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知曉 BY 桔桔
一、
中秋節後,江南秋意漸濃,涼風徐徐,吹得人身心舒暢。
水依樓閉門謝客,沈煙清立在軟榻前,對著秦水衣微微凸起的肚皮目瞪口呆,好半晌才擠出一句:“幾個月大了?”
秦水衣橫了他一眼,悠然道:“四個半月。”
“誰的?”沈煙清在她身邊坐下,還是用一種不可思議的眼神盯著她的肚皮——嘖嘖嘖,一向眼高於頂、賣藝不賣身的秦大美人不僅有了入幕之賓,還給人藍田種玉了,若是讓揚州城那群狂蜂浪蝶知道了,不知會不會扼腕得吐血。
秦水衣明澈的杏眼眯了起來,纖纖細指掩著小口打了個呵欠,漫不經心道:“他死了。”
沈煙清皺眉,覺察出秦美人一身怨氣,決定識相地避過這個話題。
他們自小一起長大,秦水衣發起脾氣來連楚大哥都哄不住,更不用提對她忍讓成性的自己了。
“那你打算怎麼辦?”肚子已經大到瞞不住了,孩子只怕冬天就要出生,沈煙清眉心打結,強忍著想敲她頭的衝動。
秦水衣撫上才顯形的肚子,眼中柔情款款,甜甜地笑了,問:“煙清,你娶我好不好?”
沈煙清怔忡片刻,點點頭,立即吩咐丫環道:“給小姐收拾行李,我這就帶她回去。”
“煙清!”秦水衣坐起身來,扯扯他的衣袖,笑道,“瞧你,說風就是雨的,你——”
後半句被一陣緊過一陣的擂門聲打斷,伴著粗獷渾厚的男聲:“水衣!你開門!你聽我說清楚!”
秦水衣臉色變了,冷哼一聲,沈煙清想要起身去看個究竟,卻被她死死拽住,嬌嗔道:“不許去!”
就這麼片刻拖延,水依樓的大門已變成一堆碎木片,然後腳步聲如滾雷一般,從樓下一直衝到樓上,震得地板顫顫作響。
“砰”地一聲,花廳的雕花木門被一腳踢開,沈煙清抬起頭來,定睛一看,只見來人生得虎背熊腰,高壯得幾乎要把門框塞滿,濃眉大眼,雄姿英發,一雙冒火的雙眼瞪在他身上,吼道:“水衣,這個小白臉是誰?!”
沈煙清神色變了,還不等他答話,秦水衣冷得掉冰渣的聲音從背後傳來:“他是誰不干你的事!楚承業,你給我滾出去!”
“松月門門主楚承業?”沈煙清站起身來,水衣怎麼會和這個人相識?
楚承業踏進門檻,衝沈煙清點了點頭,問:“你是誰?”
沈煙清迎上他的目光,拱了拱手,淡然道:“在下沈煙清。”
“沈堂主?幸會。”楚承業還了一禮,徑自繞過他要去抓秦水衣的手,在半空中被沈煙清擋住,輕聲道:“楚門主這是為何?”
楚承業眉心隆起,醋味彌漫,偏偏秦水衣還要火上澆油:“他是我相公,楚承業,不許你對他無禮!”
“他?!”楚承業又吼了起來,“你要嫁這種弱不禁風的小白臉?!”
沈煙清的臉瞬間鐵青,清叱一聲,一掌拍向楚承業的心口——這個熊一樣的男子一口一個“小白臉”已經把他徹底惹火了!
“嘖!”沒想到面前這個看起來風一吹就倒的公子哥兒還著實有兩下子,楚承業接下來勢洶洶的一掌,定心凝神,與沈煙清纏鬥在一起。
松月門以“玄燁掌”創名,將深厚的內力與千變萬化的掌法融於一體,楚承業更是歷代門主中修為最高的一個,沈煙清與他交手數十招,暗暗稱奇,怒道:“好個登徒子,如此武功,竟做欺侮民女之事?!”
“放屁!”楚承業罵了句髒話,一掌朝沈煙清拍去,虎虎生風,“你才是橫刀奪愛,我是她肚裡孩子的爹!”
“什麼?!”沈煙清大驚,猛然收手,然而對方卻沒休戰的意思,他一個分神,肩上結結實實地中了一掌,整個人飛了出去。
“煙清!”秦水衣驚叫一聲,一個高大的身影從門口掠入,伸手扶住沈煙清,順勢攬入懷中,卻是個眉目俊朗的青年,健臂穩住沈煙清的腰身,對楚承業抱怨道:“大哥,怎麼出手這麼重?”
美人是用來憐惜的,他大哥就是太粗魯了,才把快到手的老婆給氣跑,不過這番前來能賺到美人投懷送抱,倒是意外之喜。
青年笑嘻嘻地朝沈煙清俯下臉,道:“我叫楚風吟,美人,不要跟我大哥搶老婆了,你搶不過他的,我也不錯喲!”
一向沉穩冷靜的沈煙清緩過神來之後氣得發暈,想也沒想便一巴掌朝那張俊臉轟了過去,“啪”地一聲脆響,楚風吟半邊臉腫了起來。
永召元年八月十八,楚風吟與沈煙清相會於揚州水依樓,當時某人怎麼也沒想到,從這一巴掌開始,自己的下半輩子便已經被煞得死死的了……
二、
花廳裡桌翻椅倒,一片狼籍,沈煙清掃了一眼四周,先開口打破沉默:“水衣,你認識他?”
秦水衣美目含怨,幽幽地瞥了楚承業一眼,那個高壯的男子霎時漲紅了臉,氣勢短了半截,結結巴巴地道:“水衣,你不要生氣了,你跟我回去,我真的沒有……沒有做對不住你的事……你誤會我了,我……我……”
威風八面的楚大門主頭一次為自己笨嘴拙舌不會討心上人歡心而懊惱不已,又得知方才竟出手傷了未來的小舅子,更是悔恨得直想撞牆。
小丫頭奉了茶之後,悄沒聲息地退下,留給他們一室靜寂。
自古英雄難過美人關,何況美人腹中還懷著小英雄呢,更是捧著怕掉了,含著怕化了,也難怪楚承業急得滿頭大汗不知如何是好。
有心讓小弟幫忙求求情,回頭卻見楚風吟眼睛眨也不眨地盯著沈煙清,嘴角微微下沉,臉陰得快要滴出水來——顯然那一巴掌傷害了他的男子氣概,一雙朗若晨星的眸子正暗蘊著火氣——若不是當著大哥大嫂不便動手,只怕那個叫沈煙清的小子早被按住一頓飽揍了。
始作俑者壓根沒把他放在眼裡,沈煙清抿了口清茶,額角開始隱隱作痛,他嘆了口氣,決定快刀斬亂麻,道:“水衣,孩子的爹真的死了?”
秦水衣還沒回話,楚承業已經急得跳腳,吼道:“誰說我死了?!小白……沈堂主怎麼無故咒別人?!”
沈煙清掩口低咳一聲,開始同情秦水衣——與這麼個口沒遮攔的莽漢在一起,沒被氣死真是祖上有德。
秦水衣清清嗓子,聲音柔得似水,出口的話語卻像刀子一樣——
“楚郎,你我緣分已盡了,請回吧。”
楚承業如遭雷殛,難以置信地搖頭道:“水衣,你在和我賭氣對不對?我不娶玉茹了,我只要你一個人,行不行?”
“你要納妾,與我何干?”
“水衣,你不講理,我當時想娶她只是因為……”
“風塵女子會講什麼道理?楚門主何必降尊紆貴?”
“水衣,你明明知道我沒有看不起你的意思,別再折磨我了……”
“楚門主何出此言?賤妾實不敢當。”
“水衣……”
“不必再多說了,煙清,送客。”
“你究竟要怎樣才肯原諒我?!”被秦水衣刺得渾身都痛的楚承業終於又雷吼出聲,秦水衣垂下眼瞼,笑得嫵媚,天生麗質的姿容與將為人母的風韻使得她更加艷光四射,對面那個一往情深的傻大個立時心軟得如同烤熟的山芋,連個凶狠一點的眼神都舍不得使。
然而美則美矣,卻是個不折不扣的小辣椒,若不幸卡在喉嚨裡,那才是咽不下吐不出,有口難言。
秦水衣低頭撫了撫肚子,淺淺一笑,突然自榻邊抽出一柄利劍,指向瞠目結舌的楚承業,柔聲道:“楚郎,今日你若能贏過我手中的劍,我便跟你走。”
……
不戰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
沈煙清忍住笑,一把拖住同樣目瞪口呆的楚風吟,帶到廊中,回手關上花廳的門。
既然郎有情妾有意,便讓他們自個兒去捉對廝殺就好,閑雜人等,速速退下。
“喂!”楚風吟好不容易才從沈煙清似笑非笑的俊美容顏中回過神來,低叫道,“你不怕那瘋女人傷了我哥?!”
“水衣不會武功。”沈煙清看了他一眼,眸中平靜無波,道,“楚三公子若能告知在下事情的來龍去脈,在下感激不盡。”
楚風吟不由自主地點頭,雖然心裡仍有不滿,卻實在不忍心拒絕,於是裝出一臉不耐煩的樣子,道:“鄭玉茹是我門中弟子,與建常師兄未婚有孕,建常師兄上個月不幸過世,我大哥為保全她的名節,打算納她為妾,好歹讓孤兒寡母有個安身之所,可是他那個樣子你也看到了,又不會哄又不會騙,秦姑娘一氣之下獨自回了揚州,後來的事,你也知道了。”
原來如此,以水衣的性子,是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的,裡頭那只呆頭鵝可有罪受了。
楚風吟看著他的側臉,沒話找話說,問:“肩膀……還疼不疼?”
若不是那個死大哥出手不知輕重,自己也不至於平白無故挨一巴掌,搞得顏面無存。
沈煙清搖頭,目光凝在楚風吟臉上,眸中笑意盈盈,輕聲道:“方才得罪了,還望楚三公子見諒。”
“好說……”楚風吟怔怔地看著他的笑顏,滿腹的郁氣早飛到九霄雲外,只剩下心獠意馬——美人果然是天生該被縱容的,他綻開一個勾魂攝魄的笑容,正想套套近乎,突然聽見房裡“??”一聲重響,像是有什麼東西砸倒在地,楚風吟神色一凜,猛地推開房門:“大哥!你們……”
“滾出去!”一盞青瓷茶碗伴著楚家大哥的吼聲砸了過來,楚風吟一驚之下忘了躲閃,被狠擲來的物件砸中額頭,鮮血滴滴答答地流了下來。
沈煙清眼疾手快,一把將他拽出來,重新闔上房門,並掏出帕子給他止血。
楚風吟嘴角抽搐,顯然是受了極大的打擊,低喃道:“我不相信……我大哥他……他竟然……”
沈煙清忍住想要大笑的衝動,房中的景像他看得清清楚楚:江湖上威風凜凜的楚大門主正雙膝著地跪在弱不禁風的秦水衣面前,難怪被人看到會惱羞成怒。
“楚三公子。”沈煙清拍拍楚風吟的肩膀,拉回他的神志,道,“若不嫌棄,先容我為楚三公子包扎傷口如何?”
嫌棄?他求之不得!楚風吟一張俊臉容光煥發,大哥,謝謝你這一砸!
三、
秋風穿窗而入,吹散一室似有還無的曖昧。兩個人都沒有說話,呼吸聲清晰可聞,楚風吟坐在窗邊,半仰起頭,沈煙清用干淨的軟紗為他清潔了傷處,灑上止血的藥粉,血很快止住了,再擦干淨傷口周圍的血漬,最後塗了一層軟滑的透明藥膏。
淡淡的芳香沁入鼻端,楚風吟半閉著眼,輕聲道:“很好聞。”
沈煙清用藥膏敷住創口,漫不經心地答道:“藥裡摻著天山雪蓮的汁液。”
“我是說你。”楚風吟拉住他將要收回的手,笑道,“你身上有一種很好聞的木樨花的香氣。”
那只修長白皙的手不動聲色地抽了回去,沈煙清神態如常,麻利地收拾好藥盒,楚風吟站起身來,在他身後柔聲問道:“是我冒犯了,你在生氣麼?”
沈煙清搖了搖頭,淡淡一笑,和一個頭腦發熱的傻小子有什麼好生氣的?
“那就好。”低沉的聲音從腦後傳來,近得讓人心驚,沈煙清訝然轉過身來,卻沒想到楚風吟出手如電,點了他周身幾處大穴,並將他攔腰抱起,放在桌子上。
“你做什麼?”沈煙清皺眉,不敢相信竟有如此膽大妄為的登徒子。
楚風吟勾起唇角,給了他個安撫的笑容,然後在沈煙清的怒目而視之下,伸手解開了他的衣帶!
“楚風吟!”僵著身體坐在桌上的沈煙清一時氣結,楚風吟一指輕點他的嘴唇,作了個噤聲的手勢,敞開他的外袍,褪下中衣及裡衣,然後在對方越來越難看的臉色下充滿憐惜地嘆了口氣,道:“其實很疼對不對?大哥的掌力我再清楚不過。”
沈煙清愕然,解自己衣服就是為看這個掌印麼?他突然發現這傻小子比他想像的還要……單純。
“別用這麼誘人的眼神看我。”楚風吟拍拍他的臉蛋,笑道,“不然我會忍不住一口吃了你!”
呃……渾帳!
楚風吟自然聽不到面前這個冷漠俊美的男子在腹誹他什麼,全部注意力已經被對方白皙緊繃的肌膚吸引——光滑而細致,包裹著屬於男性的結實肌肉,以習武之人的標准來看,他顯得單薄了些,但並不虛弱,骨架勻稱,精瘦而堅韌。
欣賞的目光流連在左肩的掌痕上,淡紅的色澤並不礙眼,但是楚風吟知道,到晚上那就會變成黑紫的淤痕。
深吸了口氣,單掌貼上眼前那微帶涼意的光滑,綿綿不絕的真氣渡了過去,為他疏通血脈,解痛化淤。
原本的腫痛漸漸緩解,肩頭漸覺暖意,沈煙清在不知不覺間屏住氣息——兩個人離得太近了,近到垂在額前的發絲都會為他的呼吸所拂動。
天生的寡淡性情讓他不喜歡與任何人過於接近,特別是才認識不久的陌生人。
他的氣息也很溫暖,而且清爽,帶著些微雨後松林的味道,正想著,沈煙清不期然對上楚風吟的眼,漆黑如墨的眼眸溫柔而誠摯,帶著幾分頑皮的笑意,清晰地映出他的影像。
“楚三公子……”才想說些什麼打破僵局,雙唇又被點住,楚風吟挑起一邊的眉,很認真地要求:“叫我風吟。”
沈煙清閉上嘴,不明白一向嚴謹從容的自己怎麼會被這個楚家小子攪得腦中一團亂。
沉默不語的兩人都有些尷尬,一個是春心萌動,一個是滿頭霧水。
“多謝。”沈煙清吐出兩個字,聲音平淡,楚風吟略顯失望,收回手來,正要替他把衣服整好,那件絲質的中衣卻沿著手臂滑落下去,露出整個左肩以及胸前淡粉色的小點。
楚風吟只覺全身的血都衝到了頭上,鼻腔裡似乎有溫熱的液體流下,忙伸手捂住鼻子,指縫間已滲出絲絲鮮紅。
“對不住……又……冒犯你了……”含糊不清地道了歉,楚風吟捂著鼻子奪門而出——蒼天!在美人面前,他已經把臉丟盡了!
“風吟!你去哪裡?!”走廓上傳來楚承業的吼聲,聽聲音似乎已經追了過去,沈煙清嘆了口氣,哭笑不得。
唇角帶了一抹意義不明的微笑,那個呆頭呆腦的楚風吟,倒有那麼幾分可愛。
下一刻,他的笑容僵在嘴角——
秦水衣出現在門口,驚叫了一聲,道:“煙清,你很熱麼?”
衣衫半褪,坦胸露懷,難怪她會誤會,當然,更大的誤會還在後面——
“難道說,你被輕薄了?!”
沈煙清的頭又開始疼——和楚家的梁子是結定了。
渾帳楚風吟,居然忘了解開他的穴道!
四、
沈煙清正襟危坐,神態冷然——熟悉他的人都知道,他越是不動聲色,就越是惱火得厲害,如果他直接橫眉豎目地打過來,反而會轉眼氣消,所以秦水衣很盡興地甩楚風吟白眼,而不熟悉沈煙清的楚家大哥,礙於未來嬌妻的面子,也只好做出一付大義滅親的架勢,努力瞪著皮糙肉厚的小弟。
楚風吟也很是懊惱,不明白在美人面前一向游刃有余風流倜儻的自己為什麼一碰上沈煙清就處處拙得令人發指。雖然他不像秦水衣那樣對沈煙清的性子了如指掌,但是,直覺告訴他:在這個清冷淡漠的美人眼裡,自己很可能已經與一只臭蟲無異了。
指掌間仿佛還留著那光滑緊繃的感觸,讓人難以忘懷,想起方才又衝回來搶在大哥面前為他解穴時,沈煙清陰雲密布的臉色,他就知道,自己的情路,將比大哥的還要坎坷百倍。
“呃……”楚承業端出一家之主的架勢,握住秦水衣的手,開口道,“風吟,我有事要告訴你。”
“大哥請講。”楚風吟右眼皮開始猛跳,從秦水衣那裡得到兔死狐悲的一瞥後,他確定大哥將要公布的絕對不是什麼值得高興的事。
“風吟,你也二十了,到了該成家的年紀了。”楚承業頓了頓,道,“將玉茹許配於你,也算對建常兄弟有個交代。”
“什麼?!”楚風吟如遭晴天霹靂,猛地站起身來,眼光有意無意地溜到沈煙清那裡,可惜落花有意流水無情,沈煙清只客氣地點了點頭,拱手道:“恭喜。”
楚風吟有口難言,定了定神,道:“大哥,此事還得從長計議。”
他才弱冠之年,大好的青春還沒來得及享受,就要從游戲花間的風流公子搖身一變成為拖家帶口的叔伯級人物,情何以堪吶?!
楚承業抓抓頭,無奈道:“你二哥也已娶妻,現下就剩你一個……兄弟,不是大哥逼你,建常與我們情同手足,怎麼也不能讓玉茹這麼孤苦伶仃下去,再說玉茹她天性善良溫順,婚後也不會妨礙你尋花問柳的。”
楚風吟越聽越氣,低吼道:“難道你們就不顧我的意願了麼?!我與她並無感情啊!我只能把她當妹妹,一輩子照顧她也好,幫她再覓良人也好,但要我娶她,絕做不到!”
楚承業沉了臉,道:“你不是小孩子了,不要感情用事,風吟。”
楚風吟冷笑道:“大哥,我不是小孩子了,請你不要一廂情願地為我安排婚事,如何?”
楚承業拍案而起,吼道:“你給我閉嘴!”
楚風吟眯起眼睛,漠然掃了一眼四周,然後,怒氣衝衝地拂袖而去。
房中一片靜寂,良久,卻是沈煙清率先開口,淡淡地道:“楚門主,恕我冒昧,或許,你們應該詢問一下玉茹姑娘的意見,再作打算也不遲。”
楚承業聞言愣住了,秦水衣瞪了他一眼,道:“玉茹知道不知道你們兄弟要娶她的事?”
楚承業吱吱唔唔了半晌,嘴硬道:“不知道,可她應該明白這種安排對她最好。”
“渾帳!”秦水衣喝斥道,“人家願不願嫁還沒問,倒在這裡爭論讓誰來娶?你這個豬腦袋!”
楚承業在嬌妻面前只有唯唯喏喏的份兒,沈煙清忍俊不禁,臉上才露出點笑意,秦水衣已轉向他,命令道:“煙清,你去勸解勸解楚家小弟,一切未成定局,讓他少鑽牛角尖。”
六月的債,還得快,在秦水衣面前,自己也向來只有吃癟的份,沈煙清嘆了口氣,對於接下這種費力不討好的差事,除了苦笑,不知該作何表情。
楚風吟沒走遠,一炷香的功夫後,沈煙清在湖畔的柳林中找到他,正垂頭喪氣地坐在一棵樹下,俊朗出眾的面容不復初見面時的意氣風發,眉梢眼角都透著沮喪,見他過來,楚風吟挑了挑嘴角,拍拍身邊的草地,道:“過來坐。”
沈煙清立在他面前,確定了楚家這兩個兄弟都是非常粗線條的男人,完全不懂得看人臉色。
楚風吟掐了一截柔枝把玩,突然笑道:“你是不是很討厭我?”
沈煙清不知該如何回答,稱不上厭惡,很惱火倒是真的。
楚風吟當他的沉默為默認,仰頭靠著樹干,閉上眼,自嘲道:“你討厭我,可是你還得來找我,就像我不想娶她,可是最後還得娶她。”
沒有聽到意料之中的冷嘲熱諷,突然感覺到一股木樨花的香氣沁了過來,身側多了一縷溫溫的暖意,楚風吟訝然睜開眼,發現沈煙清已在他身邊坐下,白皙俊美的面容看不出情緒,幽深的眼瞳波瀾不起。
楚風吟失笑:“你想安慰我麼,煙清?”
沈煙清搖搖頭,道:“你我非親非故,我未必能幫你什麼,楚三公子,船到橋頭自然直,何必自尋煩惱呢?”
楚風吟凝著他的面容,道:“你是不是覺得我很幼稚,想尋一個兩情相悅的伴侶那麼難麼?”
“不。”沈煙清轉過頭來,靜若沉潭的眸子似乎染了幾分笑意,“你的想法並沒有錯,只是……你還沒有自作主張的資格。”
“你說話真傷人。”楚風吟咬了一片柳葉在口中,口齒有些不清,“我不想讓我大哥失望,這又是對是錯?”
沈煙清側著臉想了想,道:“我不知道,若是他將意願強加於你,失望也怨不得別人,可是你大哥傷心的話,你也不好過吧?”
楚風吟目光灼灼地盯著他,突然長嘆一聲,靠倒在樹干上,道:“沈煙清,我們本來可以成為知己的。”
沈煙清又被他搞糊塗了,直覺告訴他最好忽略這句話,於是轉回原先的話題,安撫道:“若你們只需維持一個夫妻名分的話,你仍是可以去追求自己心儀的人啊。”
楚風吟咬著柳葉,沉默了許久,道:“不可能的,煙清,如果我下決心娶那個女人,我就再沒有權利去追求自己所愛的人了,你懂麼?”
沈煙清怔忡了片刻,聲音低得幾不可聞:“我懂。”
五、
江南的秋夜溫潤清新,院子裡木樨花開得正好,香氣隨著晚風漫入帳中,侍女們常會收集木樨花來熏衣物,就連被褥枕單都透出淡淡的香氣,絲絲縷縷地滲入夢裡。
沈煙清一向淺眠,再細微的聲響也能調動起他的警覺,猛然驚醒之後,他聽到來人毫不掩飾的呼吸聲,便放松了戒備,無奈地嘆了一聲,輕聲問道:“楚三公子?”
三更半夜,他跑來做什麼?總不是只為擾人清夢吧?
撩開帳幔,不意外地對上楚風吟含笑的眼,沈煙清無力地靠在床頭,提醒自己要心平氣和——面前這人是水衣未來的小叔,他再惱火也不能不顧她的面子。
握起來的拳頭垂放在身側,沈煙清淡然有禮地問:“楚三公子深夜前來,有何貴干?”
楚風吟幽深的雙眸不掩贊賞,借著皎潔的月光,放肆地打量著他——漆黑的長發披在身後,稍有些零亂卻顯出撩人的慵懶柔順,俊美的面容少了白天的淡漠冰冷,生動了許多,帶了幾分薄慍幾分無奈,再有幾分困倦,整個人懶懶地靠在床頭,像極了邀請的姿態。
沈煙清也知道自己現下這付模樣有失體統,但誰也不能要求一個半夜被不速之客驚擾好夢的人像往常那樣衣冠楚楚,儀態萬方,再說他並非女子,名節二字,還壓不到他頭上。
楚風吟很自然地在床邊坐下,在對方漸漸不耐的眼神下猶自笑得溫文爾雅,指指自己額頭上的傷,道:“傷口疼得睡不著,干脆來找你的晦氣。”
沈煙清的性子與秦水衣有幾分相似,外表看起來很溫順很好說話,其實脾氣死硬得擲地有金石聲——若是坦言因為擔心他肩膀上的淤青而來,他必然會嫌你多事,而且必然在謝過你之後,客氣而堅決地將你和你的好意拒之門外;但若是有事相求,或有事相怨,他就算再煩,只要不是特別厭惡你,多半會行舉手之勞,動一時之善。
果不其然,沈煙清聞言,掀被下床,披了件外袍,掌起燈來,徑自去矮櫃那裡翻找了片刻,將一個瓷瓶遞與他,道:“凝華散,止痛生肌,每日兩次,灑在傷處即可。”
“謝了。”楚風吟摸摸鼻子,收下那瓶藥,心裡有些不是滋味——他一個粗枝大葉的男人家豈會在乎區區皮肉之傷,何況那點小傷早已收口,那種痛就跟被蟲子叮一下差不多——為接近沈煙清,真是什麼賴皮招術都用上了。
“呃……”對方看他的眼神帶著露骨的疑問“你還不走?”所幸楚風吟一向臉皮夠厚,對上沈煙清疑惑的目光,自懷中摸出塊血玉塞給他,道,“你帶著,肩上的淤傷會好得快些。”
沈煙清愣了一下,手中的玉溫潤而澤,通身滑暖如凝脂,不帶半點雜色,握在手中只覺暖意融融,他自幼在尚書府中長大,對珠寶玉石也算半個行家,這塊暖玉雖然形狀古樸,卻是極為罕有的東海胭脂玉,價值連城。
“如此珍貴之物,沈煙清受之有愧。”沈煙清抬起頭,平靜的眼眸看不出是喜是怒,想將手中的玉塞還給楚風吟,卻被對方不由分說地執起手來,將那玉扣在他的掌心,又輕輕為攏起手指,笑道:“說起來我們也算姻親了,你又何必拒人千裡之外?”
“你……”沈煙清凝視著他的眼瞳,皺眉道,“此話怎講?”
楚風吟著迷地看著他半仰的面容,答道:“朋友貴在交心,區區一塊玉,又豈能表我心意於萬一?”
沈煙清眼神漸冷,含了若有若無的譏誚,道:“己所不欲,勿施於人。你強自要我接受這番美意,與楚門主擅自安排你的婚事有何不同?”
“自然不同。”楚風吟深深地看著他,低聲道,“對你,我發乎情,止乎禮。”
沈煙清瞪大了眼,沒想到楚風吟竟對才認識一天的自己生情,更沒想到他會如此坦蕩蕩地傾訴出來,倒讓自己心驚之下,一時不知所措。
他那擰著眉毛思索的樣子看在對方眼裡,分外可愛,楚風吟屏住呼吸,忍住想撫摸他臉頰的衝動,故作輕松地道:“先收著,等傷好了,若實在不喜歡,你可以還我啊。”
沈煙清沉默了許久,低聲道:“那,便多謝楚三公子了。”
他所習慣的是干脆利落地打發掉心懷不軌的邪佞之徒,手段強硬,態度果決,然而對於滿腔熱誠、真心以待的人,他卻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尚書大人只教過他如何懲惡,卻沒告訴他面對善意時該怎麼推拒,所以在楚風吟面前,他很懊惱地發現自己似乎一路被牽著鼻子走。
有意偏過臉去,不理會楚風吟欣喜的神情,攏了攏衣袍,道:“時候不早了,我送你出去吧。”
“不必,我認得路。”楚風吟看他衣衫單薄,忍痛謝絕,沈煙清卻笑了,道:“你擅闖觀葉樓,以為巡夜的都是死人麼?你若還能獨自闖出去,我這個分堂主怕是要卸任領罰了。”
楚風吟看著他單純平和的笑容,心頭一熱,道:“如此,我就恭敬不如從命了。”
六、
打開房門,濃郁的芬芳撲面而來,月色清涼如水,映出樓外影影綽綽的黑衣人,殺氣凜然如刃,讓人想裝作沒發現都難——蘇府的護衛,果然如傳言一般囂張。
沈煙清立在橫欄前,淡淡地道:“都散去吧,這位公子是我的朋友。”
護衛們默不做聲地迅速撤去,沈煙清領著他下了樓,穿過曲曲折折的回廊,開闊的中庭,兩個人一路無話,一直走到那兩扇緊閉的朱漆大門,沈煙清才偏過臉來,輕聲道:“楚三公子稍等,我去找看門人來……”
“不必。”楚風吟對他微微一笑,道,“你快回房吧,小心著涼。”
說罷,一個縱身,翻上丈余高的院牆,在牆頭朝他揮了揮手,揚長而去。
倒讓沈煙清摸不著頭腦了——既然他早有越牆而出的打算,又何必耗這麼多功夫跟著自己走到正門呢?
打了個呵欠,瞌睡蟲又爬了出來,困倦已極的大腦不適合去研究楚三公子的行事風格,沈煙清施展輕功飛掠回槐葉樓,枕席早已涼透,他鑽進被窩,打了個哆嗦,無意間摸到那塊溫滑的血玉,遲疑了片刻,仍是將它握在手裡,暖意透過肌理,漸漸地全身都舒暢起來,左肩的腫痛也和緩了不少,沈煙清舒展開四肢,迷迷糊糊地睡了過去。
帶著一縷清香回到水依樓,楚風吟一夜無夢,第二天直睡到日上三竿,沈煙清就沒那麼好命了,一是他生活向來刻板規律,二是,戰亂之後,新帝即位,勵精圖治,重整河山,怎麼還有那麼多土匪流寇?!
“運往滄州的一批紅貨在太行山被劫,兄弟們死了兩個,傷了七個。”鏢局押運是歸松葉樓管的,而分堂主吳鐵與沈煙清一向互看不順眼,可是一旦遇著江湖風浪,還非得沈煙清安排手下去擺平不可,這讓脾氣倔強好勝的吳鐵更不是滋味,所幸幾位分堂主都對觀葉樓忠心耿耿、盡職盡責,這兩位雖然向來不睦,卻也能顧全大局,至於當著蘇慕情的面大打出手的盛況,自那一次之後,便成絕響。
沈煙清垂下眼簾,沉吟道:“太行山青風寨、無雙寨寨主都受了招安,獨行盜匪雖多,卻難成氣候,莫非還有一方勢力盤踞其中?”
槐葉樓的情報網遍及天下,連遙遠的塞外風沙之地都有他們的鴿站,任何一點風吹草動都會在最短的時間內報至揚州,而作為分堂主的沈煙清,對於江湖之事可謂了如指掌。
修長白皙的手指無意識地輕敲著桌面,沈煙清轉向吳鐵,問道:“吳堂主,這一趟押鏢的是誰?”
吳鐵答道:“程秋遠,他……也受了傷。”
沈煙清皺眉,猶豫了片刻,輕聲道:“程總鏢頭現下……可否容人前往探視?有些事情須向他當面請教。”
他與吳鐵的不和,導致兩派屬眾甚少來往,井水不犯河水,對於程秋遠,不過數面之緣,今日之事,雖是因公而起,也還是先向吳鐵打聲招呼為好。
吳鐵也不是不識大體的人,點了點頭,道:“晌午過後,他精神好些時我帶你去。”
“多謝。”沈煙清朝他拱了拱手,吳鐵頗不自然地回了一禮,告辭離去。
七、
程秋遠肩上傷得最重,深可見骨,其他都是些皮肉之傷。他一路快馬加鞭地趕回揚州,勞累過度,再加上傷口處理得太過潦草而發起了高燒,上藥包扎之後,被醫者強行灌下去兩碗湯藥,休息到傍晚,才算恢復了些精神。
這是個面容英俊的男子,寬額濃眉,高准深目,帶了幾分邊塞男兒的粗獷之氣,又因為長年押鏢,更增了形於外的沉穩與老練,向來深得吳鐵重用。
看過他的傷勢,沈煙清松了口氣——傷口雖猙獰,幸好沒傷著骨頭,兵刃上也沒有淬毒。
“程總鏢頭,依你看,這次劫鏢的是什麼來路?”
程秋遠靠在床頭,道:“沈堂主不必客氣,叫我老程就好。”
沈煙清接過丫頭遞來的茶,未置可否,程秋遠皺皺眉,看了他一眼,道:“他們不像一般的草莽流寇,倒像是訓練有素的武林高手,功夫高強,而且俱是黑衣蒙面,武功像是傳自華山劍派,但比華山派更辛辣狠毒,為首的那一個用的是雙劍。”
沈煙清將茶杯停在唇邊,思忖江湖中新崛起的幾個幫派,使用雙劍的掌門人少之又少,何況現下就算有人見財起意,一般人是萬萬不敢打觀葉樓主意的。
現在既然有人動了他們的鏢,當務之急是追回被劫走的紅貨,不過,探探江湖上究竟是哪股勢力在暗中滋長,是沈煙清真正的目的所在。
程秋遠察言觀色,拱手道:“沈堂主,這次的事,是屬下失職,屬下請求能陪同沈堂主一起追回失物,將功折過。”
沈煙清放下茶杯,將那句“你怎麼知道我會親自去”咽了回去,心裡莫名的一陣煩躁——倒不是怕此行凶險,而是被人猜出計劃時的悶郁——他耐著性子勸程秋遠專心養傷,寥寥幾句之後,起身離去。
蘇慕情也不贊成程秋遠跟去,不過他更不贊成沈煙清單槍匹馬去闖匪窩。
“程秋遠有勇無謀,跟著你也派不上什麼用場,不過——”蘇慕情拖長了聲調,意味深長地看了他一眼,道,“這次對手不同,讓你一個人去,墨顏會嘮叨死我。”
沈煙清掩口低咳一聲,眼中笑意盈然,道:“樓主知道我的習慣。”
蘇慕情嘆氣道:“你一向喜歡獨來獨往,這我清楚,但是這回如果不讓程秋遠跟去,八成就得換成吳鐵……”
“他更不行。”沈煙清飛快地打斷——他們兩個人去查案的話,只怕半路就自相殘殺起來,“我寧願一個人也不帶。”
你是巴不得一個人也不帶吧?蘇慕情摸著下巴,沒有挑明,沉吟道:“吳鐵對你頗有微辭,如果不帶松葉樓的人去,他定會耿耿於懷,你知道他那個人嘮叨起來也很煩的,煙清,我陷在揚州脫不開身已夠慘了,你忍心讓我每日耳根不得清靜麼?”
沈煙清低聲笑了,想起六年前蘇慕情拜別師門,連挑十八座山寨的戰績,心知他早就手癢了,奈何揚州的事務一時安排不開,非得他蘇大樓主坐鎮不可,也怨不得會心理不平衡了。
“對了,秦姑娘什麼時候出閣?”蘇慕情想起哪出是哪出,當下話題一轉,暗示程秋遠跟隨已成定局,沈煙清暗暗苦笑,才想起水衣的終身大事還未商議——雖然兩個人正濃情蜜意,連孩子都四個半月了,卻尚未正式結為夫婦,而自己作為她唯一的娘家人,自然擔負起了將秦水衣風光嫁掉的重責大任。
不主動提出的話,楚承業成日裡醉臥美人膝,只怕早忘了他們還欠一個婚娶儀式,沈煙清匆匆向蘇慕情告退,踏著月色趕往水依樓。
掛在頸下的暖玉膩膩地廝磨著肌膚,臨行之前,得記得還給楚風吟才是。
這樁婚事,誰也不會有異議,娘家人和夫家人一拍即合,三天之後便行了大禮。雖然楚承業打算將秦水衣風風光光地迎娶回松月門,然而女方已身懷六甲,怕動了胎氣,楚大門主只得暫時留在揚州,等秦水衣生產過後,再一手攬嬌妻一手抱嬌兒地啟程回府。
艷冠揚州的歌妓秦水衣突然嫁人的消息猶如秋風掃落葉一般漫卷了整個揚州城,傷透了不知多少痴情少年的心,更有數名糾纏不清的公子哥兒混在客人中,試圖給新郎使絆兒,下場不是被楚風吟打得鼻青臉腫扔到後巷水溝裡,就是讓沈煙清點了穴道丟在人來人往的大街上,任人指指點點,昔日風流倜儻難洗今朝滿面羞。
好不容易熬到酒宴結束,新郎滿面紅光地進了洞房,賓客們漸漸散去,留下院中月明人靜,沈煙清端著一壺酒,自斟自飲,看見楚風吟前來,指指石桌前的矮凳,簡短地招呼道:“坐。”
楚風吟將手中的食盒放在石桌上,在沈煙清對面坐下,趁對方一個不注意搶過他的酒杯,一口美酒下了肚,還意猶未盡地舔舔嘴唇,道:“有酒無菜,實在是太煞風景,煙清,你餓不餓?”
沈煙清無奈地笑,又取了個酒盅給自己倒滿酒,一天下來幾乎沒有進食,腹中早就空空如也,楚風吟提來的食盒,顯然比他本人受用多了。
楚風吟將酒菜擺了一桌子,又取來兩碟糯米糕,兩個人在庭中相對而坐,風卷殘雲一般將酒菜吃得淨光,然後心滿意足地歪在桌邊,小口小口地抿著桂花釀。
“敬你,從今以後便是姻親了。”楚風吟朝他一舉杯,沈煙清欣然接受,後又回敬過去,這敬起酒來就沒完沒了了,兩個人喝到最後都有幾分醉意,夜風吹過溫度偏高的面頰,帶來沁人的舒爽,沈煙清臉上帶著迷離的笑容,靠在身後的桂花樹上,花瓣落了幾片在他的發梢肩上,暗香浮動,愈發引人心醉。
楚風吟一邊品酒,一邊賞人,不知不覺竟有絲眩暈,忙轉移開視線,清了清嗓子,道:“今兒個沒去鬧他們的洞房,可惜。”
倒是有客人想鬧來著,不過在楚風吟與沈煙清先禮後兵的規勸之下,乖乖地撇了這個念頭。
沈煙清臉頰泛紅,幾分酒意幾分羞,道:“非禮勿視,你不懂麼?”
楚風吟身體前傾,不以為意地道:“我大哥不是不憐香惜玉的人,見大嫂挺著個肚子,是斷然不會急色的。”
沈煙清臉更紅了,一口酒差點嗆到,悶著頭咳個不停,楚風吟凝視著他羞紅的面頰,笑道:“所以說啊,女人真麻煩。”
沈煙清止住咳,挑起眼角看他,戲謔道:“只怕過不久,你也要與你大哥一樣空度春宵了。”
話一出口,他就後悔了——楚風吟迎娶鄭玉茹的事雖然懸而未決,但靠猜的也知道那是八九不離十的事,突然挑起這個話題,沈煙清自己也覺得不甚厚道,剛要道歉,楚風吟已拿起一枚肉包丟過來,依舊笑吟吟地道:“你消遣我?!”
沈煙清心裡一塊石頭落了地,仍是低聲道:“對不住,我……”
修長的手指點住他的唇,楚風吟正色道:“不提這件事,好麼?”
沈煙清不自覺地點頭,綻開淺淺一笑。
如此良辰美景,怎忍虛度?兩個人拋開世俗煩惱,面對面拼起酒來,直到月落星稀,東方欲曉,才各自打著酒嗝回去休息。
八、
楚承業可算是天底下最春風得意的男子了,整個人沉浸在將為人父的喜悅中,每每看到嬌妻便樂得嘴都合不攏,雖然離分娩還有好幾個月,他已早早置下了嬰兒的衣服鞋襪,男嬰的一箱子女嬰的一箱子,有備無患。
這還不算,又拉著滿臉不情願的小弟去市集上逛了一圈,買了一大堆哄小孩的玩具飾物,末了一股腦地塞到楚風吟手上,不顧後者抗議連連,最後包了十幾種酸得嚇人的糖果蜜餞,回去哄老婆開心。兩個英氣俊朗的男人捧著滿手花裡胡哨的小玩意兒,一路上行人紛紛側目而笑,楚風吟臉都黑了,只有他那個傻大憨粗的兄長猶自渾然不覺。
回到水依樓時,正好沈煙清也在,招呼了一聲,看見他們手裡的東西,忍俊不禁,才讓楚風吟在懊惱之余,心裡稍覺安慰。
烽火戲諸侯,也不過為搏得心上人一笑,這麼一比較,他楚風吟付的代價要小多了。
楚承業自去纏著嬌妻顯寶,沈煙清笑吟吟地看著楚家小弟,道:“我是來找你的。”
“找我?”楚風吟先驚後喜,心裡霎時比灌了蜜還甜,看看一邊卿卿我我的大哥大嫂,將沈煙清拉了出來,笑嘻嘻地問,“又想找我喝酒了麼?”
“這……”沈煙清一時語塞,竟有隱隱的不忍,遲疑了片刻,仍是將握在手心的玉塞到他手中,低聲道,“這還你,我明日啟程前往薊北,怕萬一弄丟了。”
笑容僵在唇角,雖然明知道以這人的性子,被拒絕並不意外,楚風吟仍是止不住胸口一陣陣發悶,他自嘲地笑了笑,道:“快傍晚了,一同去聽荷館用膳吧,算是我給你餞行。”
“嗯。”沈煙清點點頭,清亮的眼眸對上他的,淺笑道,“你來揚州這麼多天,我還未盡過地主之誼,這次我做東。”
楚風吟目光灼灼地盯著他,道:“都是在異鄉為客,只是時間長短不同罷了,談什麼地主之誼呢?”
關於沈煙清的身世,坊間有些傳言,分外不堪,楚風吟聽在耳中,雖苦雖澀卻也無可奈何,作為朋友,他沒立場、更沒必要去介意沈煙清的過去,然而他控制得了自己的言行舉止,卻控制不了自己的心——對那個人的感情,豈只是朋友二字能擔得起的?
聽秦水衣說過,沈煙清的脾氣一向好,寬容而忍讓,但若有人存心試探或出言相辱,沒有不碰一鼻子灰的。
果然,沈煙清神色冷淡了下來,端麗俊美的面容罩上一層陰寒,緩聲道:“我自小寄人籬下,跟著主人幾度浮沉,已不知何處是他鄉。”
楚風吟皺眉,道:“難道你想一輩子這麼下去,無根無蒂,四處漂泊?”
“這樣不好麼?”沈煙清半仰起臉,有些不解地看著他,楚風吟沒來由地冒火,幾乎是吼了出來:“不好!”
沈煙清更不解了,但他還是識相地沒有追問哪裡不好,看楚風吟的臉色,似乎相當不悅,而且……是努力過後仍無法壓抑的不悅。
兩個人一時無話,就這麼呆呆地互盯了許久,楚風吟暗暗咬牙,道:“你這樣的人,不該承受那許多不堪。”
這回換沈煙清火冒三丈了,他眯起眼睛,冷冷地道:“楚三公子若怕在下污了你的清白,那請自便吧,在下失陪了。”
“煙清!”楚風吟一把拉住他的手臂,急道,“你明知道我沒有瞧不起你的意思!”
沈煙清冷笑道:“三人成市虎,楚三公子愛惜羽毛,也情有可原。”
“煙清——”楚風吟滿頭冒汗,情急之下,脫口而出,“我是恨相識太晚,不能早一些保護你!”
沈煙清轉過身來看他,卻發現向來皮糙肉厚的楚三公子居然紅了臉,訥訥地道:“……你別生氣,我僭越了。”
沈煙清眨了眨眼,瞪了他半晌,終於發現:楚風吟似乎是撒嬌沒找對路子……
楚風吟不自在地偏過臉去,咳了一聲,虛張聲勢地道:“別用這種眼神看我,你該知道我還未完全死心。”
沈煙清垂下眼瞼,悶笑出聲,在對方幾近惱羞成怒的逼問下,他抬起頭,柔聲道:“風吟,你誤會了,市井流言對我不會造成困擾,無論在揚州,還是從前在京城,我並未受過什麼委屈。”
楚風吟神情自然了些,小心地問:“你不生我的氣?”
沈煙清搖搖頭,道:“我知道你沒有惡意。”
——楚風吟想保護他,這種感覺相當新鮮,雖然不習慣,但他還不至於昏頭到把一片好心當成惡意。
何況,自己也是想要珍惜這個朋友的——沈煙清拍拍他的肩膀,看著比自己高半頭的男人綻開全無心機的笑容,他也笑了,道:“別在這兒傻站著了,你不餓麼?”
就這樣,兩個人相視一笑,前嫌盡消。
分手時已是明月高懸,楚風吟心情愉悅地回到水依樓,一進大廳,便被楚承業叫住了:“風吟,你坐下。”
楚風吟一看大哥大嫂神情凝重、正襟危坐的樣子,頭皮便開始發麻,暗暗叫苦——他們若是三句話內不提到鄭玉茹,他明天一定要去給菩薩上炷香。
出乎意料的是,向來粗獷豪放的楚承業似乎有些難以啟齒的樣子,看看老婆又看看小弟,不知從何說起,倒是才為人婦的秦水衣顯出了長嫂如母的架勢,和顏悅色地問:“風吟,你對煙清,究竟是什麼心思?”
原來他們是擔心這個!楚風吟吁了口氣,施施然坐了下來,端起茶杯潤潤喉,道:“我喜歡他。”
楚承業當下瞪圓了眼,衝到口邊的反對被夫人一掐之下,又咽了回去,秦水衣似笑非笑地看著他,道:“煙清知道麼?”
楚風吟悠然自得的神態被這一句話搞成垂頭喪氣,悻悻地道:“他拒絕了。”
這樣的說法會讓自己心裡好受一些,總比時時提示自己身不由己要強一些——雖然,沈煙清從未把他的情意當真。
楚承業松了一口氣,秦水衣沉吟了片刻,問道:“那你又作何打算呢?”
楚風吟抿了抿嘴,聲音很輕但是堅定地道:“我要跟他去薊北,我是他的朋友。”
楚承業露出訝異的神色,饒有興致地看著他,突然發現自家慘綠而稚嫩無知的小弟長大了,他清了清嗓子,問:“風吟,你不想得到他麼?”
楚風吟輕哼一聲,道:“我當然想,可是也只能想想而已,我絕不能因一己私欲去傷害他。”
秦水衣拊掌笑道:“好個風吟,比你大哥有擔當!”
“娘子,我……”楚承業忙為自己辯解,然而在老婆干淨利落地一句“你給我閉嘴”之下老老實實地坐了回去,楚風吟拱了拱手,道:“大哥不反對的話,我去收拾行裝了。”
楚承業欲言又止,最後還是默不做聲地點了點頭——可憐他的手臂已經快讓娘子掐青了。
楚風吟回房之後,楚家大哥才敢開口,小心翼翼地問:“娘子,煙清和風吟……他們萬一……”
秦水衣橫了他一眼,不悅道:“他們都不是小孩子了,你少操幾分閑心吧,‘大哥’!”
楚承業無奈地閉上嘴,扶著老婆回房,仍是有點半信半疑——那個只會惹禍的臭小子,何時變得這麼有魄力了?
九、
在相交不深的人眼中,沈煙清是迷一樣的人物,楚瑛未發跡時就將他帶在身邊,親手養大,直到官拜兵部尚書,對他的寵愛始終如一,而當時沈煙清雖年少稚嫩,卻是豐姿俊美、光彩奪目,盛名滿長安,不知多少王孫公子存著非份之想,只是忌憚楚瑛在朝中的勢力,不敢輕舉妄動罷了,直到景帝即位,楚大人棄官離去,尚書府樹倒猢猻散,便有人打起了沈煙清的主意,然而出乎意料的是,那個人們眼中纖美單薄的少年竟是個功夫不弱的練家子,且精猾得像鬼一樣,硬是毫發無傷地逃出了朝廷的明追暗捕以及獵艷之徒的天羅地網,等到京城再聽到他的消息時,沈煙清已是觀葉樓中一員大將,手下武功高手不計其數,更沒有人敢惹。
對於過去的事沈煙清從不提及,也許是他這種諱莫如深的態度以及昔年楚瑛對他滴水不漏的保護與愛寵滋長了流言的產生,坊間的傳言多半為以色事人、狐媚破家之類,而楚風吟當日聽到的更為直接:兵部尚書的孌童。
對於市井流言,沈煙清從來入耳不入心,何況也沒人有膽子當著他的面亂嚼舌頭,而那些自命風流、放肆調笑之人,都被他一一修理過,至於出手輕重,則要看當時的心情了。
所以楚風吟生怕他受委屈的說法,實在是杞人憂天。
雖然覺得有些好笑,然而每每想起那人誠摯的眼神,心中總不禁有一絲暖意漫上,也許真如他所說,可以成為知己也說不定。
沈煙清敲敲額頭,停止想那個讓他不知如何是好的男人,檢點了一下必要的行李,招呼了程秋遠,翻身上馬,踏著晨光上路。
出了揚州城,因為顧忌程秋遠的傷,沈煙清沒有縱馬疾馳,傍晚時分,兩人在沿途的小客棧落了腳,將馬匹交給小二,沈煙清回房洗了手臉,那小二十分乖巧,沒等他吩咐便將飯菜端到房裡,兩葷兩素,都是清淡爽口的菜色,配上熬得稀爛的白米粥,正合他的口味,沈煙清在桌前坐定,給小二一錠銀子打賞,那小二喜出望外,躬身行了一禮,笑道:“客官慢用,隔壁那位爺的晚膳小的也打點好了,客官有什麼事盡管吩咐。”
沈煙清含笑點頭,打發他下去,填飽了肚子之後,他思量再三,踱到程秋遠門前。
兩個人一路上沒什麼話,除了程秋遠堅持讓他稱呼老程之外,甚少交談——若是由於沈煙清與吳鐵的面和心不和而心懷介蒂的話,那他實在沒有必要執意跟來。
不輕不重地敲了三下門,沈煙清頗不厚道地想干脆給他下一劑蒙汗藥丟在這裡拉倒,又想到回去之後恐怕無法交待,才打消了念頭。
“進來。”程秋遠應了一聲,沈煙清推門進去,發現對方正在換藥,傷處已收了口,拆下來的繃帶仍染上斑血跡,他立在門邊,皺眉道:“明天一早你就回揚州吧,不必勉強。”
程秋遠抬頭看他,眼睛眯了起來,笑道:“這麼點小傷就把你嚇住了?”
沈煙清抿了抿唇,沒理會他帶刺的話語,道:“明日還要趕路,早些睡吧。”
說罷,轉身要走,程秋遠從後面叫住了他:“沈堂主。”
沈煙清站定,程秋遠已站起來走到他身後,低聲道:“我並無冒犯之意,這一程,我只聽命於你。”
沈煙清轉頭看他,卻發現那雙眼眸正流轉著曖昧不清的笑意——不是他自作多情會錯意,程秋遠因換藥而打了赤膊的身軀已經近得快貼上來了。
心裡暗暗叫煩,他輕描淡寫地一抬腕,翻掌朝程秋遠咽喉鎖去,後者沒料到這人說出手就出手,身體慌忙後仰,踉蹌地退了幾步,躲過一招,沈煙清卻未乘勝追擊,冷冷地瞟了他一眼,開門離去。
盯著闔上的房門,程秋遠勾起唇角,無聲地笑了——
“美則美矣,卻未免太扎手了些……”
僵著一張臉回到房中,沈煙清繞到屏風後面更衣,看到那滿滿一浴桶熱水時,心中的煩躁立時拋到了九霄雲外。
這家客棧雖小,店伙計卻實在伶俐得緊。他飛快地解去衣物,泡在熱水裡打起了呵欠。
程秋遠的事早被忘得一干二淨,洗去一身的疲累,沈煙清胡亂披了件衣服,倒在床上,已經困倦得睜不開眼。
朦朧中,似乎有淡淡的茶香飄了過來,舒緩而寧靜,沈煙清鑽進被子,睡意綿綿,正在半夢半醒的當兒,忽然聽見“叮”一聲,一枚細小的飛鏢穿窗而入,釘在門邊。
沈煙清振衣而起,正要衝出窗外去看個究竟,卻注意到飛鏢下方,一縷青煙正從門下縫隙中飄上來,房內的茶香越來越濃,若不是看見那煙,他也許只會以為那味道是小二泡的茶而已。
沈煙清冷笑一聲,倒了一盞清茶潑過去,水花濺處,“嘶”地一聲響,那煙便斷了線,他吹熄了燈,重躺回帳中,在黑暗中靜靜等候。
十、
過了約摸一炷香的功夫,有人輕輕地敲了幾下門,聽腳步聲,輕功已屬上承。
沈煙清沒有應聲,片刻之後,房門悄無聲息地打開,一條黑影溜了進來,卻沒料到腳下突然發出“刺溜”一聲。
他踩到了水。
沈煙清差一點笑出來,那黑影覺察到情況不對之後,扭身便逃,沈煙清已如離弦之箭,飛一般掠過去,一掌拍向他的心口,出掌雖疾,倒也留了些分寸,黑影抽了口氣,生生受了一掌,悶哼一聲,一縱身躍出走廊,凌空幾個鷂子翻身,消失在黑暗中。沈煙清正要拔腳追去,身後傳來令人毛骨悚然的嘶嘶聲,他回頭一看,不由得大驚,只見月光下,數條紅艷的毒蛇正在地板上蜿蜿蠕動,曲著身體朝他游來,連床上都爬了不少。沈煙清拔下釘在門上的飛鏢,順手擲向最近的一條,那條小蛇被釘在地板上時仍昂著頭,噴出細細的毒液,陣陣腥氣撲鼻而來,他掩住口鼻,強忍住惡心,提氣縱身,沿著走廊欄杆滑了出去,飛速地後退。那群小蛇仿佛通靈似地,窮追不舍,沈煙清一時無措,正不知如何是好,走廊盡頭的房門突然開了,有人一把抓住他的手臂,將他帶進房中,甩上房門,沈煙清收勢不及,一頭栽到那人懷裡,又是一驚,正要動手,那人雙手環住他的肩膀,笑道:“別怕,是我。”
熟悉的聲音瓦解了蓄勢待發的戒備,沈煙清脫口而出:“風吟?”
那人仍舍不得放手,攬著他的腰帶到桌前,掌起了燈,暖暖的光暈中,不是楚風吟是誰?
“你很怕那東西?”楚風吟拍拍他慘白的臉蛋,將他幾近癱軟的身體摟在身前,沈煙清一時也未留意兩個人親昵的姿態,縮在他懷裡抖個不停,楚風吟收緊了懷抱,暖意融融地包裹住他。
小蛇已追到房門前,門上傳來細微的拍打聲,更有幾條從門下縫隙中鑽了過來,楚風吟看清那毒蛇的樣子後,臉色沉了下來,帶著沈煙清站起身來,低聲命令:“把衣服脫掉!快!”
沈煙清愣了一下,隨即變了臉色,正要動怒,楚風吟捂住他的嘴唇,急急地道:“你衣服上被灑了天香散,專引這種紫月花蛇,被咬一口你就死定了,快脫掉!”
說罷,取過洗臉用的銅盆,倒去水,教他把衣服丟在裡面,沈煙清咬住牙,雙手伸向衣結,卻顫得怎麼也解不開,楚風吟一手扶住他,低聲道了句“得罪”,便動手扯去了他的外袍,緊接著中衣,裡衣,頃刻之間沈煙清如嬰兒般不著寸縷地靠在楚風吟懷裡,也不知是畏冷還是害怕,渾身抖得如篩糠一般,楚風吟心生憐惜,將他抱到床上,拉開被子裹住,又回去將衣服丟入銅盆,只見那些原本追著沈煙清不放的小蛇爭先恐後地爬入銅盆,在衣服中穿進穿出,嘶嘶作響。等外面的蛇全進了銅盆,楚風吟倒了壺酒進去,點著紙稔子丟到盆中,火光立時衝了上來,盆中的毒蛇開始扭動掙扎,房中彌散開焦糊的腥味。
吁了口氣,回到床邊,看到平時冷靜自持的沈煙清像個怕鬼的孩子似地縮在被中,半閉著雙眼,神情脆弱無助,才意識到這人對蛇的懼怕已到了不正常的地步,楚風吟脫鞋上榻,將他連人帶被攬入懷裡,柔聲哄道:“別害怕,煙清,我在這裡。”
沈煙清伸手攥住他的衣襟,把臉埋入他懷裡,無意識地低喃:“楚大哥……”
楚大哥?楚瑛?一股酸意從胸口泛上,楚風吟抬起他的臉,不悅道:“你嚇糊塗了麼?”
迷茫的眼瞳漸漸變得清明似水,沈煙清臉一紅,驀地推開他,低聲道:“多謝……見笑了……”
他的聲音比蚊子哼哼大不了多少,拘謹生澀的樣子與平日裡端寧穩重的風範天差地別,可愛得讓人忍不住想笑,楚風吟也確實笑了出來,取出干淨衣服塞給他,道:“不嫌棄的話,先穿我的。”
沈煙清幾不可聞地道了聲謝,哆哆嗦嗦地穿好衣服,低著頭下床,腳還沒沾地,又被楚風吟抱了回來,按在床上,道:“今夜就在這裡睡,我陪著你。”
沈煙清猶豫了片刻,點點頭,再度縮回被中——反正,他的臉已丟盡了,由著楚風吟去嘲笑也無妨,正好兩相扯平。
楚風吟撐起上身,像哄小孩似地輕拍著他的肩膀,問:“你怕蛇?”
瞎子也看出來了吧?沈煙清紅著臉點了點頭,低聲道:“我別的不怕,就怕這一樣。”
“哦?”楚風吟被勾起了好奇心,追問道,“怎麼回事?”
沈煙清凝著他的眼,神情凄然,沉默了許久,道:“當年,我親眼看著一起長大的伙伴被丟入毒蛇坑中,被千萬條毒蛇咬噬殆盡,屍骨無存。”
那幕慘絕人寰的情景至今想起來仍會全身發冷,之後仍時不時有噩夢糾纏,甚至要楚瑛抱著他才能入睡——沈煙清怕蛇,尚書府的人都知道。
楚風吟無語,默默地摟住他,沈煙清沒有拒絕,柔順地靠在他懷裡。
“有人要殺你。”思忖片刻,楚風吟下了結論,道,“江湖上,有誰知道你這個弱點?”
並且有誰能在他出行收拾的衣服裡放天香散?觀葉樓的人?還是有人在客棧裡下的手?
沈煙清搖搖頭,疲憊地閉上眼,良久,輕聲問:“你怎麼會在這裡?”
楚風吟摸摸鼻子,有幾分心虛,道:“我本來不想讓你發現的。”
“你跟了我一路?”沈煙清抬起臉,目光灼灼地盯著他,盯得楚三公子開始冒冷汗,結結巴巴地道:“我知道你又惱我了……可是畢竟歪打正著……我……我……總之,你不能怪我。”
沈煙清低聲笑了,道:“我不會怪你,風吟,多虧了你。”
這才恍然明白為何那店小二能打點得如此周到合意,才明白那枚飛鏢出自誰手,風吟,你為我做的,我都知道。
楚風吟也笑了,幫他掖好被角,柔聲道:“睡吧,什麼都別想。”
沈煙清“嗯”了一聲,閉上眼,當楚風吟以為他睡著了時,又含含糊糊地道:“我知道你不齒我的身份,可是當時我若不擔男寵之名,楚大哥是無論如何也保不住我的。”
楚風吟不明所以地看著他,屏住氣息等待更多的解釋,沈煙清卻放松了身體,呼吸漸漸平緩悠長。
十一、
天剛蒙蒙亮,他便被被清脆的鳥鳴聲喚醒,身邊的枕褥仍有余溫,昨夜擁著自己入眠的人,已經不知去向。
沈煙清起身換洗,才想起身上穿的還是楚風吟的衣服,那人比他高壯得多,衣服松松垮垮地掛在身上,看起來懶散又凌亂,而且,曖昧得讓人不由自主地臉熱。
昨夜是他規律刻板的人生中少有的失態——由於被群蛇蠕蠕的景像嚇壞了而表現出罕有的脆弱與依賴,緊緊扒著楚風吟不放,汲取著對方慰貼的溫度與氣息,來求得片刻安心。
就像楚瑛曾給過他的安撫一樣,然而在楚風吟懷抱中,卻多了從未有過的緊張與羞澀,心跳得飛快,躁動不已,還有暖暖的甜意泛上來,令人如沐春風。
洗漱過後,正要回自己房間去換衣服,突然省起自己帶來的衣服或許也灑了天香散,一時猶豫起來,這時,楚風吟從窗口掠了進來,拋給他一個包袱,道:“喏,衣服。”
沈煙清訝然接住,道了聲謝,楚風吟不以為然地擺擺手,道:“一家人還客氣什麼?‘小舅子’。”
沈煙清笑了出來,拱手道:“那我就恭敬不如從命了,‘小叔子’。”
楚風吟露出稀奇的神色,輕咳了一聲,道:“快換了衣服下去用膳,還要上路呢。”
“你要跟著我們麼?”沈煙清解開包袱,回身問道,楚風吟搖頭,道:“你那同路的我看不順眼,還是各走各的吧。”
沈煙清未置可否,換好衣服,一個人到樓下用膳。
天色還早,宿客們大都還流連在夢鄉中,樓下大廳裡只有三兩個客人,沈煙清一下樓,店小二便殷勤地招呼過來:“客官這邊坐,早膳馬上就來。”
沈煙清挑了挑眉,想來楚風吟已經都關照過了,他便也不再羅嗦,等著美食上桌就好。
三色酥、桂花白玉糕、杏仁餅,配上精致的小菜與甜爛的八寶粥,讓人胃口大開,沈煙清倒了杯茶,開始慢慢享受,吃了七分飽時,程秋遠才打著呵欠下樓來。
——昨夜他的魂差點飛掉,這人卻完全未被驚擾,不是耳背,就是睡得像豬一樣死。
“休息得如何?”沈煙清搛起一筷子香干,輕描淡寫地問,程秋遠在他對面坐下,叫過小二點了幾樣吃食後,道:“半夜聽見有些響動,怕是這店裡有老鼠吧。”
“哦。”沈煙清敷衍地應了一聲,當下沒了胃口,起身道,“你慢用,我先去結賬。”
天色陰沉,怕是要下雨。
付過銀兩,又包了些干糧,沈煙清推開楚風吟的房門,不出所料,已人去屋空。
因為顧忌著陰沉的天氣,他們加快了行程,在淮北的山道中,仍是被秋雨截了下來。
沈煙清抬腕拭去額上的雨滴,後悔沒有堅持獨自前來——帶著一個受了傷的人行路是多麼不方便,他算是徹底領教了。
程秋遠的傷淋不得雨,他們策馬疾馳了半個時辰,方找了個破敗的土地廟避雨,身上的衣服已然透濕,沈煙清沉著臉,堆了幾塊廢爛木料,升起火來,招呼程秋遠坐近些取暖。
“嘖!”程秋遠脫了外袍架在火邊烤,“這瘟生天老爺,說下雨就下雨。”
沈煙清擰干衣角的水,打了個哆嗦,不禁擔心起來,秋雨涼得沁骨,楚風吟可有地方遮擋?
“沈堂主?沈堂主?”程秋遠皺著眉,一聲接一聲地叫他,難以相信那個永遠清明冷靜的沈煙清,居然在發呆。
“呃……有事麼?”沈煙清回過神來,明顯心不在焉,臉色陰晴不定,有一下沒一下地撥拉著火堆。
火光映著他端正俊美的面容,冷漠而疏離,程秋遠悻悻地閉上嘴,不再自討沒趣。
沈煙清暖過來之後,感覺到有什麼東西在扯他的衣角,回頭一看,一只土黃色的小野狗正可憐兮兮地看著他,喉嚨裡咕咕直響,身體瘦得皮包骨,不由得動了惻隱之心,取出干糧和肉干,掰開來喂給它。
程秋遠不悅地皺眉,道:“不過是一只野狗罷了,沈堂主真是菩薩心腸。”
“過獎。”沈煙清冷冷地答了一句,不再理會他。
腳邊那小生靈狼吞虎咽地撕咬著肉干,也不知餓了多久,吃完了肉干又去舔舔干糧,咬了幾口,突然哀鳴一聲,口鼻滲血,在地上滾了幾滾,便沒了氣息。
有毒?!
沈煙清“謔”地站起身來,清朗的眸子難掩震驚,程秋遠沾了一滴狗血湊到鼻尖嗅嗅,道:“鶴頂紅。”
極其常見的毒藥,從客棧包來的干糧,究竟是誰,幾次三番要致他於死地?!
僵立了片刻,默不做聲地蹲下身去,將那只暴斃的小狗拾到屋角,用稻草遮蓋起來,站起身時,眼眸已平靜無波,朗聲道:“既然來了,不必再躲躲藏藏。”
門外的雨幕中,八個黑衣人從密林中現身,劍在手,刀出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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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後由 黑暗帝王 於 2015-2-13 11:38 編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