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这日正是四月浓春之时,围场上青草郁郁,野花点点,好一派春光无限的景象。
却只听一阵马蹄疾响,挟带着呼喝之声,一班人骑马冲了过来,满地的野花都被踩碎了。
这班人个个衣饰华贵,手执弓箭,簇拥着当中一人,锦袍玉带,容貌俊美,双眉斜飞,却隐隐有肃杀之意。
「皇上,今天这场围猎,看来是打不着什么大东西了。」
赵佚微笑了笑,道:「本来便是消遣罢了,打不着打得着又有什么要紧了?」
正要挥手下令回去,忽然眼角觉得有什么青色之物闪了一闪,「噫」了一声,侧头看去。
却见是一只极小的狐狸,不知道从哪里窜出来的,看见人多,正向树林里逃去。
一旁随侍的诸葛丞相笑道:「皇上,这猎物是有了,不过也太过小了些。」
赵佚一笑,却又皱起眉道:「哪有这么小的狐狸?」
诸葛想了想,道:「虽是一瞬,老夫已看得清楚,尖耳大尾,虽然生得肥了些,但绝然是狐狸,不会是猫。只是……」说着也迟疑了一下,「还当真没见过这么小的狐狸。」
几个侍从齐声道:「待属下把那狐狸抓回来献与皇上!」
赵佚点点头,转头问诸葛道:「你说说看,那狐狸是什么颜色?」
诸葛一呆,道:「据老臣方才一瞟所见,是白的。」
赵佚道:「朕怎么觉得是青色的呢?」
诸葛笑道:「大概是老臣眼拙了。」
赵佚摇摇头,道:「去看看。」
诸葛心下奇怪,赵佚素来不好打猎,就算是打猎,也不见得会对只狐狸这般有兴趣。赶忙也一拍马背跟了上去。
猎场树林茂密,那狐狸身形极小,一群侍从下了马在里面搜寻,并不易得。赵佚看了片刻,道:「这般找要找到什么时候?」
话未落音,一个侍卫正拨开树丛寻找,忽然只听一阵窸窸窣窣之声,那只小狐从草里一窜而出。
这次诸葛看得分明,是只纯白的小狐狸,小得真如一只猫,模样极是可爱,一对黑溜溜的眼珠子倒似会说话。
赵佚喝道:「别伤它!」
这句话却说迟了些,一个侍卫已经放了箭。小狐哀叫一声,一只脚已经被利箭射中,当即便软软地卧在了草上,动弹不得了。
赵佚下了马,走近那小狐,那小狐显然是痛极了,睁大眼睛,一双黑幽幽的眼睛骨碌碌地转,满脸警惕的样子。
赵佚笑道:「来,过来。」伸手欲抱,小狐却猛然一缩,又牵动了受伤的脚,更痛得嗷嗷直叫。
赵佚把小狐抱了起来,笑道:「别怕,朕给你治伤。」
小狐却在他手里挣扎不停,直伸出爪子抓他。赵佚也不着恼,笑道:「好不听话的小东西。」转头喝命道:「去找御医来。」侍卫领命而去,诸葛却心中好生不安,这御医是治人的,怎么来治只狐狸了?他犹豫了半日,道:「皇上,前夜天狗食月,此乃不祥之兆。老臣有一言,不知当不当讲。」
赵佚笑道:「既然不知当不当讲,那便不必讲了。朕也从不信这些。」
一言噎得诸葛说不出话来。
赵佚淡淡道:「朕今日兴致已尽,预备回宫了。还有什么事吗?」
诸葛不敢再说,躬身道:「皇上请。」突然又似想起什么,道:「皇上,老臣还忘了,倒真有一件要事禀告。」
赵佚眉头一掀,好生不耐,道:「有什么话,吞吞吐吐?」
诸葛道:「皇上可还记得我门下那铁铮铁捕头,随了宋天师去捉妖之事?」
赵佚一笑,道:「民间百姓,不是妖也当是妖了,哪有那么许多的妖!宋瞳执意要去,也是禀过了朕的,那又如何?捉到了自然是好,捉不到又怎样?」
诸葛低头道:「据铁铮回禀,妖是捉到了,但宋天师却私自将那妖物给放走了!」
赵佚「噢」了一声,道:「那倒是奇了。」
这时一个侍从匆匆而来,道:「皇上,宋天师在宫里求见,说有极要紧的事禀告皇上。」
赵佚笑道:「这还真是说不得,一说便来了。好了,这事宋瞳想来自会给朕一个交代的,丞相就不必操心了。」
诸葛见赵佚不耐,不敢再说,侧身退到一边。
宋瞳在御书房里等了良久,终于见赵佚笑着走了进来,道:「天师这么急要见朕,有何要事?」
宋瞳忙施礼道:「皇上,微臣这次带了一件物事回来。」从怀里取出一个锦盒,双手献上。
一旁的宫女接过,送到赵佚面前。赵佚笑道:「是什么物事,天师这般郑重其事,亲自呈上?」一面揭开锦盒,却吃了一惊。
盒中是一块美玉,烛光下看来,似乎笼罩着一层淡淡烟雾。这美玉形似画眉,栩栩如生。
赵佚凝视片刻,抬头朝宋瞳笑道:「宋天师,还是你有本事,把这宝贝给我找回来了。」
宋瞳叹道:「这哪是臣的功劳。其中巧合无数,只能让人扼腕。」
赵佚把那美玉拿在手里,反复把玩,叹道:「这玉质之好,朕生平仅见。想当年那能使诸王以十六座城池换得的和氏璧,也不过如此罢了!」
宋瞳叹道:「玉本来是有灵性之物,尤其是这种罕见的美玉,本就是集天地日月精华之气而生的。」
赵佚微笑,道:「天师似有所指?」吩咐道:「赐座,天师且把这蓝田玉如何得回,细细说来。今日朕也遇到一事,正欲请天师指点。」
宋瞳方坐下,忙起身道:「不敢当,敢问皇上何事?」
赵佚笑道:「不急,且听天师先讲讲,朕也很是好奇。」
宋瞳长叹一声,道:「那便说来话长了。」
那日萧书岚大恸之余,抱了雨烟而去,却弃了柳听竹在当地。
宋瞳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只看着那柄被萧书岚抛出,插在树干上尚自左右摇动的青龙剑发呆。
铁铮走近柳听竹,见他头垂在一旁,脸色白得发青,已是晕了过去,还不放心,取出那断成两半的锁链。
宋瞳喝了一声道:「铁捕头,他作不了怪了,不必了。」
铁铮回头看了他一眼,眼神中似有笑意。「天师也有不忍的时候?」
宋瞳一张脸面无表情,道:「听方才的言语,铁大捕头怕是在公报私仇才是。」
铁铮一呆,换了话题道:「天师,为何方才连你的法物都收不了他?」
宋瞳道:「他身上有别的东西。如果我没料错的话……」弯下腰拉开柳听竹衣襟,自他怀中摸出一块玉来,「啊」了一声。
「原来是这个,难怪,难怪。只是……怎么会落到他手中?」
铁铮接过细细一看,失声道:「是失踪的那块蓝田玉!」摇头道:「难怪查无踪迹,原来却是他盗走了?」
宋瞳却摇头道:「那也未必,怕个中另有原因也未可知。」皮笑肉不笑地道:「铁大捕头是打算将这块玉亲自面呈圣上呢,还是由我带回宫去?」
铁铮笑道:「天师常常进出宫中,自然还是由天师代劳为好。」
宋瞳「哼」了一声道:「好个代劳,我还要跟你铁铮抢功不成?」望了一眼地上的柳听竹,遍地都是红枫落叶,他如同躺在金红色的锦缎中,如果不是面色太苍白,就像是在熟睡般。「倒是他……不好处置。」
铁铮道:「自然是送当地官府处置了。若像天师所言,他如今比普通人尚且不如。」
宋瞳叹道:「送到当地官府?那你不如现在杀了他。这地方本来偏僻,村人愚昧,知道残害亲人的妖邪已被擒,不将他乱棍打死才算怪事。」
铁铮冷冷道:「天师也想得太容易了,此地风俗,对这等事的处置方法,大都是在火上烧死。」
宋瞳眉一掀,道:「铁捕头很想他死?那何不亲自动手,还要借刀杀人?」见铁铮想说话,冷笑道:「只可惜今日不能如你所愿了。他跟这块蓝田玉有关,我要带他回宫,见了皇上再作定夺。」
铁铮怒道:「你!」
宋瞳负手道:「蓝田玉当时在宫里闹得何等轩然大波,皇上又出了何等赏格悬赏这块蓝田玉,铁大捕头自是深知。皇上对此事如何重视,难道还需要我说?现在我明明白白告诉你,柳听竹跟蓝田玉和青龙剑都有关系,我要带他回宫!」
铁铮气极反笑道:「恐怕天师跟那萧书岚一样,都是被他迷了心窍吧!」
宋瞳冷冷道:「这种话,铁捕头还是留心点说比较好。」转过身向林外走去,道:「劳烦铁捕头将他送上驿站的马车,我连夜回京。」
进了驿站,铁铮自去招呼马车,那驿长悄声问道:「铁大捕头,宋天师这次急急送回京的人是谁啊?」
铁铮把柳听竹抱上马车,柳听竹一直昏迷不醒,毫无血色,只是口中一直呓语,声音太低,也听不清他究竟在说些什么。
「就是他来捉的人啊。」
那驿长是个颇为灵精之人,此时听了铁铮此话,想了片刻,失声道:「宋天师来捉的人,岂不就是……」
铁铮横了他一眼,道:「这事且莫外传,知道了吗?」
驿长颤着声音道:「这人……不,这妖怪,杀了我们那么多人……应当就地正法!怎么还要……」
铁铮叹道:「我也想还你们一个公道,无奈宋天师执意要如此。他是皇上身边的红人,我身在官场,也违拗不了。」
驿长握紧拳头,咬牙道:「我这最小的官儿,有什么好在乎的?铁捕头放心,我们不会令铁捕头为难的。」
铁铮笑了笑,道:「他们会走官道,星夜上路。」
一辆马车在官道上摇摇晃晃地走着,宋瞳望了一眼躺在车厢角落的柳听竹,他还在昏睡,整个人几乎蜷在了一起。
透过车窗的阳光,他的脸更苍白,白得像纸一般。
忽然马车一摇,停下了,听得外面嘈杂,宋瞳探头出去,问车夫道:「怎么了?」话未落音便怔住,只见车前一群拿了锄
头、刀棍的人,不远处还有人奔来。
宋瞳心中暗叫糟糕,他已然尽量做得缜密,没料到还是被人发现了?
他深知这山野之地的村民,莫说是真的妖邪,哪怕是有些影儿的,都是一把火烧死或是乱棍打死。柳听竹在这一带杀人无数,村人们莫不咬牙切齿,恨不能食肉寝皮,今日是终不能善了了。
宋瞳虽法力高深,但也不能对这些村民动手,一时间还真是无计可施。
那驿长走上前,拱手道:「天师,我们无意得罪您,但这个妖孽,杀了我们这里数百口人,我们哪怕是豁了性命,也绝不容他离开。」
宋瞳下了车,叹了口气,道:「他跟皇宫失窃的宝物有关……」
一个村民叫道:「再是什么宝物,比得了这数百条的人命吗?肖大哥,不要再跟他废话,他不交人,我们就先把他乱棍打死!」
驿长摊开手道:「天师,你看看,这样子,连您也会被牵连啊。」
宋瞳瞟了一眼周围的人群,又向马车里望了一眼。以他的法术,带了柳听竹走,也不是难事,以免与这些村民正面冲突。
便笑道:「也罢,我去把他带出来吧。」
他正要进马车,忽然肩头被人一拍,铁铮的笑声响了起来,「天师,可是想携他离去?」
宋瞳顿时恍然,这些村民为何会知道自己的道路,中途来截?原来皆是铁铮在搞鬼!一时间怒从心起,回头正要发作,忽见铁铮自怀中一摸,一块金牌出现在他手中。宋瞳大惊,立即跪下。
铁铮笑道:「宋天师,见此金牌如见圣上。这柳听竹作孽太多,我要还这些村民一个公道,请你把他交出来。」
宋瞳无可奈何。铁铮有御赐金牌,即便是他也得听命。上得车来,见柳听竹还在昏睡,长叹了口气,喃喃道:「这也只有怪你命不好了。本来想你是灵物,留你一条性命的,如今……唉!」
他这辈子收妖也多了,但不知是因知道他的原形,还是有些怜惜他的遭遇,竟有些不忍心,竟盼着这桩事有所转机。
柳听竹本来一直昏睡,此时不知是否感到危机逼近,突然扬起头来,一双眼张得大大。宋瞳别转头去,不看他的眼睛。
是你自己造孽太深,这邻近数个村镇,丧命在你手下的数以百计。若是个把人,我也睁一眼闭一眼算了,此时,我就算想网开一面放你一条生路,也太迟了。千百双眼睛盯着看着,我能如何?
柳听竹摇头,知道这是徒劳,却仍是徒劳地向后缩去。
「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
宋瞳伸手把柳听竹抱起来,那驿长已等在车门边,伸手接过。
见村民一个个虎视眈眈,眼中喷火,驿长提高了声音叫道:「各位,不要着急,还是照我们这里的老规矩来!这几个镇的人都来了,县太爷也来了,我们就到那里去,慢慢弄死这个妖怪,给我们的亲人报仇!」
柳听竹的脸露在阳光之下时,那群喧哗不绝的村民也静了下来。他脸色很白,白得透出青色,嘴唇的颜色很淡,淡得白中泛着紫。一双眼睛黑白分明,睁得大大,眼中竟透出孩子般的稚气。
一时间众人倒都怔住,心里都把那妖物想象成青面獠牙的模样,做梦也想不到他却生了这般如画的容颜。
一个村民总算回过神开了口:「这……这,铁大爷,这是不是弄错了?他看起来不像是妖怪啊……」
铁铮瞟了柳听竹一眼,柳听竹还是一副茫茫然的表情。「看起来不像?」从腰间拔出一柄宝剑,落日下光华夺目,柳听竹直觉地向后缩了缩,闭上眼睛。
铁铮将青龙剑递到一个村民手上,道:「一个个传下去。」
转了一圈,青龙剑又回到铁铮手中。铁铮笑道:「你们拿了这柄剑,可觉有异状?」
众人面面相觑,均是摇头。
铁铮笑道:「那便是了。」将剑在柳听竹头顶上虚晃一下,柳听竹虽知他必有此举动,却无法闪避,在青光笼罩下渐渐蜷缩起来。
铁铮却收了剑,笑道:「现在还尚早了些,待会就要你在众目睽睽之下现出原形。」
柳听竹惨笑道:「铁铮,我与你无冤无仇,你为何定要杀我后快?」
铁铮道:「你与我是无冤无仇,与这些人可是血海深仇。」提声喝道:「时候不早了,把他弄回去罢。」
一旁的几个壮汉答应一声,上前来七手八脚地把柳听竹的双手、双脚锁住。柳听竹也不挣扎,也无力挣扎,只是眼神更茫然,飘得更远。
一路上走到三桥镇上,也有十余里路。村民们都跟着囚车,有亲人死的自然咬牙切齿,不干己事的也跟着一道走,到场子上看热闹。
柳听竹双手被锁链锁住,吊在头顶,因为被锁在囚笼里,他无法完全站直,但手腕被吊起又无法坐下,只能屈了膝半跪。脚踝也被锁住,一颠簸,他眉尖便微微一蹙,这半跪的状态很难受,大滴大滴的汗珠,自他光洁的额头上滑落下来。
他本来就元气大伤,胸臆间气血翻涌,再经这一颠簸,直觉得五脏六腑都要被颠出来似地,突然经过一处坑洼,猛颠了一下,胸口剧痛,嗓中一股腥甜猛地窜上,想强压下去,却不提防又是一下颠簸,忍耐不住,这口血生生地喷了出来。
赶车的人回头看了他一眼,推了身边的人一眼,道:「瞧瞧,他还会吐血。看起来不像妖怪啊。」
一旁的人道:「你知道什么,等会烧他的火里加了符,他不现原形才怪哩!」
柳听竹闻言,浑身颤了颤。只是在上下颠簸的囚笼中,他的颤抖也没有人看得出来。
一缕血丝挂在他唇角,如同玉石上滴的一滴血,鲜艳而凄怆。
就像是把一只蝴蝶,生生地钉在树上,他的青袖,如同天青的蝶翼,一波波地颤动。
他闭上眼睛,又睁开。还有什么区别呢,看与不看,听与不听。
手腕与脚踝在锁链上摩擦,本来是浅浅的血痕,越磨越长,越磨越深,成了深深的血槽。鲜血沿着白晰的手腕和脚踝缓缓流下,他却仿佛不知道疼似地,只睁大了眼睛,透过那囚笼的栏杆,怔怔地去看天。
为什么天是那般的颜色,灰茫茫的惨淡,惨淡得我看不到天的颜色。山里的天,明净得让我可以一眼看穿,这里的天……
我只看到重重浓云,我看不到天,什么都看不到。
柳听竹的头,缓缓垂了下去。浓密卷曲的头发垂落了下来,遮住了他的脸,遮住了他的眼睛。
为什么不能把身边的所有都遮住。那些人的视线,那些人的声音。我不想看,不想听。甚至想死也不能。
柳听竹突然发了狂似地挣扎起来,直把锁链牵得铮铮作响,接着又无力地倒下,如果不是双腕被锁住吊起,他根本无法支撑自己。
第二章
铁铮叫人开了囚笼,松了锁链,把柳听竹拉出来。柳听竹如同只死去的蝶,伏在地上,既无力再挣扎,也不想再挣扎。
他仰起头,如玉光润的面庞上,却是静如止水,一丝丝表情也无,很安静,安静得有种倦怠,倦怠到近乎脱力的感觉。
铁铮弯下腰去打量他,柳听竹却闭了眼睛不理他。
铁铮笑道:「怎么?准备等死了?柳听竹,你不要说我公报私仇,是你自己造孽。」
柳听竹根本不睬他,铁铮道:「你不要再想有人来救你了。萧书岚就算在场,他又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吗?」
柳听竹终于张开眼睛,瞟了他一眼,却牵起嘴角笑了笑。
「你笑什么?」
柳听竹笑道:「笑你假仁假义,做什么都要打着一个『正义』的招牌。我说,铁铮,你整天挂着这个面具,累还是不累?」
铁铮脸色一变,喝道:「你死到临头,还胡说些什么?」
柳听竹淡淡一笑也不回言,又闭了眼睛。
铁铮冷笑道:「那萧书岚呢?他何尝又不是?现在不也一样扔下你走了?」
柳听竹又笑,道:「我知道你是想说这话刺伤我,不过很遗憾,你再说什么也伤不了我了。」
铁铮忍不住道:「为什么?」
柳听竹睁开眼睛看天,道:「没有心就不会痛。」
铁铮冷笑道:「本来就只是只狐狸,还说什么心,什么感情?你配不配?」
一旁坐着的县令忙问道:「铁捕头,他真是狐狸啊?」
铁铮笑道:「难道县太爷也不相信?」
那县令搓着手,嘿嘿笑道:「不敢不敢,只是看他这样子,实在是不像……」
铁铮瞟了他一眼,笑道:「那是不是要铁某把他的狐狸皮给扒下来,县太爷才信?」
柳听竹猛然睁开眼睛,眼中闪过一丝瑟缩。
铁铮抓住了他这一瞬的惊恐,笑道:「怎么?终于害怕了?」
柳听竹眼神又平静下来,淡淡道:「恐怕你会失望了。」
铁铮见他神情漠然,忍不住问道:「你当真不怕?」
柳听竹微微扭了扭唇角,那嘴唇白得几乎跟肌肤分不出来。「也罢,活活地烧死也好。总比被这些人剥了皮拿去卖的好。反正只有一只小猫样大的狐狸,一人一口也还不够吃,烧成焦炭,什么都辨不出比较好。」
铁铮听出他声音中颇有讥嘲之意,心下奇怪,都到了这当儿了,他还在嘲笑什么?
却听得柳听竹的声音又响了起来:「铁铮,我也再问你一句:你为何执意要害我?我已将死,你用不着把那些仁义道德的大道理抬出来,便直说罢。我也不信仅凭我那日逐你,便让你将我恨到了骨子里,必要除之后快?」
铁铮一怔,却一时间半张了口不作答。
柳听竹叹了一声,闭上眼睛。跟人在一起久了,也染上了人的脾性,什么事都要争个明明白白清清楚楚,否则心里就过不去。
铁铮背过身,打了个手势。两个壮汉把他绑在那桃木的木架上,柳听竹却既不动弹也不理睬。
县令凑到铁铮身边,悄声道:「这……铁捕头,他似乎不怕这桃木啊……」
铁铮笑道:「他有两千年的道行,会怕你这普通的桃木?」
县令只吓得退了一步,道:「那……那如何是好?」
铁铮笑道:「放心,这桃木的架子,再加上天师的这道符,足以让他现出原形了。」
宋瞳一直忍着一肚子怨气,铁铮御赐金牌在手,找他要符也不得不给。
只见柳听竹脚底下的柴草已点燃,浓烟呛鼻。
他被缚在桃木架上无力闪避,只一阵阵的呛咳,那也罢了,但那柴草里烧了符,他如今元气大伤,哪里抵挡得住,全身骨节一阵阵地格格剧响,但觉魂魄几要离体而去,心知片刻间便会现形。
柳听竹手足被锁住,头颈尚可转动,低头望了一眼脚底燃起的火,唇角居然现出了一个淡淡的笑意。
我本在山中过着清净日子,你为什么要把我带到不属于我的世界里?既然带我出来了,又为什么把我一个人扔下,让我受这等羞辱?萧书岚,我不会原谅你,死也不原谅。
青烟升腾,柳听竹的淡青身影渐渐模糊,变浅,变淡……青烟散去,桃木架上却已不见柳听竹的踪迹,一只小小白狐,卧在地上。
原来是宋瞳在旁看着,还是不忍他落入火中,伸手把他拂在了一边。
百姓中一阵安静,继而是一阵高似一阵的呼声:「杀了它!」
宋瞳犹豫了片刻,低头去看脚边的小狐。它已闭了眼睛,对周遭的一切不闻不问,是死是活,似乎也不再关心了。
已有百姓想冲上来,宋瞳抢先一步把小狐抓在手中,见它还是全无动静,已经是横了心等死了。
他叹了口气,道:「也罢,你好歹也非凡物,好歹也修炼了两千年,我也不忍让你死在愚人手中,让我给你个了结吧。」
右手扬起,忽听不远处,有个低沉嘶哑的声音响了起来,却似压过了人群的嘈杂之声。
「手下留情。」
宋瞳心中一凛,抬头望去。
只见人群之外,有个又瘦又高的男子弯腰站在那里,逆着光看不清他的面容,虽天气早已不冷,他却拱肩缩背,似是怕冷。
宋瞳大惊,失声道:「师兄!」
此言一出,一旁的铁铮倒也楞了楞。宋瞳是御赐天师,颇得圣眷,他却不知道宋瞳还有个这般其貌不扬的师兄。
莫离「嘿嘿」一笑,道:「师弟如今在朝廷里安享殊荣,居然还记得我这个师兄。」
宋瞳叹了口气,道:「同门学艺多年,宋瞳怎会忘了师兄?师兄今日来找我,有何要事?」
莫离笑道:「是来求师弟给我个面子的。」
宋瞳道:「师兄有命,宋瞳怎敢不遵。」
莫离朝他手中的小狐指了一指,道:「它跟我颇有渊源,且又是灵物,师弟若还记得师父之命,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便放了它罢。」
宋瞳还未答言,一旁的县太爷怒道:「你是何人?这妖邪害我地方无数生灵,岂可由你一言便放?」
莫离也不理会,只望着宋瞳道:「师弟从它身上所得那块玉,是它从我手中得来的。有了此物,师弟回宫也有了交代,放了它也无妨。」
宋瞳一惊道:「原来是从师兄那里得来的?」沉思片刻,道:「县太爷,请借一步说话。」
县令虽然狐疑,但还是走了过去,也不知宋瞳给他说了什么话,县太爷先是脸上犹豫,然后又渐渐现出喜色,最后不停点头。突然县太爷又现出为难之色,宋瞳又说了几句,方又连连点头。
只见那县太爷走到中央,大声道:「天师有言,皇上要将这妖物带回京城再作处置,还会送来大笔银两,给各位失了亲人的作为赔偿!」
宋瞳朗声道:「请各位放心,皇上必会有处置!」
铁铮又惊又怒,正要上前说话,忽觉有一冰冷之物抵在腰间,一个低沉的声音在身后道:「不想死,就别说话。不要说你是什么名捕,你是谁我都一样杀。」
铁铮大怒,但知莫离不是恫吓,只得强忍了一口气。
莫离收了手里的旱烟竿,也不理会铁铮那难看之极的脸色,跟宋瞳相偕离开。看到也走远了,莫离道:「你是如何说动那县太爷的?」
宋瞳笑道:「那倒容易得紧,就说他这次寻这蓝田玉有功,请皇上给他升个官儿便是。」看着怀里的小狐,道:「师兄准备如何处置它?」
莫离叹道:「放了便是,由得它自生自灭罢。这般,我也对得住我那朋友了。」
宋瞳道:「你那朋友可是那萧书岚?」
莫离道:「连你也知道了,看来他还真是泥足深陷。人妖殊途,这个道理,跟他讲也讲不明白。」
宋瞳从身边取出那柄裹得严紧的青龙剑,道:「既是师兄的朋友,这柄剑便物归原主吧。这剑除了削铁如泥之外,我们拿着也无甚用处。」
莫离见小狐畏缩,便把它放在地上,道:「自己去吧,回山里去,再不要出来了。也再不要……去见书岚了。」
小狐瞪着黑眼对他看了半日,一溜烟地跑了。
莫离接过剑,叹道:「就算它不去见书岚,书岚也必会去找它的。情之一字,莫可如何。」
宋瞳道:「他可知……它的本来面目?」
莫离道:「狐狸模样的见过多次了,不为所动,还喜欢得紧。」
宋瞳苦笑,道:「这便是你我所不能明白的了。」
赵佚一面听宋瞳讲述,忽然一只小狐一瘸一拐地从殿门外跑了过来,宋瞳大惊,一站起来,指着他道:「你……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赵佚奇道:「天师,你认得这小东西?」
宋瞳跺足道:「唉!唉!我叫你回山里去,你怎么偏不听!出来也罢了,怎么还跑到皇宫里来!」
小狐把头一扭,不屑地瞟了他一眼,爬到了赵佚的书案上,虽然一只脚包扎得像个粽子,另一只脚却还顺便在赵佚写好的一幅字上盖了个小小的脚印。
宋瞳指着小狐道:「你……你……」
赵佚却伸手拍了拍小狐的头,笑道:「跑到哪去玩了?脚弄得这么脏。」
小狐在上好的宣纸上躺了下来,眼睛一闭,不睬他。宋瞳急道:「皇上,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赵佚道:「在猎场无意间捕到的。瞧着可爱,便抱了回来。」
宋瞳连连叹气,赵佚奇道:「天师,你这究竟是怎么了?」
宋瞳左右一顾,赵佚会意,便令人都下去。宋瞳朝他走近了几分,低声说了几句,赵佚顿时站起,又缓缓坐了下来。
「此言当真?」
宋瞳叹道:「千真万确。否则哪有这般巧的事?青龙剑,蓝田玉,都出现在一处?」
他望了小狐一眼,道:「只是它是怎么跑到猎场的,又是怎么成了这模样恢复不了人形,倒是让人想不通了。」
赵佚看看案上,那毛茸茸的小狐正缩成一团在打盹。便笑道:「那便等它恢复人形再问罢。」
宋瞳见赵佚这般态度,只得大了胆子道:「微臣也有一言相劝。」
赵佚道:「讲。」
宋瞳道:「每月十五月圆,若它化作人形,切莫近它。」
赵佚笑道:「为何?」
宋瞳道:「请皇上听微臣此言,日后微臣自当细细禀报。」
赵佚微微一笑,不置可否,道:「天师也累了,先去歇息吧。」
宋瞳叹了一声,只得退下。赵佚忽然又叫住他道:「天师,朕还有一问。」
宋瞳回身道:「皇上请讲。」
赵佚道:「它叫什么名字?」
宋瞳又暗自叹了口气,答道:「柳听竹。」
明黄帐幔一重又一重,深宫中本来房间便多,一间连着一间,朝光的一片明亮,背光的却暗得紧,白日里不点灯也难视物。
一群大监就擎着灯,在这些大大小小的房间里转来转去。一会打开柜门,一会钻到床底,甚至还有爬到梁上去看的。
一个圆脸的老太监背着手站在那里,盯着他们找寻。
「还找不到?」
一个小太监战战兢兢地上来回道:「李总管,我们把这座锦阳宫都翻过来了,也没见踪影。」
老太监一双细眼一瞪,尖着嗓子道:「再找不到,不见踪影的就是你们的脑袋了!」
直吓得那群太监唯唯诺诺,又散开来四处去寻。
老太监提着嗓门道:「把这宫里全部点上蜡烛!笑话,咱宫里还少这些?点它千支万支,还怕找不到?」
正找得不亦乐乎,老太监忽然面色一沉,低声喝道:「皇上回来了。」
赵佚走进来,左右一顾,见一群太监都吓得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到书案前坐下,道:「怎么了?这里闹鬼了?一个个这副表情?」
李忠忙上前奉茶,一面赔了小心道:「皇上天威,这锦阳宫怎会闹鬼?皇上说笑了。」
赵佚接过茶呷了一口,道:「那倒说说看,大白日的,你们点得满室通明的,这是要做什么?不会是怕朕跌倒吧?」
李忠咬咬牙,是祸躲不掉,「扑通」一声直挺挺地跪了下去。一大票宫女太监见他跪了,也齐刷刷地跪了下去。
赵佚倒吃了一惊,道:「怎么了?」
李忠当先磕下头去:「请皇上恕罪!」后面人也跟着磕头,满殿里一时间只听得磕头声。
赵佚略一思索,也猜到了几分,笑道:「恕罪?恕什么罪?」
李忠不敢抬头,鼓起勇气道:「回皇上……不……不见了……」
赵佚一面随手翻案上的书卷,一面闲闲地道:「不见了?什么东西不见了?李忠你什么时候也这样小题大做了?」
李忠听赵佚的语气,忙道:「皇上明鉴……」
赵佚笑道:「不见几日了?」
李忠听他并无恼意,如蒙大赦,道:「已……一日有余了……老奴已经带人寻遍了锦阳宫方圆,御花园都尽数找过了,仍然……」见赵佚伸手又去端茶,忙换了茶捧上,又道:「是老奴没周到……」
赵佚道:「这么久了还没找到,它就不吃东西么?」想了片刻,道:「御花园里这时有什么结了实的果树吗?」
李忠一怔,回头道:「小顺子,御花园的果子是你在管,你说说看。」
小顺子禀道:「回皇上,如今结得最多最好的便是樱桃。」回头一指道:「西北角上那株樱桃树已生了多年了,今年樱桃结得特别多。」
赵佚起身道:「去那里看看。」
一行人到了那株樱桃树下,只见浓密绿叶间,红宝石般的樱桃已熟透,沉甸甸地垂了一树。
赵佚抬头望了半晌,转头吩咐道:「找个力气大的,把这株树用力地摇,一直摇。」
这命令稀奇古怪,但是皇上的旨意,一群太监还不争先恐后?抱着那樱桃树一阵乱摇,只摇得玛瑙珠子般的樱桃落了一地。
忽然有团毛茸茸的东西从树顶上掉了下来,赵佚眼看着不由得一笑,却不去接,眼看着「砰」的一声落在地上,那小狐摔得晕头转向,半日里才爬起来,嘴里还咬着一颗大红的樱桃。那模样又是可爱又是可笑。
赵佚大笑,伸手把它抱了起来,道:「你爱吃,叫人来摘不就是了,在这上面躲一天偷吃,你不累么?」
他见左右太监、宫女都忍笑忍得辛苦,便道:「以后每日里摘一捧樱桃送到御书房里来。」
小狐不满地在他怀里动了动,赵佚笑道:「不能再多了,撑死了怎么办?」
小狐在他的手上一抓,赵佚没提防,被抓了几道血痕出来,一松手,小狐又溜掉了。
赵佚笑着摇头,吩咐李忠道:「看紧点,别让掉湖里去了。」一面回转身,回御书房去了。
李忠一面叫人盯紧小狐,一面蹑着步子跟了,暗自庆幸赵佚今日里心情被这狐狸弄得大好。
赵佚批了几个时辰的奏折,抬头一看,天已全黑。
皇宫内是安静惯了,锦阳殿离御花园甚近,白日里还可听见鸟鸣之声,夜晚便静得出奇。
此时已是初夏,偌大一个莲池已可闻得蛙鸣之声。
忽然一阵零乱的琴声响起,弹得也不成调子,但听音色却是绝佳,清澈透明,正是自己惯常所用那张琴。
赵佚心中奇怪,有谁向天借了胆,敢私自动他的琴?
转到内殿,掀开帷幕一看,不由得哑然失笑。小狐正趴在桌上,用爪子拨弄着琴弦,弹得还一副专心致志的模样。
正弹得起劲,忽然一轻,小狐滚着眼珠子回头看,却被赵佚抱在了怀中,笑道:「怎么?想学弹琴?来,我教你。」
掰开小狐的爪子,赵佚又不由得好笑。这小狐大不过一只小猫的样子,这么小小两只爪,可怎么弹?但又不忍心让它失望,
只有掰着它的爪子,教它宫、商、角、征、羽。
小狐的爪子却构不着琴弦,赵佚笑道:「下次给你做张小琴好了,瞧你这样弹着不累吗?」
小狐却恼了,「啪」的一声把他手打开,窜到花园里去了。
第三章
这夜正是月圆十五之夜,天空墨蓝,一轮明月悬在空中。柔和的白光洒在园中,那小狐突然停住,仰起头看月亮。
赵佚突然想起宋瞳的话,心中一惊,却见那小狐又一窜,却窜到了一丛芙蓉花里,不见了踪影。
再抬起头看月亮,此刻薄云渐散,那光亮倒越发耀目了,窗前的烛火都是多余的了。
赵佚信步走出殿外,唤了两声,那小狐却既不吱声也不出来,只听得那丛芙蓉花中有沙沙之声,微觉诧异,伸手去拨花枝,
却听见有人低呼了一声,虽然轻,却是极动听的声音。
赵佚更奇,把花枝拨开了些,只见花叶掩映下,看不清面目,一双黑如水晶的眼睛亮闪闪地注视着自己。
那双眼睛很熟悉。
赵佚微笑。宋瞳所言果然不假。伸出一只手,道:「出来吧。」
对方迟疑了半晌,缓缓地把手伸了过来,指尖方触到赵佚手指时,又倏地缩了回去。
但只这一瞬间,赵佚便发现他体温低得惊人,直如同寒冰触体一般。
「怎么了?出来啊。」
隔了半晌,花丛里方传出声音来。「我没穿衣服。」
赵佚失笑,转头唤来太监,不久取来一身衣服。
赵佚看那衣服,却是套金红织锦的衣装,边上镶着暗绿团花,好生富丽。伸手递过去,笑道:「先穿上再说。」
只见那只在月光下白得像玉的手又伸了出来,将衣服接了过去。片刻后,花叶一动,柳听竹自花丛里走了出来。
月光照在他的脸上,他的脸却比月更光莹。一身衣衫虽甚鲜艳,身旁却似笼了一层淡淡青烟,朦朦胧胧。微微卷曲的头发有些零乱地散在肩头上,那模样直像画里走出来的人,也像月中走下来的仙子。
赵佚呆住。
他虽对柳听竹的底细一清二楚,但也从未想过他化成人形之后,竟是这般模样。一时间只盯住他看,看得几近失了神。
柳听竹仰起头,口唇略张,鼻翼微动,对着月亮。半日,低低一笑道:「许久没做回人了,这感觉还真奇怪。」
这一言出口,赵佚几疑眼前的人不是平日里那只小狐。那小狐完全就跟普通狐狸无甚区别,如果说有区别,就是格外地贪吃和顽皮。眼前这人却一身清气,高洁脱俗如清莲,实在无法跟那只捣蛋的小狐狸联系在一起。
赵佚之后宣宋瞳来,问出心中这个疑团。宋瞳的回答倒也精辟:「皇上当他从狐修到人形这千年是白修的吗?」
一言说得赵佚哑然,一笑置之。确实,一千年的修行,狐狸跟人,这区别可不是一般的大。
「只可惜,如今的我,只有十五月圆的时候,才能化成人形。」柳听竹就着莲池边上坐了下来,双足伸进水里。
赵佚这才看到他没穿鞋,水波在他脚背上拂过,心中动了一动。
柳听竹低头往自己身上看了看,皱眉道:「好难看的衣服。」
赵佚在方才命人设下的椅上坐下,笑道:「你喜欢什么样的?我叫人做给你便是。」
柳听竹微扬了眉,道:「不告诉你。」
赵佚笑道:「你名字里有柳有竹,想来必喜青绿之色了。」见他头发披散在肩头,柔如春水,便回头吩咐服侍的李忠道:「去把朕宫中那支和阗青玉的簪子取来。」
李忠领命而去,柳听竹也不理会,站起身来甩了甩脚上的水,道:「我要回去了。」
赵佚笑道:「回哪里?」
柳听竹道:「回山里。」
赵佚道:「你那日是怎么跑到围场的?」
柳听竹道:「我从山里出来后,便四处乱走。本来元气大伤,又遇上一次天狗食月,这一下可是想恢复人形都不得了,只能在附近找个地方藏着,等下一次十五月圆。我看着那里有很大一片树林便去了,没料到却是个围场。」
赵佚心下这才恍然,又对着他赤着的脚踝看了一眼,道:「你的脚伤好了吗?」
柳听竹道:「好了,我要回去了。」
赵佚招手道:「急什么急?过来,喝杯酒。」
他提起酒壶斟了一杯,酒香四溢,柳听竹闻着,瞪大了眼睛,便走近了几步。
跟萧书岚在一起的时候,萧书岚从不让他沾酒。大概是觉得酒这种东西太过玷辱他了,平日里只让他喝白水,所以柳听竹在凡间虽然已待了偌多时日,却还不知道这酒是什么滋味。
宫中窖藏数十年的美酒,自是不同凡响,柳听竹闻到自也嘴馋,便一步步挪了过来,与赵佚对面坐下。
赵佚把手中的酒杯递给他,又给自己斟了一杯。「来,尝尝看。」
柳听竹啜了一口,只觉香到了骨子里。当下一口喝干了,眼睛还盯着酒壶。
赵佚招招手,让宫女上前斟酒。这时李忠已取了一只锦盒回来,打开呈上。
只见盒中是根青玉簪子,玉质极美,簪头雕作夔龙回首之形,造型甚是奇丽古拙。
见柳听竹正伸了手要再端酒杯,却一手端了过来,笑道:「等一等。」
把柳听竹拉到身边坐下,替他把散发掠了一缕挽起来,只觉发丝柔滑,微带了清香,沁人心脾。
柳听竹眼巴巴地对着酒看,也不理论,赵佚替他绾好了发,又从锦盒里拿了那支簪子,簪在他头上,方才一笑将杯子递了过去。
柳听竹从来没喝过酒,这一喝就连喝了七、八杯。他只觉得香,却不知道酒会醉人,片刻间已是酡红满脸,双眼都饧了,看人都有些迷迷瞪瞪。他却压根不知道,还一杯接一杯地喝,直把酒当成了水。
赵佚也不阻止,只是笑着在一旁看他的醉态。
柳听竹突然撑着桌子站起身,喃喃道:「我……要回去了……」
赵佚微笑道:「你怎么回去?且莫说你现在醉成这样,明晨一早,你又非这个样子了,难道一只狐狸还大摇大摆地在路上走?怕你没走上十里就被人逮去卖了。」
柳听竹脑中昏昏沉沉,浑身滚烫得像要烧起来似地,哪里还听得清赵佚的话。一挥手,衣袖拂倒了桌上的酒杯,他也毫不知晓,摇摇晃晃地往前走去,却是莲池的方向。
赵佚也不再说话,就在那里看着他一步步地向水里走去。
李忠已过来伺候,忍不住道:「皇上,他要掉下去了。」
赵佚道:「淹不死他的。」话未话音,柳听竹已走到莲池边,脚下踩空,摔了下去,溅得水花到处都是。
赵佚立起身走到莲池边,水本清澈,月光下更是清可见底,柳听竹就躺在水底,莲花碧绿的长茎围着他,他一手搭在脸上,长长的衣袖半掩了面,衣领略松,露出极优美修长的脖颈。
隔了水看,柳听竹的容颜更是极清极秀,长长的睫毛低低垂落,唇角含笑,也不知是醉了,还是在做梦。
一时间赵佚只看得又痴了,半日才回过神来,吩咐人把柳听竹捞起来。虽然贪看这副像熟睡般的宁静容颜,但这可是水底,躺久了也会出事的。
赵佚从太监手里接过柳听竹,李忠口唇微微一动,柳听竹浑身湿透,衣衫上的水还滴滴答答地往下落,还缠了些水草在上面。赵佚却也不管不顾,就把人抱在怀里,向殿内走去,一边吩咐在殿内上火盆。
虽是初夏,半夜天气尚凉。柳听竹一身湿淋淋的衣服裹在身上,也容易着凉。
赵佚把他放到榻上,开始解他的衣服。柳听竹本来衣服就穿得匆忙,一扯腰间的带子,就松松地滑落下来。
赵佚伸手抚摸他的肌肤,只觉触手极冷,忍不住打了个寒噤。替他脱了湿透的衣服,宫女忙接下来,又拿了被褥替柳听竹盖上。
只见柳听竹脸上仍泛着一片酡红,那嘴唇红得让赵佚想起了日间,那小狐摔下树来口里还噙着的樱桃,不由得失笑。
忽然间鼻端闻到一阵淡淡香气,极清极幽,宫中虽然常年熏香,赵佚素爱淡静,香都是选了些味道极雅的,但也绝没一种香气会如这时嗅到的这香气这般清微淡远,直渗到了骨子里。
赵佚贴近柳听竹,细闻了闻,那香气确是从他身上散发出来的,遍体肌肤都生香。说来也奇,这香气虽然极清极淡,但闻了片刻却只觉浓郁香艳,脑中顿生绮思。
柳听竹「唔」了一声,眼睛似睁非睁地睨了他一眼,翻了个身,又蜷成一团睡了。赵佚现在才后悔不应该给他喝酒,这一睡必然是睡到天明,那时候又是恢复狐狸模样了,若想再跟他说两句话,又得再等一个月。
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赵佚不由得苦笑。等了一个月不就是想等到这时候,好好问他两句话,结果却成了这样?
赵佚又伸手去抚摸他的脸,这次他已逐渐适应了柳听竹极冰的肌肤,总算没有冷得缩回手去。
只见柳听竹嘴唇微动,不知在喃喃些什么,更凑近了他些,侧耳细听。
「萧书岚……萧……书岚……你……把我扔下了……我要我的……寒月……芙渠……」
赵佚直起身来,眼中神色若有所思。掀开纱帷,天上月亮又已渐渐隐入云雾之中。再低下头看柳听竹的脸,烛光与月光笼在他面上,柔和而莹润。
赵佚支着头的手臂一晃,猛然间惊醒。
一旁的宫女忙上前侍候,赵佚按按有些发痛的太阳穴,才知道自己就靠在桌上睡了几个时辰。一抬头见日光耀目,忙回头去看榻上,哪里还有柳听竹的踪影,只有一只雪白小狐卧在那里,露了个头出来。
赵佚伸手,去摸那小狐软软的毛。半晌叹了口气,这下好,又得等下个月十五了。
那小狐动了一下,睁开眼睛,一对黑亮亮的眼珠子滴溜溜地乱转。赵佚抚着它的头,笑道:「我说得没错吧,若是让你昨晚就那么走了,这时候不知道会怎么样?」
小狐用爪子把他的手拂开,从榻上的锦被里钻出来,左看右看。
赵佚笑道:「怎么?饿了?」一面吩咐送点心,宫女自来侍候他换衣。
正准备上朝,回头一看,御厨房送到的几盘点心都快没了,小狐狸还在一个劲儿吃,忍不住道:「别吃了,你会撑死的!」
小狐甩了他一个白眼,示意还要。
赵佚笑道:「这么一丁点大,却这么能吃?」
见小狐爬上案来抓笔,便把笔塞到它手里。
小狐写出来的字,虽然歪歪倒倒,但总算看得清是什么字。赵佚一看,不由得哑然失笑。
「有这么吝啬的皇上?」
下了朝,赵佚一夜没睡好,只想快回宫。那诸葛丞相却说有要事要急禀,赵佚叹了口气,怎么总选不合时宜的时候来谈「要事」。心想若不真的是要事,看朕怎么收拾你。
诸葛丞相看着赵佚一杯一杯地喝茶,赵佚一向对喝茶极是讲究,这等喝法实在不是雅人所为。又见赵佚眼下微微发黑,忍不住问道:「皇上昨夜……一夜未眠?」
赵佚搁下杯子,微微一笑道:「诸葛,你下句话莫不该是,昨夜朕并未到哪个妃子宫中,又不在御书房批阅奏折,为何会闹得一夜未眠?」微顿了一顿,笑道:「你对朕的行踪,还真是清楚。」
诸葛大惊,忙起身跪下道:「皇上,老臣绝无此意……」
赵佚站起身,拈起瓶中一枝花,笑道:「有没有此意,朕不能把你的心剖出来瞧瞧,不知道;但有没有此举,朕倒是一清二楚。」
回头看了伏地不敢抬头的诸葛一眼,笑道:「起来吧,朕劝你一句,你位高权重,能力非凡,君为臣纲,不要去妄想,好好做好分内之事,能臣贤臣,一般能得后世好名。否则……」
诸葛磕头,声音微微有些发颤,「皇上明鉴,老臣不敢有非分之想,只是一心为国为民……」
赵佚微蹙了眉头,把那枝花插回到瓶中,道:「这些话就不必说了,朝堂上朕听得够多了。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这些话,说无益,做了多少朕是看着的,那些百姓也是看着的。」
诸葛又磕下头去,道:「皇上明鉴!」
赵佚笑道:「明不明,朕也不知道。但有件事你似乎不明白。」
诸葛心又一跳,忙道:「请皇上明示。」
赵佚微笑道:「宫闱之事,要朕如何明示?」转过身,望着墙上一幅山水图。
诸葛汗如雨下,道:「老臣自当谨言慎行!」
赵佚道:「那也不必,不就是朕弄了只会化作人形的狐狸回来,值得你们这么大惊小怪的?」回过身,见诸葛抬起头直楞楞地向上望着,笑道:「怎么了,你不是要朕明示么?」
诸葛一时不知如何应对,半日鼓足了勇气道:「皇上,那可是狐狸精啊!」
赵佚正端了茶喝了一口,这时忍不住一口茶都尽数喷了出来。诸葛何曾见赵佚如此失态过,一时间倒呆在那里不知所措。
「谁告诉你那是狐狸精了?」赵佚缓过气来,笑问。
诸葛见赵佚并无怪罪之意,忙道:「皇上,这,老臣亲眼所见……又加上那天狗食月,必是不祥之兆……」
赵佚截道:「朕说过,那些朕一概不信。就算你亲眼所见,有时也未必是事实。那铁铮是你属下,自然也告诉了你此事与那蓝田玉、青龙剑失窃之事有关,你难道还想不到个中缘由?」
诸葛一愣,心念一转,顿时一身冷汗都冒了出来,颤声道:「皇上,这,这……皇上,怎可如此……应立即……」
赵佚眉一轩,声音一沉,道:「朕自有分寸。」
诸葛额头汗珠一颗颗往下滴,仍道:「皇上,此有关江山社稷,老臣冒死也要力谏,绝不可如此掉以轻心……」
赵佚闲闲地道:「朕要做什么,想怎么做,恐怕还轮不到你来插嘴吧?」揉了揉眉心,道:「昨夜没歇好,朕要回宫了,你下去吧。」
诸葛还想再说,赵佚皱了眉头道:「你还是先管好你的属下,那铁铮身为名捕,明知与蓝田玉有关,还公报私仇,险些坏了他的性命,若非宋天师传信,嘿嘿,今日拿你九族之人的命来偿,也是偿不了的。看在你面子上,朕不追究了,若还有下次,你们就自己把脑袋呈上来吧。」
说得轻描淡写,诸葛的背心衣服却早已被冷汗湿透,哪敢再说,侧了身退下。
赵佚沉吟了半刻,唤来李忠,问道:「我叫你们去找的东西,找得如何了。」
李忠忙躬身回道:「回皇上,不仅派人一直寻找,且也高额悬赏,想来离集齐之日已不远了。」
赵佚点点头,道:「加紧办。」
赵佚走进御书房,见书案上一片凌乱,砚台也被打翻,墨汁淋漓地倒了一地,把批阅的奏折都弄得一片黑,哪里还看得清上面的字。
他心中有气,知道是小狐狸又在顽皮了,左右一看,却不见它踪影。便坐下来,正要叫人来收拾,忽然脚下碰着什么东西,低头一看,那小狐却缩在桌下。
赵佚看到他,气也消了,便笑道:「你躲在这里做出来?来,出来。」
小狐却不肯动,赵佚心中奇怪,便伸手把它拖了出来,一到亮处,不由得哈哈大笑。
原来这小家伙适才打翻了砚台,却把自己淋了一身,一身雪白的毛染成了漆黑,还没干透。
赵佚拍拍它的头,笑道:「哪来这么呆的狐狸!」
左右的宫女忙去准备热水,赵佚道:「把牠弄去好好洗洗。这成什么样子了,敢情是灰堆里钻出来的?」
第四章
听竹轩内,雕花窗全部大开,水般的月光流泻了一地。
宫女流苏正在给花瓶掸灰,一回头,见那金炉还未点香,便取了两星沉香放进去,正要点手就被人抓住了,回头一看,却是小太监小李子。
小李子忙把沉香取出来,放在袖中,道:「你找死啊,听竹轩是皇上有旨意的,不准点任何香。」
流苏奇道:「不准点香?为什么?哪个殿不点香了?」
小李子左右看了看,神神秘秘地凑到她耳边,道:「你知不知道为什么这听竹轩自建好后,便一直空置,谁也不准进来?」
流苏把他一推,道:「装得这么神秘做什么,宫里空置的房屋还少着了?这听竹轩建的地方本来就偏僻……」
她说到这里也觉得奇怪,这听竹轩建在皇宫御花园最偏远的一个角落,但却是这段时日日夜兼程赶工起来的。那也罢了,修好了却一直无人居住……
小李子见她沉吟,好生得意,道:「是吧?觉得不对劲了吧?」
流苏白了他一眼道:「那你说说看,究竟是为什么?」
小李子悄声道:「我告诉你,你可别告诉别人。传出去了,我们两个都脱不干系!」
流苏「吃」的一声笑了出来,道:「就你那嘴,收得住不告诉人吗?别卖关子了,说吧,我嘴比你可严得多了。」
小李子咬着她耳朵,悄悄说:「你见过皇上带回宫的那只小狐狸吧?」
流苏一把把他掀开,嗔道:「我还以为什么呢,那小狐狸宫里人人都见到,还要你来装腔作势?」
流苏转身欲走,被小李子一拉拉了回来,跺脚道:「你这人怎么这么性急!听我说完嘛!」
小李子这次把声音压得更低,道:「那是个狐狸精!月圆之夜会化作人形!听说身上有香气,你还记得吧,上月十五之后,锦阳宫没有点香却是香气满殿。而这听竹轩不准点香,就是怕坏了这股子天香!」
流苏瞪大眼睛看着小李子,道:「这是打哪儿说起的?狐狸精?」
小李子正要回答,忽然听到似乎有衣袂飘动的声音,听竹轩本来空空荡荡,不像其他宫中房舍一般,重重帘幕。
流苏也听到了,左右四顾,却没看到人影。月光本来便冷冰冰的,一时间两个人面面相觑,也觉得身上凉的。
过了半晌,流苏道:「大半夜了,我们也走吧。」
小李子又把她拉住,道:「今天月圆十五,你就不想看看了?」
流苏面色都吓白了,道:「你也忒大胆了,你真想去偷看妖精?」
小李子瞪她一眼,道:「你就一点好奇心都没有?」
流苏颤声道:「如果真的是妖精,我们……我们……」
小李子「咳」了一声,道:「怕什么,我们躲起来,偷偷看一眼好了。」指指一旁的屏风,道:「就那里,后面有门,我们瞅到了就溜出去。」
流苏久居宫中,一般的百无聊赖,十七、八岁的姑娘,当下也跃跃欲试,被小李子一拉一扯地,就藏在了屏风后。四只眼睛齐齐地盯着。
等了半个时辰,流苏一身都僵了,也不耐烦了,正想起身,忽然小李子拉了一下她的衣角,满脸诧异的神色。
流苏顺着他目光望去,是进听竹轩的月洞门。这听竹轩的门窗也奇怪,全都做成圆如满月的形状,虽然是高手匠人精雕细刻,但满阁楼大大小小的圆形,看着也着实诡异。
流苏看了半晌,也没看到什么,正想问,小李子神情紧张地朝下呶了呶嘴,流苏目光下移,只见有一片青色的衣袂下襬,随着风在那里飘动,依稀可以看到衣下露出的一双白玉般的足,却没有着鞋袜。
那双脚慢慢前移,移动之时,一点声响也无。流苏顺着往上看去,却是一袭青衣,飘飘拂拂,只是脸半侧对着月亮,却看不到容貌,只看得见卷曲的发丝如云般堆在肩背上。头上挽了个发髻,一支雕成龙形的青玉簪子插在髻上,极是古拙精致。
流苏见此人身材修长,确定是个男子。适才见到那双赤足时她便几乎可断定,那双脚虽然白晰秀气,但总非女子之足。
那人忽然回头,一张脸就被月光照亮了,当真是秋水为神玉为骨,一时间看得流苏都呆掉了。
柳听竹在屋子里左右走了片刻,忽见几上设了一琴,扬起眉头笑了笑,便走到几前,伸指拨动起来。
流苏虽不懂琴技,但在宫中听得甚多,倒也能听出好坏来。柳听竹弹得甚是生涩,显然从前没怎么碰过琴。
她看得出神,小李子却被她遮住了看不见,推了推她示意她让让。流苏没理会,小李子又推了推她,这下使力大了几分,流苏「哎唷」一声,两个人往前一冲,把屏风绊倒了,还撞倒了一盏灯。
柳听竹听到有动静,一回头,却见一个小宫女跟一个小太监摔在地上,屏风也歪在一边。笑道:「哟,原来这里还有人。」
此时殿内只觉暗香涌动,流苏想到适才小李子所言,才信所言非虚。面前之人身有奇香,几疑是神仙中人。
柳听竹笑道:「你们在这里做什么?」
小李子见他脸上带笑,心中惧意消了大半,鼓起勇气回答道:「我们是在这里打扫的……白日里没做完,现在来……」
柳听竹朝他招招手道:「你过来。」
小李子有些害怕,但又不敢不听,依言走近。柳听竹的手本来放在琴上,这时却慢慢向小李子脖颈间摸去,笑道:「我好久没尝人的味道了。今天嘛……又有送上门的。」
小李子还没来得及想清楚这句话的含义,就只听到自己颈间「嚓」的一声。他觉得这种声音很奇怪,就像是骨头折断的声音,但是又很近,近得就在耳边。
他最后听见的声音,就是流苏的惨叫声,但这声音很奇怪,跟她平时的声音听起来,都不太一样了。
赵佚走进听竹轩,却微微皱起了眉头。闻到那股香气是他意料之中,但房中竟然有血腥气透出,眉蹙得更紧,走了进去。
只见一个宫女一个太监横尸当场,柳听竹却坐在琴前抚琴。赵佚心想这人弹琴倒真是学得快,虽然尚生疏但已能成调了。
柳听竹回头见是他,笑道:「原来是皇上。」
赵佚伸袖在他脸上拭了拭,道:「溅上血了。」
柳听竹不着意地「噢」了一声,道:「是么,大概方才没拭干净。现在还有么?」
赵佚道:「嘴唇上还有。」
柳听竹伸出舌头舔了舔嘴唇,直到把嘴唇都舔遍了,才望着赵佚道:「还有吗?」
赵佚只觉自己声音都有点沙哑,道:「没了。」
柳听竹笑道:「没有就好。」继续拨着琴弦,道:「有个地方我弹不出来。」
赵佚听他弹了两遍,伸手掰开他手指。手指修长细致而白晰,是双很适合弹琴的手。赵佚突然记起教小狐弹琴的情景,不由得莞尔。
柳听竹的手被他握在掌中,却久久不见他动弹,忍不住回头,发丝在赵佚脸上擦过,淡香的气息也拂在赵佚面上。
「你不该杀人的。」
柳听竹一怔,把手抽了出来,道:「人都是这般多管闲事?」嘴一撇,冷笑道:「你也跟萧书岚一样,见到死了几个人就大发脾气,要找我偿命?」此话一出口,却牵动到自己的伤处。
眼前依稀仿佛又是那满天如血的红叶,自己眼帘里都是一片血样的红,像把自己都浸在血海里一般……萧书岚抱着绛衣的女子,身影隐没在翻飞的红叶里……自己的一只手,无力地垂下,落在红叶上,又很快地被红叶掩埋……
他按住心口。痛,怎么会这么痛,痛得他四肢百骸,都在痉挛。
赵佚坐下来,伸指在琴弦上触了触。「弹琴之前,是先要净手焚香的,怎么能染了一身的血腥气来弹呢?」又似无意地问道:「现在杀人对你已经无甚意义了,你为什么还要这样做?你造的杀孽太多,怎么样也补偿不了的。」
柳听竹望了一眼地上流苏跟小李子的尸体,淡淡地道:「反正都杀了,又何必在乎多一个少一个。」
他脸上忽然露出个笑容,笑得眉眼弯弯,竟有些惑人的妖气,伸舌又在唇边舔了舔,笑道:「人的滋味真好,尝过一次,就怎么也忘不了了,就会想吃下一个,再下一个……就一直一直吃下去了。你们人对待异类,是不是也是这个样子?而且是越珍奇的,越想吃,越有兴趣?」
赵佚看着他,一瞬间他的眼睛像要把人吸进去似地。他笑得极甜,极美,唇角也是弯弯,微微露出晶莹的牙齿。赵佚看到,他的齿上还留有鲜血。
柳听竹忽然向他扑了过来,赵佚微微一惊,那架琴被掀到了一边,撞掉了一块漆。柳听竹将他扑在了地上。
「叮」的一声,赵佚头上的发簪落在了地上,碎成了两截。
柳听竹瞟了一眼,伸手去拔自己头上的玉簪,一头略卷的长发更是散了下来。「跟我这个很像。」
赵佚笑道:「是,本来是一对。都是宫中所藏的。」
「跟我身上的衣裳一样,这也是你给我的?为什么要给我这些?」
「因为你穿戴起来很美。」赵佚伸出手,去摸他的脸,悠悠地道:「听竹,你真美。」
柳听竹一头柔发纷纷披散,睫毛低垂,在白玉般的面颊上投下一圈美妙的阴影。「是吗?」
赵佚抚着他的脸,微笑道:「是的,真美。美得让人恍惚,美得让人神不思属。美得让人觉得,就这么被你杀了,吃了,也是心甘情愿的。」
柳听竹笑生双靥,更增容色。「那你索性便让我吃了好了,反正也是心甘情愿的。」
「听竹,你这般吃人,只会堕入魔道,永不再能得道成仙。」
柳听竹笑容顿敛,一瞬间杀气毕现。「你真想死?」
赵佚淡然道:「不要自欺欺人了,当日在深山里,你跟那萧书岚有过肌肤之亲后,你就绝不可能再得道成仙了。你比谁都清楚,却一直不肯承认,宁可以成魔的方式继续修炼。」
柳听竹张大眼睛看着他,赵佚续道:「你说你要吃九百九十九人方可成仙,这话也是也不是。其实不是你要吃人,是寒月芙渠要。你只是将人引到寒月芙渠之前,待得寒月芙渠吃了那人,而得其灵气。
「其实想想也便知,哪有吃人无数还能修炼成仙的道理?成仙是要修善积德的,杀一个人造的孽,大概都要百年千年才补得回来。你顺口胡说,那萧书岚还真信了,真以为是你要吃他。」
水阁清凉,暗香盈袖。光影流水般在柳听竹脸上波动,看不清他的表情。
「是不是我吃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来偷取寒月芙渠的人,都该死。」
赵佚笑道:「没错,真正杀人、吃人的,却是这朵仙葩……不,不是仙葩,是妖花。仙葩怎能靠吃人而修行?」
柳听竹看到赵佚放在案上的枯萎的寒月芙渠,大喜过望,双手捧起来道:「怎么会在你这里?」
赵佚道:「宋瞳收了起来,我要了过来。你拿去吧,不管是死是活,也是物归原主。」
柳听竹却摇头道:「她不是我的。就算是妖花,她也维系着那整座山的精气。她凡吃一个人,山中的精灵都会受益。本来……那会是我的最后一个……」
赵佚道:「这些也已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寒月芙渠已死,你已犯了修仙的大忌,永不能再得道成仙了。你杀人、吃人,只能维持法力不散,人吃得越多功力便更强,但你终是不能够再修成正果了。你已堕入魔道,再这样下去,终有一天……这因果循环,大概真是报应不爽吧。」
柳听竹笑道:「报应?什么报应?一个天雷下来,劈了我?」
赵佚道:「跟我来。」
柳听竹跟着他上了楼,惊讶之极地「啊」了一声。这楼上无顶敞亮,月光淌了一地,中央放着一副青石棋盘,上面布满棋子。
「你从哪里找回来的?!」
赵佚微笑道:「掉在哪里,就从哪里找到的。」
柳听竹一时卸了戒备,展了颜。那笑容让赵佚看得有些目眩。只见柳听竹就在那里抓着一把把黑子,任它们从自己手心里滑落下来,叮叮当当的声音清晰而悦耳,像楼外清泉的声音。
「那注泉水,很像山里。」
柳听竹又抓起一把白子,白玉的棋子和他白玉般的手指几乎看不分明。他的笑带了些淡淡的空茫,赵佚没来由地想起,在吹箫抚琴之时,一缕清音在天边将绝未绝时,就有那种淡泊却回味无穷的空茫。
「你过来。」赵佚说道。
柳听竹手里的白子,纷纷地滑在棋盘上。棋盘是半透明的天青石的石块,很凉,很硬。相击的声音很清脆。他抬起头看赵佚,赵佚双手扶在栏杆上,站在那里。那栏杆很简单,不似宫里那般富丽镂花,精工细刻,只是简简单单的檀木。
柳听竹用手指叩着棋盘,道:「千颗棋子,你是怎么找到的?」
赵佚笑了笑,道:「只要有心,没有做不了的事。」回头向下望去,只见一片碧青,遍种翠竹,那竹颜色中隐隐透出深紫,映着月光清溪,奇丽幽冷。「你方才说,那弯清泉,很像山里。那这里……像吗?」
柳听竹慢慢走到他身边。他行动的时候,无声无息地,踩在檀木拼成的地板上也没有一点声响。就像一抹淡青的云飘了过来。
「你从山里移来的?!」
赵佚看向他,眼中微微地带了笑意。「山里竹林多着了,这一片不过是九牛一毛,你不必心疼。」伸出一只手,轻轻触在柳听竹脸上,微笑道:「这么久,这么久,终于是把你找回来了。柳听竹……名字很美。」
柳听竹突然一股郁气冲上心头,冷冰冰地道:「名字?我有名字吗?在你眼中,我不过是……」
赵佚笑问道:「是什么?」
柳听竹盯着他,眼神很奇特。「你究竟想怎么样?」
赵佚淡淡一笑,道:「我救了你,你不感激也罢了,还这般对我疾言厉色。是狐狸的时候就会抓我挠我,是人的时候言词锋利,我倒想看看,你到那时候还能怎么样……」
柳听竹退了一步,又再退了一步。赵佚道:「不要再退了,后面是楼梯。」
柳听竹的目光又落在那青石棋盘上,黑子、白子乱纷纷地布在上面,不成局。赵佚伸手在那棋盘上轻轻叩了叩,道:「你喜欢这里吗?」
柳听竹道:「还好。」
赵佚又笑了笑,道:「都是仿着你原来住的地方修建的。我想,你会喜欢。今日好不容易找齐你这千颗棋子,也算偿你一半功力。今后你至少可以不再变成那只狐狸到处乱窜了,这些日子里可惹了不少笑话。」说到这里,他眉梢眼底皆是笑意,倒颇有宠溺之意。
柳听竹看着却满脸戒备,一双眼睛直直地盯着他。「你究竟想怎么样?」
赵佚淡淡道:「你说呢?我应该怎么做?你比我更清楚。现在……只差了一样东西。我正命人在寻。」
柳听竹似乎微微颤了一下,道:「他在哪里?」
赵佚笑道:「怎么?还关心?那也好……」慢慢地把棋盘上的黑子、白子摆成棋局,一面道:「我听说那萧书岚是个剑客,剑不离人,人不离剑,那我就杀了他,把剑取回来罢,这样……也省得你再动凡心。」
见柳听竹嘴唇微张地想说什么,他微笑着道:「以后的日子可是漫漫无期,无欲无求……是你唯一的选择。否则,痛苦的只能是你。」
柳听竹握住栏杆的手,松了又紧,紧了又松。「唯一的选择?!」
赵佚一笑,转头去看天上的一轮明月。「从哪里来的,当然就应该回到哪里去。」
柳听竹忽然笑了起来,在夜里听来很响亮清晰。「我记得你们有个词儿,很适合来形容我现在的想法。」
赵佚一哂,静待他说。
柳听竹笑道:「玉石俱焚。」
「皇上,宋天师到了。」
赵佚点点头,道:「你下去吧。」
宋瞳进来,赵佚道:「坐。」
宋瞳谢过坐下,道:「皇上……他……怎么样了?」
赵佚放下笔,道:「恢复人形了。在竹林那里建了座水阁让他住着。现在时候不到,青龙剑也还未回来,得等。」
宋瞳有些迟疑地问道:「他怕吗?」
赵佚笑着摇头,道:「不见得。」
宋瞳道:「皇上,您是否派了人服侍他?」
赵佚道:「有,不过常常死人。他已经上瘾了,拿他自己的话说,人的味道尝过了,就忘不掉。」
宋瞳叹息摇头,欲言又止。
赵佚不经意地道:「死几个太监、宫女也算不了什么,他喜欢,任他闹去,只要乖乖地给我待到那时候……现在他要什么我都可以依他。」略一思索又道:「我若是想带他出宫,该怎么做比较稳妥?」
宋瞳一惊,道:「皇上,你带他出宫做什么?」
赵佚笑道:「他待得闷,这里虽然尽力仿造了,但终究不是他那山里,想带他出去走走,散散心。」
宋瞳听得一头的汗,赵佚道:「怎么?你很热?」
宋瞳苦笑道:「皇上,您莫拿臣下开玩笑了。皇上,恕臣直言,您实在犯不着如此对他,总之最后都要……」
赵佚沉默了许久,淡淡一笑,道:「有时候,还真有些不忍,尤其是……看他笑的时候,就想一直……看下去。」
宋瞳道:「皇上,您其实大可不必担心。您带他出去,他纵使有心也伤不了您,您是天子,在您身边,或是在这个皇宫,邪术都是无能为力的,所以,他在这里什么都做不了,也逃不了。」
赵佚道:「那从前……那时候,他是怎么逃出去的?」
宋瞳道:「前些日子有天狗食月,从前却有过更为罕见的情形,便是白昼里日晖全隐,昼如黑夜,阳气倏消,阴气陡长,他才有此机会。昔日那蓝田玉失踪,也是在同样的情形下。但据臣夜观星象,近来绝无这等情形,皇上尽可放心。」
赵佚点头,却把那块蓝田玉握在手里无意识地摩挲。良久道:「好,你退下罢。」
第五章
柳听竹忽然醒了过来。窗没关,淡色的纱幕在风里飘,月光下依稀可看见密密的竹林,翠中带着紫。
「倒杯茶来。」
一个小宫女战战兢兢地端着茶过来,柳听竹伸手去接,他本望着窗外,还没接到手,茶碗就「啪」的一声摔到了地上,摔得粉碎。
柳听竹回头,那小宫女「哇」的一声哭了起来,跪在地上道:「求求你,别杀我,别杀我……」
柳听竹笑道:「我杀你做什么?」
小宫女哭得更大声,声音发抖地道:「听那些姐姐们说,到这里的,都……都会死……都不知道是怎么死的……」
柳听竹笑笑,道:「你死的时候,就会知道是怎么死的了。放心,不会做糊涂鬼的。」挥挥手,道:「再端一杯来。」
忽然听到门口响动,衣袂一闪,却是赵佚走了进来。
见了地上的茶水和茶碗碎片,和跪在一旁的小宫女,赵佚微皱了眉道:「怎么回事?」
小宫女只在那里哭着磕头,柳听竹抱着膝坐在榻上,笑道:「还能怎么回事,她怕啊,怕我杀她。一靠近我,怕得连茶碗都摔了。我说,你就真无所谓啊,我杀多少,你就重派多少人来?」
赵佚在榻边坐下,道:「还不赶快收拾,跪在这里干什么?」
小宫女赶忙跪着捡那些碎瓷片。
柳听竹懒懒地道:「你大半夜地过来这里做什么?真闲得那么紧?」
赵佚看着他,柳听竹的脸在月光下,美得有些虚幻。「今天我见过了宋天师,他说了一些话……提醒我。」
柳听竹笑道:道:「提醒你?提醒你什么?你还需要提醒吗?你从那时候救我,不就已经是拿定主意了?」
「并非是我拿定主意,而是必须得如此做。」
柳听竹仰头而笑,笑声空空渺渺。「既然如此,你还跟我说这些做什么?猫哭耗子,假慈悲?」
赵佚沉默着,最后道:「明日里京城有灯会,你想去看吗?」
柳听竹偏了头看他,道:「你怎么知道我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
赵佚微笑道:「这有什么难猜的,你长年在深山里,出来当然是看着什么都新鲜了,否则,萧书岚又怎么能这么容易就让你倾心?」
柳听竹脸色骤变,赵佚却恍如未见,轻轻拂开他耳边几缕散发,道:「只不过因为,他是你第一个真正接触的人,所以你就很容易地喜欢了。是吗,听竹?」
柳听竹冷笑道:「你还知道得真多。」
赵佚笑了笑,道:「你知道吗,萧书岚这段时间过得很糟糕,他总是喝醉,然后就到处找你,他找了很多地方,但他再怎样也想不到,你在这里。」
柳听竹的脸色越来越白。「你知道他的行踪?」
赵佚道:「本来,我是想杀了他,直接把青龙剑夺回来。本来,那也不是他的东西。对不对?」
柳听竹点头,赵佚笑道:「可是,他武功确实很厉害,我派去的都是大内的高手,却反而被他杀了几个,青龙剑自然也没夺到。」
柳听竹笑道:「他本来便是。」
赵佚又笑,道:「你还记不记得,你问过我,那千颗棋子是怎么寻回来的?」
柳听竹道:「没错,不过你没有回答。」
赵佚笑道:「动用了千人之力,没日没夜地寻找。」微笑地看着柳听竹,道:「他可以斗得过十个高手,二十个呢?三十个呢?一百个呢?」
柳听竹脸色微微地变了变,却冷笑道:「皇帝都是爱杀谁便杀谁的罢,哪有什么理由。」
赵佚微侧了头,饶有兴致地打量他,那眼光直要看到柳听竹心底去似地。「你还是很关心他?」
柳听竹道:「没有。」
赵佚笑了笑,不再说话。站起身,道:「你休息吧,明日里我带你出宫玩去。」
一条街上都是大红的花灯,很喜气的红色,红得让人从心里能透出暖意来。烟花一簇簇地炸开,炸成万千的碎片。
柳听竹去摸一个红色的花灯。他的容颜很宁静,眼神很温柔。「我喜欢这种颜色,很温暖。」
赵佚看着他。柳听竹在笑,笑得很美,笑得眉梢眼角里,都洋溢着那股暖洋洋的红色。他没有喝酒,眼里却有醉了般的微醺。花灯的红光柔和地照在他面上,白玉般的肌肤染上了一层珍珠红的珠光。
赵佚伸出手,去碰他的脸。大红的花灯里点着红烛,离他的脸很近,他的脸也微微地有了些暖气。
「你笑起来很美。」
柳听竹微微地侧着头,眼神里有三分天真,三分狡黠,三分怨恨,还有一分迷茫。「萧书岚这样说,我懂。可你……你知道我是什么,你为什么还说这么多余的话?」
赵佚凝视着他。「你当真不懂?」
柳听竹摇头,有些迷离地笑。「不懂,你们人的东西太复杂,太多变,我弄不明白。我也不想再弄明白了。」转动着眼珠子,道:「我想喝酒。」一旁有个酒铺,柳听竹就走过去,要酒喝。
小二端了酒上来,赵佚叹了口气,坐下了。一旁侍候的李忠和侍卫也只有垂手侍立在后面。
柳听竹倒了一杯喝了一大口,立时皱起了眉头,一口吐了出来。「好酸,难喝。」
赵佚见他一张脸通红,呛咳不止,一面倒了杯茶递给他,一面笑道:「你以为这是宫里的酒?这是劣质的老酒,你哪里喝得惯。」又瞟了他一眼道:「不会喝,就不要喝,你以为喝醉了会很好玩么?」
柳听竹瞪了他一眼,也不用杯子,抓起酒壶,就「咕咚咕咚」地灌了下去,一时间脸色涨得通红,一双眼睛也是水光荡漾。
赵佚看得一阵心摇神驰,微笑道:「你喝醉的样子很好看,但你喝酒时的样子是很可爱。」
柳听竹又要了酒,赵佚看着他这般喝,淡淡道:「有句话说,借酒消愁愁更愁,难道你不懂?」
柳听竹摇头道:「我不懂,我只觉得心里很烦很乱,喝了酒就不会了,会把什么都忘了。」
赵佚笑了笑,示意侍卫把他手中的酒杯夺了过来。「很快,你就会把什么都忘了的。」
柳听竹本已把酒坛捧起,听了此言,脸上愀然变色,酒坛「砰」的一声坠在地上,摔得粉碎。
赵佚视若不见,只淡淡地道:「你也喝多了,别逗留了,回宫吧。」
柳听竹抱着一只花瓶,走到竹林之中,这夜却没有月亮,只有些稀稀落落的星子。他有些不习惯,没有月光,总觉得有种不安的感觉。
一弯溪水里,遍种莲花。这莲花乃异种,看起来很像寒月芙渠,但却不是。柳听竹微叹了口气,把那只花瓶搁在溪水中一块白石上,瓶中有一枝花,却是那枯萎了的寒月芙渠。
柳听竹弯下腰,嘴唇贴了那焦炭般的花瓣,喃喃道:「是我对不住你,害你变成现在这样子。我会想办法的,假以时日,也许能让你再活过来。」
身后竹林沙沙作响,这夜却并不觉得有风。柳听竹浑身一震,他以为赵佚跟他一道回宫后便不会再过来看他,但……回过头去,眶啷一声,他的手把花瓶撞倒了,寒月芙渠也飘到水里,晃晃悠悠的。
「是你?」
站在竹林里的,是萧书岚。一瞬间柳听竹有些恍惚,仿佛是当日在深山里,在竹林深处见到萧书岚一般。只是,那时候他的眼中是惊艳,如今,他眼中却是掩饰不住的痛楚,仿佛要烧灼起来的痛楚。
柳听竹慢慢站起身。他本是赤了脚坐在水边,这时两脚还是踏在水里,衣襟下襬也全湿了,他也仿佛没感觉似地。
「是你……」
萧书岚的脸在黯淡的星光和竹叶掩映上,看起来很瘦削,也很憔悴,比上次柳听竹在山里见到他时,还要憔悴。
「我一直在等你,却一直等不到你。」
柳听竹轻轻地笑了笑,笑得如同星光轻淡。「我既然走了,就不会再回去了。」
萧书岚眉心蹙得越来越深,盛满的是痛楚和悲哀。「听竹,走吧。我不明白你为什么会在这里,但你至少不是心甘情愿在这里的。跟我走吧。」
柳听竹突然笑了起来,是那种压低了却又尖利的笑声。「那我以后要杀人,你会怎么办呢?听之任之,还是如上次那般……把我丢在那里,任人宰割?」
萧书岚打断他的话头,咬着牙道:「我回来了,那时人已经散了,我找不到。然后我听了莫离的话,才去山中找你,你却又自我面前消失了。我一直在山中苦苦等你,希望有一日你会回来。直到前些日子,有人入山来砍取竹子,我偷听他们谈话,才知道你原来在宫中。」
他从腰上拔出青龙剑,道:「这把剑是莫离还给我的。我记得你曾说过,这柄剑是来自宫中。想来你跟皇室也有关联,你不愿说,我也不问。」
「啪」的一声,他将青龙剑掷在地上,道:「如果你恨我,你现在可以杀我,如果你还喜欢我,就跟我一起走,别的再也不必理会了。」
柳听竹躺了下来,躺在草地上。柔软的青草跟他的青衣几乎看不分明。「这里我爱怎么吃人都由得我,跟你在一起,我可成不了仙。」
萧书岚顿了半晌方才开口,声音更是沉滞。「听竹,你别再骗我了,我已经问了莫离,他什么都告诉我了。」
柳听竹本来两脚放在水里踢打着水面,这时猛然一僵。
只听得萧书岚缓缓地说道:「我什么都知道了。知道吃人的并非是你,而是那株寒月芙渠。知道……其实从我们相遇那天开始,我就已经断了你的成仙之路。」
柳听竹骤然坐起身来,双手紧紧地揪着一旁的草茎,揪得手心里都湿润了。「你既然知道,还来找我做什么?」
萧书岚低叹道:「听竹,这里不适合你,回山里吧,我陪着你。」
柳听竹微微地笑了。「我一心想要回山里时,你偏有这般那般的事,一直拖延,现在……你却又一心想着带我回去。可是,我现在哪里也不想去了,这里也好,山里也好,我已经不在乎了。」
萧书岚一字字,自齿缝中吐出三个字来:「为什么?」
柳听竹笑着,自水里拾起那枝寒月芙渠,放在白石上。一株水淋淋的漆黑的花,看来煞是妖异。
「为什么?萧书岚,你看,没有你,我不也过得很好。这里很美,有很多翠竹,有像寒月芙渠一样的花。我迷恋人血的味道,在这里我要多少就可以有多少,我跟你在一起,你总是为这个骂我,甚至想杀我。没有你,我会过得更好。」
萧书岚凝视着他在星光下淡淡生辉的脸庞。「你快乐吗?」
柳听竹顿了一下,低低地笑了笑。「快乐?我的快乐从遇到你那天开始,已经不存在了。如今……我只要自己不会不快乐就心满意足了。我没你们人要求那么多,想了金银又想权势,想了权势又想美人,想了美人还想长生不老。
「人哪……真是贪心……像你,萧书岚,你既想做大侠,保全你的道义,你又想要我,我知道你很喜欢我,很喜欢。可是我跟你的侠义不能两全,你却贪心地两者都想要。上次……你把我抛下了。你知道那时候我是什么样的情况吗?」
柳听竹笑着在脖子了一比,道:「我当时真的非常非常希望,你先前就把我一剑杀了,把我的头砍下来。我被关在囚笼里,真的就像动物一般,被当着千百人的面让人看……」
「听竹,你恨我,也总比对我一无所觉好。跟我走吧,你待在这里,也活不了多久。今年的七月初七,那是你的大限,当今的皇上是不会容你继续这般活着的。」
柳听竹盯着他,眼中忽然现出一种奇怪的表情:「那莫离究竟跟你说了些什么?」
萧书岚道:「你是祸国的妖邪,须得将你在七月初七那日斩于青龙剑下,方可保得社稷平安。如今是时辰未到,所以才留着你,任你逍遥,你真当那皇上是真心对你好吗?」
柳听竹眼中竟有一丝笑意,笑得有些莫测高深。「我在你等世人眼中看来,固然是幼稚无知,但谁对我好,我还是知道的。
「皇上犯不着这般对我好,若是只要斩我于剑下,他大可像你等一般,将我锁在笼中,只等七月初七便罢,他也犯不着替我收回棋子,助我化回人形。他更犯不着穷尽人力,在这里修处跟我那山间极相似的花园,讨我欢心。」
萧书岚闷声打断他道:「也犯不着带你出宫游玩,看花灯,是么?」
柳听竹一怔,道:「你看到了?」
萧书岚道:「我一路进京,路上却有几名高手来夺我青龙剑,其中一人我发现是太监,更是笃定你在宫里。一路赶到京城,却不意在集市上见到你,身边陪伴的却是当今皇上。」
柳听竹笑道:「于是你便深夜入宫来寻我?真是艺高人胆大啊。」
萧书岚道:「皇宫守卫森严,高手众多,但既知你在宫里,舍命也要闯进来。」
他朝柳听竹走近了一步,柔声道:「走吧,听竹,留在这里你只能是死路一条。那把青龙剑,我会毁了它,以后你再也不用害怕我。你要怎么样,都由得你,好么?」
柳听竹不再笑,只是安安静静地注视着萧书岚。
「你比那皇上还可恨,他从未隐瞒过他想做什么,你却总是骗我。我要怎么样都由得我?我要杀人,你由得我?萧书岚,别把我想得那么傻,跟你们相处得久了,学到这些尔虞我诈,实在不难,再假以时日,定可学得青出于蓝。」
萧书岚见他眼中一片清明,已浑无方才恨意,心中忐忑,更放柔了声音道:「你说,谁对你好,你是知道的。难道我对你,还不如那皇上?」
柳听竹笑了起来,笑得连眼睛都弯成了月牙。「你们谁不是有所图的,你是有私心,有我时就想着你的道义、你的未婚妻,我不在了你才觉得后悔。我再给你机会,结局还是不会变的。
「人妖殊途,这个道理,我现在总算是明白了,也不知道是不是迟了些。唉唉,做人真累,整天算计来算计去的。至于那皇上……」嘴唇微撇,道:「他对我是不错,最后还不是得一般为了江山社稷而杀了我,如今他做的也不过是补偿罢了。」
萧书岚听得心里一阵阵发凉,柳听竹把这些竟看得如水晶般透亮,淡淡带着笑地说将出来,却让自己是说不出的惊心。
柳听竹摊了摊手,道:「所以,到哪里还不是一样?」
萧书岚朝东方望去,只见天色已微微泛白。心道再跟你争论下去,天一亮还哪里脱得了身?欺身上前,一把擒住柳听竹手腕,低声道:「我们先离开这里再说,这里对你并不安全。」
柳听竹想甩脱他,萧书岚握住他脉门的手略加了几分劲力,柳听竹只觉得透体酸麻,已软软地倒在萧书岚怀里。
虽从前萧书岚抱惯了他,但此时另有一番别样感觉,涨红了脸道:「放开我,否则不要怪我不客气!」
萧书岚突觉握住他的虎口处如同雷击火烧一般,猝不及防,只得松了手。摊开手来,手上却又并无异处,知道是柳听竹做了手脚。
见柳听竹笑吟吟地退了几步看着自己,一脸看好戏的神情,再一望天边更露晶亮,他心中焦急,喝了声:「听竹,得罪了!」
伸手凌空一抓,地上的青龙剑自鞘里脱出,握在萧书岚手里。
柳听竹怒道:「你又用这个……」一言未毕,已整个人委顿在地。本以为萧书岚只待他无法挣扎便会停手,那青龙剑一抹青色光华,却悬在头顶上方久久不去。
「停手……停手……」
萧书岚见他在青光笼罩下挣扎翻滚,蹙眉咬唇,唇上留下一排细细齿印,知他难受,心中怜惜,却又不能停手。
只听一声哀叫,柳听竹已在他剑下现了原形。萧书岚收剑回鞘,将小狐抱起塞在衣里,小狐半睁了一对黑眼可怜兮兮地看他,萧书岚柔声哄道:「乖,不这样我无法带你走。」
眼光落在草地上那朵枯萎的寒月芙渠上,俯身拾起,塞在小狐小小的爪子里,道:「拿好了。」
几个纵跃,隐入竹林内。花园本建在临近宫墙的偏僻角落,赵佚知柳听竹无法逃出,并未派人严加把守。但饶是如此,萧书岚越墙而出时,也已是冷汗淋漓。
听竹轩外,铁铮踱来踱去,突然俯身,拔了一根草茎,对着日光翻来覆去地细看。
赵佚正坐在水榭里饮酒,这时道:「有何发现?」
铁铮走近几步回道:「皇上,这里有不少青草被削断,断处光滑平整,显然是被剑气切落的。此人必是个剑术高手,手中剑也必是切金断玉的利器。」
赵佚笑道:「结论呢?」
铁铮迟疑了一下,道:「回皇上,看切口大小,微臣想是青龙剑。也只有萧书岚才有这般凌厉的剑气,微臣见过他的剑,应当不会有错。」
酒杯已空,赵佚转动着手中那个玉杯,笑道:「柳听竹不管变成什么,都出不了这道宫墙,若非有青龙剑压制住他的妖邪之气,如何能把柳听竹从宫里带走?只是这萧书岚就把这大内禁宫,当作无人之境了?来去自如,还带了个人走?」
诸葛一直侍立在侧,此刻听得一身冷汗,诚惶诚恐地开了言道:「是老臣不力,未能考虑周全,请皇上……」
赵佚笑了一声,道:「限你们七日之内,将人给朕带回来。要活的。若不然……七日之后,朕便要你们九族的人头。」
他说得轻描淡写,任诸葛大半生浸淫官场,也不由得魂飞魄散。从来君无戏言,一句话便能定了千万人生死,短短七日,这……
铁铮却恍如未闻,只盯着远处微露出一角的大红宫墙,喃喃道:「奇了,萧书岚带了一个大活人,如何能避开禁军的耳目出去?来时他是一人尚可,柳听竹法力无法施展,也与常人无异,又怎能……」
赵佚听诸葛正在吩咐,叫人搜寻两个男子,笑道:「单身一人的也要看。」
诸葛、铁铮都听他示下,赵佚道:「萧书岚,这个人很聪明。他明知柳听竹惧极那青龙剑,为何还要拔剑?」
铁铮道:「这萧书岚对柳听竹甚是情重,不到万不得已,是不会以青龙剑胁迫于他的。」
赵佚笑道:「这岂不便是万不得已?带着个大活人走是千难万难,若带只小猫样大的狐狸,不就易如反掌了?」又道:「你们也不必去追了,他们总会回柳听竹昔日所在的山林,在那里等便是。」
诸葛悬着的心落了一半,忙俯首称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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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後由 黑暗帝王 於 2015-1-28 19:27 編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