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的葬禮
自從遇見劉皓天後,小志的心情一直無法回復平靜。
他把相遇的場景回想了若干遍,一想到他和別人恩恩愛愛,自己卻孤家寡人,胸口就堵得慌。人家寧可不要朋友,只要和情人廝混,傷心時也一個人買醉,分明是躲你,小志小志啊,難道你還不死心?
有時候又覺得怪怪的,也許是劉皓天見到顧月輝時的態度太溫馴?
溫馴?小志覺得自己肯定是眼花了。
去上班,還心不在焉,心思仍在劉皓天那。
橫想豎想,都沒有結果,小志忍不住在科室中長長哀歎一聲。
這愁雲慘淡的樣子被來找他閒聊的腫瘤科醫師許一明看見,許醫師見朋友有難,便義不容辭地拉開椅子,一屁股坐到他旁邊,開導他說天要下雨,娘要嫁人,有些事是沒有辦法可以改變的。與其坐困愁城,不如去尋開心。
"要不帶你去看些新奇玩意?"許一明提議,盡量吸引小志的注意力。
"什麼新奇玩意?"
"我搞到兩張高級CLUB的入場券,裡面聽說有那種難得一見的極品乖巧寵物。"許一明說。"不但有現場表演,運氣好的話,得到主人同意,還可以來上一炮。"
許一明和小志是同道中人,那些俱樂部的風流逸事早有耳聞,苦於沒身份沒地位沒機會去看。
"你哪裡搞來的?"小志問。
一提這個,許一明語調就變了,夾雜著怒氣說:"還不是那些有錢人做的孽!不就有幾個臭錢嗎?我呸。把人命不當一回事。也還真有那麼愛錢的父母,自己兒子死的那麼慘,拿了錢,屁也不放一個。連屍骨也不要,扔在殯儀館,不聞不問。嫌兒子髒,卻又拿兒子的賣命錢!這是什麼世道?!"
許一明講了一通,小志還是沒聽明白他的票從哪裡來。
"你個單細胞生物。肯定聽不明白。"許一明看小志一頭霧水的樣子,不由放棄了對他進行德育宣傳的念頭。"搞不懂,你也會有煩惱。你到底在煩些什麼?"
小志低下頭,說:"我愛的人不愛我。"
許一明聽了,捧腹大笑。
"就這樣?小孩子,這個世界上多得是比你這悲慘的事兒。愛情,要靠緣分。你呀,是緣分未到。森林這麼大,總有顆樹在那等你。多出去活動活動,邂逅,要邂逅,懂不?"許一明說。
小志反駁:"你懂個屁。世界上最悲慘的事,莫過於你站在他面前,看得到卻吃不到。"
許一明一笑說:"你,還是跟我去開開眼界再說。這票,可是人家拿命換來的。"
"講得這麼玄乎。有種你別說。"小志氣鼓鼓的。
許一明張嘴歎了口氣說:"一開始我也不相信,後來親眼目睹,親耳聽聞,親身經歷,又有招待券在手為證,想不信都難。"
許一明先給小志講了一個聽去像故事的真實。g
一個二十不到的小男妓,被一個富商長期包養。小男妓的一次隨性放縱被富商抓到,竟被富商活活虐打致死。事後,富商打通各處關係,一邊紅口白牙地顛倒黑白,一邊捏造材料好脫身。小男妓的父母兄弟聞訊趕來,卻收了富商的錢,狠心將事實扭曲,說是自家兒子打算敲詐勒索富商,富商乃正當防衛,失手將人打死,此外,拿了錢以後便不管兒子後事,說這樣死的是無法進宗祠,也無法立牌位,一走了之。小男妓的朋友氣不過,請和自己有過露水姻緣的許醫師偷偷去做屍檢,卻被富商知道,強行截下。
說到這裡,許一明賣了關子,他問小志:"你猜後面發生了什麼事?"
小志說:"你們把富商打了一頓,然後強行闖關?"
許一明搖搖頭說:"我們都是斯文人,不動手的。"
就在糾纏的時候,一對漂亮的雙生子出現了,此處省略許一明若干華麗的描述這對雙生子的形容詞,他把他們比擬為天上下凡的仙子,不但皮相好,心腸也好。他們和富商周旋著,讓富商體體面面地處理後事,人總不能老放在冰庫裡。最終的結局是皆大歡喜,眾人滿意。孿生子得知許一明等人是小男妓的朋友,絲毫沒有鄙視,反而彬彬有禮十分誠懇地邀請他們出席他們舉辦的一個告別舞會。他們說他們的情人是小男妓的好朋友,現在他死了,他們的情人覺得很難過。所以他們為他舉辦一個舞會,讓他開心一點,順便向大家宣佈他們要結婚的喜訊。請許一明等人代替小男妓出席云云。
許一明向朋友瞭解是什麼舞會,沒想到就是聞名已久的高級俱樂部聚會。
這就是入場券的由來,許一明講完了,再感歎了一句:"年級輕輕的,做什麼不好,賺這種骯髒錢,結果搞到連命都沒有了。唉。"
小志沒有共鳴,聽到許一明讚歎那對雙生子的時候,他嘁地一聲不屑地說:"要真是什麼仙子,早把那富商卡嚓掉了,還留著這禍害荼毒人間?不過作秀罷了。"
小志之所以會這樣憤慨,是應為聽完許一明的描敘,讓他想起了那晚見到的那對雙生子和劉皓天時的情景,心中開始把以前的點悄悄連成線。
難道他們就是他們?
小志又細細問了那對雙生子的細節特徵,像耳環、髮式等等。
許一明十分樂意回答。
特徵一一吻合,只是他們在小志眼裡毫無禮貌,飛揚跋扈,哪裡來的有禮誠懇?
"我不去那個什麼舞會。要去你自己去。"小志說。他才不想再受刺激。小志突然想起一件事。"不對。你哪裡有什麼朋友是和MB做朋友的?別忽悠我。"
許一明尷尬地說:"好吧。我承認,那不是我的朋友,是我姘頭。行了吧?"
"切。不過是你419的炮友。"小志說。"還是不對,不要告訴我,你又去找MB了!"
許一明沒想到這個頭腦簡單的傢伙這次居然這麼聰明,一下聯想到了實情,忙打著哈哈開溜了。
原來不是一個,而是兩個啊。小志歎了口氣,劉皓天,你命怎麼這麼好?我一個都找不到,你卻一下抱倆。
可是,一向潔身自好的你怎麼會和MB成為好朋友?
八卦的小志四處去打聽,許一明自然不會拉下。
被小志纏著,隔天許一明在陪人家去參加追悼會前,大大方方地介紹給小志認識。
許一明認識的這個MB長得一般,勝在嬌巧,會打扮,皮膚好,水嫩水嫩的,名字很女性化,叫清清,舉止也女氣。
小志不喜歡這一型,他喜歡有男子氣概的,就像劉皓天。
聽說他朋友死得很慘。物傷其類,何況是萬物之靈的人類?見面時他還腫著兩個眼睛,像金魚的泡眼,還在淒淒慘慘的掉淚。
小志一時看人家可憐,為了給他們壯大聲勢,也臨時請假陪著去了。表面上說得冠冕堂皇,其實無非是想證實自己的想法,若真是他們和劉皓天,那麼,自然能在追悼會上碰見。
說是追悼會,其實也就是火化前的一個小聚會,富商只負責出錢,壓根不會露面。
路上,小志沒忘問他朋友的事。
聽清清說他死去的朋友叫秦仲,和那對雙生子的情人是好朋友,聽說他們是在那種私人聚會上認識的。出事當晚兩人還一起出遊,沒想到,說去就去了。說著說著,清清又流淚了。
劉皓天怎麼能去他們都無緣的高級CLUB?那對雙生子又是什麼來頭?他不是不喜歡玩SM的嗎?難道說他得了強姦後遺症?喜歡上了SM?
清清哪知道這麼多,嗚咽地說著些和劉皓天無關朋友的往事。
小志見再問不出什麼時,更鬱悶了。
到殯儀館時,發現大家都到了,只在等清清。
除了清清,還有其他的3個MB,都是盛裝打扮,化著妝,妖嬈得像發情的孔雀。他們靜靜在殯儀館的大廳裡等著。
殯儀館的大廳裡擺放著價錢不一的骨灰盒和棺材樣板待人挑選,供人休息的金屬椅子旁還放著墓園的介紹,名字倒高雅,什麼松竹白鶴等等。裡面沒什麼人,冷冷清清的,除了他們就兩三個工作人員走來走去。
給秦仲的骨灰盒早就選好,是一個純白色的,上面刻的將會是摯友YYY,而不是通常的愛兒XXX,他的家人已經不要這個兒子了。
清清小志他們進來時,那三人迎了上去。
其中一個說:"清清,你又哭了,別哭。今天要笑,笑得開心點。"
清清皺了皺鼻子,努力擠出個笑容。
另一個比較CC,翹著蘭花指幫清清擦掉淚痕。
"我去和小天說一下,人到齊了。"還有一個說。
清清問:"小天也來了?不是說身體不舒服麼?"
比較CC的那個說:"嗯。現在臉色看著都不太好,在裡面休息呢。"
清清說:"我帶了兩個醫生來,要不要讓他們看看?"
比較CC的那個嗲聲嗲氣地說:"應該不用吧。有他的老公護著呢。"
說話間,劉皓天從裡面走了出來,這麼多人中,就他和雙生子穿得正式,一身黑西裝,一貫穿白的顧月輝為此還特意去買了套黑色的。劉皓天戴著一副墨鏡,看不清表情,臉和嘴唇卻是白得嚇人,右手包著紗布,走路也是一瘸一拐,兩兄弟一左一右扶著他。
小志看到劉皓天時嚇一跳。沒想到再次見面竟是這樣。他扳手指數數,從上次見面到現在,不過三天,劉皓天竟憔悴至斯。
聽過許一明的故事後,他刻意去看劉皓天的左手,發現他無名指上戴著兩枚指環,都是鉑金鑲碎鑽的,顏色、形狀一模一樣。
劉皓天卻似沒看到小志,漠然地從他眼前走過。
孿生子也沒有和他打招呼,只顧攙著劉皓天。
秦仲孤單地躺在靈堂的中央。
一張放大了的他的照片擺在那裡,相中人純純地笑著。這照片是清清從相本裡選出來的,那時,秦仲才剛來這裡打工,沒有奇裝異服,有的是純樸和天真。
一切都已成過去。
現在的他面無表情地躺在那裡,已經化過妝,濃重的油彩畫在臉上,極度不真實的顏色,讓人懷疑這究竟是不是秦仲的面皮,那頭不羈的紅髮被一頂鴨舌帽蓋住,沒有了以前的靈動,耳朵上的十三個耳環一個也沒拉下,全是今年新款,衣服也是簌新的--這些都是他的朋友按照他生前的喜好挑選的,雖然最後都會歸零,也是他們的一點心意。他安靜地躺在那裡,看不出死狀的恐怖,只覺得是一個毫無生氣紙紮娃娃,也像是案板上一塊等待分割的死肉,
劉皓天在司儀的示意下,由顧氏兄弟扶著,對秦仲三鞠躬。
他為之鞠躬的不只是秦仲,還有他自己。秦仲還有他來送最後一程,自己呢?孤伶伶地上路吧。
最後一鞠躬的時候,劉皓天的腳一軟,差點栽倒。
顧月輝連忙抱住他,眾人也一下圍了上來。許一明和小志更是亮出醫生的身份要幫忙。劉皓天在顧月輝懷裡沙啞地拒絕說:"我沒事。"
他又慢慢站起來,認真地再一鞠躬。
在一旁的小志看得好心痛,真想把他摟在懷裡,溫言安慰一番。可惜,他現在只能看著別人這樣做。
鞠躬完後,顧月輝將劉皓天扶出去呼吸新鮮空氣。
顧月雲淡淡道了個歉說:"不好意思。他早上吃不下東西,都吐了出來。現在人可能虛弱了點。"
小志一聽,心痛得愈加厲害,也不管三七二十一,跟了出去。
劉皓天坐在外面的台階上,頭無力地靠在顧月輝的肩上。
他剛想過去,卻被顧月雲拉住。
顧月雲搖搖頭,示意他別說話,然後將小志帶遠一點說:"讓他靜一靜。"然後給了小志一張卡片。"晚點有時間就來看他吧。來前給我電話。"
小志接過,瞄見上面印著中誠集團的字樣,難怪會搭上,老闆的兒子以權謀私勾引小職員?小志單向地想著。再細看,嚇一跳,中誠集團的產品設計總監?這麼年輕?小志不由得多望他幾眼。別是繡花枕頭。
"我一定會去看他的。"小志說。
說什麼也要去看看他們是怎麼生活的,小志想,看看你們這兩個狐狸精是怎樣勾引人的。
劉皓天卻並不想見小志,他只想找個地方,一個人悄悄地離開。剛才他差點跌倒,雖然能站起來,喉頭卻湧起一股腥甜,他強行壓住,悲觀地想,自己大概也是離死不遠了。
秦仲的死給他是致命的打擊。一開始,他聽到死訊時,以為是孿生子做的,發了瘋地和他們扭打著。後來才知道是秦仲背運,禿頭富商明裡故意說自己出差,暗地裡卻為他佈置驚喜。他和雙生子一樣,結果是有驚無喜。富商一怒,下了狠手。聽說,秦仲死狀恐怖,身上竟有上百處傷口,血流了一地。
劉皓天知道後,也不和那兩兄弟糾纏,他只有一個要求:讓秦仲能夠魂歸故土。
顧月輝和顧月雲自然答應。
之後劉皓天像個活死人一樣,你叫他吃,就吃,不叫,就一言不發地縮在沙發裡,雙目無神地望著遠方,推一推,動一動。
橫豎逃不過命運,不如早死早投胎,下輩子投個好人家,不用再受罪。
兩兄弟明白兔死狐悲的道理,輪番哄他開心,說著結婚的事情,給他戴上訂婚戒指,允諾他一個未來。他們將會廣而告之,他劉皓天不再是他們的寵物,而是他們的另一半,以後徹底告別以前的日子。三個人開開心心共同生活,他們絕不讓他再受傷害等等。劉皓天聽著,眼裡依然沒有焦點,空洞地向前看著,身體任他們擺佈。
自己也活不長吧?
不知道自己的父母知道自己這麼下賤後會不會也不要自己,死也是個無家可歸的遊魂野鬼。胡馬依北風,越鳥朝南枝。可憐自己最終落得客死異鄉,無法圓滿。
還好,還有朋友,死了還有秦仲作伴呢。
劉皓天精神恍惚地想著。
顧月輝沒等到秦仲的骨灰出來就把劉皓天帶了回家。
被冷凍過的身體,在焚化爐裡要燃燒個四五小時,才能燃燒完全。這是怎樣的一個酷刑?人活著本不容易,死後還未得閻王宣判,便遭了火刑,挫骨揚灰。諾大的一個人只剩下小小的一捧,被安置在密匝匝的墓園裡,無論生前還是死後都壓抑地存在著。
能證明他來過一遭的,只有關心他的人的記憶。
記憶是最不可靠的東西。
人啊人,你為什麼活得這麼淒涼?
不想劉皓天再受刺激,顧月輝匆匆帶他離去,留下顧月雲殿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