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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代都市] 《孔蘇別哭》作者:天因【完結】

《孔蘇別哭》作者:天因【完結】

本文來自:☆夜玥論壇×§http://ds-hk.net★ 轉帖請註明出處! 發貼者:yanyan_lala 您是第4693個瀏覽者
“孔蘇,人說長淚痣的人愛哭,你也是嗎?”
“……”
“孔蘇,人說面皮冷的人心熱,你也是嗎?”
“……”
“孔蘇,人說喜歡一個人偶爾會想殺了他。”
“……”
“孔蘇,我不想殺你,但我喜歡你。”
“……”
“誒誒誒,孔蘇你別哭誒!”
“我tm那是在笑!”
  與《樓上樓下》,《偏偏夏天》 同一系列


快下班時財務科的王征來找韓夏生,還沒說話,臉上就先綻開了花。

    韓夏生知道這王征的脾性,典型的無事不登三寶殿,眼神一斜,邊收拾桌子邊心不在焉地問他,"今天又要和哪家工廠的妹妹聯誼啊?"

    王征不好意思地搓了搓手,"這次是生產轉椅那家祕書科的,人家一共來五個,我們這里不還差一位嘛,您看。。。。。。"

    韓夏生不屑地一哼,"缺人才叫我?"

    王征委屈地后退半步,"以前哪次不是最先約你?每次你都不去,還讓我回回都拿熱臉來貼你冷屁股啊?"

    韓夏生本能地就想損回去,順便推掉這種毫無意義的集體相親,話剛到嘴邊,肚子先叫了。

    他為了掩飾那尷尬的聲音,故意咳了咳,"你們在哪吃?"

    一句話正好問到王征的心坎上,"火鍋!小橋火鍋!就知道你喜歡吃,專門給訂的!"

    一聽到"火鍋"兩個字,韓夏生就突然來了精神,肚子也配合地又叫了几聲。

    這次聲音不小,讓王征聽見了,他又看到韓夏生那口水都快滴出來的表情,知道事情八成能落實下來,心里一放松,也動手幫他收拾東西,邊收拾邊磕牙,"春節回來的時候你帶的那几包牛肉干可真香。"

    "那是,我媽娘家專門產這個。"韓夏生得意地笑。

    "今年回家怎么樣,家里人有催你娶媳婦沒?我這次差點被逼上梁山了,我爸說今年要再沒音信,他就主動給我找一個。。。。。。這不,剛開年就急著搞聯誼,你別笑話我,這還真是我牽線搭橋主動邀請的。"王征憨憨地摸了摸鼻子,望著韓夏生的臉,又補充道,"一會兒飯桌上你別把那一班美女都給勾跑了,好歹給我們留一個。"

    韓夏生手上突然頓下來,頭半垂著,不知道的人還以為他在研究地板。

    半晌,一個苦笑擠出嘴角,"哪能呢。。。。。。"

    小橋火鍋就在一座橋旁邊,緊挨著小運河,店前種滿了垂柳,在這初春季節,柳條飛揚,說不出的風雅。

    晚上,店外點起紅燈籠,店內生意紅火,熱氣騰騰。

    韓夏生的母親是重慶人,最愛吃火鍋,他和她一樣,每每面對麻辣鮮香的一鍋,心情都會無端好上三分。

    比如這天晚上。

    其實韓夏生根本沒搞清楚坐在對面的一溜子美女誰是誰,但看在火鍋的份上,他整晚都保持著禮貌謙和的微笑,笑得美女們個個心花怒放,玉面飛紅。

    "韓先生大學是學外語的啊?"美女一號笑不露齒,"我的口語總是不太好,有機會向韓先生請教。"

    韓夏生笑著點點頭,眼睛一直盯著王征剛放下鍋的牛肉不放。

    美女一高興地喝了一杯酒。

    "韓先生平時又要做翻譯又要跟單,很忙吧?"美女二號笑靨如花。

    韓夏生又笑著點點頭,夾住牛百葉就不松手。

    該美女也高興地喝了一杯酒。

    這樣一來二去,托韓夏生的福,飯局結束的時候几個美女都有些微醉,王征等人便正好借口送人回家。

    同事們陪著眾美女先離開座位,韓夏生最后檢查了一下有沒有人拿掉東西才起身。

    出門時正好和一個進來的人擦身而過,韓夏生下意識地側開,讓人先走,誰料那人突然就堵住他不動了。

    有些生氣,正想訓人,王征卻突然挨過來拉他,一邊拉一邊向那人道歉,對不起對不起地一跌聲,就差沒彎腰鞠躬雙手匐地。

    韓夏生看了王征一眼,王征接收到他的鄙視后忙把嘴湊到他耳邊,"你沒見那人一副不好惹的表情啊?嚇死人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快走快走。。。。。。"

    后面他還說了些什么,韓夏生聽得七零八落。

    眼前站著的人,個子比他高,淺色毛衣外面套著深灰色外套,頭發微卷,有些亂,臉色蒼白,與死人無異,一雙眼沉寂得看不出情緒。

    不是陌生人。

    任王征在旁邊又叨又拽,韓夏生硬是沒有移動半分。

    原來一個月前在火車上真沒認錯人。(詳情請參《樓上樓下》番外二:有錢人都去死吧。)

    化成灰也忘不了的死人臉。

    見韓夏生沒有動作,孔蘇也保持著固定的姿勢,兩個人大眼瞪小眼地立在火鍋店門口,直到店老板以為出了糾紛,趕過來調節。

    韓夏生回過神,轉身就走,孔蘇一把拉住他。

    "放,手!"兩個字從牙縫里掙扎著蹦出來。

    孔蘇緊緊咬住嘴唇,一絲力都不撤。

    王征打圓場,"這位先生有什么事我們到旁邊去說好吧?"

    孔蘇拉長臉看了他一眼,王征立刻閉了嘴,雞皮疙瘩從頭躥到腳,止不住地哆嗦。

    韓夏生嘆口氣,"移到店外去吧,這樣防礙別人做生意了。"

    孔蘇這才聽話地拉著韓夏生往外走。

    王征終于看出倪端,指了指韓夏生問孔蘇,"你認識他?"

    孔蘇面無表情,直勾勾地盯著韓夏生,無視王征。

    靠得近了些,孔蘇左眼下的那顆痣也能看清楚,韓夏生無端地有些呼吸急促。

    "孔蘇,人說長淚痣的人愛哭,你也是嗎?"

    記憶中的這句話仍然清晰,那是什么時候說的?高二?還是高三?

    居然那么遙遠。

    韓夏生冷冷地勾了勾嘴角,"孔蘇,放手,我要回去了。"邊說邊使勁地掙脫。

    孔蘇還是不松手,咬著嘴慢慢蹲下身子。

    王征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兩個大男人在大街上拉拉扯扯,究竟要干嘛?

    "我說放手。"韓夏生的耐心并不好。

    孔蘇抬起頭,滿額汗珠,一絲鮮血從裂開的嘴唇上滲出來。

    韓夏生一怔,有些緊張地跟著蹲下去,"喂你干什么?"

    "。。。。。。最近火鍋吃多了。。。。。。"孔蘇閉了閉眼,再睜開時滿瞳都是痛苦。

    "上火了?胃痛?"韓夏生小心地問。

    死人臉已經說不出話,擰著眉輕輕地點頭。

    記憶中又有什么東西被翻出來,擲在心坎,痛不可當。

    韓夏生躥起來抓王征,聲音拔高,"車呢?你們叫的出租車呢?"

    王征顯然被嚇了一大跳,想也不想就往馬路邊指,那里已經停了好几輛,全是王征等人准備送美女回家叫的車,有几對已經上車准備走人了。

    韓夏生把孔蘇往自己身上一抗,拖到離他最近的車前,拉開門,對里面的同事和不認識的美女亂嚷嚷,"出人命了!快讓我先去醫院!"

    里面的人雖不明所以,但在看見這位瀟灑的翩翩公子急得俊臉變了形,又看到他肩上的人那副從棺材里挖出來的模樣,有再多疑問也吞了。

    兩個人連滾帶爬地下了車,生怕惹上人命官司。

    韓夏生把孔蘇推進車的時候不小心按到他的胃,孔蘇呻吟了一聲,"你殺人啊。。。。。。"

    韓夏生沒功夫跟他爭辯,自己跳到副駕駛的位置,"師傅,麻煩快點,三院急症區!"

    那司機以前八成也有過一段轟轟烈烈的青春,一聽韓夏生說"快點",立刻精神抖擻,"慢了我倒貼錢!"

    孔蘇倒在后座,忍著胃部一陣陣鑽心的痛,哭笑不得--

    我寧愿痛死也不愿做車下亡魂啊。。。。。。


認識韓夏生的那年,他們都才17歲。

    當時,孔蘇很納悶,心想為什么長得像韓夏生那樣的人轉學進來能同時受到男生和女生雙方面的歡迎。

    按理說,他那張嫩白臉應該是男生不睬女生不愛才對啊,但自班主任鄧頭做了介紹以后,班上那維持了整整一分鐘的鼓掌聲,以及時不時的口哨尖叫聲,都清楚明白地告訴孔蘇,他錯了。

    可是,為什么?

    第一節數學課下了,孔蘇悄悄地去問同桌龐曉均。

    富態的龐曉均裝模作樣地捋了捋并不存在的胡子,"遲鈍。。。。。。讓本太師來好好給你上一課吧。"

    孔蘇冷著臉點頭。

    "首先是女生,你以為現在女生還喜歡國字臉、濃眉大眼、健壯威猛的藍博?那是時代的印記,必將被時光的洪水吞沒!看看現在,在這個多元化的新世紀。。。。。。"龐曉均說著隨手招了招離他不遠的一個女生,問,"美女,你的偶像?男性,最心水的,恨不得生吞活剝的。"

    該女生雙手捧心,"秀明殿啊!"

    龐曉均滿意地笑笑,轉頭問孔蘇,"明白了?"

    孔蘇冷著臉搖頭。

    龐曉均嘆氣,"孺子不可教。。。。。。算了,換下一議題,至于男生為什么歡迎新同學。。。。。。"

    話剛起了個頭,就看見沈群瘋瘋癲癲地舞著雙手在教室后面亂跑,邊跑邊叫:"第十一個人啊第十一個人啊!"

    孔蘇這次明白了。

    沈群是體育委員,一直為班上只有十個男生無法組織足球隊而犯愁,如今,第十一人終于出現,班上其他男生也為此高興,自然歡迎韓夏生。

    看了看坐在第四排的韓夏生,他正在和同桌女生聊天,臉上挂著淺笑。

    孔蘇輕微地揚著眉。

    還怕他不適應。。。。。。看來是白擔心了。

    事實証明,孔蘇還真是白擔心了。

    當天下午完課后,沈群宣布全班男生到大操場集合,然后把韓夏生一并綁了去。

    夕陽下的操場分外熱鬧,打球的打拳的打架的打情罵俏的,几乎占滿球場的每一個角落,偶爾有一串體育特長生,背著手,整齊划一地蛙跳而過。

    沈群雙手緊貼褲縫,掃視著站在他面前的一排男生,聲音有些顫抖,"同,同學們。。。。。。一年了,整整一年了。。。。。。"旁邊個子最小的肖兵遞了一瓶礦泉水給他,他接了,沒擰蓋,繼續傷感,"自從這破學校搞什么高一入學分科制度,我們四班就整整一年沒有抬頭挺胸地見過人。"

    孔蘇僵著臉想,不是啊,我看除了我,大家都站得老直。

    "曾經,我苦惱過,苦惱于為什么文科班男生這樣少,不過我卻堅信上帝對我們仍然有愛,不會放棄我們,終于,他老人家在黑暗中為我們送來了曙光!"沈群"嗖"地抬起一只手,直接指向還站在隊伍外面的韓夏生,"這位,就是我們班的救世主,我們班的曙光!韓夏生!"

    其他男生很配合地鼓掌歡呼,特別是龐曉均,吼得腮幫子上的肉一抖一抖,"曙光同學,我們愛你!"

    韓夏生紅著臉,有些手足無措,直到沈群把他拉到身邊,才吶吶地擠出個笑容。

    孔蘇瞇了瞇眼--嘖,刺眼。

    沈群踮了兩下腳邊的球,興致勃勃地問韓夏生,"你以前在學校打哪個位置?"

    韓夏生滿腦袋糊涂,看看他,又看看大部隊,途中眼光和孔蘇接觸上,稍微停了下,又掃了過去。

    "說啊,哪個位置?"沈群循循善誘。

    韓夏生撓撓頭,"后。。。。。。后衛吧。"

    "左后還右后?"

    "呃。。。。。。左。。。。。。"

    "好!兄弟們,去搶個小場子,我們今天先玩五五,不守門,跟新同學好好磨合磨合!"

    肖兵舉手,"可是頭兒,現在有十一個人了。"

    孔蘇自覺自愿地站出來,"反正不用守門,我裁判吧。"

    沈群把手往他肩上一搭,"真上道。"然后轉頭吊了一嗓子,"我們走!玩一個小時以后集體吃飯上晚自習!"

    十來個男生一窩蜂地沖向籃球場。

    所謂的小場子,就是籃球場。

    N高里,喜歡足球的人遠比喜歡籃球的人多,鳩占雀巢的情況自然時常發生。

    沈群看准了他初中老同學占著的場子,跑過去又是討好又是威脅,最后甚至用上了美人計--將韓夏生往前推。

    那老同學也算義氣,見四班好容易湊齊了一支足球隊,又見韓夏生長得清清秀秀,吹了聲口哨,招呼他的兄弟讓場。

    那几個男生邊拿衣服邊圍著韓夏生打量,個個稱其為"美人",有一個甚至斷言四班要換班花,氣得韓夏生捏著拳頭亂揮。

    沈群等人哈哈大笑。

    猜拳分邊,龐曉均摸了摸同隊韓夏生的腦袋,"曙光,后場就交給你了。"然后走到中間去開球。

    孔蘇叼著沈群不知道從哪里搞來的哨子,飚了一聲高音,就這么開賽了。

    至于過程嘛。。。。。。業余的五對五比賽,還能有什么好說的,除了亂,還是亂,只有沈群和肖兵稍微有點腳法,剩下的都是拿后蹄撈湯圓的水平。

    不過在這群業余選手中,有一位特別搶眼。

    其他的業余選手雖然業余,但也至少是用腳証實自己的業余,只有韓夏生,有事沒事就舉起手,把足球當蒼蠅般亂拍。

    他又是后衛,十分鐘下來,對方光點球就射了8個。

    沈群實在忍無可忍,叫了暫停,把韓夏生拉到一邊,"你究竟以前是不是踢后衛的啊?"

    韓夏生吁吁地吐著氣,"我以前只踢過一次,只上場了兩分鐘就被換下來了。"

    "不是吧。"沈群呻吟,"你以前都不玩足球的?"

    "我喜歡玩羽毛球,雖然不專業,但也比一般業余的強多了。"

    孔蘇正好聽見他們的對話,心說難怪這家伙一見球就拍,還一拍一個准,極少遺漏。

    沈群沉吟了一會兒,叫孔蘇,"你能不能打后衛?"

    "無所謂,至少我不會見球就上爪。"孔蘇答。

    韓夏生悄悄做了個鬼臉,被孔蘇看在眼里,他想笑,權衡再三,憋住了。

    沈群又想了想,對韓夏生說:"這樣吧,你以后來守門,讓孔蘇當你師父,今年的秋季運動會我們一定要出隊參加足球比賽,雪恥!"

    韓夏生乖乖地點頭答應,待沈群走開,對著孔蘇賊賊一笑,"過兒會努力的,姑姑!"

    一句話嗆得孔蘇的臉直哆嗦,龐曉均看見了,發現新大陸一樣地跑過來勒住他,"天降紅雨天崩地裂天外飛仙!石頭啊,你終于有表情了!"

    然后是四班男生群起而鬧之,將孔蘇團團圍住,盡情調戲。

    韓夏生在外圍笑得花兒一樣快樂。

    。。。。。。果然適應得很快。

    孔蘇默默然。



如果問五個高二(四)班的女生對孔蘇的印象--

    女生甲說:"你說坐最后一排那個孔蘇?哦,沒什么,我跟他不熟,大概是個嚴肅的人吧,從沒見他笑過。"

    女生乙說:"孔蘇很酷啊,身材也不錯,蠻有型的,成績還好吧,中等的樣子。"

    女生丙說:"孔蘇身體不好吧,成天白著一張臉,人長得不難看,就是有些磣人,特別是下了晚自習,如果在月光下和他打照面的話。。。。。。我不敢說了。。。。。。"

    女生丁說:"孔蘇?怎么?你看上他了?我勸你放棄吧。。。。。。為什么?同學,你以為追求一個人光靠煉石補天的誠意就夠了?還是你以為你是三味真火不費吹灰之力就想融化萬年冰山?做人要腳踏實地。。。。。。排我后面去。。。。。。"

    女生X說:"孔蘇。。。。。。聽著耳熟,几班的?"

    公平起見,還是再問問五個同班的男生對孔蘇的印象--

    男生甲說:"孔蘇是數學課代表,數學成績沒得說,至于他的語文成績。。。。。。你總得允許人有長處短處對吧?。"

    男生乙說:"孔蘇游戲玩得不錯,差點趕上我了。"

    肖兵說:"我嫉妒他長得高!光腳180!天啊!"

    肖兵同學穿鞋165。

    沈群說:"作為一名守門員,孔蘇還算比較稱職的,當然,我希望他再加快左邊側身扑的速度,開球的角度和力度也還有提升空間,雖然今后孔蘇不守門了,但我相信他能培養出一個青出于藍而勝于藍的弟子,你們一定要對他有信心!"

    龐曉均說:"以本太師之見,石頭笑起來一定比曙光同學還美,漫畫里不都這樣畫的嗎?從不取眼鏡的人一取下來就驚為天人,從不微笑的人一裂嘴就傾倒大片,這是定律,是創造收視率的法寶。。。。。。話說回來,你們覺得我取了眼鏡怎么樣?驚不驚?"

    。。。。。。

    綜合起來,孔蘇就是一個人緣一般成績一般性格一般的面癱少年。

    而此刻,面癱少年正面臨人生的一次大考驗--如何在韓夏生面前維持一貫做派。

    他的確是天生面部神經短缺,平時沒什么表情,但那也是遇見韓夏生以前的事。

    自從沈群將訓練韓夏生的任務教給孔蘇,韓夏生就一口一個"姑姑"叫上了,叫得他天天臉抽筋。

    孔蘇知道他是在報復,報轉學第一天自己叫他"八戒"的仇(詳情請參《偏偏夏天》番外二:初識),可每每看到他頂著那張小嫩臉或奸猾或滿意的微笑時,孔蘇就忘了反報復,甚至還有點高興,畢竟,能讓韓夏生親親密密叫姑姑的,全班就只有他一個。

    孔蘇抱著頭,覺得自己患了自虐症,沒得救了。

    偏偏韓夏生還一點自覺都沒有,抱著球跑過來,仰著臉,"姑姑,你咋了?我們今天才練了一小會兒。。。。。。你頭痛啊?"

    孔蘇狠狠地盯著他,"你不能叫我的名字?"

    "不行,要尊師重道。"他還有理。

    "那你不如叫我師父。"

    "不行,你會叫我‘八戒‘。"

    果然,還在記仇。

    孔蘇在心里苦笑,表面上依然風不起云不涌,"下面試試你的反應吧,我們去草坪那找個地兒,你得豁出去往地上滾。"

    韓夏生樂顛顛地跟他踏上人工草坪,將自己的外套和孔蘇的外套相隔几米一擺,就是一個簡易球門。

    訓練蠻無聊的,無非就是孔蘇喂點球,韓夏生扑球,漏球,然后跑去揀球。

    毫無新意。

    他們特訓的時候,沈群一般都帶著其他男生在小場子或者馬路上練配合練腳法,几乎風雨無阻,那陣勢,那熱情,不知道的人還以為他們要沖擊世界杯。

    其實沈群自己心里也清楚,面對年級十一個班,其中十個還是雄赳赳的理科班,能不能贏哪怕一場,都是個問題。

    但作為體育委員,作為一個技朮不算太臭的超級球迷,整一年沒有球隊給他管理、訓練的那種滋味,太不好受,所以只要有希望,哪怕一點點,哪怕渺茫,也好過沒有。

    高二(四)班的男生都明白他的心思,包括剛加入的韓夏生。

    再苦再累,沒人有怨言。

    一個大力抽射,球擦著草皮向韓夏生撞去。

    韓夏生本能地拿巴掌去拍,拍是拍到了,但這一球力量太大,改了個方向就往低處的排球場滾去。

    孔蘇黑著臉教育他,"說了很多次,球來了第一反應是由下往上抱緊在胸前,或者雙拳擊出,你拍什么拍?"

    韓夏生羞赧地賠笑,"姑姑,我知道的,可也不能操之過急啊,我這是好几年累積起來的習慣,你讓我一下子改了,怎么可能嘛?"

    孔蘇在聽見那聲"姑姑"的時候,臉又抖了抖,但很快恢復原樣,對著他擺擺手,"算了,去揀球。"

    韓夏生笑嘻嘻地跑開去。

    過了一會兒人沒回來,倒有只陌生的球滴溜溜地轉進孔蘇的視線。

    同班的一個男生邊追邊沖著孔蘇喊:"你家過兒在排球場玩上排球了,你這姑姑的怎么當的?"

    孔蘇一個頭兩個大,抓起兩人的外套就往排球場走,老遠就看見韓夏生在一群人里上躥下跳。

    孔蘇定了定神,看清楚那群人墊來扔去的是自己和韓夏生的足球,而韓夏生,為了搶到球,左抓右扑,可惜對方人多勢眾,身高又占優勢,硬是連球皮都不讓韓夏生摸到。

    哪里是在玩?分明是在欺負人!

    心里隱隱有火在燒,氣不打一處來,孔蘇加快步子就沖了過去,趁無人防備,高高躍起,一把將那足球抓住,拉回自己懷中。

    "你干什么?"那群人里有人氣勢洶洶地質問。

    孔蘇看了他一眼,把韓夏生拉過來,轉身就要走。

    "你啞巴啊?"另一人伸手攔他。

    孔蘇認得這個,同年級九班的體育特長生楊竟,練長跑的,去年運動會上就是他打破了5000米校紀錄。

    "請讓讓,我們還要練球。"孔蘇說。

    "對了,聽說你們四班的足球隊好不容易湊齊了人,他不會就是最后那個人吧?"楊竟譏笑著指著韓夏生。

    孔蘇看著那只不禮貌的手,只覺得扎眼,正在考慮要不要把它卸了,韓夏生卻愣頭愣腦地笑起來,"沒錯啊,就是我。"

    楊竟一聽,更樂了,"還聽說你們運動會要參加足球賽,沒替補能行嗎?"

    "沒關系啊,沒替補一樣能贏。"韓夏生繼續笑。

    那人笑翻了,和他旁邊的人一起,抱著肚子不停地哎喲叫喚,"這小子腦子有毛病啊!"

    孔蘇的臉越來越白,白得發青。

    "不信我們可以打賭。"

    "韓夏生!"孔蘇低聲叫他,怕他把事情鬧大。

    韓夏生裝沒聽見,一臉善良無害地盯著九班那群人高馬大的男生。

    楊竟突然對眼前這個瘦小的男生產生了興趣,"好啊,賭什么?"

    "如果我們班能贏比賽,哪怕一場,你就要幫我們球隊每個人做一次清潔。"

    楊竟哼笑,"小孩子的賭約,那你們要是一場都贏不了呢?你們全球隊幫我做清潔啊?那不太便宜了?"

    "不,這賭是我跟你打的,如果輸了,我就去打掃廁所,你可以叫所有人來參觀。"

    "韓夏生你別玩了!"孔蘇擰起眉毛。

    韓夏生有些奇怪地看著孔蘇,"咦,姑姑那是什么表情?嘲笑人?姑姑也覺得我們會輸?"

    孔蘇頭大如牛,"我那是擔心!"

    韓夏生嘀咕道:"姑姑笑的時候像哭,擔心的時候像嘲弄。。。。。。"

    楊竟突然被晾在一邊,心理有些不平衡,故意咳了兩聲,"那什么,就這么說定了,你可不要反悔。"

    "不會的。"韓夏生對他笑笑,然后推著孔蘇往人堆外面走,"姑姑,走啦,回去練習。"

    "你也知道還有訓練?"孔蘇瞪他。

    "誒?姑姑你不要用這樣曖昧的眼光看過兒,過兒會誤會的!"

    "我m那是在瞪人!"

    "姑姑你真奇怪。。。。。。"

    "。。。。。。"

    身后,完全被無視的楊竟顫顫巍巍地伸出手,"那個。。。。。。同學,你還沒告訴我你的名字呢!"語氣竟有些委屈,哪里還有之前欺負人的架勢。

    正巧一陣風吹過,半句話就這么湮滅在風里。

[ 本帖最後由 云仔 於 2015-6-7 09:04 編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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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過多久,韓夏生和楊竟打賭的事情傳到沈群耳朵里。

    當天晚自習之前,沈群半拍半抱地攬著韓夏生,意氣風發豪情萬丈,“有骨氣!對于九班那群狗眼看人低的家伙,就是該這樣!哥們兒一定贏給他看!”

    龐曉均也在旁邊瞎起勁,“曙光你放心,贏球的事交給哥了!萬一要掃廁所,哥也……給你加油!”

    孔蘇斜了他一眼,損他,“你可真夠義氣的。”

    龐曉均訕訕地笑,“我那不是……那什么為曙光著想嘛,要是真要掃廁所,九班的人一來,看我們一群人在幫忙,曙光今后怎么有臉見人?”

    韓夏生怪不好意思地從沈群手臂下抽回腦袋,匆匆說了句晚自習快開始了,就跑回他四排的位置。

    龐曉均望著他的背影頗有感觸,“曙光要再長高點就好了,還能坐過來加入大部隊。他現在這樣,目測身高……光腳不超過172吧,真矮真矮。”

    身高因素,四班大部分男生都坐在教室倒數一二排,除了……

    龐曉均的話音還沒落,肖兵突然幽靈般從他背后升起來,手里磚頭厚的牛津雙解字典漸漸舉起,“太師……什么矮?”

    龐曉均橫肉一顫,“沒沒沒,我什么都沒說,時代變了,中性美嬌小型才是王道!”

    肖兵生平最恨別人提到與身高有關的話題,“矮”這個字更是禁忌。

    可龐曉均嘴碎,一張血口不知道得罪過多少人,對于肖兵的雷區,往往踩后而不知。

    兩個人不注意就得沖突一次。

    這樣的鬧劇每天都要上演一兩次,半點不希奇。

    孔蘇把數學習題書抽出來,閑閑地說:“才17歲,還能長。”

    肖兵下巴一抬,對著龐曉均甚是得意,“你聽見沒?”

    龐曉均那個委屈,“我沒說你不長了啊。”

    沈群問孔蘇,“你說誰還能長?”

    孔蘇眼神閃了閃,沒有回答,調開話題,“今天晚上是鄧頭管,不要測驗才好。”

    正說著,數學老師兼班主任鄧頭大步流星地邁進教室,把一卷東西往講台上一扔,“收書,小測驗!”

    教室里頓時哀鴻一片。

    肖兵貓著腰,仗著身高優勢悄無聲息地溜回他三排的座位。

    沈群感嘆,“他斷球的時候要有這么神不知鬼不覺就好了。”

    龐曉均掐住孔蘇左右搖晃,“烏鴉嘴烏鴉嘴烏鴉嘴!本太師今天要開殺戒!”

    韓夏生聽見響動,轉過頭去,孔蘇正一副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地任龐曉均怒火中燒地凌虐,那場面,說有多滑稽就有多滑稽。

    韓夏生看著孔蘇,勾起嘴角微笑起來。

    孔蘇愣了一下,下意識也回了個笑容。

    韓夏生連忙轉回身——下次還是不要逗他笑的好……

    沒過几天就是運動會足球賽的淘汰賽抽簽時間。

    本來嘛,高中運動會從頭到尾就只有兩天半,能在那段時間里進行的足球賽,僅僅是每個年級的決賽而已,淘汰賽就只能在會前搞定了。

    兩個足球場同時啟用,每天下午課后進行兩場比賽,各年級都是十二個班,第一輪淘汰一半,第二輪決出三支優勝隊,兩兩輪換著比賽,積分較高的兩支隊伍將在運動會上進行決賽。

    換句話說,三十六場比賽在十八天里進行,除去周末和暴雨天等,一個月后,剛好是運動會。

    高二(四)班第一輪比賽的對手,經由背負著希望的韓夏生同學出馬抽簽,決定為高二(八)班。

    八班是年級上另一個文科班,男生人數十三,球隊實力不得不說很……呃,讓人安心。

    沈群他們太驚喜了,七八個人圍起來,把韓夏生抬著拋來拋去,孔蘇在旁邊看得是一陣一陣心驚。

    楊竟作為九班的代表也來抽簽,大搖大擺地來,灰頭土臉地去。

    一打聽,他抽中的第一輪對手是三班,去年的冠軍。

    三班四班比鄰而“居”,平時一起上體育課,兩班本來關系就不錯,加上現在楊竟和韓夏生有賭約,四班做三班的聲援,更是做得堅定不移。

    表面上看,萬事俱備,只欠淘汰賽開始這股東風。

    只有孔蘇知道,作為守門員,韓夏生還有一個最大的弱點——彈跳力。

    韓夏生比孔蘇矮7、8公分,如果不能以彈跳力彌補身高的差距,正式比賽時會很辛苦,而韓夏生的彈跳力并不太好。

    三天后的下午,四班和八班的球賽開賽在即。

    高二兩個文科班的球賽遠沒有同時在另一個足球場進行著的高三某兩個理科班的比賽吸引人,圍觀的人很少不說,就連兩班自己的女生,都有不少叛變去隔壁球場的。

    龐曉均對此很不以為然,“哼,庸脂俗粉。”

    沈群一邊拉韌帶一邊下命令,“都給我好好做准備,不要分心,沒人看我們也要贏得漂亮!”

    韓夏生興致勃勃地跑到孔蘇身邊,“姑姑,我幫你壓腿!”說著一屁股坐在正在彎腰壓大字的孔蘇背上。

    孔蘇毫無准備,痛得齜牙咧嘴。

    “姑姑,你這么興奮干什么?”

    “……你故意的吧?”

    “誒?”

    “快起來!痛死我了!”

    聲音太大,立刻引來好奇者無數,其中又以龐曉均最唯恐天下不亂,一臉曖昧,“我說石頭啊,你是痛經還是快生了?”

    孔蘇狠狠地瞪了胖子一眼,韓夏生想也沒想就伸手蓋住了他的眼睛。

    “你干嘛?”孔蘇甩著頭,想把韓夏生的手甩開。

    韓夏生被問呆了。

    他也不知道自己在干嘛,他只記得,孔蘇瞪人的眼神很曖昧……但,關他什么事啊?

    那邊沈群在叫兄弟們進場,孔蘇站起來蹬了蹬腿腳,剛看清楚對方的人馬,一下就樂了。

    只見八班的守門員比韓夏生還矮一點,估計海拔就和肖兵差不多,有些哆嗦地站在隊伍最后面。

    大千世界,果然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淘汰賽一場只有六十分鐘,孔蘇他們班和八班在這天創下了N高的足球賽進球之最,直到許多年后還被人津津樂道。

    當時,賽場上,只見雙方的前鋒玩命一樣地帶球往對方禁區沖,因為他們知道自己只要起腳射門,只要球飛起來超過一人高,只要不射偏,八成就進了。

    兩邊的守門員實在是太不擅長高飛球。

    半場休息時,四班9比7領先于八班。

    終場哨音響起時,四班以21比20險勝八班。

    高一有個小同學那時正好路過,看到了比分,隨口就問了句“這是在比賽籃球嗎”,差點沒被這兩個班的學長們集體咬死。

    但總算是贏了。

    四班十一個男生高興得抱成一團,沈群和肖兵甚至沒形象地大哭起來。

    韓夏生被擠得貼在孔蘇身上,離得近了,他發現孔蘇左眼下面有顆小痣。

    孔蘇嘴唇抿得緊緊,表面波瀾不驚,只是搭在伙伴肩上的手在微微用力。

    龐曉均鼓著嘴吆喝,“兄弟們,晚上去學校外面吃火鍋吧!”

    鄧頭不知道什么時候飄了過來,“誰說你們可以出學校的?”

    這一嚇,非同小可,眾男生皆屏住呼吸。

    鄧頭掃了他們一眼,“可以去小食堂吃湯鍋,我允許你們今天晚自習遲到半小時。”

    眾男生仍然大氣都不敢出,心里想的卻是,鄧頭人還是不錯。

    接著,班主任大人又開口了,“另外,今天隨便吃,飯錢算我的。”

    一陣沉默,然后是歡呼,“鄧老師萬歲!”

    鄧頭笑起來——對嘛,有精神一點,才對得起青春。

    作為班主任,自然了解自己的學生,那時候他就已經料到,自己班的球隊走不過淘汰賽第二輪。

    果然,几天后,四班就以大比分輸給了七班,無緣年級三強。

    運動會開幕之前,n高二年級的決賽隊伍也出了籠,三班和十班,衛冕冠軍和黑馬,預示著一場好戲。

    至于九班,當然在第一輪就被淘汰了下去。

    楊竟還算條漢子,得知四班贏球的第二天就找到韓夏生,聲明自己愿賭服輸。

    韓夏生敬他守信,揮揮手說運動會完了再說,還祝楊竟再破校紀錄。

    楊竟一怔,隨即和韓夏生重重地握了一下手,兩人心照不宣,從此化干戈為玉帛。

     
運動會前的某天,沈群利用班會時間和全班同學核實報名情況,女子組生機勃勃,男子組一片蕭條。

    學校毫無人性地規定每個人只能報一個單項,對于男丁稀少的文科班來說,的確有些麻煩。

    “男子100米,肖兵。”

    肖兵在下面舉手,示意沒錯。

    “男子跳遠,孔蘇。”

    孔蘇迎著沈群的視線,點了點頭。

    “男子100米蛙泳……龐曉均?”沈群不大確定地問。

    N高的游泳館號稱全市最大最具規模,自從修建了它,每年運動會都會安排游泳項目,順便展現一下學校的硬件。

    龐曉均站起來,“老大,你那是什么表情?看不起我啊?我從六歲就開始學游泳了,去年沒參加是因為突然發疹子。”

    沈群賠笑,“沒沒沒,你誤會了!天氣涼了,報名參加游泳比賽的那都是響當當的英雄,怎么會看不起你?”心想也只有龐曉均這膘肥肉厚的不怕冷,說不定還能拿名次呢。

    “男子跳高……韓夏生?”沈群又一次不確定了,盯著韓夏生問,“沒錯吧?”

    韓夏生呵呵一笑,“沒錯!”

    就他那種連高飛球都扑不到的彈跳力?

    孔蘇滿腦袋黑線地自我催眠:重在參與重在參與重在參與……

    一周以后,N高的運動會終于在秋陽高照的星期四,拉開了它華麗麗艷俗俗的帷幕。

    說起來N高的領導們還算厚道,運動會周四上午開始,到周六只占用學生們半天休息時間。

    入場、升旗、體育老師演講、裁判代表運動員代表挨個宣誓,然后校長宣布大會正式開始。

    氣球信鴿齊飛騰,年年如此,陣仗一套接一套。

    龐曉均的蛙泳比賽被安排在周五下午,運動會最后一個男子單項,備受矚目。

    在那之前,四班其他的男子單項,完全可以用慘不忍睹來形容。

    肖兵100米沒過預賽,孔蘇跳遠沒進前六,沈群200米只拿到第五名,韓夏生就更不用說了,一出來連續三次碰掉杆,下場。

    至于其他什么鉛球啊,800米5000米啊,有人報名的几乎都覆沒了,還有几項實在是沒有那么多人參加。

    高二的男子100米蛙泳,只有五個人報名參加,沒有預賽,一賽定乾坤。

    四班同學齊刷刷地圍在池邊,萬眾一心,把寶全壓在正在做最后准備活動的龐曉均身上。

    哨聲鳴起,運動員躍下水,水花四濺,圍在池邊的人立刻后跳几步。

    孔蘇絕望地閉了閉眼。

    韓夏生和沈群他們下巴都快掉到地上——那個沙包一樣把自己扔進水里的人,真的是六歲就學過游泳嗎?

    只見龐曉均裝備齊全,游泳帽和游泳鏡都比較專業,只是那白肉浮綠水亂扑騰的樣子,實在讓人有些脫力。

    沒多久,游在最前面的選手已經轉了身,龐曉均在最后才游出不到三十米。

    沈群干笑,“那個,至少也是第五名,可以加分的。”

    此時廣播喇叭也來湊熱鬧,只聽見一個高亢的女聲突然拉開了嗓子——秋風吹,戰鼓擂,游泳池里永奪魁!同學們,高二年級男子100米蛙泳已經進入最精彩的沖刺階段,只見一班的xxx同學遙遙領先,六班的xx同學不落人后,緊緊咬住!最值得大家注目的是四班的龐曉均同學……”

    孔蘇心說求你了大姐,閉嘴吧。

    廣播繼續,“龐曉均同學雖然暫時落后……”

    孔蘇心說落后50米叫暫時?

    “但他以頑強不屈的精神感動著在場的每一個人!啊!一班的xxx同學已經率先抵達終點,接著是六班的xx,三班的選手也即將抵達終點……現在只剩下龐曉均同學一人,雖然落后,但他并不氣餒,依然執著地向終點奮力游去!十米!八米!六米!就快勝利了!龐曉均同學,你聽見同學們的歡呼聲了嗎?加油啊!五米!四米……呃?發生了什么事?就在龐曉均同學馬上到達終點的時候,他突然沉了下去!只見立刻有兩個同學跳入水中,啊,又有兩個同學跳下去了!究竟發生了什么事情?”

    白痴廣播員!還看不出來嗎?龐曉均抽筋了。孔蘇在心里罵了又罵。

    和他一起在第一時間就往水里跳的還有沈群,不過沈群雙腳一離地就后悔了——他忘了自己是旱鴨子。

    接著跳下水的是肖兵和韓夏生。

    肖兵是去救沈群的,而韓夏生,只愣了一瞬,就跟著孔蘇往龐曉均的方向游去。

    和孔蘇七手八腳把灌了不少水的龐曉均舉出水面,再和后來趕到的兩個體育老師一起把他送到池岸,圍觀的人已經包了好几層。

    龐曉均一躺在地上就開始咳,孔蘇給他按了按肚子,一抹自己的臉,“沒事,就是喝了點水,有點不清醒。”

    話是說給韓夏生聽的,因為他一直皺著漂亮的眉頭,擔心得不行。

    孔蘇不愛看他皺眉。

    有人不知道從哪里拿來了擔架,兩個體育老師想把龐曉均抬上去,一人抱腳一人抱手,齊齊使力,喊了聲“走”,龐曉均紋絲不動。

    倆老師對望了一眼,有些詫異,深呼吸一口,調整好步子,又喊了聲“走”,還是沒把龐曉均抬起來。

    一身濕嗒嗒的沈群和肖兵排開眾人進到圈內,給同樣濕透了的孔蘇和韓夏生遞了個眼色,四個人才憋著勁把龐曉均移到擔架上,再合力把擔架抬起來。

    體育老師在旁邊搭著力,一邊納悶現在的孩子怎么會這樣重,一邊指揮著孔蘇他們往醫務室方向去。

    龐曉均在醫務室躺著,孔蘇几個也把濕衣服換了下來,暫時披著床單等衣服烘干。

    鄧頭接到消息趕過來已經是十多分鐘以后的事情。

    一進門就看見醫務室里坐著四個白家伙,定一定神,才看清楚是傳聞中的救美……啊不,救胖英雄。

    鄧頭直接走到龐曉均的床前,看他緊閉著雙眼,轉過頭去問沈群,“醫務室老師呢?她怎么說?”

    “老師出去了,說沒什么大礙,就是多喝了水。”

    “那怎么還不醒?”

    話剛說完,龐曉均扯了一個呼嚕。

    沈群笑道:“好像是睡著了。”

    鄧頭放了心,走到沈群他們面前坐下,一個一個地打量,“還好你們沒什么事,我不能說你們沖動,事實上,第一時間下水救人,你們做得很好。”

    四人中的三個都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只有孔蘇沒表情。

    “不過我還是得嘮叨一句……沈群,你不會游泳湊什么熱鬧?我聽說要不是肖兵反應快,現在躺著的就該是兩個人了。”

    沈群紅著臉,悶頭不語。

    孔蘇接話,“老師,沈群也是熱心,那些游泳游得好的不見得會有這犧牲精神。”

    鄧頭想想也是,拍了拍沈群的肩,給他打氣,又對孔蘇說:“聽說人是你救上來的,作為班主任,我代表全班同學謝謝你。”

    孔蘇面不改色,“龐曉均是我朋友,做這點小事是應該的,何況救人的還有韓夏生。”

    “對了,也要謝謝韓夏生同學,你才剛轉來我們班,就跟班上同學相處得這么好,我實在很高興。”鄧頭說。

    韓夏生笑嘻嘻地搖了搖頭,心想自己也是看見孔蘇跳了才跟著跳的,要說還是孔蘇功勞最大。

    這時,醫務室老師回來了,鄧頭立刻去找那女老師了解情況,沈群和肖兵挨到龐曉均床前,興趣盎然地研究著他的睡相。

    韓夏生和孔蘇一頭一尾裹著一張床單,行動不方便,只能坐在原地閑聊。

    “姑姑,你當時怎么能那么快就發現龐曉均抽筋?”這個問題韓夏生早就想問了。

    孔蘇看著他,“就這么發現的。”

    “而且還能瞬間做出判斷,一下就跳下去了,你沒聽到我們班女生集體倒抽一口涼氣的聲音?”

    孔蘇淡淡地答:“那時候哪管得了那么多?”

    眼前的人,頂著一張僵硬蒼白的臉,頭發還沒干,亂亂地,有些微翹,乍眼一看還有些頑皮。

    他的話不多,但也不會太少,至少沒有刻意裝酷。

    他對朋友很好,只是表達的方式過分內斂,讓人不易察覺。

    韓夏生沉默了,他想到一句外婆曾說過的老話。

    過了好一會兒,“孔蘇……”

    孔蘇一怔,“你喊我什么?”

    “孔蘇啊。”

    “你不叫我姑姑了?”

    “足球賽都完了還叫你姑姑干嘛?”

    孔蘇想了想,覺得也沒有錯,點著頭接受了。

    韓夏生很認真地說:“孔蘇,人說面皮冷的人心熱,你也是嗎?”

十一月,有秋葉浪漫,也有考試磨人。

    運動會后沒多久就是半期考試。

    說到運動會,沈群是一把眼淚一把鼻涕,一連几天郁郁寡歡,直呼“家門不幸”。

    閉幕式上,四班的總分排全年級第三,獎金獎品沒少得,班費又飽和起來,但在這上百的總分里男子組只貢獻了7分,分別是沈群和龐曉均的兩個第五,各3分,還有另外一個男生的110米欄第六名,1分。

    這樣的結果,足以讓沈群整整三天精神不振,食之無味,連平素最喜歡的紅燒蹄膀都勾不起他的興趣。

    然而青春短暫,時間從來不允許人類無故荒廢,沒過兩個星期,半期臨近了,沈群也被迫停止繼續憑吊他的悲哀。

    韓夏生在以前的學校成績就不算太好,轉學過來兩個月還沒來得及適應,几天考下來,他覺得自己半條命都去了。

    如今還剩最后一科,英語。

    英語算得上韓夏生的長項,可以稍微放點心。

    頭一天下午完課后,他先以最快的速度把當天作業消滅了,然后一個人溜到小食堂去吃湯鍋,沒想碰到楊竟。

    運動會后楊竟很守信地幫四班每個男生都做了一次清潔,態度一反常態的謙和,四班人對他的印象大大改觀,從此一有機會就約他一起玩,時間長了,倒像班上多了個榮譽成員。

    這其中,又數韓夏生跟他關系最好。

    韓夏生那天剛在湯鍋窗口要了一個小鍋牛肉,就聽見楊竟的大嗓門,“師傅,中鍋肥腸!”

    韓夏生轉過身,“你胃口真大。”

    楊竟剛訓練完,還穿著田徑隊隊服,頭發汗濕,黝黑的皮膚泛著健康紅,“沒辦法,我們消耗大啊。”

    兩個人打了卡給了錢,找了個角落的位置坐下。

    小食堂只賣湯鍋和小炒,平時人不多,但這段時間有半期考試,大家壓力大了,不免都會用美食來減壓,所以也比較熱鬧。

    “今天怎么沒見那個人?”楊竟隨口問。

    “誰?”

    “那個酷酷的,聽說是你師父?平時老見你們一起吃飯什么的,形影不離啊。”

    韓夏生有些不好意思,“哪有形影不離,他教我扑球,大家感情好點罷了……他叫孔蘇,孔子的孔,蘇軾的蘇。”說到這里又想起和孔蘇認識的那天,真是夠烏龍的。

    “原來叫這名字,我記住了,他去哪兒了?”

    “他是數學課代表,被鄧頭叫去不知道幫什么忙。”

    “他成績好吧?”

    “據說數學成績一極棒,真是讓人羨慕。”

    “你呢?哪科比較好?”

    “呃……英語吧,也好不了多少。”

    楊竟耷拉著腦袋,“我才羨慕,你們至少有一科比較好,我科科吊車尾,只祈禱這次不要全部挂掉。”

    韓夏生不信,“你夸張了吧。”

    楊竟苦笑,“體育特長生成績不好也不希奇,雖然我不甘心,可是訓練比較忙,腦子又笨,苦惱啊……”

    食堂的師傅此時招呼他們湯鍋做好了,兩個人端回來埋頭狂吃,楊竟也忘了繼續自怨自憐。

    牛肉鍋和肥腸鍋都又麻又辣,韓楊二人吃得眼淚鼻涕橫飛,卻也還是不住地叫痛快。

    半小時后鍋見底,白飯下肚兩三晚,離晚自習開始也只剩十多分鐘,楊竟住校,說要回寢室換衣服,和韓夏生打了聲招呼就走了。

    韓夏生對著楊竟遠去的方向揮了揮手,轉過頭時微笑還挂在臉上,對于跟前突然站了一個人,實在是毫無防范。

    這一嚇,差點沒趴下。

    孔蘇鬼一樣立在那里,雙手插在褲兜里,背有些彎,雙眼直視韓夏生。

    韓夏生心有余悸地拍著胸口,“掉魂了掉魂了……你怎么在這里?”

    “幫鄧頭整理了點資料,大食堂沒菜了,過來炒小炒。”

    “哦,那晚自習趕不及了吧?我幫你請假?”韓夏生歪著腦袋問他。

    孔蘇一直覺得韓夏生這個樣子最可愛,每次看到了都會有些高興,可一想到剛才看見他和楊竟親親熱熱地揮手告別,又沒由來地有些不高興。

    一加一減,情緒抵消,死人臉上還是沒表情,“不了,我吃得快。”

    “可是你不是胃不好?還是細嚼慢咽比較好吧。”

    孔蘇眉心一動,“誰說我胃不好?”

    “誒?我看你平時飲食很清淡,還見你偷偷吃過胃藥。我沒猜錯吧,你是胃不好吧?”

    言下之意是他關注著自己。

    孔蘇心口有些燙,呼吸也微微地紊亂起來。

    那廂韓夏生還在絮絮叨叨,“你慢慢吃,不要傷了胃,今天晚上是歷史老師管晚自習吧,我先去向她請假。”說著抬手拍了一下孔蘇的胳膊,蹦蹦跳跳地往教學樓跑。

    十一月的夜來得早,快七點時天色已經非常蒙朧,孔蘇只愣了兩秒,就已經看不清楚韓夏生的背影,更別說出言提醒。

    他有些郁悶地垂下頭。

    哎,本想叫他剛吃了飯別做劇烈運動的,跑得還真快。

    想著想著摸了摸自己的臉——或許是……這張臉在晚上,真有那么嚇人?

    半期考完的那個周五,高二(四)班的男生一早就不安分了。

    中午飯后,沈群將一班男生召集到學校小花園開所謂的足球隊隊會,其實是在商量周末如何瘋狂。

    提議投票否決爭吵,足足鬧了半小時,才有人建議去網吧玩通宵游戲。

    這個提議本來很得人心,但這群十七、八歲的小子還是擔心會被父母老師罵死。

    又琢磨了整整十分鐘,沈群拍板,“住校的都去找借口周六回家,走讀的干脆就說在同學家睡好了,互相幫忙掩護一下,就一晚,應該沒問題,實在有困難的我也不勉強,總之就這么定了。”

    結果下午放學,十個男生里有六個站在了沈群左邊,而沈群的右邊,則站著榮譽成員楊竟。

    龐曉均暗暗問沈群,“怎么有他?”

    “我拉的,正好湊個雙數。”

    韓夏生又是躍躍欲試又是摩拳擦掌,“我們一會兒玩什么游戲哪?”

    沈群指著肖兵,“你,告訴他,咱們班的光榮傳統!”

    肖兵一個軍禮行得筆直,“Needrepair?Iwon’tbelate!”模仿得唯妙唯肖。

    韓夏生明白了,紅色警戒。

    由沈群帶隊,八個人先去找了家小店吃晚飯,從下午六點過一直吃到晚上快十點,沒點多少菜,也沒人喝酒,哥几個吃飽了就敲著筷子聊天嘮嗑玩游戲,搞得老板很不爽,卻又不敢說什么,臉上一陣青一陣藍。

    其中有個游戲,用沈群的話說,很娘們,叫真心話大冒險,八張牌里有一張鬼,抽到的要選擇是回答問題,還是做任務。

    肖兵、龐曉均以及楊竟似乎對這個游戲很感興趣,孔蘇和韓夏生也不反對,少數服從多數,沈群雖不想玩,卻是有再大的意見都沒用。

    第一個抽到鬼的就是沈群,他選大冒險。

    龐曉均讓他抱著椅子跳肚皮舞。

    沈群黑著臉扭了兩下,把龐胖子暴打一頓。

    第二個抽到鬼的是目前沒給安排名字的某同學,他選真心話。

    楊竟問他是不是處男,那人支支吾吾了半天,居然回答不是。

    坐他旁邊的男生几乎一起跳起來把他暴打了,其中包括肖兵和沈群,理由是嫉妒。

    第三個抽到鬼的是孔蘇,他也選真心話。

    韓夏生清了清喉嚨,“孔蘇,你想考哪個大學?”

    龐曉均呻吟,“曙光你浪費機會啊,換作我一定問他有沒有喜歡的女生之類的。”

    “沒有。”孔蘇回答。

    韓夏生問:“你回答的是哪個問題?”

    孔蘇說:“兩個。”

    也就是說,沒有決定想考的大學,也沒有喜歡的女生。

    韓夏生笑了。

    真是好回答。

     
天下的網吧都一個樣,特別是進入包夜的時間段,又黑又悶又潮濕,空氣里彌漫著汗臭煙臭腳臭味。

    早在晚飯之前,沈群就訂好了位置,兩兩相對的八個。

    孔蘇以前一直和龐曉均沈群以及肖兵組隊,四個人默契好,實力強,彼此關系又比較鐵,放眼望去整個N高可能都找不出第二支這樣的隊伍。

    但這一天晚上情況有些特殊。

    韓夏生是新來的,楊竟又屬于外援,不知道水平不說,彼此又從未配合過,如果孔蘇他們還照原來的組隊法,就算贏了也沒什么可炫耀的。

    而這時楊竟又叫韓夏生和他坐一排,孔蘇眼神一暗,迅速做了決定。

    “我們破隊。”他對沈群說,“讓楊竟加入你們,我去帶韓夏生他們。”末了還加上一句,“這樣公平一點。”說完直接坐到韓夏生旁邊。

    孔蘇是那種難得表態的人,往往隨大流,所以一般他做了決定說了話,作為同學和朋友,沈群等人也不會反對。

    如果非要比喻一下,把沈群看作幫派老大,那孔蘇八成就是幕后黑手。

    選地圖開戰關,戰斗剛開始的時候孔蘇一邊造第一個電廠一邊拿眼偷瞄隔壁的韓夏生,滿意地發現他的動作不慢,此時電廠的進度和自己差不多。

    然后造礦廠兵營軍工廠等建筑,擴建軍隊的同時還要注意自己的錢和電,偵察對方排兵布陣的情況,一心好几用,不熟練的話還真會手忙腳亂。

    比如坐在孔蘇另一邊的那位非處男同學,孔蘇已經和龐曉均短兵相接了一次,超級武器也造好一個,那家伙卻連控制中心都沒造好,并疲于應對肖兵的空襲。

    孔蘇嘆氣,沒默契就是沒默契,看看人家韓夏生多來事,自己發展的同時還知道把一些防御設施造在他孔蘇的地盤上,這樣他就可以沒有后顧之憂地進攻了。

    當然,不能指望每個人都像韓夏生那樣靈活,第一次合作就知道主動尋找契合點,坐在對面的楊竟也半天找不准自己的方向,只能眼巴巴地看著沈群三人合作無間,而他自己,開戰還不到半小時,就被韓夏生從基地后面偷襲,成為第一個over的玩家。

    孔蘇正在慶幸,結果沒過几分鐘,他這邊的另兩個同伴也相繼over,一個被龐曉均的十只基爾諾夫大飛艇轟平,一個被沈群和肖兵連續的兩次超級武器炸得連渣都不剩。

    后面的几十分鐘,退出戰場的三個人無聊地或挂qq聊天或開網頁閑逛,時不時地關心一下孔蘇他們結束戰斗沒有,并在心里暗暗希望他們快點結束,再開一輪。

    最后孔蘇和韓夏生還是敵不過沈群三人的圍攻,在金礦頻頻被搶的情況下,因無錢修理戰斗設施而不得不投降。

    兩隊人后來又厮殺了几場,直到過了凌晨三點,非處男同學頂不住了,歪斜在網吧的椅子上呼呼大睡。

    他這一睡不要緊,可瞌睡這玩意兒會傳染,沒多久,龐曉均打起呼嚕,肖兵流起口水,就連身體素質比較好的楊竟都時不時地對著電腦屏幕雞啄米。

    韓夏生有些擔心,“就這么睡不會感冒啊?”

    孔蘇借著冷冷的屏幕光,發現韓夏生雖然表面看上去還精神,但眼下早已有了淡淡青黑,突然就有些心痛,“你想睡不?”

    “有點,不算太想。”

    “要是累了干脆回家休息去。”孔蘇不想看他強撐。

    韓夏生笑,“現在?我撒謊說住同學家,現在回去不被我媽劈死?”

    孔蘇腦海里突然靈光一閃,“要不去我家吧,我爸媽出差,家里沒人。”

    沈群耳朵尖,跳出來嚷嚷,“我去我去!”

    孔蘇后悔于自己聲音太大。

    龐曉均不知道什么時候醒了,半迷糊地挨過來抱住孔蘇,“石頭,我還要去你家睡大床!”

    孔蘇悔得腸子都青了。

    韓夏生為孔蘇擔心,問道:“你家住得下?”

    龐曉均點頭如搗蒜,“住得下住得下!絕對住得下!”

    沈群已經搖醒了其他睡著的人,眾人一聽可以睡床,個個都強睜著沒焦距的眼睛,一臉喜悅。

    這下箭在弦上,不得不發。

    孔蘇看了看韓夏生那明明疲憊卻還想逞強的樣子,無奈地低下頭,“走吧。”

    沈群低低地歡呼了一聲,跑到網吧門口搖醒正在睡覺的網管結帳。

    出了門,夜還深,一陣寒風刮得每個人的上下牙齒都多做了几次親密接觸,除了龐曉均。

    他仗著有脂肪御寒,几大步走到街上去攔出租車,八個人正好兩輛,這網吧的位置離孔蘇家并不太遠,估計最多跳一個字就到了。

    韓夏生從轉學第一天就知道孔蘇家和自己家離得不遠,他們都在一個站上下校車,可打死他也想不到,孔蘇居然就住在他經常路過并以酸葡萄心理鄙視了無數遍的云湖別墅區。

    出租車剛駛入別墅區大門,龐曉均就開始興奮,來來去去說了不知道多少遍上次去孔蘇家睡覺睡得多舒服之類的話,激動得半邊身子都壓在肖兵身上,差點沒把人壓得背了氣。

    孔蘇坐在副駕駛給司機指路,兩輛車一前一后在公園般的小區里左彎右拐,終于停在一幢三層樓的豪華別墅前。

    和其他第一次見到孔蘇家的人不同,韓夏生沒有爭先恐后地下車,只是縮在最后面,表情漸漸冷下來。

    而楊竟和那兩個仍然沒給安排名字的男生已經暈了。

    “我還是第一次這么近距離看到別墅這玩意兒啊!”楊竟的嘴張得能同時放進三個雞蛋。

    沈群把食指壓在嘴上,“小聲點,別丟人了。”

    龐曉均嚴肅地說:“老大,我記得你第一來的時候剛下車就摔了一跤。”

    沈群飛起一腳,結結實實地踢在龐曉均比一般人的腰還粗的大腿上。

    孔蘇一言不發地掏鑰匙開了院子大門,領著他們穿過自家花園,上台階,打開正門,把還在東張西望的人一個個塞進屋。

    屋里沒人,但聲控感應燈在孔蘇鑰匙剛插進門鎖的時候就亮了,驚嘆聲立刻此起彼伏。

    龐曉均兩三下蹬掉鞋,光著腳就往里面沖,也難為他滿身的橫肉,沖到客廳沙發前一個蝴蝶展翅,“天堂!”

    沈群上下左右地將玄關打量了一番,滿臉羨慕,口水滴在嘴角,“比上次來好像又漂亮了,真是太漂亮了。”

    肖兵戳他,“頭兒,注意你的尊嚴。”

    另外四個從沒來過的人進屋后一直無話,其中三人估計是被震住了。

    韓夏生在門口站了半天也不換鞋。

    孔蘇問他,“不舒服?”

    韓夏生臭著張臉搖搖頭,這才蹲下去,以龜速把鞋帶解開。

    孔蘇把三樓的兩間客房打開,讓沈群他們自己挑。

    每間客房都有超大的床,睡四個肖兵沒問題,于是第一間就睡了龐曉均沈群和肖兵,第二間睡了楊竟和另外兩位無名字配角同學。

    安排完那六個,孔蘇讓韓夏生和他睡二樓的臥室,韓夏生還在猶豫,第一間客房里就傳出了“咚”的一聲。

    肖兵捂著屁股走出來,對著孔蘇一陣委屈。

    原來龐曉均沾著枕頭就睡著了,由于占地面積太大,翻身的時候把肖兵擠下了床。

    孔蘇嘆息,“都去我那吧,我的床也夠大。”

    于是和其他人一樣,不洗不漱地橫上床,沒多久,高低不一的鼻鼾聲也響了起來。

    實在是累壞了。

    一夜好夢,醒來時太陽挂在正空中。

    不知道是誰驚天動地撕心裂肺地叫喚了一聲,孔蘇連滾帶爬地從床上翻起來,一個不小心,肖兵又被擠得摔了下去。

    韓夏生也醒過來,撐起身,雙眼迷蒙地看著孔蘇。

    孔蘇見他睡得臉上粉紅粉紅,眼皮一跳,連忙移開視線,尋著之前的聲音向外跑。

    一樓客廳里,龐曉均和一個少婦正對峙著。

    龐曉均雙手掩胸,上身只穿了個背心,一身明晃晃的肉沒地方藏,下身倒還套著外褲。

    少婦橫眉怒目,一手抄鍋蓋,一手拿掃帚,氣勢逼人。

    龐胖子一見孔蘇,立刻奔到他身后抓住他的衣服,“有人偷看本太師洗澡!石頭你要為本太師做主啊!”

    那少婦“哧”地一聲笑出聲來,“原來孔蘇認識啊,我還當是哪里來的資本主義小偷,營養過剩成這樣。”

    孔蘇穩重地掰開胖子的肥手,“這是張阿姨。”隨即又對那張阿姨說,“他是我同學。”

    此時沈群等人都醒了,一個個堵在樓梯那看熱鬧。

    韓夏生站在最后面,木木地讀不出表情。

    孔蘇又說:“阿姨,我同學一共有七個,中午就在這里吃飯,恐怕還得麻煩你多做几個菜……”

    張阿姨也豪爽,拍著圍裙說沒問題,“還好我有先見之明早上多買了點菜,給我一個小時,你們就等著吃好的吧。”

    龐曉均插嘴,“阿姨我想吃回鍋肉!”

    張阿姨看了他一眼,“你就不怕被屠宰場的人看上?”

    眾人哈哈大笑,龐曉均羞得迅速躲進廁所繼續洗他的太師澡。

    孔蘇下意識地用眼光去找韓夏生。

    韓夏生別開了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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剛開始,孔蘇以為是自己太敏感。

    但是時間過去一星期,一個月,兩個月,過了元旦,過了春節,過了寒假迎來新學期,遲鈍如孔蘇也終于能肯定,韓夏生是真的在躲自己。

    証據嘛……先是躲閃自己的眼光,后是不再單獨和自己吃飯,再后來甚至不會主動和自己說話。

    除了孔蘇,韓夏生和誰在一起都一如從前,甚至和楊竟在一起時,都顯得自在三分。

    這不是躲避是什么?

    難不成還能是害羞?

    老子什么都還沒做啊!

    孔蘇僵死著一張臉在內心咆哮。

    他仔細翻找著記憶,什么時候開始的?怎么就得罪他了?

    元旦晚會嗎?因為他和龐曉均攛掇著韓夏生男扮女裝演小品?

    似乎還要更早一點。

    那就是聖誕節,吃蛋糕的時候他扔了一塊在韓夏生臉上。

    說起來韓夏生不像那么小氣的人啊。

    再往前數,那就是半期考試了。

    他明明記得考完了還和韓夏生一起玩過游戲,兩個人雖然是第一次合作,默契卻相當好。

    想來想去,毫無頭緒,只得作罷。

    高二的第二學期,鄧頭聯合了几位重要科目的老師,開始慢慢給自己班學生施壓,美其名曰“適應教育”,說是免得他們這群花季少男少女到了高三一下子不習慣強高壓,出點這些那些的問題,而事實上,除了學業加重測驗變多娛樂減少,也玩不出什么新鮮花樣。

    不過苦歸苦,忙歸忙,陽春三月還是有盼頭的。

    春游,俗名“放風”,一年一次,由班主任帶隊的短途團體旅行,團費便宜,沒有導游誘騙購物,沒有欺詐沒有投訴沒有黑幕,一切的一切都光明磊落,絕對值得眾旅行團仰慕并效仿。

    鄧頭提前一周在班上征集計划和方針,最后投票決定集體踐踏城西的那座聖女山,當天來回,不外宿。

    龐曉均覺得可惜,“要是在外面住一天就好了。”

    肖兵哼了哼,“是,夜深人靜的時候方便你襲擊班花。”

    龐曉均故作驚訝狀,“我襲擊曙光干什么?”

    韓夏生跳起來,兩只拳頭都直接喂到龐胖子的肚子上。

    龐曉均怪叫:“你連本太師都敢打,你你你你以為你是誰?”

    肖兵試探著接嘴,“太師的娘子?”也被韓夏生捶了。

    沈群說:“別鬧了,其實聖女山也不錯。”

    韓夏生收了拳頭,點頭,“是啊,我們比九班幸福得多。”

    孔蘇問他,“九班去哪?”然后又看見韓夏生躲躲閃閃地不打算回答。

    剛好楊竟路過四班,聽見孔蘇的聲音,從后門鑽進來,一臉怨婦相,“你們一定無法相信,我們班主任說去動物園……就是那個坐公車用不了半小時的動物園!還讓我們寫游玩日記!我的娘誒,我們是小學生嗎?還是讓我們去觀察動物發情現場?我連游玩日記的題目都想好了——當獅子遇見獅子……”邊說還邊揪自己的頭發,要不是龐曉均擋著,說不定就要往牆上撞。

    沈群一把拉住他的后衣領,“要死回自己的教室死去!”

    一語驚醒夢中人,“對!我要去我們班主任家里開煤氣,我要跟他同歸于盡!”說完就神癲癲地跑了。

    肖兵突然說:“鄧頭說春游必須分小隊活動,我們五個一隊?要不要邀請几個女同學?”

    “當然要!”龐曉均想打響指,沒打響,只有動作還像那回事,“這事我去辦,保証質量上乘!”

    沈群傻笑,肖兵點頭,韓夏生沉默。

    孔蘇睨了韓夏生一眼,不置可否。

    沒兩天,龐曉均果然邀請了五個女生跟他們一隊,男女人數一樣,相當平衡。

    沈群抽空把他拉到一邊,“你別說,質量還真是不錯,咱們班最漂亮的五個就屬她們了吧。”

    龐曉均嘿嘿一笑,“那是,這五位可是通過層層甄選才入隊的。”

    “甄選?”

    龐曉均又裝模作樣地憑空捋著胡須,“本太師只需說韓夏生在我的隊里,就百分之八十的佳麗要求加入,不篩選一下怎么行?”

    几年后有個電視台搞了場歌唱比賽,針對全民進行海選,龐曉均知道后很是不屑一顧,“老套,本太師早就玩過了。”

    當然是無關緊要的后話。

    聖女山海拔約700米,在城郊,是個外地人不愛去本地人不屑去的小旅游景點,從不會人山人海,坐車上高速來回三小時,比較適合窮學生群游。

    N高高二(四)班的春游前一晚,春雨淅瀝了一夜,落花無數。

    雨在黎明時停了,太陽也勤快地露了臉,空氣清新得讓不少人都擔心自己會不會因為氧氣純度過高而休克。

    早上8點正,全班五十六個同學無一遺漏,通通准時上了鄧頭不知道從哪里租來的鐵皮公車,車頭還漆著某公交線路的大紅數字。

    去的路上一群半大孩子都很高興,又是唱歌又是玩游戲,鬧哄哄地沒完沒了。

    孔蘇小隊五個男生坐在最后一排,肖兵從頭到尾跪在椅子上看后窗,龐曉均睡著了,沈群嘰里呱啦地不知道跟前排的女生說些什么,韓夏生一直抱著本書在看。

    孔蘇抽空偷溜了他一眼,發現是本英文原文書,心里萬分佩服。

    韓夏生英語成績好,上學期期末單科考了年級第五班上第一,比英語課代表還高几分。

    孔蘇想問他看的是什么,剛伸了伸脖子,中間隔著的龐曉均一個激靈清醒過來,“呼嚕”一聲抖著雙下巴。

    孔蘇問:“怎么了?”

    “夢到自己上樓,踩漏一步台階,掉下去了。”

    韓夏生和肖兵聽了一個抬頭一個回頭,表情哀怨,異口同聲,“那說明你在長高……”

    說完又哀怨地干自己的事情去了。

    鐵皮車開了一小時零37分才進入聖女山景區,途中同隊的女同學請他們几個男生吃了餅干、葡萄干、果凍等零食,孔蘇吃得那叫一個專心致志,雙眼只盯著食物,跟個斗雞眼無異。

    女生A很是好奇,龐曉均解釋,“石頭沒啥別的愛好,就好口甜食,三十歲咱們開同學會時不信你看,得糖尿病的那個就是他。”

    聖女山一共有三座高峰,其中以南峰景色最佳,山頂修建了森林公園,游玩的人一般都擠在那。

    外人也許不知道,但本地人很清楚,離南峰最近的北峰也是個游玩的好地方,只因為開發得不夠完善,大路只通到半山腰,那里有座避暑山庄,轉供有錢人包場打麻將,旅游的人如果還想向上,就必須走小路,沒路的時候還得用上雙手輔助攀爬。

    這几年背包旅行開始慢慢流行起來,北峰也漸漸有了點人氣,不過那邊几乎沒有商店沒有廁所,論熱鬧程度,仍然遠遠不極南峰。

    到達目的地后,鄧頭先在南峰停車場清點了人數,再三叮囑每個人都要注意安全,就放眾人自由活動。

    說是自由活動,上山的路也只有一條,大家還是前前后后地一起走,鄧頭在最前面,偶爾回頭看看最后那隊人的情況,只要學生不瘋得太過分,他也不多說什么。

    孔蘇這隊人馬走在大部隊中后的位置,龐曉均本來計划一個男生配一個女生,可那五個甄選出來的女生根本不理他,齊刷刷地跟在韓夏生旁邊,比近衛軍還近衛軍。

    沈群無奈,只得和肖兵結伴。

    孔蘇面無表情地跟在龐曉均后面。

    龐曉均走了十分鐘就開始喘粗氣,邊喘邊捶胸頓足,“早知道就不要找女生入隊了,悔不當初啊悔不當初。”

    “總得想辦法解決才是啊。”肖兵說。

    沈群問:“怎么解決?”

    “神不知鬼不覺地……”胖子右手向下一比,“做掉曙光?”

    孔蘇劈頭給了他一記。

    “要不你說怎么辦?”龐曉均委屈地抱著吃痛的腦袋。

    孔蘇望著前面萬花叢中的那一抹綠,想了想,終于下定決心,“午飯吃了再說,我想辦法把韓夏生支開,你們趁機把女生帶到別的地方玩。”

    順便,也該和他好好談一談。

    黑手說話,無人反駁。

    韓夏生只覺得背后一陣寒氣,回過頭,正好碰上孔蘇的目光,又匆忙地調開視線。

    孔蘇抿著嘴,一路上再無言語。

     
午飯在南峰森林公園解決,五男五女找了個涼亭,里面有兩張大石桌。

    男生几乎清一色地掏出面包飲料,女生花樣比較多,果醬蛋糕沙拉水果,可謂應有盡有,有的甚至帶了鹵菜。

    龐曉均一邊大嚼別人的鹵牛肉一邊默默感嘆,還是有女生在比較好。

    孔蘇用兩個菠蘿面包耗完了某個女生整整一瓶果醬,該女生忙著和韓夏生說笑,壓根沒發覺。

    吃得差不多的時候沈群一邊征求下午游玩的意見,一邊向孔蘇狂遞眼色。

    孔蘇領會到,直接走到韓夏生面前。

    韓夏生正在喝水,見孔蘇走近了,就要讓開,孔蘇一把抓住他的手,“我有事找你,跟我來一下。”

    眾女生整齊地轉頭看著他,目光如炬,意思再明白不過——孔蘇你有話快說有屁快放我們要和韓夏生一起玩。

    龐曉均跑過來轉移她們的注意力,“美女們,我們去公園最里面騎馬如何?來我幫你們背包。”

    沈群也反應過來,“對對對我們先過去,等孔蘇跟韓夏生把事情搞定了就會跟我們匯合,你說是吧,孔蘇?”

    孔蘇頷首,“你們先去玩,我們一會兒就過去。”

    女生們左看右看,最后終于看到韓夏生微微地點了一下頭,這才像接到聖旨一樣一個個把背包拋給龐曉均他們,頭仰四十五度,向著公園深處揚長而去。

    沈群三人千恩萬謝地沖孔蘇笑了笑,這才奴才般地跟上前方的窈窕身影。

    人群走遠,韓夏生掙開被孔蘇抓住的手,“你們在玩什么?”

    孔蘇想說你終于肯理我了,又覺得那樣太咄咄逼人,緩了緩,“有點事想問你,我們隨便走走吧。”

    時間剛過中午一點,兩人選了和大部隊相反的方向,專挑小路鑽,半小時后居然不知不覺地進了北峰林區。

    孔蘇有些興奮,“想不到可以從南峰背山的地方直接到北峰,我以前一直認為要從山腳進去……這就是所謂的殊途同歸吧。”

    韓夏生狐疑地盯著他的側臉,“你就是要跟我說這個?”

    一聲不吭,越走越偏僻,要不是韓夏生知道眼前這個沒表情的家伙不是壞人,也清楚自己不值兩個錢,他還真要懷疑孔蘇是不是打算在深山老林里殺人越貨了。

    孔蘇張望了一下四周,“我本想帶你去看一處景色極好的地方,可是好像走錯了。”說著撥開長及腰際的雜草向前跑了几步,轉過頭來沖著韓夏生招手,“不過北山這邊也不錯,你來看。”

    韓夏生吃不准他葫蘆里賣的什么藥,但也老老實實地跟了過去。

    走了不出三十米,剛才還叢林深陷,此時卻豁然開朗。

    眼前是一坡峭壁,順著陡崖直下數百米,百米之下云霧蒸騰,隱隱看得見遠處松海蕩漾。

    峭壁上長滿了不知明的藤蔓植物,開白色小花,星星點點,小巧可人。

    孔蘇盤腿坐在離懸崖兩米遠的地上,仰起頭問:“怎么樣?”

    韓夏生呆呆地走上前,“柳暗花明。”

    孔蘇笑道:“猜你也會喜歡,北峰雖比不上南峰秀美,倒也有雄壯的氣勢。”

    韓夏生自動忽略了他那詭異的表情,又往前踏了兩步,很好奇懸崖下面是什么。

    心不在焉地問孔蘇,“你找我過來到底有什么事?”

    “你先退一點,別站得太出去……”

    話音剛落,一只巴掌大的不明生物突然從韓夏生左邊的草叢里跳出來,灰黑色的影子一閃,嚇得他彎腰就往右躲。

    這一躲,重心不穩,兩只腳立刻打起架來,磕磕絆絆地順著峭壁就往下掉。

    只在眨眼間。

    孔蘇反應還算快,撐起身子去扑他,卻還是晚了一點。

    好在峭壁上的植物比較多,韓夏生慌張間抓了几下,人并沒有摔下去,只是大半身子懸在了半空,脖子和手臂上纏繞著那種開白花的藤蔓植物。

    之前遠看沒發現,原來這種植物是帶刺的,此刻已經划得韓夏生滿臉滿脖子的細小血痕。

    孔蘇嚇紅了眼,一顆心在喉嚨處上下翻騰,發不出聲,只能趴在崖邊用手去撈韓夏生,撈了半天,連他的頭發都碰不到。

    “孔……孔蘇……”藤蔓勒得人像要斷氣一樣,但又不得不依賴它們穩住身子不下滑,韓夏生眼里漸漸有了淚光。

    “你別亂動……我,我會救你上來……”孔蘇終于找到自己的聲音,沙啞得不像人發出的。

    韓夏生哽咽著,緩慢地呼吸,兩只手牢牢抓住藤蔓,任再多刺扎進肉里也顧不上。

    孔蘇本該一邊安慰韓夏生,一邊想辦法,但此時他已經被眼前的情景嚇得完全亂了章法,惟一能做的就是不停地將身子往峭壁外探,試圖抓住韓夏生。

    孔蘇的汗水一顆顆地往下滴,落在韓夏生臉上,再混合著他的眼淚,流向腮邊。

    韓夏生艱難地往下看了看,下面似乎深不見底,他頭一暈,閉著眼哭起來,“孔蘇你回去,回去!你快掉下來了!”

    孔蘇大吼,“閉嘴!你給我抓牢了!”

    “孔蘇……死一個總比死兩個好……我快吊死了……”韓夏生手上的力氣在慢慢消失,人也哭得已經看不清孔蘇的臉,仰著的頭几乎完全靠藤蔓支撐。

    “你tm閉嘴!”孔蘇破口大罵,“你要是敢放手,老子……老子強奸你!”

    “我……我都死了你奸尸啊?”

    “有本事你死給老子看,看老子敢不敢奸尸!”無論如何都還是碰不到韓夏生,孔蘇努力克制著內心的絕望,眼淚卻終于奪眶而出。

    韓夏生突然不哭了,愣愣地看著他,“孔蘇,你在笑?你會笑了?”

    孔蘇恨不得一口咬死他,身子又往外探了探。

    突然他發現了個東西。

    就在韓夏生左下方不到三米的地方,有塊突出的岩石,表面比較平整,大概可供一個人平躺。

    孔蘇跳起來大叫:“有辦法了有辦法了!”邊叫邊跑到韓夏生左邊,轉過身去,把一些藤蔓植物拽下來捆在自己腰上,又抓了一些在手上,順勢就往下爬。

    韓夏生被他的這一舉動嚇得差點失禁,“你干什么?!”

    孔蘇無暇理會,一步步找著可以落腳的地方,緩緩向下,和韓夏生平行時騰出一只手去摸了摸他的頭,一臉嚴肅,“我一定會救你的。”

    韓夏生本來就憋得滿臉通紅,這下更是紅得發烏。

    大概又過了兩三分鐘,孔蘇終于落到了那塊突出的岩石上。

    他站穩后一抬頭,正好看見韓夏生跟個吊死鬼一樣吊在自己右上方。

    當時,這兩個孩子都還不知道,這種人懸吊起來的樣子,將成為孔蘇永生的惡夢,而韓夏生,也從此攤上個恐高的毛病。

    也是后話。

    “韓夏生,”孔蘇喊,“你現在慢慢松開手上抓的東西,盡量向左邊滑。”

    韓夏生心說地球重心垂直向下可不是垂直向左啊。

    不過他還是老實地聽了孔蘇的話。

    一點點放開手的時候,之前扎進肉的疼痛更加鮮明,他左搖右晃地把腦袋從植物堆里抽出來,尖刺擦過耳朵,又是一道小傷口。

    韓夏生好容易才下滑了一米左右。

    “左邊,再左邊點,我就在下面,你要是害怕,就稍微往左邊蕩一蕩。”

    韓夏生心說我又不是猴子你讓我蕩我也沒那本事啊。

    但行動上還是很聽指揮,忍著痛,用腳去碰石壁,找能夠墊腳的地方,一邊下滑一邊控制著身子微微地左右搖起來。

    漸漸地,韓夏生的腳離孔蘇高舉的手只有不到半米的距離,孔蘇開始緊張了,他在計算叫韓夏生完全放手的時機。

    生死一線,成敗在此一舉,稍不注意就能讓他悔恨一輩子。

    就在韓夏生覺得自己已經用盡最后力氣的那一瞬間,孔蘇大叫了一聲“放”,顧不了別的,此刻只能全心相信他,韓夏生眼一閉心一狠,放開雙手,斜斜地撞上了下去。

    兩個人在突出的岩石上跌成一團,孔蘇是墊背的,一時間只覺得天昏地暗,五臟六腑都快沖出去

    悶哼了一聲,孔蘇想睜眼,腦袋里的保險絲卻突然一斷,意識漸漸遠離。

    但他知道,韓夏生安全了。

    那個挖了坑填了土埋在心底藏了又藏的人,沒有事。

    一思及此,就覺得心安,孔蘇面帶微笑地陷入了黑暗,完全不知道韓夏生壓在他身上被嚇得稀里嘩啦——

    “孔蘇!孔蘇你別睡!孔蘇你別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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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見到韓夏生,他在校車后面追得風馳電掣,頭發通通后倒,露出了飽滿的額頭。

    呃……鼻子有點癢……

    再見韓夏生,他規規矩矩站在鄧頭辦公室里,手背在身后,腰板挺得筆直。

    嘴巴也有點癢……

    韓夏生歪著頭的時候最好玩,像個沒電的機器娃娃,目光比正著腦袋的時候呆滯一點。

    下雨了?好多水……

    死小子長得還真不是一般的好看,明眸皓齒眉清目秀就是拿來形容他的不說,偏還有一臉好皮膚,真算得上迷死人不償命。

    刮風了?

    說起來自己難得笑几次,每次都對著他韓夏生笑,死小子卻像沒長眼睛一樣以為他在哭,實在是氣得人牙痛。

    靠!風還能刮進嘴里?

    不對不對!

    猛地驚醒過來,眼前是韓夏生放大的臉,眼淚流了一腮幫子,正單手捏著孔蘇的鼻子,口對口地往他嘴巴里吹氣。

    孔蘇掙扎了一下,韓夏生這才發現他醒了,萬分驚喜,“孔蘇!”

    “你在干什么?”

    “給你做人工呼吸,你一直不醒……”

    孔蘇動了動脖子,“我睡了很久?”

    韓夏生扁著嘴點頭,“太陽都在西邊了,沒有五點也有四點吧。”

    孔蘇迅速左右看了看,發現韓夏生和自己疊在一起,兩個人還躺在懸崖外突出的岩石上。

    “你就一直保持著這姿勢?”孔蘇問。

    韓夏生一把抹干淨臉上的眼淚,“這地方太小,動不了。”

    孔蘇試著想移動一下腿,下半身完全沒有知覺。

    韓夏生發現他神色不對,“怎么了?”

    “呃……可能被壓麻了。”

    后知后覺的韓夏生這才意識到兩個人的姿勢有些曖昧。

    他滿臉通紅地想離開一點,孔蘇卻一把摟住他的脖子讓他重新躺回自己身上,“別亂動,想死?”

    韓夏生想起几小時前孔蘇說如果他死了要奸尸的,忍不住一陣寒戰,小心翼翼地問:“你不會真干奸尸那種事吧?”

    孔蘇扯扯嘴角,“你想試?”

    韓夏生賠笑,“沒沒沒,完全不想……不過我們怎么辦?老師他們都在南峰,會不會沒人發現我們失蹤了?”

    沉吟片刻,孔蘇說:“你左手能動嗎?”

    “能。”

    “我手機在右邊褲兜里,早上一直沒開機,你試著把它摸出來,電話本里有沈群和胖子的手機號碼,這一帶應該還有信號。”

    將身子向里側了側,韓夏生伸手去摸孔蘇的褲兜,有點困難。

    他盡可能地向下縮了一點,腳已經伸出了岩石外,右手緊緊抱住孔蘇的肩,左手在孔蘇的褲子上亂摸。

    雖然是衣服隔衣服,但韓夏生蹭來蹭去的動作還是讓孔蘇有些招架不住。

    他緊閉著嘴,任韓夏生努力地從自己的大腿處摸到大腿根部,掠過要害部位直取褲兜。

    努力調整著呼吸,孔蘇不時地慶幸自己從小就是個自制力比較強的人。

    韓夏生折騰了好一會兒才成功掏出手機,開了機后還沒來得及找到沈群他們的號碼,十几條短信就擠了進來。

    果然有信號。

    無暇去看,直接撥電話給沈群。

    “孔蘇你跟韓夏生瘋到哪里去了?還敢不開手機!我們已經上車了就等你們兩個你知不知道?”

    韓夏生被嚇得直接將手機遞到孔蘇耳邊。

    孔蘇說:“讓鄧頭接電話。”

    結果鄧頭也冷靜不到哪里去,聲音大得韓夏生都聽清楚了,更是震的孔蘇緊皺眉頭。

    “老師,我跟韓夏生被困在北峰一處懸崖上了……我們目前沒有危險,但沒辦法離開……是,你先讓司機開車把同學們送回去,可能要麻煩你聯系景區的搜救隊……我說不清楚,只知道這邊朝西,大概離山腳400米,崖上有許多開白花的藤蔓植物,是,太陽在這邊,肯定朝西……手機會一直開著,電量還充沛,沒問題……好,你放心。”

    對方挂了電話,孔蘇示意韓夏生把手機握好。

    韓夏生已經傻了,“孔蘇,這時候你怎么還能這么穩重啊?”

    孔蘇嘆氣,“我今天已經夠不穩重了。”又哭又笑不說,還大喊大罵,實在丟臉。

    韓夏生不好意思地笑笑,“真抱歉,都是因為我,害得你也陷入險境了。”

    孔蘇輕微地搖頭,“我如果不把你帶過來,也不會發生這事。”

    “說起來……你到底找我什么事?”知道有人會來救自己,韓夏生就突然不怕了,何況身邊還有個孔蘇陪著,他精神一放松,免不了想到一切的起因。

    孔蘇又動了動身子,想讓韓夏生躺得舒服點,“想問你躲我干什么,還躲了個跨學期。”

    韓夏生將頭枕在孔蘇的肩窩,雙手攀在他身上,睜圓了眼,“你發現了?”

    孔蘇氣結,“豬才發不現!”

    韓夏生狠狠地埋進孔蘇的衣服,深呼吸,是孔蘇的味道。

    就像上學期大家第一次贏了足球比賽,他們興奮地抱在一起,孔蘇大汗淋漓,卻還讓他聞到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味道。

    很舒服。

    也像第一次去他家,躺在同一張床上,聞著那股味道,他睡得很好。

    韓夏生沒抬頭,瓮瓮地說:“孔蘇,我很討厭有錢人誒……”

    “啊?”好無厘頭的一句話。

    “他們仗勢欺人,出爾反爾,尖酸勢利……”

    “……”這句更是無厘頭。

    “可是,為什么連你也是有錢人?”

    “……”孔蘇心想那得去問他家管賺錢的人。

    “我一直很討厭有錢人的,平時遇上了絕對不給他們好臉色看,可是卻沒辦法討厭你。有時候我在想,我是不是太墮落了,無法堅持自己的原則……”

    “所以你干脆躲著我?”孔蘇終于抓到重點。

    “……”對方默認。

    孔蘇哭笑不得。

    用力把粘在自己身上的人掰開,孔蘇用雙手撐起他一點。

    韓夏生臉上被划花了不少地方,鼻頭有些紅,亮晶晶的雙眼正一瞬不瞬地盯著孔蘇。

    孔蘇也看著他,然后突然露出微笑,當然……比哭還難看的微笑。

    他稍微抬起上半身,准確無誤地親到韓夏生的嘴,在對方還沒來得及反應的同時輕咬了一小口,并迅速撤開。

    一系列動作發生在火石電光間,以至于韓夏生半晌才回過神來。

    “孔……孔蘇……”某人有些結巴。

    “嗯?”孔蘇滿意地看著他被嚇到的表情,心里早樂開了花。

    “我現在沒死啊……”

    “廢話。”

    “……我沒死的話……你,你你你……”

    “我怎樣?”

    “你干嘛還想強奸我?!”

    ……

    夕陽漸紅,屬于傍晚的微風悄悄吹起。

    被困山崖的面癱少年突然有些無力。

    如果喜歡上一個單純又遲鈍的人,究竟是幸還是不幸?

    有烏鴉在他們頭頂扑拉扑拉飛過,白痴白痴地叫個不停……

     
“初二以前,我住在我媽的家鄉,是個靠山臨水的漂亮城市。”韓夏生聲音很小,在孔蘇耳邊像蚊子嗡嗡叫,“我爸不是那里的人,當年他為了娶我媽,背井離

    鄉,在我媽的家鄉一待就是十多年。以前我不知道,他們的婚姻一直遭到我爺爺和奶奶的反對,我爸生意失敗后他們就凍結了我爸所有的經濟關系和來源,并強迫他

    回家。”

    “我爸離開我們的時候我還在念小學五年級,他當時說得很清楚,等我12歲,念初中了,就會接我跟我媽回他的家,還說他家很大很漂亮,當然,那時候我也不

    知道,大房子是富有的象征。后來我小學畢業,我爸卻沒有出現,我跟媽媽等了他一年多,媽媽等不了了,不顧外公外婆的反對,帶著我來這個城市找他。”

    孔蘇一手攬著韓夏生的腰,一手抱著他的脖子,“你爸家里的人不認你們?”

    韓夏生點頭,“不僅如此,連我爸自己都不認,他已經另外娶了老婆,他的新老婆還懷了孕。當時他們想拿錢打發我們,我媽不服氣,沒拿錢,還干脆在這里找了工作,給我找了學校,打算定居下來,不過后來我們還是搬了兩次家,我也轉過兩次學。”

    “我媽一直認為如果一時說服不了我爸,時間長了總能打動他。我媽生我的時候才二十二歲,用外婆的話說,自己都還是個孩子。以前我不懂這句話的意思,后來才漸漸明白,我媽理想化,感情用事,對現實缺乏抵抗力。”

    “可是她養育你。”孔蘇提醒。

    “嗯,她很努力,也很辛苦,不過她似乎始終沒對我爸死心。孔蘇,有錢人真的很殘忍,高高在上,做出傷害別人的決定,惡心得要死。”

    孔蘇說:“你也不用一竿子打翻一船人吧。”

    “你家有錢,當然幫自己人說話。”韓夏生皺眉。

    “聽聽,這是哪部肥皂劇的台詞?還是女主角的口氣,不嫌酸?”

    “孔蘇……”韓夏生有些驚訝地抬起頭,“平時怎么沒見你這么伶牙俐齒?平時你都跟塊木頭一樣。”

    “龐曉均說是石頭,其實我只是懶得費那份應付的力氣。”孔蘇頓了頓,回到之前的話題,“所以你就開始討厭有錢人了?”

    “干什么事情都用錢來開路,你不覺得可惡?有錢人沒腦子,只講賺和賠,都是用屁股思考的!”韓夏生忿忿不平。

    孔蘇失笑,他覺得沒辦法很快改變韓夏生根深蒂固的想法,只有保持沉默。

    他不想把氣氛弄僵,畢竟他們才“和好”沒多久,而且還困在懸崖上。

    太陽下了山,天色一層層變暗,春天,野外昆虫多,時時刻刻都有不明“飛行物”在他和韓夏生的周圍撞來撞去。

    溫度也降下來,四周陰森森地,隱約還能聽到奇怪的聲音。

    他擔心韓夏生害怕、撐不住,一直在找話題聊天,沒想到卻一下子引出他童年不愉快的記憶。

    身上壓著的人雖然和自己同歲,但無論從哪一方面來看,都感覺小很多。

    此時他正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幼稚的真心話,苦惱于這個世界上為什么會有討厭的有錢人。

    有錢是罪過嗎?孔蘇無奈地暗笑,他從小接受的教育似乎不是這樣說的。

    孔父的教育方針向來是君子愛財,取之有道,沒有莫名其妙的得到,也沒有莫名其妙的失去,一切都是有代價的,一切又都是可以交換的。

    雖然孔蘇并不完全認同,但他卻知道金錢的好處。

    如果可以,有,總好過于無。

    但他不能對韓夏生說大道理,至少現在不能,他希望他能自己明白,成長、成熟,和自己肩并肩地往前走。

    急不了,得慢慢來。

    “冷嗎?”孔蘇問。

    “有點。”

    孔蘇收了收手臂,把韓夏生抱得死緊。

    待鄧頭帶著沈群龐曉均肖兵以及搜救隊找到他們的時候,天已經快黑盡。

    先是孔蘇聽到沈群的大嗓門,然后看見有几束微弱的電筒光在天空深藍色的背景上晃來晃去。

    當時他和韓夏生因為說了太多話,等的時間又太長,都渴啞了,只得撥沈群的電話,用氣流發聲,告訴他他們就在附近。

    很久以后沈群回憶起當時的情景還會狂拍胸口,用一副心有余悸的表情對當時不在場的人說,“他們當時就躺在窄窄的岩石上,稍微再往外面挪個十多厘米的話,准摔出去!那下面可是萬丈深淵啊,要真有個什么三長兩短,連尸體都找不回來!”

    在這種情況下,聽的人一般比說的人更緊張,鼓著眼張著嘴,倒抽涼氣倒抽得肺部脹氣。

    雖然沈群夸張了一點,事實上也的確夠驚險的。

    几名搜救隊員綁著專業的探險設備滑到孔蘇和韓夏生的旁邊,花了整整半小時才把兩個渾身僵硬發冷的少年挨個五花大綁著用滑輪拖了上去,剛著地,兩個人就急著找地方小便,可又站不起來,不得不由沈群他們攙扶著到旁邊的草叢里就地解決,解決完又馬上灌水潤喉。

    韓夏生一舒坦就口無遮攔,聲音鴨子般難聽,“媽呀可憋死我了,你們要再晚點我能尿孔蘇身上。”

    孔蘇黑著臉想他自己又何嘗不是忍了又忍。

    龐曉均似乎這會兒才明白孔蘇他們沒事,跟個突然從夢魘里驚醒的人一樣,歇斯底里地抱著那兩人,鼻涕眼淚橫流。

    肖兵和沈群之前估計也被嚇怕了,站在胖子后面偷偷揉鼻子。

    其實孔蘇也后怕,兩只手都無法控制地一個勁兒痙攣。

    他努力地表現出沒事的樣子,一只手拍著龐曉均的背,一只手牢牢抓住韓夏生。

    鄧頭從發現他們到營救成功都沒說什么多余的話,只是催促著讓沈群他們和搜救隊隊員盡快把孔蘇和韓夏生架下山。

    從北峰山腰處下去,本來就只需要四十來分鐘,加上搜救隊熟悉地形,一路沿著修葺得較為規整的小路,將孔蘇和韓夏生半抬半抱著快速前進,不到半小時就到了山腳。

    已經是晚上七點,沒有旅游車回城里,鄧頭把孔蘇和韓夏生交給景區醫療室的醫生,讓龐曉均和肖兵照看著,自己帶沈群去找當地人租車。

    在光線充足的室內,才看清楚了韓夏生那滿手滿臉滿脖子觸目驚心的傷,血已經干涸,結成暗褐色的疤,分不出哪些是泥哪些是血。

    孔蘇情況好得多,除了手心上有些口子外就只有背上淤青了一片,但沒傷到骨頭,時間一長就能自己好。

    醫療室的值班醫生給韓夏生的傷口清洗消毒,酒精刺激得他絲絲地抽氣,肖兵和龐曉均也在旁邊跟著抽。

    孔蘇閉著嘴,眼神暗暗地。

    看著韓夏生痛,他連腳都軟了,坐著一動不動,滿心都是愧疚。

    如果不是他太在意他的態度……

    如果不是他帶他去那么偏僻危險的地方……

    如果不是他救人的動作慢了點……

    可是“如果”和“后悔”一樣,是毫無意義的詞,多說也無益。

    醫生發現孔蘇和韓夏生都有不同程度的脫水,建議吃東西前先輸點液。

    孔蘇估計鄧頭也沒那么容易找到車,自己掏腰包付了錢,和韓夏生一左一右坐在輸液室的沙發上打吊瓶。

    韓夏生的傷口上涂了紅藥水,頂著個大花臉傻笑,“我很多年沒打吊瓶了。”

    孔蘇想得比較多,掏出手機遞過去,“給你媽打個電話,讓她別太擔心。”

    韓夏生猛地一拍腦袋,“你不說我還忘了!”

    孔蘇苦笑著搖了搖頭——這小子……

    龐曉均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戳了戳旁邊的肖兵,低聲問:“你覺不覺得奇怪?”

    “哪里奇怪?”

    “石頭啊,”龐曉均說,“以前那么冷峻的一個人,現在咋跟個保姆一樣了……”

    話沒說完就被孔蘇沒扎針的手一頓暴抽。

    胖子大哭著投向肖兵的懷抱。

    肖兵眼看著一堆大白肉飛扑而來,也哭了——頭兒,救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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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帖際遇]: 非法街頭賽車,yanyan_lala被警察捉了,罰了現金20Ds幣.


那天晚上,當鄧頭帶著他的五個學生從租的面包車上下來,腳踏實地地站在N高大門口時,早就過了十一點。

    折騰了一天,沒有人不疲憊,几個小子在車上已經睡得昏天黑地,下了車還沒完全睜開眼。

    鄧頭招了兩輛出租車,讓沈群和龐曉均肖兵坐一輛,自己和孔蘇韓夏生一輛,負責送兩個傷員回家。

    先到了韓夏生家所在的老舊小區,出租車進不去,只有停在外面大馬路上。

    孔蘇堅持和韓夏生在同一個地方下車,理由是他家就在附近,走路几分鐘就能回去。

    鄧頭知道孔蘇家的情況,也知道他做事一向穩沉,想了想就同意了。

    看著出租車遠去,孔蘇回過頭對韓夏生說:“我送你回去。”

    韓夏生怪異地將他打量了又打量,“你沒事吧?”

    “我能有什么事?”

    “平時不見你這么婆婆媽媽的啊……我已經到我們小區門口了,你還是回家吧,免得你家里人擔心。”

    孔蘇不由分說地拉住韓夏生的手往小區里拽,“我家沒人,反正都到這里了,不如送你回去……走吧,別婆婆媽媽的。”

    韓夏生郁悶起來——得,這下他們都是婆婆媽媽了。

    兩個人并肩在路燈昏暗的居民區慢慢地走,偶爾有一兩只野貓跑出來,站在路中間停一停,瞪著熒亮的眼,很快,又迅速躥開。

    韓夏生家住在小區最里面最角落一幢樓,樓道里沒有燈,韓夏生几次催促孔蘇自己先回去,孔蘇當沒聽到。

    每一段樓梯有七步台階,韓夏生心里默數著,嘴上還在碎碎念,“孔蘇你不用送我上樓了,這里我熟,倒是你,一會兒下樓不小心就得摔跤誒。”

    孔蘇不理他。

    好容易上了三樓,韓夏生還在叨,雙手甚至配合著要將孔蘇往下樓的方向推。

    孔蘇終于忍無可忍,將韓夏生壓在樓梯口的牆壁上,憑著本能去找他的嘴。

    唇撞上去的時候力氣有點大,孔蘇用一只手護住韓夏生的腦袋,稍微用力地吸了一下,沒有多加停留,親到后很快就退開了,“話真多,快帶我去你家。”

    黑暗中看不清韓夏生的表情,但他可以想像。

    果然,韓夏生足足愣了三秒鐘才哆哆嗦嗦地掙開,結巴得厲害,“你你……”你了几下,沒你完就跑了。

    兩三步跑到一家住戶門口,鑰匙也不掏就啪啪啪地亂拍門,嘴里還不住地叫“媽”。

    孔蘇悄悄地跟在他后面,等那百年門一開,就自覺地湊上去,對著開門的人一臉誠懇,“阿姨您好,我是韓夏生的同學,今天春游時出了點意外,讓您擔心了,實在抱歉。”

    韓夏生眼皮一跳——壞了。

    傷口不能沾水,用濕毛巾避開傷口擦了擦身子,韓夏生換上自己的睡衣,一臉絕望地盯著盤腿坐在他床上的孔蘇,“你早就計划好了吧?”

    孔蘇也穿著韓夏生的睡衣,褲子有些短,腳踝以上好几厘米的地方都露在外面。

    “什么計划?”孔蘇裝傻。

    韓夏生順手撈起進們處的一個靠枕向他扔去,孔蘇靈活地躲開。

    韓夏生沖過去想跟他拼命,孔蘇一邊招架一邊壓低了聲音說:“別亂來,你身上有傷!哎喲別咬我!你媽睡了會聽到的!”

    “聽到就聽到!我要讓她知道她引狼入室了!”

    ……

    約一個小時前。

    雖然早就就接到了兒子的電話、了解了事情的始末,也知道兒子已經安全,但做母親的還是急得晚飯都吃不下。

    韓母始終想不通,那種平時只在新聞里看到的危險事件,怎么會發生在自己兒子身上?

    一整晚提心吊膽,心慌意亂,當聽見拍門聲,以最快速度打開門,看見自己的兒子一臉紅藥水地站在門外時,她的呼吸都差點停止了。

    還沒來得及詢問關心,一個陌生少年先一步和她打了招呼。

    他說他是自己兒子的同學。

    兒子的同學相貌端正,個子高高,口齒清晰,禮數到位,雖然表情有些冷,但看得出,是個敦厚的好孩子。

    把孔蘇讓進屋,在得知他算得上是韓夏生的救命恩人后,韓母對他的印象就更好了。

    “你家里沒人嗎?父母呢?”韓母一邊給兩個孩子削水果一邊問。

    孔蘇說:“爸媽工作很忙,多數時間在外地出差,很少回家。”

    “真可憐……”韓母感嘆。

    韓夏生臭著臉想,你要知道他家房子有多大就該覺得他可口了。

    韓母又問:“已經很晚了,你家遠吧?”

    “不遠,就在這附近,走路不用二十分鐘。”

    “可你回去家里也沒人。”韓母想了想,“干脆今天住我們家吧,讓夏生打個地鋪,你睡他床,先去洗個澡,我去拿臥具。”

    韓夏生在心里呻吟——他早就猜到了!

    之前孔蘇剛一向老媽打招呼,他就知道會變成現在的情況,果然不出自己所料。

    “媽,我是傷員,你怎么能讓我睡地上?”韓夏生抗議。

    “沒關系,我睡地上就行,謝謝阿姨。”孔蘇快速做出反應。

    真是懂事啊,韓母一邊感嘆一邊笑瞇瞇地從自己房里搬出地鋪所需要的墊子被子以及枕頭,轉頭對韓夏生說:“讓客人睡地上怎么行呢?你那點皮外傷我看也沒什么了不起。”

    韓夏生哇哇大叫:“我可是被困在懸崖上超過四個小時啊!”

    “你同學不也一樣?”

    他?韓夏生恨了孔蘇一眼,嘟囔道:“他是自找苦吃。”

    韓母聽見了,沖著韓夏生的腦袋反手就是一巴掌,“沒禮貌!人家好歹救了你!快去給你同學放洗澡水!”

    韓夏生抱著頭含著淚,弓起身子就往廁所跑,心里委屈極了。

    媽,我真是你親生的你沒有搞錯?

    孔蘇看他像個耗子一樣溜得賊快,忍不住笑出聲來。

    韓母尋聲望過去,突然有些擔心,“孔同學……”

    “阿姨有什么事嗎?”

    “那個……你哪里不舒服嗎?”

    “沒有啊,阿姨怎么這樣問?”

    “哦,沒事,我看錯了。”說著進韓夏生的臥室里去鋪床,心里還在想,真的沒事嗎?那他剛才為什么一副快哭出來的表情?

    搖頭嘆氣,現在的孩子啊,跟他們還真是有代溝吧。

    無論是從身高、體重還是運動細胞來看,韓夏生都不如孔蘇,打架就自然不可能贏他。

    但這天晚上,孔蘇因為擔心韓夏生的傷而沒有盡全力,韓夏生又很會利用他所有能利用的武器,比如牙齒,所以兩個人在床上扑騰了几分鐘后,最終以平手結束了戰爭。

    韓夏生的頭發亂了,睡衣的紐扣被扯掉兩個;孔蘇的頭發更亂,手臂上不下十個手表印。

    兩個人頭對腳腳對頭地躺著,大口大口喘粗氣。

    孔蘇說:“你小子打起架來不要命的!”

    韓夏生笑得囂張,“是啊,以后可別來惹我!”

    孔蘇彎起腿,用膝蓋去頂韓夏生的腰,“惹你又怎樣?”

    韓夏生二話不說,頭一偏,一口咬上孔蘇的小腿肚。

    孔蘇吃痛,連連叫饒命。

    韓夏生松開口,哼了一聲。

    日光燈白晃晃地在天花板上懸著,孔蘇看著它發呆,老半晌才又頂了頂韓夏生,“喂,你睡得著嗎?”

    韓夏生本來還想咬人,但聽見孔蘇這么問,有點吃驚,“你睡不著?”

    “我怕一閉眼就是懸崖……”

    韓夏生不說話了。

    他很能理解孔蘇的感受。

    人都是后怕型的生物,身處那時那刻那景也許還不覺得,一旦事情過了,回憶起來,恐懼就能被放大數倍。

    現在也是,只要想到自己稍有不慎就可能已經命送黃泉,雞皮疙瘩就此起彼伏地冒起來。

    正在感慨的時候卻聽見孔蘇接著說:“懸崖上還吊著個吊死鬼……”

    韓夏生一躍而起,“你耍我?!”整個人扑到孔蘇身上,雙手掐住他的脖子,“你死定了你死定了!”

    孔蘇邊掙扎邊反抗,弄得床鋪吱嘎作響。

    眼看第二輪肉搏就要展開,韓母突然敲了敲臥室門,“還不睡?一點過了。”

    孔蘇趁韓夏生分神的機會一把捂住他的嘴,“阿姨您先睡吧,我們馬上就睡。”

    “孔同學你睡床,讓夏生睡地上,啊,睡吧都睡吧。”

    “好的,阿姨晚安。”

    拖鞋的聲音漸漸遠去。

    韓夏生奮力把孔蘇的手拖下來,皮笑肉不笑,“你倒會裝乖寶寶。”

    孔蘇輕啄了一下他的唇,“我一向聽話。”然后手腳并用地爬下床,鑽進地上的被窩。

    韓夏生一愣,被吃豆腐也顧不上計較,“不是讓你睡床?”

    孔蘇認真地看了他一眼,“怎么可能讓你睡地上?”說著伸出手,把日光燈開關線一拉,屋里立刻一片漆黑。

    韓夏生還呆呆地保持著跪坐的姿勢。

    剛才他那什么表情?

    那句話什么意思?

    白天的情景突然膠片般地一格格在眼前旋轉,他的急他的亂,他的哭他的笑,他說他一定會救他,他也的確救了他。

    韓夏生機械地抬起手,摸了摸自己的耳朵,發燙誒。

    “孔……孔蘇。”

    “嗯?”

    “你今天親了我三次……”想問……為什么?

    “嫌少明天補。”

    一個枕頭飛下床,正好砸在孔蘇的腦袋上。

     
孔蘇和韓夏生的春游驚魂事件很快傳遍整個年級,事情被無數次講述、重組、修飾,以及加工,短短半天就出現了各種版本,其中最莫名其妙的莫過于“孔蘇為情所困跳崖自盡,韓夏生奮不顧身英勇救人”。

    這天中午,孔蘇和韓夏生剛吃了午飯,正在教室里和龐曉均等人閑扯,榮譽成員楊竟閃電般地劈進來,雙臂大張,“夏生你沒事吧?”

    孔蘇眼疾手快地把韓夏生往自己旁邊一拉,楊竟一頭栽進龐曉均的大肚子里。

    “你以為本太師的肚子是什么地方?”龐曉均把楊竟拎開,牙齒磨得咯咯作響。

    楊竟扒了扒寸頭短發,順手掐了掐那塊大肥肉,嚴肅地說了句“社會主義溫床”,差點沒被龐胖子一屁股坐死。

    沈群說:“楊竟,快向本座交代你們班的春游情況?”

    “還能怎樣?你們一定無法想像,動物園里的動物少得出奇,有些籠子根本就是空的,有動物的居然大多都形單影只……哦對了,獅子籠里只有一只又老又丑的母獅子!”楊竟抓抓頭,“今天你們怎么了?一個本太師一個本座的,肖兵,你不會自稱‘本宮’吧?”

    肖兵伸出小短腿去踹他,“我就本宮你要怎的?”

    楊竟左躲右閃,“沒什么沒什么,哎喲疼!別踢了別踢了我自稱‘本山’還不行嗎?”

    肖兵滿意了,收住腳轉換話題,“本山,你的郊游日記寫了嗎?”

    “寫了,論寂寞與容貌的關系!”剛說完就想起自己沖進四班的目的,飛快地轉頭,“夏生你沒事吧?”

    經過周末兩天的休養,韓夏生的傷好了不少,只是几處大一點的傷口上貼了創可貼,其中一處正好在下巴上。

    楊竟蹭過去想摸他的下巴,“可惜了一張俊臉……痛不?”

    孔蘇一巴掌拍掉他的毛爪子,“大老粗,你輕點。”

    韓夏生笑,“小傷,不痛。”

    楊竟捂著被拍的手突然問孔蘇,“聽說你為情所困所以才跳崖?”

    孔蘇臉一沉,沈群和肖兵猛地跳起來,架著楊竟就往外跑,“快快快!你快逃!有多遠逃多遠!有錢嗎?有護照嗎?美國!快去美國別回來了!”

    三個人閃電般地劈出教室門外。

    孔蘇摸著自己的臉問韓夏生,“我很可怕?”

    韓夏生心虛地瞄了描龐曉均,“你問他……”

    于是孔蘇問龐曉均同樣的問題。

    胖子義憤填膺地把自己的衣服往上一拉,露出羊脂白玉般的丰滿腹部,上面一個拳頭印微微發紅,那是他早上向孔蘇轉達了各種傳聞后孔蘇留下的記號。

    門外,楊竟掙脫開沈群和肖兵,怒道:“你們干什么?”

    沈群和肖兵同時拉起自己的衣服,露出腹部,森森地笑道:“本山,你欠我們一次,自己找機會補償吧!”

    結果孔蘇和韓夏生的經歷還是鬧大了,從整個年級無人不知到滿校風雨,最后連校長大人都有所耳聞。

    校長大人和几位學校領導開了個會,認為有必要借這個機會加強學生對自己身體的認識和保護意識,并顯示一下學校的人性化,大筆一揮,將本來安排在春夏交替時節的全面體檢安排在第二周進行,提前了整整一個月。

    高二(一)至(四)班的體檢時間被安排在周二下午,每個人都要檢測近二十個數據,體重身高視力肺活量等等等等,從頭到尾都得拿著自己的體檢表,游園似地趕場,一項都不能落下。

    量身高的時候肖兵別扭了半天,當體檢醫生宣布他光著腳仍然163公分時,連沈群都納悶了,“你才几歲啊就不發育了?”

    肖兵欲哭無淚,“頭兒,我還沒開始……”

    韓夏生倒長了點個兒,脫了鞋量出來是174。5。

    他得意地看著孔蘇手上寫著身高180的體檢表,“你也沒長嘛,再過一年我就要超過你了。”

    孔蘇捏住他的鼻子,“沒可能,想也別想。”

    韓夏生偷偷地有些臉紅。

    量完身高緊接著稱體重,這下換龐曉均不配合。

    沈群等人好容易把龐曉均連綁帶勒地推到電子秤跟前,負責體重的男醫生很有經驗地一擋,“這位同學要換個秤。”說完指了指旁邊給貨物過磅的手動大秤。

    龐曉均嚎叫起來。

    醫生給龐曉均秤體重,看看刻度又看看體檢表上胖子去年的重量,笑了,“這位同學,你今年瘦了。”

    “那是多少?”肖兵插嘴問。

    “去年245斤,今年只有243了。”

    韓夏生和孔蘇很有默契地交換了一下眼神——會走路的火腿腸。

    體檢最后一項是查肝脾有否腫大以及測量胸圍,由于要脫掉上衣,男生女生必須分開檢查。

    體檢室里專門用布帘子隔了出一個小間,方便學生挨個換穿衣服,龐曉均再次成為眾人調笑的對象,肖兵甚至捏著他的胸部讓醫生給他檢查有無患乳腺癌。

    那醫生是個不算太老的老太婆,一見龐曉均的身材就樂,“呵,比現在不少女性都發育得好啊。”

    龐曉均發誓減肥前再也不體檢了。

    韓夏生站在小間的角落,等班上的男生出去了一大半才慢騰騰地脫衣服,外套背心襯衣,扣子解開剛露出胸脯,就聽見沈群低呼,“瘦是瘦,有肌肉!白是白,很精彩!”

    韓夏生窘得要命。

    孔蘇推了沈群一把,“脫了快出去!”

    沈群嘻嘻哈哈地閃了。

    小隔間里只剩孔韓二人。

    韓夏生邊脫襯衣邊防備地看著同樣光了膀子的孔蘇,“你怎么還不出去?”

    孔蘇上前兩步,面無表情,“我很久沒親近你了。”

    韓夏生腳下一滑,差點摔出去,“你你你……”又你上了。

    孔蘇努力地想擠出個深情溫柔的表情,但在看到韓夏生的臉色越來越怪異后,知道自己再次失敗。

    他始終無法讓別人光從面部表情上明白他要表達的情緒,這一點,頗讓人頭疼。

    還是算了。

    孔蘇長手一撈,把對面的人直接撈進懷里,揉著那人細碎的頭發,先在頭頂印下一吻。

    兩個人的上半身都是光著的,如今皮挨皮肉貼肉,溫度直線上升,差點沒擦出點火星來。

    孔蘇輕嘆一聲——10多天了,他的確想念擁抱或親吻韓夏生的感覺。

    可韓夏生卻僵得厲害,從頭到腳忍不住還有些發抖。

    孔蘇的笑聲在胸腔里滾了几下,抬起韓夏生的腦袋,將第二吻印在了他的額頭。

    第三吻,在眉間。

    第四吻,在鼻頭。

    正想繼續往下親,卻聽到有人走近。

    孔蘇剛一放開韓夏生,最先出去體檢的几個就進來了,其中一個看見他倆還在,很詫異,“你們還沒去量?”說著又轉頭對旁邊的人說,“太師真是厲害,一個人的胸圍能抵倆。”

    韓夏生埋著頭就往布帘外面沖。

    孔蘇拉住他,“沖反了,那邊是大門。”

    韓夏生轉身回沖,看也不看孔蘇一眼。

    孔蘇搖了搖頭,跟著走了出去,心里微有些煩惱——

    笨小子這么害羞,該咋辦呢?

    不過讓孔蘇萬萬沒想到的是,他的煩惱僅僅存活到體檢結束,就在他最后一個回到小隔間穿衣服的時候,愕然發現自己的衣服不見了。

    正在奇怪,韓夏生的聲音從大門外傳來,“孔蘇,衣服我先幫你拿回寢室了,自己回去穿……”

    話說那時還是春寒料峭的三月末,只見N高校園里奔跑著一名赤裸著上半身的男孩,該男孩身后同時跟著醫生、老師和校工等人。

    醫生喊,老師叫,校工哇哇鬧。

    “同學!不穿衣服會感冒!”

    “同學!你哪班的?班主任叫什么名字?”

    “流氓!有流氓!”

     
學生的生活,從某種程度上來說完全可以用平淡無聊來形容,一周一個輪回,上課下課作業考試,一扇校門,外有滾滾紅塵,內是深深學海。

    半期考試后鄧頭每天都會找几個同學,利用下午放學后的時間和他們進行針對性談話,有關成績進退,有關進入高三前的准備,往往一談就是好几十分鐘。

    這天終于輪到孔蘇,同行的還有韓夏生龐曉均以及沈群。

    鄧頭找了几張凳子讓他們坐,一邊翻半期成績表一邊慢騰騰地喝著茶。

    孔蘇几個提心吊膽地等著,不知道自己和旁邊的人有什么共通點,會被同時叫來。

    鄧頭喝夠了,將眼前几個人的成績表一張張抽出來,平放在辦公桌上,“你們自己再看看自己的成績。”

    四個腦袋乖乖地往前湊,看看這張又看看那張,抽氣低呼聲不斷。

    “知道我為什么叫你們來嗎?”鄧頭問。

    四個腦袋稍微向后一點,互相望了几眼,搖頭。

    鄧頭臉色一下就變了,“你們几個平時關系不錯,怎么在學習上就不會互相幫助呢?”說著指向其中一張成績表,“這位,數學這次考了143,全班第二,語文65,全班倒數第三。”

    孔蘇低下了頭。

    “再看這位,英語140,全班第一,數學52,全班倒數第四……”

    韓夏生坐立不安。

    “還有這位,語文130,全班第五,英語34,34!”鄧頭激動地一拍桌,嚇得孔蘇他們的屁股集體在凳子上騰空0。01秒,龐曉均更是灰頭土臉神色躲閃。

    “還有……”鄧頭灌了一口茶水,穩下心來,“這最后一位就更精彩了,語文102,英語105,數學98,很平均也不算差,可是他政治歷史地理三科單獨考試的總分加起來居然才150!”

    沈群左顧右盼了老半天才發現眾人的目光都聚集在自己身上。

    鄧頭嘆氣,“馬上就是高三,高三學習的強度和力度是你們現在所不能想象的,如果在高三之前還這樣偏科,會嚴重影響到高考……我知道你們几個平時關系好,希望你們繼續發揚,組成一個學習小組,互相幫助,爭取在期末考試取得明顯的進步。”

    四人默不作聲,鄧頭再拍桌,“聽見了嗎?”

    “聽聽聽見了!”異口同聲,連結巴都結出了整齊的隊形。

    “希望你們除了一起玩,還能一起學習,全面發展,不要偏科,為進入高三打一個堅實一點的基礎,孔蘇,你和沈群是班干部,要把這件事重視起來……”孜孜不倦地教導一直持續了十多分鐘,最后鄧頭終于說累了,抱著茶缸對几個小子揮揮手,讓他們出了辦公室。

    門外,肖兵靠在走廊的欄杆上沖他們傻笑。

    韓夏生說:“剛才我就覺得奇怪,這次怎么沒有肖兵?少個人好不習慣。”

    龐曉均酸酸地,“丫昨天就被叫去談過話了。”

    “誒?”

    “昨天半期總分前五名一起被鄧頭叫去,讓他們再接再厲……”

    韓夏生瞪眼,“肖兵是班上前五名?”

    孔蘇穩重地說:“第四名。”

    韓夏生也酸了,“濃縮就是精華。”

    這句話好巧不巧被肖兵聽個正著,追著韓夏生在走廊里到處跑,喊殺聲不斷。

    沈群問孔蘇,“學習小組的事情怎么辦?”

    孔蘇想了想,“周末去我家。”

    龐曉均歡呼雀躍。

    周六清早,C市某小區某居民樓正門口。

    “走!去我家!”

    “不去!”

    “不去也得去!”

    “你殺了我也不去!”

    孔蘇把韓夏生堵在的大門口,几次深呼吸,“我就知道你會臨時跑路,一大早就在這里守上了,果然……”

    韓夏生扭啊扭地,又不敢扭得太過分,還得注意自己有沒有貼在孔蘇身上,“你放開,我去圖書館自習!”

    孔蘇掂了掂他背著的包,里面裝的的確是書本,“我們是一個組的。”

    “一個組的也不去你家!”韓夏生跟他橫上。

    孔蘇閉了嘴,兩只眼深深地盯著自己雙臂圈住的人。

    韓夏生被盯得有些發毛,悄悄地向后縮,嘴唇下意識地抿起來。

    過了一會兒,孔蘇問:“為什么?”

    韓夏生不答。

    孔蘇自己接上,“因為我家的經濟情況?”

    韓夏生被說中心事,有些別扭,“是又怎樣?一有錢就買別墅,生怕別人不知道,我就是看著扎眼!”

    孔蘇恍然大悟——想必韓夏生父親那邊也住別墅,才有了陰影。

    “你可以把它想象成平房。”孔蘇勸誘。

    “哪家的平房有那么大的旋轉樓梯?”

    “呃……你就想象樓梯是通向屋頂的,平時我們都在上面晒谷子。”

    韓夏生扯了扯嘴角,忍著,“那屋前花園怎么解釋?”

    “你看錯了,那邊其實是豬圈!”

    韓夏生一愣,終于噗嗤一聲笑出來。

    說這些話的孔蘇,平時在學校里絕對看不到。

    還真是稀奇。

    孔蘇自然不會放過這個機會,一只手環著韓夏生的肩,一只手捉住他的手臂,半推半拉地往居民樓外走,低聲說:“走吧。”

    他的聲音不知道為什么有些沙,聽在韓夏生耳朵里像海灘上的波浪迅速地來了又走,撓得心癢癢。

    不過也的確難為死人臉了,周末早上放著懶覺不睡,不到七點就出來守株待兔,而且他已經把話說得那樣明,再不去就太顯矯情。

    “……去也可以,但是你不可以……”

    “嗯?什么?”

    不可以做奇怪的事!

    可是……又怎么說得出口?

    韓夏生同學相當糾結。

    學習小組,顧名思義,是以學習為主要目的、人數大于等于二的小團體,但那畢竟也只是書面定義。

    放眼現實,N高高二某學習小組的第一次活動情況——

    “哇噻!孔蘇你家電腦是蘋果的?哪里買的?”

    “……”

    “這是什么?PS2?不是吧?這玩意兒還沒在大陸發售啊!走私?”

    “……”

    “石頭石頭,那套正版CD借我聽!”

    “……”

    “誒?線裝版康熙字典?不要告訴我是真的!”

    “當然是假的!”孔蘇一拳頭砸在楊竟腦袋上,問正在PS2前翹著屁股研究的沈群,“這家伙是怎么回事?理科班的人怎么會在我家!”

    沈群頭也不回,“本山他非要跟來我也沒辦法……據說這次半期他只及格了一科。”

    孔蘇有些同情地看了看楊竟,兩大步走到電腦前,擰住那個抱著顯示器猶自激動的人的耳朵,“沈群,麻煩再解釋下這位全班第四名又是怎么回事。”

    “他說他寂寞。”沈群還是不回頭。

    孔蘇在心里從一數到十又從十數到一,用盡全力才沒有露出自己覺得憤怒但別人看著卻是興奮的表情,“你們以為今天是來干什么來了?”

    只有韓夏生拿著書,老老實實地坐在書房中間的小桌子旁,聲音洪亮,“學!習!”卻落得個除了孔蘇以外無人理睬的下場。

    孔蘇含淚摸了摸韓夏生的頭,“乖,我們來學習,我幫你輔導數學。”

    韓夏生看著他那似笑非笑的奇怪表情,眼皮老抽筋——不知道什么時候才能習慣誒……

    一上午,四個荒廢過去,兩個七七八八學了一些,光陰如梭,永不等人。

    張阿姨准時准點地上門做飯,這次還帶著她5歲的女兒。

    “她奶奶今天有事照顧不了她,只能我帶在身邊……丫頭,你乖點,不要打擾哥哥們學習。”說著進了廚房,“老規矩,一小時后開飯。”

    張阿姨的女兒長得粉嘟嘟圓滾滾,龐曉均一見就喜歡,抱起來逗她,“看看這富貴身材!像我像我!”

    可那丫頭不領情,近看龐曉均看了兩三秒,嘴一扁,眼看就要哭了。

    沈群連忙搶過來抱,還沒抱穩,丫頭的嘴扁得更厲害。

    這下可急慌了几個平時毛手毛腳的大家伙,扔定施炸彈一樣把小姑娘從這個手里扔到那個手里,扔誰那都不對,最后終于被孔蘇接了過去。

    小姑娘一抱著孔蘇的脖子就開始笑,咯咯咯地抽個不停。

    龐曉均想不通,“你說就算我這種慈眉善目的不能打動她,曙光那種清秀絕倫的不能誘惑她,也不該是石頭抱得美人歸啊。”

    只見美人伸出一根胖手指,戳著孔蘇的死人臉,邊戳邊笑,“最喜歡哥哥了。”

    龐曉均不服氣,“沒鑑賞水平。”

    孔蘇輕輕地揉了揉小姑娘的鼻子,“丫頭自己先玩,哥哥們還要再學習一會兒,吃了午飯再陪你玩,怎么樣?”

    小姑娘乖巧地點點頭,從孔蘇身上滑下來,熟門熟路地到花園里玩去了。

    沒過多久,張阿姨做好了午飯,香味直沖二樓書房。

    孔蘇他們正准備移師飯廳,張阿姨卻先跑了上來,眼眶微紅——

    “孔蘇!丫頭不見了!”

     
“沈群,你和肖兵騎車來的,你們去小區外面往北一帶找。”

    沈群和肖兵摸出了車鎖鑰匙。

    “楊竟,你體力最好,能不能去小區外往南一帶找找?”

    楊竟彎下腰去做准備活動。

    孔蘇繼續說:“張阿姨你別擔心,我們一定把丫頭平安無事地帶回來,你就在家等消息……韓夏生沒手機,跟我一起在小區里面找。”

    龐曉均指著自己,“我呢我呢?”

    孔蘇眼神一斂,“你……陪張阿姨等消息。”

    龐曉均有些挫敗。

    “不需要報警?”韓夏生問。

    “失蹤時間太短,警察不會受理……好,就這樣,大家保持聯系,行動!”

    哥几個立刻鳥獸四散,獨留下表情呆滯的龐曉均和已經哭得喘氣都困難的張阿姨。

    “那什么……張阿姨……”一心想安慰人,結果剛開口,張阿姨哭得更厲害。

    手忙腳亂地又是抽紙巾又是端茶倒水,龐曉均的心在流淚——石頭,我要換人!

    小姑娘平時喜歡在花園里玩泥巴,孔蘇和韓夏生站在屋子正門口,一眼把孔蘇家的小花園望到頭,的確沒有小姑娘的身影。

    兩個人哇啦哇啦地叫喚了一通,也沒聽到有人回答。

    出花園門的時候韓夏生在門口愣了一下,孔蘇問他怎么了,他又搖頭。

    剛才的確有什么東西在腦海里一閃而過,總覺得有什么不對勁的地方,但是抓不住。

    跟著孔蘇在云湖別墅區里練起小跑,一心挂著那個穿白衣的小身影,別墅一幢幢進入眼帘也無暇鄙視。

    周末正午,小區里几乎沒人走動,想找個人問都難。

    這天是陰天,并不熱,但几分鐘下來,韓夏生和孔蘇都汗濕了衣服。

    橫穿小區花了整一刻鐘,中途碰見兩個保衛,說了情況后他們也加入找人行動。

    沈群來電話,說小區以北一公里外都沒發現丫頭,問了路人也無果。

    楊竟來電話,說小區以南一公里外也沒發現。

    孔蘇和韓夏生都驚了——沒想到楊竟的腳程那樣好。

    龐曉均也來電話,說是代張阿姨問情況如何了。

    “張阿姨怎么樣?”孔蘇問。

    “還在哭……”

    “你好好安慰,應該很快就能找到的……”

    “哦……張阿姨讓你們回來吃午飯先。”

    “你們吃,我們找到就回去。”

    挂了電話,發現韓夏生摸著下巴不知道在想什么。

    “怎么了?”

    “你說,不會是給人拐去了吧……”韓夏生小心翼翼地推測。

    孔蘇眼角一跳——有可能。

    畢竟是出入別墅區的孩子,壞人也不會管她是不是住在里面,而且光看丫頭的可愛樣,儼然一個小公主,被誤會成有錢家的孩子也說得過去。

    立刻又撥電話給龐曉均,“你先別說話,聽我說,別讓張阿姨發現異樣……從現在開始,所有電話你都要搶著接……嗯,你猜得沒錯……不,我們只是懷疑。好了,別露出破綻。”

    挂了電話,孔蘇愁眉不展。

    “要不要通知你爸媽?”

    孔蘇想也不想就搖頭,“不了,通知他們也沒用。”

    兩個人都在西亞,老媽做不了主,那個人就……更別提了。

    韓夏生的肚子很不合時宜地叫起來,孔蘇讓他先回去吃東西。

    “要回一起回。”

    “你先回,我再沿湖邊找找……等等,不會是掉湖里去了吧……”孔蘇話沒說完就折返身往小區另一頭的人工湖奔去。

    韓夏生緊跟身后,肚子偶爾叫兩聲,叫得他無地自容。

    孔蘇在湖邊看見個釣魚的老頭,以前打過照面,彼此都眼熟,忙沖上去問他。

    老頭有些耳背,口齒也不是很清楚,半天才明白對方在問什么。

    “我從早上就在這里釣魚,絕對沒有人掉進去。”

    兩個人同時松了一口氣,癱在湖邊長椅上。

    沈群和楊竟再次打電話來匯報情況,還是沒找到人。

    龐曉均打電話來匯報,暫時沒有可疑電話打上門。

    孔蘇接電話的聲音越來越小,額頭上密密麻麻全是汗珠。

    韓夏生突然想起了什么,讓孔蘇原地等,自己跑了。

    孔蘇沒力氣詢問也沒力氣阻止,抬起一只手遮住眼,十萬個怎么辦在心里繞來繞去,找不到出口。

    離小丫頭失蹤已經過了快兩個小時,如果真是綁架怎么辦?對方會什么時候打電話來索要贖金?要多少?會不會送小指頭過來威脅?

    越想越怕,額頭的汗冒得更是厲害。

    韓夏生不知道過了多久才回來,拎著個白色塑料帶往孔蘇旁邊一坐,“都兩點過了,來吃飯!”

    孔蘇移開手,驚訝地望著他,“你回去了?”

    韓夏生拿出個包子咬了一口,“沒,我怕張阿姨擔心不敢回去,這個是在外面買的,吃吧,你的魚片粥。”

    孔蘇奇怪了,“為什么我們的不一樣?”

    韓夏生也奇怪了,“你不是胃不舒服嗎?胃不舒服吃什么包子?有粥喝就該笑了。”

    孔蘇一愣,傻里呱唧地接過粥,“你怎么知道?”

    韓夏生一手拿包子,一手伸過去摸孔蘇的額頭,“這么多冷汗,手還下意識地捂著肚子……喝吧,趁熱,涼了也傷胃的。”

    孔蘇呆呆地看著韓夏生,一時間竟說不出話來。

    手上的粥暖得燙人。

    連自己也才剛發現胃部的不適感,坐在旁白內這個人卻一早就察覺了。

    韓夏生自顧自地咬著包子洋洋得意,“我的觀察力不錯吧,說不定天生是做偵探的料……”

    孔蘇抬起手,正想去碰他那張神采奕奕的臉,沒料到韓夏生一聲驚呼,“我想起來了!”

    “什么?”孔蘇的手還僵在那,縮也不是進也不是。

    “我之前就覺得奇怪了!”說著把最后一口包子往嘴里一塞,“孔蘇你家花園里有隔音比較好的小房子之類的沒?”

    “有,花園后面有間暖房,我媽種花用,平時沒人進去。”

    “平時上鎖不上?”

    “不……啊!”孔蘇也驚呼起來。

    韓夏生興奮地狂點頭,“是啊,我們只想到在外面找,沒想過她也許根本就還在園子里。花園的鎖很高,5歲的小女孩根本不可能夠得著,而且你還記得不,我們出門的時候花園門關得好好的,她怎么可能跑出去?”

    孔蘇拉起韓夏生就跑,“快,我們回去!”

    “你還沒吃東西……”

    “顧不上了!”說著迅速撥電話給沈群和楊竟,“人找到了!撤!”

    兩撥人都幸喜萬分。

    孔蘇沒吃飯,韓夏生剛吃了飯,兩個人為對方著想,不約而同地都放慢了跑步速度。

    “為什么不給張阿姨打電話?”韓夏生問。

    “還不知道丫頭在暖房里有沒有發生什么事才一直不出來,還是我們先確定人平安無事再告訴她吧。”

    韓夏生心里熱氣亂冒——這個沒表情的家伙,有時候還真是出奇的溫柔。

    太陽不知道什么時候從云層里露出小臉,陽光很淡,也很薄。

    兩個人足足花了十分鐘才回到孔蘇家門前,推開花園的門,徑直繞到后面,踏過几塊人工青石板,盡頭果然有一間20多平方米的盆栽暖房。

    韓夏生和孔蘇站在門前對望了一眼,屏住呼吸,開了門。

    小丫頭正趴在暖房角落的沙發睡得香,臉上紅彤彤,手上還拽著一朵不知名的花。

    那一瞬間,韓夏生覺得自己快虛脫了,腿腳一軟,差點沒一屁股坐到地上。

    孔蘇也大大地松了一口氣,輕手輕腳地走過去把丫頭抱起來。

    小姑娘半睜開眼,在努力看清楚抱著她的人是誰以后,伸出手指在孔蘇臉上戳了兩下,咯咯一笑,將頭枕在他的肩上,又睡了。

    韓孔二人哭笑不得。

    出了暖房,沒走几步發現其他搜尋隊員也回來了。

    沈群和肖兵推著自行車剛進花園,楊竟跟在后面,頭發被汗水沖刷了一遍又一遍,根根釘在腦袋上。

    楊竟不知道自己今天跑了多長距離,只知道強度比平時在學校訓練時還大,而且是在沒吃飯的情況下。

    有几次累得快吐出來,差點放棄。

    還好人找到了,雖然不是自己找到的,但他在接到孔蘇最后那個電話時,覺得什么都是值得的。

    在小區門口和沈群肖兵碰了頭,一起往回趕,剛進門就看見孔蘇抱著一團白色的東西從花園后面出來。

    韓夏生跟在他身后,兩個人的表情都很輕松。

    楊竟心里最后一塊石頭放下地,實在是……太好了。

    那時,太陽剛好從一片云中穿過,楊竟看見云影在草地上迅速后退。

    金色的陽光鍍在孔蘇身上,還有他懷里的小姑娘。

    楊竟呆了一呆。

    孔蘇抱著丫頭回屋去找張阿姨,沈群和肖兵嘻嘻哈哈地跟在后面,楊竟的雙腳像被凍住一樣動不了,右手下意識地一拉,正好拉住韓夏生的衣擺。

    “怎么了?”韓夏生伸出手在他眼前晃了晃,“該不是跑太累不行了吧?”

    楊竟咯吱咯吱地轉過脖子,雙眼無神,“夏生,我要告解。”

    “……”韓夏生在考慮一巴掌拍暈他會不會更好。

    “夏生,我變態了……”

    韓夏生黑線,“恭喜你,終于開始了解自己了。”

    “我說真的。”楊竟雙手扣住韓夏生的肩,略有些激動地,“我剛才看見孔蘇抱著丫頭的時候,居然有怦然心動的感覺!就是那種以前看見泳裝美女的感覺!”

    “誒?”韓夏生懷疑自己耳鳴。

    “如果我是對丫頭心動,那么我戀童,我變態……但如果我……”

    “誒誒?”韓夏生再次懷疑自己耳鳴。

    “如果對象是孔蘇,我就是同性戀……”

    “誒誒誒?”韓夏生不懷疑了,他肯定耳鳴!

    楊竟有點失控地把韓夏生一陣亂搖,“你聽到沒?我完了!無論如何我都變態了!鄙視我吧!不不不,干脆解決了我,來個痛快的……”

    ……

    后面的完全聽不到。

    韓夏生抽了抽嘴皮,笑不出來。

    “變態了”三個字久久在耳邊徘徊,縈繞不去,韓夏生只覺得滿目白光,一切遠離。

    似乎這個世界,終于天崩地裂了。

TOP

毫無預兆,韓夏生和楊竟的關系突然變得很好。

    早上,如果在教學樓碰到楊竟,就算要遲到,韓夏生也要跑過去和他嘀嘀咕咕地說几句,然后被孔蘇拖回四班教室。

    中午飯后,楊竟准時到四班報道,先和眾兄弟胡扯一通,接著把韓夏生拉到一邊私聊。

    晚自習前,几次孔蘇找不到韓夏生時都被告知看見他和還穿著訓練服的楊竟在圖書館出沒。

    晚自習下課,因為要跑到樓上九班教室找楊竟,韓夏生几次差點沒趕上校車。

    孔蘇看在眼里,表面沒反應,心里卻鬧得慌。

    還沒等他抗議,龐曉均先受不了了。

    這天,下午剛完課,龐曉均等人正在商量飯前的活動安排,楊竟就紅光滿面地來了。

    他說他請了假不用訓練,有好東西要給韓夏生看。

    龐曉均陰森森地一笑,“好東西?呈給本太師吧。”

    “不行,只能給夏生看。”

    “你要不呈本太師就不放人!”說著一手扣住剛從座位上站起來的韓夏生,“我們班的班花憑什么天天陪你?”

    韓夏生用兩根指頭在龐曉均的肉手背上捏起一小段皮,立刻痛得龐曉均嗷嗷大叫:“曙光我錯了我再也不說你是咱們班班花了放手誒你放手!”

    楊竟趁這機會抓了韓夏生就跑,邊跑邊回頭說:“用不了多久我一定把貴班班花安然無恙地送回來!”

    然后……“別別別哎喲痛!你不是班花!我是我是我才是!夏生你放手誒放手!”

    其他人都笑起來,除了孔蘇,從頭到尾鐵著張臉沒吭氣沒出氣,眼神里迷迷地不知道藏了什么東西。

    楊竟和韓夏生做賊一樣鑽進離教學樓最遠的小竹林,竹林再過去就是家屬區,這會兒沒什么人走動,倒也清淨。

    找了張石桌子,楊竟把書包往上一扔,“我搞到了!”

    韓夏生一怔,又很快恢復正常。

    兩個人一人撿一張石凳子坐下,因為凳子離得太遠,每人都只有小半邊屁股在凳子上,腦袋盡可能地湊在一起,似乎在防什么人偷看。

    楊竟手上几張A4白紙上打印著密密麻麻的小字,顏色不深,排版很亂。

    “昨天周末我趁表哥不在家的時候溜去他書房搞出來的,他的打印機墨盒有點堵,你湊合著看。”楊竟說,“還好我提前在網吧把查到的網址抄了一遍,一個小時之內就搞定了,不然肯定被我哥發現。”

    韓夏生沒說話,聚精會神地一頁頁瀏覽,過了差不多十分鐘才抬頭,“太亂,沒明白。”

    楊竟差點摔交。

    不耐煩地一把搶過那几頁紙,“來來來,我來給你歸納總結。”

    韓夏生懷疑地看著他。

    “你那是什么眼神?我告訴你,別小看我的理解能力,半期考試我語文及格了的!”

    韓夏生了然——原來楊竟那惟一一科上90分的,是語文。

    楊竟咳了兩聲,摸出一只紅筆,左手拿資料,右手開始勾畫,“資料顯示大多數同性戀者是天生的,但并不是基因變異更不是變態,而是一種正常的逆轉。同性戀

    在自然界也存在,科學家觀測到一定比例的靈長類動物會在青春期時候偏向同性,有些物種的這種偏好的比例則會相當的高。”

    “你再看這里,Gay在總男人中占10%,Lesbian在總女人中占6%。其中分別約6%的男人和3%的女人又是絕對同性戀,即他們不會對異性有任何興趣。”

    “還有這里,1980年,《精神疾病診斷與統計手冊》第三版(DSM-Ⅲ)不再視同性戀為精神疾病,世界衛生組織出版的《國際疾病分類》(ICD-9),也特別注明“同性戀”已被取消。”

    勾出那几段,楊竟得意洋洋地看著韓夏生,“怎么樣?”

    韓夏生一愣,“什么怎么樣?”

    “我找的資料啊……我可是冒著被人發現的危險從網上一點一點搜下來的,學校圖書館可沒有。”

    “……我知道,但你拉拉雜雜說了一大通……麻煩你再歸納一下。”韓夏生的聲音低得不能再低。

    楊竟把手指關節掰得噼里啪啦,“你剛才神游去哪了?”

    韓夏生心虛地陪笑,“你別生氣,要不,重新來?”

    “懶得跟你重新來。”

    “那你究竟想說什么?”

    “我想說的是……”楊竟不計前嫌裂嘴一笑,“夏生同學,我不是變態……你也不是!”

    與此同時,正和沈群等人踢球的孔蘇同學連打了三個噴嚏,龐曉均金口斷言他傷風感冒。

    剛吃下肚的面包被水一泡,有點發脹,韓夏生換了個姿勢,頭枕雙手,一心指望能睡得更舒服點。

    身下的人工草坪就是孔蘇以前特訓他時經常來的地方,春末夏初之時,長勢更是喜人。

    他還是第一次逃晚自習,卻半點罪惡感都沒有,腦袋里轉來轉去都是下午對楊竟說的話。

    之前放話放得那樣狠,要真實踐起來,也并不是容易的事情。

    怎么就一下子沖動了呢?韓夏生呵呵呵地笑起來。

    說起來應該感謝楊竟的,沒有楊竟的瞎激動,他也不會這么快就知道,原來自己不是變態呢。

    這算不算利用人?如果利用完人后把人一腳踢開,又會不會太惡劣?

    當時他也沒空多想,只聽到楊竟說要對孔蘇表白,心里一急,想也不想就說了那些話。

    “你要表白?以1號的身份還是0號?”

    楊竟傻了,“你怎么知道1號和0號……”

    “你的資料上不是寫著嘛,同性戀中,一方偏向陽剛,他們被稱作1;另一方偏陰柔,他們被稱為0。”

    楊竟嘟囔道:“我還當你什么都沒看進去呢,原來專門挑重要的看……”

    “你是1還是0?”

    “你看我樣子像是偏陰柔的那種嘛?”

    “那孔蘇又像是陰柔的了?”

    楊竟一時語塞,“好像……也不是……”

    “那你就是0了……”

    “不可能,絕對不可能!”

    “你覺得孔蘇會以0的身份接受你?”韓夏生第一次覺得自己也有咄咄逼人的潛質。

    “好像……也不可能……”

    韓夏生終于笑了,“楊竟,你輸了……”

    楊竟錯愕,韓夏生接著說:“之前我們說好一起了解自己性取向的問題,然后各憑本事追孔蘇,現在我突然不想跟你公平競爭了。”

    “你反悔?”

    “這跟反悔不反悔沒有關系,而是……”韓夏生依然笑咪咪,“我們一開始就不在同一起跑線上。”

    “你什么意思?”楊竟渾身上下沒有一處不霧水。

    “我是說,如果對象是孔蘇,讓我做1號做0號,什么都可以,而你卻不行……你還是去查查戀童癖的資料吧,我今天要告訴孔蘇我喜歡他,你靠邊站!”

    縱然極度不服氣,楊竟也不得不承認韓夏生說得有理。

    0號……想都不敢想,無論對象是誰……

    不過仍然要做最后的掙扎,“但如果今天你表白失敗,明天無論如何我也要試一試。”

    韓夏生斜了他一眼,“我會失敗?別做夢了……”

    就這樣自己把自己逼上絕路,像立了一個賭約,他跟楊竟的第二個賭約,卻是要賭上自己的尊嚴和快樂。

    再翻個身,韓夏生覺得苦惱極了。

    該怎樣跟同性表白?直截了當還是隱諱含蓄?游擊戰朮還是霸王上弓?

    雖說孔蘇親過自己几次,但也就是碰一碰的程度,根本不能說明什么。

    而且他連跟異性表白的經驗都沒有,現在卻面臨三級跳,難度也……太大了點。

    早知道就不要把話說得那樣滿。

    韓夏生揪著頭發,萬分焦急——怎么辦啊怎么辦……

    “你不上晚自習在這里干什么?”

    猛地一回身,孔蘇不知道什么時候站在了他旁邊,居高臨下地看著他。

    天色有些暗,看不清孔蘇的表情,不過也能猜到,肯定是沒表情。

    “你不上晚自習在這里干什么?”孔蘇再問。

    韓夏生環顧四周,除了他倆半個人影都沒有。

    難道這就是傳說中的天賜良機?

    韓夏生的頸動脈猛地一跳……

有關于孔蘇的形象問題,記得開篇不久曾經采訪過和他同班的十位同學。

    當時韓夏生才剛轉入四班,對孔蘇的認識還不夠,所以并沒有問他。

    如果現在暫停劇情,對韓夏生同學進行一下短暫的采訪……呃,希望不會引起公憤。

    “孔蘇啊……剛認識他時我沒能一下記住他的名字,他有些生氣吧,不過我想今后就算忘了自己的名字也不會忘了他的。”

    “他教過我扑球,我當時叫他姑姑……不能叫師父,他那個人啊,雖然永遠冷著一張臉,但卻不是老實人,他會非常正經地叫我八戒,讓人哭也不是笑也不是。”

    “孔蘇這人蠻奇怪的,笑的時候像哭,哭的時候像笑,擔心的時候像嘲弄,憤怒的時候很興奮,瞪人的眼神卻不失曖昧……有關他表情的變化規律,我覺得有必要專門搞一個課題花一輩子去研究。”

    “呃……如果說到最初有些喜歡他,大概是運動會的時候吧,他救了龐曉均卻一點居功的意思都沒有,實在是個面冷心熱又溫柔的人……對,絕對是那時候,我開始直呼其名,因為下意識地想和他對等。不過我自己沒察覺。”

    “只是沒想到他家的經濟條件那樣好……最矛盾也就是那段時間了,為什么他會是有錢家的孩子?二世子最難搞,我媽就是一個活生生的反面教材。”

    “但是孔蘇春游的時候為了救我連自己的安全都不顧了,當時我就想,如果我們都能平安無事地回去,我就努力忽略他家的背景,大家還是好兄弟……當然,那是在他親我之前……”

    “說起來被偷襲了,自己心里或許暗喜的成分還不少,只是一時間有些無法接受——怎么能一句話都不說就直接上行動?犯規了吧?他大概是一時沖動。”

    “后來還有几次,我沒問理由,他也不說,我努力去忽略,有點難,直到楊竟那厮……他居然說他喜歡孔蘇!?天大的笑話!他算老几?才認識孔蘇几天?和他說了几句話?了解他不了解?說什么看見孔蘇抱著丫頭就心跳加速,他以為孔蘇是聖母瑪利亞啊?!”

    “咳……抱歉,我太激動了……總之,孔蘇是我先看上的,誰也別想覬覦!好了好了要做正事了,你到旁邊去隱身,別礙著我的事!”

    ……

    話說韓夏生望了望四周,無論是大路小路大操場小球場都看不到人影,天色暗沉,路燈蒙朧,孔蘇就站在旁邊,時間地點人物都剛剛好——

    首先,創造氣氛……韓夏生在心里默念,露出個自認為溫柔到讓人骨軟的微笑,拍拍自己身邊的草地邀請孔蘇,“坐。”

    孔蘇沒動,“晚自習開始半個多小時了。”

    然后,裝可憐……“孔蘇,我今天心情不好……陪我會兒吧。”

    孔蘇還是沒動,“你和楊竟發生什么事了?”

    再然后,鏟除話題障礙,“不提他,我們說點別的。”

    “你跟楊竟關系很好。”孔蘇肯定地說。

    韓夏生大笑,“怎么可能?!”

    “大家有目共睹。”

    韓夏生笑得肚子痛,“我和楊竟?哈哈哈哈,孔蘇你知不知道,我和楊竟可是情……”

    一個敵字還沒到喉嚨口,黑影壓下,孔蘇准確地沖著韓夏生的嘴吻了下去。

    不同于以往點到為止的輕觸,孔蘇這次足足吻了他一分鐘,甚至還用上了舌頭。

    雖然被死人臉偷襲已經不是一次兩次了,韓夏生卻從沒有這樣震驚過。

    他還躺在地上,身上壓著個比自己高比自己壯的家伙,兩個人緊緊地貼在一起,緊得似乎連對方毛孔的呼吸都能感覺到。

    孔蘇閉著眼,試探著用舌尖觸碰韓夏生的嘴角。

    韓夏生給嚇得一直不敢松牙關,孔蘇也不逼他,就這樣細細碎碎地反復在他的嘴唇上啄來舔去,直到雙方都有些呼吸困難。

    “你……”干什么?

    待孔蘇終于吻夠了離開了,韓夏生才找到自己的理智和聲音。

    他懵得厲害。

    自己之前明明還在醞釀表白步驟,為什么形勢突然就變了?

    不該是這樣的啊。

    正確的順序應該是他韓夏生表白,孔蘇感動,韓夏生進一步表白,孔蘇感動得痛哭流涕,然后兩人深情擁抱,再熱情擁吻……死人臉怎么又犯規啊!而且還是在這種關鍵時刻!

    “韓夏生。”

    親吻狂一開口,韓夏生立刻從草地上彈起來,雙手握拳,襟危正坐,如臨大敵。

    孔蘇也慢慢坐正了,“除了龐曉均叫你曙光以外,班上跟你關系好和不好的人都叫你夏生,所以我決定直接叫你韓夏生。”

    韓夏生狂點頭——隨便你怎么叫,你就是叫我小生生我也應著!

    “我是你轉學過來第一個認識的人吧?”孔蘇問。

    韓夏生繼續狂點頭——再生父母再生父母!

    “我教你扑球,我經常跟你一起吃飯,我春游的時候救過你,我還會幫你輔導數學,老實講,我們關系怎么樣?”

    “很好。”

    “有多好?”

    “……呃,反正比你跟楊竟的關系好。”楊竟怎么可能有資格跟我斗?

    孔蘇哭笑不得,“我跟楊竟毫無關系……倒是你,你覺得我跟你的關系和你跟楊竟的關系哪個比較好?”

    韓夏生被他一句話里這個跟那個的關系,那個再跟那個的關系搞得稀里糊涂。

    “我是說,”孔蘇咽了一下口水,“我跟你關系好還是楊竟跟你關系好?”

    “當然是你了。”楊竟算什么東西?

    “如果是這樣……你喜歡同性的話,為什么不先考慮我?”

    “誒?”

    “某一天晚自習后我聽見你和楊竟的對話了,你讓他去查同性戀的資料。我不否認當時自己沒有刻意回避,甚至可以說是故意偷聽,我可以向你道歉。但是……”孔蘇長長地吸了一口氣,面無表情,一字一句,“韓夏生,我喜歡你,想做你的男朋友,你意下如何?”

    韓夏生如被雷擊。

    真是完全亂套了。

    他的苦惱,他的猶豫,甚至他的計划,如今在孔蘇面前,全變成滑稽小丑,可有可無。

    同樣的一句話,為什么有人可以直言不諱而他卻不得不思量再三?

    韓夏生像霜打的茄子一般,“為什么你那么輕易就說出來了?”

    孔蘇糊涂,“說什么?”

    “說喜歡。”

    “……因為是事實……你第一天轉學過來,我記得很清楚,你在教學樓走廊第二次問我的名字,那時候我就覺得自己會喜歡上你。喜歡就喜歡唄,如果你喜歡女生,大不了我不告訴你,反正偶爾吃吃豆腐你也沒翻臉,我真的覺得一直這樣也可以。”孔蘇嘆了口氣,“只是沒想到你也喜歡男生,而且還和楊竟越走越近……說真的,韓夏生,你如果不是特別喜歡楊竟,不是非他不可,我建議你考慮一下我。”孔蘇有點緊張地低下頭。

    對于他的話,仔細地聽,仔細地消化,韓夏生突然大笑著往前扑,兩個人在草地上結結實實地滾了兩圈。

    孔蘇生怕壓到韓夏生,急著要坐起來,韓夏生則嘻嘻哈哈地吊在他脖子上,“孔蘇,如果通過考慮我發現你比楊竟好多了,我們是不是可以談個戀愛?”

    孔蘇先是怔忡,接著几乎是條件反射地點了點頭。

    韓夏生主動親了他的一下,“那好,從今天開始,我們做彼此的男朋友吧……”

    要很認真。

    要很專情。

    要不離不棄。

    至于楊竟同學……說了搶不過就是搶不過,回配角位置上乖乖待著去!

     
韓夏生度過了學生時代最快樂的暑假。

    每天早上都要去補習班上課,不到八點就出門,先繞到云湖小區門口,等八點一刻孔蘇准時推著自行車出來。

    放假前,孔蘇終于存夠了買自行車的錢,一輛很普通的男式自行車,后座可以搭人。

    韓夏生以前一直以為像孔蘇這樣有錢人家的孩子,絕對是要風得風要雨得雨,卻萬沒想到他的零花其實并不比自己多多少,要買什么大件的東西也得從里面一分一厘摳出來。

    也因為這樣,他對孔蘇家有錢的事實,越來越不在意。

    韓夏生坐在孔蘇的自行車后面去上課,兩個人在同一個地方補習,一人補語文一人補數學,直到中午才結束,然后回孔蘇家吃張阿姨做的飯菜。

    張阿姨是孔蘇家請的鐘點工人,但孔蘇對她的態度一向如對待親阿姨一樣,這點讓人很是佩服。

    韓夏生曾對孔蘇說:“我發現你跟其他有錢人不大一樣。”

    孔蘇在他的耳朵上咬了一下,“有錢的是我家業主,關我什么事?”

    韓夏生再次覺得自己沒有喜歡錯人。

    午飯后兩個人通常在書房活動,看書做作業玩游戲吃蛋糕,偶爾也會親熱,但都不會太出格,擁抱親吻,最多捏捏對方的小弟弟,嘻嘻哈哈地互相調笑一番。

    他們還不夠成熟,還承受不了一些更現實和更直接的東西,彼此都心照不宣地回避著、忍耐著、等待著。

    孔蘇說:“要不,等你20歲生日過了,我們……來認真做吧。”

    韓夏生紅著一張臉,“高考完了就可以……”

    孔蘇恨不得立刻吃了他。

    他們還經常并躺在孔家書房地毯上聊天,腦袋靠在一起,韓夏生很容易就能看見孔蘇眼下的痣。

    “孔蘇,人說長淚痣的人愛哭,你也是嗎?”

    孔蘇偷親了他一口,“12歲以后我就只哭過一次。”

    韓夏生張了張嘴,沒發聲。

    他知道。

    春游遇險的時候,雖然看上去像是在笑,但孔蘇的確被他嚇哭了。

    這樣算不算生死與共過?

    韓夏生揶揄道:“你哭起來比笑好看。”

    孔蘇作勢裂了裂嘴,韓夏生一邊擋自己的眼一邊捂孔蘇的臉,“別笑別笑,惡夢誒!”

    孔蘇哈哈大笑。

    晚飯前孔蘇會陪韓夏生走路回家,盡揀小路,二十分鐘的路程往往能走上一小時。

    偶爾,韓母留孔蘇吃飯,偶爾,孔蘇找借口賴在韓家睡上一晚。

    臥室落鎖,穿韓夏生的睡衣,和韓夏生一起擠在單人床上,手指勾在一起,含著笑入睡,醒來時往往發現兩人一起滾到了地鋪上,手指卻仍然勾著對方。

    在晨光中互相打招呼,取笑對方睡得雞窩般雜亂的發型,提著褲子搶廁所,一起刷牙一起洗臉一起吃完韓母做的早餐,你追我趕地跑出門,跑回別墅里拿孔蘇的書包,在自行車上開始新的一天。

    風吹起來的時候韓夏生會張開手,人猿泰山一般地嗷嗷大叫,“孔蘇!再騎快一點!”

    “孔蘇!一口氣沖下坡!”

    “孔蘇,超過那輛電瓶車!”

    “孔蘇!加油加油加油!”

    孔蘇,我還沒告訴你,我喜歡你……

    八月的某一天,韓夏生做完他的數學題,在孔家書房上網查資料。

    孔蘇從他背后溜過去偷瞄,“這是什么?英語班?”

    韓夏生沒回頭,“聽說這個特訓學校開了個口語班,請的是美國老師,我想查查看具體情況。”

    英語對于孔蘇來說,只是一門必修的課程,除此之外并沒有特別感情,但既然韓夏生喜歡,他也會試著去感興趣。

    孔蘇說:“這么喜歡英語,大學想考哪里?”

    “你呢?”剛問出口就回想起來,“啊對了,你去年還說沒有想考的大學。”

    “現在也沒有。”孔蘇另找了張椅子,坐在韓夏生后面,雙手自然而然地攬住他的腰,“我對大學沒什么興趣……倒是你,英語成績好,干脆考專門的外語大學。”

    韓夏生笑著點頭,“我就是想考A市的外國語大學,要加試口語,得提前准備。”

    孔蘇一聽A市,來勁了,“經濟挂帥的城市,文化氛圍又自由又奔放,好地方……那我就考F大。”

    “F大?”韓夏生吃驚地回過頭,“你不是沒有目標?”

    孔蘇捏了捏他的鼻子,“我的目標不是你嘛?我是不大可能考上外語大學的,如果不能同一個大學,至少要同一個城市,以我目前的成績,高三時再沖一把,F大分數最低的專業應該還可以上。”

    甫一聽孔蘇說他的目標是自己,韓夏生心里還是甜得滴蜜,但事關個人前程,怎么可以敷衍了事?

    “不行,要考也得考F大比較好的專業,我幫你查查……”

    孔蘇按住他的手,“不用,你查你的口語班先,我考F大金融學院的管理就是了,那個專業聽說不錯。”

    韓夏生不放心,“你喜歡管理嗎?”他不希望孔蘇只是為了兩個人能在一個城市而學習自己不喜歡的專業,那樣與拿自己的未來開玩笑無異。

    孔蘇把下巴擱在韓夏生的肩膀上,很認真地說:“我從小就沒有什么很喜歡和很不喜歡的東西,選大學專業對于我來說,只是一個人生道路上必須做的事情,跟吃飯睡覺一樣……”說到這里他頓了頓,攬在韓夏生身上的手微微用力,“如果非要談什么喜歡不喜歡,我只知道自己喜歡你,覺得離你近一點就會快樂一點,其他的就沒精力去在意了。”

    見韓夏生似乎還有疑問,孔蘇緊接著說:“你放心,我至少不會選自己討厭的專業,也不會選自己不擅長的,至少我沒有想考中文系的念頭。我不是沖動的人。”

    韓夏生一手握著鼠標,一手在孔蘇腦袋上畫圓圈,玩得他本來就有點卷的頭發跟綿羊毛一樣,“孔蘇,真沒想到你的口才這樣好。”心說不明白為什么你語文成績那么差。

    孔蘇有些得意,“那我說服你沒有?”

    “如果說沒有呢?”

    孔蘇傾身在韓夏生嘴角親了一口,“那就先記著,離填報志愿還有大半年,我會慢慢說服你。”

    韓夏生嘆氣,“你以后別后悔才好。”

    孔蘇將額頭抵住韓夏生的,嚴肅認真地吐出兩個字,“絕不。”

    ……

    兩年后孔蘇回想起來,那個不太炎熱的暑假,是他曾擁有過最幸福的時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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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于很多經歷過高三的人來說,那段時間,或變成灰蒙蒙的記憶,或化作色彩斑斕的証明,証明自己曾在被折磨被打壓被禁錮中尋找過極端浪漫主義情懷。

    課桌前的書立已經插不進日漸增加的資料和考題,只能向上發展,越堆越高。

    下課時離開座位的人越來越少,大都集體趴在桌子上睡覺,從教室外放眼望去,華麗麗的一片潦倒。

    秋天走了,冬天來了,春天不遠了,一模二模三模,單科補習強化……有時候人會很納悶,明明也是那么多個日子,明明還是很艱苦的日子,怎么一不小心就消失了呢?

    殘存在腦海里的片斷零碎無章,龐曉均故作風雅地嘆道“時間太窄,指縫太寬”,聽到的人几聲嘲笑——惡心,過時,矯情,無聊!

    N高的升學率在C市還算比較高,每年有好几個能考入那一兩所知名大學,也曾出過全市狀元,文理皆有。

    用鄧頭的話說,進了N高,只要不太懶,最差也能混個三流大專,不至于升學無望,而稍微努點力的,一般本科那都是菜,人要有夢想,要看著前方的肉——重本。

    高三(四)班在懷抱這種理論的班主任的帶領下,個個眼放綠光,團結一心,眾志成城,為的,都是屬于自己的那塊肉。

    進入高三后,不知道是學習小組(?)起了作用還是大家的智商都有了飛躍,孔蘇等人的偏科現象明顯好轉起來。

    二模后,雖然四人不擅長的科目還是沒能及格,但最差的也不過是龐曉均的英語,78分,離及格僅12分之遙。

    孔蘇的語文82,韓夏生的數學87,沈群的綜合也考了200。

    而楊竟……聽說仍然只有語文及格,所以不得不專門針對本地的體育學院進行特訓,希望靠兩條腿掙得一張錄取通知書。

    孔蘇的父母突然在仲春時候回了家,而且暫時沒有再出遠門的打算。

    在他們回來之前,雖然學習緊張,但韓夏生每個周日返校前都會去孔蘇家度過半個白天,如今不大方便,他琢磨著將兩人獨處的地方改在自己家。

    孔蘇拒絕了,理由是想多陪陪母親,而且,離高考只剩兩個月,他們都需要全力以赴。

    “等考完了,等我們都去了A市,會有大把大把時間在一起,所以現在得忍忍,明白嗎?”

    韓夏生搓著孔蘇的臉,“臉部肌肉放松,你那么嚴肅干什么?我當然明白你的意思,來日方長嘛。”

    孔蘇明顯松了一口氣,“我怕你生氣。”

    韓夏生哼了哼,“小看我……只有你有事瞞著我,什么都不說,我才會生氣。”接著他笑了,“你們有錢人還喜歡騙人,不要讓我逮著你騙我,否則……”

    沒等他說完,死人臉就堵了他的嘴,兩個人掩身在樹叢里,提心吊膽地親熱起來。

    孔蘇把韓夏生箍在胸前,在他看不見的時候,微微皺起眉頭。

    沒過多久就該填志愿了,韓夏生第一志愿果然填報的是A市外國語大學英語系。

    孔蘇填F大,龐曉均填了南方的學校,沈群考本地,肖兵則目指全國排名前十的某知名大學。

    待交了志愿表,哥几個才有了即將分別的覺悟。

    沈群沮喪地撐著腦袋,“舍不得,不到這一步還真不知道自己這么懷念高中生活……”

    肖兵說:“頭兒,你是舍不得高二的那個藝尖妹妹吧。”

    沈群一張國字臉頓時脹得通紅。

    龐曉均也嘆,“本太師也舍不得,剛上高三的時候巴不得馬上高考解脫,事到臨頭才發現不是那么一回事。”

    韓夏生說:“你是舍不得咱們班班花。”邊說邊飛快地舉起拳頭,“你有種再提我是班花的事試試!”

    龐曉均被堵了個正著,郁郁寡歡起來,“曙光,我們同學也就只同得了這一個來月了,你還真忍心……”

    韓夏生下意識地轉過頭去看孔蘇,他正在整理書立,想讓試卷們排列得整齊一點。

    畢業后就不能和他天天同坐一個教室日日同在一個食堂吃飯了,當然不舍得,但他們還能在同一個城市,比天下許多不得不兩地相隔的情侶幸福百倍,也就沒什么可抱怨的。

    六月七日,韓夏生早上5點剛過就醒了,起床后發現母親大人醒得更早。

    兩母子安靜地吃著早飯,偶爾對看一眼。

    吃完后韓夏生握著她的手,“媽,別緊張。”

    韓母笑,“搞反了。”

    韓夏生說:“沒問題的,我有90%的把握。”

    韓母說:“盡力而為就好。”

    母親對自己一向包容不苛刻,他深感為幸。

    韓夏生的考場在離家有一段距離的二中,他想早點去,沒到7點半就出了門。

    孔蘇站在樓道口像尊石像,見韓夏生走過來,攤開手掌,里面有個護身符,“拿著,昨天求的,一人一個。”

    韓夏生有點驚訝,“你怎么在這里?”

    “這時候坐公車太堵,我騎車送你去二中。”

    “可是你的考場在六中,方向不一樣。”

    “沒關系,反正還早,送了你再過去也來得及。”說著把護身符塞進韓夏生牛仔褲的褲兜里,拉著他下樓。

    這一天溫度適中,早間新聞里各個頻道都在說今年的考生有福了。

    是福嗎?對于學生來說,恐怕不考試卻人人有書念才是福吧。

    韓夏生坐在自行車后座上,手扶著孔蘇的腰,“孔蘇,昨晚睡得好嗎?”

    孔蘇沒說他失眠一夜,撒謊道:“還好。”

    “早飯吃了沒?”

    “嗯。”

    “鉛筆和准考証都帶了?”

    “嗯。”

    “……孔蘇,你緊張吧?”

    “……”孔蘇故作專心騎車狀。

    韓夏生騰出一只手拍拍他的背,“別緊張,我們9月一定能一起去A市。”

    孔蘇還是沒說話。

    二中門口早已經攔起了警戒線,非考生不得入內。

    為了讓等候的家長有個喝水休息的地方,校門外還搭起了各種攤子。

    韓夏生對此很不以為然,“我媽就不來受這罪,她今天還上班……孔蘇,你爸媽不是還在市里?他們會去等你考試嗎?”

    孔蘇搖搖頭,“不可能的。”

    韓夏生看看時間不早了,推著孔蘇就往馬路上走,“快去你的考場,路上注意安全。”

    孔蘇緊抓著他的手,半天不放。

    韓夏生沒好氣,“都說了別緊張,拉拉扯扯干什么?”

    孔蘇顧左右而言他,“高三這一年你瘦了不少,但是高了一點,現在是176。”

    韓夏生暈了,“這時候說這個干什么?快走快走,我要進考場了。”

    “我這一年也瘦了一點,也高了一點,現在是181。”

    韓夏生就差沒吐血,“是,我永遠不可能在身高上超過您老人家,快騎上你的‘寶馬’去六中吧,駕!”

    孔蘇還想說什么,韓夏生已經兩三步跳開了,回過身,對著他揮了揮手,“明天考完之后再見。”

    “韓夏生!”孔蘇大聲叫他。

    “嗯?”

    “我一定能去A市!”

    “知道!”

    我一定能去A市……

    無論多少次回憶,韓夏生都能肯定,當時孔蘇的確是這樣說的。

    但三十几個小時后,孔蘇消失了。

成績出來以后,韓夏生不再去孔蘇家蹲點,而是天天和沈群等人混在一起吃喝玩樂。

    哥几個考得都不錯,天天跟揀了金磚一樣高興,不過小團體里少了一個人,始終讓人覺得缺少點什么,特別是龐曉均,几次說錯話后居然少了一個人來扁,讓他大大的不習慣。

    關于孔蘇的話題,一直是沈群他們聊天的重點,韓夏生努力表現得自然,不去想會讓人失態的往事。

    但心里一點一點加重的無力感,卻騙不了自己。

    晚上習慣性撥的那個手機號,兩天前由關機變成了停機。

    韓夏生很害怕時間一長,他會懷疑孔蘇這個人是否存在過,就像他現在已經在懷疑,是否和他相戀過一樣。

    有什么話不能對愛著的人說呢?想來想去,惟一的解釋就是那段時光從來沒有存在過,他們誰也不是誰的男朋友,他不過做了個美夢而已。

    又過了一段時間,A市外國語大學的錄取通知書用EMS的方式送到了韓夏生手上。

    那天韓母也在家,她激動得紅了眼眶,而韓夏生卻呆呆地沒什么反應。

    A市,A市……

    的確是有個人說過,雖然不能在同一所大學,但至少也要在同一個城市。

    韓夏生掏出自己的錢夾,放照片的地方沒有照片,只有一個扁扁的護身符。

    不是夢!韓夏生拉開門就往外沖。

    韓母在后面追了兩步沒追上,大聲叫他記得回家吃晚飯。

    韓夏生沒空回答。

    他腦袋里全是關于孔蘇的事情。

    那個人喜歡親吻,迷戀甜食,騎車帶人的技朮還不錯,偏愛擠單人床,刷牙必刷上三分鐘,早飯只吃豆漿油條……他們湊在一起絮絮叨叨說過不少情話,他說過很多次“喜歡”,而他只說“我知道”……

    他們在一起一年有余,同笑同鬧,親密無間,怎么可能是夢?

    怎么可能有這么多細節的夢?

    韓夏生一路狂奔,奔進云湖小區,奔到孔蘇家門口,直扑到門鈴上,用力地按,按得手指發痛。

    一分鐘后居然有人拿起了屋內的電話聽筒。

    “喂?”是溫潤的女聲。

    韓夏生愣了兩秒鐘才反應過來,“你好,我找孔蘇。”

    從花園門就能看到孔蘇家的正門,門打開后走出來一位中年婦女。

    韓夏生看著她慢慢走近,能夠肯定她是孔蘇的媽媽,他們有一樣狹長的眼睛。

    站直身子,清了清喉嚨,“阿姨你好,我是孔蘇的同學,我叫韓夏生,請問他在家嗎?”

    隔著鐵花門,那位婦女將韓夏生打量了一番,微微一笑,“我好像聽小蘇說過你,可是他不在家。”

    “請問他在哪里?是這樣的,班上同學要集合吃散伙飯,我們聯系不到他。”

    孔母有些訝異,“他沒告訴你們嗎?”

    “什么?”韓夏生預感他這次能夠得到孔蘇的消息,不免緊張起來。

    孔母說:“小蘇一早就去‘明日高復’開始新的學習了,我以為他至少會告訴你們……”

    韓夏生輕輕地“啊”了一聲,登時明白過來。

    明日高復,C市有名的貴族復讀學校,采取全封閉制住宿教學,費用奇高,學生進去后直到來年高考前都不能擅自離校,可謂戒備森嚴,人們稱其為“文化監獄”。

    縱然如此,還是有不少經濟條件好的家庭,排著隊扛著錢,把自己不幸落榜的孩子往里推,實在是因為該校的升學率的確高得嚇人,有兩年就連市里最好的重點高中都比不上。

    “怎么能聯系上孔蘇呢?他的手機停機了。”

    “手機?”孔母失笑出聲,“學校不允許學生用手機,也不允許他們打電話或者接發信件,家長要去探望還得提前申請,的確是像座監獄,不過卻是充滿希望的監獄。”

    韓夏生一聽,有點急,“為什么孔蘇不參加高考?為什么高考的時候就去了復讀學校?”

    孔母無奈地看著他,“具體為什么,我也不清楚,那孩子現在做事情從不跟我商量……我只知道他不僅僅是復讀,而且轉了理科,所以入校時間比一般的孩子提前三個月。”

    韓夏生完全傻了。

    匆忙告別了孔母,韓夏生找了個公用電話亭把事情原委一字不漏地告訴了沈群。

    沈群在電話那頭半天說不出話來,最后得出結論,孔蘇瘋了。

    高考失敗后理科轉文科的人有,但文科轉理科,還真是沒聽說過。

    就算他孔蘇數學成績再好,那也是在文科范疇內,加上理科多出來的內容,不一定能占便宜,何況還有化學物理和生物這些他們一上高中就沒有認真學的科目,想在一年內補齊了參加高考考上重本,真還跟天方夜譚無異。

    如果孔蘇喜歡理科,高中一進校就不該選文科,辛苦學了三年,高考不參加,如今撒下大血本去念明日高復?一年下來得花多少錢?真是瘋了!

    又聽沈群嘰里呱啦感嘆了兩分鐘,挂下電話,韓夏生嘴里能苦出黃連來。

    有太多問題想問他,理了半天才理出一條最最關鍵的。

    韓夏生疲憊地靠在電話亭里,頭垂下來。

    孔蘇,難道有錢人就可以一聲不吭地為所欲為嗎?

    三個月的暑假也會很快過去。

    韓夏生的几個兄弟沒人落榜,就連楊竟都托關系擠進了本地的體育學院,肖兵更是奇跡般地考上了提前批,八月中旬一過就激動地北上了。

    肖兵走之前他們几個在KTV瘋了整整一晚,楊竟沈群和肖兵都喝高了,抱在一團哭得快脫水。

    龐曉均的肥爪一直沒離開麥克風,天快亮的時候終于失了聲,改用肢體語言交流。

    只有韓夏生從頭到尾都保持著冷靜,時不時盯著沒人吃的零食發呆。

    肖兵走后該走的就是龐曉均和他,一個往南一個向東,和高中生活徹底告別。

    可是那并不代表應該和高中的往事告別,更不代表要和高中的朋友告別。

    撇開情侶的身份,他和孔蘇至少還是好朋友。

    無論孔蘇多么決絕,他仍不想忘了他。

    動身去外國語大學報道的前一天,韓夏生一覺睡到中午,什么都沒吃就出了門,前往位于城郊的游樂園。

    他沒有買游樂聯票,直接沖到摩天輪下面,一口氣買了三張單票,能連續坐三圈。

    那天不是周末,游樂園里人很少,韓夏生估摸數了一下,加上他,坐摩天輪的不超過十人,除了他,都是成雙成對的小情侶。

    剛開始還好,但隨著觀光小包離地面越來越高,韓夏生的冷汗是一挂挂地往下淌,還沒到最高點就已經癱在椅子上了。

    不敢看下面,只能平視和向上看。

    遠處有數不清的廠房和高高的立交,陰天,天空灰得能揉碎一般,沉沉地壓在人的呼吸上。

    韓夏生捂著眼,幻想自己睡在家里床上。

    那天孔蘇也躺在旁邊,夜很深了,兩個人都沒睡,閑閑地聊著。

    他說孔蘇我可能患了恐高症了。

    孔蘇問是不是春游惹的禍。

    他點點頭說怎么辦這毛病太可笑了他想克服。

    孔蘇想了很久,“以毒攻毒!高考完了我們去坐摩天輪。”

    他把玩著孔蘇的手指,“如果暈在上面咋辦?”

    “我抬你下去。”

    “如果吐了一身咋辦?”

    “我幫你洗衣服。”

    “如果嚇哭了咋辦?”

    “我會哄你。”

    可他忘了問他,如果你不在了咋辦。

    閉著眼也覺得天旋地轉,喉嚨一緊,韓夏生干嘔了兩聲,沒有東西可吐,嘴里直冒酸水。

    他使勁擦著流個不停的眼淚,把嘴里的酸水一口口咽回肚子里。

    現在他暈了吐了也哭了,人呢?

    連坐第二圈的勇氣都沒有,小包一到地面就倉皇地逃了出去,他雙手撐著膝蓋,又干嘔了几聲。

    游樂園的工作人員過來詢問,他緊閉著嘴朝他擺手,示意自己沒事。

    好容易緩過氣來,精神好了點,韓夏生找了張椅子坐下來休息。

    摩天輪跟個大花圈一樣矗立在眼前,孤孤單單地一圈一圈慢慢轉。

    他反復地數著上面究竟吊著多少個小包,數了半天也沒數清楚。

    他想會不會因為這樣所以自己的數學成績才不好。

    可他高考數學居然考及格了,當然,其中一大半是某人的功勞。

    捏著拳頭,韓夏生定了定心——

    孔蘇,你欠我一個解釋,我等你,一年……

     
一個急剎車,韓夏生驚醒般地坐直了身子。

    已經很久沒有回憶那年的事情了……

    出租車司機笑咪咪地盯著他,“小伙子,三院急診區到了。”

    韓夏生看了看手表,再看了看計程表上的公里數,稍微一算,冷汗就冒了出來——果然是慢了他倒給錢啊,這師傅以前不是混飛車黨的吧?

    給了錢,把后座的人給搬出來,韓夏生斜眼瞅著自己肩頭上的孔蘇,“活著說話。”

    孔蘇唔了一聲。

    韓夏生有點費力地架著他往前走,心里把孔蘇罵了不下百遍。

    沒事長這么長干什么?還死重!180以上很得意啊?老子沒有180也一樣迷倒大片美女!

    挂了號,把人扔給值班醫生,自己坐在走廊上發呆,沒一會兒出來一個護士說孔蘇胃潰瘍需要輸液,讓他先去划價。

    韓夏生眉頭皺起來——胃潰瘍?得多難受啊。

    一轉念,胃不好還亂吃火鍋,完全是他咎由自取,同情不得。

    雖然是這樣想的,但繳完錢后看見孔蘇虛弱地躺著輸液的樣子,韓夏生還是有些擔心,“喂,你沒事吧。”

    孔蘇掀開眼皮,“小毛病,沒事。”

    “胃潰瘍還小毛病?”韓夏生冷笑,“哪天你死了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孔蘇沒開腔,抽了几口氣,韓夏生忍不住上前兩步,“很痛?”

    那廂病號閉著眼搖了搖頭,韓夏生琢磨著他可能還是不舒服,拉了張椅子坐在角落,也不說話了。

    沒多久王征打電話來慰問,韓夏生三兩句打發了他,隨后想起自己已經把人送醫院了,錢也幫忙繳了,干嘛還待著不走?

    正猶豫著是大大方方地打聲招呼再走還是悄悄地溜,孔蘇不知道什么時候又睜開了眼,“晚了,回去吧。”

    對方這么一說,韓夏生反而不好意思立刻離開,兩只手交握在膝蓋上,抓得很緊。

    “我已經好多了,你回去休息吧。”孔蘇重復道。

    這下怎么聽怎么像在趕人,韓夏生突然來了氣,“之前是誰死抓著人不放來著?怎么?現在沒利用價值就翻臉不認人了?”

    孔蘇連忙否認,聲音很低,“沒有,的確是太晚了。”

    “一個借口說了三遍,你也不嫌虛偽?”

    “韓夏生,你明知道……”

    韓夏生跳起來,“我什么都不知道!”

    借著病房里并不明亮的燈光,孔蘇看見韓夏生那有些激動的樣子,心里悶得難受。

    韓夏生皮笑肉不笑,“我什么都不知道。不知道你為什么會出現在這里,不知道你是怎么找到我的,不知道去年你這大半年去了哪里干了什么,甚至不知道當年你為什么不參加高考……因為沒人告訴我。孔大少爺,你該不會以為真相信心有靈犀這種騙小孩子的說法吧?或者,你以為我是蛔虫近親?”

    孔蘇剛張了張嘴,韓夏生很快接上,“等等等等!你想說什么?解釋嗎?千萬不要!孔家少爺的作風是不解釋也不后悔啊,千萬不要在這個時候破壞形象……”頓了頓,“孔蘇,人說事不過三,我也這么覺得,有兩次就夠了。你不愿說的事情我也不勉強,畢竟我們現在是什么關系?比陌生人好不了多少吧……我說,就這樣吧,我不管你來這邊是出差還是干什么,以后咱們各顧各的,互不相干,如果偶然在街上碰見了,隨便打個招呼就行。你覺得怎樣?”

    孔蘇抿著嘴不說話。

    韓夏生已經站在了病床頭,低頭看著他。

    孔蘇臉色白如雪牆,一頭卷發異常的張牙舞爪,沒有表情,狹長的眼睛里裝了讓人看不懂的東西。

    被這個人耍了兩次,真的足夠了。

    等了半晌還不見床上的人有反應,韓夏生咬咬牙,“快輸完的時候叫護士,我走了。”

    “韓夏生。”

    孔蘇的聲音很輕。

    韓夏生走到門口停下來,背對著病床,并沒有轉過去。

    “韓夏生,我喜歡你。”

    三秒鐘后,韓夏生大笑著離開病房。

    他一直笑,從走廊笑到樓梯,下了樓,在值班護士的奇怪目光中笑出急診區大門,笑得肩膀打顫,眼淚亂飆。

    太好笑了。

    這個時候居然還能說喜歡……實在是太好笑了!

    想過晚上一定要好好地睡,結果還是一夜難成眠,天快亮才入了夢。

    到了中午,韓夏生還在床上跟懶虫搏斗,苦苦思考著是起床解決早飯和中飯的二合一還是干脆再晚點搞個三合一,手機響了。

    王征在電話那頭樂得几乎合不上嘴,“夏生!我成了我成了!”

    韓夏生痛苦地翻身仰躺,“……沉進太湖了?”

    “不是啊,我是說昨天的聯誼!我成了啊!你還記得坐在你對面左邊那個女孩子嗎?”

    壓根沒印象,韓夏生閉著眼睛敷衍,“唔……”

    “就是那個頭發卷卷的臉小小的穿黃裙子的,昨天我送她回家,順便提出想和她交往試試,人今天給我回話了,夏生,我有女朋友了!”

    “哦……恭喜……”意識越來越遠。

    “夏生,你根本不知道,那姑娘比你還小一點,是本地人,家里條件不錯,獨女……她性格蠻不錯的,長得也可愛,我觀察了的,昨天晚飯時就她沒有主動找你搭話。嘿嘿,夏生,沒想到也有你迷不倒的,不好意思啊,哥哥我先一步了。不過話說回來,你年紀也不小了,也該找個女朋友談談,合就合,不合就散,再找才來得及……”

    韓夏生按了挂斷鍵。

    還沒來得及把手機放開,它又響了,還是王征,“怎么斷了?沒信號?我還沒說完,那女孩姓周,剛進廠工作沒多久,膽子有些小,不過人很老實……”

    又一次按了挂斷鍵。

    手機第三次響起時韓夏生終于忍無可忍,接起來就咆哮,“你交女朋友關我屁事!”

    聽筒里過了好一會兒才有個低而啞的聲音響起,“我沒交女朋友……”

    是孔蘇。

    韓夏生翻身而起,瞌睡一下全飛去九霄云外。

    這時王征在屋外拍門大叫:“夏生!開門!我知道你在里面!你手機沒電啊怎么老斷?開門我話還沒說完!”

    韓夏生住的公司宿舍,一人一個單間,而王征就在隔壁。

    “你怎么知道我手機號?”韓夏生按著太陽穴,努力忽略門外嗷嗷亂叫的人,“誰告訴你的?”

    “你留了號碼在醫院。”

    韓夏生想起來了,當時孔蘇胃痛得厲害,他沒想太多就把自己的號碼留作了緊急聯系電話。

    王征還在那邊鬧,“夏生你怎么了?開門啊!沒事吧!”

    韓夏生踩著拖鞋下床,一邊往門邊走一邊繼續對付孔蘇,“有事嗎?”

    “沒……想請你吃飯,作為昨天的謝禮。”

    韓夏生干笑,“算了,我受不起。”

    “韓夏生……”

    “沒別的事我挂了,再見。”邊說邊開了宿舍門。

    王征一個猛子扑進來,語帶哭腔,“夏生你怎么一直不開門?還活著就好還活著就好!”

    想必王征聲音太大,驚動了孔蘇,“韓夏生你怎么了?”

    兩頭都咋咋呼呼的,韓夏生頓時無比心煩,索性大吼一聲“老子沒事”,左手掐電話,右手把王征拎起來扔出去,關了機鎖了門,世界才終于清淨了。

    再躺回床上的時候已睡意全消,控制不了地去想孔蘇的聲音怎么啞成那樣,他在哪里打的電話,是不是還在醫院,胃好了點沒有沒有吃什么東西……

    想著想著又覺得自己太賤,干脆刷牙洗臉換衣服出門,走到王征的屋門口敲了兩下,“中午我請客吃飯,去不去?”

    門內的人似乎踢到了什么東西,“去去去去去!但是我想找小周妹妹一起吃……”

    韓夏生氣沉丹田,“你——去——吃——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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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說高中畢業后,韓夏生真的等了一年。

    一年里他想了各種辦法指望從網上認識明日高復的人,可惜沒有渠道。

    一年里他全心全意埋頭苦學,成了圖書館的常客,几次考試都名列年級前茅。

    一年里他有三次機會和室友參加寢室聯誼活動,都找借口推了。

    一年里有四個不同系院不同年級的女生對他表示有好感,他裝傻蒙混過關。

    大學里認識韓夏生的人都說他是個好看卻不苟言笑的怪胎,直到第二年的春天,撕掉了四月的日歷,韓夏生才露出久違的微笑。

    那時離大一暑假還有兩個多月,沈群和老班長在同學錄上吆喝著要開同學會,其中響應最積極的自然是肖兵和龐曉均,兩人上網的時間差不多,每晚八點左右都會把留言板灌得刷新困難。

    對此,韓夏生的態度很中立。

    他一向認為關系好的那几個人就算沒有同學會也不會斷了聯系,相反,以前就不大來往的卻硬是要在同學會上表現同學情,太過于做作。

    不過他也不潑沈群几個的冷水,畢竟每個人的想法不一樣,有時候,隨波逐流也沒什么不好。

    老同學們在同學錄上交流著各自的學習生活情況,內容經常雷同,比如寢室太鬧食堂太貴課程安排不合理等等,似乎全國的大學都是一個人開的,出的問題也都一樣。

    韓夏生每周都會上去看,很少發言,偶爾給沈群他們傳兩條悄悄話,約他們上QQ或MSN聊天。

    他不是沒有同學愛,他只是更關心這一年的高考。

    由于前一年理科考得比較簡單,早就有所謂的專家跳出來預測今年會很難。

    韓夏生有些擔心,一年前才從文轉理的人,不知道能不能順利熬過去。

    六月六號,韓夏生向輔導員請了几天假,連夜趕回了家,進門時已是次日凌晨,驚得韓母半天說不出話來。

    第二天,韓夏生去了云湖小區,門衛換了人,不認識他,沒讓他進去。

    第三天下午,韓夏生再次站在云湖小區門口,從四點等到天黑,毫無收獲。

    回家的路上韓夏生將手機掏出來看了又看。

    那是他用上學期特等獎學金買的,上了號碼就公布在了同學錄上,可是半年里,聯系他的有沈群有肖兵有龐曉均甚至有楊竟,就是沒有孔蘇。

    想想也是,他被關進“監獄”了嘛,怎么能上網?

    可今天是孔蘇“刑滿釋放”的日子,不知道他會不會第一時間去同學錄看,會不會看到他有了手機,會不會聯系他……

    滿腦袋問題亂躥。

    想起老媽似乎說了要等他吃晚飯,加快了步伐往回趕,結結實實地被一樓樓道口的黑影嚇得魂飛魄散。

    不過只是一剎那。

    還沒看清楚,已經靈光忽閃——孔蘇!一定是孔蘇!

    曾經幻想過無數次他會突然出現,可真到這一刻,又懷疑是不是幻想得過了頭和現實混淆在一起。

    韓夏生兩手緊緊抓住自己T恤的下擺,使勁睜大了眼睛去辨認眼面前的人,心里反復叫囂著“他只能是孔蘇”,腳下卻站著沒動。

    那人也靜靜地站著,呼吸聲時大時小,若站在此處的不是韓夏生而是另一個人,肯定心里發毛。

    這時居委會的值班大媽開始挂著喇叭在小區里晃蕩,“社區居民請注意,夜間請做好防盜防火工作,高層住戶請不要向樓下拋垃圾……”

    大概有半分鐘,待那機械的宣傳聲漸漸遠去,韓夏生終于試探著開了口,“你……”

    剛張嘴,人影已經壓了過來。

    韓夏生聞到了久違的味道,還來不及深想,那個久違的名字已經奔出口腔——

    “孔蘇!”

    孔蘇牽著韓夏生的手,把他帶出居民樓,帶出小區,一路帶到附近的小公園。

    天雖然黑了,公園里還是有几個老年人在鍛煉身體。

    兩個人找了張躲在暗處的石頭椅子坐下,韓夏生把腦袋深深埋在孔蘇的肩窩。

    孔蘇單手摸著他的腦袋,“還沒放暑假吧,怎么就回來了?”

    闊別一年,沒想到孔蘇第一句話竟是這樣“無趣”,韓夏生悄悄咬了他一口,“你就沒別的話可說了?”

    孔蘇想了想,“哦。我考完了,感覺還不錯。”

    韓夏生几乎暈厥,抬起頭狠狠地瞪著他。

    孔蘇沒看見似的繼續說:“我第一志愿報的F大電氣自動化學院……”

    不談志愿還好,這下倒提醒了韓夏生,“你去年怎么不參加高考?怎么就一聲不響去復讀了?還轉理科?什么時候決定的?怎么之前完全沒聽你說過?”

    一連串的問題并沒有出乎孔蘇的意料,他環著韓夏生的脖子把他拉回自己胸前,半晌也不說話。

    “怎么了?說啊。”韓夏生滿腹疑問,努力地想掙脫。

    孔蘇攬人攬得更緊,嘴閉得像涂了502膠一樣。

    韓夏生心里隱約覺得有些不對勁,“你不舒服?”

    孔蘇搖了搖頭。

    “那是心情不好?”

    孔蘇還是搖頭。

    韓夏生有點惱了,“那你說話啊!我在問你誒,我們之所以會一整年無法見面,全是因為你去年突然消失造成的,你現在總得說個清楚吧!”

    “韓夏生,你沒吃晚飯吧,餓沒餓?”

    “不要轉移話題!”韓夏生只差沒有磨牙。

    孔蘇又沉默了。

    夏季夜晚,近處有不知名的昆虫此起彼伏的低吟和高歌,遠一點,太極拳的音樂從老錄音機里咿咿呀呀地傳出來,在空氣中變了調。

    韓夏生伸長了脖子,很近地去看孔蘇,他的頭發長了一點,好像沒胖也沒瘦,還是沒什么表情,一張死人臉又冷又硬。

    明明就是記憶中的那個人,可韓夏生總覺得不像,他嘆氣,“孔蘇,你變了……”

    “也許。”

    沒想到他并不否認。

    心口像被什么東西給蟄了一下,有些刺痛,“孔蘇,我們是什么關系?”

    “我喜歡你。”

    “我們不是情人嗎?”

    “是情人。”

    “那為什么不回答我的問題?”

    孔蘇垂下頭,半晌,“……可不可以不回答?”

    韓夏生詫異地“誒”了一聲,“你說什么?”

    “……今年我一定能考進F大,我們九月一起去A市,以前的事情可不可以……全忘掉?”

    懷疑自己聽錯了,韓夏生一個勁地撓頭,撓得頭皮發燒,“什么什么?”

    “你沒聽錯,我希望你把以前的不愉快都忘掉……”

    韓夏生怔了片刻,突然怪笑起來,“忘?忘什么?你別告訴我你要我忘了你去年放我人生中最大一次鴿子的事情!”

    孔蘇兩只手糾纏著,聲音小得不能再小,“反正今年我也會去A市,不算違背約定……”

    “你還記得約定?”

    韓夏生毫不客氣,凶狠地打斷他,“你覺得晚了一年無所謂?你以為356天睡一覺做個夢就過了?孔蘇,虧你還是學理科的!虧你快二十歲了!你有沒有邏輯?按你的說法,反正人都會死,我現在滅了你也不算早!”最后一句話几乎是用吼的,吼得韓夏生一股熱氣直往眼眶里沖,擋都擋不住。

    孔蘇見他激動得從石椅子上站了起來,伸手就要去拉,韓夏生猛地甩開,退后几步,“我TM吃錯藥才請假回來!你別碰我!離我遠點!我再問你一遍,你究竟還有沒有話對我說?”

    孔蘇咬著嘴唇,“我……肯定能去A市。”

    一秒鐘后,韓夏生飛快地跑了,孔蘇站起來跨了一步,并沒有追出去。

    事情果然變成這樣……

    他本以為兩個人至少能有一天平和的時光,讓他好好地看看那個一年沒見的情人,看他有沒有什么變化,看他是否英俊依舊。

    只是沒想到這么快就被切入了正題。

    雙手向上拉伸,活動了一下脖子,孔蘇心里暗忖:這下,自己終于還是免不了要打一場持久戰吧。

    一年前的春天就知道了,如果做了選擇,必然會變成這樣。

    都在意料之中,只是一想到韓夏生的憤怒仍免不了難受,心里鈍痛,無處發泄。

    那個家伙是最最不能忍受背離的人,要怎樣才能讓他消氣?

    忍不住苦笑了兩聲,孔蘇使勁拍打著自己的額頭……

    那天是六月八號,晴,無風,夜晚較涼爽,離韓夏生失去孔蘇的消息,不多不少,正好一年。

     
晃回家已經快晚上九點,意外地發現屋里有人。

    孔父穿著居家服坐在客廳沙發上看報。

    孔蘇換了拖鞋走過去,“我媽呢?沒一起回來?”

    孔父頭也不抬,“我明天飛韓國,她今天代我去鄰省出差去了。”

    孔蘇挺直了背站著,孔父過了好半天才發現他一直沒離開,“怎么了?”

    “沒什么,我只是想告訴你我考完了。”

    “哦……考得如何?”孔父邊翻報紙邊問。

    “應該沒問題。”

    “那就好。”

    “我們去年說好的事情能兌現吧。”

    孔父抬起頭,扶了扶眼鏡,“你先坐下。”

    孔蘇依言坐到他對面,雙手放在膝蓋上,抿著嘴。

    孔父把報紙放下,摘了眼鏡揉著眉心,“去年……我們怎么說的?”

    知道他貴人多忘事,孔蘇一點也不驚訝,耐心地提醒道:“你忘了?去年春天你突然回家,不讓我填報F大金融學院,給了我兩個選擇,要么考北京的學校,要么復讀一年轉理科考F大電氣自動化學院……你答應我無論哪種選擇,只要考上,你除了支付學費生活費以外,還要另外借我一筆錢。”

    “哦,想起來了……不過你現在就跟我談這個事情,不嫌太早?錄取通知書拿到再說吧。”

    “我有十成把握。”

    孔父笑起來,“轉理科才一年就這么自信?”

    孔蘇眼神暗暗地,嘀咕道:“也不知道是誰逼的……”聲音并不小。

    孔父聽到后并不生氣,而是慢條斯理地進行說教,“孔蘇,我常常說,這個世界上沒有白吃的午餐,一切都是有代價的。你高中想念文科,我同意了,作為交換,高考要由我決定你的志愿,否則我可以拒絕為你交納學費。”

    “我希望你考到北京去念金融,你卻偏想考A市的F大,當時我說得很清楚,F大的專業我只看得上高電壓,它不僅是該大學的王牌專業,你學出來后還能到廠里幫忙。但那是理科的專業。我給了你選擇的機會,要么考北京的大學,要么轉理科復讀一年,你自己選的后者,怨得了誰?”他輕咳嗽了一聲,“而且我還答應只要上榜就借給你一筆錢。說實話,孔蘇,十八歲后我就不用再撫養你的,作為繼父,做到我這樣,已經仁至義盡了。”

    孔蘇說:“我媽不僅在生活上照顧你,在事業上也幫你不少,沒想到你還是這么鐵石心腸。”

    “你也知道幫我的是你媽,一碼歸一碼,看在你媽的份上我才答應在你十八歲后繼續撫養你,否則你以為我為什么要花大錢把你送進明日高復?如果你有出息,學出來自然能減輕你媽的負擔……當然,這些我們以后再談。”

    話雖然說得絕情,但十多年來孔蘇早已經習慣了他的教育方式,并不覺得有多過分,只是這次的交易間接傷害了韓夏生,讓他第一次迫不及待地想獨立。

    孔蘇很清楚,交易這玩意,有第一次就一定會有第二次,几年前初中畢業的自己還沒意識到,而現在,他必須給自己留條后路,所以才會在選擇復讀后提出借一筆錢的要求。

    他想靠這筆錢來生更多的錢,以防再次受制于眼前這個人。

    只要離開他的掌控范圍,只要在經濟上不虧欠于他,就不會身不由己。

    北京是無論如何不能去的,他一定要和喜歡的人待在同一個城市。

    只能選擇復讀。

    畢竟一年的分離和四年比起來,有些微不足道。

    只是他很害怕韓夏生知道事情的前因后果后拒絕繼續和他交往——不管有什么樣的理由,沒有自主權的二世祖始終是韓夏生最討厭的類型,懦弱、無能、被家庭控制、被金錢拴死……以前從沒想過自己也會有這一天,臨到頭了才知道什么叫力不從心。

    錢錢錢,命相連。

    大俗話說得是那樣的直白,卻又該死的正確。

    當時他獨自考慮了很久才做下決定——寧愿讓韓夏生恨,也不能讓他厭惡。

    如果被恨,或許還能夠以持久戰來挽回,而一旦被韓夏生這種一條腸子通到底的人所厭惡,恐怕就永世不能翻身了。

    孔蘇點頭道:“那么等我拿到通知書再找你。”

    “如果我一時回不來就打我祕書的電話,你知道那個……”

    “李祕書是吧?我知道了。”

    孔父見他站起了身,突然心血來潮想補充兩句關心的話,隨即又覺得尷尬,只好揮揮手,“洗洗睡吧。”

    孔蘇看了他一眼,轉身上樓,孔父戴上眼鏡繼續看他的財經報,安靜地消化著大大小小的金融消息。

    偌大的房子里再聽不到一點聲音。

    翌日,孔蘇大清早去韓夏生家逮人,人沒逮到就等了整整一上午。

    孔母中午回家時硬是被他嚇了一大跳,拍著胸口直犯嘀咕,“我當是哪家擱了個剛做完手朮的孩子在我家門口呢,原來是孔蘇,你臉色很不好啊,生病了?”

    孔蘇邊搖頭邊鞠躬,“阿姨好,很久不見了。”

    韓母邊掏鑰匙開門邊答應著,“來找我家夏生的?他要回學校考試,天不亮就去火車站了。”

    孔蘇愣了一愣,然后“哦”了一聲,“那我等暑假再來找他,阿姨保重。”

    韓母已經邁腿進了屋,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說:“暑假他不回這里,直接去他外公外婆家……”轉頭一看,已不見孔蘇的身影。

    回家的路上,孔蘇摸出一年沒用的手機,試著撥了沈群以前的號碼,居然有人接,居然還是那個大嗓門。

    他突然覺得懷舊的人真可愛。

    手機號是新上的,沈群不認識,迷惑地“喂”了一聲,待發現給他打電話的人是孔蘇后,驚天動地地吼了起來,“媽——呀——”

    孔蘇穩重地說:“我不是你媽。”

    沈群完全顧不得他的冷幽默,“你你你你你居然還活著!不是陰間來電吧?不是火星來電吧?你真是孔蘇?身高180體重XXX胸圍XXX視力XXX肺活量XXXX的那個孔蘇?”

    孔蘇繼續穩重,“本人目前身高182,謝謝。”

    “真是孔蘇!我沒幻聽!你在哪里?還在C市沒?我去找你!報方位!”

    “我剛考完,暑假都在,別急,有的是機會見面。我現在沒有以前老同學的聯系方式,想問問韓夏生他們的電話號碼。”

    “對,龐曉均和肖兵都換了號,韓夏生也買了手機,我一會兒把他們的號發短信發給你……哥們考得怎么樣?”

    “還行……我還有點事,先這樣,你把他們的號碼發過來吧。”

    “行,你這兩天先好好休息,有事隨時找我,別跟我客氣啊。”

    挂了電話沒多久,韓夏生他們三人的手機號碼就出現在孔蘇的手機上。

    孔蘇正好走到某個車站,坐下來,小心地把號碼存上,想了想,撥通韓夏生的電話。

    右耳里是長長的連接聲,左耳極品飛車呼嘯而過。

    大街上有些鬧哄哄,孔蘇把左耳捂住,專心地聽著電話里“嘟”了好几個長音。

    那邊的人一接起來就聽見不亞于這邊的喧鬧,人聲鼎沸,嘈雜不堪。

    “喂,你好。”韓夏生明顯加大了音量。

    孔蘇一時間不知道怎么開口才好。

    “喂?”疑惑地,“沒信號?”

    接著,他聽見韓夏生用手拍打手機的聲音。

    “喂?我聽不到你的聲音我先挂了……”

    “韓夏生。”孔蘇急忙開口。

    那邊停頓了一會兒,語氣怪怪地,“你是誰?”

    “韓夏生……”

    “對不起你打錯了。”

    “是我,孔蘇。”明知道他在故意裝傻,孔蘇還是耐下性子來說話。

    “我好象不認識這個人,你打錯了。”

    “喀”地一聲,對方掐了。

    正好有公車靠站,坐在孔蘇旁邊的男人站起來,接過從車上下來的一個女人的行李包,兩人手挽手地遠去。

    孔蘇吧唧了几下干得起皮的嘴,突然覺得這天的太陽有些毒。

    再撥號,韓夏生已經不再接起,繼續撥,沒几下他就關了機。

    晃晃腿站起來,隨便挑了一條小路鑽進去。

    路邊有花貓拉直了身子懶洋洋地晒太陽,賣冰淇淋的小店生意漸漸好起來。

    誰家紫藤爬滿架,一串串水嫩嫩直勾人心。

    誰家少年愛籃球,運著球呼啦一聲跑開,只留下瘦削的背影。

    空氣中有夏天的味道,濕潤而甜膩。

    回想起兩年前,當他騎著自行車,載了韓夏生在大街小巷勇往直前,他以為那就是幸福,而且,會延續到很遠。

    只是沒想到韓夏生會這樣絕。

    不過話說回來,自己一年前不是更絕?

    因果報應,就是這樣。

    韓夏生只是挂斷了一個電話,只是裝作不認識就讓他難過得非要使勁眨眼望天才不至于失態,無法想象當時自己失蹤時韓夏生是怎樣的堅強,才熬了過來。

    現實是他一手造就,咎由自取、怨不了別人。

    孔蘇走到一根電杆前,上面有“辦証”的號碼,看著那手機號末尾三、四個“8”字,他咽了咽口水——

    韓夏生,咱們國家以前經歷過漫長的八年抗戰,而我要花多長時間,才能讓你原諒呢?


“夏生,后天同學會你到底來不來?”

    “曙光,咋不接本太師電話?”

    “夏生,本山那小子想參加我們班的同學會,你覺得呢?”

    “夏生,這段時間想我沒?我想參加你們班的同學會,你也會去吧?孔蘇都去,你肯定會去的吧!”

    ……

    這兩天,韓夏生的手機快被鋪天蓋地的短信給撐爆了,剛開始他還很耐心地一條一條回復解釋,告訴龐曉均他們自己在外公外婆家,沒辦法趕回去,直到孔蘇也發來短信問他暑假回不回家。

    韓夏生郁悶地把電話塞到枕頭下,心說我回不回家干你屁事。

    他來外公家已經兩個多星期了,放假前就有意無意地減少了和沈群他們的聯系,怕的就是被人追問參不參加同學會。

    之前說了要參加,但一個多月前跟孔蘇僵成那樣,現在一想到跟他碰面就渾身不舒服,同學會自然也不想參加。

    孔蘇自從被韓夏生挂過電話后就不再主動打給他,改成發短信,一天一條。

    可是他對自己的所作所為不解釋也不道歉,光扯些旁的事情,比如天氣、比如單純的問候,再比如不太單純的關心。

    對于孔蘇那不冷不熱的態度,韓夏生本來還只是賭氣,漸漸地就變成了怨懟。

    其實只要他說出理由,他就一定會聽也一定會原諒,畢竟戀人間沒有什么比理解和包容更重要,何況如果大家能在一起,有什么天大的事情不能解決?

    明擺著不信任人。

    偏偏孔蘇似乎打算悶葫蘆一悶到底,韓夏生有兩次回短信暗示了,他都沒有表示,正巧當時韓夏生期末考試忙,對于死人臉后來的短信,索性再也不搭理。

    沒過多久就是暑假。

    韓夏生收拾包袱回到重慶,在外公外婆家一住就是半個月,其間孔蘇仍然一天一個短信,閑閑的几行字,訴說他的成績、生活、心情,以及思念。

    孔蘇的高考成績相當好,不要說F大,恐怕連北京那几所更好的大學都能上。

    好像他天生就是學理科的料,一早就不該選文科。

    韓夏生非常不服氣——是啊,明日高復嘛,一年趕得上一般復讀學校三五年的花費,用錢堆出來的質量,還能不高?

    兩天后,高中班上的同學會在几百里以外舉行,活動安排包括看望鄧頭、吃飯、短距離毅行,以及唱K。

    那一天,韓夏生獨自去了朝天門,頂著大太陽坐在石頭階梯上看兩江交匯,心想晒黑一點也好,有男子氣概,說不定就不會喜歡男人了。

    沈群等人繼續發短信轟炸,罵他沒良心,罵他不識趣,一點不顧舊情。

    天知道他有多想見那一幫子哥們,無奈比起他們,不想見的那個人影響力更大罷了。

    只有知道韓夏生和孔蘇關系的楊竟發現了倪端,“夏生你老實說,你跟孔蘇究竟咋了?他中午飯也沒怎么吃,唱歌也心不在焉,還賭博。”

    韓夏生捏著手機,掌心汗汗地,一字一字敲回去,“孔蘇不會賭博。”

    “怎么不會?你們班那個誰誰提議玩扑克,另一個人說拿錢做籌碼,不少人響應,孔蘇也湊過去了!”

    “那也是大環境所致。”韓夏生下意識還會為孔蘇辯護。

    “你的石頭兄現在張口‘我有什么好處’,閉口‘你給我什么好處’,說實話,不像我以前認識的人了。”

    “人都會變的。”也包括孔蘇。

    楊竟隔了很久才回復,“你和孔蘇絕對出問題了。”

    “就算是吧,怎么?你還想追他?”

    “……我不要命了?以前那些年少輕狂的事就別提了,總之,作為外人也不方便干預你們倆的事,不過有什么我能幫上忙的盡管說,別跟我客氣!!!”連最后的三個感嘆號都加得豪氣干云。

    韓夏生苦笑,心說沒人跟你客氣你也幫不上忙……

    這事還真沒人能幫上忙。

    第二天,韓夏生刻意去網吧上網,看同學錄,果然有人發布同學會記錄。

    他的名字被無數次提到,當然,是被沈群等人以唾棄的方式提及。

    也有人放上照片,或模糊或清楚,取決于攝影人的技朮,韓夏生粗略地估計了一下,大概有三個人參與了攝影工作,那水平……的確太參差不齊。

    孔蘇几乎沒怎么照相,偶爾在某張里能看到他遙遠的身影,雙手插在褲兜里,不看鏡頭,微微地彎著背,仿佛不屬于那個團體,游離在外。

    聽說以前班上復讀的人,除了孔蘇都沒參加。

    韓夏生覺得有點不舒服。

    他可以想像,當周圍的人紛紛討論著大學的種種時,作為惟一沒有念大學的人,那種無所適從的滋味。

    何況孔蘇這人就算有什么想法也不會讓別人知道,屬于那種遲早憋出毛病的類型。

    說起來他那遇事不愛解釋的性格倒是沒變,只是韓夏生無法接受他對自己還見外。

    他總覺得,如果不能全心信任和依賴的感情必定走不遠,倒不如干脆地分開。

    趁還來得及還能抽手的時候分開。

    坐在旁邊的人正玩著網絡游戲,屏幕上一個提著大刀的虛擬人物在森林里狂奔,操作他的是個朋克風小青年,寬衣大褲,皮筋束發,耳朵穿洞,一串銀色耳扣把耳廓裝飾得像活頁筆記本。

    他叼著煙,偶爾放開鼠標用鍵盤打字,虛擬人物就停下來,屏幕下方的對話欄一排排向下翻。

    “好玩不這個?”韓夏生搭訕道。

    活頁筆記本笑笑,“好玩。”

    “要錢不要?”

    “一張卡30,可以包月。”

    韓夏生想了想,“還是不便宜……”

    活頁筆記本這才將他上下一打量,“喲,一看就是好學生嘛,斯文得很,平時不玩網游吧……其實現在不流行你這種乖乖牌了,容易被人騙。”

    韓夏生把椅子拉近他,好奇地問:“真的?”

    他笑,“當然了,不僅容易騙,還容易被欺負,你再看看我,就我這身打扮,一般人誰敢來惹?”說著偷瞄了韓夏生兩眼,嘀咕道,“也就你這種書呆子沒眼色……”

    還想說什么,那人突然大叫:“TMD誰拿火燒我?”

    韓夏生嚇得屁股一騰,左右看了看才發現他說的是游戲里有人放火。

    見活頁筆記本忙著跟人在游戲里打架,也不好意思再問,韓夏生悻悻地站起來去網管處結帳。

    離開前又回頭去看了那人一下,越看越覺得他那副長長挂挂叮叮當當的打扮順眼,心里升起奇怪的溫度。

    于是下定決心。

    他站在網吧門口,承受著室外一波又一波熱浪,半瞇著眼在手機上一個拼音一個拼音地輸入。

    K……孔蘇。

    N……你承認你變了。

    W……我也想改變自己。

    Z……這段時間我想了很多。

    Y……也許我們本來就不合適。

    Z……只是大家都太年輕了所以看不出來。

    W……我們還是分手吧。

    Z……再見。

    按了發送鍵,卻如同石沉大海。

    孔蘇很長時間沒有回復,直到韓夏生回了家。

    當時韓夏生正脫了上衣在廁所准備沖涼,手機呱呱呱地叫起來。

    他遲疑了片刻,忘了關水就往臥室跑,惹得外婆在后面不停地嘮叨“浪費可恥”。

    新收到的短信自然來自孔蘇,是一條實實在在的短信。

    短得可憐。

    一個字一個標點——哦,以及句號。

    韓夏生突然抱著肚子大笑,兩步笑倒在床上,汗津津的脊背貼著涼席發出“嘶嘶”的聲音。

    這下可把他外婆嚇壞了,踮著小腳跑上去又是拍背又是捉筋,“這孩子怎么突然傻了?不會犯什么毛病了吧?”邊說邊扯了一嗓子,“老頭子!”

    韓夏生想止住笑,不停地抽氣,抽得只有進的沒出的,更嚇的老人家手足無措。

    “老頭子快來啊!孩子出事了!”

    韓家外公正在洗衣服,雙手被泡沫裹著來不及洗掉就沖過來了,神色慌張,“怎么了怎么了?”

    韓夏生捂著肚子哎喲哎喲叫喚,努力撐起身子,“沒……沒事……我笑……笑壞了……”

    外公松了口氣,“我還以為鬼子進村了……”說著埋怨地瞪了老伴一眼,“一驚一乍的。”

    外婆沒理他,關心地看著韓夏生,“真沒事?”

    韓夏生大口換氣,“真,真沒事……我同學發了個笑話給我……哎喲笑死我了……”

    “沒事就去洗澡,老太婆來幫幫我,晾了衣服該做飯了。”

    待兩位老人出了臥室,韓夏生才慢慢平靜下來。

    他翻起身重新回到廁所,擰開花灑的時候又輕輕地笑了兩聲。

    不過如果仔細聽,會發現那里面沒有半分愉悅。

    溫水淋在身上很舒服,毛孔一排排地張開,呼吸,平靜。

    韓夏生把腦袋埋到花灑下面盡情沖,反覆罵自己。

    達到目的了居然還會想哭,為了不哭居然逼自己去笑,笑著笑著居然還肚皮抽筋……

    實在是賤。

    雙眼已經被水沖得睜不開,韓夏生模模糊糊地回想著什么,都不太真切,惟有“賤”字在腦袋里飄來蕩去,清晰得猶如白色衣服上用油性筆重重地畫了一道,抹也抹不掉。

    他又笑,剛張開嘴就喝了一口水,心里罵得更起勁——

    MD,沒一件事順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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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偏出現在羽毛球協會會議室的時候表情有些僵硬,看准韓夏生坐的位置,流星趕月地扑了過去。

    旁邊几個成員揶揄他是來找媽的,差點沒被徐大力氣給活活揍死。

    韓夏生冷眼旁觀著徐偏騎在兩個大四學長的身上揮拳頭,心不在焉地問:“怎么啦?撞鬼了?”

    徐偏欲哭無淚,“他他他……”

    韓夏生臉一垮,“他又來了?”

    徐偏正准備好好地委屈一下,身下兩個學長哀號起來,“快起來!腰!哎喲我的腰!我錯了還不行嗎?祖宗!”

    徐偏這才站起來,挨著韓夏生坐下,“我剛出教學樓就被逮住了,他還是問我那些問題。”

    “你沒繳械吧?”

    “沒有……我可是當年他用利益相誘也沒有折腰的戰士誒,斗不過他還跑不過嗎?論地形還是我比較熟悉。而且我發現他的體力可能不好,沒追多久就停下了,一個人在大馬路上彎著腰喘大氣。”

    韓夏生皺眉,“哦……他胃不大好……”

    徐偏望著韓夏生,“學長,一年多了,你真打算繼續躲他啊?”

    韓夏生斜他一眼,“小孩子懂個屁。”

    徐偏嘟囔,“不過小你几個月而已…我看人家也不容易,F大離這里不近,那些來追女孩的人都沒這么勤快,三天一趟五天一輪,跟站崗似的,風雨無阻,季節不計,還得應付我的游擊戰……”

    韓夏生垂下眼打斷,“別說了。”

    徐偏住了嘴,兩手撐著椅子邊緣,靜靜地看著眼前的人。

    這個自己既崇敬又喜歡的學長加球友,聽說曾一度是系里的名人,大家叫他學習瘋子,圖書館控,變態冰山,沉默美男。

    不過眼見方為實。

    第一次見到韓夏生,是一年前。

    當時徐偏才剛進大學,申請加入羽毛球協會,被通知在某天下午和几個新加入的成員一起接受老隊員的審查和面試。

    當時去的除了他,還有四個新人,其中就有念大二的韓夏生,被協會會長問到是不是想加入籃球隊走錯了地方。

    實在是因為韓夏生的打扮太像玩街頭籃球的,全身上下整套仿冒的And1,脖子上戴了根骷髏頭項鏈,腦袋上還箍著運動發帶。

    他模樣長得白淨斯文,說起話來妙趣橫生,時不時逗得周圍的人樂壞肚皮。

    這樣的人會是不苟言笑的書呆子?滅了他徐偏都不信。

    几個新人分別和老隊員切磋了一下,他發現韓夏生玩羽毛球的技朮不壞,雖比不上曾經專業出身的自己,但在一干業余選手中,也算得上佼佼者。

    從那以后,徐偏和韓夏生不僅擔當了羽協的主力,也成了親密的球友,有事沒事舉著拍子到處找場地,討論起羽毛球賽來能唾沫星子滿天飛,方圓十米內都近不得人。

    韓夏生愛笑,成天頂著張彌勒臉迷惑人,其實脾氣并不太好,惹火了會出拳頭。

    他恐高,三樓以上的教室從不坐窗戶邊的位置,上了五樓連爬樓梯都頭暈。

    他貪吃,見到新鮮的甜食絕對會嘗試一二,但往往又因為太甜而放棄。

    他喜歡保護別人,對于學弟學妹們,有事必先出頭,像只斗志昂揚的……母雞。

    于是越來越喜歡這個打扮和長相極不相稱的學長,徐偏真心把他當作大哥。

    大哥天不怕地不怕,只怕一個人。

    這人經常出現在徐偏他們校園,雙手插兜,面無表情,幽靈一般地東游西蕩。

    因為幽靈第一次出現時正好看見他和韓夏生在一起,以后只要一見著徐偏就會粘上來,“把韓夏生的寢室號或者寢室電話號碼告訴我。”

    “這次你總該說了吧?”

    “說吧說吧我不會告訴他是你說的。”

    “我請你吃西餐,你悄悄告訴我。”

    “再不說我掐死你!”

    ……

    無數次威逼利誘,徐偏都沒有投降。

    韓夏生曾多次拍著他的肩夸他有骨氣,他也沒放過大哥眼中一閃而過的寞落。

    終于在一次韓夏生酒醉后得知了他的祕密,也知道了他和沒表情的故事。

    徐偏想了整整一夜,發現自己并不排斥。

    第二天太陽照常升起,他和大哥的關系一如往常,絲毫沒有間隙。

    只是偶爾會問他:“真的不能睜只眼閉只眼,然后原諒他啊?”

    韓夏生笑,“你試試閉著一只眼走路。”

    徐偏照做,沒几步就差點撞上路邊的垃圾筒。

    韓夏生說:“你看,多么難的一件事。”

    “可是他也許有苦衷的……”

    “我給過他機會他沒說,就算他現在想說,我也不想聽了。”

    沉默。

    半晌,徐偏嘆氣,“……夏生,沒想到你這么酷。”

    “哦。內褲還是牛仔褲?”

    ……

    大一至大二這一年,對韓夏生來說,沒有需要等的人,時間就過得相當快。

    逛逛街打打球,看看書聊聊天,春去秋來,一季一季馬不停蹄地從身旁飛奔而過。

    也改變了不少。

    他不再是那個陰郁的讀書機器,而是打死都不穿耳洞的偽朋克小青年。

    因為怕痛。

    他躲著孔蘇,還躲得很徹底,不接電話不回短信不在同學錄上留言也不見人,几乎封鎖了有關自己的一切消息。

    雖然每逢寒暑假都有人召集,但一年來他沒有參加過任何一次高中的同學會,大二暑假的時候甚至在學校附近找了份兼職,不回家。

    大三第一學期開學兩周后的某天,楊竟突然打來電話,沒寒暄几句就鬧著讓他推荐本好的四級語法書,拉拉雜雜扯了一通,好容易該挂電話了,卻突然提到了韓夏生的媽媽。

    “你媽媽的身體好了點沒?”楊竟問。

    韓夏生云里霧里摸不著方向。

    “你媽媽之前不是動手朮嘛,現在應該沒什么事了吧。”

    更是糊涂,“我媽生病了?”

    “哦我想起來了,你暑假沒回家……大概一個月前我去五院拔智齒,正巧碰見孔蘇,他說你媽膽結石開刀……”

    韓夏生猛地打斷他,“膽結石?”

    “是啊,你不知道?聽說直徑超過兩厘米了,震不碎才動了刀,你家沒親戚在那邊,孔蘇就和他家張阿姨輪流照看著。我去看了几次,醫生說你媽年輕恢復得快,我想現在應該沒問題……不過你這兒子怎么當的,自己的媽媽出了這么大的事居然不知道?”

    受不了他繼續嘮叨,韓夏生慌慌張張挂了電話往家里撥,手機差點摔到地上。

    撥了几個號碼想起韓母在上班,刪了改撥她的小靈通。

    “媽……”聲音都帶上了哭腔,“你動手朮怎么不給我說?”

    韓母顯然沒料到韓夏生會知道,“我不是讓孔蘇別告訴你嘛……”

    “他是你兒子還是我是你兒子?為什么他知道我卻不知道?”韓夏生急得原地跳腳。

    韓母放輕了聲音說:“你別激動,我怕你擔心……而且我在回家的路上膽結石突然發作,痛得神志不清的時候還是孔蘇把我送去醫院的。”

    “孔蘇?”

    “他正好路過,處理得很及時,醫生都說晚送醫院一分鐘我就會多受一分鐘的罪,還真多虧了那孩子。”

    “……那你現在……”

    韓母樂呵呵,“已經完全恢復了,你老媽我現在是無膽英雄。”

    韓夏生垂下眼,“……對不起,我當時不在。”

    “傻,別往心里去。”

    “媽,我該謝謝孔蘇嗎?”

    “廢話,不過你們倆關系好,也不欠一兩句謝謝,干脆你請他吃個飯吧,我出院后要請他吃他死活不愿意,沒多久就回學校了。”

    韓夏生鼻子一酸,“我們其實……”頓了頓,沒有說下去。

    和母親又聊了十來分鐘才挂斷,馬上有短信通知他余額不足十五元。

    手機都聊得有些發燙。

    韓夏生平時還算得上果斷勇敢,可一遇到和孔蘇有關的事就會變得磨磨蹭蹭。

    這次也同樣,一直到晚上都沒想到該怎么對孔蘇表示感謝。

    自家老媽的事和他們之間的恩怨無關,韓夏生不止一次暗示自己要大度,終于在熄燈前半小時決定打一通電話。

    兩個謝字是無論如何都要說的,晚說不如早說,早死早超生。

    電話直接轟進了孔蘇的寢室。

    雖然不愿承認,但韓夏生在孔蘇第一次把寢室電話號碼留在同學錄上的時候,就小心地記了下來。

    一溜子把該說的話全說了,氣都不帶換一下,也壓根不管對方聽沒聽答不答,掐斷后一看通話時間,19秒。

    這才滿意了,春風滿面地端上洗臉盆,哼著小曲去水房。

    與此同時,孔蘇高興地對著已經挂斷的電話又是狂吼又是傻笑,并維持了整整一宿,嚇得室友們以為他傷心欲絕,就差沒通知校醫來領人。

    當然,韓夏生永遠不可能知道。

     
韓夏生再也不敢放假不回家。

    大三寒假和暑假,他總是上午考完最后一科,下午就上了火車,回到家后對韓母鞍前馬后地伺候著,就怕她身體再出什么毛病。

    韓母再三強調自己很強壯,卻擰不過被一個膽結石給嚇怕了的韓夏生。

    不過兒子這么懂事,做母親的還是非常欣慰。

    只是他這一回來,就方便了孔蘇,隔三差五地上門堵人不說,還經常守在韓夏生出入小區的必經之路上。

    韓夏生無數次地叫囂著要報警,韓母聽到了總會扇他一巴掌,“開玩笑要有個分寸,你看人家孔蘇多乖,辦事穩重有效不說,還從來不發小孩子脾氣!”

    韓夏生算是明白了,母親大人一場病下來,已然把孔蘇當作了半個兒子,想從她那里打通出路是沒指望了,只得自救。

    大三暑假的某天,韓夏生趁孔蘇又來他家混吃混喝的時候很嚴肅地想和他談判,結果孔蘇左繞几句右兜几句,說著說著就不知道把話題扯到了什么地方。

    實在是氣憤,氣得鼻孔都張大一圈,“麻煩你不要像盯賊一樣盯這么緊好不?老子又不是你的誰!”

    孔蘇說:“不盯你你又跑了。”

    “跑了又干卿底事啊?我們連朋友都談不上!”

    孔蘇做了個小聲點的姿勢,“你想讓你媽聽到?”

    韓夏生捂住嘴,壓低聲,“你狠!知道拿我媽來壓我!”

    孔蘇攤手,“有籌碼的時候當然要好好利用。”

    韓夏生頭發差點豎了起來。

    談判破裂。

    這一年的暑假特別難熬,他感覺自己在坐牢。

    七月下旬,韓夏生自我斗爭了很久,終于忍無可忍,決定找了個機會偷偷溜回學校躲一躲。

    走之前再三叮囑老媽有什么事一定要給他打電話,“不准再有事瞞我!”完全是大男子的口氣。

    雖然不明白兒子為什么暑假沒完就要回去,但一向開明的韓母并沒多問,只是擔心地摸著他有些長的頭發,“宿舍住著熱,小心別中暑。”

    韓夏生趁夜離開,跟逃命一樣。

    結果他前腳一走,孔蘇后腳也跟回了A市。

    而令韓夏生萬萬沒想到的是,那個忠心耿耿的徐偏居然突然出賣了他,不僅將自己的資料拱手獻出,還約了孔蘇的室友一起玩羽毛球。

    孔蘇自然跟著來了。

    韓夏生全身緊繃,磨牙磨得嚓嚓地,問徐偏,“為,什,么,會,有,他?”

    徐偏冷汗狂淌,顧左右而言他。

    好在孔蘇并沒有多說話,猜拳時也主動表示不會跟韓夏生一方,才讓他稍微卸下了心防。

    那天,他們約在傍晚玩球,夕陽如血,還真是紅得嚇人。

    韓夏生從沒想過羽毛球拍也能成為武器。

    當時他聽見有人叫他,只覺得眼前一花,腦袋被什么東西給震了一下,下意識地就后退了兩步。

    其他人都老老實實站在原地,只有孔蘇帶著一副嘲弄的表情向他跑來。

    韓夏生知道那其實是擔心。

    不過不明白他在擔心些什么。

    又退了兩步,想說你干什么,剛張口,就覺得一股暖暖的東西從頭發里流了出來,順著脖子滑進衣領。

    就這一遲疑,孔蘇已經近了身,一手捂著韓夏生的頭一手拍他的臉,“韓夏生!韓夏生你說話!”

    韓夏生雙眼直視著地上的球拍。

    自己手上握著一把,那么,這把就不是自己的,為什么它會在自己跟前?

    啊。

    火石電光之間就明白發生了什么事,也明白在頭皮上流動的東西是什么。

    韓夏生徹底傻了,杵在原地一動不動。

    孔蘇好象被砸的是自己,痛苦得眉毛胡子皺在一起,“韓夏生!你TMD看著我!回話!”用手按著他的傷口,發現那里流血不止,情急之下差點揍了那個亂揮拍子的罪魁禍首,“他要有什么,你拿命來賠!”

    好容易在室友的提醒下冷靜了一點,半抗著韓夏生去找出租車上醫院。

    韓夏生本來一直沒啥舉動,到了馬路邊才如夢初醒般地掙扎起來,“你干什么?”

    孔蘇緊緊地抱住他,低吼道:“別亂動,還在流血!”

    “你放手!”

    “我送你去醫院。”

    韓夏生摸了摸腦袋,粘乎乎的,并不覺得痛,“沒什么大不了的,我不去。”

    孔蘇瞪著他,“怎么可能不去?萬一腦震蕩了怎么辦?”

    韓夏生撇嘴,“涼拌……”心說我有那么嬌氣嘛。

    孔蘇急得不行,二話不說,扣住他使勁往路邊拖,邊拖邊伸長了脖子找出租車。

    “我都說了不去了!你給我放手!”韓夏生激動地想擺脫,無奈孔蘇的力道大他不少,折騰了几下不但沒獲得自由,眼前還突然發起黑來。

    韓夏生閉著眼等待黑暗過去,嚇得孔蘇差點沒給他跪下來,“算我求你,別鬧了,我們去醫院吧,有什么事等去了醫院再說。”

    韓夏生想笑。

    孔蘇居然會求人。

    可是轉念想到他求他完全是為了自己的傷,笑意到了嘴邊就變得澀澀的。

    孔蘇接著勸道:“好吧?我們去醫院,就簡單檢查一下,沒事立刻回來,絕不在那個地方多待一秒。”

    韓夏生挺直了背,“去就去!”他還怕了不成?

    上了出租車,孔蘇對司機說:“去就近的醫院,師傅麻煩你快點。”

    那師傅語重心長地說:“同學,要遵守交通秩序,不能闖紅燈也不能超速,否則出了什么事故的話我們三個人都得進醫院了,而且你要相信我的專業水平,絕對平穩,不會讓小兄弟有一點不舒服……話說小兄弟的頭怎么了?流了不少血啊,撞的還是被人打的?”

    孔蘇深呼吸,“師傅,麻煩您先踩油門……”

    几年后,當韓夏生在出租車的副坐上讓司機“快點去醫院”的時候,孔蘇就想起了這天——

    角色顛倒,情況相似,司機師傅們的性格,也是一個比一個有趣。

    醫生給韓夏生的腦袋縫了三針,留院觀察了一晚,第二天就把他放了回去。

    當然,那一晚,孔蘇寸步不離地守著,無論韓夏生怎么趕,他都不走。

    接下來的几天,孔蘇更是服務周到,每天端著在鯽魚湯館打包的魚湯從F大到韓夏生的大學去監督他喝。

    由于收買了深知韓夏生行蹤的徐偏,孔蘇捉人時就像裝了雷達一樣精准,讓韓夏生想逃都逃不掉。

    寢室、操場、食堂、林蔭道、野豬林,那几天,外國語大學里隨處可見一個穿著大T恤寬球褲的人在前面跑,后面追著個表情冷酷卻拎著個與形象極不符合的保溫瓶的青年。

    追者,“韓夏生!喝湯!”

    被追者,“老子已經痊愈了!”

    追者,“多喝點不留疤……”

    被追者郁悶得很——誰會有事沒事扒開他的頭發看傷疤?

    可又每次都妥協。

    實在擰不過執著的孔蘇,一口氣把湯灌下去,末了還打個嗝,“好了你可以走了。”

    孔蘇把空瓶放進隨身背包,抓過韓夏生,撥開他的頭發仔細地檢查那條傷口,的確恢復得不錯,這才笑了笑。

    韓夏生看著他那張哭喪著的臉,眼角使勁地抽啊抽,“別笑了,快開學了人多起來,你也不擔心嚇著人?”

    “你不怕就行。”

    “我也怕啊。”

    孔蘇聽聞后將腦袋向前伸得就快貼上韓夏生的臉,繼續保持笑臉。

    韓夏生不停地向后縮,臉頰脖子直發燙,眼神漂移。

    孔蘇嘿嘿嘿地笑出聲,滿意地輕彈了一下他的腦門,“你撒謊……”

    就像那一年,他們初識,韓夏生第一次見到他笑,也只是愣著問他,“你怎么哭了?”

    “你……是在哭嗎?”

    “孔蘇!孔蘇你別睡!孔蘇你別哭……”

    從來都只有好奇和緊張,從來,都不是怕。

     
韓夏生也不知道他和孔蘇現在的關系該怎么定位。

    說是老鄉,沒有哪個老鄉會沒事往另一個老鄉學校跑還順便監管起居飲食學習心情的吧。

    說是朋友,又有哪個朋友會想盡一切辦法躲避另一個朋友?

    說是仇人,好象還沒達到巴不得把對方銼骨揚灰的程度。

    說是情人……就更加不可能了。

    大四,一方面要應付英語專八,一方面還要做簡歷找工作,韓夏生一開學就忙得人仰馬翻,漸漸地也不再刻意地防范孔蘇,有時候孔蘇一星期沒出現,他甚至還覺得奇怪。

    韓夏生每晚默念十遍“習慣是很可怕的”,以堅定自己的信念,可轉個身時又會不受控制地想,不知道他明天來不來。

    那一年九月中旬,市里計划舉辦大學生山地車比賽,韓夏生和學弟蕭淮一起報了名。

    韓夏生本來不會騎自行車,上了大學以后,為了擺脫一些頑固的記憶才逼自己學了。

    可他的水平也只限于在沒什么人的操場上溜達溜達不摔交,上公路和眾車手競爭還有些心有余而力不足,更別說參加山地自行車的比賽了。

    之所以參加,實在是因為……

    韓夏生他們學校要求英語系必須派五個人參加,報名快截止的時候仍沒人響應,各年級輔導員和系學生會會長湊在一起一合計,還是抽簽比較公平,于是天生帶衰的韓夏生就順利地中了紅簽獎。

    而且霉運還會傳染。

    當時徐偏已經去了英國,和韓夏生關系最好的就屬老鄉兼室友的蕭淮,蕭淮回到寢室時雙手捧著紅簽,可憐兮兮地自言自語,“真后悔一開學沒有立刻申請換寢室。”

    韓夏生從他身后飄出來,邪惡地笑,“蕭淮同學,你剛才說什么?”

    蕭淮哽了一下,差點沒被自己的口水嗆死,“周周周周末我們一起集訓!”

    孔蘇也知道了,更是頻繁地往外國語大學跑,送水請飯服務周到,生怕韓夏生因為訓練累壞了身體。

    韓夏生嘴上不說,心里卻有些觸動。

    一個月后,韓夏生和蕭淮雄赳赳地騎上學校借給他們的山地車出發了,沒過多久,又垂頭耷耳地折返回來。

    一個出發十分鐘后摔壞了眼鏡變成半盲,一個剛上了海拔不到三十米的山坡就嚇得嘔吐不止外加渾身抽筋,不得不雙雙棄權。

    面對系學生會會長面目模糊的臉,蕭淮急忙辯解,“我近視度數太深了啊沒眼鏡很危險的。”

    韓夏生還在抖,“好高……好高……好高……”

    事后各輔導員都做了深刻總結檢討——抽簽這種辦法,實在是太原始、太盲目也太沒含金量,以后要……呃,酌情盡量減少它的使用頻率……

    推開系辦大門,孔蘇就等在外面,正在跟另一個人說話。

    韓夏生走上去,愣住,“駱老師?”

    駱洋看到韓夏生,“是夏生啊,怎么?到系辦來辦事?”

    “您認識他?”韓夏生不答反問,指了指旁邊的死人臉。

    駱洋笑道:“沒,看上他戴的手表了問他在哪里買的,你們認識?”

    韓夏生剛想說不認識,孔蘇長臂一撈,撈了他就走。

    “同學!你的表是在哪里買的啊?”駱洋追問。

    孔蘇頭也不回,“送的,不知道。”

    韓夏生低頭去看他的表,研究了半天沒發現哪里好。

    駱洋見兩人走遠,正准備離開,突然發現旁邊還安安靜靜地站了個男生,兩眼沒有焦距,傻乎乎的。

    “你跟夏生一起的?”他問。

    蕭淮努力瞇著眼去看眼前人長什么樣,“我是他室友,請問你……”

    駱洋的心亂跳了兩下,笑得那叫一個春光燦爛,“我是夏生的二外老師,駱洋,你好。”說著伸出了右手。

    蕭淮盯著那個大概知道是手的東西半晌,小心地一握,“駱老師好……我叫蕭淮。”

    此時,不出兩公里以外的某個小書店里,書店老板被高處落下的書給砸個正著。

    他邊摸腦袋邊罵罵咧咧,書店某工作人員問道:“老板你還好吧?”

    該老板皺著眉頭,“倒了八輩子的霉!”

    當然,這或許是不相干的話……或許……

    “你怎么可以這么沒禮貌?他是我老師!”一直在研究手表的韓夏生走出了好几十米才想起自己是被硬拖著離開的。

    孔蘇把表摘下來遞過去,“喜歡?送你。”

    韓夏生舉手一擋,“誰喜歡?我只不過不明白這表有什么好才多看了兩眼而已……你別轉移話題!”

    孔蘇想說那老師的氣場不對,可能是同路人,不得不防,可又怕挑起韓夏生的怨氣。

    這段時間好容易有了進展,韓夏生也不那么排斥他,怎么著也得保住戰斗成果。

    便只得顧左右而言他,“聽說你犯恐高早上吃的都吐了,現在餓不餓?”

    韓夏生斜眼,“你咋知道?”

    “之前從你們系辦里出來的人說的。”

    韓夏生嘟囔,“包打聽。”

    孔蘇見他沒什么敵意,心情大好,“走,我請你吃火鍋。”

    韓夏生的確是餓了,一聽到“火鍋”二字,立刻精神抖擻,剛要答應,突然想起了什么,歪著腦袋,努努嘴指著校外美食街的方向,“算了,吃炒菜,有家店的滑蛋豆腐不錯。”

    不僅味道好,還養胃。

    孔蘇突然站著不動了。

    韓夏生走了兩步回過頭,“怎么了?不愛吃啊?”

    孔蘇說:“韓夏生,我喜歡你。”

    韓夏生七孔生煙,大巴掌招呼過去,孔蘇靈敏地閃開。

    “你TM胡說什么?這是我們學校!”

    孔蘇摸著鼻子笑,“嘿嘿,很久沒見你那種表情了,有點控制不住……抱歉。”

    韓夏生臉上一紅,“廢話少來,一句話,吃不吃?”

    “吃!”

    “你請客?”

    “我請!”

    “我要吃四菜一湯!”

    “沒問題我股票剛賺了點錢。”

    韓夏生頓住。“你在炒股?”

    孔蘇點頭。

    “存老婆本啊?”韓夏生口氣酸酸地。

    “走吧,”孔蘇攬著韓夏生的肩膀大笑,“四菜一湯在向你招手!”

    “我要吃最貴的……”

    “可以。”

    “我還沒說完,我要吃最貴的牛肉!”

    “一整頭夠不夠?”

    “……你,把手從我肩膀上放下來!”

    “哎喲,哎喲我突然頭暈了,借我靠借我靠靠……”

    “……孔蘇,你是故意的吧?”

    “今天天氣真好……”

    ……

TOP

大四第二學期,韓夏生考完專八后就一心扑在了找工作上。

    自己學校的招聘會,別家學校的招聘會,本市的招聘會,臨省的招聘會,說穿了只要是招聘會,他都穿西裝結領帶地去湊了熱鬧。

    頭發修短,項鏈摘掉,那些有些朋克風的奇異服裝從此被壓箱底,不再見天日。

    孔蘇恍然覺得自己又看見了高中時候的韓夏生,俊秀、明朗,又有些倔強。

    一點沒變。

    好象這中間的一千多個日子,從未存在過一樣。

    韓夏生拉了拉深藍色領帶問他,“怎么?很奇怪?”

    孔蘇醒過神來,“沒,好看。”

    韓夏生在穿衣鏡前左右走了兩步,邊整理衣服下擺邊說:“別看我現在像個小丑,明年你也一樣,就業指導課的老師說最好大三的時候就練習穿西裝,臨時抱佛腳絕對不自然。”

    孔蘇耐心地聽他像只麻雀般絮絮叨叨,知道他有些緊張,不由地笑笑。

    還真是沒怎么變。

    那天孔蘇陪韓夏生去參加了市里專門針對應屆畢業生的招聘會,排了一小時隊才買到入場券。

    韓夏生本不愿讓孔蘇跟著,可是架不住他的死纏爛打功,只得妥協。

    會場的擁擠情況用人山人海尚不能形容,只能說,每個看到那種陣式的人都會先氣弱三分。

    韓孔二人也不例外。

    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投遞了十份簡歷,韓夏生還和兩家公司小談了几分鐘,只能用互相吶喊的形式才能在嘈雜中進行交流。

    學外語的男生本來就少,像韓夏生這樣成績不錯形象上乘的其實還比較吃香。

    不過韓夏生的眼光高,一般的企業根本看不上,非要找工資高福利好前景明朗的。

    “我想讓我媽早點退休。”從會場出來,韓夏生這樣說。

    孔蘇很能理解,拍拍他的肩,“阿姨知道了會很欣慰的。”

    “你呢?想過做什么樣的工作沒?你的專業能干些什么?”

    孔蘇想了想,“爬電線杆。”

    韓夏生壓根不信,吊起眼角,“你編吧!”

    “真的,本科畢業就只能做做檢修的工作,我們專業的前輩還有在大興安嶺爬電線杆的。”

    “其他的沒了?”那個太危險。

    孔蘇似乎不想談論這個話題,“今天有看上的單位沒?”

    “有一家工廠,在鄰省W市,是做出口的,待遇很不錯,還免費為員工提供單身宿舍。我應聘的是翻譯和客服,跟那個人力主管談了談,彼此感覺還可以。”

    “那不挺好?他們出口什么產品?”

    韓夏生摸摸頭,臉上緋紅一片,“男式內衣……呃,褲……”

    孔蘇差點沒笑趴下。

    轉眼,四月,韓夏生的工作定下來,就是那家內褲廠,三方協定一簽,一塊石頭總算落地。

    五月,交了畢業論文,做了答辯,論文老師給了韓夏生87的高分,名列年級第六,孔蘇綁架似的請他吃了頓大餐。

    六月,畢業的季節,韓夏生和他的同學們拿著學位証書,穿著學士服,在陽光下等待輔導員給他們一個個拍照。

    拍完后韓夏生一個人把并不大的校園走了個遍,回到寢室,蕭淮買了啤酒和鹵菜慶祝。

    一個寢室里除了這個學弟外,其他的都要走了,想一想還真舍不得。

    四個人唱歌喝酒,折騰到半夜,其他兩個已經暈在了床上,韓夏生還有些意識,抓住蕭淮教育,“記,記住,有錢人都TM不可靠,駱洋如果欺,欺負你,要第一個給我講!老子,老子削他!”

    蕭淮也大舌頭,“哈哈……哈哈,你,你在學東北話!”

    韓夏生緊緊地箍著他,“我說真的……要好好地保護自己,知道嗎?”

    蕭淮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集中了注意力,“我知道。夏生,你也要保重。”

    韓夏生一聽這話就想哭,急忙沖到陽台蹲下。

    雙手抱頭。

    ……真的要走了,也許不再回來。

    從此告別這個陰盛陽衰的學校,告別四年還算美好的時光。

    離開這個城市。

    動身去W市的時候是六月底,孔蘇堅持將韓夏生送到火車站,問他:“你不用先回趟家?”

    韓夏生搖頭,“廠里要提前培訓,沒時間了,等國慶再說。”

    孔蘇說:“那我暑假回去的時候去看望你媽媽。”

    韓夏生正准備上車,聽到他這么說,停下來,表情有些怪異,壓低了聲音,“孔蘇,我們……已經分手了。”

    孔蘇先是一愣,然后垂下眼瞼,“我知道。”

    “知道就不要說那種曖昧的話。我媽是我媽,跟你沒關系。”

    孔蘇嘀咕,“阿姨一直很照顧我……”

    “你也照顧過她,扯平了。”說著搶過孔蘇手上自己的行李箱,轉身要走。

    孔蘇拉住他的衣服,“韓……”

    韓夏生斜著眼看他。

    “韓夏生,一個人在那邊要注意身體,三餐按時吃,多喝水多休息,別把自己搞得太累。”

    “你當我几歲小孩?”

    孔蘇繼續說:“總之好好照顧自己,明年我畢業后就去找你。”

    韓夏生心口一跳,“你什么?”

    孔蘇將他的衣領整了整,又拍拍肩,“明年,我畢業后也去W市工作,在我過去之前,你得好好的。”

    “你……你開什么玩笑?”韓夏生有些結巴。

    “我沒開玩笑……”孔蘇笑,笑得比哭還難看,“無論你當我是朋友也好,仇人也好,我都會去,只希望到時候你別故意躲我。”

    “為什么”三個字剛出口,韓夏生就知道自己問了不該問的事。

    果然,孔蘇還維持著那張哭一樣的笑臉,“韓夏生,我喜歡你,只要你一天不接受我我就一天不會放棄……我會賺錢養家,也會學做家務。張阿姨的手藝你是知道的,我吃她做的飯菜吃多了,潛移默化地自我修煉成高級大廚也說不定,或許時間一長,你會覺得留一個我這樣的人在身邊,很方便。”

    韓夏生耳根發燙,“胡扯……時間到了我上車了!”

    孔蘇放開手,看著他走了几步又轉過身來,臉上一陣陰又一陣晴。

    韓夏生慢慢地說:“孔蘇,我最后問你一句,高考那年,為什么失蹤,為什么復讀,又是為了什么不給我說?”

    孔蘇斷沒料到他會突然翻出陳年舊事,毫無准備之下就這樣呆在了當場。

    要說嗎?

    現在想起來,當年自己是豬啊?明明還有許多解決問題的辦法,偏偏選了最笨的。

    好容易在自我反省中把那根死腦筋搞通了,韓夏生已對他避之不及,連開口的機會都不再有。

    以前一直認為韓夏生比自己幼稚,后來才知道是自我感覺太好。

    不過……現在說真的合適?不會惹火他吧?

    也就在孔蘇輾轉苦惱之時,沒啥耐心的韓夏生已經跨上了火車。

    他站在門口,一手扶著行李箱,一手掌著車門,“不說算了。”

    孔蘇急道:“等我去了W市,一定全部告訴你!”

    韓夏生皺了皺眉頭,“我憑什么等你?”

    孔蘇語塞。

    “而且,”韓夏生拖著箱子往車廂里走,“我不信。”

    站台廣播歡快地響起來——開往W市的XXX列列車即將發車,請送親友的同志抓緊時間下車……

    孔蘇在外面跟著韓夏生一路走到車廂中間,看著他坐到了自己的位子上。

    見孔蘇還在窗戶那張望,他索性將窗帘放下來。

    眼不見,心不煩。

    廣播又放了兩遍,火車突然一震,緩緩地行駛起來。

    韓夏生單手撐著腦袋,總覺得心里有股氣沒地方撒。

    忍不住把窗帘掀起來,火車已經駛離了站台。

    他抓著頭發,不知道是第几次罵自己——賤!真賤!

    手機“嘩”了兩聲,孔蘇發來短信。

    “無論你信不信,我都會去。”

    韓夏生抿著嘴,偷偷笑了……


孔蘇從沒想過能這么快再見到韓夏生。

    離他們分別不到三個月,韓夏生突然回到了A市

    當時孔蘇正在上專業課,時間剛過一半就接到韓夏生的短信。

    這是他這几年來第一次接到韓夏生主動發來的短信。

    小心地摸出來,藏在課桌下看,手腳都抖得厲害。

    “孔蘇,我在你們學校門口,下課了有事找你。”

    哪里還等得到下課,孔蘇立刻捂著肚子裝病。

    借著他一直比較蒼白的臉,只需要做一個快樂的表情,就能成功騙過老師。

    出教室門之前,使了個眼色給同班的室友——幫我抄筆記。

    那人揚揚頭——收到。

    都是好几年培養出來的默契。

    韓夏生在F大校門口的塑像下溜達,孔蘇沖過去把他拉到旁邊的小樹林,“出了什么事?”

    從他懷里掙開,韓夏生退了兩步,一臉防備,“別毛手毛腳的。”

    孔蘇雙手一舉,“抱歉,失態了……究竟怎么了?工作出了問題?”

    韓夏生經他提醒,一下子嚴肅起來,“有件事想請你幫忙……”

    孔蘇想也不想就點頭。

    韓夏生看了看時間,離晚飯時間還早,“你們學校門口有咖啡廳,我們去坐坐?”

    “好,我請客。”

    “我請,畢竟你還沒工作……”見孔蘇要說話又急忙打斷他,“你的股票錢還是存著當老婆本吧。”

    一前一后進了咖啡廳,選個角落的沙發位坐下來,韓夏生點奶茶,孔蘇點果汁。

    兩個大男人,喝的東西卻一個比一個像小孩,點單的小姑娘想笑又不敢,忍得很辛苦。

    飲料上桌后韓夏生才道出事情始末。

    蕭淮和駱洋的戀情不知道為什么突然暴了光,駱家有權有勢,把駱洋接回去后給學校施壓,非要讓蕭淮退學。

    蕭淮是孔蘇和韓夏生的老鄉,家境并不富裕,在A市又沒有靠山,眼看就要無路可走,迫不得已給韓夏生打了個電話,希望他給予指點。

    韓夏生大學的時候最照顧的學弟除了徐偏就是蕭淮,眼下蕭淮出了事,他根本不可能坐視不理,加上蕭淮是因為同性戀情暴光而退學,另一方又是有錢人家,簡直刺中了他的罩門。

    韓夏生向廠里請了兩天假,以最快的速度回到A市,先去了一趟母校,然后就來找孔蘇了。

    “你希望我做什么?”孔蘇問。

    “找几個信得過的兄弟,明天去我們學校參加抗議。”

    “你想怎么做?”

    “蕭淮的事情几乎全校都知道了,我早上回去的時候找几個人問了問,還是有不少人為蕭淮感到不公。徐偏已經從英國回來了,我讓他提前組織一小隊人明天罷課,但我們學校男生太少,我需要多一點男生聲援,另外,還要組織簽名活動,公車上書請校長不要讓蕭淮退學。”

    孔蘇想說那樣不現實,但在看到韓夏生氣勢洶洶口若懸河地訴說著第二天的計划后,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

    他不想掃他的興。

    兩個人把抗議路線以及如果遭到阻礙的撤退路線都設計了出來,甚至把所需要的人數都大概估計了一下,搞簽名的和主要抗議隊伍,以及站崗放哨的,零零總總,得需要四、五十個。

    韓夏生有些擔心,“我怕女生膽子小,臨時打退堂鼓。”

    孔蘇說:“我盡量多找點人。”

    分手前互相鼓勵,孔蘇讓韓夏生別擔心。

    韓夏生重重地點頭,“不成功便成仁!”

    結果第二天孔蘇拉了浩浩蕩蕩的三十人部隊殺進外國語大學,清一色,全是男的,模樣長得都還不賴。

    孔蘇的三名室友也參加了,大搖大擺地走在最前面。

    其中有一個是徐偏的相好,剛見著徐偏就粘了過去,撕都撕不掉。

    早上8點,原本只有十多個人答應罷課集合的籃球場上不知道為什么突然人數爆增,韓夏生留神一看,好嘛,多出來的全是女生,正和孔蘇的兄弟們聊得熱火朝天。

    悄悄把孔蘇拉到一旁,“讓你帶人來震場子,怎么都聊上了?”

    孔蘇一臉輕松,“反正目的達到不就好了?人越多示威效果越好吧。”

    “說得是沒錯……都是你朋友?”

    “我沒那么博愛。”

    “那怎么能讓他們來幫忙?”

    孔蘇嘿嘿一笑,“仙人自有妙計。”

    韓夏生仍不放心,“可是我怕一來就鬧大了學校馬上就會有動作。”

    孔蘇指了指球場外面,“早就有動作了。”

    韓夏生回過頭去,只見三、四個保衛來回走動著,其中一個不停地對著對講機說話。

    韓夏生啐了一口,“怎么這么快?”

    孔蘇說:“沒關系,就算你們學校全體保衛出動也不敢把學生怎么的,而且他們還要請示匯報,我估計至少還能頂個十分鐘。”

    十分鐘后,并沒有出現大量保衛。

    二十分鐘后,出現了一群老師。

    外大的人大部分一見到熟識的老師來了就逃之夭夭,沒多久籃球場上就只剩了十來個頑固份子,加上孔蘇他們,總人數不超過五十。

    韓夏生走上去和領頭的老師交涉,沒一會兒就爭得面紅耳赤。

    其他老師分散著去勸說自己認識的學生回教室或者回寢室,有几個意志不大堅定的已經出現動搖。

    都很正常。

    但孔蘇總覺得有什么地方不對。

    為什么剛才在附近徘徊的保衛都不見了人影?

    正想著,籃球場外面突然沖進來几個警察,孔蘇只來得及喊了聲韓夏生的名字,就被人團團圍住,手臂受縛,動彈不得。

    離他不遠的韓夏生被兩個警察給扑了個結實,其他人則被強行疏散開,簽了不少名字的白布也被沒收起來。

    場面有些混亂。

    徐偏想往韓夏生身邊跑,韓夏生大喊:“別過來!回寢室!”

    警察里帶頭的那個人對著他的下屬們和在場的老師說:“這兩個人我們暫時帶去學校保衛處,其他的同學請你們帶他們去其他地方備案。”

    孔蘇這才明白過來——校保衛處的人八成知道他們處理不了,悄悄聯系了公安局的人,難怪他一直覺得不對勁。

    和韓夏生一起被推推攘攘地往前走,孔蘇很擔心他,小聲問了句,“還好吧?”

    韓夏生裂裂嘴,“怪我太草率。”

    孔蘇很想握著他的手,無奈雙手都沒有自由,“別怕,沒事的。”

    韓夏生點點頭,心里隱約覺得事情不會那么簡單……

    事情當然不會那么簡單。

    韓夏生和孔蘇已經成年,這種煽動學生聚眾鬧事的行為,視其情節嚴重不僅要罰款,還可能要入獄。

    警察頭頭的一句話嚇得兩個年輕人瞠目結舌,韓夏生反應稍快,指著孔蘇說:“我是主謀,跟他無關!”

    孔蘇反駁道:“我才是!他沒參與策划。”

    警察頭頭和校保衛處長頗有興趣地看著他們,一個說:“你們以為自己在演革命大戲啊?還爭著投降?”

    另一個說:“別爭了,我們之前已經觀察得很清楚,一個主犯一個從犯,先做筆錄,一會兒都跟我回局子里吧。”

    孔蘇試探著問:“能不能不去?”

    那警察頭頭一聽就樂了,“有意思啊,我還是第一次碰上跟我討價還價的!你是這個學校的學生?”

    “他不是,這事跟他沒關系!”韓夏生搶斷。

    “還沒輪到你……好吧,我先問你,你是這個學校的學生?”

    “他不是!”這次換孔蘇搶。

    警察頭頭無奈地望著保衛處長,“這筆錄是沒法做了……”

    保衛處長說:“要不您帶回局子里再錄吧。”

    “也好。”

    孔蘇突然站起來,“等等,我想先打個電話。”

    警察頭頭又樂了,“你不要告訴我你要給你的律師打電話啊!”說完為自己的幽默感笑了笑。

    保衛處長拍馬屁似的跟著假笑了几聲。

    “不能打?”孔蘇問警察頭頭。

    “可以,我也想知道你玩什么花樣。”

    孔蘇指了指牆壁問保衛處長,“我能不能借隔壁房間。”

    保衛處長無聲地征求警察頭頭的意見,那頭頭應允了,“你找兩個人守在門口就行。”

    孔蘇一瞬不瞬地看著韓夏生,話卻是說給那警察聽的,“放心,我絕不會逃跑。”

    孔蘇去隔壁間打電話,一打就是二十分鐘,沒人去催也沒人去叫。

    韓夏生坐在無背凳上一動不動,脊背發硬,手心里全是汗,懊惱得要命。

    他太天真了,大一的時候又沒有好好聽法律課,以為民聲萬能,卻忘了自己身處的社會,并不存在絕對的自由。

    這下子不僅沒能幫蕭淮爭取到赦免,還連累了孔蘇。

    孔蘇剛大四,如果因為這件事無法畢業……不,或許更嚴重,如果他們都要坐牢……就算不坐牢,有了案底也不好辦啊……

    越想越怕,巴不得時光倒流。

    這時警察頭頭突然接到個電話,先是恭恭敬敬地說了几句,接著表情越來越怪異,看看保衛處長又看看韓夏生,像看到ET一樣。

    孔蘇推門進來,瞥了一眼還在說電話的警察,走到韓夏生身旁坐下,“你沒事吧?”

    韓夏生搖搖頭,“你給誰打電話去了?”

    “一個能把這個事情搞定的人。”

    還想再問,那警察頭頭已經挂了電話,仍然用一種看ET的表情看著他們,“你們可以走了……”

    韓夏生驚訝不已,孔蘇穩重如常,二話不說拉著韓夏生的手就往外走。

    走到門口時警察頭頭叫住了他,“小子,你不簡單啊。”

    孔蘇臉上有一閃而逝的無奈,“我們以后會做守法的好公民。”

    警察頭頭沒料到他會這樣說,怔了一怔,拍掌道:“哈,真有意思!小子,你不錯!我是分局的孫哥,以后出了什么事盡管來找我!”

    孔蘇關門前沖他一笑,“那我寧愿一輩子不再見到你,再見。”

    孫哥摸著下巴上的胡子哈哈大笑。

    保衛處長小心翼翼地問:“他都可以走了怎么還那樣?”

    “怎樣?”

    “一副要哭出來的模樣。”

     
再次回到W市的韓夏生過了一段比較長的安定日子。

    工作越來越上手,領導賞識他,同事喜歡他,一切都進入正軌。

    單身宿舍一人一間,帶著單獨的廁所,房間里干淨明亮,條件已經很好;加上工資福利都讓人感覺滋潤,未來也還有上調空間,韓夏生十分滿意。

    孔蘇依舊每天一個短信發給他,偶爾打電話。

    韓夏生心情好的時候會把短信回上一回,電話卻從來不接。

    很多時候他在想,自己的架子會不會端得太大?

    人的耐心有限,如果某天孔蘇突然不再聯系他了,怎么辦?

    右手天使說聯系回去。

    左手天使說就此拉倒。

    韓夏生冷靜下來想想,發現自己完全是庸人自擾。

    几個月過去,半年過去,大半年過去,孔蘇始終保持著一日一個短信,從不缺席,韓夏生則堅持一周最多回一條。

    誰也不過問對方的隱私,好象對彼此極為信任,又好象根本沒放在心上。

    進入五月,孔蘇告訴韓夏生他開始寫論文和做畢業設計。

    韓夏生突然想到孔蘇說畢業后會到W市來,緊張得連續兩天沒睡好覺。

    那段時間財務科的王征經常約韓夏生參加聯誼,今天和某某公司的娘子軍,明天和某某工廠的廠花群,下班后兩撥人馬一起吃飯,有看對眼的就私下聯系。

    當時韓夏生正為一個多月后就要見到孔蘇而心亂,次次都推掉,漸漸地,王征也就不找他了。

    五月二十九號是孔蘇的生日,關于要不要祝賀一聲的問題,韓夏生從早上起床開始就在煩惱。

    上午弄掉一封郵件,下午寫錯三個單詞。

    晚飯一個人泡了方便面吃,盯著牆壁發呆。

    想找王征聊天,他聯誼去了。

    孔蘇的短信准時在八點報道,問韓夏生身體好不好心情糟不糟,一如既往地平淡溫情。

    韓夏生望著那條短信菜單,上面是回復下面是刪除,想了很久還是刪了。

    打開電腦上網,高中同學錄和大學同學錄并列著刷了看看了刷,什么新聞都沒有。

    手機就擺在旁邊,韓夏生瞅它一眼,調開,再瞅一眼,再調開……終于受不了了,唰地一聲站起來,“老子TMD就打電話!誰怕誰啊!”

    還是直接轟進他寢室。

    接電話的是孔蘇的某個室友,韓夏生記得那聲音,是那個曾砸破他腦袋的大個子。

    大個子聲音洪亮,“孔蘇啊?他早就沒住寢室……”

    “誒?”

    “他這學期開始沒多久就找到個工作上班去了。”

    “工作?他不上課?”

    “他學分修滿了的,鋪蓋一卷啥也沒落下,整個學期都沒怎么見著人,前兩天回來把論文和設計一交,又走了。”

    韓夏生覺得鼻子有些塞,“那工作地點在……”

    “他去了南方,那什么地方來著,有很多大大小小的工廠,哦,D市!”

    千里之外的D市。

    “他真是這學期一開學就走的?”小心翼翼地問。

    大個子笑,“我騙你干什么啊?全年級的人都知道,都說孔蘇那小子有辦法,就是咱們寢室里的學生會會長找工作都沒他利索。”

    “那……真是D市?”

    “絕對是!丫以后前途無量啊!”

    窗外沒有月亮,夜色被城市的人煙染得發紅。

    木木地挂掉電話,韓夏生走到床邊,腰一斜,呈大字趴了上去。

    肚子隔著衣服貼在涼席上還能感覺到涼意,剛吃下去的方便面在里面呼啦啦地瞎晃蕩。

    有點難受。

    韓夏生摸摸自己的頭——他怎么了?怎么會有被欺騙的感覺?

    不該啊,自己根本一開始就不信那家伙……說什么畢業就來找他,還不是隨口哄著人好玩?

    早就知道的,有心理准備的,預先設想過的……可為什么還是覺得,不舒服?

    一只手伸到桌子上,摸摸摸,摸到手機,給孔蘇發短信,“快畢業了吧,工作找得如何?”

    沒過多久,孔蘇回他,“畢業后去你那里找工作,你等我。”

    韓夏生笑了,笑得很難看。

    騙子!

    第二天,韓夏生一早買了新手機卡換上,躲進廁所撥打韓母的小靈通,讓她絕對不要把這新的聯系方式和地址告訴任何人。

    韓母糊涂得厲害,“你這是干什么?做間諜還是做特工啊?”

    韓夏生哀求她,“求你了媽,你要是心疼你兒子就別說,包括我以前同學,無論是楊競還是孔蘇,特別是孔蘇!”

    “你跟孔蘇鬧別扭了?”

    “媽,你別問了,總之事關你兒子未來的生活是否安寧,你一定要堅守陣地啊!”

    韓母“嗤”了一聲,“我不跟你們玩警察捉小偷的游戲。前兩天我辭了職,想去你外公外婆那邊住一陣,入冬了再回,昨天把電話閉路什么的都取消掉了,正准備給你說了再去消掉小靈通的號,你就打電話來了。”

    韓夏生高興壞了,“你早就該辭職的,兒子養你!”

    韓母得意地笑。

    母子兩個又是一陣海聊后才挂斷,韓夏生拿手機支著下巴不知道在想什么。

    同事A到廁所來找人,“夏生你掉進糞坑里了?”

    韓夏生推門出去,往辦公室相反的方向走,“幫我跟頭兒請半天假。”

    “你去哪兒?”

    韓夏生輕輕一笑,“消,失。”

    同事A只覺得一股異香飄過,心神蕩漾,左右一看,已沒有半個人影……

    孔蘇直到第三天才發現韓夏生換了號碼。

    而且,當時除了已經退學的蕭淮,所有孔蘇能夠聯絡上并認識韓夏生的人,都失去了和韓夏生的聯系,包括徐偏和楊竟。

    不過玩消失的韓夏生只瀟灑了七天,第二個星期他就挨不住地去偷看了高中同學錄。

    果然,“尋找韓夏生”几個大字被置頂,發起人是孔蘇。

    他看到同學們對他神祕失蹤的各種猜測,跟他當年猜測孔蘇時一樣。

    都是被肥皂劇給毒害了的年輕人。

    有人去他家找過,有人去他學校打聽過,有人在網上搜尋W市做男士內衣褲出口的工廠,都沒有消息。

    韓母已經回了重慶,自然不在C市;學校要為學生的資料保密,根本不可能告訴不相干的人;至于工作單位,韓夏生無比慶幸自己曾嫌棄單位的名字難聽又難記而沒有把它告訴給除了老媽和蕭淮以外的其他人,而更值得慶幸的是,由于定單固定生意興旺,暴發戶廠長辦廠兩年多了還沒萌發做網頁的念頭。

    就像早就計划好了的一樣。

    韓夏生忍不住偷著樂起來。

    一報還一報,如果不這樣,孔蘇永遠不會明白自己當年的心情。

    韓夏生決定再消失一段日子,視孔蘇的表現來決定“復出”的時間。

    可是沒過多久,同學錄上的几段留言讓他改變了主意——

    肖兵:孔蘇快畢業了吧,工作落實了嗎?

    龐曉均:石頭在本太師這里。

    肖兵:他也在D市?已經找到工作了?

    孔蘇:我是在D市,在這邊的一個工廠里做電力技朮顧問。

    肖兵:還沒畢業就混成技朮顧問了?牛啊你!就在那穩步發展吧,几年后咱們班沒准出個CEO!

    孔蘇:我暫時應該不會走,有空過來找我跟胖子玩。

    看到這里,韓夏生定在顯示器前不能動彈。

    他都忘了,孔蘇已經有了工作,不是實習也不是兼職,是實實在在的一份正式工作。

    這年頭要找份好工作不容易,能進單位沒多久就做到技朮顧問又更加不容易,他之前究竟在期許什么?難道希望孔蘇為了他而辭職?

    找人是一回事,履行諾言又是一回事,沒准孔蘇找到他說的第一句話就是“我不去了”呢。

    都不再是小孩子,該擔負起人生的責任,也該看清現實,結婚十几年的人都能一日間離得干干淨淨,更何況他和孔蘇這種不清不楚曖昧模糊的關系。

    突然就出了一背的冷汗,為自己差點鬧了個大笑話而膽寒。

    晚上躺在床上都把綿羊數成了棉絮,眼皮愣是合不起。

    牙齒會不受控制地磨來磨去,好象少吃一快骨頭,或者少咬了一塊肉。

    韓夏生將認識孔蘇開始一直到最后一次見面的回憶仔細地數了一遍,漸漸明白過來——

    有些事,真的會一去不返。

    而有些人,終歸是要和他說再見。

     
生活又歸于平淡。

    每天上班下班,平均一個月給開網店的蕭淮發一批廠里的尾單貨,偶爾自己送上去。

    和同事出去玩,唱歌泡吧,但不參加王征熱中的聯誼會。

    每周都要吃一次火鍋,經常獨自去獨自回,塞滿滿一肚子紅油。

    繼續在同學錄里潛水,知道班上已經有三個同學結了婚,目前第四個正在准備,訂了桌買了糖,滿世界派紅色炸彈,最遠的一顆甚至寄去了南半球。

    孔蘇后來很少出現在同學錄里,不過根據龐曉均不時透露的情況得知,石頭兄在D市干得熱火朝天、興致高漲,怕是即將升職。

    韓夏生默默看著。

    沒有期待,便只剩下麻木。

    這一年秋天來得特別早,九月下旬几場小雨就把溫度給拉下了20。

    國慶節韓夏生回了趟重慶,陪他的三位血親大人陪了整整四天,享盡天倫。

    據說孔蘇國慶節回了C市,至于他有沒有去韓夏生家找人,不得而知。

    韓母十二月初才又搬回C市去住,打電話問韓夏生春節回不回,韓夏生一直到龐曉均在同學錄上說他要跟孔蘇在D市過年后才答復她。

    “回!春節當然要回去陪你!”既然孔蘇不回,他就正好見縫插針地回。

    “對了,我很久沒孔蘇的消息,也不知道他怎么樣。你今年約約他,如果有時間,請他到我們家來吃頓飯。”

    “過年是一家團圓的時候,他來干嘛啊?”

    “孔蘇的爸媽經常不在家里過年,他一個人太寂寞,我們反正也只有兩個人,不如和他一起……”

    韓夏生心里很不是滋味,語氣發酸,“他過年不回家。”

    就算回家也絕不可能找他!

    搞什么名堂?他才是正版韓家公子,怎么在韓老夫人的心里就是不能穩坐絕對第一的位置?

    讓一中年婦女什么事都惦著,他究竟給了老媽什么好處?

    如果現在孔蘇人就站在跟前,韓夏生不保証他能忍著不揍人。

    什么人啊?高興的時候往人心里鑽孔打洞蹲著不走,不高興的時候玩玩失蹤,有空了還干脆扯謊騙人。

    不僅招惹上他,連他媽都給迷惑了。

    妲己!丫就是個穿越時空外加女變男的妲己!

    臘月二十九,韓夏生和蕭淮一起從A市坐火車回去。

    自從和駱洋的事暴光后鬧得退了學,蕭淮就一直住在學校附近,有很長一段時間沒有回家。

    下了火車,韓夏生開始擔心,“要不,我陪你回去吧。”

    蕭淮搖頭,“沒關系,我再怎么說也是他們的兒子,他們能殺了我?”

    韓夏生和他一起檢了票,走到火車站廣場上,寒風嗖嗖地。

    “你打算跟他們說書店老板的事不?”韓夏生問。

    “暫時沒打算,今年我家有個親戚大學畢業,我怕如果這個時候給我爸媽說宋樂的事,會刺激到兩位老人……”

    韓夏生拍著他的肩,吸了吸鼻子,“抱歉,當時沒能幫上什么忙。”

    蕭淮驚訝地叫起來,“你說什么呢?你幫我多大的忙你知道不?”

    韓夏生一愣,“我……哪里幫上什么忙了?我那計划不是失敗了嘛。”心里補上一句,還差點把他自己和死人臉送進了公安局。

    蕭淮笑,“可是你讓我覺得自己不是孤立的,還有人理解和支持……總之,真的謝謝你。”

    韓夏生還是第一次和蕭淮正面談論到那時候的事,話沒說開,自己先不好意思起來。

    正巧一輛出租車停在跟前,車里人剛下來,他就把蕭淮趕了進去。

    蕭淮在車里說:“夏生!過完年我們還一起回去吧!”

    韓夏生背對著他做了個“OK”的手勢,跑得比兔子他爹還快。

    几日后又在火車站相見,蕭淮的母親送他過來的,臨上車時老太太眼眶全紅了。

    韓夏生想當時他如果不在旁邊,蕭淮八成能和他媽抱著大哭一場。

    的確沒有什么比骨肉情深更重要。

    蕭淮和書店老板一路走來的故事,韓夏生基本上都清楚,現在兩個人正甜蜜地同居著,說不羨慕是假的。

    高中的時韓夏生也想過,等長大了,能自己賺錢,就和孔蘇租住同一套房,不需要很大,一室一廳,買張雙人床。

    等他們住滿一年,他就找個時間把和孔蘇的事情告訴老媽,老媽那么喜歡孔蘇,就算一時反對,他也有信心最終說服。

    等他們住滿兩年,爭取兩個人一起出國旅行一趟,去國外的教堂看看,虔誠地為對方祈禱。

    等他們住滿三年,就該自己買房了,他恐高,買底樓的就行,雖然潮濕一點,但是方便。

    等他們住滿五年……他們都快30歲了吧,不知道如果他到時候買對戒指,孔蘇愿不愿意和他一起戴在左手的無名指……

    現在看來是想太多了。

    回程坐的是下午發車第二天中午到的慢車,在A市火車站和蕭淮分手后他又轉城際列車往W市趕。

    沒想到在車上遇到了孔蘇。

    當時千頭萬緒只理出一絲,他是去找他的嗎?

    想想又覺得不可能。

    有什么理由能讓死人臉晚了半年多才出現?而且,這樣貿貿然前往一個陌生的城市,想在百萬人口中找一個連地址都不知道的人,吃錯藥了還差不多。

    韓夏生把頭藏在自己隨身攜帶的行李袋后面,身子盡可能縮小,躲在几個和他同樣頓在車廂連接處的男人后面。

    列車不到兩小時就到了W市,韓夏生做賊一樣貓著腰下了車,順著人流往外閃。

    一直到上了公車,沒再見到孔蘇,這才放下心來。

    回公司宿舍的路上他一再自我安慰,沒准死人臉就是過來出差呢,卻沒想起那天是大年初六。

    開始上班后漸漸淡忘了這個小插曲,等韓夏生突然想起來,已經過了快一個月。

    孔蘇并沒有如小說和電影里經常描寫的那樣,天神般降臨在他的生活里。

    韓夏生一方面松了口氣,一方面又騙不了自己地有些失望。

    他暗示自己看錯了,但那種負面情緒卻揮之不去,讓他無比厭惡。

    湊巧有一天,韓夏生聽見王征站在他宿舍門口嘰里呱啦不知道給誰打著電話,“是是是,我就是賤,賤又怎么了?我自賤不息啊!誰敢瞧不起我?”

    一時間好象受到莫大鼓舞,跑回宿舍把老媽從重慶買來的燈影牛肉絲全送給了王征,還緊緊地握著他的手上下搖擺,“同志啊!自賤不息!自賤不息!”

    沒多久,廠里傳出流言,說韓夏生從沒交過女朋友,估計有什么問題,還有人說親眼看見他和王征親密地在宿舍樓里手拉手……

    王征聽在耳里,氣得渾身發抖——韓夏生的牛肉干他分發出去給好多同事都吃了,吃了人家的東西怎么還能說人閑話呢??

    第二天,王征快下班的時候找上韓夏生,搓著手說:“這次是生產轉椅那家祕書科的,人家一共來五個,我們這里不還差一位嘛,您看……”

    于是才有了韓夏生和孔蘇在小橋火鍋店門口的相遇,在離上次分開后的第547個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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