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案:
昔日戀人再度出現,撼動兩人一生相守的誓言……
日日夜夜都在一起,沉浸在甜蜜蜜月中的兩人——
原是廚師的律與人氣小說家佐佐原,正過著令人稱羨的同居生活。
雖然與強硬又溫柔的佐佐原過著幸福快樂的日子,但這種從早到晚都只圍繞著心愛男人的生活,還是讓律感到不安。
就在某天,律在剛開幕的餐廳裡,與過去的戀人重逢了——具備著纖細氣質,感覺像外科醫師般的土屋。
身為一流廚師的他,對律說了「要不要到我這裡來工作呢?」……
律會因此而動搖嗎?
第一章
佐佐原修司的頭髮總是沾染著煙味。明明不修邊幅又懶散,那雙骨感明分明的大手與修長的手指卻出人意外的靈巧。
對年長自己五歲的僱主這兩點,松永律再熟悉不過了。
他是個非常忙碌的小說家,作家所非必要的俊朗容貌、將近一百八十公分的身高和精瘦強健的體格,喜歡他的讀者們應該都很清楚吧。就連他已屆而立之年、生日是幾月幾號,還有律不太有興趣的星座、血型等等,那些抱著追星族心態的讀者們一定都如數家珍般地牢記在心裡吧。
但,他那靈巧的修長手指、平時的小習慣和可愛的睡臉——只有身為情人的律知道,這樣就夠了。
時序進入三月。
嬌羞的春天悄悄降臨了北陸一隅的鄉下。那一天,午後的陽光暖暖地灑落大地。
採買完回家的律一手提著超市的塑料袋,一手探進在「佐佐原」幾個大字下,添上「松永律」名字的信箱中,拿出幾封郵件信函,走進鋪著石棉瓦的老房子裡。
律住進小說家的家裡,已經滿十個月了。除去剛開始的兩個月不算,生活可說是過得風平浪靜。
和在家工作的男人同居,律覺得自己好像也跟著隱居起來了。
下午三點。
「哪,律……」
廚房裡,從背後悄悄接近的男人伸出形狀優美的手指在頸後輕撫,律瘦弱的背脊隨即顫慄了一下,手邊的砧板上還躺著切得細碎的青菜。
「……怎麼了嗎?」
放下菜刀一轉過頭,撲鼻而來的就是熟悉的菸草味,而作家正默不作聲地杵在身後。因為把廚房的拉門打開來讓空氣流通,才會沒注意到修司接近的腳步聲。
「我睡不著。」
修司用與平時無異的語調開口。乾啞低沉又缺乏情緒起伏的聲音裡,滲進了些許疲憊。
「工作告一段落了嗎?」
身高近一百八十公分的男人靠近身邊時,差了快十公分的律必須仰起頭才能窺見他臉上的表情。
「嗯,剛才送出去了。」
他的意思是——已經把原稿的文字文件以電子郵件寄出去了。
對看書沒興趣、也不太有機會使用計算機的律,似乎以為修司是把謄好的稿紙用郵寄的方式交給編輯,不過現在還以爬格子的方式寫稿的作家應該不多了吧。
正因為如此,就算住在遠離東京的鄉下,律的情人仍是個忙得不可開交的人氣作家。
「嗯——可是我現在分不開身耶。」
「那我先去洗個澡,等你手邊的事忙完後,就到二樓來吧。」
律連忙捉住一說完話就準備掉頭離去的修司手腕,微蹙起眉頭。
「不吃飯嗎?」
「起床後再吃。」
簡短的回答後,修司便往長廊那頭的浴室走去了。
(還以為他會先吃飯呢。)
律無奈地輕嘆了一聲。
昨天也忙於工作徹夜未眠的小說家,那張端正的臉上難得長出了不修邊幅的鬍渣,律最喜愛的銳利眼瞳也因充血而略顯腫脹。從昨晚開始,修司除了香菸和咖啡之外就沒碰過其它食物了。他對工作未免也太過專注了。
如果可以的話,真希望他能先為自己空無一物的胃著想,然後再躺上床睡個香甜的好覺。可是,——我睡不著。
每當他說出這句話,律就一點辦法也沒有了。
這句話是在這兩個月才成為修司的口頭禪的。用來當作做愛的暗示是很高明沒錯,但被要求的一方總會不由自主地感到心痛。不管這句話從修司口裡說出來時是多麼平淡,卻總在律的心底深處造成分不
清是甜美還是苦澀的輕微痛楚。
(一開始的時候,他也是這樣的……)
兩人初次見面的那一晚,修司也是說「我睡不著,你陪陪我吧」。就因為那句話,律才會在沒有半點心理準備的情況下被他擁抱。
佐佐原修司就是這樣的男人。冷淡、不擅交際又自我中心的男人。如果遇到他工作繁忙時,還得再加上陰晴不定的特質。
(算了,至少他沒有藉著酒精或藥物來幫助入睡。)
正因為律知道他並不是真如表面般獨善其身的男人,就算有時對他讓步得太過份,也還是會對他任性的要求甘之如飴。
把準備到一半的料理食材收拾乾淨後,律用肥皂和刷子仔細把手洗乾淨,確認指甲縫隙間的洋蔥味道已經完全去除後,才把卷高的襯衫衣袖重新整理好。猶豫著該不該先沖個澡,但最後還是放棄了這個想法。
(要是讓他等太久,免不了又要鬧脾氣了。)
經過平常不太使用的起居室,走上緊鄰著自己房間與玄關的階梯。多虧了律勤加打掃,木製階梯隱隱透出如水飴糖般濃豔的亮度,但一腳踩上去,還是發出了老舊房子常有的嘰嘎聲響。
修司的寢室就在這棟老房子的上層。二樓隔出了兩個房間,天花板都不高。紙糊拉門的另一頭原本鋪著榻榻米,現在已經重新裝潢成木頭地板,還放了張大床。這張大床和雙層窗框都是在律住進這個家之前就已經存在的東西。為了讓常在白天睡覺的修司可以不被外界噪音打擾,便在買下這棟房子時同時進行改造。
如果只有一個人,這個家甚至不會有半點聲音。
將空調狀態設定成暖氣後,律坐上昨天才換過床單還沒有睡過的床沿,茫茫然地任腦海中的想像侵蝕自己。
(在我住進來之前,修司一直都與死去的妻子和母親的殘影一起住在這棟屋子裡。四年來,他都孤獨地一個人承受著。)
自己雖然也沒有父母,但修司卻是以不同於一般人的異樣方式,失去了無可取代的家人。
那兩位死去的女性至今仍被封存在身為作家的修司心底,不停地挖鑿著無垠的淒冷黑洞。
(我真的能進入他的內心嗎?)
瞥了眼堆放在床頭櫃上的書本,律翻身倒臥在柔軟的大床上。敞開的紙糊拉門那頭傳來在一樓長廊上走動的拖鞋聲,正慢慢走上二樓。
「……律。」
聽到他的聲音,律便站起身來褪去自己身上的襯衫。腰上圍了條浴巾的修司把原本掛在肩上的毛巾丟到腳邊,跟著爬上床。
午後的房間有些昏暗,暖氣也還沒讓房裡冰冷的空氣溫暖起來。
「頭髮不吹乾不行喔。」
「等等就會幹了啦。」
褪去衣物的律覆在情人身上,垂下脖子索求今天的第一個吻。將手抵在他的胸前,掌心觸碰到的是剛洗完澡的濕氣與溫暖。因為知道體溫馬上就會上升,所以律並沒有喊冷。
「你是不是瘦了呀?」
律低頭注視身下這副身為小說家未免過於勻稱完美的體態,低喃問道。
「只是有點運動不足啦。」
修司微微一笑,伸手壓下律的頭,將他更拉近自己一些。承受著正下方的深吻,擱在修司頭部兩側的雙手便像失了力氣般,竄過甜美噬人的麻痺快感。
「嗯……」
外界的喧囂全被阻斷在雙層窗框外,靜謐得議律有種踏上沉睡大地的錯覺。只有唇舌交纏發出的yinmi水聲在耳膜間輕輕迴響。
(明明還是大白天呢……)
難得的好天氣,附近住戶的陽台上可能正晾著剛洗好的衣服任微風吹拂飛動,說不定不遠處的哪戶家人正準備喝下午茶呢。大部份的人現在都集中精神在下午的工作上,律纖細的雙腿間卻頂著男人健壯的腰身。
律的字典裡並沒有「悖德」這種詞彙,不過還是覺得大白天就做這種事似乎有點太放縱自己了。
不分日夜,不斷被索求交歡,實在是有點……
「哪,可以讓我在上面嗎……?」
但,就是會不由自主地向他撒嬌。只有在做這檔事時,才會覺得修司是百分之百屬於自己,而自己也是完全屬於他的。
「嘴上這麼說,你不是已經受不了了嗎?」
不敵他溫柔又色情的聲音、還有爬上脊背的手指,律微微顫抖著,將身體貼在修司的胸膛上。但畢竟還是丟不開體內那份不肯服輸的倔強,律再度施力撐起身體,一把扯開了修司圍在腰間的大浴巾。
「律,已經可以了……喂、律!」
「讓我做。」
努力克制著不讓聲音中滲入媚惑的氣息,律簡短說完後,便把臉埋向修司的雙腿間。
喜歡用手指和唇舌來逗弄他逐漸變得火熱的分身。口交在男同志之間原本就是理所當然的做愛方式,律並不認為有什麼特別的意義。但每當這個人因自己的愛撫而愉悅失控時,律就覺得好滿足。
「……律……」
吞回了到嘴邊的台詞,修司的嘴唇微微蠕動著。
「這麼做很舒服」、「我愛你」這一類的甜蜜愛語,全都掩埋在逐漸紊亂的呼吸間。
如果他能清楚地說出來就好了。
他的手指在自己天生偏淡的褐色髮絲間游移,輕撫著逐漸汗濕的後頸。
「可以摸你嗎?」
「嗯。」
抬起頭,半倚著床頭的修司正以熱切的目光凝視著認真施予愛撫的律。他只要不以作家的目光來看待自己就好了。低下頭張嘴將修司的分身含進嘴裡,再佐以雙手包覆。
修司偶爾會露出觀察似的視線注意著律的一舉一動。
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呀。他的所見所聞、五官所感受到的一切一切、記憶中的所有片段,都是構築小說情節的主要元素。可是只有與自己相擁做愛的這一刻,律希望他只是個男人,純粹的男人。
這樣或許有點任性吧,就算把心裡所想的事說出口,律知道多半也只是徒勞無功。
「在你小小的嘴裡,我的形狀都一目瞭然了呢。」
在紊亂的呼息間,修司輕聲囁嚅,然後輕輕地笑了。律緩緩地咽一下就快沿著嘴角滑落的快感汁液。
「每次看到你的喉頭上下滑動時,我就覺得好興奮。不過,我應該沒有要你喝下那種東西的興趣才對啊。」
「別多話了,你只要集中精神就好了。」
說完,律又伏下頭。真希望能讓修司舒服到沒辦法思考,所以律選擇以舌尖抵住前端最敏感的地帶來回舔吮玩弄。
會情不自禁貪婪渴求彼此的季節已經過去,現在總算能以較為平穩的方式做愛了。但近來似乎很難把修司從那個世界拉回現實,最近律常有這樣的感覺。
也許就是因為這個原因,才會動不動就想些無謂的煩惱。
「唔……律……」
發出低沉呻吟的修司抓起指縫間柔軟的發絲,伸出舌頭舔拭著被迫抬起頭的律那濕潤的嘴唇。
「你才是別老想那些有的沒的。」
被他強而有力的雙臂緊緊擁入柔軟卻也結實的胸懷裡。
「你老是自顧自地煩惱那些無聊的事,要是再莫名其妙的離家出走,我可受不了。」
感覺他的手在背後似乎有些動作,接著聽見啪嚓一聲。是旋上塑料瓶蓋的聲音。修司不知何時已經從床頭櫃的抽屜裡拿出潤滑劑了。
若說和同性上床的經驗,律應該是前輩才對,但修司卻不知從哪裡得知了不少與同性做愛的相關知識。或許是他在某些奇怪的事情上特別認真,也可能事先調查好每一件事是作家特有的習性也不一定。
「嗯唔……」
明明沒有告訴過他要怎麼做才會讓自己比較舒服,修司卻知道該讓大量潤滑劑在掌心間變得溫熱後才以手指挖取,往律的雙腿間探去,仔細地在入口處塗抹濕滑的潤滑劑後,才接著往內部侵入。當律深深吐出一口氣時,埋入體內的手指也變成了兩根。由此可見,他真的非常瞭解與同性做愛的每一道步驟。
不管身體交合纏綿過幾次——只有不爭氣的心臟仍然無法習慣修司的擁抱。
就算不分日夜與他肌膚相親了那麼多回,但只要一意識到自己就要與修司結合,流經心臟的就不再是鮮紅的血液,而是被甜美的蜜液取代填滿,連心底深處都為之泛疼鼓噪。因過於甜美而感受到的浸透壓力,是來自體內深處的純粹化學反應,猶如水份滲出細胞。
「啊、嗯……修司,那裡……」
「嗯嗯?」
伸長的手指還不及頂弄到那個舒服的敏感帶,律焦躁地蠕動身體,好讓彼此的分身能互相摩擦藉以聊慰慾望。還沒有被觸碰,前方的性徵卻已灼熱腫脹,甚至泌流出快感的濕意。律難耐地弓起背脊,渴望隋司的手指能頂得更深。
「你還真是不善忍耐啊。」
「那是因為……」
修司遲緩的動作是因為睡眠不足的關係吧。明知如此,律還是無法忍受慾火焚身的強烈渴求。
「誰叫你要這麼逗我……」
狹長的眼因熱切的情意而瞇細了些。光是對上他那憐愛的眼神,律就差點忍不住要達到高潮了。
「我知道了,轉過身去吧。」
邊抽出手指邊下達指示,律乖乖地點了點頭。
昏暗的午後寢室內。律在修司的身上轉個方向伏下身,同時伸直雙腿,只有腰身微微抬高的律低下頭親吻眼前修司的腳指。自己那淫猥好色的部份全都暴露在背倚著床頭的修司眼底。為了分散注意力,好不去想像自己的模樣有多羞恥,律張嘴含住修司的腳指。粗厚的大姆指散發出淡淡的沐浴乳香味,每次舔吮他的腳指時,總覺得他的指甲好柔滑潔淨。舌尖忍不住想感受人體最為堅硬的那個部位。
「好癢喔,律。」
輕喃著,修司併合的手指也緩緩埋入體內。過多的潤滑劑溢流沾濕了大腿內側,自己的腳底板似乎也滲出了微濕的薄汗。牙齒輕輕咬住含在口腔中的腳指,就怕會克制不住喊出「快一點」或「我還要更多」的好色要求。
修司的手腳指甲總是修剪得短而整潔。這麼做不是為了擁抱律,而是一開始就有的習慣。
每天在打開計算機的電源之後,修司就會專心地修剪指甲。長年來,律為了料理食物也培養出保持雙手清潔的習慣,但修司的作法,應該比較近似儀式才對。修剪指甲對他而言,就像是開始工作前的預備動作。
這麼說來,睡覺前做愛,或許也是儀式之一吧。
為了從虛構的小說世界回歸現實,才需要藉由某人的體溫來確定自己的存在。
「啊、啊啊……」
修司默不作聲地改變體位。少了腳指來堵住體內流竄的衝動,律難耐地從喉間洩出壓抑的呻吟。
「不管做了幾次,你都還是這麼緊呀。」
從後方貼近的男人一把摟住了纖細的腰骨,偎在耳邊輕聲囁嚅。隔著薄薄一層保險套,脈動的熱意一點一點地抵入內壁深處。原本滲出熱汗的背部不知何時已被風乾,卻被比前一刻更火燙灼人的肌膚溫度觸碰覆蓋。
「好舒服喔……」
偎在戀人懷裡,律發出快融化似的聲音呢喃。像被監禁在牢籠中般,修司的懷抱總讓律感到莫名安心。
「我也是啊。」
修司的嘴唇貼在耳後,簡短的回應了一句。我也很舒服啊,律。
雖然只是簡短的一句話,律的體內卻彷彿掀起狂風暴雨,忍不住仰高了脖子。除了身體的配合度極佳之外,律覺得還有什麼不一樣的感覺。雖然是這麼平穩的做愛方式,感受的快感卻如此強烈噬人。
律不清楚從什麼時候開始變成這樣的。
但,律知道這種感覺絕對是其它男人所無法給予的。
在十九、二十歲尚無法分辨出性與愛之間差異的懵懂年少時,律曾被許多男人以各種不同的方式擁抱過。但除了人類所具備的五種感官之外,律從沒有得到過更深、更強烈的感受。
「修司……」
因喘息而矇矓的細啞聲音輕輕叫喚著,律隔著瘦弱的肩膀回過頭望向身後的男人。身形比律大上一倍的男人用力擁住纖細的身軀,於是律也高高仰起脖子與他接吻。當舌頭交纏時,內壁就像擁有自己的意識般強烈收縮了起來,埋入體內的男人分身也變得越來越有精神了。
「……你這傢伙。」
四唇分離時,修司露出了一抹苦笑。
「我本來想射一發就睡覺的,看來是沒辦法了。」
「所以我剛剛才想先用嘴讓你射呀……」
「那還不是一樣,你這個大傻瓜。」
修司的每句話都讓胸口為之騷動。稍嫌粗暴地抽出屹立的分身後,修司將原本趴臥的身體翻了過來,律不由得蹙起眉頭。
(真是糟糕啊……)
看來短時間內是沒辦法結束了。剛剛做到一半的料理,說不定得浪費了。
「嗯……嗯啊、啊啊……」
單腳被抬高後,灼燙的熱源再次侵入其中,強而有力的抽送擺動。隨著他的節奏搖晃時,眼前所見的景象都染上了另類的色彩。身體所感受的快樂,讓律管不住逐漸變得高昂尖銳的叫聲。修司知悉律體內每一個處性感帶,也確實地朝那幾個脆弱敏感的部位突刺頂弄。
「討厭,不……那裡不行……」
「討厭什麼,你不是很喜歡我這麼做嗎?」
男人充滿自信的說法,讓律只能無奈地頷首承認。好棒,真的好舒服,舒服到眼淚都忍不住滲出眼角了。
律拚命伸長雙手摟抱身上男人的脖子,得到渴望的濃烈深吻,修司的身體也因激情而布上一層薄汗。律沉醉在甜蜜的深吻中射出***,修司則換了姿勢更深入地貫穿頂入律的體內。
和背倚著床頭板的他面對面交合相系,裝飾在胸口的小小果粒受到吸吮舔拭,業已濡濕的前端在他的手指巧妙玩弄下,連腦漿都為之沸騰的快感讓律從喉間洩出嘶啞的喘息。歷經長時間的壓抑。修司總算在律的體內達到高潮,而吐出此平時更紊亂粗魯的深呼吸。
這麼一來,他也能好好睡上一覺了吧。
或許會比平常睡得更久、更香甜。
律暗自思忖,偎在情人的身邊打算陪著他直到入睡為止,也默默祈禱長久以來束縛著他的悲傷夢魘不會來擾亂好眠。
第二章
恍恍惚惚地想著,律一腳踩在嘰嘎作響的階梯慢慢走下樓。
這幢老房子不知已經落成幾十年了,第一次到這裡造訪時,律還為這幢屋子的老舊而吃了一驚。真搞不懂那個人氣作家到底是基於什麼心態,才會住進這種鄉下的破舊房子裡。
從第一次見面到現在,兩人認識還不滿一年。
每次想到這裡,律總覺得很不可思議。
一開始,律是以管家的身份被送到修司身邊的。
律原本是個在小酒館掌廚的小廚師,但去年春天卻在一夕之間失去了情人、工作和原本的住處。「到佐佐原家打工吧」,好友為了不讓律再繼續消沉下去,而特地為他介紹了工作。
一開始就先有肌膚之親,然後才被彼此吸引而陷入愛河,應該是這樣的吧。
或許初邂逅的那一瞬間,彼此就感覺到什麼了,但若以發生的順序來說,應該是這樣才對。因為打一開始被修司擁抱時,律就不認為自己會成為他的情人或相互扶持的伴侶。
——真沒想到佐佐原那傢伙居然會對男人出手。
介紹修司給自己認識的好友是這麼說的。律也相信異性戀的男人會對身為同性戀的自己出手,完全是基於好奇心和想拿來當作小說題材的原因所致。
(但現在卻成了這樣的狀況。)
薄薄的嘴唇自然地浮現出微笑,而後,那抹淡淡的微笑又瞬間消逝了。
十個月。
若以漫長的人生計算,實在算不了什麼,但把彼此都鎖在同一個空間裡,或許就不算短暫了吧。雖然發生過那次的大騷動,但現在律幾乎大半的時間都在這幢房子裡度過。為修司煮飯、為他料理各種家務。
「……這就叫做幸福嗎?」
先在已然屬於自己的廚房裡喝了杯水後,律轉身走向長廊那頭的洗臉台喃喃開口道。兼作換衣間的小小空間一角放著洗衣籃,律把披在肩上的襯衫隨手丟了進去,拉開霧面玻璃鑲成的浴室拉門,走入其中淋浴。為了洗淨體內剛被射過三發的殘存體液,律將手指探入後庭,背脊隨即竄起一股倦怠的麻痺感。
「嗯……」
熱度尚未退去的身體反射性地想起情人的手指動作而不由得微微顫抖,那只是情愛過後單純的溫熱餘味罷了。律的身體已經充分得到滿足,而現在的自己也能像必備藥品般常伴他側,給予所有他需要的。
(想是這麼想……)
仍殘留少年青澀模樣的稚氣臉孔染上淡淡的憂愁,律又在心底喃喃自問。
(為什麼心會這麼亂呢?)
奇妙的違和感不久前才在心臟附近定居下來,律梢稍抬起視線。想起一切都是從修司說了「我睡不著」那句話時開始的。
——對修司而言,自己或許真的是很重要的存在吧。
偶爾,這樣的想法會突然竄上心頭。
律原不是個有自信的人,但隨著和修司的感情逐漸加溫且趨於穩定,也漸漸有了一點點自信。沒什麼好不滿的,但為何心裡某處仍威到不滿足呢——不懂自己為何不知足的愁緒,讓律心裡泛著無法漠視的苦澀。也許是覺得不安吧,不安始終存在律的心底。
任溫水淋濕身體,伸出手心抵在溫暖的胸口。
這種漠然的感受究竟是自何處湧出的呢?
無法解開心中糾結不清的灰色情緒,今天律依然只能洩出無奈的嘆息。
不行了,得快點把這種負面的情緒從心裡趕出去才行啊。
從十歲開始,算算和一柳克己也已經相識十五年了。
此刻,律正縮在好友兼兒時玩伴住處的沙發一角。之所以會縮在沙發角落,是因為正中間的位置已經被一個個頭嬌小的女孩佔據了。
平日的晚上七點。
兩個小時前,修司才剛起床吃過飯,接下來的幾個小時他大概都會死盯著計算機屏幕吧。所以律才趁著空檔跑來克己家。
「——說吧,你說有些煩惱解不開是怎麼一回事啊?」
沙發的另一頭,是隔著矮桌屈膝而坐的克己。臉上是與平時沒什麼兩樣的淡漠表情。那張漂亮端正的臉孔正不解地微偏過頭。
桌上擱著三隻早已見底的咖啡杯。
「我是很想替你解決煩惱,但不知道你有什麼煩惱,要我從何解決起呢?」
「嗯,我知道你的意思。」
律抱起放在手邊的抱枕,低垂著頭回應道。
大約三十分鐘前,「我有點事想和你商量,可以過去找你嗎」。律主動打了通電話給克己。得到的回答是「千也在我這兒,不介意的話就過來吧」,克己獨特的冷淡語氣聽在律的耳中卻感到莫名溫暖。
之所以會認為有第三者在場也無所謂,是因為對方也是律認識的人。
律和克己的情人「千」曾有過數面之緣。幾個月前三個人還一起喝過幾杯,就算在她面前提起有關情人的話題,憑著彼此之間的交情也沒什麼好掩飾的。
自己雖然是同性戀,但和克己之間真的只是單純的好朋友——這是其中之一的理由,另一個理由莫過於是希望有人能聽聽關於自己與修司之間的感情問題。律並非想對什麼都瞭如指掌的克己傾訴什麼,而是希望能對其他人好好炫耀一下修司與自己的關係。
去年秋天,和修司之間甜蜜得幾乎感覺不到半點不安與陰霾,只是一個勁地沉溺在幸福之中。
「其實,我自己也搞不清楚到底是怎麼了,只是最近常常會出現『再繼續這樣下去真的好嗎』的不安想法……我很喜歡修司,只要能陪在他的身邊就覺得什麼都無所謂了,可是又覺得這樣好像不太好,所以才會覺得煩惱……」
「小律也不知道自己在不安什麼嗎?」
坐在身旁的女孩——這麼說或許有些失禮。比自己和克己小三歲的鳥田千衛子不管外表看起來再怎麼稚氣,都已經是二十二歲的成熟女人了——但,此刻那雙像貓兒般的大眼睛正睜得大大地直視著律。
「就是這麼回事,連我自己都不曉得到底是為什麼。」
抱在懷裡的抱枕散發出淡淡的花香味。去年借宿在這張沙發上時,還沒有這種小東西呀。
克己這間整潔卻沒有半點情調可言的房間,除了香菸之外的香甜氣味,還有各種色彩明亮的小東西都是千衛子帶來的。她所居的公寓裡大概也有留下屬於克己的痕跡吧。像他的衣服,或是殘留下的香菸味道。
「你到底在煩惱什麼?」
克己的頭又偏了幾公分。
「我也不知道,就是偶爾會有這種感覺。好像不做些什麼不行,可是該做的事我都做了呀。家裡頭的所有家事我部做完了,連收拾收據記帳也做得很完美。但在修司起床之前,我有時卻會閒得發慌。」
「就是在等待的時候,心裡會覺得很慌亂吧。」
「唔……大概是吧?」
這麼說來,以做愛的方式讓修司入睡後的那段時間也算是在等待吧。配合他的時間,讓他能在每次需要的時候擁抱自己,然後再等著下一次被他需要的時候到來。
「我也常常在想,是不是真的可以陪在他的身邊。我總覺得自己不太適合他,應該說我們的生活習慣實在差太多了……」
「才沒有這種事呢。除了你之外,誰還會這麼心甘情願地照顧那個臭老頭啊?」
「唔,可是……我雖然幫修司處理了不少瑣事,但那是因為我也只會這麼多啊。」
「你已經做得很好了。」
克己微蹙起眉頭,捻熄手中變短的香菸,看起來似乎有點生氣。
「小律,我覺得你會這麼想,表示不太妙喔。」
千衛子那張如花瓣般細緻的嘴唇擲地有聲地說出自己的想法。
「小千也這麼想嗎?」
「對啊。其實我也不是不瞭解你的感受啦,因為我也是和年紀比我大的男生交往啊……雖然我不是同性戀,和小律的性別、年齡也有一段差距,可是心裡的感受都是一樣的。」
感覺到她真摯的目光正直視著自己,律的視線隨即落到她的纖纖腳指上。像孩子般的小小指甲上,塗抹了柔美的色彩。
「克己經常因為工作繁忙而沒空陪我,早就定好的約會有時也會因為太忙而無法赴約。去年小律待在這裡時,我也暗自忍耐了很久呢。」
「……對不起喔。」
律垂下長長的睫毛低頭道歉,千衛子立刻伸出小小的手在面前揮了揮。
「不用跟我道歉啦。反正那件事都過去了,你也別介意啦。我不是在跟你抱怨,真的一點也沒那個意思喔。」
律這才終於有勇氣面對她,說不定自己從不曾如此認真地迎視她的目光吧。粉嫩的嘴唇是天然的粉紅色,千衛子的臉幾乎沒有上妝。
「我們還是先來解決你的煩惱吧。小律是克己很重要的朋友,再加上我也是佐佐原大師的書迷。小律要是覺得煩惱不安的話,克己也會心情不好的。所以小律的煩惱就是我的煩惱。」
「嗯,真的很抱歉。」
「為什麼要道歉呢?是我自己主動插話的,如果你不願意讓我參與討論的話,一定要告訴我。這樣的話,我就會乖乖躲在房間一角,不來煩你們。」
「律才不是那種人呢。」
克己站起身,走進廚房重新沖泡了一壺咖啡,連同律帶來的伴手蛋糕一起拿了出來。
「那是指我也能參加討論??那我就不客氣了。」
上一秒還咬著修剪得整齊美觀的指甲,下一秒千衛子立刻把姆指從嘴裡抽了出來。和她條理分明的說話方式成對比般地,動作卻顯得十分稚氣。
「其實我從很久以前就想問了,小律你是不是覺得我很恐怖啊?」
「我不覺得你很恐怖啊,對不起喔——我並不會覺得女人很恐怖啊。」
律一直覺得千衛子是個像蛋一樣的女孩。抓在手裡時雖然堅硬,但很容易就碎了。她能和克己交往那麼多年,這大概也是原因之一吧。因為克己就像是個耐高溫的玻璃容器,雖然易壞,卻不會輕易破裂,就連心裡的想法也如此清澈透明。表面看來光滑冰冷,實際上內部卻潛藏著無法計量的熱度。
「這樣的話就好。」
千衛子響應了一抹淡淡的、漫不經心的微笑。律拿起面前熱騰騰的咖啡啜飲了一口。像是期盼已久的一刻終於到來般,千衛子從紙盒裡選出自己喜歡的蛋糕小心翼翼地放到盤子上,一本正經地跪坐在沙發上。
「小律大概又回到原點了吧。」
舔了口甜滋滋的草莓鮮奶油和上頭的小餅乾,這個像小貓咪又像蛋一樣的女孩,以平靜的聲音輕輕說著。
「只能呆呆等著年紀比自己大又忙於工作的男朋友,這可不是什麼好事喔。偶爾的話是所謂,但若經常這樣就糟糕了。到最後會覺得自己很可憐,老是自怨自艾。約會時雖然對方會主動買單,也能從他手中得到不少禮物,卻還是覺得自己不受重視。」
律用雙手包覆著溫熱的馬克杯,思索了一會兒後,不由得對千衛子這番論點頷首認同。
很少有人會在對話中使用「自怨自艾」這個詞,只有喜歡看書的人才會說出這樣的詞彙。修司雖然靠寫作為生,但講起話來可就直率多了,有時甚至還太過直接呢。
「律是喜歡忍受煎熬的類型嗎?」
「咦?不,我想應該不算吧。」
「明明不喜歡卻還一味忍耐,你就是這樣才會抓住對方的心啊。」
克己不知何時吃光了一整塊巧克力慕斯,現在嘴上正叼著煙。
「哪有這種事。」
「就是有——至今為止,佐佐原那傢伙還算是安份守己的。既不外遇也不會對你暴力相向。有著黃金單身漢的名號,不會說謊,更不會偷你的東西。」
「……小律的戀愛經歷到底是怎麼回事啊?」
捲翹睫毛下的大眼因吃驚而瞪大,律只能露出無奈的苦澀笑容。誰教自己過去的男人運真的那麼差呢。
「佐佐原的生活作息雖然不規律,老是過得渾渾噩噩的,而且又是個不好伺候的傢伙。可是和你在一起之後,他慢慢變得越來越像人類。我老哥好像希望律能一直陪在那傢伙身邊。我也覺得與其看你又被奇怪的壞男人拐走,倒不如跟佐佐原那傢伙在一起還比較讓我放心呢。」
「那可得好好考慮清楚才行喔。」
把盛了蛋糕的小盤子擱在跪坐的大腿上,千衛子的目光膠著在律的身上。
「總而言之,小律的立場應該和一般的家庭主婦有些不同吧?」
「唔,我想……應該是吧。」
「如果我是你,在兩個人既沒結婚,做為人生伴侶又得不到半點好處的情況下。只是窩在男朋友家裡幫忙家務,這種話被別人拿出來講時心裡實在很不舒坦。你是個男孩子,這種感覺應該更強烈吧?小律本來就是個專業廚師,而且你也不討厭廚師的工作不是嗎?」
「我很喜歡啊,現在也經常下廚煮飯呢。」
話說到此,律才恍然大悟。
會感到不滿足,問題並不是出在興修司之間的穩定戀情,應該是工作上的成就感才對。律成為社會人士至今也五年了,這五年來,律一直以廚師的身份站在餐廳的廚房裡工作著。
「……原來如此。這些日子以來,我一直都只煮飯給修司吃而已,所以才會覺得怪怪的,因為平常我面對的對象都是客人呀。」
料理出好吃的食物給喜歡的人享用是很愉快的事情,但能看見許多客人因自己的料理而面露開心的笑容,則是另一種不同的滿足感。仔細想想,才發現困擾著自己的煩惱與不安,竟是這麼單純的小事呀。
「會覺得和修司之間沒辦法取得平衡,或許就是因為我自認能做好工作,卻沒有一份正當工作可做的關係吧。」
只能呆呆等著年紀比自己大又忙於工作的男朋友。千衛子所說的這句話,就是解開律心底煩惱的鑰匙。
確實是這樣沒錯。律就是對自己好像是被修司豢養的現狀感到無法忍受。彼此雖然是情侶,但關係並不平等——所謂的平等,律也只是希望修司願意承認自己是個有存在價值的獨立個體罷了。
「這麼一來,事情就好辦了嘛。小律只要再到外頭找一份工作就好了呀。」
千衛子眨了眨眼,微微一笑。
「以我本身的經驗來說呀,一直握著手機呆呆等著對方工作結束打電話來,是非常辛苦的事。時間一久,還會有『真討厭,我真是個沒用的人呀』這樣的負面想法產生。越是焦躁不安,總有一天會慢慢變得討厭對方,我和之前的男朋友就是這樣分手的。我當時的想法或許幼稚了點,但這也沒有辦法的事啊。」
「會慢慢變得討厭對方嗎?」
「越是喜歡對方,等待的時間也會越久吧。所以?,要是有時間覺得焦躁不安,倒不如想辦法讓自己忙碌起來,最簡單的就是找些事情來做呀。不管是有興趣的事,遺是去打工都好,最好能讓身體多動一動。」
「你真的這麼想嗎?」
其實律心裡也自覺到對工作的嚮往,但還是忍不住開口想詢問他人的意見。只要再一點點就好,律希望能得到更多向前邁進的力量。
「我是這麼想的呀,因為等待這種事實在教我無法忍受。如果我和克己待在同一間屋子裡,卻因為他在忙沒辦法打擾他的話,我們一定馬上就會分手的。不過還好我們沒遇到那種狀況,所以還能繼續亙相喜歡。」
「兩個人長時間關在同個屋簷底下,實在不太健康呀。」
似乎早就知道那段過去,克己對千衛子提及過往的情人時,並沒有顯示出太大的興趣,只是靜靜地把指間變短的香菸捻熄在菸灰缸裡。
「那傢伙該不會以為你會一輩子陪在他身邊吧,你可千萬別重蹈葉子小姐的覆轍喔。」
心臟倏地一顫。葉子,正是修司妻子的名字。
「這麼說起來,那個故事馬上就要出書了耶。」
千衛子從吃了一半的蛋糕上拿起超大顆的嫩紅草莓,咬了一口後接著說。
「文藝雜誌的新書預告已經打出來了,好像是個關於死了妻子的男人的故事——聽說是部有點類似自傳的小說。說是類似,其實就不是真的自傳啦。」
「……這樣啊。」
「現在也在連載短篇啊。想看的話,我可以借你喔。」
「不用了,我想修司的房間應該有那本書吧。」
「是雙月刊的雜誌『Kirie',這個月出的雜誌裡頭就有下個月的新作預告。」
律又替自己空了的杯子倒了一杯咖啡,克己也接著再銜起一根菸。千衛子則是默默地吃起第二塊蛋糕。
「最近佐佐原修司的寫作風格改變了很多呢,我想應該是小律的關係吧。不是說變差了,而是看得出他的世界?變得和過去有些不同。身為作家,筆下的世界和表現情感的手法總會隨著時間慢慢改變創作的內容,我覺得這一點也是很重要的。不管是以身為人或身為作家的立場來說,小律對佐佐原修司都是很重要的存在喔。」
千衛子理所當然地說出自己的看法後,坐在對面的克己那張漂亮得有些不切實際的臉上,浮現出一絲淡淡的微笑。
「你在說什麼廢話啊。律可不是路邊那些阿貓阿狗,在那傢伙心中當然很重要呀。」
「就是說啊,誰叫他是你的律呢。」
身旁的情侶互看了一眼,像是交換了只有彼此才聽得懂的笑話般,這對小情人同時聳了聳肩。看在律眼中,就像是擁有共同秘密的兄妹一樣。
離開克己的公寓回到修司家後,律立刻鑽進熟悉的廚房裡。只因突然想好好做出一道料理,便選擇料理中最基本的炖肉湯來一展手藝。
「既然要做的話,意大利式的茄汁燴肉飯好像也不錯……」
律若有所思地喃喃自語,邊晃動木質把手邊注意別讓鍋底燒焦。這時,律的思緒也跳脫到另一件事情上。
——還是去找份工作吧。
對一個二十五歲的男人來說,外出工作原本就是件再天經地義不過的事情。
只因這十個月以來,每天都耽溺在蜜月生活的幸福愉悅裡。曾經天天在餐廳或居酒屋的廚房努力工作,把雙手搞得粗糙不堪的那一段記憶已經是很久以前的過往了。
(要工作的話,最好是找一般的小餐廳,用不著很多廚師忙進忙出的那種,能讓我一眼看盡外場的所有席位就夠了。)
那種隨處可見,店長也兼掌廚的小餐館,我想到那樣的店裡廚房工作。
腦子自然而然地浮現出自己在陌生的廚房裡工作的模樣。律分神瞥了手中的鍋子一眼,有些擔心鍋中的份量會不會太少了,但律有自信一定能炖煮出一鍋美味的炖肉湯來。
十歲時就因病去逝的父親,也是個能獨當一面的廚師。在一場車禍意外中失去了心愛的妻子後,他就一手抱著還是個嬰兒的律,一手撐起家裡所開的那間小小西餐廳。
在律的想像中,總是以當時父親所開的店為理想藍圖。
(我好像很少離開廚房呢……)
懷唸著過往點點滴滴時,耳邊傳來踏在走廊上的??腳步聲。
「你煮了什麼?」
修司走進廚房,隨手拉了把椅子坐下。
「我在替明天的料理入味。」
「這樣啊,正好我肚子也有點餓了。」
「白天你沒碰的炖肉和白飯都還有剩,馬上就能做出簡單的菜色。想吃點什麼嗎?」
「我想吃豬肉炒飯。」
「嗯,那我幫你加熱。」
律從瓦斯爐前移到餐桌旁,熟練地從保溫鍋裡舀出一人份的量到小湯鍋中,放到瓦斯爐的另一個爐口上加熱。同時,律也趁著空檔把法國面包切成薄片放進烤面包機裡。
五花肉和甘籃菜佐以西紅柿醬汁調味,西紅柿的微酸味能將肉脂的鮮甜完美地襯托出來,而不會顯得太過油膩。這是父親經常做給自己吃的家常菜,不過並沒有加進店裡的菜單上。倒是修司似乎很喜歡這個味道。不管夏日還是冬季,總是要求律做來解饞。他對奶油炖肉好像就沒這麼喜愛了。
「煮完這一頓後,你就要去睡了嗎?」
「……應該是吧,差不多也該睡了。」
朝壁上的時鐘瞥了一眼,又這樣過了一天。
「那我吃快一點,你先去洗個澡。」
「修司,你還沒有要就寢的意思吧?」
「可是我想做啊。」
一腳跨在椅子上的修司嘴裡叼著煙,揚起看似傲慢的笑意。
「等到我要睡時,你都不曉得夢到哪裡去了,到時候再把你叫起來未免也太可憐了吧?」
他心裡大概真的覺得那麼做對自己很不好意思也有點可憐,但應該也認為有個能呼之即來揮之即去的情人在身邊很便利吧。這一陣子,修司會想做愛都是因為稿子趕不出來,或是覺得疲累的時候。
「截稿日是什麼時候?」
「就快到了。」
修司臉上竄過瞬間的不悅,同時把手中的煙捻熄在菸灰缸裡。
「你用不著擔心這種事。」
——那傢伙該不會以為你會一輩子陪在他身邊吧?
說不定真是如此吧。律的心裡有種麻痺又困窘,難以用言語表達的感覺。能響應他的期待,自己當然也覺得很開心,但心底某處不由得開始深思,自己是不是把這種事當成義務了。
(唉,原來是這麼回事。我會這麼想,還真是恐怖啊……)
真心相愛的戀人們才不會把擁抱當成義務。再這樣下去,真的會認為修司是為了排解生理需求才危用自己的。
律不希望真有那麼一天。
那一天或許會在某時某刻到來,也或許永遠不會到來。誰又能猜得到還沒發生的未來會有什麼變量呢?
「好,那你要一點不剩的全部吃光喔,吃完後記得把盤子放到水槽裡泡水。」
「我知道啦。」
把熱騰騰的飯菜放到他的面前後,修司也從冰箱裡拿出冰過的啤酒。看著他的喉結上下滑動喝了一大口啤酒,又接著把面包撕塊丟進奶油醬汁裡的動作,律不覺看得痴了。
不管從哪個角度看來,這個男人完完全全就是自己喜歡的類型呀。
「你在幹嘛?」
「唔唔,沒什麼。」
一想到他那修長的手指會捧住自己的臉頰落下輕輕的吻,背脊就忍不住顫抖麻痺。
(我並不討厭啊,因為我真的很喜歡修司嘛。)
走向浴室時,律輕輕咬住了下唇。
克己和千衛子雖然都設身處地給了自己建議,律還是無法否認這一切無端的煩惱,壓抑在心頭的不安,還有為此感到茫然若失的負面情緒,都是自找的。
翌日,律就像平時一樣獨自吃完了早餐,趁著早上閒暇時打掃完家裡後,邊喝著已經失溫的咖啡,邊攤開放在廚房餐桌上報紙夾頁中的廣告傳單和免費雜誌。
修司應該不會這麼早起床,但為了預防萬一律還是替他準備了一份餐點。如果過了下午一點他還不起床的話,到時再一個人解決午餐吧。
為了打發到午餐為止的這段空檔,於是翻閱起至今為止幾乎看都不看就直接丟棄的求職征才廣告,但其實律的心裡也想認真地找份工作。
求職廣告上刊登的,莫過於宅配司機、披薩店的送貨員、電子工廠的作業員、法國餐廳的外場服務生、家庭式居酒屋、便當店、百貨公司的店員……之類的工作。
律並沒有看到理想的工作。
小餐廳的老闆要應徵員工的話,還是會選擇在店頭張貼徵人傳單吧。還在廚師學校時,學校穿堂上的佈告欄都會有打工情報可供選擇。
(要不要到學校去一趟呢……)
只要說自己是畢業生,學校應該會讓自己進入校內看看佈告欄才對。邊思索著該怎麼做,律邊翻閱情報雜誌的內頁,看到了好幾間餐廳的介紹特集。
最先映入眼簾的,是間名叫「PLAISIR」的餐廳。
「嘿……」
律一直都沒注意到,半年前居然有間新店在附近開幕了。
所謂的PLAISIR,律記得是佛語中的歡喜與快樂之意。應該是從西式餐飲科的老師、還是從哪個認識的廚師口中聽來的吧。
心裡不知為何有點在意。
「以傳統法式料理起家的主廚,為這一季的新菜單精選時蔬,搭配美味順口的紅酒,每當特別的日子到來就想造訪的店。午餐時段(十一點半∼一點半)平實的價格加上每日更新菜單的套餐,是店內的人氣餐點」
——是篇以主婦為對象卻沒什麼內容可言的報導,但吸引住律的並不是文章本身。
而是,「午餐時段的工作夥伴募集中」這一行字。
其它幾間餐廳的介紹文也都大同小異,但在參考菜單與價格表的下方,唯一有加上招募啟事的只有這家店。瞧了眼店家所在位置的簡略地圖,好像離家不遠。
半響,律的視線始終盯著用便宜的紙張裝訂印刷成的介紹報導。
「有三十個席位啊……」
律腦中想像的是大約只有五、六個吧檯座位的小小店舖。
剛裝潢好的店裡,有著還沒有刮傷也尚未染上油煙塵污的不鏽鋼流理台和調理台、還沒有變得焦黑的大型烤箱、閃著橘光的大銅鍋。律也知道不是每間新開幕的店都會使用全新的廚具。為了節省開支,有不少都是從倒閉的餐飲店買來中古品。除了業務上需要使用的食材之外,甚至有些會把家庭用的調理器具拿來店裡共享。
但,律還是夢想著一間嶄新的、亮晶晶的漂亮店面。
如果是這種規模大小,就算當個負責端送料理的服務生,應該也能進廚房幫忙吧。即使沒辦法穿上廚師制服,自己應該也很適合全新的服務生制服才對。
(說不定他們已經找到人了,但是……)
突如其來的興奮情緒,教律壓抑不住地從椅子上站起身。
還沒有對修司提過想到外面工作的想法。他還忙著在截稿日前把稿子趕出來,就算現在告訴他,也只會讓他的情緒更煩悶焦躁吧。
(算了……就當是去吃頓飯。只是去新開幕的餐廳吃頓飯,應該不算什麼吧。)
時針走過十二點。午餐時段到一點半為止,現在出門還來的及。
先把打不打工的念頭丟到一邊。要是覺得那間店的感覺不錯,到時再告訴修司也不遲。哪天要是心血來潮想上館子吃飯時,多間店可以選擇也不是壞事呀,反正離家也不遠。
律走上二樓,悄悄拉開寢室的拉門。修司還在睡覺。
正準備闔上門離開,床上卻傳來「怎麼了嗎?」的詢問聲。每到這種時間,他總是非常淺眠。
「我要出門一趟,想說你要是醒著的話,就上來跟你說一聲。」
「要去哪裡?」
「我要去外面吃午飯。已經幫你準備好餐點了,想吃的話就到廚房去吧。」
「知道了。」
用依然睡意蒙?的沙啞聲音說完這句話後,修司又躺回枕頭上夢周公去了。
第三章
雜誌上沒有註明那間店有沒有附設停車場,所以律決定以腳踏車代步。
PLAISIR就位在大馬路旁彎進去的住宅區一隅,從修司家步行至此應該也花不上十分鐘。這是間乾淨明亮的餐廳,小小的前庭鋪設了一片草坪,從藏青色的房簷到入口有條鋪磚小徑。
會覺得這幢屋齡比實際久遠,應該是那片帶有懷舊風情的白色花磚牆給人的印象吧。那並不是純粹的白,而是像久經日曬雨淋所染上淡淡的乳白與灰色。很符合「近現代」這個詞所隱含的意思。
從正面看來,是與鄰家沒什麼兩樣的一般住宅,但為了確保大門附近的停車位,建築物只好往深處移,倒也不至於對店的外觀造成影響。
餐廳的木製大門旁,放著一座寫有今日推薦餐點的譜架台。湯點是意大利濃肉汁菜湯和奶油濃湯。面類有蟹肉茄汁意大利麵、奶油火腿意大利麵和青醬意大利麵三種可供選擇。是隨處可見的意大利餐館會推出的菜單組合。
(原來不是法式餐廳啊。)
律推開略顯沉重的木門走入店裡。
店裡的氛圍讓人感到心情平靜。舉凡牆壁、地板和餐桌椅的顏色都互相搭配,也就是時下所謂的簡約風格。雙眼所及的每一處都顯得嶄新而乾淨,但並沒有新東西給人的冰冷生硬感。外場雖然不大,但天花板部份有特別挑高,營造出從容的空間感。從縱向的大片玻璃窗灑進的陽光增添了整間店的爽朗程度。到了夜裡,應該會搖身一變,給人靜謐優雅的感覺吧。
果然如預測般地,店裡坐的幾乎全是女性顧客,律選擇靠近門口旁的空位坐下。與能從吧檯那頭環顧全場的店員相反,律想站在客人的立場來看看這間店給予人的感覺。
「歡迎光臨,請問是一位嗎?」
「是的。」
服務人員是個看起約莫三十多歲的短髮女性。乳白色的襯衫搭配黑色圍裙和黑色長褲。看起來不像店家提供的制服,反而比較像便服。是主廚的妻子嗎?暗自思忖著,律隨手翻開午餐菜單。
湯品套餐、意大利麵套餐、魚或肉的餐點組合,每一項都附有每日變換的開胃面包與色拉當配餐,除此之外還有餐後甜點與飲料可供選擇。
「我想想喔……今天的魚料理是什麼魚呢?」
「是煎真鯛搭配白酒醬汁,也可以選擇巴西利特調茄汁。肉料理則是茄汁佐嫩雞和碳烤豬排。今天的湯品是奶油蔬菜湯,套餐則是搭配意大利濃肉汁菜湯。」
「那……我就點魚套餐,飯後請幫我上杯咖啡。」
「需要佐餐酒嗎?」
「……那,就給我一杯白葡萄酒吧。請先幫我上酒。」
「好的。」
女服務生轉身離開後,有兩桌客人同時起身結帳,應該是午休時間快結束了。披在身上的罩衫雖然顏色不同,但每個人都穿著相同顏色的緊身短裙。大概是附近公司的員工吧。
一邊品嚐餐後甜點、一邊東家長西家短的三個四十歲左右的家庭主婦;看起來差不多二十歲左右的一對年輕男女,應該是學生情侶吧;裡頭的席位坐著一位白髮蒼蒼的老人,正啜飲著色澤鮮豔的紅酒,看起來是律喜歡的客人類型。享受餘生的安靜老人比起喧嚷或幼稚的客人,反而更貼近這間店所營造出的沉穩氛圍。
吧檯裡站著一個年輕男人,身穿黑色襯衫,一臉愛困的表情,看他的姿勢大概正在為律倒酒。他應該是負責裝盛甜點或飲料的內場人員。
從外場大廳沒辦法看見廚房裡的工作情形。吧檯後頭的牆面上鑲了一片橫長的玻璃,從那裡應該可以清楚看見每個座位上的客人吧,但律又不能為了看清楚而刻意湊到玻璃窗前窺探。看來這應該是間狹長型的餐廳。
「這是您點的白葡萄酒。」
「……謝謝。」
男服務生捧著銀色托盤緩步走到律的面前,僵硬的動作讓律也跟著心驚膽顫起來。他應該不太習慣拿高腳酒杯吧,感覺好像才剛到這間店打工一、兩天而已。說不定午餐時段的工作夥伴已經決定就是他了。想到這裡,律不禁有些失落,自己一定能做得比他更好。
(反正我今天又不是來面試的。)
抱著自我安慰的想法,律拿起酒杯輕啜了一口。淡淡的酸味散發出微醺的香氣,酒質相當不錯。
簡單的色拉,小小的一碗湯,鹽量控制得宜的溫熱面包。螺旋狀的溝槽中擺進一顆球型起司,味道濃郁的起司當然也小心保持著室溫狀態。
(啊,好棒,真是好吃。)
律打從心底覺得感動。雖然只是一般的午餐時段,卻使用在高級飯店才能看見的食材。這個面包應該是自家制的吧,濃肉汁菜湯也相當清爽可口,讓人想一口接一口全部喝光。
(不曉得能不能請他們讓我看看晚餐的菜單……)
在那之前,應該先問問他們還有沒有在徵人才對。就在律還猶豫不決時,主菜已經送上桌了。
碎西紅柿間躺著煎得香嫩雪白的真鯛切片,上頭淋了淡淡一層奶油色的滑潤醬汁,一旁還加了高級時蔬增添菜色的美感。以餐刀切塊送入口中,厚實的口感和魚肉本身的嚼勁讓饕客深感滿足。仔細調煮的醬料中似乎加了些許香草。以香草和油醃漬而成的魚料理雖然簡單,卻教人回味無窮。
心臟底層微微泛疼。
真想待在這間餐廳裡。那一瞬間,律的心裡有著強烈的渴望。不是以一個饕客的立場,而是想走進吧檯後頭的廚房,捲起袖子在這間餐廳裡工作。
明明應該是屬於自己的地盤,卻又無法置身其中,這種感覺真是不可思議。
從孩提時代就習慣親近的廚房。
如果情人身旁的那個空位是能讓自己安心憩息的場所,那對律而言,廚房就是完全歸屬自己的領域了。
「……啊。」
律抬起頭,想喚住走過身旁的服務生,希望對方願意讓自己看看晚餐時段的菜單。
順便也想問問這間店還有沒有招募工作夥伴的打算。正當律開口說出「對不起,我想請問一下……」時,一個穿著主廚制服的高大男子正好從廚房走了出來環伺外場的狀況。一看到他,律忍不住倒抽了口氣,連到嘴邊的聲音也在瞬間吞回肚子裡。
頸部隨著視線只稍微動了一下,那個招來外場女服務生的主廚……律曾經見過他。那張纖細而又令人留下深刻印象的五官輪廓。
(啊!那個人……)
一臉愣然的律,無意間和他的目光對上了。男人神經質的輕蹙起眉頭,接著嘴角慢慢浮現出淡淡笑意,對方似乎也記起律來了。
動作笨拙的男服務生捧著托盤,為律送上餐後咖啡。他的手滑了一下,放下糖罐時發出了些許聲響,但律一點也不在乎。此時,律正拚命動用所有的腦細胞,努力回想那個男人的名字。
(他是叫什麼名字來著……我記得五年前曾經跟他有過幾次……)
曾經睡過幾次的男人。
律還記得。還記得曾近距離看過那張臉好幾次。
之所以沒辦法立刻記起對方的名字,是因為當時的律只是把正好路過生命中的過客當做一夜情的對象。就算不把他當作「過客」,只要對方開口邀約,律絕對不會拒絕。他們曾在昏暗的床上瘋狂渴求彼此,但律早就記不得曾在什麼地方和什麼樣的人上過床了。
律也不想記得。那是他最墮落的一段日子。
「好久不見了,松永。」
律的視線落在咖啡杯的內緣。一直到廚師走到面前喚了自己的姓氏時,才驚訝地抬起頭與他對望。
「午餐時間差不多也快結束了,要不要到裡頭聊聊呢?」
面帶淡雅笑意的男人以溫柔的語氣吐出冷硬的聲音。
土屋明裡。
直到被帶上二樓的某個房間,律才終於記起他的名字。這裡應該是廚房的正上方吧。中央有張可供十人就座的偌大餐桌,不遠處的牆邊放了一把沙發椅,還有一把和樓下客用座椅不同的椅子,一旁還有張小小的咖啡桌。
「這裡是員工休息室嗎?」
「不只啊。有時候會當做小包廂租出去,或者當作婚禮時的新娘休息室,但主要都是拿來作為我的休息室。」
在土屋的示意下,律跟著坐上眼前那把流線型的椅子。下半身自然地嵌進椅中,但坐起來並不是很舒服。
「客人要使用的話,這張沙發椅跟房裡的東西怎麼辦啊?」
「裡頭還有隔間呀。」
土屋脫下身上的廚師制服,指了指身後的那堵牆。只要用木板隔開,這個房間便多了塊類似更衣間的小小空間,也能用來當作派對包廂。
「我偶爾也會把自己關在那裡面,感覺就像是躲在閣樓房間裡呢。」
土屋從放著時鐘當裝飾品的櫃子裡拿出一件長袖襯衫,直接套在廚師制服裡穿的吸汗T恤上。
「律。」
拿起銀壺為桌上兩隻空咖啡杯注滿了咖啡後,迭起修長雙腿坐在躺椅上的土屋這次直接喚了律的名字。
「真的好久不見了,你好像有些不同了呢。」
柔軟的語調卻蘊含了令人無法忽視的壓力,讓律有些喘不過氣來。感覺自己就快被拉回五年前幼稚無知的情緒波動中,律連忙從土屋臉上移開了視線。
「土屋先生不也是嗎,怎麼會跑來這種鄉下地方?我記得你以前不是在大阪的大飯店裡當主廚嗎?」
除了名字,律也慢慢回想起有關這個男人的一些過往。在和律交往的那段日子裡,他是個相當有能力的年輕廚師,兩人分開之後,他在業界應該也成了發光發熱的名廚才對。
「後來我去了趟東京。正當我準備和法國餐廳談合作條件時,住在這裡的奶奶卻去世了,所以我才辭了工作,回到這裡來。」
「……為什麼?」
「因為我膩了,已經不想再為別人工作了。」
土匡毫不扭捏的吐出答案。捨棄任誰都會稱羨不已的名廚地位,對他而言似乎是無足輕重的小事。
「可是,到這種鄉下地方來,實在太埋沒你的才能了。」
「膩都膩了,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啊。當時飯店董事和主廚也都慰留過我,但我就是受夠了頂頭上司的存在,也不想再對那些遲鈍愚笨的小廚師下達命令了。」
「可是,土屋先生現在這樣……開了間這麼平價的餐廳,我總覺得……」
「法式餐廳一板一眼的服務質量,被服務的一方永遠比服務人的一方來的開心。你難道不這麼認為嗎?」
總而言之,土屋就是厭了高級法式餐廳的工作。只是因為這個原因,就一腳踹開人人稱羨的待遇與地位,而執意開了家屬於自己的店。
「正好我奶奶把這塊土地留給我。原本這棟房子只能拆掉重建,但既然這裡有塊不錯的前院、內部也夠寬敞,再加上我都三十二歲了,有個真正屬於自己的地盤也不為過吧。這裡靠山又臨海,我也一直都很喜歡創作料理,只是不喜歡無法好好享受的感覺,也不喜歡不依照我的指示亂替客人上菜的服務生和那些自詡學識淵博的客人。我也很受不了連玩樂的時間都沒有的忙碌工作。廚師工作雖然只是單純的肉體勞動,當個老闆卻很自由。就是這麼回事囉。」
「也就是說,你已經開始考慮要過隱居生活了嗎?」
「差不多了。我只是正好遇上接下來的三十年要繼續仰人鼻息過日子、或是照著自己的步調走下去的選擇而已。」
「但是,這裡可沒有什麼能讓土屋先生玩樂的地方喔。」
「我不就發現了你這只悄悄躲起來的小白兔嗎?」
噗嗤,土屋輕輕笑了。雙眼皮底下,那雙狹長的眼正牢牢盯住自己。律急忙又撇開了視線。
「喝口咖啡吧,都冷了,記得要加點砂糖喔。」
他突然搬出像老師一樣的口吻,律只好乖乖照做。
和土屋相識,是在律還沒滿二十歲左右的事。
從廚師學校畢業後,律在食品工廠所經營的連鎖意大利餐廳工作了好一陣子,經人介紹才轉職進入名為「櫻花亭」的法式創意料理店工作。
明明是法式創意料理,卻使用日式食材、或是經常實驗不同的辛香料加以調味出新口感,但這些都不是律的興趣。因為老闆個人的因素,總喜歡把新進員工叫做「菜刀柄」,還有大人們之間隨口說的玩笑話,都將職場氣氛營造得相當溫馨。
其中又以名叫三並的廚師最為親切。三十有餘的他,額頭有越來越寬的禿頭傾向,圓滾滾的身體裡似乎裝著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爽朗快活。律都叫他阿並,上至老闆下至打工的外場服務生都是這麼叫他的。
土屋是三並的「老」朋友。似乎是三並在大阪的飯店工作時認識的同僚。
當時三並都站在燒烤台前負責一些煎魚、烤肉的工作,熱氣老是把他的臉熏得紅通通的。對這個站在自己身邊總是很安靜、工作卻很機敏的小男生,三並對他似乎相當有興趣。
在交織著怒罵聲的偌大廚房裡,他都自稱「我」而非「老子」(註:自稱之詞),不時會裝出歸國子女誇張撥弄頭髮的模樣,把大家逗得開懷大笑。他也經常模仿哥倫比亞人或墨西哥人的語氣說,「美國餐廳廚房的對話可比我現在說的猥褻多了」,這一點也讓律很喜歡。當然,他精湛的廚藝也教人無話可說。
「我在和那傢伙共事時,總覺得彼此是生活在不同次元裡的人。不過和那傢伙感情最好的也是我,雖然我們之間差了好幾歲。松永,你知道是為什麼嗎?」
當三並這麼問時,律想了想。不解的偏過頭。
「為什麼呢?」
「因為那傢伙的grandma啊,那傢伙都叫自己的奶奶grandma,而他奶奶現在就住在我們這個鎮上。你不覺得很偶然嗎?我居然和一個從美國來的傢伙,在大阪的飯店廚房裡聊起了老家的點點滴滴。」
土屋的雙親都拿日本國籍,卻是在紐約出生的。原本已經決定要進一所連日本人都耳聞過名聲的名校經濟系就讀,他卻推翻了家人為他鋪設好的前程,一頭栽進了料理的世界中。他的第一份工作也是從洗盤子開始的,在回到日本之前,他曾在紐約、加州和巴黎工作過。
然而,從鄉下來到都市打拚的三並,至今為止都還沒有離開過「日本」這個鄉下地方。
在見到土屋本人之前,律就已經知道不少關於他的情報。
就在那個二十八、九歲的男人打電話來向櫻花亭預約席位的時候。
「那傢伙最近大概就會冠上響亮的職稱了吧。」
現在的他,已經是住一晚就得花上三萬日圓以上的高級飯店的餐廳總管後補,是個曾在美國和法國磨練過手藝的男人。律表面上裝出對三並口中的友人相當佩服的模樣,心裡卻是一堆問號。那個叫土屋的男人所處的世界跟自己實在差太遠了,律根本無法想像。
從三並對他的描述聽來,對方似乎是個很聰明且手藝過人的奇怪男人。說不定是個自信又自負的天才吧,但律對那種類型的男人並沒有興趣。
也是因為還沒見過土屋本人,不曉得他長得什麼模樣的關係。
翌日,到了預約的時間,土屋獨自一人現身了。雖然為了他一個人而浪費一桌席位,卻沒有任何人為此抱怨,因為當時的老闆喜歡會專程打電話來預約的客人。那時已經過了餐廳最忙碌的顛峰時段,而且三並也早就想好菜單了。
幾個廚師躲在廚房朝外場窺探,目光都鎖定在傳說中的「阿並的朋友」身上。因為三並說了很多土屋的好話,有點把他神格化了。當他一走進店裡,每個人就像搶著見偶像般墊高了腳尖,當時律還是專注在自己的工作上。用餐告一段落後,廚房這邊才開始善後收拾。
「松永,你過來一下。」
陪著土屋吃完餐後甜點,三並出聲把律喚到客席旁,律這會兒才見到了傳說中的那個男人。
土屋身上穿著上等襯衫,戴了一副無框眼鏡。微微吊起的雙眼配上一張細緻且端正的面容。就算坐在椅子上,他高人一等的身高也極為醒目。此刻,他正仰首喝下餐後的白蘭地酒。
直到這一瞬間,律才終於見識到古板的禮儀教科書上形容的那種,連餐後酒都一絲不苟喝光的客人。
「你還很年輕,應該有不少事想請教土屋吧?坐下來跟他聊聊,我先回廚房忙去了。」
三並這麼做,只是基於親切。他雖然對每個人都很好,卻不太懂得掌握他人的情緒起伏。他並不知道這時候的律已經和店裡打工的男學生睡過了,當然也不可能知道隱藏在土屋那光鮮亮麗的外表下的真正性癖。
「初次見面——你叫松永對吧?」
他擺了擺手,示意律坐到剛剛三並坐過的對面席位上,律只好怯怯地入位就坐。土屋實在穿得太正式了,倒顯得律一身油污又被醬汁染色的白衣過於骯髒。就算三並要自己跟他說說話,律卻不曉得該怎麼開口,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才好。
短暫的沉默過後,是土屋主動打破兩人之間的尷尬氛圍。
「你的手還很漂亮呢。」
一抬起頭,兩人的視線便在空中交會了。是個成熟的男人——這是律對他的第一印象。也許該說,他的作法像個成熟的大人才對。
「想成為能夠獨當一面的廚師,你還得花一段時間吧。」
「就是說啊。」
律的目光已經被土屋牢牢抓住了,完全無法移開視線。明明連一根手指也沒被碰過、他也沒說出什麼醉人的話,但那雙眼卻直勾勾地望著律,對他動之以情。
「聽說今天的甜點是採用你的主意?」
「不是的,我只是把在書上看過的東西告訴甜點師傅而已……就是利用草莓果醋和義式香料佐味,如此而已。基本上還是師傅自己的想法。)
「不是你從旁提醒的嗎?」
「我只是看了書而已。」
「還真是用功啊,你常看書嗎?」
「不——我不看書的,頂多就是偶爾翻翻料理雜誌。」
每回答他一個問題,就像被解開一顆鈕扣般。不是說被打開了心房,而是像真的被他一件件脫去身上的衣物那樣。土屋的視線在律的臉上緩緩游栘觀察著,從緊束的衣襟之間,順著頸部撫摸底下細緻柔滑的肌膚。
「想成為獨當一面的主廚,就必須涉獵小說、詩詞、音樂、電影、美術、香水,當然情人也是不可或缺的。」
「我只想當個普通的廚師就奸了。」
「當個普通的廚師,這跟路邊的野狗有什麼兩樣?」
說出這句話時,土屋揚起唇角輕輕一笑。他不像一般日本人講話時總會拐彎抹角,這也讓律感到茫然。律很想說「我不懂你話裡的意思」,但當時律的心已經被他深深吸引住了。這是律生平第一次知道人的視線居然擁有如此強大的吸引力。
不是暴露在別人的視線中、或正在凝視的對象忽然轉過頭去的曖昧感覺,而是更強烈、更激情的。土屋的視線有種教人無法忽視的力量。
「你的工作時間還剩三十分鐘吧?我在外面等你們。跟三並先生說,我約大家一起喝酒。」
律點了點頭站起身,迎向土屋一臉溫柔的笑意。
他是個能露出溫柔笑容的男人。
在那之後。
懷抱著熱切又暈眩的心情將手邊的工作告一段落後,脫下制服一走出店門外,律就發現店門前停了一台出租車。土屋正一臉悠哉的坐在後座。
出租車直接開到他借宿的飯店,兩個人當晚就上床了。問他「怎麼會知道自己是同性戀」,得到的答案卻是「沒有特別在意性別」。如果律是個女人,他大概也會露出同樣的目光、用同樣的方式引自己上勾入甕吧。
之後,每當土屋到這裡來探望生病的奶奶時,總會順道來櫻花亭吃頓飯,然後和律上床。
第一次上床時他相當溫柔,但從第二次之後就漸漸改變了。
那時候的律不論對象是誰,總是順從對方的性癖不太抵抗,但土屋的性虐待遊戲卻讓律感到害怕。所謂的sM並沒有什麼特別的新手法,律害怕的是淪為他的道具。
土屋是會把上床對象當作道具對待的男人。
——想起過去那段荒唐的歲月,律選擇別開視線,不去與坐在斜對面的土屋對望。
「自從你離開那間店後,就再也沒見過你了,也有四、五年了吧。有時想想還真覺得寂寞呢。」
土屋的語氣就像是個寬宏大量的父親,對眼前做錯事的孩子勸戒似的出聲道。
「你呢,現在在做些什麼,我聽說後來挖你過去當廚師的店,去年也歇業了。是漏夜潛逃嗎?」
「現在……我跟男朋友住在一起。」
「我是指工作啦,你在做什麼工作?」
光憑曾身在同個業界的這層關係,律就沒辦法挺起胸膛對他說自己是個管家。
「有點像是經紀人之類的工作。和我交往的人是個作家,所以……」
「所以你才孤孤單單一個人跑來吃午餐啊,對方是個很忙的男人吧。」
「今天是這樣啦……」
土屋嘆口氣笑了。
「我還以為你是特地來見我的呢,看來是我會錯意了。不過,既然你是偶然踏入這間店的,看來今天真是我的幸運日呢。」
「我從以前就覺得……你講的話都好難理解。」
「那我就挑明了說吧,其實我正因為人手不足戚到困擾。」
「這樣啊。」
剎那間,喜悅與苦澀的情緒同時湧入胸腔。這裡正欠缺人手,可是這樣就得待在這個男人身邊了。這個有著一雙極富吸引力的雙眼,總愛操控他人的男人。
「所以明天開始你就過來幫忙吧。既然有時間的話就別浪費,得好好運用才行。你也這麼想吧,律?」
「我沒有空,有很多事情等著我去做,雖然不像主廚的工作這麼複雜,但我覺得那也是很重要……」
「——你到底在怕什麼?」
我怕你呀。
律閉上嘴,差點忍不住吐出真心話。他應該很清楚才是,清楚自己為何對他避之為恐不及。
「你還是那麼沒教養啊,只有這點還沒辦法馴服嗎?」
土屋似覺有趣的出聲嘲弄,律只得抬起視線與他相對。說話時得看著對方的眼睛,這才是做人應有的禮儀——律並沒有忘記他曾對自己說過的話。他也曾說過「第一次見面的時候,你的目光一刻都沒有從我身上移開,我很喜歡這樣」。
「總而言之,我實在太幸運了。店裡的工作比我預計得還要繁忙,我真的很需要像你這種好使喚的廚師。晚上我已經找到一個了,但還是人手不足啊。」
土屋看來是真的很困擾。不知何時,連臉上的表情都變得萬分認真。
(好使喚的……)
律陷入了沉默。能夠被誰需要是種很愉快的感覺。不是因為寂寞,而是個人尊嚴的問題。土屋所說的話,讓律體內身為廚師的血液不受控制地騷動起來。以男人的尊嚴而言,律也認為廚師這份職業就是最適合自己的天職。
「身為廚師的你,學習能力是很強的。如果你能拿出在櫻花亭時的態度為我工作,我希望你今天就能開始上班。」
「你曾說過我還沒有成為主廚的企圖心,但當個部門廚師是很優秀的。」
「沒錯,你還記得我說過的話啊。」
「因為你說話的語氣非常的美式嘛。」
「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呀,習慣是改不了的。」
將咖啡杯放回杯碟上,土屋露出一絲苦笑。
接近三十歲時,他身上還渲染著早熟的人特有的匠氣,但幾年不見,那樣的氣質似乎也隨著時間流逝而沉澱了不少。
身為一名廚師的土屋,原本就星讓人敬重的大人物。
老闆或廚房掌事總會嚴格管教餐廳裡的每一名員工,等這間店擴大營業規模時,怒罵聲應該也會逐漸變少吧。
除了上床之外,土屋並不是個特別讓人懼怕的男人。
(該怎麼辦才好……)
我想在這間餐廳工作,想成為廚房裡的一份子。
(可是又不能不跟修司商量,就自己冒然決定……)
心裡恨不得能立刻答應土屋的遊說,卻不得不掛意起家裡的情人。不管他會多麼不滿,律也不想為了牽就他而迷失了自己。
放在第一順位優先考慮的還是修司,但他也不是小孩子了。如果他是個需要一天二十四小時悉心照料的軟弱傢伙,那律也用不著煩惱自己的存在價值。
(還是像小千說的那樣,好好找份工作來充實自己的生活吧……可是,在這裡工作應該會很忙吧。這間店很好,可是這裡是土屋先生的店……)
正當律猶豫不決時,坐在沙發椅上的土屋不知何時探出了身子。
「明明有了男人,怎麼不見你變得更嫵媚呢?」
「……唔!」
他的手輕輕掠過耳際的發絲,律忍不住倒抽一口氣。
「是不是有哪裡讓你覺得不滿足呢?連頭髮都剪得整整齊齊的,真是無趣耶。」
土屋的目光剎時染上蠱惑人心的情慾。律立刻慌張地縮起身體,與他保持一定的距離。
「我……我過得很充實,不勞費心。」
「那你到底有什麼不滿的?渴望肉體嗎?還是夢想或希望?你以前比現在更軟弱。只是輕輕碰一下,就會露出咬人似的眼光死瞪著別人。不過我就是喜歡你像只小野貓的模樣。」
「你是為了說這些話,才帶我上樓來喝咖啡的嗎?」
「不,是為了遊說你當我的助手,才帶你來喝咖啡的。」
律本也以為該是如此,但事實證明他錯了。眼前這個男人對律而言實在太過危險,只要一時不備,他就會吻得自己連膝蓋都失去支撐身體的力氣,土屋就是這樣的男人。
而當下,律正處於危險邊緣。
和修司的關係正處於岌岌可危的狀態,一不小心就很有可能受到土屋的誘惑。律沒有能堅定立場的自信,不安讓身心都變得軟弱了。
「……我現在沒有辦法,真的很抱歉。」
律倉促地站起身。
「你好好考慮一下吧。」
土屋也跟著從沙發上站了起來,走在急忙推開門離開的律身後。
失去了告別的時機,律只能沿著金色的扶手快步走下階梯。這是從哪裡運來的木材呢,腳下的階梯少了分潮濕感,看得出是經過歲月洗禮的乾燥木材。原本建於此的老房子已經打掉了,PLAISIR應該是重新蓋的。
PLAISIR是間可以讓心情得以放鬆的小餐館,裝潢品味也不容挑剔,土屋的個性雖然有很嚴重的問題,但基本上卻是個不可多得的好廚師。這附近應該還有其它餐廳可供選擇吧,而那裡會不會有自己的容身之地呢?
走過其它員工都已經離開的午後餐館大廳,一股輕柔的力道忽然搭上律的肩膀。
「等你做出決定後,打個電話給我吧。」
回過頭,一張名片便遞到了律的手中。那不是店家的名片,上頭寫的是土屋個人的聯絡方式。
「好的,如果我決定了的話……那我先告辭了。」
將手中的名片塞進上衣的口袋中,打開停在店外一角的腳踏車車鎖時,律不由得伸手壓住自己的心臟。就算隔著衣物,也能清楚感覺到激烈的心跳脈動。
(我實在太容易受影響了……)
和那個男人在一起時,自己彷彿被拖回五年前那段荒唐的歲月。被迫回憶起當時還是個寂寞孩子的自己。
第四章
回到家時,修司好像已經埋首工作中了。不用上二樓,光是進到廚房就能大致掌握他的行徑。出門前為他準備的餐點動也沒動,倒是咖啡壺裡的咖啡少了一大半。
律把剛買的檸檬起司蛋糕放進冰箱,踏上棱角都已磨得不太明顯的階梯。二樓最裡面的那個房間是修司的工作室。躡手躡腳地拉開紙糊拉門,八迭大的房間裡就像平時一樣煙霧瀰漫。
「出去太久了吧。」
修司出聲時並沒有回過頭,讓律稍微鬆了口氣。
「我不是說要出去吃午餐嗎?」
「是這樣嗎?」
「是啊,你一點都沒有注意聽我說話嘛。」
「我是知道你有說了些什麼……不過當時我睡死了,哪會記得清楚啊。」
原本面對計算機桌的修司忽然連人帶椅轉過身來,雙眼視線全聚在律的身上。戴上眼鏡的他,無論何時都是個心情鬱悶的作家。比起平時更加冰冷而難以親近。
「過來這裡。」
修司輕拍了拍自己的膝頭。
「……現在?你不是在工作嗎?」
或許是注意到律的懷疑眼神,修司拿下細框眼鏡放在鍵盤上,臉上浮現淡淡的微笑。
「別對我這麼戒備。我正好想喘口氣。快點過來我這裡。」
他的語氣是溫和的,但伸出的手卻不容拒絕。律只好走向情人,怯怯地坐在他的膝上。
「不重嗎?」
「一點也不。」
腰肢被他緊緊摟著,律的雙手順勢攀上眼前健壯的肩膀。拉近兩人之間的距離時,竄入鼻間的是修司身上那股熟悉的煙味。
兩人交往至今,修司身上總纏繞不去的煙味,已經成了能讓律心情平靜的催化劑了。
有些人喜歡剛下過雨的柏油路面所散發出的氣味,也有人對汽油味道情有獨鍾,每個人喜歡的特殊氣味或許都令他人無法苟同,而律就是愛煞了佐佐原修司這個男人身上總揮之不去的菸草味。
從孩提時代開始,唯一能讓律感到心情平靜的只有父親餐館廚房裡的特殊氣味。
廚房裡有的,簡單說來莫過於陳年的油煙味。不管再怎麼努力讓抽油煙機、流理台、地板和垃圾箱保持清潔,隨著時間慢慢累積在換氣扇上的油漬污垢,還是會讓廚房染上一股怎麼也去除不掉的獨特味道。加上營業時新鮮的食材混合了複雜的辛香料所產生的料理香味,不管是在開店前還是歇店後,廚房裡的那股味道永遠都不會消散。
「你身上有雨的味道呢。」
享受著擁抱帶來的愉悅時,修司像是有感而發、又像是想傳達什麼似的,喃喃開口說道。
「因為我剛出門回來嘛。」
「……你的身上偶爾會有水的味道。」
修司把鼻子埋在鎖骨邊深深吸了一口氣,安心似地緩緩吐出壓抑在胸腔的嘆息。
(啊啊,他還有一半在那個世界裡吧。)
律擁著情人靠在自己肩上的頭,心裡想著。
寫小說時,修司總待在「那個世界」。身邊的他所擁有的記憶明明應該放在腦子裡或心底,但對律而書卻是遙不可及的距離。
「覺得累的話,要不要喝杯茶?我有買『Shwe'的蛋糕喔。」
律抱著想把他拉回現實世界的想法開口詢問,修司緩緩地從偌大椅背上伸直背脊。
「是熱烤起司嗎?」
「沒錯,我都買你喜歡的。」
就算只有一下子也好,快點回到我的身邊來吧。律沒有開口,而是用眼神示意「那我們到樓下去吧」修司頷首答應了。
那塊黃色蛋糕的表面顏色並非太濃豔,但口感綿密又不會黏牙。是律至今為止吃過的熱烤起司蛋糕中口感最滑順柔和的,淡淡的酸味更能刺激食慾。
修司雖然喝酒,卻也愛好甜食。
他的工作必須使用大量的腦細胞,克己的哥哥——匡史曾說過「適時補充糖份對他而言是非常重要的」。
一柳匡史除了跟其弟一樣都擁有端正細緻的容貌外,還多了分圓滑的溫柔。現在的他已經是兩個孩子的爸,定居在外縣市,和修司從高中時代就是很親密的好朋友。
對照律與克己十歲相識時,幾乎是同一時期,他們之間的友情至今也依然持續。算一算,相交至今也已經十五年有餘了。
(我也想要外出工作!)
這個念頭一直在律的腦海裡打轉,這也是非得攤開來和修司說清楚不可的想法。從昨天到現在都一直困擾著自己的問題,只要找到適當時機就趕快說出口吧。修司看起來心情不錯,現在告訴他應該不會有太大的問題。
可是,這種話真的能說出口嗎。
(不一定要去土屋先生的店……雖然還沒有決定……但總有一天,我還是會去外面找份工作呀……)
簡單的一句話卻在心裡捲起深不見底的巨大漩渦。如果剛才沒有見到土屋,律說不定早就把心裡的想法說出口了。打算用比較委婉的方式說「雖然還沒有決定,但我也想去外面工作」,只是不曉得修司會有什麼反應就是了。
「怎麼了嗎?」
「咦?沒、沒什麼啊。」
不久前才感受到自己容易隨波逐流的個性,律已經失去了把話說出口的勇氣。
「你的工作進行得怎麼樣了?」
「今天還可以,趕在後天交出去就可以了——應該後天一早就能弄好了吧,只是稍微潤一下之前寫的原稿,花不了多少時間的。不過要把腦子帶進那裡,倒是有點麻煩就是了。」
「那裡是指小說裡的世界嗎?」
「沒錯。」
律並不覺得那種事對修司而言有什麼困難的。他很輕易地就能一頭栽入小說的世界中,至少看在律的眼中是這樣的。修司總是輕而易舉地被他的內心世界所擄獲,極端地把這一點稱做「那個世界」的人則是匡史。
——要是沒有一個人在他的身邊照料的話,總覺得他會把自己放逐到那個世界,而且再也回不來了。
所以你就好好陪在他的身邊吧——還記得今年過年時,匡己對自己說過的話。
匡史很喜歡他的好友,喜歡的程度大概跟自己的妻子不相上下吧。就像克己總把律的事當作自己的事看待一樣。
(如果我說想外出工作的話,匡史哥應該會不太高興吧。)
真麻煩。不過匡史哥那邊應該不會有什麼問題。
比起那些,找不到出口的不安情緒才是眼前極須解決的麻煩。
昨天還認為只要和修司一樣有個正當工作,就能和他處於平等的地位,沒想到居然會冒出另一個男人來攪局。雖然那麼喜歡修司,卻沒有自信能一直喜歡下去。會認定自己得到充足的愛情滋潤,說不定只是垂死掙扎罷了。
因為不曉得自己是不是被對方真心所愛,面對過去的男人時才會不由自主地心生動搖。和修司的這段戀情是否也變得脆弱易碎了——律不願意這麼想。
這麼軟弱的自己——讓律深感懊喪。
(連想做的事也不敢大大方方地說出來……我真是個沒用的傢伙。再繼續這麼渾渾噩噩的過下去,遲早我會失去修司的。)
咬緊下唇。比起咖啡的苦澀,心酸的滋味更強烈地刺激著舌尖。
「律?」
放下手中的叉子,修司的手從餐桌的那頭伸了過來。
「你從剛才開始就有點怪怪的喔,是不是有什麼話想說?」
修司那雙強勢的目光深深望進了律的眼瞳深處。面對面時,他是個很好的觀察者。
「我……唔,是有點事。」
「是什麼事?」
眼神交會時,修司微微笑了,手掌緩緩退開律的臉頰。他的溫柔讓律感到一絲微微的心痛,胸臆深處頓時溢滿了甜滋滋的柔情。
「我要是說了,怕你會生氣。」
「你也只是猜想吧。那就說給我聽聽看啊。」
他的聲音很平穩。就是現在了,現在就是最好的坦白時機。如果修司說不行的話,那就趁現在斷了想出去工作的念頭。事情就是這麼簡單,再簡單不過了。
(不過就是這麼點小事,修司應該不至於會討厭我吧。他應該不會以為我會就此離開他的身邊吧?)
雖然還是有點害伯,律還是怯怯地開了口。
「那個……我在想,要不要出去打個工之類的……」
「打工?」
修司的一雙濃眉緊緊皺了起來,想出去打工的念頭果然讓他很不開心——想到這裡,連心臟的脈動都不自覺地加速變怏。
「你都有我了,還想去外面打工?」
「嗯……因為我覺得也差不多了嘛。每天都只是負責照料你的生活起居,這樣下去應該不太好吧。」
心中的想法沒辦法確實地用言語表達。就算能順利傳達出自己的心情,但壓抑在心頭那抹更深沉的煩惱卻沒辦法如實向他傾訴。此刻心裡有多麼不安、慌亂,這種事還是別告訴他比較好。
「光是打理這個家,就已經夠你忙了吧?話說回來,我也得靠你全面照顧才行呀。」
「才沒有這種事呢。所謂的忙應該是更疲累的,該怎麼說呢……像是忙到沒有餘力去思考那些有的沒的事,才是真正的忙碌吧?」
話題一旦打開,就不知道該怎麼晝下休止符,律只能再三反覆著沒有意義的言詞。當心跳加劇,說話的速度也不自覺地跟著加快。還來不及思考,那些話就已經先脫口而出了。
「為了工作忙到昏天暗地可不是好事喔?」
「你不就常常忙到昏天暗地嗎。」
「我才沒有。現在的工作量又不多,而且今年我已經減少很多工作了。」
「那你為什麼一直在工作?」
「那是因為有些稿子還沒有完成啊。」
撥了撥額前過長的瀏海,修司無奈地嘆了口氣。他似乎不太想碰這樣的話題。
「……我覺得,我到現在還是很喜歡廚房裡的工作。」
深深吐出一口氣,律緩緩開口道。
要是說出「老是被你丟在一旁,我覺得很寂寞」或是「再這樣下去,我就快變得不是我自己了」這種話來,大概會讓修司覺得很困擾吧。所以律下定決心,絕對不能在修司面前提起那種噬心的感受。
「喜歡的工作啊……」
把叉子放回吃完蛋糕的盤皿上,修司喃喃開口。
「可是,光是照顧我就很累了吧,一開始我就說過了,我的個性很差、也很難相處,如果只是工作就算了,可是你還得跟我生活在一起,難道不覺得累嗎?」
「所以我才想一個星期去外頭打工幾天,像是中午的時段之類的。」
話說到後頭,律的聲音越來越小,幾乎不可耳聞。
如果不行的話,就清楚告訴自己不行吧。這麼一來,自己也能徹底對出外工作這件事斷念了。可是,修司似乎不想這麼說。但這又是為什麼呢。
「在我睡覺你又出門時,要是有掛號郵件送來怎麼辦?」
「……修司……」
他像個孩子似的拗脾氣,教律無可奈何地蹙起眉頭。
他應該不是認真地在煩惱這種無謂輕重的問題吧。他只是討厭這樣,一想到律要離開自己,修司就沒由來地感到不安。
(啊啊,原來如此。修司不想承認覺得害怕,他也跟我一樣感到不安啊。)
——該怎麼做,你才不會捨棄我?
去年夏天,這個自信到無可救藥的男人曾對自己這麼說過。外表雖是一副桀驁不馴的模樣,內心卻軟弱寂寞又脆弱。從那一次之後,他就再也沒開口說過這種話了。但律深知他的內心多麼渴望一份穩定的感情能讓自己依靠。
雖然他比自己虛長了幾歲,律卻常常覺得自己才是保護者的一方。他當然會好好守著這個他心愛的男人,但是……
光是依存彼此過活,是不夠的吧。
(直到現在才發現,原來我們都太依賴對方了……)
修司一定早就注意到這一點了,只是故意視而不見罷了。雖然沒有親口向他求證,但律就是有這種感覺。
他大概是希望不管世界怎麼轉變,彼此都能像蠶蛹般,永遠躲在這幢房子裡與外界隔絕開來吧。
(可是修司,這是沒辦法的呀。你或許希望一切都不要改變。但若繼續過著這種不自由也得不到滿足的生活,我一定會瘋掉的。我真的很害怕啊。)
沒有什麼事是會永恆不變的,律的心裡很清楚。
修司或許相信印刷在紙上那些千百年也不會改變的東西,但律更深信活生生的人們、與這個瞬息萬變的世界。
(我很軟弱,要是被丟著不管的話,一定會發瘋的。明明這麼喜歡你,但當「喜歡」變成理所當然時,我就什麼也感覺不到了——別讓我有一切都是理所當然的感覺,要讓我覺得你是真的喜歡我,真的想永遠和我在一起才行呀。)
就算只有自己一個人也能好好的活下去,然後再去選擇要一起共度人生的對象——如果我們之間是這樣的關係,就不會有這麼多煩惱了。
(就是因為喜歡你,才想讓這份戀愛的感覺永遠持續下去呀。)
為此必須把變化帶入這個家裡,這麼一來卻反而令不想改變的修司感到不安,彼此之間的情感與想法就在這件事上錯身而過。
因為喜歡,才想待在際的身邊。
(如果我能相信你所相信的,那該有多好呀。)
比如說,相信你眼中所看見的那些永遠。
我們都失去了人世間最無法斬斷的親情血緣,為什麼看待事物的感受會有這麼大的不同呢?修司希望那些脆弱易壞的東西能永遠緊緊握在自己手中,自己則拚命地想把那些脆弱已毀壞的東西陝復原狀。
「別用那種眼神看我。」
修司喃喃出聲後,再次伸出手。律原本貼著杯子把手的手指被屬於他的溫度輕輕覆住了。他的姆指在掌心間滑動,令律為之一顫。
「我說了一堆任性話,你覺得很困擾吧。我懂你的意思,別再露出那種眼神看著我了。我也不知道該如何是好呀。」
他用低沉的聲音囁嚅著,好久沒有這樣的氛圍了。
那是甜美得教人心生眷戀的戀愛空氣。修司的指尖燃起熱源,面對突然湧現的戀愛情緒感到茫然無措。當情人在面前表現得像個不經情事的少年時,律的感官神經也不禁顫慄抖動。
「我明明只是想喘口氣而已。」
「……要到樓上去嗎?」
兩人都不是因肉慾而感到飢渴,卻恨不得能緊緊擁抱眼前心愛的戀人。太過純粹的感情,反倒教人不知該如何反應了。
「當然。」
先站起身的修司抓著律的手腕將他拉起身。再也克制不住自己似地用力把律摟進懷裡索吻,那是教人幾乎無力支撐身體重量的火熱深吻。
寢室只開了暖氣,沒有開燈。
離床有段距離的窗子灑落了午後明媚的陽光。
窗子那頭是塊用木板拼成、與狹隘廊道相去不遠的小小空間,正對面的牆上開了一扇同樣小小的窗。為了隔音而請工人增加牆壁厚度時,修司決定讓這扇窗維持原本的樣貌不作變更。一般人家都是鋁製的窗框,直到住進這裡之前,律從沒見過木製窗檯,由此便可知道這幢房子究竟有多老舊了。
「從以前我就很想問了,你為什麼要買這棟房子啊?」
「嗯?有什麼不方便的地方嗎?」
「倒不是。這裡的廚房、廁所和浴室都有重新翻修裝潢過,也增加了不少面隔音牆,我想花在這棟匣子上的改造費應該相當可觀吧?」
妻子以極其衝擊的方式了斷了自己的生命,為了逃離那些狗仔,修司才從東京搬回故鄉來,但為什麼會選擇這幢房子卻是律百思不解的疑問。
「就算不選擇這種老房子,你也可以輕鬆買下新建的房子吧?不管是安全性遺是隔音設備,很多房子都能滿足你的需求呀。」
站在床邊解開襯衫扣子邊開口詢問,已經褪去家居服的修司伸過手來幫忙。柔軟的克什米爾毛衣底下,是普通的短袖T恤。修司的家居服不管是十幾歲的青少年或五十幾歲的老頭子來穿都不會有任何怪異之處,簡言之就是隨處可見的低調款式。
「唔,應該說這幢房子給我一種很懷念的感覺吧。跟我小時候住的那個家有點相似,尤其是破破爛爛這一點。」
「小時候住的家?」
當修司為自己脫衣服時,律也幫他解開牛仔褲的鈕扣,褪下褲子。
「我說的不是『御園園』喔,是我跟媽媽住的那棟房子。」
修司的母親在他九歲的時候去世了。之後他就被沒有政府認可的民間育幼院(或者該說是托兒所)之類的機構收養。包含修司在內,當時住在御園園的小孩只有五個人左右。長期待在御園園裡的小孩子,多半在上小學前就會被爸爸或媽媽之一接回去,要不然也會由親戚出面帶走。
修司從沒有具體地提過在御園園生活的那段日子。
並不是想隱瞞,而是打一開始,修司就把那個地方叫作臨時之家或收容所,似乎是曾住在那裡一起生活的孩子們之間共同的稱呼。
直到最近半年,律才知道「御園園」這個名字。
——就在那裡啊,很普通的一棟出租大樓。
吃完晚餐的回程路上,由律開車。停在車站前的交叉路口等紅綠燈時,坐在副駕駛座上有些微醺的修司開口喃喃道。
——這棟大樓的所有人是個死了丈夫的老奶奶,她膝下沒有子女可安奉晚年。一直到有人對她說「積善行會有好報」後,她才開始做善事。我一直覺得御園園真是個奇怪的名字,居然會把兩個園字迭在一起。就算知道以前把這附近叫做「御園」,我還是覺得很奇怪。一直到我搬回這裡,調查過後才恍然大悟,那間臨時之家原本就叫御園大樓,說不定是老奶奶不想更名的關係吧……
但律問不出「為什麼想要調查」這種話。因為「臨時之家」是他與妻子之間緊密結合的一環,律不想知道更多關於他們之間的那一段過去。
修司的妻子名叫葉子,自她有記憶以來,就住進了御園園裡。聽說他們就像親生兄妹一樣從小一塊兒長大。
「你變了耶。」
妻子,還有在幼小的修司面前以自殺的形式結束生命的母親。修司永遠無法忘記那兩個女人,也努力不讓她們遠離自己的生命。對於人生中那段最黑暗、沉重且痛苦的部份,他似乎仍緊緊抓在手上不願就此放開。
「是嗎?」
「嗯——雖然只有一點點。」
律已經全部放開了。除了關於父親那段想忘也忘不了的回憶之外,其它的一切,律都在分離的那一刻遺忘捨棄了。最先忘記的,是關於死去的母親。失去那段重要的記憶後,其它的事更顯得微不足道了。
思忖著和修司之間的差異,律自己脫去內褲,一溜煙地爬上床。
「不准逃。」
「你在說什麼啊,又沒有可以逃的地方。」
「我還想看得更仔細一點。」
「我才不要呢。」
兩人緊摟著彼此把被單拉高到頭頂上,躲在黑暗的小小空間中交換了醉心的吻。殘留了咖啡的苦澀和蛋糕甜膩的舌頭輕輕掠過敏感的舌尖。骨感分明的大大掌心下,律赤裸的腰身正不受控制地微微發抖。
「我不是好色,只是想仔細看看你。我很喜歡你的手和肩膀的線條,雖然纖細卻很均衡……這裡的線條也很棒呢。」
正想開啟嘴唇呢喃出「還要」時,修司的嘴唇卻已經游移到頸邊。律很想繼續和他接吻,但光親吻是不夠的。伸手搔揉男人的黑髮。律翻過身,焦躁地用力扯住掌心的發絲。
「再認真一點。」
修司的身體又貼了上來,他開口輕喃了一下。
「認真什麼?」
「接吻,我還想要。」
他的回應是無奈的苦笑。但嘴唇還是順應律的希望,深深與之纏綿。
焚燒身體內側的熱度來得太快也太猛烈——雖然注意到了,卻也束手無策。激渴的發情程度,連律自己都感到不可思議。會變成這樣,或許是因為感受到修司的慾望吧。被他索求時,身體裡的情慾開關為了迎合他便自動開啟了。
「你連舌頭都很有感覺呢。」
結束了濃烈醉人的深吻後,修司輕聲說道。
「我都還沒碰你呢,就已經這麼濕了。」
「……啊……」
形狀優美的手指輕觸律的根部,溫柔撫挲著底下膨脹的花苞。律挺立的分身沾濕了修司的下腹,溢出的透明汁液也濡染了柔軟的毛髮。
「因為很久沒有這樣了……」
「嗯?你說什麼?」
「你已經很久沒有想抱我想到受不了了嘛。」
身體掹地一顫,律忍過最初的情慾波動。只是被他輕輕握在掌心間,就差點把持不住自己。
「唉。你實在太會觀察了,就是這點讓人討厭。」
修司邊抱怨邊扯開讓兩人悶熱不已的羽毛被,但彼此的體溫還是不受控制地繼續向上攀升,彷彿墜入蜜糖釀成的濃霧裡。灼燙的熱意悄悄爬上修司的眼角。如果把這個發現說出來的話,他一定會反駁是因為太熱的關係,所以律選擇沉默不語,把他這一刻的表情深深刻劃進腦海裡。
修司害羞時,總會表現得惡形惡狀,這一點也總讓律心動不已。就算看了再多次、記憶得再深刻,也從不覺得膩。
「我越來越瞭解你了。你什麼時候是真的心情不好、還是假裝心情不好……關於你的事,我知道得越來越多了……」
「連我都搞不懂自己了,你卻知道?」
「……嗯。」
是啊,回答的聲音有些顫意。胸口緊緊貼著胸口,修司溫柔地齧咬舔拭耳朵,心跳的鼓動重迭了,手指順著他的身體一吋吋緩緩感受隆起的肌肉,舒服的觸感幾乎令意識逐漸遠去。而修司的手則在大腿外側來回撫摸。在感到麻癢之前,顫慄的快感先一步進駐了身體,十隻腳指頭部忍不住用力往內側縮捲起來。
「啊——啊、啊啊。」
不過是胸口受到撫摸加上下半身被輕輕套弄幾下,律便難耐地噴灑出第一發熱流。
「真快啊。」
「這也沒辦法啊……」
修司沒有多加調侃,而是熟練地仔細進行著事前準備的每一道步驟。當他從容不迫地進入體內時,燥熱浮動的情慾讓律忍不住低呼了聲「還要」。
「你的還要,是像這樣嗎?」
修司維持著侵入的姿勢將律從床上拉起來。在體重的相乘作用下,律的身體主動吸吮包覆住深深埋入體內的碩大分身。反仰弓起的身體幾乎快要無力頹倒,但修司並沒有放鬆緊抓著律的手腕力道。
「哈啊……啊啊……」
慢慢調整呼吸,吐出斷斷續續的喘息滋潤乾燥的唇瓣。屈起雙膝跨坐在他的腰上時,律的身體還不斷顫抖。
「哪,這樣好嗎?」
「嗯……」
一低下頭,就看見自己正滴流出黏稠體液的分身,還有情人被烙印了的赤紅抓痕與齒痕的寬厚胸膛。那是剛才自己造成的傷痕,立刻就會消失的印記。
「等、等等……好像太大了。」
「你這麼說,我也沒辦法啊。」
修司苦笑著嘆了口氣。律把掌心貼在他緊實的腹部上,緩緩吐出一口氣。修司曾帶著律一起到那間因為惰性而白繳了一堆會費的健身房去運動過幾次。律那時才知道原來修司很會游泳。
「怎麼樣,你要動嗎?」
修司那雙狹長的眼正深深注視著自己。濕潤的眼瞳、濕潤的嘴唇,濕潤的表情底下是纖細的頸子、鎖骨和肩膀,挺立的乳尖和纖瘦的腰腹,接著是受到快感侵襲而裸露在外的性器,還有吞食他的緊窒柔軟的肉壁。身體內部的火熱情慾,讓平時鮮少接受陽光洗禮的白皙大腿內側泛著粉櫻般柔嫩的色澤。他的目光仔細追逐著律的一切,將每一吋肌膚的風情都深深烙印在眼底。
「咕唔、呼唔……」
黏稠的蜜液滴落了更多。光被凝視就達到高潮也不是不可能的事吧。修司微黴瞇起眼,臉上浮現出滿足的微笑。埋在體內的他瞬間變得更勃挺腫大了。
「律,你還真是好色啊。光是看著你的臉,我都快射了。」
他的聲音像在全身上下舔拭逗弄著,律又狠狠顫慄了一下。克制不住地搖晃腰身,但光是如此還無法獲得滿足。試著以屈著雙膝的不穩定姿勢抬高腰身,摩擦內壁雖然能產生快感,但還是不夠。
「我不行了……沒辦法好好的動……」
律垂著頭,躬起背脊,放鬆膝蓋貼著身下的柔軟床單,將雙手抵在他的頭部兩側;看起來像是處於上風,事實上卻是受到支配,只能囁嚅討饒。
「修司,幫幫我……你來動,我要很多很多……」
身下的修司瞇細了雙眼,嘴角勾勒出淡淡笑意。
「我會幫你,要多少我都給你。」
纖瘦的腰身被他大大的雙手包覆住時,律的喉嚨深處忍不住洩出動情的呻吟。就跟後頸那塊突起的骨頭一樣,腰骨也是極為敏感的性感帶。當他攏緊手摟住自己時,麻痺似的快感倏地湧現,同時腫脹的分身也從下方深深撞入體內。
「啊唔……啊、啊啊、啊啊……」
背上的毛細孔同時冒出熱燙的汗珠,光靠雙手和雙腳已經無力支撐住自己的體重了。把一切都交給修司,任他律動著將自己推上高潮。其間,律不只一次呢喃出「我喜歡你、好喜歡你」的溫柔軟語。
我喜歡你的手指、眼睛、聲音、親吻,還有纏綿的滋味。喜歡被你擁抱,也喜歡這種舒服的感覺。
斷斷續續吐出愛語的嘴唇一下子就干了,下一秒又落入修司泛著苦笑的深吻中。交纏的火熱唇舌,讓律知道修司也非常非常的舒服。
*
明知道修司得回工作室工作去了,但兩人還是賴在床上不想動。能夠分享性愛過後的疲倦與愜意的,只有身心皆獲得滿足的戀人們而已。
為了延長甜蜜的感覺,律轉過身來貼著修司撒嬌。
「你說的打工——是想做什麼來著?」
背倚著床頭,修司邊抽菸邊問。空閒的那隻手悄悄貼上律的後頸,撫挲赤裸裸的脊背。
俯趴在床上的律有大半片背部肌膚都裸露在羽毛被外,柔順地把頭倚在修司的腿上。臉頰貼著經過剛才的翻雲覆雨已經變得皺巴巴卻仍柔軟的薄被。溫暖輕柔的羽毛被一壓就變得扁平,身下觸感柔滑的被單也令律愛不釋手。雖然是修司為了他自己選購的寢具,律卻覺得整張床都像自己身體的一部份。
「還是要選餐廳之類的地方嗎?」
「是啊。」
律把額頭抵在床單上輕輕頷首。
「廚師啊……」
伸長手,把指間的香菸捻熄在放在夜燈桌上的菸灰缸裡,修司的喃喃聲中洩露了些許苦澀。律悄悄抬起視線,嘴角不禁綻出一抹淡淡的笑意。
「我們家附近開了一間新餐廳,我覺得好像還不錯,所以先去吃過了。當作是事先調查。」
「然後呢?」
修司知道自己的小情人很容易對年紀比他大的廚師產生迷戀。
所以才覺得不安。
律在十歲時失去了父親,直到現在還是很容易受到與父親相似的男人吸引,但光憑這一點還不足以構成戀愛條件。自己雖然很清楚這一點,但修司似乎還不能理解,所以才會感到不安吧。
他似乎還沒有發覺——律現在最喜歡的,就是這個名叫佐佐原修司的男人。
說出「放棄」這個字眼時,律才察覺到自己心裡的迷惘。
身為廚師都對料理的工作有異於常人的執著。只是現在在律的心中,還不想為了工作而毀壞與修司之間的平衡關係。
「認識的人……是你以前的男人嗎?」
抽完了交歡後的事後煙,修司溫柔地把律的頭從自己的大腿移到枕頭上。這次完事後,兩人都沒有立刻離開舒適的床墊,而是讓身體滑進柔軟的被單之間。
律枕著修司伸來的手,將額頭貼在他的胸口。
「對。」
「父往過的?」
他會這麼問,是因為早已知道律以前會隨便和男人上床。
「嗯——該怎麼說才好呢……」
那些荒唐的過去本該深埋起來的,但打從認識開始,律就沒辦法對修司說謊。因為在初次見面的那一晚,這個男人就強勢地佔有了自己的身體。
「雖然不只一次,不過我們並沒有交往。那個人原本在大阪工作,回到這裡只是為了探望奶奶而已。」
「是怎麼樣的傢伙?」
「什麼怎麼樣啊?」
「像是外表還是個性之類的啊——啊啊,對了,廚師在假日都沒辦法休假吧?他怎麼會有出遠門的空閒啊?」
修司似乎想表現出「隨口問問」的態度,但與平時基於好奇心的詢問語氣卻有極大的落差。修司在吃醋。想到這裡,律不免有些高興。
「他比你高一點,外表看起來是個很神經質的主廚。大概每個人都會覺得他是個帥哥吧,不過喜不喜歡他這一型就因人而異了。個性不能說是嚴厲,不過他確實是個一板一眼的好廚師,有點像是外國的明星大廚一樣……還曾徑在紐約、加州和巴黎修行過,說不定私底下有人很崇拜他。對了,他還是個在美國出生的日本人呢。」
「聽起來不是個很好相處的人嘛,應該可以運用在小說情節上。」
「要不要去訪問他看看?土屋先生對客人很親切,直接問他的話,說不定他會告訴你更多事呢。」
隨口應了一句後,律才發現自己失言了。
「他叫土屋嗎?」
別的話不曉得有沒有聽進去,但修司確實記住土屋的名字了。
「對,那個……那個人比你大幾歲,不過照他的經歷看來,本人遠比想像中年輕多了。日本是個縱向社會嘛,所以才覺得在其它國家工作過的人比一般廚師要厲害多了。我不是真的要你去跟他見面……那、那個,只是認為他對你而言,可能真的是個『可以利用的題材』而已。」
從修司口中聽見那個男人的名字時,律才注意到這麼說不太妥當,慌忙想改口卻沒辦法輕易矇混過去或改變話題。
「年輕又有才能,而且還是個好男人啊。」
「我覺得修司比較好。」
急忙用認真的口吻解釋時,修司卻從鼻間發出一聲輕笑。
「這不是應該的嗎——你這個笨蛋。要是你說那傢伙比我好的話,那我還有什麼立場可言啊。」
但他傲然的語氣中,卻透露出微微的不安。關係變得更親密後,小小的一點情緒反應都能很清楚的感覺出來。嫉妒這種心情對修司而言,可當不了小說的材料。
「嗯——對不起,可是我真的比較喜歡像你這樣的。」
想到修司會因自己的一句話而消沉低落就覺得好悲傷,律只好再一次重複。
「像我這樣的是哪樣的?」
「嗯……該怎麼說呢,我跟那個人的興趣不太合的來。」
「興趣?」
「他那個人有點虐待狂的傾向。」
律小小聲地回答。如果修司想知道,律什麼事都願意告訴他——若隱瞞會讓他感到不安,那還不如大大方方地說出來,可是……修司應該會覺得不太愉快吧。
「他對你做了什麼?」
「那都是遇見你之前的事了。」
「我知道,你說就對了。他對你做了什麼?」
「他會把我綁起來……有時候也會使用道具……那一類的。」
「嗯哼。」
修司換了個姿勢,不悅的情緒已經滲透進聲音裡了。
說不定自己真的不該把這些陳年往事說出來。一直以來,修司都只以正常的方式做愛。和平時吊兒郎當又略顯霸氣的態度完全不同,床上的修司認真到甚至教人有些不敢置信。
但對於和同性上床一事並不抗拒的律,深知男人體內隱藏的那份獸性。就如同土屋當時對待自己的方式。
「打工的事還有討論的空間,但不准你再和那個男人見面了。」
律猜得沒錯,修司果然有幾分生氣。明知道過去的事都已經過去了,但一想到有那樣的男人出現在身邊時,心裡頭還是很不是滋味。
「你實在太容易受人影響了。」
「可是,只要修司在我身邊,就不會有事了。」
把臉埋進仰躺在床單上的修司胸膛,律不願讓兩人之間產生一絲絲空隙。他的心跳聲就近在耳邊,緩慢而規律的頻率讓律感到安心。修司還沒有氣到亂了心跳節奏,這點也讓律稍微鬆了口氣。
「——他對你用了哪些道具?」
修司躺回枕頭上,改用雙手緊緊摟抱住律的身體。被他抱上胸口,面對面凝視著彼此的雙眼,律有些困窘地垂下眼簾。
「什麼怎麼樣的……」
「像玩具之類的吧?被那種東西玩弄,是怎麼樣的感覺?」
修司的缺點,可以說就是他「身為作家的好奇心」,一聽到猥瑣下流的故事就會受到刺激而興奮。那是屬於作家的工作分際,而非一般男人的低劣情慾。
一開始律也搞不懂兩者之間的差別在哪兒。儘管對男人惡劣的好奇心早就習以為常,還是花了不少時間才理解修司的好奇心與那些人是完全不同的。
「我是被他用道具玩過幾次……」
律不曉得這種私密的事該說到什麼地步才算恰當。
土屋什麼樣的道具沒用過啊。不管是性愛玩具或是SM道具,在飯店房間或律的房裡能拿來玩的東西他全都用過了。其它男人則是買了賓館裡的自動販賣機所販賣的便宜玩具。有人使用膠帶、也有人喜歡在律身上塗滿巧克力醬,其中也有非得吃藥助興的傢伙,但大多都只進展到手與嘴的階段。律實在不曉得該說與不該說的界限在哪裡。
「那種東西冷冰冰的,一點都不舒服。眼睛被遮起來也讓我覺得很恐怖,我大概不太適合玩那種遊戲吧。」
「遮眼睛啊……」
「你要寫那種類型的小說嗎?如果是的話,我會仔細說明的。」
修司只是露出淡淡微笑,在律的眼皮上輕輕一吻。
「不,不用再說了。我寫的故事應該不會出現那種劇情吧。」
發自內心的說法讓律終於鬆了口氣。之後會不小心沉入夢鄉,大概是身旁的溫熱體溫和柔軟的床墊實在太舒服的關係吧。
再睜開眼時,時鐘已經回向日暮時分,修司並不在身旁。慌張地撿回散落一地的衣服套回身上後,律走到工作室門外窺探,修司正屈起一隻腳,面對著計算機抽菸。
「修司。」
「嗯?」
回過頭來望向自己的,是平時戴著眼鏡、面露不悅的佐佐原修司,那是他身為作家的一號表情。他並不是在生氣,而是正思索著什麼才會把眉頭繃得死緊。
「要不要早點吃晚餐?你今天什麼都還沒有吃吧?」
「我不是吃了蛋糕嗎?」
「可是你沒有吃正餐啊。」
「啊啊……這麼說也對,煮好了再叫我吧。」
把抽沒幾口的煙捻熄在菸灰缸裡,修司的意識又集中在眼前的計算機屏幕上了。
這是「別打擾我」的無言指示。
律只能悄悄闔上紙糊拉門。
第五章
翌日,律看著手中的名片打電話給土屋。不是打他的手機,而是直接撥到店裡去。還刻意選擇了餐廳最忙錄的午餐時段。
「關於昨天的那件事,我還是決定拒絕。」
『為什麼?這裡的職場環境應該能讓你如魚得水才對。』
電話那頭傳來熱油嗶嗶剝剝的響聲。土屋大概是把電話夾在肩膀上,邊料理食材邊講電話吧。
「我現在有別的事得忙,沒辦法當個專職廚師,這麼一來反而會給你造成麻煩。我想我還是沒辦法。」
本想說完這些就結束通話的。畢竟土屋還得忙著料理下一道菜餚,應該沒有多餘的心力講電話才對。
『那你什麼時段比較有空?』
沒想到土屋卻淡然地接續了話題。刻意選他正在忙的時間打電話,為的就是要讓他認為自己是個沒常識的傢伙,不過這點心機似乎早就被他看穿了。
「什麼時段……呃,總而言之,我真的沒辦法。」
『情人不允許嗎?』
「咦?」
『我從三並那裡聽說了。你現在住在一個叫佐佐原的作家家裡,那傢伙就是你的情人吧?』
「唔唔,嗯……是這樣沒錯。」
『這樣也好,我並沒有想把你從誰身邊搶走的意思。不如找一天去喝一杯吧?我知道有間還不錯的酒吧,工作的事到時候再慢慢談信。』
土屋的身後傳來「點菜單送來了」的叫聲。好像是昨天為自己帶位,感覺很不錯的那個女性。她並不是土屋喜歡的類型,想必只是單純的工作夥伴吧。
「你現在很忙吧?」
『是啊,人手根本不夠,這時候應該說想要借隻貓來用吧?』
「是借貓的手才對(註:日本諺語,意為『太忙了,忙到連貓的手都想借來用』)。」
『是嗎,總而言之,到時候再打電話給我吧,我期待你會改變心意。』
從土屋的音調中感覺不出半點焦躁厭煩,律只好結束這場沒有結果的通話。
真教人迷惘。一聽到廚房裡的吵雜聲音,便有種非得投身幫忙不可的衝動。被需要的感覺,讓原本平靜的心瀾也為之振奮。
可是……律轉過頭環視儼然已經屬於自己的廚房。
只有這一小塊領域,是絕對不願意出讓捨棄的。
無論如何,土屋的店是沒辦法去了,因為修司不喜歡。如果說出「他想約自己去喝一杯」這種話,修司說不定真的會生氣。
(如果是其它店的話,過一陣子修司說不定就會答應了。)
真教人迷惘。
和土屋見面後,五年前的記憶也被一一挖掘出來,對修司提起那些枝微末節的零碎片段後,昨晚律睡得並不安穩。
會輾轉難眠或許是因為下午才在修司的床上假寐過的關係。到了夜裡躺在自己房裡的床墊上時,卻想起許多不敢對在二樓工作的男人說出口的荒唐過往。
(明明剛認識時,不管什麼事都說得出口的呀……)
那時候兩人還沒有成為戀人,也還不瞭解他藏在表面底下的真正性情,所以才會肆無忌憚地有什麼就說什麼吧。
但現在已經不同了。律太瞭解修司,深知如果隨便吐露心事,只會讓他感到惶恐不安。
所以充塞在腦子裡的那些記憶才更顯得麻煩。
先不說律本來就不是會老惦記著過去的人。就算那些早已忘得一乾二淨的人事物再度出現在眼前,也不會有什麼好事發生。
第一個和自己上床的男人有暴力傾向。另一個男人在律的住處白吃白住了一個星期,後來竟連女人都帶回來了。還有一次,酒裡不曉得被攙了什麼藥物,被好幾個男人輪流上過後,隔天起床不僅想吐,頭和身體也都痛得要命,只好請假在家休息。最近一次是和一個有家室的軟弱男人同居,對方偷偷拿走律的存摺連夜逃跑。手腳都被綁住的律體內被塞進變態玩具,躺在身旁的土屋卻一個人呼呼大睡——他說聽著啜泣聲入睡,總能做一場好夢。還有連五官、聲音、身體、氣味都已經不復記憶的幾個男人身影也在腦海中飄蕩打轉著。
無視時間順序的記憶一一浮現眼前,再這樣下去可不太妙。
(克己一定會為我擔心的……)
光想像克己那時是用什麼心態從旁守著自己,心裡就覺得一陣刺痛。
和克己雖然是無話不談的好友,但五年前他還在外縣市的大學就讀,就算知道律被男人毆打,也只能在電話那頭生悶氣。放長假的時候,他每天都會到律的公寓報到,讓律就算想帶男人回來也不行。
除了好友之外,那些知道自己不挑對象的人,又是怎麼看待自己的?明知道再想也無濟於事,但就是會忍不住思考這些問題。
車站附近有座娛樂中心,在娛樂中心的地下樓層有間不甚起眼、但只要是同性戀都知道的酒吧。下班回家時律總會繞路過去一趟,在一個小時內和另一個不知名的男人一同消失在光惑魅影的黑暗中。明明沒有喝醉,卻無法清晰記起那一段空虛荒蕪的年少歲月。
「覺得寂寞的話,我現在立刻過去陪你。」
克己曾不只一次說過這種話。是啊,感到寂寞的時候,總是想和誰做愛來消弭孤單的感覺。
為什麼會那麼孤單寂寞呢。就算失去家人,還有溫柔的朋友和親切照顧自己的親戚啊,但為什麼老是有一個人被孤伶伶拋下的無力感呢。十九、二十歲那時,根本不認為自己還有明天。
不管遭遇怎麼樣的對待,睜開眼所要面對的還是一如往常的早晨,只能過著平淡乏味的日子。
——想到那些事,就覺得累人。
律嘆了口氣,拿出手機打了封簡訊給克己。
「我煮了普羅旺斯魚湯,要不要過來吃?」
還在工作的好友等會兒就會收到自己傳去的簡短訊息。
律偶爾會約克己來家裡吃飯,特別是修司會熬夜工作到隔天下午的日子,就像今天一樣。
克己就算到家裡來,修司也不會為此生氣。好友的弟弟出現在家裡,對他而言早就習以為常了。
(冰箱裡有番紅花,那買點魚好了,然後再做點蒜泥醬——昨天的清炖肉湯可以做成肉凍。既然要做,就做得漂亮一點,雖然現在還不到吃肉凍的季節,不過應該沒關係吧。)
每當腦子被那些無聊的想法佔據而覺得煩躁沮喪時,律就會選擇動手做事。只要把所有精神集中在把菜色料理得盡善盡美一事上,就能把那些煩人的事情拋諸腦後。就跟讓自己忙於工作而忽略其它感受是一樣的。
打定主意後,律隨即抓起錢包和外套準備出門採購。
一走出大門,就嗅聞到風中飄送的早春氣味,天氣晴朗極了。
*
「小千呢?」
下午六點半。
收到的簡訊響應中寫著「千可能也會一起去打擾」,但出現在眼前的卻只有克己一人。就跟平時一樣,克己按了門鈴後就自己開門進來了。早在律搬進來前,修司就幾乎不會鎖上玄關大門,克己手上也握有老哥托他保管的鑰匙。對這一點,律也早已習慣了。
「她說如果是約在外面或到我家吃飯是無所謂,不過佐佐原家的話就算了。而且正好遇上季末盤點,她還得加班才行。」
剛從公司下班就直接過來的克己走進廚房脫去西裝外套,邊向律說明。
「要加班就沒辦法了……可是,她為什麼不想到這裡來呢?」
「好像是不想跟佐佐原太熟吧。」
「她不是修司的書迷嗎?」
「她說沒興趣和喜歡的作家面對面交談。還說什麼『現實與虛構的界限原本就曖昧不明,見過本人後,看書的樂趣也就消失了』之類的。」
「我不太懂耶,是怕見了本人會失望嗎?」
「我哪知道啊,差不多就是那種感覺吧。」
把西裝外套和領帶掛在椅背上,克己捲起襯衫袖口,拿起桌上的抹布擦拭餐桌。
「那個老頭子在幹嘛?」
「他剛起床沒多久,現在正在工作。」
「應該是白天工作晚上睡覺才對吧,你叫他正常一點啦。」
「我也想啊。本以為他睡了,忽然又爬起來工作,說是突然有了靈戚,就算想睡也睡不著。」
就在律顧著鍋中烹調的食物時,克己已經擦完桌子,又從碗櫃中拿出湯碗、叉子與湯匙在桌上排好。
「這麼說起來,匡史也傳了封簡訊給我呢。」
「咦,他說什麼?」
律把隔熱墊擺在餐桌中央,接著把大型的淺麵湯鍋擺上去。烤得金黃酥脆的法國面包則切片擺在鋪著餐巾的竹籃裡。廚房裡瀰漫著番紅花和海鮮的甘美香味。
「搞什麼啊,你該不會每餐都煮得這麼豐盛吧?」
「我也只能在料理上下功夫而已啊。」
「老是一個人面對這些食物,這樣很不好喔。那傢伙不是在二樓嗎?」
克己嘆了口氣,轉身把手洗乾淨,坐回客用的椅子上。
「今天只是正好遇到他在忙嘛,平常要是工作不急的話,我們還是會一起吃飯的。」
「不叫他下來一起吃嗎?」
「嗯,我今天本來就打算和你一起吃。」
「要接著商量該不該去打工的話題嗎?」
「嗯,可以這麼說。」
律也坐回自己的位置上。
「佐佐原好像傳了封簡訊問匡史認不認識一個叫土屋的男人喔。」
「咦?」
「剛才不是說了嗎,匡史有傳簡訊給我呀。」
「啊啊,嗯。」
「匡史問我知不知道,我就回他『是個看起來很像那種神經質外科醫生的虐待狂』。」
克己並沒有見過土屋本人。只是五年前他的照片出現在某本雜誌時,律曾指著雜誌上的照片,告訴克己他就是土屋,如此而已。神經質的外科醫生。經他這麼一說,律也覺得形容得真是貼切。
「我記得他的名字很像女生,應該是我印象中的那個人吧?」
「他叫土屋明裡。」
「嗯,就是他沒錯。想把你劈成兩半的傢伙。」
聽到這段往事,律的身體剎時為之一顫。好像真的有過這麼件事。
「有發生過那種事嗎?」
「有啊。」
克己一雙柳眉微微蹙起。對他而言,那似乎是一段打從心底感到厭惡的回憶。
「你那時候還笑著說,『他問我要不要背負和他一樣的傷痕呢』……我氣得回你,『這是能笑著說出來的惡劣玩笑嗎?』不過我想,他是真的想劈了你吧?」
「他沒劈我啦,土屋先生沒有對我做過那種事。」
怎麼會忘記了呢,土屋的肩胛骨附近那道早已癒合的傷疤。
不行了,連那件事都記起來了。
他還在紐約工作時,曾被同僚的廚師拿切肉刀砍傷背部。吸食過多古柯鹼的男人對著土屋破口大罵「你一個東方人到美國人開的餐廳工作,居然還瞧不起我這個美國人」!深夜時分,土屋被送進醫院裡縫合傷口,吃了止痛藥後,隔天還是照常和那個男人一起站在廚房裡工作。
——除去太極端這點之外,他是個很不錯的部門廚師。
當時土屋一臉平靜地說。
說不定就是覺得他很恐怖,才會和他睡了那麼多次吧。敏銳的感覺與強韌的神經,再加上土屋從小就在外國生長的特殊立場,對他產生的憧憬和認同感,讓律無法輕易離開他。
「我也跟修司說過他是個有點虐待狂傾向的人了,這點沒關係啦。」
律為了隱藏內心動盪的情緒而刻意扯出笑容,但夾在湯匙和切魚刀間的魚肉卻不小心掉回了湯鍋裡。
「為什麼現在又老調重彈問起那個人啊?」
打開帶來當伴手禮的白酒酒塞,克己為律和自己各倒了一杯。以車代步的克己大概只打算淺嘗一點吧。
「我昨天在附近遇見他了。」
「那傢伙怎麼會出現在這裡?」
「你還記得土屋先生的奶奶身體不好,經常得出入醫院的事嗎?」
「我記得。」
「他奶奶就住在這附近。在她去世後,土屋先生就把奶奶留給他的房子改建成餐館。」
「他不是在哪間飯店當主廚領高薪嗎?」
「是啊,不過他辭職了,好像想在日本定下來吧。男人過了三十歲,想法多多少少都會改變哪?」
「應該是看人吧。匡史雖然很早就結婚了,不過我到現在還沒有想要定下來的意思。看到那傢伙,就讓我覺得那些吊兒郎當的人其實都很想趁早安定下來呢。」
「匡史哥哪裡吊兒郎當了?」
「他打骨子裡就是個吊兒郎當的人。」
仰喝了一口葡萄酒,接著拿湯匙輕啜了一口魚湯的克己露出滿足的微笑,漫不經心地答道。
「我還以為他很中規中矩呢。」
「他對自己沒什麼耐性這一點早有自覺了,所以才會照著自己設定的軌道走吧。到現在我都還記得他國中時就完成的設計圖呢。」
「設計圖?」
律邊把法國面包撕成碎片,邊出聲反問。正統的普羅旺斯魚湯沒一會兒就在律的手中完成了。
「就是他的人生藍圖啊。進入醫學院當個醫生,在三十歲之前結婚,生三個孩子之類的。我十歲時就看過他預先擬好的設定了。」
「那種事就連匡史哥自己也早忘了吧?」
「不過到目前為止的人生,都跟他所設計的藍圖如出一轍呀。」
「……你也想過那種事嗎?」
「我不會去做自己討厭的事,所以不需要事先規劃什麼。計劃表啦、規則啦、還是道德觀之類的,都是那些沒特別注意就會忘記的人創造出來的。」
好友那張端整的臉孔如果再柔軟、溫和一點的話,就成了匡史那張總漾著溫柔的笑臉。匡史雖毒舌,講出來的話卻相當穩重。律不解的側頭思忖——匡史有什麼地方脫離了一般的道德覩嗎?
無論如何,匡史至少不像土屋那樣,光看外表就覺得他一肚子壞水。
「你現在應該沒問題了。以前我老是擔心你會做出什麼蠢事來,和土屋混在一起的那段時間尤其如此。」
「嗯,是啊——我自己也有想過。克己,你真的覺得我沒問題了嗎?」
「沒問題吧。人啊,只要遇見非得好好照顧不可的對象時,都會努力過生活的。」
「不是這個意思啦。我是說……如果我到土屋先生的店裡工作,是不是不太好啊?」
維持把叉子剌進肥美的文蛤肉裡的姿勢,克己驀地停下動作。
「……我勸你還是別這麼做。」
克己的聲音頓時低了好幾階。
「你之前說想出外工作,指的就是土屋開的餐館嗎?」
「那時候我還不曉得土屋先生自己開店了。是昨天偶然遇到時才知道的,他說人手不足,希望我能去他那裡工作。」
「餐館也不只他那一家吧?」
「嗯,這麼說是沒錯,所以我也拒絕他了。但我還是很迷惘,越是深思,那些不堪的往事也跟著浮上心頭……那段荒唐的日子裡,我也發生過很多不愉快的事,想起來就覺得心情沉重,所以才想見克己一面嘛。」
「真不像你耶,居然會去想那些早就過去的事。」
克己的右手還握著叉子,左手順勢抓起酒杯,將剩下的半杯酒一飲而盡。
大概把「除了你爸爸的事之外」這句話,也隨著酒一起飲入體內了吧。
克己什麼事都能大刺刺地攤開來講,唯獨對跟律的父親扯上關係的話題則是能避就避。孩提時代只要一提起「父親」或「家人」這些字眼,就能輕易刺傷年幼的律。克己大概到現在還忘不了律當時傷心欲絕的模樣吧。
「就算感到迷惘還是會選擇向前,這就是律的優點呀。」
還記得父親從這世上消失後,好幾年來胸口都像缺了一塊般,只有悲傷的情緒在體內遊蕩迴響著。一直到十年前,心痛的感覺就像真的患了什麼重病一樣,變得真實而刺痛。當時的自己只能咬緊牙關努力不讓眼淚掉下來,默默地捱著錐心的痛楚。只要忍耐,盤踞胸臆的痛苦總會有痊癒的一天。
十歲、十一歲、十二歲……當稚幼的律默默忍受著錐心的痛楚時,克己也總是默默地在一旁看著。律不知道當時的自己是露出怎樣的表情在忍受痛苦,這個世界上只有克己一個人知道,他全看在眼裡。
所以直到現在,他還是對自己這麼溫柔。
「律。」
啖著文蛤,克己避開鍋中的蝦子替自己再盛了一碗。
「不管想得再多,逝去的時間已經不會回來了,這一點你應該比我更清楚吧?」
「嗯,我大概懂你的意思。」
「因為遇見土屋,才讓你想起以前的那些事吧』」
「是啊。」
「所以我覺得,你沒必要特地和那個男人見面,去挖掘那段早已塵封的過去。」
律點點頭,確實是這樣沒錯。
「如果想再當個廚師,那就去找份廚師的工作吧。對了,匡史也有提到喔……他叫你要振作一點。」
「要我振作一點?」
「那傢伙顧慮的是佐佐原吧。他覺得佐佐原又有點中毒傾向了,大概是太依賴你了。」
「那你也會在意嗎?關於修司太依賴我這點。」
「只要律不要默不作聲地暗自忍受,我是還好啦。可是佐佐原那傢伙老是害你胡思亂想,這點是讓我挺不爽的。不過他還是比你以前的那些男人好太多了,至少你現在知道該怎麼哭泣了。唉唷,要是哪天你和佐佐原分手的話,我家的沙發一定會二話不說借你啦。」
「那我應該要謝謝你囉。」
「反正我和律得當一輩子的好朋友,如果每件小事都要斤斤計較的話,實在太累人了……這是我最近歸納出的想法。」
*
閒聊了一會兒後,修司下樓來倒咖啡,兩人便結束了土屋和其它男人的話題。律也為修司準備了面包,一同享用晚餐。
「老頭子,你也吃太少了吧,這可是律特地做的耶。」
「吵死人了。我才剛起床,哪吃得了那麼多啊。」
起床後的三個小時內,對修司而言都算是剛起床沒多久。正因為知道他的脾性,律才什麼都不說。就算剛起床,修司滿腦子也只有工作。律對這點咸到不滿,但更對有這種想法的自己深感厭惡。
和克己隨便聊了幾句後,修司把盤子上的法國面包浸到魚湯裡,安撫似地拍了拍律的頭,說要工作到早上後,便回到二樓去了。
要離開廚房前,修司對律說「很好吃喔」。光是這樣一句讚美,就讓律感到非常開心。是啊,只要這樣就夠了。
(只要他能說一句「今天煮的菜很好吃喔」,我待在他的身邊就有意義了。)
修司寵溺的動作,還有好友死心塌地的模樣,在在都讓克己感到訝異。不過修司應該沒有注意到才對。畢竟想從克己那張美麗外表去判讀情緒是相當困難的事。
「該怎麼說呢……我覺得慢慢來就好了。」
克己臨走前留下了這句話。
「慢慢來也是可以往前進的,不用操之過急。」
不知為什麼,律總覺得克己的這番話不是對著自己,而是針對修司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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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後由 云仔 於 2014-11-13 21:56 編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