交代涂錦山拷打審問,算是交差。
慕容九州不動聲色地拿杯蓋輕撇著杯中漂來浮去的貢茶葉尖,也不點破,淡淡慰勉几句,話題一轉,突然道:"離除夕還有五天,朕明天動身去劍門關,與駐邊將士一同過年。賀蘭,你隨朕同行。"
賀蘭聽雪一怔后大喜過望,自慕容九州入住守備府,他就在琢磨著如何借這千載難逢的良機搏殺慕容九州。
憑他身邊高手,要殲滅慕容一行雖非難事,但要事后不授人話柄,便得細加籌划。
他今天已有了打算,想將慕容九州引去劍門關再下手,沒想到慕容九州居然先開了口,正中他下懷。
賀蘭聽雪按捺住心頭竊喜,恭敬地道:"皇上體恤將士,是我朝將士天大福分。臣這就派人先行通報武將軍,安排迎駕。"
慕容九州略一點頭,細細品著茶,等賀蘭聽雪垂頭倒退著快出大廳時,他才輕描淡寫地叫住賀蘭聽雪:"對了,那姓蘇的孩子不錯,明天也帶上他。"
"皇上?!"賀蘭聽雪愕然抬頭,跟慕容九州視線在半空撞個正著。
男人冷冷的目光,微帶譏誚,讓賀蘭聽雪知道自己絕對無法提出半句異議,只得應了聲"是",自去關照蘇傾國收拾行囊。
心底叫苦之余,又忍不住掠過絲恨意──聽說過太多慕容九州殘害少年男女的傳聞,看來,這男人也對小蘇起了心。
小蘇是他的,絕不容他人染指。
慕容九州嘴角始終噙著些微玩味,目送賀蘭聽雪身影消失在回廊轉角處,才把視線轉到廳側那幅繪有虎嘯山河的黑檀木大屏風后。
"你說兵符已經到了賀蘭小侯爺手里,可當真?"
"千真萬確。"屏風后,一個男人聲音吐出四字,隨即不再言語。
慕容九州也不再追問,往背后錦墩一靠,閉目養神。
賀蘭聽雪屬下辦事極快,連夜便同慕容九州的隨侍打點好一切。翌日天色微明,几輛馬車已布置停當,停在了守備府大門口等出發。
涂錦山伺候著慕容一行用過早膳,率下人恭送慕容九州進了車廂,終于松口大氣,悄悄抹著汗。
"小蘇?"賀蘭聽雪一腳已經跨上車駕,卻見蘇傾國還拖著府里的老花匠趙伯在嘀咕,也不知道蘇傾國說了些什么,那趙伯直笑得將一口七零八落的旱煙牙都露了出來,老眼瞇成兩條縫,湊在蘇傾國耳邊竊竊私語。
蘇璇和蘇磯也都皺起眉頭,催了好几聲,蘇傾國才笑嘻嘻地走過來,道:"我跟趙伯請教學問呢!"
"公子想學種花?"蘇璇乜斜著眼,把蘇傾國推上他三人自己的馬車。鑑于蘇傾國幼時曾為了抓蜻蜓,將老府宗最心愛的花圃糟蹋得一片狼藉,打死她也不信蘇傾國會對花花草草產生興趣。
"走吧!"見人已到齊,許朝夕一揚馬鞭,坐騎撒蹄北上。
蘇傾國三人的馬車落在最后,不緊不慢跟著前邊大隊人馬。
一路上,蘇傾國都掀起了車帘,朝外張望。途經條街鋪林立的長街時,他眼睛倏地一亮,一迭聲叫蘇磯停下馬車。
他下車直奔路邊一間賣古玩字畫的鋪子"花月軒",很快就回到車上,懷里抱了几卷畫軸。
"公子買了什么?"蘇璇好奇地展開其中一卷,才看個開頭,"啊"一聲,臊紅了臉。
畫卷上竟是兩個赤裸男子效仿鴛鴦交頸。
她像丟燙手山芋般飛快把畫軸扔回去,氣道:"公子,你怎么買這么、這么下流的東西?"
"這叫春宮圖,這東西好啊!趙伯說一看就懂。"蘇傾國一臉無辜外加理直氣壯。"誰叫你們不肯告訴我男人跟男人怎么做的,昨晚我要問賀蘭大哥,你們又在邊上猛咳嗽。哼!"
蘇璇滿臉冷汗直往下挂。外面蘇磯急嗆兩聲,顯然也被嚇到,狠抽馬匹,逃也似從花月軒門口疾馳離去。
6.
有了春宮畫,蘇傾國對車廂里那堆美食的興趣明顯下降,坐了個把時辰的馬車,居然沒嚷著要吃東西,只將那几卷畫翻來覆去地鑽研,時不時還不客氣地加上几句評語。
"這個姿勢要是沒扎過兩年馬步,肯定撐不到半柱香。嗯,這腿彎成這樣子,放下來一定會麻掉......"
小祖宗,你看就看了,還非得說出來嗎?蘇璇一直在旁如坐針氈,這時再也忍耐不住,呻吟一聲,鑽出車廂搶過了蘇磯手里的馬鞭。
趕車的美差被搶走,蘇磯不情不愿地把位置讓給蘇璇,自己一進車廂,就被攤開的春宮圖鬧了個大紅臉,不知道該把目光往哪里放。
"你怎么了?"蘇傾國饒有趣味地看著這個平時木訥寡言的仆人。
"沒事。"怎么覺得府宗的眼神怪怪的?蘇磯猛打一個寒噤,起了渾身雞皮疙瘩。眼觀鼻鼻觀心地坐進離蘇傾國最遠的角落里,學老僧入定。
基本上,發現什么新奇武學或食物時,府宗就會露出那種眼神。他可不想自己送羊入虎口。
出得鳳葉城,沿途人煙頓稀。盡見群山雄渾蒼涼,綿延起伏天地之間。山巒積雪皚皚,銀亮耀目。大江湍急如白練,隨山盤旋繞走,水聲轟隆,放肆奔流。
車馬行了數十里,到得一處地勢略微平坦的江岸,許朝夕勒馬,讓眾人歇腳小憩。
一條織功精細繁復的明黃地毯鋪開岸邊,慕容九州招呼賀蘭聽雪在毯上坐了。其余人忙著將攜帶的肉鋪糕點和果品一一奉上。
雖是在窮山惡水中跋涉,帝王家的排場依舊十足。
待專事試膳的侍人將各樣食物都試過無異常,慕容九州這才舉筷,吃了兩口后忽道:"那孩子呢?怎么不見出來?"
賀蘭聽雪也正在納悶,按說到了開飯的時辰,小蘇早該從馬車里蹦出來了。
他叫過陳六合,"去看看蘇公子是不是身體不適?別是染了風寒。"
染風寒?慕容九州心里譏笑。那小家伙分明身手不錯,哪有那么容易得病。不過看樣子,賀蘭聽雪似乎還不知道那小家伙身懷武藝。
懶懶擱落銀箸,端起許朝夕遞來的香茗輕呷著,道:"賀蘭,你可知道朕為何會離京來劍門關?"
"皇上是體恤將士戍邊辛勞,親臨陣前慰軍,盡享皇恩浩蕩。"賀蘭聽雪一時吃不准慕容九州心思,邊拍馬邊飛快琢磨對方發話的意圖。
"賀蘭,你越來越懂得說話了。"慕容九州似笑非笑,隨即神色一冷,"我倒是聽說武陽將軍這几年來行事張狂,似有反意。賀蘭,你怎么看?"
賀蘭聽雪須臾驚出身冷汗,劍門關在金盛皇朝各邊疆關隘之中,最靠近京畿。他設計取得兵符,也正是想以此號令劍門關將士揮軍南下直取京畿。
可既然慕容九州已對武陽將軍起了疑心,不論是武陽功高震主,還是慕容九州收到了什么風聲,這趟劍門關之行都將沒有他想象中順利。
計划,有變。
心念電轉間,他故意露出一臉驚訝,"臣與武陽將軍素未謀面,但聽聞武將軍驍勇善戰,打退狄夷數度入侵,應當對我朝忠心得很。"
慕容九州輕哼:"知人知面不知心,賀蘭,你太輕信他人了。"
賀蘭聽雪唯唯諾諾地裝出虛心受教的樣子,見慕容九州親自提壺,往銀杯里斟了兩杯美酒。
"我金盛皇朝開國迄今,也只有你賀蘭氏與我慕容家休戚與共。來,干了這杯。"
慕容九州一仰頭,已將其中一杯美酒飲盡。
皇帝賜酒,不容怠慢。賀蘭聽雪忙雙手捧起酒杯,剛湊到嘴邊,被慕容九州攔下。
"朕看你近來氣色欠佳,想是身子骨虛了點。正巧朕帶著補氣活血的丹藥。"男人從懷中拿出粒朱紅色的丹丸,一股濃香立時隨風飄了開去。
慕容九州在笑,賀蘭聽雪盯著丹丸,背心衣衫全被冷汗浸濕。
吃,這丹丸絕對做了手腳,可不吃,恐怕慕容九州就在等他拒絕,可以當場翻臉治他的罪。
正進退兩難,一個清朗的聲音驀地闖進。"什么好東西,這么香?"
蘇傾國看春宮正看到興頭上,被陳六合來催吃飯,他老大不情愿,推托不過去,磨蹭著走下馬車。
沒近地毯,耳朵已經將那兩人對話滴水不漏地聽進。蘇傾國三步拼做兩步,上前搶過慕容九州手上的紅丸,嘻嘻一笑,丟進了自己嘴里。
"小蘇!"賀蘭聽雪此刻面色真的嚇得雪也似白。
"好吃啊!"蘇傾國絲毫不理眾人怪異目光,朝慕容九州伸出手。笑瞇瞇道:"還有沒有?"
看著慕容九州臉色逐漸發青,賀蘭聽雪心臟几乎停止跳動。
小蘇這回,只怕在劫難逃。
慕容九州眼底殺氣倏掠,霍然站起身,出手如電,扣住蘇傾國右手脈門。
"皇上息怒──"賀蘭聽雪想求情,便被慕容九州冷冷一瞥,震亂了頭緒。
"朕不會傷他。"慕容九州拖著蘇傾國,頭也不回地上了馬車,撂下一句"啟程!"
蘇傾國被帶進車廂前,居然還轉頭向賀蘭聽雪眨了眨眼。賀蘭聽雪險些抓狂,可眾目睽睽下,又不能沖進車廂搶人,只好寄望慕容九州能手下留情。
車輪轆轆又復行進,慕容九州仍緊扣著蘇傾國手腕,冷眼看蘇傾國放下車帘,才寒聲道:"你對賀蘭那小子倒真是不錯,居然不怕死地幫他解圍。不過,呵──"
他冷笑一聲,"你已經服了朕的忠魂蠱,想要活命的話,就......"
威脅陡然剎住,因為對面的蘇傾國正笑嘻嘻地抬起左手,從嘴里拿出了那顆紅丸,朝慕容九州做了個鬼臉。
"我又不是傻子,怎么會真把這東西吞下去?"蘇傾國最后一個字還沒說完,右手猛翻,已反扣住慕容九州腕脈。
"你!──"慕容九州剛想呵斥,紅丸攜風,彈進了他口中。
慕容九州大驚,然而緊跟著堵上來的嘴唇令他腦袋里"轟"的一響,呆如木雞。
震撼也只是瞬間,卻足夠蘇傾國舌尖一頂,把紅丸送進慕容九州肚子里,順便還在男人唇上舔了兩下──
嗯,這個皇帝的嘴唇也很有彈性,還帶點酒水余香......
終于領悟到自己吃下了蠱毒,還史無前例地被人"輕薄"了,慕容九州氣得渾身發抖。
剝皮、抽筋、點天燈、凌遲處死......剎那工夫,所有慕容九州能想得到的酷刑都在腦子里冒了出來。
可惜他碰到的是蘇傾國。
所以,慕容九州沒能來得及喊人,就被蘇傾國眼明手快地封住了要穴,癱軟倚倒氈毯上,唯有用目光狠狠瞪住蘇傾國。
"你身上,一定藏著解藥吧!"蘇傾國并沒期待連啞穴也被封住的慕容九州能回答他,伸手就去替男人搜身。
兩邊衣袖里沒有,腰間衣服里也沒有。
蘇傾國的手順著慕容九州肌肉繃挺的腰杆滑進了上衣。
男人這時的眼神已堪稱恐怖,可對蘇傾國沒半點殺傷力。
皇帝的身材好像不錯......肌理有著練武人特有的緊實韌性,皮膚也不粗糙,反而因為保養得法,很滑溜......
蘇傾國摸著摸著,完全忘記了自己的初衷,發現自己手掌游移過處,被他撫摸到的地方肌肉會輕顫隆起,溫度也升高發燙,那几卷春宮圖上的各種畫像突然涌到了眼前。
身體里莫名其妙地開始熱起來,他模仿著畫里看到的動作,用手指捏了捏男人胸口已經略微立起的凸點,頓時收到男人一個劇烈震動。
慕容九州喉嚨深處似乎也倒抽一口氣,目光卻更像要殺人。
蘇傾國的注意力都被男人奇怪的反應勾起。干脆把慕容九州衣服剝個精光,好奇地輪流攻擊男人胸前那兩粒紅珠。
是個正常男人,都禁不起這種挑逗。慕容九州自然也不例外。
盡管心里恨不能立刻沖破穴道,把這膽大妄為的家伙誅滅九族,可欲望依然違背理智,悲哀地抬了頭。
發紅的胸腔像個抽風箱,起伏得厲害。呼吸也逐漸粗促起來,卻被交錯的車輪和馬蹄聲蓋住。
帶這個家伙上路,絕對是慕容九州這輩子做過最懊悔的一件事。
原本想將蘇傾國當做威脅賀蘭聽雪的籌碼,結果變成了自己的噩夢。
現在,想什么都已經追悔莫及。這一刻,慕容九州只希望賀蘭聽雪趕快動手行刺,要不來几個膽大包天的山賊土匪也好,可以打斷蘇傾國。
只可惜,路途非常太平。甚至因為皇帝不出聲,車外誰都不敢多話,老老實實地埋頭趕路。
不老實的,只有蘇傾國。
將男人兩顆乳珠把玩到艷紅挺立,蘇傾國的目光又落到了男人已明顯粗硬的部位。
隨著他手上動作,男人的欲望頂端也逐漸吐出透明晶瑩的液體......
蘇傾國突然停下手,用很嚴肅的表情問剛松了一大口氣的慕容九州:"你是不是想尿尿了?"
慕容九州那口氣就此憋在胸口,兩眼發黑,險些當場暈厥。
不過,只要能讓這家伙停止探索,就當尿急好了。慕容九州秉著大丈夫能屈能伸的念頭,用力眨了兩下眼,算是承認。
蘇傾國摸著下巴,露出懷疑神色,"你不是想騙我解開你的穴道吧?我們才走了半天不到,你又不是腎虧,怎么會尿急?"
眼珠轉了轉,他拿起慕容九州腰帶上的絲絛,七纏八繞地綁住男人最驕傲的象征,還在根部緊緊打了個結。迎著慕容九州殺人的眼神,笑嘻嘻道:"這是畫上教的,綁起來你就不會想尿了。"
男人的面孔變得鐵青,隨后不知道是因為憤怒還是憋得難受,透出一片潮紅。
蘇傾國瞧在眼里,忍不住輕舔了舔自己的嘴唇。
下身從開始,也一直在發熱脹痛,微微跳動著。那是種前所未有的奇怪感覺,身體里尤其是胯下,像有條不安分的蛇在扭動,想找個能接納自己的地方鑽進去......
他猶豫了一下,然而也就一下,回憶著春宮圖里的畫面,把手指伸進男人臀丘間那道凹逢。
指尖觸摸到被細密皺褶掩護著的緊閉洞孔時,慕容九州周身僵直,隨即腰肢猛烈彈動。
一個手指已經突破了肌肉力不從心的抵抗,陷入那片熾熱綿軟之中。
柔韌的內壁立即牢牢裹住蘇傾國的手指,熱度驚人,叫蘇傾國全身更像火烤一樣滾燙難耐。
根本沒工夫去琢磨慕容九州臉上的表情,他抽出手指,撩衣握住自己勃發的***,就往男人那個緊張蠕動的地方發起進攻。
沒有任何潤澤的結果可想而知,連頂了几次都不得入關,蘇傾國被這極度撩人的折磨激得失去了耐心,用力掰開男人兩半臀丘,狠命一撞──
慕容九州一張俊臉遽然扭曲起來,張大了嘴,卻發不出半點聲響。
說是蘇傾國的錯覺也好,侵入那瞬間,他看到男人始終凌厲痛恨的目光黯淡下來,竟露出几分哀求。
天知道,他也想叫救命──他都快被夾得痛死了。
一點也沒有他想象中的舒服,還不如去跟賀蘭聽雪親嘴有趣。蘇傾國沮喪地想退出慕容九州體內,轉眼就發現了更嚴重的問題──
他被卡住了。
只是輕輕一抽,那個本已痙攣緊縮的甬道就一陣劇烈抽搐,把他縛得更緊。
進退兩難。
男人渾身每一絲肌肉似乎都在微顫,額頭光亮,盡是薄汗。
蘇傾國竟然也出了滿頭汗,垮著臉抱怨:"你不要用力夾我,讓我出去。"
看到蘇傾國居然還露出一臉的委屈,慕容九州氣到天昏地暗。
脫困后,他絕對不會放過這家伙。
可當務之急,得先解決自己的悲慘處境。
嵌在他身體里的玩意隨著馬車顛簸,仿佛還在腫脹......
他忍著下體細微裂痛,閉起眼睛,重重一夾──
要是不讓這家伙泄出來,恐怕兩人還得維持這可笑的結合姿勢,半天也未必能分開。
"啊!好痛!!!"胯下又痛又酥又麻又癢,蘇傾國背脊像觸了雷電,猛一哆嗦。
活該痛死你!慕容九州報復性地再度使力。不無怨毒地想就此夾斷對方的子孫根。
說不出是痛楚還是爽快的感覺從兩人交纏的地方燎原般蔓延開來,蘇傾國漲紅了臉,壓倒慕容九州身上,一口逮住男人嘴唇就咬,下身也泄憤似地往深處頂。
誰叫慕容九州讓他這么痛!
歡愛其實真的是非常本能的事情。
撞擊了兩下,蘇傾國便慢慢開了竅,漸入佳境。發現雖然還是被勒得很痛,可一抽一送的時候偏偏就是叫人通體毛孔大敞,再痛也不舍得停下來。
"唔......"他早已忘了自己身在何處,推高慕容九州雙腿,扭著腰在那個熱乎乎的巢穴里大力開拓起來。
蘇傾國先前那一聲叫痛很響亮,車廂外眾人都聽得清楚,大家面面相覷,卻沒人敢去掀開車帘,看究竟出了什么事。
等蘇傾國斷續的喘氣夾在連串令人浮想聯翩的曖昧聲音里飄出車廂,侍衛們几乎不約而同地浮起個果然不出所料的神情。
誰說君王不好色!新皇帝一向不近美色,還不是因為尚未碰到對眼的美人。這不,現在看上那蘇小公子,竟然就在馬車里行云布雨寵幸上了。
賀蘭聽雪自從蘇傾國被慕容九州帶上了車,便再也坐不住自己的馬車,一路騎馬而行。此刻也聽到了,臉上登時像被人使勁踩了好几腳,眼睛直勾勾盯著前方慕容九州那輛不住搖晃的馬車,忽然一振缰繩沖上前。
"侯爺,留步。"一柄通體烏亮的寒劍"鐺"地半彈出鞘,橫在賀蘭聽雪和許朝夕之間。
劍氣森森,扑面直襲而來,賀蘭聽雪頭皮毛發一陣發緊,袖子底下握緊的拳頭卻緩慢松開。
小不忍則亂大謀。眼下還不是動手的好時機......他處心積慮籌划經年的大計,絕不能因自己一時沖動而前功盡棄。
這筆帳,他會跟慕容九州算回來!
牙齒咬得發酸,他臉上笑得越發溫和,"許大人莫誤會。本侯爺只是看天色快黑了,想問下許大人是否要在這附近扎營宿夜?"
"皇上還沒下令,許某不敢僭越。"許朝夕淡淡道,轉頭吩咐侍衛加快步伐趕路。
山路漸復崎嶇,車廂晃得厲害,蘇傾國汗透重衣,正借著車廂搖動的韻律,伏在慕容九州身上盡情馳騁。
男人赤裸的身體同樣布滿了汗水,原本梳得十分整齊的頭發業已凌亂,貼在男人赤紅汗濕的額頭、面頰......
活了三十六個年頭,還從來沒如此狼狽過!那個最難啟齒的地方痛到最后,反而接近麻木,慕容九州緊閉著眼帘,竭力忽略還在不停折騰他的人,拼命提聚丹田里散亂的真氣,想沖開穴道。
緊扣拎高他雙腿的手突然松開,慕容九州詫異地剛睜開眼,整個人就被蘇傾國就著結合的姿勢抱起,變成他跨坐在蘇傾國腰間──
埋在他體內的肉楔因之插入到一個前所未及的深度,慕容九州几乎錯覺內臟都被頂到了。
畜生!他怒視蘇傾國,后者卻正一臉暈淘淘的欲仙欲死。
蘇傾國做夢也沒想到過,原來這世上還有這么又痛又舒服的有趣事情可做。
仇若痕和楚信那兩個家伙太不夠意思,居然還一本正經地千叮嚀萬囑咐,叫他下山后不要跟陌生男人多接近,哼,分明是不想讓他知道這種好玩的事情。看他回去不好好收拾那兩個家伙!
還有這個皇帝,不知道肯不肯跟他一起回玄天府玩上几天呢?......
轉著滿腦子亂七八糟的念頭,該做的事卻半點沒停,他背靠車廂,順著馬車上下起伏,一下下把自己推進更灼熱緊窒的深處。
"......哈啊......"奇異的快感越來越強烈,積累在下身。想發泄又被對方的甬道牢牢裹住束縛,無法釋放。蘇傾國忍不住扶住男人腰肢,發力頂撞。
慕容九州雙手指甲都掐進了自己手掌心,忍著蘇傾國瀕臨爆發的快猛沖刺,只覺被頻繁摩擦進出的地方火辣辣地,似乎都要燒了起來。
眼前一陣發黑,就在慕容九州覺得自己快支撐不住時,體內的凶器倏地停止了攻擊。
蘇傾國眼睛里帶點驚慌失措,囁嚅道:"我,我也想......尿尿了......"
他怎么會被這么個傻子給上了?慕容九州氣到暈頭轉向,"白痴!呃?──"
他居然可以發出聲音了!狂喜蜂擁而至,慕容九州忙聚精凝神,引氣全力沖擊另几處被封的要穴。
這時車輪碾上塊石頭,一個猛烈顛簸,兩人齊齊叫出聲。
已被驅趕到巔峰的欲望遭此刺激,再也不聽控制,在狹窄高熱的空間里激射迸發。
几乎同時間,慕容九州也沖開了穴道。
一抹冷冽戾氣急掠過他眼底,更不猶豫,雙掌挾著勁風,朝還在失神的蘇傾國當胸拍落。
"啪"一聲輕響,雙掌擊個正著。
慕容九州對自己的力量素來很有信心。這兩掌,用了九成力,碎石斷金,易如反掌。
沒使足全力,是因為他想留蘇傾國一條命,將各種酷刑都嘗個遍。
蘇傾國果然沒躲過。
他臉上卻不見痛楚,只露出些許錯愕,不明白慕容九州為什么會突下毒手。不過男人滿臉毫不掩飾的殺氣讓蘇傾國沒空好好地思考這個問題。
皇帝,好像生氣了......
第三掌隨之襲來。蘇傾國沒多想,揮掌迎了上去──
兩股勁風在半空相撞,車廂一陣劇烈搖晃。
"怎么回事?"
許朝夕發現慕容九州的馬車不對勁,面色一變,就聽車廂內傳出"謔啦"巨響,車廂頂篷遽然炸開,木片碎屑飛上半天。
蘇傾國衣袂翩揚,自車內飛身躍起,凌空虛踏兩步,輕如飄絮,落在道旁一株枯樹枝頭。
小指般纖細脆弱的枯枝,承載著蘇傾國整個人的重量,竟若無物,依舊隨風搖擺。
他身后,群山寂然,殘陽半輪如泣血。
眾人駭然。
"殺了他!"慕容九州冷酷的聲音穿透車帘,將眾人都震回了魂。
"皇上?"許朝夕一愕,他可記得慕容九州在守備府時,曾對那小鬼十分留心,還因此几次放過了那個不知禮數的小鬼。
"殺了他!還不動手?!"男人似乎怒極,說到最后一字,嗓音突然啞了。
許朝夕一凜,再不遲疑,喝令侍衛放箭。
蘇傾國飛出車廂時,賀蘭聽雪便張大了嘴巴,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待看到數十支箭矢疾似流星,尖嘯破空飛向蘇傾國,他不禁心一懸,叫道:"小蘇──"
一條血紅長鞭"刷"地從蘇傾國袖底飛起,揮出道令人心悸的血色弧光,將箭矢盡數卷進了鞭影之中。
寒光耀眼的玄鐵箭頭在空中像被只無形的手撥弄著,不可思議地全都掉轉了方向,以比先前快捷十倍的速度射向侍衛人群。
"啊!"慘叫伴著血花四起。
蘇傾國哼了一聲,甩開長鞭纏住不遠處另一株大樹,飄身飛蕩,足尖在几個枝頭微一借力,快如御風,已躍到百丈開外。
他在逃。
要不是胸口氣血翻涌作痛,蘇傾國是絕不肯做出這么沒面子的事情的。
慕容九州那兩掌,震傷了他。
在山嶺亂石間一口氣掠出兩三里路,確定沒有追兵,蘇傾國方在條山澗邊收住腳步。
張嘴連吐几口暗紅淤血,胸口卻越發地悶漲。
蘇傾國覺得很委屈。他知道剛開始的時候,皇帝很痛,可他還不是一樣也很痛。
居然下這么重的手打他......
擦了擦嘴角的血跡,回過頭想找人訴苦,才想起自己剛才逃得太快,忘了帶上蘇磯和蘇璇。
他對著空曠無人的四周愣了半天,無力呻吟──
蘇璇不在,他今晚,吃什么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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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後由 黑暗帝王 於 2013-10-31 14:17 編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