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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他耽美] 《曉雨》 作者:璇兒【完結】

《曉雨》 作者:璇兒【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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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章

  这日正是四月浓春之时,围场上青草郁郁,野花点点,好一派春光无限的景象。
  却只听一阵马蹄疾响,挟带着呼喝之声,一班人骑马冲了过来,满地的野花都被踩碎了。
  这班人个个衣饰华贵,手执弓箭,簇拥着当中一人,锦袍玉带,容貌俊美,双眉斜飞,却隐隐有肃杀之意。
  「皇上,今天这场围猎,看来是打不着什么大东西了。」
  赵佚微笑了笑,道:「本来便是消遣罢了,打不着打得着又有什么要紧了?」
  正要挥手下令回去,忽然眼角觉得有什么青色之物闪了一闪,「噫」了一声,侧头看去。
  却见是一只极小的狐狸,不知道从哪里窜出来的,看见人多,正向树林里逃去。
  一旁随侍的诸葛丞相笑道:「皇上,这猎物是有了,不过也太过小了些。」
  赵佚一笑,却又皱起眉道:「哪有这么小的狐狸?」
  诸葛想了想,道:「虽是一瞬,老夫已看得清楚,尖耳大尾,虽然生得肥了些,但绝然是狐狸,不会是猫。只是……」说着也迟疑了一下,「还当真没见过这么小的狐狸。」
  几个侍从齐声道:「待属下把那狐狸抓回来献与皇上!」
  赵佚点点头,转头问诸葛道:「你说说看,那狐狸是什么颜色?」
  诸葛一呆,道:「据老臣方才一瞟所见,是白的。」
  赵佚道:「朕怎么觉得是青色的呢?」
  诸葛笑道:「大概是老臣眼拙了。」
  赵佚摇摇头,道:「去看看。」
  诸葛心下奇怪,赵佚素来不好打猎,就算是打猎,也不见得会对只狐狸这般有兴趣。赶忙也一拍马背跟了上去。
  猎场树林茂密,那狐狸身形极小,一群侍从下了马在里面搜寻,并不易得。赵佚看了片刻,道:「这般找要找到什么时候?」
  话未落音,一个侍卫正拨开树丛寻找,忽然只听一阵窸窸窣窣之声,那只小狐从草里一窜而出。
  这次诸葛看得分明,是只纯白的小狐狸,小得真如一只猫,模样极是可爱,一对黑溜溜的眼珠子倒似会说话。
  赵佚喝道:「别伤它!」
  这句话却说迟了些,一个侍卫已经放了箭。小狐哀叫一声,一只脚已经被利箭射中,当即便软软地卧在了草上,动弹不得了。
  赵佚下了马,走近那小狐,那小狐显然是痛极了,睁大眼睛,一双黑幽幽的眼睛骨碌碌地转,满脸警惕的样子。
  赵佚笑道:「来,过来。」伸手欲抱,小狐却猛然一缩,又牵动了受伤的脚,更痛得嗷嗷直叫。
  赵佚把小狐抱了起来,笑道:「别怕,朕给你治伤。」
  小狐却在他手里挣扎不停,直伸出爪子抓他。赵佚也不着恼,笑道:「好不听话的小东西。」转头喝命道:「去找御医来。」侍卫领命而去,诸葛却心中好生不安,这御医是治人的,怎么来治只狐狸了?他犹豫了半日,道:「皇上,前夜天狗食月,此乃不祥之兆。老臣有一言,不知当不当讲。」
  赵佚笑道:「既然不知当不当讲,那便不必讲了。朕也从不信这些。」
  一言噎得诸葛说不出话来。
  赵佚淡淡道:「朕今日兴致已尽,预备回宫了。还有什么事吗?」
  诸葛不敢再说,躬身道:「皇上请。」突然又似想起什么,道:「皇上,老臣还忘了,倒真有一件要事禀告。」
  赵佚眉头一掀,好生不耐,道:「有什么话,吞吞吐吐?」
  诸葛道:「皇上可还记得我门下那铁铮铁捕头,随了宋天师去捉妖之事?」
  赵佚一笑,道:「民间百姓,不是妖也当是妖了,哪有那么许多的妖!宋瞳执意要去,也是禀过了朕的,那又如何?捉到了自然是好,捉不到又怎样?」
  诸葛低头道:「据铁铮回禀,妖是捉到了,但宋天师却私自将那妖物给放走了!」
  赵佚「噢」了一声,道:「那倒是奇了。」
  这时一个侍从匆匆而来,道:「皇上,宋天师在宫里求见,说有极要紧的事禀告皇上。」
  赵佚笑道:「这还真是说不得,一说便来了。好了,这事宋瞳想来自会给朕一个交代的,丞相就不必操心了。」
  诸葛见赵佚不耐,不敢再说,侧身退到一边。
  宋瞳在御书房里等了良久,终于见赵佚笑着走了进来,道:「天师这么急要见朕,有何要事?」
  宋瞳忙施礼道:「皇上,微臣这次带了一件物事回来。」从怀里取出一个锦盒,双手献上。
  一旁的宫女接过,送到赵佚面前。赵佚笑道:「是什么物事,天师这般郑重其事,亲自呈上?」一面揭开锦盒,却吃了一惊。
  盒中是一块美玉,烛光下看来,似乎笼罩着一层淡淡烟雾。这美玉形似画眉,栩栩如生。
  赵佚凝视片刻,抬头朝宋瞳笑道:「宋天师,还是你有本事,把这宝贝给我找回来了。」
  宋瞳叹道:「这哪是臣的功劳。其中巧合无数,只能让人扼腕。」
  赵佚把那美玉拿在手里,反复把玩,叹道:「这玉质之好,朕生平仅见。想当年那能使诸王以十六座城池换得的和氏璧,也不过如此罢了!」
  宋瞳叹道:「玉本来是有灵性之物,尤其是这种罕见的美玉,本就是集天地日月精华之气而生的。」
  赵佚微笑,道:「天师似有所指?」吩咐道:「赐座,天师且把这蓝田玉如何得回,细细说来。今日朕也遇到一事,正欲请天师指点。」
  宋瞳方坐下,忙起身道:「不敢当,敢问皇上何事?」
  赵佚笑道:「不急,且听天师先讲讲,朕也很是好奇。」
  宋瞳长叹一声,道:「那便说来话长了。」
  那日萧书岚大恸之余,抱了雨烟而去,却弃了柳听竹在当地。
  宋瞳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只看着那柄被萧书岚抛出,插在树干上尚自左右摇动的青龙剑发呆。
  铁铮走近柳听竹,见他头垂在一旁,脸色白得发青,已是晕了过去,还不放心,取出那断成两半的锁链。
  宋瞳喝了一声道:「铁捕头,他作不了怪了,不必了。」
  铁铮回头看了他一眼,眼神中似有笑意。「天师也有不忍的时候?」
  宋瞳一张脸面无表情,道:「听方才的言语,铁大捕头怕是在公报私仇才是。」
  铁铮一呆,换了话题道:「天师,为何方才连你的法物都收不了他?」
  宋瞳道:「他身上有别的东西。如果我没料错的话……」弯下腰拉开柳听竹衣襟,自他怀中摸出一块玉来,「啊」了一声。
  「原来是这个,难怪,难怪。只是……怎么会落到他手中?」
  铁铮接过细细一看,失声道:「是失踪的那块蓝田玉!」摇头道:「难怪查无踪迹,原来却是他盗走了?」
  宋瞳却摇头道:「那也未必,怕个中另有原因也未可知。」皮笑肉不笑地道:「铁大捕头是打算将这块玉亲自面呈圣上呢,还是由我带回宫去?」
  铁铮笑道:「天师常常进出宫中,自然还是由天师代劳为好。」
  宋瞳「哼」了一声道:「好个代劳,我还要跟你铁铮抢功不成?」望了一眼地上的柳听竹,遍地都是红枫落叶,他如同躺在金红色的锦缎中,如果不是面色太苍白,就像是在熟睡般。「倒是他……不好处置。」
  铁铮道:「自然是送当地官府处置了。若像天师所言,他如今比普通人尚且不如。」
  宋瞳叹道:「送到当地官府?那你不如现在杀了他。这地方本来偏僻,村人愚昧,知道残害亲人的妖邪已被擒,不将他乱棍打死才算怪事。」
  铁铮冷冷道:「天师也想得太容易了,此地风俗,对这等事的处置方法,大都是在火上烧死。」
  宋瞳眉一掀,道:「铁捕头很想他死?那何不亲自动手,还要借刀杀人?」见铁铮想说话,冷笑道:「只可惜今日不能如你所愿了。他跟这块蓝田玉有关,我要带他回宫,见了皇上再作定夺。」
  铁铮怒道:「你!」
  宋瞳负手道:「蓝田玉当时在宫里闹得何等轩然大波,皇上又出了何等赏格悬赏这块蓝田玉,铁大捕头自是深知。皇上对此事如何重视,难道还需要我说?现在我明明白白告诉你,柳听竹跟蓝田玉和青龙剑都有关系,我要带他回宫!」
  铁铮气极反笑道:「恐怕天师跟那萧书岚一样,都是被他迷了心窍吧!」
  宋瞳冷冷道:「这种话,铁捕头还是留心点说比较好。」转过身向林外走去,道:「劳烦铁捕头将他送上驿站的马车,我连夜回京。」
  进了驿站,铁铮自去招呼马车,那驿长悄声问道:「铁大捕头,宋天师这次急急送回京的人是谁啊?」
  铁铮把柳听竹抱上马车,柳听竹一直昏迷不醒,毫无血色,只是口中一直呓语,声音太低,也听不清他究竟在说些什么。
  「就是他来捉的人啊。」
  那驿长是个颇为灵精之人,此时听了铁铮此话,想了片刻,失声道:「宋天师来捉的人,岂不就是……」
  铁铮横了他一眼,道:「这事且莫外传,知道了吗?」
  驿长颤着声音道:「这人……不,这妖怪,杀了我们那么多人……应当就地正法!怎么还要……」
  铁铮叹道:「我也想还你们一个公道,无奈宋天师执意要如此。他是皇上身边的红人,我身在官场,也违拗不了。」
  驿长握紧拳头,咬牙道:「我这最小的官儿,有什么好在乎的?铁捕头放心,我们不会令铁捕头为难的。」
  铁铮笑了笑,道:「他们会走官道,星夜上路。」
  一辆马车在官道上摇摇晃晃地走着,宋瞳望了一眼躺在车厢角落的柳听竹,他还在昏睡,整个人几乎蜷在了一起。
  透过车窗的阳光,他的脸更苍白,白得像纸一般。
  忽然马车一摇,停下了,听得外面嘈杂,宋瞳探头出去,问车夫道:「怎么了?」话未落音便怔住,只见车前一群拿了锄
  头、刀棍的人,不远处还有人奔来。
  宋瞳心中暗叫糟糕,他已然尽量做得缜密,没料到还是被人发现了?
  他深知这山野之地的村民,莫说是真的妖邪,哪怕是有些影儿的,都是一把火烧死或是乱棍打死。柳听竹在这一带杀人无数,村人们莫不咬牙切齿,恨不能食肉寝皮,今日是终不能善了了。
  宋瞳虽法力高深,但也不能对这些村民动手,一时间还真是无计可施。
  那驿长走上前,拱手道:「天师,我们无意得罪您,但这个妖孽,杀了我们这里数百口人,我们哪怕是豁了性命,也绝不容他离开。」
  宋瞳下了车,叹了口气,道:「他跟皇宫失窃的宝物有关……」
  一个村民叫道:「再是什么宝物,比得了这数百条的人命吗?肖大哥,不要再跟他废话,他不交人,我们就先把他乱棍打死!」
  驿长摊开手道:「天师,你看看,这样子,连您也会被牵连啊。」
  宋瞳瞟了一眼周围的人群,又向马车里望了一眼。以他的法术,带了柳听竹走,也不是难事,以免与这些村民正面冲突。
  便笑道:「也罢,我去把他带出来吧。」
  他正要进马车,忽然肩头被人一拍,铁铮的笑声响了起来,「天师,可是想携他离去?」
  宋瞳顿时恍然,这些村民为何会知道自己的道路,中途来截?原来皆是铁铮在搞鬼!一时间怒从心起,回头正要发作,忽见铁铮自怀中一摸,一块金牌出现在他手中。宋瞳大惊,立即跪下。
  铁铮笑道:「宋天师,见此金牌如见圣上。这柳听竹作孽太多,我要还这些村民一个公道,请你把他交出来。」
  宋瞳无可奈何。铁铮有御赐金牌,即便是他也得听命。上得车来,见柳听竹还在昏睡,长叹了口气,喃喃道:「这也只有怪你命不好了。本来想你是灵物,留你一条性命的,如今……唉!」
  他这辈子收妖也多了,但不知是因知道他的原形,还是有些怜惜他的遭遇,竟有些不忍心,竟盼着这桩事有所转机。
  柳听竹本来一直昏睡,此时不知是否感到危机逼近,突然扬起头来,一双眼张得大大。宋瞳别转头去,不看他的眼睛。
  是你自己造孽太深,这邻近数个村镇,丧命在你手下的数以百计。若是个把人,我也睁一眼闭一眼算了,此时,我就算想网开一面放你一条生路,也太迟了。千百双眼睛盯着看着,我能如何?
  柳听竹摇头,知道这是徒劳,却仍是徒劳地向后缩去。
  「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
  宋瞳伸手把柳听竹抱起来,那驿长已等在车门边,伸手接过。
  见村民一个个虎视眈眈,眼中喷火,驿长提高了声音叫道:「各位,不要着急,还是照我们这里的老规矩来!这几个镇的人都来了,县太爷也来了,我们就到那里去,慢慢弄死这个妖怪,给我们的亲人报仇!」
  柳听竹的脸露在阳光之下时,那群喧哗不绝的村民也静了下来。他脸色很白,白得透出青色,嘴唇的颜色很淡,淡得白中泛着紫。一双眼睛黑白分明,睁得大大,眼中竟透出孩子般的稚气。
  一时间众人倒都怔住,心里都把那妖物想象成青面獠牙的模样,做梦也想不到他却生了这般如画的容颜。
  一个村民总算回过神开了口:「这……这,铁大爷,这是不是弄错了?他看起来不像是妖怪啊……」
  铁铮瞟了柳听竹一眼,柳听竹还是一副茫茫然的表情。「看起来不像?」从腰间拔出一柄宝剑,落日下光华夺目,柳听竹直觉地向后缩了缩,闭上眼睛。
  铁铮将青龙剑递到一个村民手上,道:「一个个传下去。」
  转了一圈,青龙剑又回到铁铮手中。铁铮笑道:「你们拿了这柄剑,可觉有异状?」
  众人面面相觑,均是摇头。
  铁铮笑道:「那便是了。」将剑在柳听竹头顶上虚晃一下,柳听竹虽知他必有此举动,却无法闪避,在青光笼罩下渐渐蜷缩起来。
  铁铮却收了剑,笑道:「现在还尚早了些,待会就要你在众目睽睽之下现出原形。」
  柳听竹惨笑道:「铁铮,我与你无冤无仇,你为何定要杀我后快?」
  铁铮道:「你与我是无冤无仇,与这些人可是血海深仇。」提声喝道:「时候不早了,把他弄回去罢。」
  一旁的几个壮汉答应一声,上前来七手八脚地把柳听竹的双手、双脚锁住。柳听竹也不挣扎,也无力挣扎,只是眼神更茫然,飘得更远。
  一路上走到三桥镇上,也有十余里路。村民们都跟着囚车,有亲人死的自然咬牙切齿,不干己事的也跟着一道走,到场子上看热闹。
  柳听竹双手被锁链锁住,吊在头顶,因为被锁在囚笼里,他无法完全站直,但手腕被吊起又无法坐下,只能屈了膝半跪。脚踝也被锁住,一颠簸,他眉尖便微微一蹙,这半跪的状态很难受,大滴大滴的汗珠,自他光洁的额头上滑落下来。
  他本来就元气大伤,胸臆间气血翻涌,再经这一颠簸,直觉得五脏六腑都要被颠出来似地,突然经过一处坑洼,猛颠了一下,胸口剧痛,嗓中一股腥甜猛地窜上,想强压下去,却不提防又是一下颠簸,忍耐不住,这口血生生地喷了出来。
  赶车的人回头看了他一眼,推了身边的人一眼,道:「瞧瞧,他还会吐血。看起来不像妖怪啊。」
  一旁的人道:「你知道什么,等会烧他的火里加了符,他不现原形才怪哩!」
  柳听竹闻言,浑身颤了颤。只是在上下颠簸的囚笼中,他的颤抖也没有人看得出来。
  一缕血丝挂在他唇角,如同玉石上滴的一滴血,鲜艳而凄怆。
  就像是把一只蝴蝶,生生地钉在树上,他的青袖,如同天青的蝶翼,一波波地颤动。
  他闭上眼睛,又睁开。还有什么区别呢,看与不看,听与不听。
  手腕与脚踝在锁链上摩擦,本来是浅浅的血痕,越磨越长,越磨越深,成了深深的血槽。鲜血沿着白晰的手腕和脚踝缓缓流下,他却仿佛不知道疼似地,只睁大了眼睛,透过那囚笼的栏杆,怔怔地去看天。
  为什么天是那般的颜色,灰茫茫的惨淡,惨淡得我看不到天的颜色。山里的天,明净得让我可以一眼看穿,这里的天……
  我只看到重重浓云,我看不到天,什么都看不到。
  柳听竹的头,缓缓垂了下去。浓密卷曲的头发垂落了下来,遮住了他的脸,遮住了他的眼睛。
  为什么不能把身边的所有都遮住。那些人的视线,那些人的声音。我不想看,不想听。甚至想死也不能。
  柳听竹突然发了狂似地挣扎起来,直把锁链牵得铮铮作响,接着又无力地倒下,如果不是双腕被锁住吊起,他根本无法支撑自己。

  第二章

  铁铮叫人开了囚笼,松了锁链,把柳听竹拉出来。柳听竹如同只死去的蝶,伏在地上,既无力再挣扎,也不想再挣扎。
  他仰起头,如玉光润的面庞上,却是静如止水,一丝丝表情也无,很安静,安静得有种倦怠,倦怠到近乎脱力的感觉。
  铁铮弯下腰去打量他,柳听竹却闭了眼睛不理他。
  铁铮笑道:「怎么?准备等死了?柳听竹,你不要说我公报私仇,是你自己造孽。」
  柳听竹根本不睬他,铁铮道:「你不要再想有人来救你了。萧书岚就算在场,他又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吗?」
  柳听竹终于张开眼睛,瞟了他一眼,却牵起嘴角笑了笑。
  「你笑什么?」
  柳听竹笑道:「笑你假仁假义,做什么都要打着一个『正义』的招牌。我说,铁铮,你整天挂着这个面具,累还是不累?」
  铁铮脸色一变,喝道:「你死到临头,还胡说些什么?」
  柳听竹淡淡一笑也不回言,又闭了眼睛。
  铁铮冷笑道:「那萧书岚呢?他何尝又不是?现在不也一样扔下你走了?」
  柳听竹又笑,道:「我知道你是想说这话刺伤我,不过很遗憾,你再说什么也伤不了我了。」
  铁铮忍不住道:「为什么?」
  柳听竹睁开眼睛看天,道:「没有心就不会痛。」
  铁铮冷笑道:「本来就只是只狐狸,还说什么心,什么感情?你配不配?」
  一旁坐着的县令忙问道:「铁捕头,他真是狐狸啊?」
  铁铮笑道:「难道县太爷也不相信?」
  那县令搓着手,嘿嘿笑道:「不敢不敢,只是看他这样子,实在是不像……」
  铁铮瞟了他一眼,笑道:「那是不是要铁某把他的狐狸皮给扒下来,县太爷才信?」
  柳听竹猛然睁开眼睛,眼中闪过一丝瑟缩。
  铁铮抓住了他这一瞬的惊恐,笑道:「怎么?终于害怕了?」
  柳听竹眼神又平静下来,淡淡道:「恐怕你会失望了。」
  铁铮见他神情漠然,忍不住问道:「你当真不怕?」
  柳听竹微微扭了扭唇角,那嘴唇白得几乎跟肌肤分不出来。「也罢,活活地烧死也好。总比被这些人剥了皮拿去卖的好。反正只有一只小猫样大的狐狸,一人一口也还不够吃,烧成焦炭,什么都辨不出比较好。」
  铁铮听出他声音中颇有讥嘲之意,心下奇怪,都到了这当儿了,他还在嘲笑什么?
  却听得柳听竹的声音又响了起来:「铁铮,我也再问你一句:你为何执意要害我?我已将死,你用不着把那些仁义道德的大道理抬出来,便直说罢。我也不信仅凭我那日逐你,便让你将我恨到了骨子里,必要除之后快?」
  铁铮一怔,却一时间半张了口不作答。
  柳听竹叹了一声,闭上眼睛。跟人在一起久了,也染上了人的脾性,什么事都要争个明明白白清清楚楚,否则心里就过不去。
  铁铮背过身,打了个手势。两个壮汉把他绑在那桃木的木架上,柳听竹却既不动弹也不理睬。
  县令凑到铁铮身边,悄声道:「这……铁捕头,他似乎不怕这桃木啊……」
  铁铮笑道:「他有两千年的道行,会怕你这普通的桃木?」
  县令只吓得退了一步,道:「那……那如何是好?」
  铁铮笑道:「放心,这桃木的架子,再加上天师的这道符,足以让他现出原形了。」
  宋瞳一直忍着一肚子怨气,铁铮御赐金牌在手,找他要符也不得不给。
  只见柳听竹脚底下的柴草已点燃,浓烟呛鼻。
  他被缚在桃木架上无力闪避,只一阵阵的呛咳,那也罢了,但那柴草里烧了符,他如今元气大伤,哪里抵挡得住,全身骨节一阵阵地格格剧响,但觉魂魄几要离体而去,心知片刻间便会现形。
  柳听竹手足被锁住,头颈尚可转动,低头望了一眼脚底燃起的火,唇角居然现出了一个淡淡的笑意。
  我本在山中过着清净日子,你为什么要把我带到不属于我的世界里?既然带我出来了,又为什么把我一个人扔下,让我受这等羞辱?萧书岚,我不会原谅你,死也不原谅。
  青烟升腾,柳听竹的淡青身影渐渐模糊,变浅,变淡……青烟散去,桃木架上却已不见柳听竹的踪迹,一只小小白狐,卧在地上。
  原来是宋瞳在旁看着,还是不忍他落入火中,伸手把他拂在了一边。
  百姓中一阵安静,继而是一阵高似一阵的呼声:「杀了它!」
  宋瞳犹豫了片刻,低头去看脚边的小狐。它已闭了眼睛,对周遭的一切不闻不问,是死是活,似乎也不再关心了。
  已有百姓想冲上来,宋瞳抢先一步把小狐抓在手中,见它还是全无动静,已经是横了心等死了。
  他叹了口气,道:「也罢,你好歹也非凡物,好歹也修炼了两千年,我也不忍让你死在愚人手中,让我给你个了结吧。」
  右手扬起,忽听不远处,有个低沉嘶哑的声音响了起来,却似压过了人群的嘈杂之声。
  「手下留情。」
  宋瞳心中一凛,抬头望去。
  只见人群之外,有个又瘦又高的男子弯腰站在那里,逆着光看不清他的面容,虽天气早已不冷,他却拱肩缩背,似是怕冷。
  宋瞳大惊,失声道:「师兄!」
  此言一出,一旁的铁铮倒也楞了楞。宋瞳是御赐天师,颇得圣眷,他却不知道宋瞳还有个这般其貌不扬的师兄。
  莫离「嘿嘿」一笑,道:「师弟如今在朝廷里安享殊荣,居然还记得我这个师兄。」
  宋瞳叹了口气,道:「同门学艺多年,宋瞳怎会忘了师兄?师兄今日来找我,有何要事?」
  莫离笑道:「是来求师弟给我个面子的。」
  宋瞳道:「师兄有命,宋瞳怎敢不遵。」
  莫离朝他手中的小狐指了一指,道:「它跟我颇有渊源,且又是灵物,师弟若还记得师父之命,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便放了它罢。」
  宋瞳还未答言,一旁的县太爷怒道:「你是何人?这妖邪害我地方无数生灵,岂可由你一言便放?」
  莫离也不理会,只望着宋瞳道:「师弟从它身上所得那块玉,是它从我手中得来的。有了此物,师弟回宫也有了交代,放了它也无妨。」
  宋瞳一惊道:「原来是从师兄那里得来的?」沉思片刻,道:「县太爷,请借一步说话。」
  县令虽然狐疑,但还是走了过去,也不知宋瞳给他说了什么话,县太爷先是脸上犹豫,然后又渐渐现出喜色,最后不停点头。突然县太爷又现出为难之色,宋瞳又说了几句,方又连连点头。
  只见那县太爷走到中央,大声道:「天师有言,皇上要将这妖物带回京城再作处置,还会送来大笔银两,给各位失了亲人的作为赔偿!」
  宋瞳朗声道:「请各位放心,皇上必会有处置!」
  铁铮又惊又怒,正要上前说话,忽觉有一冰冷之物抵在腰间,一个低沉的声音在身后道:「不想死,就别说话。不要说你是什么名捕,你是谁我都一样杀。」
  铁铮大怒,但知莫离不是恫吓,只得强忍了一口气。
  莫离收了手里的旱烟竿,也不理会铁铮那难看之极的脸色,跟宋瞳相偕离开。看到也走远了,莫离道:「你是如何说动那县太爷的?」
  宋瞳笑道:「那倒容易得紧,就说他这次寻这蓝田玉有功,请皇上给他升个官儿便是。」看着怀里的小狐,道:「师兄准备如何处置它?」
  莫离叹道:「放了便是,由得它自生自灭罢。这般,我也对得住我那朋友了。」
  宋瞳道:「你那朋友可是那萧书岚?」
  莫离道:「连你也知道了,看来他还真是泥足深陷。人妖殊途,这个道理,跟他讲也讲不明白。」
  宋瞳从身边取出那柄裹得严紧的青龙剑,道:「既是师兄的朋友,这柄剑便物归原主吧。这剑除了削铁如泥之外,我们拿着也无甚用处。」
  莫离见小狐畏缩,便把它放在地上,道:「自己去吧,回山里去,再不要出来了。也再不要……去见书岚了。」
  小狐瞪着黑眼对他看了半日,一溜烟地跑了。
  莫离接过剑,叹道:「就算它不去见书岚,书岚也必会去找它的。情之一字,莫可如何。」
  宋瞳道:「他可知……它的本来面目?」
  莫离道:「狐狸模样的见过多次了,不为所动,还喜欢得紧。」
  宋瞳苦笑,道:「这便是你我所不能明白的了。」
  赵佚一面听宋瞳讲述,忽然一只小狐一瘸一拐地从殿门外跑了过来,宋瞳大惊,一站起来,指着他道:「你……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赵佚奇道:「天师,你认得这小东西?」
  宋瞳跺足道:「唉!唉!我叫你回山里去,你怎么偏不听!出来也罢了,怎么还跑到皇宫里来!」
  小狐把头一扭,不屑地瞟了他一眼,爬到了赵佚的书案上,虽然一只脚包扎得像个粽子,另一只脚却还顺便在赵佚写好的一幅字上盖了个小小的脚印。
  宋瞳指着小狐道:「你……你……」
  赵佚却伸手拍了拍小狐的头,笑道:「跑到哪去玩了?脚弄得这么脏。」
  小狐在上好的宣纸上躺了下来,眼睛一闭,不睬他。宋瞳急道:「皇上,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赵佚道:「在猎场无意间捕到的。瞧着可爱,便抱了回来。」
  宋瞳连连叹气,赵佚奇道:「天师,你这究竟是怎么了?」
  宋瞳左右一顾,赵佚会意,便令人都下去。宋瞳朝他走近了几分,低声说了几句,赵佚顿时站起,又缓缓坐了下来。
  「此言当真?」
  宋瞳叹道:「千真万确。否则哪有这般巧的事?青龙剑,蓝田玉,都出现在一处?」
  他望了小狐一眼,道:「只是它是怎么跑到猎场的,又是怎么成了这模样恢复不了人形,倒是让人想不通了。」
  赵佚看看案上,那毛茸茸的小狐正缩成一团在打盹。便笑道:「那便等它恢复人形再问罢。」
  宋瞳见赵佚这般态度,只得大了胆子道:「微臣也有一言相劝。」
  赵佚道:「讲。」
  宋瞳道:「每月十五月圆,若它化作人形,切莫近它。」
  赵佚笑道:「为何?」
  宋瞳道:「请皇上听微臣此言,日后微臣自当细细禀报。」
  赵佚微微一笑,不置可否,道:「天师也累了,先去歇息吧。」
  宋瞳叹了一声,只得退下。赵佚忽然又叫住他道:「天师,朕还有一问。」
  宋瞳回身道:「皇上请讲。」
  赵佚道:「它叫什么名字?」
  宋瞳又暗自叹了口气,答道:「柳听竹。」
  明黄帐幔一重又一重,深宫中本来房间便多,一间连着一间,朝光的一片明亮,背光的却暗得紧,白日里不点灯也难视物。
  一群大监就擎着灯,在这些大大小小的房间里转来转去。一会打开柜门,一会钻到床底,甚至还有爬到梁上去看的。
  一个圆脸的老太监背着手站在那里,盯着他们找寻。
  「还找不到?」
  一个小太监战战兢兢地上来回道:「李总管,我们把这座锦阳宫都翻过来了,也没见踪影。」
  老太监一双细眼一瞪,尖着嗓子道:「再找不到,不见踪影的就是你们的脑袋了!」
  直吓得那群太监唯唯诺诺,又散开来四处去寻。
  老太监提着嗓门道:「把这宫里全部点上蜡烛!笑话,咱宫里还少这些?点它千支万支,还怕找不到?」
  正找得不亦乐乎,老太监忽然面色一沉,低声喝道:「皇上回来了。」
  赵佚走进来,左右一顾,见一群太监都吓得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到书案前坐下,道:「怎么了?这里闹鬼了?一个个这副表情?」
  李忠忙上前奉茶,一面赔了小心道:「皇上天威,这锦阳宫怎会闹鬼?皇上说笑了。」
  赵佚接过茶呷了一口,道:「那倒说说看,大白日的,你们点得满室通明的,这是要做什么?不会是怕朕跌倒吧?」
  李忠咬咬牙,是祸躲不掉,「扑通」一声直挺挺地跪了下去。一大票宫女太监见他跪了,也齐刷刷地跪了下去。
  赵佚倒吃了一惊,道:「怎么了?」
  李忠当先磕下头去:「请皇上恕罪!」后面人也跟着磕头,满殿里一时间只听得磕头声。
  赵佚略一思索,也猜到了几分,笑道:「恕罪?恕什么罪?」
  李忠不敢抬头,鼓起勇气道:「回皇上……不……不见了……」
  赵佚一面随手翻案上的书卷,一面闲闲地道:「不见了?什么东西不见了?李忠你什么时候也这样小题大做了?」
  李忠听赵佚的语气,忙道:「皇上明鉴……」
  赵佚笑道:「不见几日了?」
  李忠听他并无恼意,如蒙大赦,道:「已……一日有余了……老奴已经带人寻遍了锦阳宫方圆,御花园都尽数找过了,仍然……」见赵佚伸手又去端茶,忙换了茶捧上,又道:「是老奴没周到……」
  赵佚道:「这么久了还没找到,它就不吃东西么?」想了片刻,道:「御花园里这时有什么结了实的果树吗?」
  李忠一怔,回头道:「小顺子,御花园的果子是你在管,你说说看。」
  小顺子禀道:「回皇上,如今结得最多最好的便是樱桃。」回头一指道:「西北角上那株樱桃树已生了多年了,今年樱桃结得特别多。」
  赵佚起身道:「去那里看看。」
  一行人到了那株樱桃树下,只见浓密绿叶间,红宝石般的樱桃已熟透,沉甸甸地垂了一树。
  赵佚抬头望了半晌,转头吩咐道:「找个力气大的,把这株树用力地摇,一直摇。」
  这命令稀奇古怪,但是皇上的旨意,一群太监还不争先恐后?抱着那樱桃树一阵乱摇,只摇得玛瑙珠子般的樱桃落了一地。
  忽然有团毛茸茸的东西从树顶上掉了下来,赵佚眼看着不由得一笑,却不去接,眼看着「砰」的一声落在地上,那小狐摔得晕头转向,半日里才爬起来,嘴里还咬着一颗大红的樱桃。那模样又是可爱又是可笑。
  赵佚大笑,伸手把它抱了起来,道:「你爱吃,叫人来摘不就是了,在这上面躲一天偷吃,你不累么?」
  他见左右太监、宫女都忍笑忍得辛苦,便道:「以后每日里摘一捧樱桃送到御书房里来。」
  小狐不满地在他怀里动了动,赵佚笑道:「不能再多了,撑死了怎么办?」
  小狐在他的手上一抓,赵佚没提防,被抓了几道血痕出来,一松手,小狐又溜掉了。
  赵佚笑着摇头,吩咐李忠道:「看紧点,别让掉湖里去了。」一面回转身,回御书房去了。
  李忠一面叫人盯紧小狐,一面蹑着步子跟了,暗自庆幸赵佚今日里心情被这狐狸弄得大好。
  赵佚批了几个时辰的奏折,抬头一看,天已全黑。
  皇宫内是安静惯了,锦阳殿离御花园甚近,白日里还可听见鸟鸣之声,夜晚便静得出奇。
  此时已是初夏,偌大一个莲池已可闻得蛙鸣之声。
  忽然一阵零乱的琴声响起,弹得也不成调子,但听音色却是绝佳,清澈透明,正是自己惯常所用那张琴。
  赵佚心中奇怪,有谁向天借了胆,敢私自动他的琴?
  转到内殿,掀开帷幕一看,不由得哑然失笑。小狐正趴在桌上,用爪子拨弄着琴弦,弹得还一副专心致志的模样。
  正弹得起劲,忽然一轻,小狐滚着眼珠子回头看,却被赵佚抱在了怀中,笑道:「怎么?想学弹琴?来,我教你。」
  掰开小狐的爪子,赵佚又不由得好笑。这小狐大不过一只小猫的样子,这么小小两只爪,可怎么弹?但又不忍心让它失望,
  只有掰着它的爪子,教它宫、商、角、征、羽。
  小狐的爪子却构不着琴弦,赵佚笑道:「下次给你做张小琴好了,瞧你这样弹着不累吗?」
  小狐却恼了,「啪」的一声把他手打开,窜到花园里去了。

  第三章

  这夜正是月圆十五之夜,天空墨蓝,一轮明月悬在空中。柔和的白光洒在园中,那小狐突然停住,仰起头看月亮。
  赵佚突然想起宋瞳的话,心中一惊,却见那小狐又一窜,却窜到了一丛芙蓉花里,不见了踪影。
  再抬起头看月亮,此刻薄云渐散,那光亮倒越发耀目了,窗前的烛火都是多余的了。
  赵佚信步走出殿外,唤了两声,那小狐却既不吱声也不出来,只听得那丛芙蓉花中有沙沙之声,微觉诧异,伸手去拨花枝,
  却听见有人低呼了一声,虽然轻,却是极动听的声音。
  赵佚更奇,把花枝拨开了些,只见花叶掩映下,看不清面目,一双黑如水晶的眼睛亮闪闪地注视着自己。
  那双眼睛很熟悉。
  赵佚微笑。宋瞳所言果然不假。伸出一只手,道:「出来吧。」
  对方迟疑了半晌,缓缓地把手伸了过来,指尖方触到赵佚手指时,又倏地缩了回去。
  但只这一瞬间,赵佚便发现他体温低得惊人,直如同寒冰触体一般。
  「怎么了?出来啊。」
  隔了半晌,花丛里方传出声音来。「我没穿衣服。」
  赵佚失笑,转头唤来太监,不久取来一身衣服。
  赵佚看那衣服,却是套金红织锦的衣装,边上镶着暗绿团花,好生富丽。伸手递过去,笑道:「先穿上再说。」
  只见那只在月光下白得像玉的手又伸了出来,将衣服接了过去。片刻后,花叶一动,柳听竹自花丛里走了出来。
  月光照在他的脸上,他的脸却比月更光莹。一身衣衫虽甚鲜艳,身旁却似笼了一层淡淡青烟,朦朦胧胧。微微卷曲的头发有些零乱地散在肩头上,那模样直像画里走出来的人,也像月中走下来的仙子。
  赵佚呆住。
  他虽对柳听竹的底细一清二楚,但也从未想过他化成人形之后,竟是这般模样。一时间只盯住他看,看得几近失了神。
  柳听竹仰起头,口唇略张,鼻翼微动,对着月亮。半日,低低一笑道:「许久没做回人了,这感觉还真奇怪。」
  这一言出口,赵佚几疑眼前的人不是平日里那只小狐。那小狐完全就跟普通狐狸无甚区别,如果说有区别,就是格外地贪吃和顽皮。眼前这人却一身清气,高洁脱俗如清莲,实在无法跟那只捣蛋的小狐狸联系在一起。
  赵佚之后宣宋瞳来,问出心中这个疑团。宋瞳的回答倒也精辟:「皇上当他从狐修到人形这千年是白修的吗?」
  一言说得赵佚哑然,一笑置之。确实,一千年的修行,狐狸跟人,这区别可不是一般的大。
  「只可惜,如今的我,只有十五月圆的时候,才能化成人形。」柳听竹就着莲池边上坐了下来,双足伸进水里。
  赵佚这才看到他没穿鞋,水波在他脚背上拂过,心中动了一动。
  柳听竹低头往自己身上看了看,皱眉道:「好难看的衣服。」
  赵佚在方才命人设下的椅上坐下,笑道:「你喜欢什么样的?我叫人做给你便是。」
  柳听竹微扬了眉,道:「不告诉你。」
  赵佚笑道:「你名字里有柳有竹,想来必喜青绿之色了。」见他头发披散在肩头,柔如春水,便回头吩咐服侍的李忠道:「去把朕宫中那支和阗青玉的簪子取来。」
  李忠领命而去,柳听竹也不理会,站起身来甩了甩脚上的水,道:「我要回去了。」
  赵佚笑道:「回哪里?」
  柳听竹道:「回山里。」
  赵佚道:「你那日是怎么跑到围场的?」
  柳听竹道:「我从山里出来后,便四处乱走。本来元气大伤,又遇上一次天狗食月,这一下可是想恢复人形都不得了,只能在附近找个地方藏着,等下一次十五月圆。我看着那里有很大一片树林便去了,没料到却是个围场。」
  赵佚心下这才恍然,又对着他赤着的脚踝看了一眼,道:「你的脚伤好了吗?」
  柳听竹道:「好了,我要回去了。」
  赵佚招手道:「急什么急?过来,喝杯酒。」
  他提起酒壶斟了一杯,酒香四溢,柳听竹闻着,瞪大了眼睛,便走近了几步。
  跟萧书岚在一起的时候,萧书岚从不让他沾酒。大概是觉得酒这种东西太过玷辱他了,平日里只让他喝白水,所以柳听竹在凡间虽然已待了偌多时日,却还不知道这酒是什么滋味。
  宫中窖藏数十年的美酒,自是不同凡响,柳听竹闻到自也嘴馋,便一步步挪了过来,与赵佚对面坐下。
  赵佚把手中的酒杯递给他,又给自己斟了一杯。「来,尝尝看。」
  柳听竹啜了一口,只觉香到了骨子里。当下一口喝干了,眼睛还盯着酒壶。
  赵佚招招手,让宫女上前斟酒。这时李忠已取了一只锦盒回来,打开呈上。
  只见盒中是根青玉簪子,玉质极美,簪头雕作夔龙回首之形,造型甚是奇丽古拙。
  见柳听竹正伸了手要再端酒杯,却一手端了过来,笑道:「等一等。」
  把柳听竹拉到身边坐下,替他把散发掠了一缕挽起来,只觉发丝柔滑,微带了清香,沁人心脾。
  柳听竹眼巴巴地对着酒看,也不理论,赵佚替他绾好了发,又从锦盒里拿了那支簪子,簪在他头上,方才一笑将杯子递了过去。
  柳听竹从来没喝过酒,这一喝就连喝了七、八杯。他只觉得香,却不知道酒会醉人,片刻间已是酡红满脸,双眼都饧了,看人都有些迷迷瞪瞪。他却压根不知道,还一杯接一杯地喝,直把酒当成了水。
  赵佚也不阻止,只是笑着在一旁看他的醉态。
  柳听竹突然撑着桌子站起身,喃喃道:「我……要回去了……」
  赵佚微笑道:「你怎么回去?且莫说你现在醉成这样,明晨一早,你又非这个样子了,难道一只狐狸还大摇大摆地在路上走?怕你没走上十里就被人逮去卖了。」
  柳听竹脑中昏昏沉沉,浑身滚烫得像要烧起来似地,哪里还听得清赵佚的话。一挥手,衣袖拂倒了桌上的酒杯,他也毫不知晓,摇摇晃晃地往前走去,却是莲池的方向。
  赵佚也不再说话,就在那里看着他一步步地向水里走去。
  李忠已过来伺候,忍不住道:「皇上,他要掉下去了。」
  赵佚道:「淹不死他的。」话未话音,柳听竹已走到莲池边,脚下踩空,摔了下去,溅得水花到处都是。
  赵佚立起身走到莲池边,水本清澈,月光下更是清可见底,柳听竹就躺在水底,莲花碧绿的长茎围着他,他一手搭在脸上,长长的衣袖半掩了面,衣领略松,露出极优美修长的脖颈。
  隔了水看,柳听竹的容颜更是极清极秀,长长的睫毛低低垂落,唇角含笑,也不知是醉了,还是在做梦。
  一时间赵佚只看得又痴了,半日才回过神来,吩咐人把柳听竹捞起来。虽然贪看这副像熟睡般的宁静容颜,但这可是水底,躺久了也会出事的。
  赵佚从太监手里接过柳听竹,李忠口唇微微一动,柳听竹浑身湿透,衣衫上的水还滴滴答答地往下落,还缠了些水草在上面。赵佚却也不管不顾,就把人抱在怀里,向殿内走去,一边吩咐在殿内上火盆。
  虽是初夏,半夜天气尚凉。柳听竹一身湿淋淋的衣服裹在身上,也容易着凉。
  赵佚把他放到榻上,开始解他的衣服。柳听竹本来衣服就穿得匆忙,一扯腰间的带子,就松松地滑落下来。
  赵佚伸手抚摸他的肌肤,只觉触手极冷,忍不住打了个寒噤。替他脱了湿透的衣服,宫女忙接下来,又拿了被褥替柳听竹盖上。
  只见柳听竹脸上仍泛着一片酡红,那嘴唇红得让赵佚想起了日间,那小狐摔下树来口里还噙着的樱桃,不由得失笑。
  忽然间鼻端闻到一阵淡淡香气,极清极幽,宫中虽然常年熏香,赵佚素爱淡静,香都是选了些味道极雅的,但也绝没一种香气会如这时嗅到的这香气这般清微淡远,直渗到了骨子里。
  赵佚贴近柳听竹,细闻了闻,那香气确是从他身上散发出来的,遍体肌肤都生香。说来也奇,这香气虽然极清极淡,但闻了片刻却只觉浓郁香艳,脑中顿生绮思。
  柳听竹「唔」了一声,眼睛似睁非睁地睨了他一眼,翻了个身,又蜷成一团睡了。赵佚现在才后悔不应该给他喝酒,这一睡必然是睡到天明,那时候又是恢复狐狸模样了,若想再跟他说两句话,又得再等一个月。
  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赵佚不由得苦笑。等了一个月不就是想等到这时候,好好问他两句话,结果却成了这样?
  赵佚又伸手去抚摸他的脸,这次他已逐渐适应了柳听竹极冰的肌肤,总算没有冷得缩回手去。
  只见柳听竹嘴唇微动,不知在喃喃些什么,更凑近了他些,侧耳细听。
  「萧书岚……萧……书岚……你……把我扔下了……我要我的……寒月……芙渠……」
  赵佚直起身来,眼中神色若有所思。掀开纱帷,天上月亮又已渐渐隐入云雾之中。再低下头看柳听竹的脸,烛光与月光笼在他面上,柔和而莹润。
  赵佚支着头的手臂一晃,猛然间惊醒。
  一旁的宫女忙上前侍候,赵佚按按有些发痛的太阳穴,才知道自己就靠在桌上睡了几个时辰。一抬头见日光耀目,忙回头去看榻上,哪里还有柳听竹的踪影,只有一只雪白小狐卧在那里,露了个头出来。
  赵佚伸手,去摸那小狐软软的毛。半晌叹了口气,这下好,又得等下个月十五了。
  那小狐动了一下,睁开眼睛,一对黑亮亮的眼珠子滴溜溜地乱转。赵佚抚着它的头,笑道:「我说得没错吧,若是让你昨晚就那么走了,这时候不知道会怎么样?」
  小狐用爪子把他的手拂开,从榻上的锦被里钻出来,左看右看。
  赵佚笑道:「怎么?饿了?」一面吩咐送点心,宫女自来侍候他换衣。
  正准备上朝,回头一看,御厨房送到的几盘点心都快没了,小狐狸还在一个劲儿吃,忍不住道:「别吃了,你会撑死的!」
  小狐甩了他一个白眼,示意还要。
  赵佚笑道:「这么一丁点大,却这么能吃?」
  见小狐爬上案来抓笔,便把笔塞到它手里。
  小狐写出来的字,虽然歪歪倒倒,但总算看得清是什么字。赵佚一看,不由得哑然失笑。
  「有这么吝啬的皇上?」
  下了朝,赵佚一夜没睡好,只想快回宫。那诸葛丞相却说有要事要急禀,赵佚叹了口气,怎么总选不合时宜的时候来谈「要事」。心想若不真的是要事,看朕怎么收拾你。
  诸葛丞相看着赵佚一杯一杯地喝茶,赵佚一向对喝茶极是讲究,这等喝法实在不是雅人所为。又见赵佚眼下微微发黑,忍不住问道:「皇上昨夜……一夜未眠?」
  赵佚搁下杯子,微微一笑道:「诸葛,你下句话莫不该是,昨夜朕并未到哪个妃子宫中,又不在御书房批阅奏折,为何会闹得一夜未眠?」微顿了一顿,笑道:「你对朕的行踪,还真是清楚。」
  诸葛大惊,忙起身跪下道:「皇上,老臣绝无此意……」
  赵佚站起身,拈起瓶中一枝花,笑道:「有没有此意,朕不能把你的心剖出来瞧瞧,不知道;但有没有此举,朕倒是一清二楚。」
  回头看了伏地不敢抬头的诸葛一眼,笑道:「起来吧,朕劝你一句,你位高权重,能力非凡,君为臣纲,不要去妄想,好好做好分内之事,能臣贤臣,一般能得后世好名。否则……」
  诸葛磕头,声音微微有些发颤,「皇上明鉴,老臣不敢有非分之想,只是一心为国为民……」
  赵佚微蹙了眉头,把那枝花插回到瓶中,道:「这些话就不必说了,朝堂上朕听得够多了。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这些话,说无益,做了多少朕是看着的,那些百姓也是看着的。」
  诸葛又磕下头去,道:「皇上明鉴!」
  赵佚笑道:「明不明,朕也不知道。但有件事你似乎不明白。」
  诸葛心又一跳,忙道:「请皇上明示。」
  赵佚微笑道:「宫闱之事,要朕如何明示?」转过身,望着墙上一幅山水图。
  诸葛汗如雨下,道:「老臣自当谨言慎行!」
  赵佚道:「那也不必,不就是朕弄了只会化作人形的狐狸回来,值得你们这么大惊小怪的?」回过身,见诸葛抬起头直楞楞地向上望着,笑道:「怎么了,你不是要朕明示么?」
  诸葛一时不知如何应对,半日鼓足了勇气道:「皇上,那可是狐狸精啊!」
  赵佚正端了茶喝了一口,这时忍不住一口茶都尽数喷了出来。诸葛何曾见赵佚如此失态过,一时间倒呆在那里不知所措。
  「谁告诉你那是狐狸精了?」赵佚缓过气来,笑问。
  诸葛见赵佚并无怪罪之意,忙道:「皇上,这,老臣亲眼所见……又加上那天狗食月,必是不祥之兆……」
  赵佚截道:「朕说过,那些朕一概不信。就算你亲眼所见,有时也未必是事实。那铁铮是你属下,自然也告诉了你此事与那蓝田玉、青龙剑失窃之事有关,你难道还想不到个中缘由?」
  诸葛一愣,心念一转,顿时一身冷汗都冒了出来,颤声道:「皇上,这,这……皇上,怎可如此……应立即……」
  赵佚眉一轩,声音一沉,道:「朕自有分寸。」
  诸葛额头汗珠一颗颗往下滴,仍道:「皇上,此有关江山社稷,老臣冒死也要力谏,绝不可如此掉以轻心……」
  赵佚闲闲地道:「朕要做什么,想怎么做,恐怕还轮不到你来插嘴吧?」揉了揉眉心,道:「昨夜没歇好,朕要回宫了,你下去吧。」
  诸葛还想再说,赵佚皱了眉头道:「你还是先管好你的属下,那铁铮身为名捕,明知与蓝田玉有关,还公报私仇,险些坏了他的性命,若非宋天师传信,嘿嘿,今日拿你九族之人的命来偿,也是偿不了的。看在你面子上,朕不追究了,若还有下次,你们就自己把脑袋呈上来吧。」
  说得轻描淡写,诸葛的背心衣服却早已被冷汗湿透,哪敢再说,侧了身退下。
  赵佚沉吟了半刻,唤来李忠,问道:「我叫你们去找的东西,找得如何了。」
  李忠忙躬身回道:「回皇上,不仅派人一直寻找,且也高额悬赏,想来离集齐之日已不远了。」
  赵佚点点头,道:「加紧办。」
  赵佚走进御书房,见书案上一片凌乱,砚台也被打翻,墨汁淋漓地倒了一地,把批阅的奏折都弄得一片黑,哪里还看得清上面的字。
  他心中有气,知道是小狐狸又在顽皮了,左右一看,却不见它踪影。便坐下来,正要叫人来收拾,忽然脚下碰着什么东西,低头一看,那小狐却缩在桌下。
  赵佚看到他,气也消了,便笑道:「你躲在这里做出来?来,出来。」
  小狐却不肯动,赵佚心中奇怪,便伸手把它拖了出来,一到亮处,不由得哈哈大笑。
  原来这小家伙适才打翻了砚台,却把自己淋了一身,一身雪白的毛染成了漆黑,还没干透。
  赵佚拍拍它的头,笑道:「哪来这么呆的狐狸!」
  左右的宫女忙去准备热水,赵佚道:「把牠弄去好好洗洗。这成什么样子了,敢情是灰堆里钻出来的?」

  第四章

  听竹轩内,雕花窗全部大开,水般的月光流泻了一地。
  宫女流苏正在给花瓶掸灰,一回头,见那金炉还未点香,便取了两星沉香放进去,正要点手就被人抓住了,回头一看,却是小太监小李子。
  小李子忙把沉香取出来,放在袖中,道:「你找死啊,听竹轩是皇上有旨意的,不准点任何香。」
  流苏奇道:「不准点香?为什么?哪个殿不点香了?」
  小李子左右看了看,神神秘秘地凑到她耳边,道:「你知不知道为什么这听竹轩自建好后,便一直空置,谁也不准进来?」
  流苏把他一推,道:「装得这么神秘做什么,宫里空置的房屋还少着了?这听竹轩建的地方本来就偏僻……」
  她说到这里也觉得奇怪,这听竹轩建在皇宫御花园最偏远的一个角落,但却是这段时日日夜兼程赶工起来的。那也罢了,修好了却一直无人居住……
  小李子见她沉吟,好生得意,道:「是吧?觉得不对劲了吧?」
  流苏白了他一眼道:「那你说说看,究竟是为什么?」
  小李子悄声道:「我告诉你,你可别告诉别人。传出去了,我们两个都脱不干系!」
  流苏「吃」的一声笑了出来,道:「就你那嘴,收得住不告诉人吗?别卖关子了,说吧,我嘴比你可严得多了。」
  小李子咬着她耳朵,悄悄说:「你见过皇上带回宫的那只小狐狸吧?」
  流苏一把把他掀开,嗔道:「我还以为什么呢,那小狐狸宫里人人都见到,还要你来装腔作势?」
  流苏转身欲走,被小李子一拉拉了回来,跺脚道:「你这人怎么这么性急!听我说完嘛!」
  小李子这次把声音压得更低,道:「那是个狐狸精!月圆之夜会化作人形!听说身上有香气,你还记得吧,上月十五之后,锦阳宫没有点香却是香气满殿。而这听竹轩不准点香,就是怕坏了这股子天香!」
  流苏瞪大眼睛看着小李子,道:「这是打哪儿说起的?狐狸精?」
  小李子正要回答,忽然听到似乎有衣袂飘动的声音,听竹轩本来空空荡荡,不像其他宫中房舍一般,重重帘幕。
  流苏也听到了,左右四顾,却没看到人影。月光本来便冷冰冰的,一时间两个人面面相觑,也觉得身上凉的。
  过了半晌,流苏道:「大半夜了,我们也走吧。」
  小李子又把她拉住,道:「今天月圆十五,你就不想看看了?」
  流苏面色都吓白了,道:「你也忒大胆了,你真想去偷看妖精?」
  小李子瞪她一眼,道:「你就一点好奇心都没有?」
  流苏颤声道:「如果真的是妖精,我们……我们……」
  小李子「咳」了一声,道:「怕什么,我们躲起来,偷偷看一眼好了。」指指一旁的屏风,道:「就那里,后面有门,我们瞅到了就溜出去。」
  流苏久居宫中,一般的百无聊赖,十七、八岁的姑娘,当下也跃跃欲试,被小李子一拉一扯地,就藏在了屏风后。四只眼睛齐齐地盯着。
  等了半个时辰,流苏一身都僵了,也不耐烦了,正想起身,忽然小李子拉了一下她的衣角,满脸诧异的神色。
  流苏顺着他目光望去,是进听竹轩的月洞门。这听竹轩的门窗也奇怪,全都做成圆如满月的形状,虽然是高手匠人精雕细刻,但满阁楼大大小小的圆形,看着也着实诡异。
  流苏看了半晌,也没看到什么,正想问,小李子神情紧张地朝下呶了呶嘴,流苏目光下移,只见有一片青色的衣袂下襬,随着风在那里飘动,依稀可以看到衣下露出的一双白玉般的足,却没有着鞋袜。
  那双脚慢慢前移,移动之时,一点声响也无。流苏顺着往上看去,却是一袭青衣,飘飘拂拂,只是脸半侧对着月亮,却看不到容貌,只看得见卷曲的发丝如云般堆在肩背上。头上挽了个发髻,一支雕成龙形的青玉簪子插在髻上,极是古拙精致。
  流苏见此人身材修长,确定是个男子。适才见到那双赤足时她便几乎可断定,那双脚虽然白晰秀气,但总非女子之足。
  那人忽然回头,一张脸就被月光照亮了,当真是秋水为神玉为骨,一时间看得流苏都呆掉了。
  柳听竹在屋子里左右走了片刻,忽见几上设了一琴,扬起眉头笑了笑,便走到几前,伸指拨动起来。
  流苏虽不懂琴技,但在宫中听得甚多,倒也能听出好坏来。柳听竹弹得甚是生涩,显然从前没怎么碰过琴。
  她看得出神,小李子却被她遮住了看不见,推了推她示意她让让。流苏没理会,小李子又推了推她,这下使力大了几分,流苏「哎唷」一声,两个人往前一冲,把屏风绊倒了,还撞倒了一盏灯。
  柳听竹听到有动静,一回头,却见一个小宫女跟一个小太监摔在地上,屏风也歪在一边。笑道:「哟,原来这里还有人。」
  此时殿内只觉暗香涌动,流苏想到适才小李子所言,才信所言非虚。面前之人身有奇香,几疑是神仙中人。
  柳听竹笑道:「你们在这里做什么?」
  小李子见他脸上带笑,心中惧意消了大半,鼓起勇气回答道:「我们是在这里打扫的……白日里没做完,现在来……」
  柳听竹朝他招招手道:「你过来。」
  小李子有些害怕,但又不敢不听,依言走近。柳听竹的手本来放在琴上,这时却慢慢向小李子脖颈间摸去,笑道:「我好久没尝人的味道了。今天嘛……又有送上门的。」
  小李子还没来得及想清楚这句话的含义,就只听到自己颈间「嚓」的一声。他觉得这种声音很奇怪,就像是骨头折断的声音,但是又很近,近得就在耳边。
  他最后听见的声音,就是流苏的惨叫声,但这声音很奇怪,跟她平时的声音听起来,都不太一样了。
  赵佚走进听竹轩,却微微皱起了眉头。闻到那股香气是他意料之中,但房中竟然有血腥气透出,眉蹙得更紧,走了进去。
  只见一个宫女一个太监横尸当场,柳听竹却坐在琴前抚琴。赵佚心想这人弹琴倒真是学得快,虽然尚生疏但已能成调了。
  柳听竹回头见是他,笑道:「原来是皇上。」
  赵佚伸袖在他脸上拭了拭,道:「溅上血了。」
  柳听竹不着意地「噢」了一声,道:「是么,大概方才没拭干净。现在还有么?」
  赵佚道:「嘴唇上还有。」
  柳听竹伸出舌头舔了舔嘴唇,直到把嘴唇都舔遍了,才望着赵佚道:「还有吗?」
  赵佚只觉自己声音都有点沙哑,道:「没了。」
  柳听竹笑道:「没有就好。」继续拨着琴弦,道:「有个地方我弹不出来。」
  赵佚听他弹了两遍,伸手掰开他手指。手指修长细致而白晰,是双很适合弹琴的手。赵佚突然记起教小狐弹琴的情景,不由得莞尔。
  柳听竹的手被他握在掌中,却久久不见他动弹,忍不住回头,发丝在赵佚脸上擦过,淡香的气息也拂在赵佚面上。
  「你不该杀人的。」
  柳听竹一怔,把手抽了出来,道:「人都是这般多管闲事?」嘴一撇,冷笑道:「你也跟萧书岚一样,见到死了几个人就大发脾气,要找我偿命?」此话一出口,却牵动到自己的伤处。
  眼前依稀仿佛又是那满天如血的红叶,自己眼帘里都是一片血样的红,像把自己都浸在血海里一般……萧书岚抱着绛衣的女子,身影隐没在翻飞的红叶里……自己的一只手,无力地垂下,落在红叶上,又很快地被红叶掩埋……
  他按住心口。痛,怎么会这么痛,痛得他四肢百骸,都在痉挛。
  赵佚坐下来,伸指在琴弦上触了触。「弹琴之前,是先要净手焚香的,怎么能染了一身的血腥气来弹呢?」又似无意地问道:「现在杀人对你已经无甚意义了,你为什么还要这样做?你造的杀孽太多,怎么样也补偿不了的。」
  柳听竹望了一眼地上流苏跟小李子的尸体,淡淡地道:「反正都杀了,又何必在乎多一个少一个。」
  他脸上忽然露出个笑容,笑得眉眼弯弯,竟有些惑人的妖气,伸舌又在唇边舔了舔,笑道:「人的滋味真好,尝过一次,就怎么也忘不了了,就会想吃下一个,再下一个……就一直一直吃下去了。你们人对待异类,是不是也是这个样子?而且是越珍奇的,越想吃,越有兴趣?」
  赵佚看着他,一瞬间他的眼睛像要把人吸进去似地。他笑得极甜,极美,唇角也是弯弯,微微露出晶莹的牙齿。赵佚看到,他的齿上还留有鲜血。
  柳听竹忽然向他扑了过来,赵佚微微一惊,那架琴被掀到了一边,撞掉了一块漆。柳听竹将他扑在了地上。
  「叮」的一声,赵佚头上的发簪落在了地上,碎成了两截。
  柳听竹瞟了一眼,伸手去拔自己头上的玉簪,一头略卷的长发更是散了下来。「跟我这个很像。」
  赵佚笑道:「是,本来是一对。都是宫中所藏的。」
  「跟我身上的衣裳一样,这也是你给我的?为什么要给我这些?」
  「因为你穿戴起来很美。」赵佚伸出手,去摸他的脸,悠悠地道:「听竹,你真美。」
  柳听竹一头柔发纷纷披散,睫毛低垂,在白玉般的面颊上投下一圈美妙的阴影。「是吗?」
  赵佚抚着他的脸,微笑道:「是的,真美。美得让人恍惚,美得让人神不思属。美得让人觉得,就这么被你杀了,吃了,也是心甘情愿的。」
  柳听竹笑生双靥,更增容色。「那你索性便让我吃了好了,反正也是心甘情愿的。」
  「听竹,你这般吃人,只会堕入魔道,永不再能得道成仙。」
  柳听竹笑容顿敛,一瞬间杀气毕现。「你真想死?」
  赵佚淡然道:「不要自欺欺人了,当日在深山里,你跟那萧书岚有过肌肤之亲后,你就绝不可能再得道成仙了。你比谁都清楚,却一直不肯承认,宁可以成魔的方式继续修炼。」
  柳听竹张大眼睛看着他,赵佚续道:「你说你要吃九百九十九人方可成仙,这话也是也不是。其实不是你要吃人,是寒月芙渠要。你只是将人引到寒月芙渠之前,待得寒月芙渠吃了那人,而得其灵气。
  「其实想想也便知,哪有吃人无数还能修炼成仙的道理?成仙是要修善积德的,杀一个人造的孽,大概都要百年千年才补得回来。你顺口胡说,那萧书岚还真信了,真以为是你要吃他。」
  水阁清凉,暗香盈袖。光影流水般在柳听竹脸上波动,看不清他的表情。
  「是不是我吃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来偷取寒月芙渠的人,都该死。」
  赵佚笑道:「没错,真正杀人、吃人的,却是这朵仙葩……不,不是仙葩,是妖花。仙葩怎能靠吃人而修行?」
  柳听竹看到赵佚放在案上的枯萎的寒月芙渠,大喜过望,双手捧起来道:「怎么会在你这里?」
  赵佚道:「宋瞳收了起来,我要了过来。你拿去吧,不管是死是活,也是物归原主。」
  柳听竹却摇头道:「她不是我的。就算是妖花,她也维系着那整座山的精气。她凡吃一个人,山中的精灵都会受益。本来……那会是我的最后一个……」
  赵佚道:「这些也已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寒月芙渠已死,你已犯了修仙的大忌,永不能再得道成仙了。你杀人、吃人,只能维持法力不散,人吃得越多功力便更强,但你终是不能够再修成正果了。你已堕入魔道,再这样下去,终有一天……这因果循环,大概真是报应不爽吧。」
  柳听竹笑道:「报应?什么报应?一个天雷下来,劈了我?」
  赵佚道:「跟我来。」
  柳听竹跟着他上了楼,惊讶之极地「啊」了一声。这楼上无顶敞亮,月光淌了一地,中央放着一副青石棋盘,上面布满棋子。
  「你从哪里找回来的?!」
  赵佚微笑道:「掉在哪里,就从哪里找到的。」
  柳听竹一时卸了戒备,展了颜。那笑容让赵佚看得有些目眩。只见柳听竹就在那里抓着一把把黑子,任它们从自己手心里滑落下来,叮叮当当的声音清晰而悦耳,像楼外清泉的声音。
  「那注泉水,很像山里。」
  柳听竹又抓起一把白子,白玉的棋子和他白玉般的手指几乎看不分明。他的笑带了些淡淡的空茫,赵佚没来由地想起,在吹箫抚琴之时,一缕清音在天边将绝未绝时,就有那种淡泊却回味无穷的空茫。
  「你过来。」赵佚说道。
  柳听竹手里的白子,纷纷地滑在棋盘上。棋盘是半透明的天青石的石块,很凉,很硬。相击的声音很清脆。他抬起头看赵佚,赵佚双手扶在栏杆上,站在那里。那栏杆很简单,不似宫里那般富丽镂花,精工细刻,只是简简单单的檀木。
  柳听竹用手指叩着棋盘,道:「千颗棋子,你是怎么找到的?」
  赵佚笑了笑,道:「只要有心,没有做不了的事。」回头向下望去,只见一片碧青,遍种翠竹,那竹颜色中隐隐透出深紫,映着月光清溪,奇丽幽冷。「你方才说,那弯清泉,很像山里。那这里……像吗?」
  柳听竹慢慢走到他身边。他行动的时候,无声无息地,踩在檀木拼成的地板上也没有一点声响。就像一抹淡青的云飘了过来。
  「你从山里移来的?!」
  赵佚看向他,眼中微微地带了笑意。「山里竹林多着了,这一片不过是九牛一毛,你不必心疼。」伸出一只手,轻轻触在柳听竹脸上,微笑道:「这么久,这么久,终于是把你找回来了。柳听竹……名字很美。」
  柳听竹突然一股郁气冲上心头,冷冰冰地道:「名字?我有名字吗?在你眼中,我不过是……」
  赵佚笑问道:「是什么?」
  柳听竹盯着他,眼神很奇特。「你究竟想怎么样?」
  赵佚淡淡一笑,道:「我救了你,你不感激也罢了,还这般对我疾言厉色。是狐狸的时候就会抓我挠我,是人的时候言词锋利,我倒想看看,你到那时候还能怎么样……」
  柳听竹退了一步,又再退了一步。赵佚道:「不要再退了,后面是楼梯。」
  柳听竹的目光又落在那青石棋盘上,黑子、白子乱纷纷地布在上面,不成局。赵佚伸手在那棋盘上轻轻叩了叩,道:「你喜欢这里吗?」
  柳听竹道:「还好。」
  赵佚又笑了笑,道:「都是仿着你原来住的地方修建的。我想,你会喜欢。今日好不容易找齐你这千颗棋子,也算偿你一半功力。今后你至少可以不再变成那只狐狸到处乱窜了,这些日子里可惹了不少笑话。」说到这里,他眉梢眼底皆是笑意,倒颇有宠溺之意。
  柳听竹看着却满脸戒备,一双眼睛直直地盯着他。「你究竟想怎么样?」
  赵佚淡淡道:「你说呢?我应该怎么做?你比我更清楚。现在……只差了一样东西。我正命人在寻。」
  柳听竹似乎微微颤了一下,道:「他在哪里?」
  赵佚笑道:「怎么?还关心?那也好……」慢慢地把棋盘上的黑子、白子摆成棋局,一面道:「我听说那萧书岚是个剑客,剑不离人,人不离剑,那我就杀了他,把剑取回来罢,这样……也省得你再动凡心。」
  见柳听竹嘴唇微张地想说什么,他微笑着道:「以后的日子可是漫漫无期,无欲无求……是你唯一的选择。否则,痛苦的只能是你。」
  柳听竹握住栏杆的手,松了又紧,紧了又松。「唯一的选择?!」
  赵佚一笑,转头去看天上的一轮明月。「从哪里来的,当然就应该回到哪里去。」
  柳听竹忽然笑了起来,在夜里听来很响亮清晰。「我记得你们有个词儿,很适合来形容我现在的想法。」
  赵佚一哂,静待他说。
  柳听竹笑道:「玉石俱焚。」
  「皇上,宋天师到了。」
  赵佚点点头,道:「你下去吧。」
  宋瞳进来,赵佚道:「坐。」
  宋瞳谢过坐下,道:「皇上……他……怎么样了?」
  赵佚放下笔,道:「恢复人形了。在竹林那里建了座水阁让他住着。现在时候不到,青龙剑也还未回来,得等。」
  宋瞳有些迟疑地问道:「他怕吗?」
  赵佚笑着摇头,道:「不见得。」
  宋瞳道:「皇上,您是否派了人服侍他?」
  赵佚道:「有,不过常常死人。他已经上瘾了,拿他自己的话说,人的味道尝过了,就忘不掉。」
  宋瞳叹息摇头,欲言又止。
  赵佚不经意地道:「死几个太监、宫女也算不了什么,他喜欢,任他闹去,只要乖乖地给我待到那时候……现在他要什么我都可以依他。」略一思索又道:「我若是想带他出宫,该怎么做比较稳妥?」
  宋瞳一惊,道:「皇上,你带他出宫做什么?」
  赵佚笑道:「他待得闷,这里虽然尽力仿造了,但终究不是他那山里,想带他出去走走,散散心。」
  宋瞳听得一头的汗,赵佚道:「怎么?你很热?」
  宋瞳苦笑道:「皇上,您莫拿臣下开玩笑了。皇上,恕臣直言,您实在犯不着如此对他,总之最后都要……」
  赵佚沉默了许久,淡淡一笑,道:「有时候,还真有些不忍,尤其是……看他笑的时候,就想一直……看下去。」
  宋瞳道:「皇上,您其实大可不必担心。您带他出去,他纵使有心也伤不了您,您是天子,在您身边,或是在这个皇宫,邪术都是无能为力的,所以,他在这里什么都做不了,也逃不了。」
  赵佚道:「那从前……那时候,他是怎么逃出去的?」
  宋瞳道:「前些日子有天狗食月,从前却有过更为罕见的情形,便是白昼里日晖全隐,昼如黑夜,阳气倏消,阴气陡长,他才有此机会。昔日那蓝田玉失踪,也是在同样的情形下。但据臣夜观星象,近来绝无这等情形,皇上尽可放心。」
  赵佚点头,却把那块蓝田玉握在手里无意识地摩挲。良久道:「好,你退下罢。」

  第五章

  柳听竹忽然醒了过来。窗没关,淡色的纱幕在风里飘,月光下依稀可看见密密的竹林,翠中带着紫。
  「倒杯茶来。」
  一个小宫女战战兢兢地端着茶过来,柳听竹伸手去接,他本望着窗外,还没接到手,茶碗就「啪」的一声摔到了地上,摔得粉碎。
  柳听竹回头,那小宫女「哇」的一声哭了起来,跪在地上道:「求求你,别杀我,别杀我……」
  柳听竹笑道:「我杀你做什么?」
  小宫女哭得更大声,声音发抖地道:「听那些姐姐们说,到这里的,都……都会死……都不知道是怎么死的……」
  柳听竹笑笑,道:「你死的时候,就会知道是怎么死的了。放心,不会做糊涂鬼的。」挥挥手,道:「再端一杯来。」
  忽然听到门口响动,衣袂一闪,却是赵佚走了进来。
  见了地上的茶水和茶碗碎片,和跪在一旁的小宫女,赵佚微皱了眉道:「怎么回事?」
  小宫女只在那里哭着磕头,柳听竹抱着膝坐在榻上,笑道:「还能怎么回事,她怕啊,怕我杀她。一靠近我,怕得连茶碗都摔了。我说,你就真无所谓啊,我杀多少,你就重派多少人来?」
  赵佚在榻边坐下,道:「还不赶快收拾,跪在这里干什么?」
  小宫女赶忙跪着捡那些碎瓷片。
  柳听竹懒懒地道:「你大半夜地过来这里做什么?真闲得那么紧?」
  赵佚看着他,柳听竹的脸在月光下,美得有些虚幻。「今天我见过了宋天师,他说了一些话……提醒我。」
  柳听竹笑道:道:「提醒你?提醒你什么?你还需要提醒吗?你从那时候救我,不就已经是拿定主意了?」
  「并非是我拿定主意,而是必须得如此做。」
  柳听竹仰头而笑,笑声空空渺渺。「既然如此,你还跟我说这些做什么?猫哭耗子,假慈悲?」
  赵佚沉默着,最后道:「明日里京城有灯会,你想去看吗?」
  柳听竹偏了头看他,道:「你怎么知道我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
  赵佚微笑道:「这有什么难猜的,你长年在深山里,出来当然是看着什么都新鲜了,否则,萧书岚又怎么能这么容易就让你倾心?」
  柳听竹脸色骤变,赵佚却恍如未见,轻轻拂开他耳边几缕散发,道:「只不过因为,他是你第一个真正接触的人,所以你就很容易地喜欢了。是吗,听竹?」
  柳听竹冷笑道:「你还知道得真多。」
  赵佚笑了笑,道:「你知道吗,萧书岚这段时间过得很糟糕,他总是喝醉,然后就到处找你,他找了很多地方,但他再怎样也想不到,你在这里。」
  柳听竹的脸色越来越白。「你知道他的行踪?」
  赵佚道:「本来,我是想杀了他,直接把青龙剑夺回来。本来,那也不是他的东西。对不对?」
  柳听竹点头,赵佚笑道:「可是,他武功确实很厉害,我派去的都是大内的高手,却反而被他杀了几个,青龙剑自然也没夺到。」
  柳听竹笑道:「他本来便是。」
  赵佚又笑,道:「你还记不记得,你问过我,那千颗棋子是怎么寻回来的?」
  柳听竹道:「没错,不过你没有回答。」
  赵佚笑道:「动用了千人之力,没日没夜地寻找。」微笑地看着柳听竹,道:「他可以斗得过十个高手,二十个呢?三十个呢?一百个呢?」
  柳听竹脸色微微地变了变,却冷笑道:「皇帝都是爱杀谁便杀谁的罢,哪有什么理由。」
  赵佚微侧了头,饶有兴致地打量他,那眼光直要看到柳听竹心底去似地。「你还是很关心他?」
  柳听竹道:「没有。」
  赵佚笑了笑,不再说话。站起身,道:「你休息吧,明日里我带你出宫玩去。」
  一条街上都是大红的花灯,很喜气的红色,红得让人从心里能透出暖意来。烟花一簇簇地炸开,炸成万千的碎片。
  柳听竹去摸一个红色的花灯。他的容颜很宁静,眼神很温柔。「我喜欢这种颜色,很温暖。」
  赵佚看着他。柳听竹在笑,笑得很美,笑得眉梢眼角里,都洋溢着那股暖洋洋的红色。他没有喝酒,眼里却有醉了般的微醺。花灯的红光柔和地照在他面上,白玉般的肌肤染上了一层珍珠红的珠光。
  赵佚伸出手,去碰他的脸。大红的花灯里点着红烛,离他的脸很近,他的脸也微微地有了些暖气。
  「你笑起来很美。」
  柳听竹微微地侧着头,眼神里有三分天真,三分狡黠,三分怨恨,还有一分迷茫。「萧书岚这样说,我懂。可你……你知道我是什么,你为什么还说这么多余的话?」
  赵佚凝视着他。「你当真不懂?」
  柳听竹摇头,有些迷离地笑。「不懂,你们人的东西太复杂,太多变,我弄不明白。我也不想再弄明白了。」转动着眼珠子,道:「我想喝酒。」一旁有个酒铺,柳听竹就走过去,要酒喝。
  小二端了酒上来,赵佚叹了口气,坐下了。一旁侍候的李忠和侍卫也只有垂手侍立在后面。
  柳听竹倒了一杯喝了一大口,立时皱起了眉头,一口吐了出来。「好酸,难喝。」
  赵佚见他一张脸通红,呛咳不止,一面倒了杯茶递给他,一面笑道:「你以为这是宫里的酒?这是劣质的老酒,你哪里喝得惯。」又瞟了他一眼道:「不会喝,就不要喝,你以为喝醉了会很好玩么?」
  柳听竹瞪了他一眼,也不用杯子,抓起酒壶,就「咕咚咕咚」地灌了下去,一时间脸色涨得通红,一双眼睛也是水光荡漾。
  赵佚看得一阵心摇神驰,微笑道:「你喝醉的样子很好看,但你喝酒时的样子是很可爱。」
  柳听竹又要了酒,赵佚看着他这般喝,淡淡道:「有句话说,借酒消愁愁更愁,难道你不懂?」
  柳听竹摇头道:「我不懂,我只觉得心里很烦很乱,喝了酒就不会了,会把什么都忘了。」
  赵佚笑了笑,示意侍卫把他手中的酒杯夺了过来。「很快,你就会把什么都忘了的。」
  柳听竹本已把酒坛捧起,听了此言,脸上愀然变色,酒坛「砰」的一声坠在地上,摔得粉碎。
  赵佚视若不见,只淡淡地道:「你也喝多了,别逗留了,回宫吧。」
  柳听竹抱着一只花瓶,走到竹林之中,这夜却没有月亮,只有些稀稀落落的星子。他有些不习惯,没有月光,总觉得有种不安的感觉。
  一弯溪水里,遍种莲花。这莲花乃异种,看起来很像寒月芙渠,但却不是。柳听竹微叹了口气,把那只花瓶搁在溪水中一块白石上,瓶中有一枝花,却是那枯萎了的寒月芙渠。
  柳听竹弯下腰,嘴唇贴了那焦炭般的花瓣,喃喃道:「是我对不住你,害你变成现在这样子。我会想办法的,假以时日,也许能让你再活过来。」
  身后竹林沙沙作响,这夜却并不觉得有风。柳听竹浑身一震,他以为赵佚跟他一道回宫后便不会再过来看他,但……回过头去,眶啷一声,他的手把花瓶撞倒了,寒月芙渠也飘到水里,晃晃悠悠的。
  「是你?」
  站在竹林里的,是萧书岚。一瞬间柳听竹有些恍惚,仿佛是当日在深山里,在竹林深处见到萧书岚一般。只是,那时候他的眼中是惊艳,如今,他眼中却是掩饰不住的痛楚,仿佛要烧灼起来的痛楚。
  柳听竹慢慢站起身。他本是赤了脚坐在水边,这时两脚还是踏在水里,衣襟下襬也全湿了,他也仿佛没感觉似地。
  「是你……」
  萧书岚的脸在黯淡的星光和竹叶掩映上,看起来很瘦削,也很憔悴,比上次柳听竹在山里见到他时,还要憔悴。
  「我一直在等你,却一直等不到你。」
  柳听竹轻轻地笑了笑,笑得如同星光轻淡。「我既然走了,就不会再回去了。」
  萧书岚眉心蹙得越来越深,盛满的是痛楚和悲哀。「听竹,走吧。我不明白你为什么会在这里,但你至少不是心甘情愿在这里的。跟我走吧。」
  柳听竹突然笑了起来,是那种压低了却又尖利的笑声。「那我以后要杀人,你会怎么办呢?听之任之,还是如上次那般……把我丢在那里,任人宰割?」
  萧书岚打断他的话头,咬着牙道:「我回来了,那时人已经散了,我找不到。然后我听了莫离的话,才去山中找你,你却又自我面前消失了。我一直在山中苦苦等你,希望有一日你会回来。直到前些日子,有人入山来砍取竹子,我偷听他们谈话,才知道你原来在宫中。」
  他从腰上拔出青龙剑,道:「这把剑是莫离还给我的。我记得你曾说过,这柄剑是来自宫中。想来你跟皇室也有关联,你不愿说,我也不问。」
  「啪」的一声,他将青龙剑掷在地上,道:「如果你恨我,你现在可以杀我,如果你还喜欢我,就跟我一起走,别的再也不必理会了。」
  柳听竹躺了下来,躺在草地上。柔软的青草跟他的青衣几乎看不分明。「这里我爱怎么吃人都由得我,跟你在一起,我可成不了仙。」
  萧书岚顿了半晌方才开口,声音更是沉滞。「听竹,你别再骗我了,我已经问了莫离,他什么都告诉我了。」
  柳听竹本来两脚放在水里踢打着水面,这时猛然一僵。
  只听得萧书岚缓缓地说道:「我什么都知道了。知道吃人的并非是你,而是那株寒月芙渠。知道……其实从我们相遇那天开始,我就已经断了你的成仙之路。」
  柳听竹骤然坐起身来,双手紧紧地揪着一旁的草茎,揪得手心里都湿润了。「你既然知道,还来找我做什么?」
  萧书岚低叹道:「听竹,这里不适合你,回山里吧,我陪着你。」
  柳听竹微微地笑了。「我一心想要回山里时,你偏有这般那般的事,一直拖延,现在……你却又一心想着带我回去。可是,我现在哪里也不想去了,这里也好,山里也好,我已经不在乎了。」
  萧书岚一字字,自齿缝中吐出三个字来:「为什么?」
  柳听竹笑着,自水里拾起那枝寒月芙渠,放在白石上。一株水淋淋的漆黑的花,看来煞是妖异。
  「为什么?萧书岚,你看,没有你,我不也过得很好。这里很美,有很多翠竹,有像寒月芙渠一样的花。我迷恋人血的味道,在这里我要多少就可以有多少,我跟你在一起,你总是为这个骂我,甚至想杀我。没有你,我会过得更好。」
  萧书岚凝视着他在星光下淡淡生辉的脸庞。「你快乐吗?」
  柳听竹顿了一下,低低地笑了笑。「快乐?我的快乐从遇到你那天开始,已经不存在了。如今……我只要自己不会不快乐就心满意足了。我没你们人要求那么多,想了金银又想权势,想了权势又想美人,想了美人还想长生不老。
  「人哪……真是贪心……像你,萧书岚,你既想做大侠,保全你的道义,你又想要我,我知道你很喜欢我,很喜欢。可是我跟你的侠义不能两全,你却贪心地两者都想要。上次……你把我抛下了。你知道那时候我是什么样的情况吗?」
  柳听竹笑着在脖子了一比,道:「我当时真的非常非常希望,你先前就把我一剑杀了,把我的头砍下来。我被关在囚笼里,真的就像动物一般,被当着千百人的面让人看……」
  「听竹,你恨我,也总比对我一无所觉好。跟我走吧,你待在这里,也活不了多久。今年的七月初七,那是你的大限,当今的皇上是不会容你继续这般活着的。」
  柳听竹盯着他,眼中忽然现出一种奇怪的表情:「那莫离究竟跟你说了些什么?」
  萧书岚道:「你是祸国的妖邪,须得将你在七月初七那日斩于青龙剑下,方可保得社稷平安。如今是时辰未到,所以才留着你,任你逍遥,你真当那皇上是真心对你好吗?」
  柳听竹眼中竟有一丝笑意,笑得有些莫测高深。「我在你等世人眼中看来,固然是幼稚无知,但谁对我好,我还是知道的。
  「皇上犯不着这般对我好,若是只要斩我于剑下,他大可像你等一般,将我锁在笼中,只等七月初七便罢,他也犯不着替我收回棋子,助我化回人形。他更犯不着穷尽人力,在这里修处跟我那山间极相似的花园,讨我欢心。」
  萧书岚闷声打断他道:「也犯不着带你出宫游玩,看花灯,是么?」
  柳听竹一怔,道:「你看到了?」
  萧书岚道:「我一路进京,路上却有几名高手来夺我青龙剑,其中一人我发现是太监,更是笃定你在宫里。一路赶到京城,却不意在集市上见到你,身边陪伴的却是当今皇上。」
  柳听竹笑道:「于是你便深夜入宫来寻我?真是艺高人胆大啊。」
  萧书岚道:「皇宫守卫森严,高手众多,但既知你在宫里,舍命也要闯进来。」
  他朝柳听竹走近了一步,柔声道:「走吧,听竹,留在这里你只能是死路一条。那把青龙剑,我会毁了它,以后你再也不用害怕我。你要怎么样,都由得你,好么?」
  柳听竹不再笑,只是安安静静地注视着萧书岚。
  「你比那皇上还可恨,他从未隐瞒过他想做什么,你却总是骗我。我要怎么样都由得我?我要杀人,你由得我?萧书岚,别把我想得那么傻,跟你们相处得久了,学到这些尔虞我诈,实在不难,再假以时日,定可学得青出于蓝。」
  萧书岚见他眼中一片清明,已浑无方才恨意,心中忐忑,更放柔了声音道:「你说,谁对你好,你是知道的。难道我对你,还不如那皇上?」
  柳听竹笑了起来,笑得连眼睛都弯成了月牙。「你们谁不是有所图的,你是有私心,有我时就想着你的道义、你的未婚妻,我不在了你才觉得后悔。我再给你机会,结局还是不会变的。
  「人妖殊途,这个道理,我现在总算是明白了,也不知道是不是迟了些。唉唉,做人真累,整天算计来算计去的。至于那皇上……」嘴唇微撇,道:「他对我是不错,最后还不是得一般为了江山社稷而杀了我,如今他做的也不过是补偿罢了。」
  萧书岚听得心里一阵阵发凉,柳听竹把这些竟看得如水晶般透亮,淡淡带着笑地说将出来,却让自己是说不出的惊心。
  柳听竹摊了摊手,道:「所以,到哪里还不是一样?」
  萧书岚朝东方望去,只见天色已微微泛白。心道再跟你争论下去,天一亮还哪里脱得了身?欺身上前,一把擒住柳听竹手腕,低声道:「我们先离开这里再说,这里对你并不安全。」
  柳听竹想甩脱他,萧书岚握住他脉门的手略加了几分劲力,柳听竹只觉得透体酸麻,已软软地倒在萧书岚怀里。
  虽从前萧书岚抱惯了他,但此时另有一番别样感觉,涨红了脸道:「放开我,否则不要怪我不客气!」
  萧书岚突觉握住他的虎口处如同雷击火烧一般,猝不及防,只得松了手。摊开手来,手上却又并无异处,知道是柳听竹做了手脚。
  见柳听竹笑吟吟地退了几步看着自己,一脸看好戏的神情,再一望天边更露晶亮,他心中焦急,喝了声:「听竹,得罪了!」
  伸手凌空一抓,地上的青龙剑自鞘里脱出,握在萧书岚手里。
  柳听竹怒道:「你又用这个……」一言未毕,已整个人委顿在地。本以为萧书岚只待他无法挣扎便会停手,那青龙剑一抹青色光华,却悬在头顶上方久久不去。
  「停手……停手……」
  萧书岚见他在青光笼罩下挣扎翻滚,蹙眉咬唇,唇上留下一排细细齿印,知他难受,心中怜惜,却又不能停手。
  只听一声哀叫,柳听竹已在他剑下现了原形。萧书岚收剑回鞘,将小狐抱起塞在衣里,小狐半睁了一对黑眼可怜兮兮地看他,萧书岚柔声哄道:「乖,不这样我无法带你走。」
  眼光落在草地上那朵枯萎的寒月芙渠上,俯身拾起,塞在小狐小小的爪子里,道:「拿好了。」
  几个纵跃,隐入竹林内。花园本建在临近宫墙的偏僻角落,赵佚知柳听竹无法逃出,并未派人严加把守。但饶是如此,萧书岚越墙而出时,也已是冷汗淋漓。
  听竹轩外,铁铮踱来踱去,突然俯身,拔了一根草茎,对着日光翻来覆去地细看。
  赵佚正坐在水榭里饮酒,这时道:「有何发现?」
  铁铮走近几步回道:「皇上,这里有不少青草被削断,断处光滑平整,显然是被剑气切落的。此人必是个剑术高手,手中剑也必是切金断玉的利器。」
  赵佚笑道:「结论呢?」
  铁铮迟疑了一下,道:「回皇上,看切口大小,微臣想是青龙剑。也只有萧书岚才有这般凌厉的剑气,微臣见过他的剑,应当不会有错。」
  酒杯已空,赵佚转动着手中那个玉杯,笑道:「柳听竹不管变成什么,都出不了这道宫墙,若非有青龙剑压制住他的妖邪之气,如何能把柳听竹从宫里带走?只是这萧书岚就把这大内禁宫,当作无人之境了?来去自如,还带了个人走?」
  诸葛一直侍立在侧,此刻听得一身冷汗,诚惶诚恐地开了言道:「是老臣不力,未能考虑周全,请皇上……」
  赵佚笑了一声,道:「限你们七日之内,将人给朕带回来。要活的。若不然……七日之后,朕便要你们九族的人头。」
  他说得轻描淡写,任诸葛大半生浸淫官场,也不由得魂飞魄散。从来君无戏言,一句话便能定了千万人生死,短短七日,这……
  铁铮却恍如未闻,只盯着远处微露出一角的大红宫墙,喃喃道:「奇了,萧书岚带了一个大活人,如何能避开禁军的耳目出去?来时他是一人尚可,柳听竹法力无法施展,也与常人无异,又怎能……」
  赵佚听诸葛正在吩咐,叫人搜寻两个男子,笑道:「单身一人的也要看。」
  诸葛、铁铮都听他示下,赵佚道:「萧书岚,这个人很聪明。他明知柳听竹惧极那青龙剑,为何还要拔剑?」
  铁铮道:「这萧书岚对柳听竹甚是情重,不到万不得已,是不会以青龙剑胁迫于他的。」
  赵佚笑道:「这岂不便是万不得已?带着个大活人走是千难万难,若带只小猫样大的狐狸,不就易如反掌了?」又道:「你们也不必去追了,他们总会回柳听竹昔日所在的山林,在那里等便是。」
  诸葛悬着的心落了一半,忙俯首称是。

[ 本帖最後由 黑暗帝王 於 2015-1-28 19:27 編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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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章

  一辆很普通的马车在小路间穿行,车帘拉得严严实实。萧书岚掀起一看,只见日已偏西,他们已足足赶了一日的路了。
  他细心地在车厢里侧垫了一块毛皮,以免马车颠到了柳听竹。柳听竹双手被反绑在身后,一双眼睛似要喷火地瞪着萧书岚。
  「放开我!」
  萧书岚苦笑道:「若不是你一变回人形便想跑,我怎么会这样做。你又不识得路,路上不知道有多少追兵,我怎么放心你一个人走?乖乖地待着,过几日回到山里,那时候他们想找你也找不到。」
  柳听竹冷笑一声道:「那你想必又会用青龙剑压制我,逼我跟你……」说到最后,却说不下去了,脸上一阵红,又是一阵白。
  萧书岚伸手把他搂在怀里,让他头枕在自己肩上,更靠得舒服些。柔声哄劝道:「怎么会,只要送你回去,你安全了,这把剑我自会拿去毁掉,从此再伤不了你一分一毫。」
  他轻轻吻了吻柳听竹的额头,冰如冷玉,打寒颤的却是柳听竹,这许久来,再没人这般亲近过他,一时间竟忘了发作,还有些手足无措。
  萧书岚见他有些微羞涩,更是放柔了声音道:「若你真讨厌我,恨我,不想再见到我了,送你回去后我便自行离开,再不来妨碍你。但这一路上你定要听我的,你总得为自己着想啊。你不会真想被青龙剑砍了头去祭天吧?」
  柳听竹又颤了一下,萧书岚见他眉宇间略有动意,在他脸上轻啄了一下道:「答应我,路上听我的,我就放开你。我也不想捆着绑着你。」
  柳听竹轻微地「嗯」了一声,萧书岚大喜,忙将他翻了个身放在膝上,替他解开手上的绳索。看那细瘦的手腕上勒出一圈圈红印,萧书岚好生心疼,又吹又揉的。
  知他坐久了车又不便动弹,必然浑身酸痛,便在他肩背、腰际按揉,柳听竹被他折腾得舒服,不自觉地粘在他怀里,倒似两人从前常做的那般。
  「听竹,我想你啊。」萧书岚凑在他耳边低声说。
  柳听竹红了脸,在他膝上挣扎了两下,翻过身来却正面对着萧书岚那双灼灼的眼睛,脸上红晕更深了。
  萧书岚的手指滑到柳听竹颈间,虽是无心的一个爱抚,柳听竹却骤然脸色惨白一片,整个人都往车壁靠去。
  萧书岚见他畏惧,知他是记起了当夜里对他施暴,又是悔恨又是内疚又是怜惜,伸着手又不敢碰他,一时间竟不知如何是好。
  马车行到一处市镇外,萧书岚见柳听竹嘴唇有些干裂,便道:「我去买点吃的喝的。你……留在这里,别乱跑。」
  柳听竹见他的眼光下滑到自己脚上,脸色一变,把一双赤着的脚缩了回来,又扯下衣襟的下襬遮住了。
  萧书岚看着他这一连串动作只觉得心里发冷,只轻声道:「你多虑了,我不会像以前那般对你的。方才绑着你,是你闹得太厉害,我怕引来追赶的官兵……」
  柳听竹淡淡地道:「借口有很多,理由有很多。你对我一向如此,不是吗?」
  萧书岚何尝如何忍气吞声过,一路上被柳听竹爱理不理加冷嘲热讽,加上知道追兵必然不远,血战是免不了的,心中也未免焦躁,提高了声音道:「好,我不找理由,不找借口。你自己走,自己回去,或者你爱到什么地方都成,我绝不再干涉你。这样可好?」
  柳听竹不提防他说出这番话来,楞了片刻方道:「好,自然好。」一弯腰,掀开车帘便跳下车。萧书岚见他身影没入人流中,叹了口气,付了车钱,尾随而去。
  萧书岚远远跟着,只见柳听竹一直往荒山僻地里行去,越走越是人烟稀少。萧书岚一会担心山里有虎有狼,一时又担心有拦路抢劫的贼人,柳听竹虽无财,可有色啊,怎么放心他一个人在深山密林里乱窜?
  柳听竹显然没走过这么长的路,跟萧书岚赌气走了出来,山石尖利,不时间脚便受了伤,索性便坐地上歇了起来。
  只见他一坐下来,就有些羽毛漂亮的鸟儿飞来,叽叽喳喳地叫得极是悦耳。柳听竹伸手抚摸它们也不飞开,萧书岚藏在树后,山中本来空静,柳听竹的笑声听得清清楚楚,看他一张脸容光焕发,心里居然有些酸酸的。
  还是这里适合你啊,我跟你在一起的时候,又几时看过你笑得这般欢喜。
  忽见柳听竹脸上的笑容渐渐淡去,却染上了一抹淡淡的忧郁之色。萧书岚见他抬起眼睛注视来路,眼神颇有凄迷之意。
  只见他对着一只小鸟喃喃道:「他真的不来追我了……我还以为……他会跟着我来的。难怪……他一直都说我傻。」
  萧书岚看着他对着鸟说话,那模样实是可爱煞人,但听他如此说不由得痴在那里,一时间恨不得冲将出去。
  柳听竹站起身,捏着自己的脚揉了两下又走。萧书岚见他一路行来的方向,翻山越岭走的却尽是捷径,显然是回山中,心里奇怪他对路怎地如此熟悉。
  这般地跟了一日两夜,柳听竹看来是一心想早日回去,除了坐下歇息片刻,也不见有睡过。
  可苦了萧书岚,山中野兽虽多,但怕柳听竹发觉,不敢生火,只得也学着柳听竹,采些野果充饥。柳听竹吃这些惯了,还把手里的果子分给跟来的小兽,脸上笑盈盈地看得萧书岚怦然心动。
  直到第二日已近黎明,萧书岚见柳听竹躺在草地上却很久不起来,知他是累极了睡着了。悄悄走近了些望去,他的容颜清秀宁静得像个熟睡的孩子。
  清晨间露水甚重,他睡在长草之间,露珠不时地滴到他面上,他也没丝毫惊觉,想来已经是疲倦到不行了。
  一只小白狐狸在他身边挨挨擦擦,最后钻到了他怀中,柳听竹轻轻「嗯」了一声,但也没醒,大约知道是个没有恶意的小东西来亲近自己。
  衣襟下露出他的双足,本来玉般的一对足如今却是伤痕累累,这般赤着脚在山林里走了几日,哪有不伤的。萧书岚看得心疼之极,又见他睡得香甜,实不忍惊醒他,便在一旁轻轻坐下,等他醒来。
  没想到柳听竹大概是累得过头了,这一睡就睡到了日落时分。萧书岚也有耐心,硬是坐那里一动没动,权当吐纳打坐,天上飞的鸟儿都把他当木头落到他头上了。
  见柳听竹微微蜷缩了一下身子,知道他穿得单薄,夜间山里寒气更重,想是怕冷。脱了身上外衣,尽量不发出响动地挨了过去。
  柳听竹怀里的小狐狸却一下子惊醒了过来,用爪子死命地抓柳听竹,柳听竹「唔」了两声,翻了个身,不情愿地睁开眼睛,一见是萧书岚,顿时睡意全无,一脸警惕地瞪着他。见那小狐狸对着萧书岚挥爪子,便把它放下地来,挥手示意它走。
  萧书岚找不到话说,干笑着道:「这小狐狸跟你很像啊。」
  柳听竹眉一挑,萧书岚见他薄怒,又笑道:「都爱往人怀里钻,像得紧啊。」
  柳听竹更气得脸上发红,站起身便向树林深处走去。
  萧书岚见他三拐两拐便不见了踪影,暗骂自己,柳听竹一进去了,安心要躲,自己还如何能寻到他?此时追也来不及了。
  忽见那只小狐狸也正一蹦一跳地向树林里跑去,他心生一计,嘿嘿一笑,一把将它抓在手里,运起内力叫道:「好,正好肚子饿了,就把这只狐狸烤来吃好了!」
  那小狐狸在他手里吱吱而叫,萧书岚拎着它的尾巴,一面在那里拣了些枯枝生火,有意把火堆烧得旺旺。又笑着扬声道:「没想到看起来小,倒挺肥的,味道一定不错!」
  话未落音,柳听竹已从林子里奔了出来,一脸恼怒。「萧书岚,这么小的狐狸你都不放过,你要逮逮那些大家伙去,跟它过不去做什么!?」
  萧书岚见他奔得急了,脸上飞霞,一双眼睛里似嗔又怒,嘴唇微撇又似不屑。心中痒痒,便笑道:「饿坏了,哪有力气去打那些大家伙?只能先用这小东西填填肚子了,唉,你不要皱眉,其实我也不屑为之啊……」
  柳听竹骂道:「萧书岚,你什么时候变成这德行了?」
  萧书岚笑道:「食色人之性也,这食,还排在色的前面哪!」见柳听竹脸上红晕更浓,提着那狐狸尾巴摇了两下,笑道:「我看你走了几天,大概也没吃什么东西。我烤野味的手艺不错,你要不要分一半?」
  柳听竹气极,道:「那你把我烤了吃好了,那小家伙才修了百把年,我有两千年,再怎么也能让你多吃两口!」
  萧书岚见他气急,心中暗笑,用力揪了一下那只狐狸的尾巴,狐狸吃痛吱吱乱叫,柳听竹果然看了心疼,叫道:「别折腾了,你要吃吃我好了!」
  萧书岚见他天真,强忍着才没爆笑出声,努力保持面部表情地凶狠道:「那你过来!」
  柳听竹口里如此说,也实不相信萧书岚会把自己烤来吃了,当下小心翼翼地走了过来,草地虽软,他仍是走得蹙眉咬唇的,显是脚伤不轻。
  待他走到面前,萧书岚把那只小狐狸一手放开,一伸手就把柳听竹搂在了怀里。柳听竹不提防他这等举动,被紧紧圈住动弹不得,一时间竟一张脸红得像苹果似地,眼中都快滴出水来了。
  萧书岚咬着他耳朵笑道:「傻孩子,我怎么舍得把你烤来吃了?要吃,也不是这个吃法……」
  柳听竹哪里听得懂他这话,一面在他手臂里挣扎,一面咬着嘴唇道:「那是要清蒸,还是要红烧?这里可没那么多佐料!」
  萧书岚失笑,捏了捏他的脸道:「不清蒸,也不是红烧,就是这样生吃。」有意做出一副狰狞的模样道:「把你撕成一块块的,就这样吃。怕吗?」
  柳听竹也知他这表情是来吓自己的,眼波一转,道:「那你就来吃啊,有什么好怕的。」
  萧书岚笑道:「好!」
  「嚓」的一声,柳听竹的外衣被他撕开,又去解他里衣,柳听竹大惊,一边伸手拉衣服一边叫道:「你来真的?」
  萧书岚见他害怕,心下更是好笑,道:「你还当我逗你?我在这里找不到吃的,不吃你吃谁?」说着又作势去解他衣服。
  柳听竹惊怒交集,更多的则是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的伤心,索性闭上眼睛,只觉中衣已被解开,萧书岚的手正在他脖颈间摸索似要解他内袍,再也忍耐不住,心酸莫名,一滴眼泪慢慢滴落了出来。
  落日余晖下,这滴眼泪看得分明,晶莹如珠。萧书岚本来只是想逗他,没想到柳听竹却当真了,才知道这个玩笑开大了,忙把他搂在怀里,温言道:「别哭,我是逗你的。傻孩子,我怎么会把你来吃了?」
  柳听竹睁开眼睛,见萧书岚一脸宠溺,又气又羞,一巴掌朝他搧去。
  萧书岚也笑嘻嘻地让他打,柳听竹没了出气处,一口朝他脖子咬了下去,萧书岚「嗳哟」了一声,腾出一只手摸了摸,笑道:「我没吃你,你倒迫不及待先啃起我来了。」
  柳听竹更怒,道:「你说得煞有介事的,我自然以为你要吃我!你对我还有什么事情是没做出来的?」
  萧书岚笑道:「我要吃你是没错啊,但可不是这个吃法。」见柳听竹睁了一双清亮亮的眼睛看自己,实在忍笑不住,道:「你把衣服脱光,我就告诉你怎么吃法。」
  这句话已说得满是调笑之意了,柳听竹总算听懂了,气得连脖子都红了,萧书岚大笑,一仰面躺了下去,任柳听竹骑坐在他身上又打又掐的,还摆出一副乐在其中的样子。
  柳听竹更是牙痒痒的,一回手从火堆上抓了一根燃着的枯枝,喝道:「我让你笑?」
  萧书岚望着他,脸上的笑意渐渐沉淀成了悲凉。「只要你高兴,你要怎么样都行。我是对不起你。你在我身上戳几个大洞,我也认;把我烧得面目全非,也由得你。」
  柳听竹笑了,丢了枯枝道:「何必说得这般惨烈,我也不过是说笑。萧书岚,我把你杀了,也无济于事。
  「有些事情,做了就无法挽回,有些东西,生在心里便无法除去了。你再怎么做,我总归是不会信任你了,你抱我在怀里的时候,我也不会觉得安全和温暖,而会害怕在接下来的某时某刻,你是不是又会做伤害我的事。我是怕了,不敢信,也不能信了。」
  忽然见萧书岚一双大眼直溜溜地盯着自己看,才察觉到自己还是坐在他身上的,柳听竹脸上一红,忙想起身,却被萧书岚搂住腰身,挣扎扭动了两下。
  萧书岚抬起头瞟了他一眼,道:「别乱动,否则我可不保证我会做出什么事来。」
  柳听竹更红了脸,萧书岚极喜看他羞涩的模样,但听了他方才那番话,也不由得心中一阵凉似一阵。一手扶着他的腰背,将他轻轻按下来,脸紧贴在自己脸上,唯觉其冰。
  「罢了,我知你是厌烦我了,不愿再与我一起。我不勉强你,待我送你回去,我便不再缠着你。」
  柳听竹与他贴得极近,近得几乎没有距离,只听得到他的心跳声。听了他这话,自己一颗心却是跳得更不听使唤。
  「别动,就这样,让我抱抱你。以后……就再也……」萧书岚的声音越来越轻,柳听竹也安静了下来,任他搂着。
  「我就在那山里结庐而居……你可以讨厌我,不理我,躲着不见我,但我住在那里,你总不能说此山是我开,此树是我栽,把我给撵出去吧?」
  柳听竹吃吃而笑道:「里面多的是山精树魅,随便找一个也能吃了你。」
  萧书岚笑道:「不知道他们又是怎生个吃法?最好把我的肉吃了,血喝了,把我的骨头留下来,否则你连我死了都不知道。」
  柳听竹轻轻一笑道:「一堆骨头,我又怎么知道是不是你的。我对死人没兴趣,更何况是枯骨。」
  萧书岚正色道:「那你现在把我吃了好了,被你吃,总比被那些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吃了的强。」
  柳听竹又笑,却毫无了方才的天真纯稚,眉宇间一股忧郁之气不散。「还说你要吃我,现在你还让我来吃你啊。这可颠倒得太快了。」
  他微微抿唇,道:「我不吃了,没用了。从最初见你那夜起就没用了。后来也只是吃上瘾了,在那个骯脏的人世间,倒把我自己附带地弄得脏了。越近灵山,我一想起我曾经吃了那么多人,我就恶心得想吐。」
  萧书岚长长吁了一口气,道:「你总算肯说真心话了。」伸手替他把松开的领口掩上,温言道:「那以后就好好地活,山中岁月于你已是惯了,也不会难熬,还是一般地过得快活逍遥。你若不愿再看到我,我便离你远远的,只要守在你周围就好。若你哪日里念起了我,不怨我了,就来找我,我会一直等着你的。」
  柳听竹道:「当真?」他眉目间沉静如水,看不出一丝一毫的惊异。
  「真的。我知你已信不过我,我不多说,只做。」
  柳听竹微笑道:「你就不提醒我一下,山中方七日,世上已千年?或许等我待腻了,想通了那一日,出来寻你时,这世间早已过了百年了,你岂不又是空等一世?」
  萧书岚道:「我若提醒你,那岂非是矫情,既然矫情了,又何谈真情。」
  柳听竹蹙眉沉思,萧书岚又道:「就算你看见的只是我的一堆白骨,你总归也是想通了,宥恕了,我也算是瞑目了。若你根本不会再记挂我,也未尝不是一桩好事,深山里本也是逍遥的神仙境界。」
  柳听竹不再说话,只是更紧地贴近了萧书岚。半日,自他口中,模糊地吐出了两个字:「有理。」
  也不知是在说,见到一堆白骨有理呢,还是再无牵无挂的有理。
  见天色又已晚了,看柳听竹还懒懒的模样,萧书岚又哄又劝也不肯走,萧书岚苦笑,也只得又歇了一晚。柳听竹被他抱着睡得香甜,一手还抱着那只狐狸,萧书岚却是思绪起伏,无法入眠。
  天明了,萧书岚心知追兵必在路上,虽贪看柳听竹的睡颜,但还是得把他轻轻摇醒。柳听竹睡眼惺忪地睁开眼睛,却发现自己是偎在萧书岚怀里的,脸一红又板了起来。
  萧书岚把一些洗净了的野果递给他,道:「吃点吧,我们快点赶路。」
  柳听竹接了过来,萧书岚却把他的脚踝拉了过来。柳听竹道:「你干什么?」
  萧书岚从怀里摸出金创药,道:「替你裹伤,你脚这样子了,还怎么走路?」替他搽了药,又撕了衣服替他裹好伤,道:「你走山路怎么赤着脚,这里哪找得到卖鞋的啊。」
  语气中微有斥责之意,柳听竹听了却并无不悦,只是道:「习惯了。」
  萧书岚看他站起来走了两步就蹙了眉头,忍不住道:「疼吗?疼,我就背你。」
  柳听竹瞪了他一眼,萧书岚笑道:「你不如变回狐狸,我抱着你走。我是翻山越岭惯了的,这样你不也省力了。」
  柳听竹狐疑地将他上看下看,想了半日,倒也不觉得这法子有何不妥。
  萧书岚又在一旁怂恿道:「前面路还那么远,若是我走,三日便到了,以你的脚力大概要翻上一倍。早一日回去多好,何况后面还有追兵啊。」
  柳听竹道:「好吧。」转到一株老树背后,萧书岚突想起一事,问道:「你怎么对这里路这么熟?」
  柳听竹的声音自树后传来:「空气越干净越清爽,就越近了,顺着走就可以了。」
  萧书岚「哦」了一声,道:「我倒没多大的感觉。」
  树后的人沉默了半晌,丢了两个字出来:「俗人。」直气得萧书岚抱着剑在草地上转圈圈。
  等了半日,忽然一只小白狐从树后探出了脑袋,一双黑眼珠子骨溜溜地直转。
  萧书岚喜道:「终于变好了啊。」走近伸手欲抱,那小狐却往后缩了一缩。
  萧书岚笑道:「这又是怎么了,来啊。」忽觉得衣服后襟被什么扯了两下,回头一看,一只小白狐正用爪子抓自己,一双眼睛恶狠狠地都要冒火了。
  再一看面前那只,确实长得是有那么一点不一样。见小狐都快七窍生烟了,忙将它抱起来,笑道:「谁叫你们都长得差不多啊,白日里你身上也是纯白,着实分不出来……」
  话还没说完,小狐便抡起爪子,狠狠地对着他的脸抓了下去。萧书岚微一侧头闪开了,笑道:「我知道了,下次哪怕在一堆狐狸里面,我也一样能把你找出来。我只挑那只最凶的就是了。」
  小狐眼珠子都快瞪出眼眶了,萧书岚忙把它一把塞进自己前襟里,又将一把果子塞在它爪子里,笑道:「快吃吧,我们也该赶路了。这几百里都没人烟,夜里只能露宿了,咱们行得越快越好。」

  第七章

  一缕薄光,洒在青山间。已是破晓时分,山间景物隐隐可见。
  萧书岚想着,这里的树木花草确实很是奇特,三月桃花,竟能跟严冬腊梅齐齐绽放。凡不按时令者,必属妖异,这里遍山都是花妖树魅罢。站在那里,只觉一丝碧幽幽的凉意,丝丝渗入肌肤。
  小狐在怀里抓他衣服,似在奇怪为何还不把它抱出来。
  看那对黑晶晶的眼睛满是兴奋,萧书岚忍不住伸手轻轻地抚着它的白毛,月光下看来又泛着淡淡青色。
  「听竹,你可能驱使这山中灵物?」
  小狐点头,萧书岚抬头望了望那窄窄的山径入口,道:「把那里一排松树移过来,挡住,越多越密越好。」
  小狐在他怀中动了一下,萧书岚按住道:「且莫变回人形,就这样。」见小狐满眼狐疑,道:「听我的便是,我不会害你的。」
  只见十余棵松树如同活了般,缓缓移动,形成一道高大苍翠的屏障,挡住了山路的入口。
  「以后自己好好照顾自己。」
  小狐眼睛瞪得更圆溜溜的,萧书岚叹了一声,喃喃道:「去吧,你不是一直想着回去吗?是时候了,我再也不会烦着你了。」
  他突然伸手把小狐自怀里抓了出来,运劲一抛,这一抛已尽了全力,只见一团白绒绒的物事自空中越过松林,向山里飞去。
  本来静谧得出奇的四周一下子出现了很多人。刀剑声响不绝。
  萧书岚「铮」的一声拔出了剑。
  去吧,走得越远越好。
  一入此山,他们怎么也寻不到你了。驱使灵物也好,布阵施法也罢,凡夫俗子也不能奈你何。
  一路上毫无追兵的踪迹,我就知道不妙。他们必是在守株待兔地等着我们,而回去只有那一条路。
  所以我们不得不走。但我没有告诉你,我不想打破这仅有的,最后的快乐。这段路,我真希望能走得再长些才好。
  一切都让我承担好了,算是我对你的赎罪。
  我想,想再次看你轻拈黑、白子,在无顶的小亭里沐雨而笑。我想,想看你躺在老树上,赤了一双足,笑容如迷地望我。
  只想这般想,死也无惧了。
  青龙剑劈得断刀、断剑叮叮当当落了一地,却听得有人笑道:「好剑法。」
  萧书岚抬起头,不远处是个白衣男子,他想说话,却见那男子眉一掀,双目注视着自己身后,唇上笑意更浓。
  萧书岚回头,松枝掩映下,一身青衣的柳听竹呆呆站在那里,一轮冷月直把他的脸照得清莹一片。
  「听竹,你还楞着干什么!还不快走!」萧书岚身上已有几处伤口,虽然未中要害,但也流血甚多,半身衣衫已被鲜血染红。
  见柳听竹一言不发,也不动弹,他急得心如火焚,叫道:「快回去!永远不要再出来了!你不是人,这个人间也绝不适合你!就算不能成仙,山里也比外面好!」
  这几句话说得又急又快,两人相距虽远,但萧书岚运上了内力,顺着山风飘去也听得清清楚楚。
  柳听竹脸上的表情更是模糊,萧书岚急得跳脚,但又有两人加入战团,更觉压力加重,再也无暇分心说话。
  「住手,皇上,我跟你回去就好了。」
  这语声却已离萧书岚甚近,不出丈许。
  萧书岚心神剧震,一个疏神,「叮」的一声,青龙剑脱手飞出,只觉一凉,一柄长剑已自自己右胸直透出后背。
  那青龙剑却无巧不巧地落到柳听竹脚前,柳听竹人已直弹了出去,又重重摔了下来。他怕这剑更甚于老鼠见了猫,天生便是克他的。
  赵佚却丝毫不惊,含笑看着柳听竹,却不说话。
  一旁侍卫已把那柄剑捧起来,送到赵佚面前。
  赵佚伸手接过,见剑身厚重,通体碧青,隐隐有血光透出,不由得又赞了一声:「好剑。」
  把剑递给一边侍立的诸葛,命取了萧书岚扔在一旁的剑鞘回鞘。柳听竹这时方才能抬头睁眼,见萧书岚右胸伤口血如泉涌,脸色更是惨白。
  「过来。」
  柳听竹又看了一眼萧书岚,萧书岚浑身染血,一双眼睛似要喷火,吼叫道:「你真是个疯子,你不是一心一意要回来吗,路便在你眼前了,你却不走!你知不知道回宫便是在往死路上走?
  「我还听得到你的声音在我耳边说,说你想山里,想回去。想里面的清泉、翠竹、冷月。这些在就在你眼前,你却……」
  柳听竹痴痴一笑道:「你别叫这么大声,血会流得更快的。」
  萧书岚又急又气又怒,血气上涌,只觉眼前一阵发黑,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
  柳听竹不再理他,却看着赵佚,那双眼睛直会说话似地。
  赵佚笑道:「你放心,只要你乖乖地回我身边来,青龙剑也已到了我手里,我绝不再找他麻烦。」
  柳听竹道:「君无戏言。」
  赵佚不由得笑道:「才没几日,你连这些也学全了。朕什么时候骗过你?快过来。」
  柳听竹又回头看了萧书岚一眼,那眼神萧书岚很熟悉,清灵如水,迷茫如天。
  柳听竹对他淡淡一笑,他孤伶伶地站在那里,青衣飘拂,笑容却单薄苍白得让人恻然。
  才走到赵佚身边,赵佚便伸手一带,柳听竹便落在了他怀里。
  柳听竹除萧书岚外,何尝有人对他有对这般举动,赵佚为帝皇之尊,从来对他只是弹琴下棋,说说话便罢,这番举动还是有遭儿第一次,偏生赵佚还贴在他颈间笑道:「只可惜今天不是月圆,闻不到你身上的香气了。」
  柳听竹惨白了脸,萧书岚更是红了眼睛,苦于流血不止,有心无力。
  柳听竹咬牙道:「我恨不得那香是毒香,把你给毒死!」
  赵佚低笑,手指绕起他一缕发道:「那岂不是连萧书岚一起毒死了?」见柳听竹已气得浑身发颤,却笑道:「想来萧书岚初次见你,便是着了这香的迷。听宋天师说,那寒月芙渠死后,此香虽不散,月圆之夜可闻,但却无了那等勾魂摄魄之力……此花实乃妖花也。」
  柳听竹冷然道:「是仙是妖,也不必你来评说。」
  赵佚忽然轻轻「噫」了一声,抬头望天道:「怎么突然下起雨来了?」
  柳听竹微微一颤,赵佚伸手拉了他的衣袖,只觉微微湿润,更沁出翠青亮色。再抬头去看,只见山间那云岚之气更浓,定睛细看竟似有丝丝细雨,耳边仿佛有雨声淅淅,但伸手去接却又哪里有雨?
  赵佚赞道:「不愧是仙葩所在的灵山,竟有此奇景。」伸手托了柳听竹的腮,道:「你知道么,听竹,这山间之雨,看起来仿佛便是在为你泣泪一般。」
  柳听竹幽幽地道:「因为他们都知道我回不来了。」
  赵佚微笑,却问道:「听竹,你说朕这一向待你如何?」
  柳听竹冷笑道:「为什么你们都爱问我这个问题?你们再对我好,也都是有所图!」
  赵佚笑道:「哦?朕对你有所图是没错,但这萧书岚,他对你难道也是有所图?」
  柳听竹怔了怔,继而横了心,大声道:「以前我认为是,如今他肯为我舍命,不是!」
  赵佚朝一旁略点了点头,一名侍卫捧了一条脚镣来。萧书岚心里不由得「格噔」一下,那条脚镣通体乌亮,显是乌金混了其余四金打成,看那侍卫捧着的模样,显然极是沉重。
  那侍卫屈一膝跪在柳听竹身前,将脚镣锁在他脚上,柳听竹眼睛直直看着前方,一言不发。
  赵佚双手却缓缓移下,自他腰间绕出,拿住他双腕,笑道:「还有这里。」
  柳听竹微一挣扎,却没料到脚上那乌金链比想的还要沉重,几乎挪不开脚。脸色白得发青,又不能甩脱赵佚的手,只是眼睁睁看着双手被上了镣铐。好在这手上只是叮叮当当地不便,还不如何沉重,只是为了限制他行动。
  听得身后有「嘎吱嘎吱」的声响,回头一看,脸色惨变,原来竟是一架囚车。柳听竹又惊又怒,还未说话,赵佚笑道:「还不乖乖进去?」
  柳听竹冷冰冰地道:「那你就在这里用青龙剑砍了我的头好了。」
  赵佚微笑道:「时间不对,地方也不对,杀不得。」
  柳听竹冷笑一声,道:「我不进去,你杀不杀是你的事。」
  赵佚摇头而笑,却不言语。
  隔了半晌,柳听竹见萧书岚血流不止又没法包扎,心里疼得直抖,忍不住道:「我已经过来了,你放了他吧。」
  赵佚笑瞟了他一眼,道:「这般物事也会有心有情,真乃奇事。」
  柳听竹见那血淌得跟小溪似地,哪有心情跟他斗口,偏赵佚又把他抱紧了些,凑到他耳边笑道:「听竹哪,虽说是君无戏言,今儿我却也想食言了。」
  柳听竹浑身剧震,道:「你想食言?!」
  赵佚笑道:「你这般关心他,我看着发闷。」
  柳听竹半回头看了他一眼,赵佚面上带笑,眼睛里却是冷冰冰的直要冻住似地,知他不是说笑,一颗心更是「扑通扑通」直跳。
  「你不愿意是罢?也好,我也掩耳盗铃一回好了。」
  他伸手轻轻盖在柳听竹眼帘上,笑道:「这样你就不用看他的头被砍下来了。你见过刽子手杀人吗?那其实也很讲究的,手起刀落,一腔血就喷出来了。如果三尺白绫悬在那里,包管血就会全部溅在那白绫上,一点也不会多洒出去。那一颗头就像滚瓜切菜般骨碌碌滚下来了,那死囚连哼都不会来得及哼的,也感觉不到什么痛苦。不过,」声音越来越轻柔,轻柔得让人胆寒,「像萧书岚这等人,哪怕你把他全身的肉一片片割下来,他也不会吭一声的。」
  萧书岚失血过多,枉他内力深厚,此刻也是头晕眼花。强提起一口气喝道:「你别听这些,听竹,死便死罢,有什么大不了的!」
  赵佚一笑,道:「铁铮,你去把那萧书岚的头给我砍下来。」
  柳听竹恨道:「铁铮,又是你!我必有一日,要喝你的血,吃你的肉!」
  铁铮也甚踌躇,他对萧书岚颇有惺惺之意,实不忍自己下手,方才也一直不曾动手。但皇上旨意,又不得不从。
  诸葛见他不动,喝道:「铁铮,皇上有旨,你还不动手?」
  铁铮暗自叹气,走到萧书岚身前,低声道:「萧兄,铁某奉旨,也是不得已,请见谅。」
  萧书岚笑道:「萧某的人头能换得铁大捕头的飞黄腾达,倒也不冤了。请自便。」
  柳听竹双目被掩住,无法视物,只听到刀出鞘的声音,只惊得魂飞半天,双手掰住赵佚钳在自己腕上的手,叫道:「住手!我……我进去就是了……」
  赵佚怜爱地摸了摸他冰冷的脸,道:「这样不就对了。」把掩住他双目的手放了下来。
  柳听竹立即向萧书岚望去,只见萧书岚两眼光芒黯淡,知道他撑不了多久了,当下再不说话,举步向囚车走去。
  没料到那乌金链太沉,迈了一步,柳听竹几乎被绊倒在地,勉强又走了一步,哪里拖得动。
  只听「叮叮当当」一阵乱响,柳听竹已摔倒在地。他想站起来,双手却被锁着,着不了力,无奈之下只能向前一点点挪去,手掌在砂土地上也擦出了血迹来。
  萧书岚又急又痛,见柳听竹几乎是一步步爬到囚车边上的,眼前发花,连叫也叫不出声了。
  赵佚吩咐侍卫把柳听竹抱上了囚车,把车门锁上。
  柳听竹跪坐在囚车里,不自觉地半蜷了身子,那小动物般茫然无措的眼神又流露了出来。他看看赵佚又看看萧书岚,那呆呆怔怔的样子看起来又是可怜又是可爱。
  「铁铮,你们是相识吧,你就替他处理一下伤口。」赵佚隔着栏杆摸了摸柳听竹的脸,笑道:「这下你可满意了?」
  赵佚挥了挥手,侍卫用了块厚重的帐布将囚车盖上。
  萧书岚在幔布合拢的那一剎那,透过雨雾看到了他的眼神,空空洞洞的,只让自己心都揪成了一团。
  「这『雨』倒是越下越大了。」赵佚上了马,淡淡地道,眼光却投下了萧书岚。「想必,他在为你而流泪。」
  「那花开得很漂亮。」赵佚见柳听竹靠在囚车里,脸上白得一点血色也无,一双清澈如水的眸子却蒙上了一层雾气,迷迷瞪瞪地望着水旁一丛白色的野花。
  那花朵甚小,只是白得素净,又哪来好看之说。心中微觉怜惜,这数日间柳听竹被锁在囚笼中,又遮着厚厚幔子,他连外面的景色也看不到。便吩咐侍卫打开笼门,打开了柳听竹脚上的镣铐。
  柳听竹眼中闪过一丝光华,却愣在那里不动。
  赵佚笑道:「出来,你难道不气闷吗?」
  柳听竹慢慢下来了,良久不曾活动,他走路都有些不便。赵佚笑道:「你学乖点,我何必把你关在这里。」
  柳听竹淡淡一笑道:「皇上是恼了我私逃出宫,是么?但皇上也不想想,我若留在宫中,还有活路么?蝼蚁尚且偷生哪。」
  赵佚道:「你虽不通世事,但心眼儿比谁都多。我对你好你当然知,若我真要毁你,又何苦为你大费周章。说到底,我也终归是不忍罢了。」
  柳听竹笑道:「皇上对一只狐狸不忍,说来有谁信。」
  赵佚道:「那般一只可爱的小狐,顽皮捣蛋又糊里糊涂,要说这小东西是误国之物,饶是我祖上两千年便传下的祖训,我一般的觉得可笑。」
  柳听竹道:「原来皇上却不信那等言语。」
  赵佚道:「祖训言要把你寻回来,代代都在做,我自然也是尽心竭力地做。只是心里倒实不信罢了,见了那时的你讨喜,又见你这般模样心性,若说我不动心,那也太过虚伪了。」
  柳听竹沉默片刻,道:「皇上的意思是,可以为我而不听祖训?」
  赵佚笑道:「那就得看你是不是听话了。」
  柳听竹道:「皇上手段,实在厉害。守株待兔,不费吹灰之力就把我抓了回来。我听不听话,似乎并不重要。」
  赵佚吩咐人将他手拷打开,柳听竹揉着手腕,赵佚笑道:「关你,锁你,不过是想煞煞你的野性子。以前是太宠你了。」
  柳听竹淡淡地道:「那皇上已经不打算再关我了?」
  赵佚笑道:「这时正值初夏,景色甚好,你就陪我一同逛逛罢。你的一切,是捏在你自己手上的,你记住这点便好。」
  柳听竹道:「不如说是捏在皇上手里的更好。」
  赵佚笑道:「都一样。」
  忽见铁铮走来回道:「皇上,找到萧书岚了。」
  柳听竹一震,正想质问,赵佚笑道:「你想不想看看他的伤如何了?」
  柳听竹虽知他必有他意,但一个不字终究是说不出来。
  下了马车,穿过一个偌大院落,只闻前院里莺声燕语不止,柳听竹见满目珠帘红帐,甜腻香气直冲得脑中发闷,忍不住问道:「这究竟是哪里?」
  赵佚笑而不答,道:「你跟我来。」
  指指半开的窗,柳听竹蹙眉看了他一眼,探身过去。一看之下,像雷打了似地怔在那里了,半日里动弹不得。
  原来房中竟是萧书岚。他未穿上衣地躺在榻上,一个极美的女子正半跪在床头替他伤口换药。一旁丢了不少空酒壶,萧书岚显然是喝醉了。那女子看他的眼神,满是温柔。
  赵佚凑到他耳边,轻轻道:「没有了一个雨烟,还会有别人。生死关头,他自是会对你真心真意,死亦不足惧;但有句话说啊,能共患难,却不能共安乐。
  「他这并不是在做什么不对的事,这是世间男子视之为很平凡的事。到风月场所,有的呢,美其名曰是寻个红颜知己;那低俗些的,便也只是场买卖。明白了吗?」
  柳听竹摇头,嘴唇发白。「不明白。他喜欢我,想着我,又怎么会跟别人在一起?」
  赵佚笑道:「借酒消愁你懂吧,这也是一种消愁的法子。萧书岚也是男人,又怎么会例外。你不让他碰,你当他就真熬得住了?那死在你手里的雨烟,可是江湖上有名的美人啊。」
  柳听竹嘴唇发颤,却问道:「你也一样?」
  赵佚一楞,笑道:「自然一样,你当我那三宫六院都是虚设的吗?」搂着柳听竹将他带离了窗边,又笑道:「很难懂,是不是?」
  柳听竹茫然地点了点头,赵佚笑道:「你也不需要懂,在我身边,你可以不需要懂。」
  这个世上能让你好好活下去的地方并不多,你难道还不明白吗?
  柳听竹忽然推开他,向外狂奔而去。
  赵佚也不拦他,走了两步,却笑道:「萧书岚交游甚广啊,这里明是妓院,暗里却是帮派的据点。」
  铁铮一直在不远处,此时道:「正是,那女子也是昔日萧书岚的红颜知己。后来萧书岚跟雨烟订亲,她也自去经营,在这一带势力甚大。」
  赵佚看着柳听竹清瘦落寞的身影,道:「难为他了,他哪里懂得这许多。他又哪里懂得吃醋,只是单纯地觉得,除了他,萧书岚就不会再对别的任何事情着意一般。傻孩子,这怎么可能呢。」
  赵佚吩咐道:「走了这些日,也累了,暂且在行宫住几日再回京罢。」

  第八章

  行宫里虽不比得皇宫富丽,但送来的果子也都是珍稀之物,柳听竹平日甚喜,此刻却看也不看一眼,只是苍白着一张脸在窗前枯坐,日落时忘了点灯,日出时却又忘了熄灯。宫女、太监,一律不让走近,问他什么也不开口,只是日复一日地消瘦憔悴。
  就像花,快要枯萎。
  赵佚见柳听竹多日来都是神思恍惚,不言不语,虽是意料中事,却也是愀然不乐。一日、两日尚可忍,多过得几日也不耐了起来。
  一日里两人枯坐半日,柳听竹终于开口说了句话。「让我回去吧。」
  赵佚却也答得干脆,道:「不可能。」
  柳听竹道:「你想要我怎么样?」
  赵佚道:「乖乖待在宫中便好。我不逼你现形,是怜你惜你,你也莫要得寸进尺。」
  柳听竹半转过头看他,夜色里他一双眸子如同猫的眼睛,碧绿生辉。「你也想……像萧书岚对我那样?」
  赵佚不提防他有此一问,半日里大笑起来。「你不喜欢,我当然不会。」
  「不信。」
  赵佚笑道:「你喜欢也不行,你该知道为什么。你是宝物,我若是亵渎你,成何体统。我知你怕,你尽管放心。
  「我喜欢你,就为你那股子不食人间烟火的仙人气息,和不通世事的纯净。我整日见的人莫不是勾心斗角阿谀奉承,再无你这般干净的,我又怎忍把你自云端里拉下来。」
  柳听竹唇角微微浮起半朵笑意,他许久不曾笑了,连笑起来似乎都是生硬的。「皇上说得有理。我想再问皇上一个问题。」
  赵佚道:「你说。」
  柳听竹道:「皇上百年之后,当如何处置我?」
  赵佚大笑,起身走到他面前,一指轻抬起他下巴,看着他眼睛道:「自然是将你打回原形,让你为我殉葬。」
  柳听竹打了个寒噤,眼睛在夜里看来更深更亮。
  赵佚笑道:「古来帝王,都是把最心爱的物事跟自己葬在一起。我自然也不例外。」
  柳听竹侧开头,低声道:「连一条生路都不留给我?」
  赵佚道:「不能。」
  柳听竹浑身微微颤了一下,却笑着点起了灯,道:「长夜无聊,不如听竹弹首曲子,皇上看可有进展?」
  赵佚失笑道:「何必说这般认真,你弹便是。」
  听柳听竹弹到最后一段时,却无论如何也弹不过去,连弹了几次都是如此,知是他左手指法有误。当下走到他身后,掰了他左手教他。
  他怀里半拥着柳听竹,看不到他脸上的表情,突然只觉得柳听竹在自己怀里略动了动,腰侧有什么冰凉坚硬的东西刺破了衣裳,紧接着觉得一阵剧痛,柳听竹却「啊」的一声被弹了出去。
  灯下只见他右手白得透明,指尖已是利爪,还染了自己的血。
  「若非你身上又有符咒护佑,我被你反伤,此刻该死的就不是我了。」
  赵佚一手捂着腰侧伤口,忍痛笑道:「看来,人的花样你也学会了不少。骗人的把戏,都学得十足十了。」
  柳听竹冷笑,月光下竟有狰狞之态。「我为何要给你陪葬?」伸手在窗上一抹,笑道。「皇上的血,足以破这里困我的符咒了。」一抹青影如烟般飘了出去,不出片刻却听见一声惊骇之极的惨叫声。
  赵佚微一蹙眉,这声音却是铁铮。摇头笑道:「你真不走运。」缓缓坐下,笑道:「我倒看你能逃得到哪里?我的血,嘿嘿,你沾了我的血……」
  一边唤了李忠进来,李忠见赵佚半边衣服都被鲜血浸透,吓得魂飞天外。赵佚道:「立即派人去追他。」
  侍卫领命而去,赵佚又道:「这里离围场不远,把他赶到那里去。」
  柳听竹闯到花园,却见有个人拦在面前。定睛一看,却停了步,冷笑道:「是你。」
  铁铮道:「你是怎么逃出来的?」
  柳听竹扬起右手,笑道:「我把你们皇上杀了,就逃出来了。」
  铁铮见他手上鲜血还未干,又知方才他确是跟赵佚在一室的,心下生惧。柳听竹却往他面前一站,笑道:「想走?没那么容易。这笔帐,我早就想跟你算了。若非是你,我怎么会落得这个地步?」
  铁铮想出手,却发现浑身如同被冻住了似地,内力直把全身骨节冲得格格作响,却动弹不得。柳听竹吃吃地笑,手已向他颈间伸了过来。
  「我答应过萧书岚再不吃人了,不过呢,你是例外。」
  冰凉的纤细的手指搭在他颈间,笑声再响起:「我再问你一次,你为什么执意要杀我?」
  铁铮道:「你这个妖精,人人得而诛……」
  那个「之」字还没出口,「喀」的一声,柳听竹已扭断了他的颈骨。血溅在他脸上,柳听竹有些厌恶地伸手拭去,却笑道:「我就是妖精,不想你最后也死在我手里。」
  奔了一阵,柳听竹只觉身子越来越沉,眼里发花,右手麻痒的感觉越来越重,掐上去已无知觉,法力丝毫用不上,已知适才弹开自己的并非符咒,而是赵佚的血天生就有克制妖邪之能。自己偏偏还撞上了,还是自己主动送上去的。
  只恨得牙痒痒的,这下子自己一双脚怎么跑得过后面的快马?一抬头见面前有片密林,不假思索地奔了进去。
  赵佚见柳听竹跌跌撞撞地奔进了林中,却不命人阻截,李忠本来奇怪,转念一想立即恍然。这本是围场,林中都设了兽夹,赵佚是有意把柳听竹引到此处,要让他惊慌失措,无路可逃。
  忽然听到林中一阵惨叫,正是柳听竹的声音。
  李忠偷瞟了一眼赵佚,只见赵佚唇角上挂着个冷冷淡淡的笑,却似事不关己般无动于衷。
  「派个人过去看看,朕是不是逮到想要的猎物了。」
  转眼间回报道:「回皇上,已被兽夹夹住了脚。」
  赵佚摇摇头,笑道:「不爱穿鞋的傻孩子,这样会更痛的。大概骨头都会全部被夹碎了。」听得周遭的人都是一股寒意冒上来,赵佚一鞭抽在马背上,朝树林奔去。
  奔得近些,便可看见柳听竹的身影。他也不知是如何挣脱了那兽夹,正勉力扶着树干在向前走去。青衣左襟已被鲜血浸透,左足显然伤得极重。
  赵佚伸手拿过弓箭,弯弓搭箭,一箭射去。那箭破空而去,柳听竹听到风声转头,「嗖」的一声,那枝箭已透过他左肩,硬生生地将他钉在树干上。
  柳听竹痛极,咬破了嘴唇满是鲜血,却强忍着不再叫出声,忍痛去拔左肩上的箭。手方触到箭尾,又是一箭飞来,直透过他右手手肘,将他右手也钉入树身。
  这下柳听竹再也动弹不得,只有瞪大了一双黑眸,看着赵佚下了马,一步步地走到面前。
  赵佚伸手摸了摸他的脸,笑道:「冰肌玉骨,自清凉无汗。这时候你都还不会有汗,真不是人的体质。」又弯下腰拉起他的脚踝,柳听竹脚踝骨早已被兽夹夹碎,哪里还禁得起他这般一碰,当下痛得眼前发黑。
  「好漂亮的一双脚,可惜怎么会变得这样?」赵佚一个个地掰开他痛得蜷在一起的脚趾头,笑道:「我初见你那时,也是在这里。那时你还只是只小小的狐狸,也是被一箭射中了脚。那时,我就开始为你心疼。如今……唉,真不忍心。」
  放下他的脚,柳听竹眼前一黑,耳中狂鸣,几乎晕倒。
  只听得赵佚的声音道:「我疼你,宠你,你不领情,那也罢了。你要逃走,跟那萧书岚一同走,那也罢了。可你居然要想杀我,听竹啊听竹,你说我还能放过你吗?我当你是人,你却根本没人性。既然如此,我还何必把你当人,对你讲感情?」
  赵佚捏着他的下巴,直看进他的眼睛里。「你终归不是人。你连只狐狸都不是,狐狸也会知道感恩,历来狐仙报恩的事,很多。你呢?你是什么?」一把甩脱他,冷笑道:「你自己最清楚,你是什么东西。」
  命人拔出柳听竹伤口的箭,血如泉涌,又将柳听竹关入笼中。赵佚望着柳听竹重伤的左足,那一片血肉模糊,脸上丝毫不动。
  御花园中,月色晶明,觥筹交错。
  这日是赵佚寿辰,席上的都是些亲王贵族。坐得离赵佚最近的,是他最宠爱的皇弟平王。
  平王笑道:「皇兄,我送的这对仙鹤如何?」
  赵佚笑着摇了摇头,道:「你就知道玩这些东西。」
  平王有些不忿,仗着酒意道:「皇兄,我就算没本事,我平王府上的这些珍禽异兽可是自天下搜罗而来的,就算是您皇宫大内,也是比不上的。」
  一旁侍候的李忠听了皱眉,忙使了个眼色吩咐宫女给平王斟酒,塞住他的口。见赵佚并不以为意,才放了心。
  岂料一颗心还未落到实处,却听那平王又道:「皇兄,你一向看不起我这些喜好,听闻皇兄也在宫中养了什么宝贝,还宠爱得紧?也让臣弟开开眼界如何?」
  赵佚脸色微变,抬起头盯了他一眼。李忠暗自捏了一把冷汗。
  只听赵佚淡淡地道:「宝贝谈不上,倒是个稀罕物儿。」
  见平王一脸心痒难耐的样子,赵佚笑了笑,道:「你真要看?」挥挥手,命人把关柳听竹的铁笼抬出来。
  平王见了那大得如同半间房屋的铁笼,里面躺的居然是个人,而且是个容颜俊秀的青衣男子,不由得大失所望,叫道:「皇兄,这分明是个人。」
  赵佚笑道:「你看清楚了,真是人吗?」
  平王走近铁笼,盯着细看了半日。月光清澈,那人垂落的睫毛都可一根根地数得分明,这不是人又是什么?疑惑地回头望了赵佚,疑心他在开自己的玩笑。
  「他不会说话?」
  赵佚端了酒杯,啜了一口,道:「从带回宫来,就没见开口说过话。」
  平王道:「皇兄,他究竟是什么?」
  一旁诸葛道:「王爷,他是狐。」
  平王歪了头,打量着柳听竹,笑道:「皇兄,狐狸怕的便是猎狗,前些时日,有些人给臣弟送上了一只纯种的獒犬,要不要来试试?」
  赵佚笑道:「试?怎么试?一口咬死这小东西?这稀罕物儿,就这么死了岂不可惜?」
  平王道:「试试能不能让他变回原形啊。」不敢说出来的后半句话是,我才不信他是只狐狸呢。
  赵佚笑道:「宋天师不在,朕也没办法。不如你来试试?这小东西倔强得紧,若你能让他变回原形,皇兄就服了你。」
  平王自座位上站起来,道:「好,皇兄,今天我就不相信不能让他变回原形。」
  赵佚见平王命人架了一堆木柴在笼边,微皱了眉,道:「你想熏死他不成?」
  平王却笑道:「皇兄,您几时这么心慈手软起来了,反正也不听话的,弄死就弄死了。不要说他不是人,即使是人,又怎么样?」
  赵佚看了他一眼,挥了挥手,示意他继续。平王命人点火,柴草烧着,赵佚跟平王相隔甚远,都觉得难受得紧,更不要提近在咫尺的柳听竹。片刻间已呛咳不止,浓烟尽数吸入鼻中。
  赵佚看了半日,道:「把火灭了。」
  平王却煞是兴奋,道:「皇兄,再等等,大概他就快撑不住了。」
  赵佚淡淡笑了,道:「他就算死,也不会吭一声的。在宫里这些时日,若非给他硬灌东西吃,怕早已饿死了。」
  平王气不打一处来,仗着赵佚平日宠他,叫道:「皇兄,你为何这般袒护一只狐狸?」
  赵佚失笑,道:「朕什么时候说过他是狐狸了?」
  平王呆住,心道诸葛方才不是明明说过?
  赵佚站起身,一面命人灭火,一面走到平王身前,笑道:「狐狸也分很多种,他偏生是最珍贵的一种。所以,我不想让这宝贝这么轻易地被你给弄碎了。」
  平王更怔忡,重复道:「弄……碎?」
  赵佚笑而不答,此时浓烟渐散,走到笼前,见柳听竹早已昏迷,人事不省,命人将笼门打开。
  平王忽然抢在他前面一步,叫道:「本王就偏要看看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哪个地方长得跟人不一样!」
  把柳听竹拖出来,胡乱撕扯他的衣服,赵佚皱了眉,当了众臣,对这个宠爱的亲王,一时间训也不是,喝骂也不是。
  柳听竹被他一带,摔得生疼,睁开了眼睛,直惊得脸色发青,平王口里尤自嚷嚷着:「你不肯变?我今天就剥了你的衣服,看你哪里不一样!」
  柳听竹惨呼一声,这是赵佚自他回宫来,第一次听到他有声音发出来。这一叫却满是凄绝无助,即使是替他治脚伤时,那般疼痛也没听他叫一声。
  赵佚叫了声:「老三!」
  平王自小娇纵,除了赵佚,哪有人敢对他有半分不敬?偏手中这人就不从,又当了这么多人的面,下不了台,只管撕他的衣服。
  柳听竹上身衣服已尽数被他扯落,月色下可见到如同玉器般的肌肤,光泽如水。莫说平王,就连赵佚看着,也呆了一呆。
  「都说狐狸有尾巴不是?我就看看你长没有?」
  忽然手中一轻,只觉一股青烟窜起,手下的人已不知所踪。还未回过神来,只见青影一晃,一只小小的青狐,已疾窜了出去。
  平王一时反应不过来,赵佚却笑了笑,道:「老三,你这一招还真管用。比什么烟啊,放狗的都管用多了。瞧瞧,自己忍不住了,现原形想跑了。」
  平王喘着气站起身,见满座人都吓得呆呆地坐那里,怒道:「还楞着干什么?去给我追!把这只狐狸给我捉回来!」
  侍卫好容易回过神来,望了赵佚等他示意。平王已叫了起来:「取弓箭来!把那只狐狸给我射回来!」
  忽听一个男子声音道:「平王殿下,手下留情。」
  平王不意除赵佚之外,还有人敢跟他公然唱反调,桌子一拍,还没看清是谁便想发作。
  赵佚道:「老三,不得无礼。这位是宋天师。」又吩咐道:「莫用弓箭,不要伤了他。」
  宋瞳越众而上,施了一礼,道:「王爷,他不是狐,也是集天地日月之气而幻化而出的,这等灵物,勿加以这般羞辱。」
  平王怒道:「管他是什么,敢跟本王较劲?」
  宋瞳道:「王爷息怒。若是一般狐类也罢了,狐本狡诈善媚人。而他不是,若真折辱过分,必当自绝。皇上也不希望看到这等事发生吧?」
  赵佚笑道:「老三,你也玩够了,回去吧。」
  平王想了半日,越想越是不忿,道:「皇兄,把这只狐狸送给我!」
  赵佚轻轻一笑,道:「给你?大概不到三日就弄死了。你什么好东西没有,朕宫里的你随便挑就成。」
  平王跳了脚道:「我就要这只狐狸!」
  赵佚沉了脸,道:「你究竟还懂不懂得点体统?」
  平王呆住,半日垂了头。见赵佚跟宋瞳自去说话,宋瞳对着一把剑指指点点的,问道:「皇兄,这是什么剑?」
  枉赵佚精明,也拿这不学无术的皇弟无可奈何。只白了一眼道:「这便是我赵家祖上所得的宝剑,与那块蓝田玉,还有……」
  说到这里却顿住了,道:「这三件宝物,蓝田玉是定国的,青龙剑是镇邪的。」
  平王拿起青龙剑,抽出细看,一面问道:「另一样呢?」
  赵佚微一犹豫,却听得一个洪亮的声音道:「另一样却是祸国的,须以青龙剑镇住,方可定国安邦。」却是诸葛越众而出,躬身而言。
  赵佚眉头微蹙,平王却抢着问道:「那是何物?」
  诸葛道:「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够了。」赵佚喝了一声,平王讪讪地没趣,道:「我去看看那只狐狸抓到了没有。」
  赵佚也不着意,宋瞳低声道:「皇上,您莫不是真想留下他?」
  赵佚笑道:「走着瞧罢。」
  宋瞳道:「可是……」
  赵佚淡淡道:「这两千年来,也未见得有何事发生。今后之事,又有谁能料。」
  忽听远处平王高叫一声:「在这里了!」
  只见青光一闪,赵佚变色,喝道:「老三,住手!」却哪里还来得及。
  急急上前一看,柳听竹早已不省人事,青龙剑自他肩头透下,钉在草地里。鲜血已经染得草地一片血红。
  宋瞳看了半晌,目光中颇有恻然之意。「皇上,这下您不舍得也要舍得了。他这样活着不如死了的好。青龙剑出鞘他便抵受不了,这般生生钉住……唉!」
  赵佚狠狠瞪了平王一眼,平王知道惹了祸,不敢说话。
  「可有解救之法?」
  宋瞳道:「有,蓝田玉。这二物都是集天地灵气而生,又相生相克,唯此能救。」
  诸葛听到,叫道:「皇上,万万不可!」
  赵佚见柳听竹面色青白,气若游丝,更添烦乱,道:「不必说了,朕自有定夺。先把他弄到内殿里。」
  却转过身对诸葛道:「去替我找一个人。」
  诸葛道:「皇上请吩咐。」
  赵佚笑了笑,道:「萧书岚。」

  第九章

  「他这是怎么了?」萧书岚冲上去,抱起柳听竹唤了两声,他却面如死灰地躺在那里,一点知觉也没有。左肩上钉着一柄剑,却是自己的青龙剑。
  「为什么不把剑拔出来?」萧书岚唤他不醒,一双眼死死瞪着赵佚,似要喷出火来。
  「我为什么要劳心劳力救他?他倒最后还是免不了一死,又何必呢……」赵佚伸手端了茶,轻轻吹了吹。
  萧书岚看着,只觉得一口浊气涌上胸口,气得话都说不出来。
  「你!」
  赵佚道:「被你的青龙剑所伤,哪里是轻易能救得了的。必得用那块独一无二的蓝田玉,那是镇国之宝,我也不舍得。」
  萧书岚一怔,心道:莫非是当日莫离所赠那块蓝田玉?
  「皇上是想救他的,召萧某来究竟意欲何为?」
  赵佚笑了笑道:「快人快语,我也不防直言。」顿了顿,盯着萧书岚的眼睛道:「我要柳听竹对你死心,永远死心。」
  萧书岚其实已隐隐猜到了赵佚的用意,但自他耳中听来仍是一阵头晕,几乎站立不稳。咬牙道:「皇上乃一国之君,直接把萧某杀了便是,用得着这转弯抹角的?」
  赵佚笑道:「不然。我若杀了你,柳听竹反倒更会记你一世,而且会连你从前待他的诸般不好之处都一并忘了,只记着你待他的好处,那于他岂不是更大的苦楚,他跟你总归是永世相隔,再见不到的了,你就索性一了百了,解了他这层烦忧,岂不是好?」
  萧书岚木然道:「皇上,就算他对我绝了念,断了情,也不定就会对你倾心。皇上纵是一国之君,但这情之一字,也是莫可如何的。」
  赵佚望了榻上的柳听竹一眼,微喟道:「他虽活了两千岁,也不过是个小孩心性。你只是第一个跟他接触的人罢了,才会让他死心塌地,连你种种对他的不好都可以宥恕了。」
  萧书岚听了此话更闷,道:「皇上三宫六院,佳丽无数,为何对这小小的狐精却着实迷恋。」
  赵佚把茶碗一搁,悠然道:「就冲了你这句话,我就替那傻孩子不值。你都嫌他是妖,他嘴上纵不说,心里又怎会不难受。」
  萧书岚一愣,道:「我何时嫌过他了?」
  赵佚道:「若无嫌弃,怎会冲口而出说他是狐精。你不觉害怕,只因为他原形也是招人疼的小东西,如是他物怕你一般的受不了。」
  萧书岚依稀记得柳听竹也说过此等话,心中疑团越来越大,问道:「他物?什么东西?」
  赵佚淡淡道:「是什么重要吗?」
  萧书岚道:「不重要。」
  赵佚一笑,道:「你这话里,有几分真,几分假,你自己自知。不过那都不重要,萧书岚,你应,朕就救他。你不应,那也罢了,你只顾走你的路。」
  萧书岚低下头。
  「皇上高明。」
  赵佚笑了笑,从袖中取出那块蓝田玉,转头对宋瞳道:「救他罢。」
  柳听竹醒过来时,虽觉得一身疼得像要散架,解开肩头衣服察看伤势,伤痕却奇迹般地消失了。
  他心下大疑,难道赵佚竟用了蓝田玉救自己?那可是镇国之宝啊。
  抬头看了看,还被锁在那铁笼中,心中暗骂,伸手便欲去扯动那笼门的铁链,想唤人叫赵佚来问个究竟,忽听见回廊里有说话声,听来耳熟,却是赵佚的声音,当下便侧耳细听。
  只听赵佚笑道:「这千枚棋子,也算是坎坷了。好不容易才寻齐,又被你带出了宫。」
  有人答话,柳听竹听到浑身一颤,沉稳凝重,那不是萧书岚是谁?
  「那本是听竹的东西,我自当带走。皇上此刻又要我将棋子送回,声称是为了他,这是为何?」
  赵佚道:「你看过他的样子了,受伤不轻,虽用了蓝田玉救他,再有他自己的修为,好得也会快些。」
  萧书岚沉默了许久,柳听竹只觉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嘶哑,与平时有些不同。「你是皇上,却无法护得他周全。」
  赵佚一挑眉,似吃惊萧书岚竟会说出这等话来。却也不怒,只道:「此次确是朕的疏忽,他受了重伤,朕还不是一样的心疼。」
  萧书岚道:「他重伤未愈,你还将他锁在笼中?他是最恨被人如此对待的。」
  赵佚玩味般盯着萧书岚看,却笑道:「你就当真这般喜欢他?」
  喜欢到无视帝皇尊严冲口驳斥的地步,喜欢到在这分上,还要为他多着想一分的地步。
  萧书岚又停了片刻,方道:「总是我坏了他的修为,又屡次伤他害他,照顾他也是应该的。他为我肯舍命,我为他当然也肯舍命。」
  柳听竹听得此话,却觉得极不入耳。原来你是为了这才对我好的?一股怨气涌上,便想提高声音叫他,问个清楚。
  只听萧书岚又道:「他在这世上也没人照应,我若不再管他,他一人孤零零的更是可怜得紧。」
  柳听竹本已站起,听到此言眼前一花,又坐了下来。可怜?原来你对我只是可怜?你日日在我耳边说那些话,都是哄我的?说着开心的?
  赵佚道:「那等绝色,实非人间所有,你还嫌弃?」
  萧书岚隔了半晌,方才道:「他总是男子,况且……又不是人。我跟他在一起,也只能遁于山林,一般的不见容于世。」一字一顿,说得极慢,仿佛硬挤出来似地。
  柳听竹只觉脑中晕晕乎乎,哪里还注意得到这些。他本虚弱,这时更得一手扶住铁栏,方得撑了自己不倒下去。
  云里雾里间,只听得赵佚又道:「既然你只是怜他无人照应,不如将他交给朕罢。朕倒极喜他,绝不会亏待他的。」
  萧书岚并不回答,赵佚微笑道:「他是灵物,朕怎么舍得伤他呢?你怕世人议论,朕却可护他周全。此次事件,再不会发生了。」
  见萧书岚还木着脸毫无反应,又笑道:「你那位凤灵楼的红颜知己呢?难道又将她弃之不顾了?」
  萧书岚一惊,冷冷道:「想不到皇上连这个也感兴趣。」
  赵佚道:「那倒不是,只是那傻孩子一心记挂着你的伤势,整日里魂不守舍的,朕也无可奈何,才带了他去瞧瞧你。见你有美人在侧温柔呵护照应,他也不必担心得茶饭不思的。」
  萧书岚道:「那只是……」
  赵佚一笑,截了他的话头道:「江湖中人,本来不拘小节,这也无甚不好的。」
  萧书岚血都快涌出脑门了,他怎能说,那只是对方对他一厢情愿,自己正好走到她的地盘上,她亲来接了自己去疗伤?又怎能说,那时自己伤重昏迷,根本不知道那许多?又怎能说,自己一待能行动便匆匆上路寻他,却遇上了皇宫的信使,便跟着入了宫?
  见赵佚一双眼睛盯着自己,眼神似笑又非笑,却微有不耐的神色,只得咬了牙道:「不错,萧某也想跟她一处,只是想着听竹,终究不能释怀。」
  这一个个字,怕是剜了你的心吧?听竹,听竹,这只是权宜之计,你且忍忍,我会把你从这个牢笼里救出去的。
  我想在一起的人,只有你啊。
  赵佚笑道:「既然如此,那不如快刀斩乱麻,早日了结。你并非一心一意,又何苦让那傻孩子这般伤心呢。」
  萧书岚极微弱地应了一声,道:「皇上说得是。」
  赵佚道:「那等他醒后,你便去告诉他,也免生他日夜惦记着你。」
  柳听竹只觉得喉间一甜,一股血腥气直冲上来,「哇」地一口鲜血喷了出来,吐了一口又是一口,直喷得衣襟上处处都是斑斑点点的血迹。
  萧书岚虽是心神大乱之际,但他耳目何等灵敏,一直注意听着房中动静。知道他在吐血,再也熬忍不住,顾不得什么,一转身便欲奔进,只听赵佚极低极低地笑道:「若你演砸了这出戏,朕就命人把他活活钉死在你面前,让你看上个三天三夜。」
  萧书岚停住了脚。他用力按住自己的口,鲜血自指缝中一滴滴地渗了出来。
  柳听竹悠悠醒来时,只见赵佚负手立在窗前。眼神里顿时漾满恨意,也不顾身体虚弱,挣扎起身,叫道:「你骗我的,你是骗我的!」
  赵佚淡淡道:「你若觉得这般想会好受些,那便这般想得了。」
  柳听竹嘶声道:「他不是这等人!」
  赵佚冷冷地道:「你又不是人,又怎会了解人的想法心性?」
  柳听竹怔住,赵佚又道:「你若全心信他,就根本不会有疑惑。你说我骗你?我从没骗过你,是你们在互相欺骗。」
  他一拂袖,道:「好好养着,想通的时候,再告诉朕。否则,我锁你一辈子,直到我死的时候,跟我一起走。」
  柳听竹慢慢伏倒下来。浓发卷曲着,遮住了他的脸。他的手指痉挛地抓着自己的衣襟,上面还有未干的血块。
  柳听竹把沾了血的手指放到唇边,慢慢地吮吸起来。
  平王是在满室的暗香中醒来的。帷帘未放,洒了一殿的月光,倒映了殿前水波,闪闪烁烁。
  哪来的香?香得把人心都化进去了?香得把人的魂都香醉了?
  平王左右望去,忽然猛醒,视线投在一墙之隔的内殿里。没错,那股香气,就是那里散发出来的。
  平王悄悄起身,提起了一盏灯。他这晚陪赵佚喝酒,喝得大醉,回不了府,赵佚便命人将他安置在自己宫内。这时夜半,酒意一过,却比白日里还清醒。
  放轻了步子,一步一步地走了过去。殿门虚掩着,柳听竹本来昏睡,他感觉本就异于常人,顿时醒了过来。虽然殿里一片漆黑,但柳听竹一双眼能在黑暗里视物,立时看得清楚。
  「原来是你。」两人同时道。
  平王初时那一阵惊异过了,只嘿嘿笑道:「皇兄对你还真是着意,居然就放在这里。是为了你身上这股香?难怪皇兄如此维护你……」
  柳听竹坐起了身,道:「维护未必,当众扫了你的面子是真。那又如何,今日可比不得那日,众目睽睽之下你辱我,今日我正好一并讨回来。」
  「你?就凭你?你能对本王如何?」
  柳听竹轻扬了扬眉,一双眼睛本来灰淡无神,这时略一转动还是一般的流光闪烁,整张脸都鲜亮了起来。
  平王只觉那股暗香在殿内流动不散,盈脑喷鼻,不由得道:「实在是天香,不知道是不是国色?」
  他举起琉璃灯,灯下只见柳听竹纤细白晰的手腕,从宽大的青袖边缘露了出来,他数日不食,手腕更显纤瘦;一张脸在柔润灯光下只觉白中泛青,却倒另添了分韵致。
  柳听竹轻笑道:「不是。」见平王用力吸着那香气,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自己,笑道:「我出不来,你可以进来。」
  平王已看到他双脚赤裸,露出一截白腻柔润的小腿。一条乌金锁链锁在脚上,一头拴在铁栏上,不过尺许,他挪动也不过方圆之间。见铜匙插在锁上,伸手拧开,一把将笼门掀开,那铁笼高近天花板,他也顺顺当当地跨进去了。
  「王爷把门锁上吧,省得有人来坏了好事。」柳听竹扯了扯身上有些凌乱的衣服,懒懒地靠在铁栏上,双目微饧,仿佛春困未醒。脸上也微微有了些血色。
  平王道:「好啊,我倒看看你能玩得出什么花样来。」果真将笼门锁好,柳听竹还是半坐半跪地倚在那里,软软的似一点也不着力似地,那模样着实撩人。
  平王朝他走近了些,柳听竹却伸手从他手里把钥匙拿了过来,一手自栏杆缝隙伸了出去,「叮」的一声把那铜匙掷得远远的。
  「你干什么?」
  柳听竹笑道:「这样才好玩。」
  平王来来回回地打量着他,道:「你究竟是什么人?」
  柳听竹道:「妖。」
  平王见他颈脖间露出一片白晰肌肤,头发微卷地拢在颈上,黑白分明,不由得咽了口口水,道:「可皇兄又说你不是狐。」
  柳听竹笑道:「你过来,我告诉你我是什么。」
  平王又走近了些,那股香气越来越浓烈,平王再也熬忍不住,一把把他按在铁栏上便想撕剥他衣服。柳听竹却只是笑,任他把自己衣衫撕得七零八落,也不挣扎。
  平王忽觉得左腿一凉,似乎有什么异样,低头一看,自己一只左脚连着小腿已被削下,鲜血狂喷,那一瞬却并不觉得痛,还来不及觉得痛。
  柳听竹吃吃而笑,他右手上全是血,却已不是人的手,指尖利如刀。就是用这个把平王的左腿削下来的。
  平王狂叫一声,柳听竹却拔出平王腰间的佩剑,笑道:「我把你的手,你的脚,都砍下来好么?你皇兄把我锁在笼里,就像活生生地砍了我的手,我的脚一样……你也来尝尝这滋味好不好?」
  手起剑落,平王的一只右脚也被砍了下来。平王一面痛呼,一面拼命地往笼门爬去,却早已被他自己锁住,双手拼命去摇也动不了那锁分毫。
  「这么结实的铜锁,怎么打得开呢?不如我替你省点力气吧。」刷刷两剑又砍了平王双手,平王只痛得在笼中哀嚎翻滚,柳听竹却吃吃笑道:「这样杀人的感觉还真不错,我以前怎么没没试过呢?」
  一个太监推门进来,尖叫一声逃了出去。
  片刻间赵佚冲了进来,柳听竹笑道:「皇上,您不是跟我讲过刽子手是怎么杀人的吗?我今天就杀给您看。」
  赵佚脸色煞白,叫道:「住手!」
  柳听竹看到赵佚变色,放声狂笑起来,手腕一抖,一剑将平王头砍了下来。血溅得铁笼里四处都是,溅了他一脸,他却只是笑,直笑得声音都嘶哑了。
  「我偏要杀,还要当着你的面杀……你处处把我逼得走投无路,我今日也让你尝到了有心无力的滋味……哈哈……」
  赵佚看着侍卫开了笼门,把浑身是血的柳听竹拖了出来。他一身青衣已几被鲜血浸透,连脸上也是血色斑斑,嘴唇更是红如丹砂。
  他是不是一面在杀人,一面还在喝自己弟弟的血?赵佚想到此节,不由得有些作呕。
  柳听竹却没忽略他这个表情,大笑道:「皇上,你也觉得受不了了?」
  「你为什么杀他?」
  柳听竹大笑道:「你为什么不问他是怎么在这里的?哈哈,」
  他一阵笑,笑得弯了腰,喘不过气来,「我叫他把门锁上,然后把钥匙扔了。然后他想跑也跑不了了,我就把他杀了。」舔着自己唇边的血,笑道:「血的味道很甜,你要不要尝尝?」
  「啪」地一个耳光落在了面上,柳听竹却还是笑,道:「你生气了?好啊,杀我啊。我让你杀。青龙剑就在你身上,砍啊!」
  赵佚弯下腰,把平王那因恐惧还大大睁着的眼睛轻轻合上。那因痛苦跟恐怖而扭曲得不成样的脸,让赵佚也痉挛了一下。
  一个耳光又落了下来,这次打得非常重,柳听竹被打得直撞到了铁笼上。
  「皇上,皇上!」
  诸葛气喘吁吁地冲了进来,赵佚一皱眉,道:「大半夜的,你擅自入宫,该当何罪?」
  诸葛「扑通」一声跪下,道:「皇上,您还犹豫什么?他是妖孽,他害了平王殿下,皇上与他朝夕相处,他真心想害的,是皇上您啊!七月七将近,皇上……」
  赵佚喝道:「够了!」
  殿里顿时寂静,只听得见压抑的低微的呼吸声。
  「将老三以国礼厚葬。另……请宋天师来设坛。」
  柳听竹本被他一掌打飞,又撞到头,昏昏沉沉,此刻却抬了头叫道:「你想干什么?」
  赵佚道:「我不想砍你的头。让青龙剑慢慢吸取你的灵气,到七月七,你自会现原形……不是狐狸,是你本来的模样。」
  柳听竹惨笑道:「那我不如给自己痛快好了。」
  赵佚已拔出青龙剑,淡淡道:「此刻已由不得你了。」

  第十章

  「你又来了。上上次来问我他的去向,上次来问我他的底细,这次又想来做什么?」
  萧书岚道:「这次你一定要帮我。」
  莫离无奈地叹了口气,道:「又怎么了?我早已说过,他不是凡品……」
  萧书岚不耐烦地打断他道:「这些问题不用你对我说教,我只要你给我能破八卦阵的符。」
  莫离看着他在沙盘上画出八卦形状,诧异道:「你从哪里弄来的?」
  萧书岚道:「入宫寻他,他被困在这阵里,我破不了,只能来求你。」
  莫离道:「这是宋瞳的杰作。」
  萧书岚道:「不错。你们既然同门学艺,他设的坛,自然你也能破。」
  莫离想了片刻,道:「给我十天时间。」
  萧书岚失声道:「要那么久?」
  莫离白了他一眼道:「算快的了!还有,你不能催我,催一次,我就慢一天!」
  萧书岚只有苦笑,人在屋下,哪敢不低头?只得道:「他被那剑一点一滴吸去灵气,想必极之痛苦……」
  莫离道:「那个自然,青龙剑加上法坛,恐怕只有十八层地狱堪与仿佛。时时如同沸水烧煮,火烧刀砍,抽筋剥皮,却又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萧书岚听得一个寒颤接着一个寒颤,回想当夜潜入宫见到的柳听竹,眼神涣散,对四周一切视而不见,想来已经被折磨得……
  见莫离躬着腰正要走进内堂去,突然想起一事,道:「我问你,那蓝田玉你是如何到手的?」
  莫离停了下来,眼光似飘远了。半日道:「你可知道这蓝田玉是如何自宫里失窃的?」
  萧书岚道:「不知。」
  莫离笑了笑,道:「是自己跑出来的。」
  萧书岚失声道:「自己跑出来?玉还长脚了?」
  莫离又扫了他一眼道:「少见多怪,封神榜里那玉石琵琶精是怎么来的?」叹息了一声,又道:「那玉石本在御书房中,那里养了只画眉,成日里对着它,那玉竟修成了那鸟儿的模样……有翅膀,飞出来难道还是难事?」
  萧书岚讪笑道:「莫离,我怎么听着像《搜神记》呢?」
  莫离看了他一眼,欲言又止。只叹了一声道:「昔日这蓝田玉是与你那青龙剑,和另一件玉器一同送入宫的……那玉器两千年前便失踪了,你那剑也不知何时流落民间,终于辗转到你手中……」
  见萧书岚张口想问什么,又道:「那玉变的画眉飞出来,却被人抓住了关笼子里……最后化成了原形,却落到了我手中。」
  萧书岚道:「为何会化作原形?」
  莫离叹道:「它离了那深宫,本来便想的是天高任鸟飞,不受拘束。谁料世间都是一样,可怜那灵物又怎弄得清这些……」
  萧书岚突然想起一事,道:「既然这十天你要用功,我便把那朵枯死的寒月芙渠送回去好了。上次虽然带在身上,却陡生变故,无缘入山,也不及将花再种回去。」
  莫离叹道:「就看那日月精华,能不能让她再活过来了。十年,百年,千年?再久也好歹有个盼头。」
  大殿中,燃了千支万支白烛。烛泪滴滴,滴碎了人心。
  四十九铜灯层层巧妙相迭,悬在半空。聚成一道强烈的光柱,直射在柳听竹脸上,也射在那座八卦阵上。青龙剑高挂在天花板上,一道青光幽幽发散。
  柳听竹便在阵的中心。他躺在那里,闭着眼,那般的强光照在面上,他却一点反应也无,也不知是死是活。
  萧书岚把他扶起来,柳听竹微微睁开眼睛看他。眼中,却既无惊讶,亦无喜悦,甚至连怨恨都无。
  一丝一毫感情都没有,只有漠然与空白。
  「我带你走。」
  萧书岚抱起他,忽听「铮」的一声,柳听竹身上似有什么东西与地面相连。拉开他衣襟,只见他贴着肌肤的腰上,被拴上了一条纯金的链子,一头连在地面的铁环上。
  映着如玉肌肤,那金光灿烂看在萧书岚眼里,却化作了熊熊怒火。
  萧书岚拔地而起,伸手摘下那悬在天花板的青龙剑,挥剑砍断那金链。他只当柳听竹会怕那剑,柳听竹却只是低低呻吟了一声,连动弹一下的力气也无。
  萧书岚心下恻然,把柳听竹抱起,柔声道:「我们走,好吗?」
  柳听竹微微笑了笑,萧书岚只当他是默许了,心下高兴,在他额头上轻轻吻了一下。
  好冷。以后我不会再让你冷的。
  萧书岚实不忍再要柳听竹变回原形来带他走,明知危险,也宁可赌一把。反正这次,我死都不会放开你的。
  出宫却很顺利,意想不到的顺利。顺利得让萧书岚怀疑宫里的禁卫是不是都打盹去了?也顾不得那么多,抱了他便上马狂奔而去。
  回到莫离家,萧书岚抱着柳听竹下了马,莫离正坐在火前等他们。只淡淡地说了一句:「赶紧,恐有追兵,毁了剑你们就走,永远不要出山了。」
  萧书岚轻声对怀里的柳听竹道:「从此你不必再怕了。」
  萧书岚取下青龙剑交给莫离,莫离伸手抚了抚剑,长叹一声,把青龙剑投入了火里。柳听竹浑身无力地靠在他怀中,火光把他面上映得红红,一双眼睛静静地看着那青龙剑慢慢地被熔掉。
  「放心,这火里我加了符,必会熔得丝毫不见踪影。」
  柳听竹微微启齿,发出的声音却极微弱。「谢谢。」
  莫离道:「快走吧。」
  萧书岚道:「莫离……」
  莫离望了柳听竹一眼,道:「他元气大伤,或许会化成原形。这时间可能会很长,几个月,甚至几年都可能。你……做好心理准备。」
  萧书岚道:「一辈子,都无所谓。」
  柳听竹本已合上眼帘,此时睫毛微微颤动了一下,却还是没睁开眼来。
  水榭里月影竹影波动,一缕暗香似还未逝去。
  赵佚一直低着头专心抚琴,宋瞳终于忍不住道:「皇上,您……就打算放了他?那祭天……」
  赵佚道:「我不忍。」
  简简单单三个字,却是酸辛无尽。
  你当我面杀了我至亲皇弟,我还是不忍。想来萧书岚见你当面杀了未婚妻,也是一般的不忍。
  情之一字,又能奈何。
  你杀了我皇弟,我不能维护你。
  朝上千百双眼睛看着我,等着七月七那一天。
  我却不忍。不忍看你灵气一点一滴被青龙剑吸走,痛苦辗转挣扎。不忍逼你化了原形在深宫中永度岁月,不如随了你去。
  不忍杀,只能放。就当你从来没出现在我眼前。
  青龙剑,蓝田玉,还有你,就当什么都不曾存在过。
  「把那些棋子给他送回去罢。」
  宋瞳一震,赵佚道:「即使朕不吩咐,想来你也会做的,是不是?」
  宋瞳无言,唯有垂头。赵佚又低头抚琴,琴声悠悠,渺渺而绝。
  依然是一般的空山清音,晓雨碧烟。依然是一般的琼花异草,苍松翠柏。依然是一般的雨打竹梢,月映清泉。
  萧书岚怀里抱着小狐,站在那注清泉之侧。
  回山的途中,一日萧书岚清晨醒来时,却不见柳听竹的踪影,只有那只小狐,卧在一旁。
  任他再如何轻言细语哄它,对它说任何话,小狐却是一点反应也没有。似乎它安了心再也不想变回人形,就这样,安安静静地做它的狐狸?
  萧书岚絮絮细细告诉它,那天在宫中的言语只是骗它的,小狐还是一无所动。也许是相信的次数太多,被欺骗、被伤害的次数也太多,已什么都不愿再去信了。
  那夜里,半梦半醒之间,柳听竹的话,还依稀在耳边回响。
  「做人真累,太累了。我不如重新去做狐狸,那样大概还会快活些。谁逮着了我,要剥皮还是要烧来吃,就由得他们去,反正痛也不过是一下子,怕也不过是一下子。省了这百年千年,停不下来的折磨。
  「我累了……所以,我不要再做人了,也不想再成仙了。」
  萧书岚弯下腰,把小狐放在地上。
  「去吧,你从哪里来的,就回哪里去。是我……不该闯到你的世界,不该毁了你千年修为。是我……不该教会你懂人世间的情爱,不该毁了你赖以生存的寒月芙渠。
  「我知道你已不想再对我有一言一语,你厌倦了人的世界,也对我绝了情,断了念。是我的错……我骗你,是想救你。但总还是骗了你……」
  低低的叹息声,在空山里回荡。「我就在这里陪你,直到我死。你可以不见我,可以一直是狐狸的样子……是什么都好……我永远都会在这里陪你。那样,你就不会孤单了……至少,知道我就在这里……」
  又把小狐抱到面前,把脸埋在它的毛里。一滴滴滚烫的眼泪,润湿了小狐的毛。
  放开它,小狐向深山里奔去。
  萧书岚望着它。
  我知你这一去,我永不能再见你。我已不奢望再能见初识你时的模样,月下容颜如玉的青衣男子。你是狐也无所谓,只要你在我怀里,你是什么都好。哪怕你只是一花一草,我只要能看着你,一直看着你,就好。
  我曾经拥有过。如果不拥有,我想我不会痛。如果不爱,我不会痛。
  现在我才明白,什么对我而言才是最重要。不管你是狐,是人,是妖,是仙,是鬼。是什么,有那么重要么?重要的是,我见了你,恋上你。拥了你我会心安,离了你我会惶惑,失了你我会心痛。
  这样便够了。我还要什么?是我要得太多,还是我要得太少?
  「听竹!」
  小狐停了奔跑,远远地回了头。
  「让我再看看你……」
  忽然听到有人的笑声,轻轻地,清悦如泉水之声。依稀便是柳听竹的笑声。幽幽然地回响在空山里,似真?似幻?
  「真的是什么都好?」
  「如果连狐都不是呢?」
  只听「叮当」一声,仿佛有什么东西坠地。萧书岚茫然地走上前去,见月光之下,有什么东西在草地上发光。
  伸手拾起,竟是一只形如狐狸的天然玉石。通体晶莹,隐隐透出碧青之色。
  一瞬间,莫离平日里似有意似无意说的一些零零碎碎的话,都涌上心头。
  「青龙剑,蓝田玉与另一件玉器都是宫中之物。」
  「蓝田玉是护国的,青龙剑是镇邪的,专镇那玉器。」
  「突有一夜,玉器无影无踪,不久青龙剑也被人盗去,从此流落在江湖之上。」
  你一直说你不是狐,你果真不是狐。你是一块玉,我自第一眼见你时,便觉你全身上下晶莹生光,如同玉石。天下哪有不会媚人的狐狸?你却不会,你自然不会,你本不是狐,你是玉,如冰清泠,你怎会懂得狐媚之术?
  你借了寒月芙渠,吸了日月精华,修成狐形,继而又幻化为人形。你本非凡物,一心得道成仙,是我,是我毁了你的修行。
  我一直不明白,为何那夜跟你的缠绵会毁了你千年修行。狐本靠与人交合,甚至吸人精气方可事半功倍,我怎样想,也想不明白你为何是个例外。
  你本该一尘不染,是我把你自云端拖了下来,
  你在我面前,现出原形,是在明明白白地告诉我,你永不会再见我吗?
  萧书岚把玉狐放在枯死的寒月芙渠之下。我摘了这花,又种了回来。我带走了你,又把你送了回来。
  难道要我说,这还是缘分?
  也罢,就算是吧。
  我不知道:要等到几时,你才能再化作人形,或者,要等到几时,你才愿化作人形?
  那我等你吧。只要我活着,我就一直等下去。
  等能再把你拥在怀里的那一天。
  人也好,狐也罢,是你就好。
  即使我等不到那一天,只要看着你,哪怕已是不会再言再笑的一块玉,我也安心。
  因为,那是你。
  月华如霜。
  暗香涌动。
  萧书岚仰头。
  今夜,又是十五月圆。
  萧书岚猛然间醒了。鼻端嗅到淡淡的香气。花香?抬头一看,那朵枯萎了三年的寒月芙渠竟在白亮的月光下,一瓣瓣地舒展开来。
  月亮很圆,圆得连一点缺口也看不到。
  低头一看,三年来一直放在寒月芙渠下的那只玉狐,竟已不见踪影。
  萧书岚在山中狂奔了起来。
  月光白亮,一如初来时那天的月,白得发亮,白得刺眼。静,静得除了泉水的声音,什么都听不到。
  竹林,紫竹林。里面有光。
  萧书岚恍恍惚惚地沿着分开竹林的那弯溪流走了进去。越走越深,路越走越宽。我……会看到什么?
  柳听竹靠在那棵老柏树上。深碧色的树叶一片一片地落在他柔软卷曲的发上,他轻薄如青云的衣上。一只脚放在水里,脚是莹白如玉,水是淡青透明。
  我知道……我会看见你的,就跟初见那时一般。
  萧书岚笑着,一步一步地走近了他。可是,跟那夜里,似乎有点什么不一样啊……萧书岚模模糊糊地想着。
  对了……这夜里没下雨。也没有雾,一片清朗。
  不……还是有雨有雾的,柳听竹的眼睛里,就笼着一层淡淡的雨雾,萧书岚每走近一步,那雨雾就更浓一点,重一点。
  雨快要滴下来了……萧书岚想着,急急地伸出手,想去接住那滴晶莹的雨珠。
  柳听竹伸出了手,淡淡青色的宽袖,像最远的山的颜色,纤长的手指,微微地露在袖外。
  萧书岚笑了起来。
  我握住了,再不放开。
  那滴雨珠落下来了,滴在他的手背上,很热。
  ——聊斋奇谭之晓雨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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