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章
冰雪初融，萬物皆靜，偶見綠芽出頭，枯木微青，又是一年春寒時。
躺在不知名的地方，紫宣再也提不起半點勁力，全身的傷痕大大小小，染紅了早看不出顏色的衣裳，劇痛一陣接著一陣，讓他就算想徹底昏去，也是不成。
現在若是再被抓到，真是只有被吃掉的份了。
微微苦笑，獨自思忖，但即便如此，紫宣也不想再逃了。
整整七日，明裏暗地的提防逃竄，謂之喪家之犬也不過。不分日夜的心驚膽戰，早耗盡了情理以內的精力，能走到這裏，全是骨子裏的求生欲望與不甘心作祟。
誰叫自己不過一個小小無用的紫宣花魄呢！就算想鬥，恐怕也是徒勞送命罷了。只怪自己不小心，明明剛成型就胡亂閒逛，會遇上蛇精，也是倒盡了十世的晦運！
“你叫什麽名字？”
溫柔的聲音，突兀響起，不沈不膩，熙和如水，有一種讓人如沐春風般懶懶暖暖的感覺，說不出的受用好聽。
但再好聽，也足以對紫宣造成致命的驚嚇，筋骨倏間僵硬，一屢絕望爬上清秀面容。
果然了，還是逃不掉的！不過這聲音這般動聽宜人，就不知是哪路的精怪。
算了，是誰都好，至少比葬身在那噁心至極的蛇妖腹裏好上許多。
努力睜大模糊不堪的眸子，紫宣想看清楚最後送走自己性命是精怪是什麽模樣，卻是徒勞無功。
半朦朧的神志已容不得自己去清晰的感受身邊一切。看過去，都是一片白茫空虛，如在霧裏。
“你叫什麽名字？”溫柔聲音再度響起，沒有半點不耐，冷泉清脆泠泠，也不過如此而已。
怎麽？現在殺獵物還有問名字的規矩嗎？
來到人世不久，十分規矩還不明白二分，費解頭頂聲響主人的目的，卻怎樣都是不明白。
“痛！”被強行移動的軀幹坼裂早先結痂的傷口，再也忍不住，一聲輕之又輕的呻吟從口中溢出。
“寒炔，你就不能輕點？”
“抱歉，請花神見諒！”另一個明顯不同的嗓音，有些木訥，似是惶恐回應。
“寒炔！”若有若無的歎息，讓人沒來由的心憐，紫宣心一軟，幾乎就想起身好好訓責一頓那叫寒炔的侍從，以博佳人一笑──能有這般銷魂音色的主人，想必也是一個絕色無雙的女子罷？
能死在這樣人手裏，也不枉由花所化的自己一身淡雅了。
無力暈旋在腦海四肢裏充斥，黑暗猛烈而迅速襲來，刺心的痛，纏繞如絲。沈重的魂靈好象開始一直往下落去，墜進萬丈深淵，無休無止，無邊無際……
一．
咬了根草，墉懶躺在園裏柔郁芬芳草地上，暖風和體，吹得紫宣昏昏欲睡。
不自覺溢出一聲歎息，唉，果然還是春天最好了。
眯上眼凝視碧空如洗，春寒料峭中難得的好天氣，紫宣的神思又恍惚到天上不曾見過的天宮裏。
那個人，不知道現在在做什麽呢。
不知道他閒暇時，有沒有一時半刻的想起他──不過，不可能吧，畢竟是天界的大忙人，只怕事務都來不及，又怎麽會想起他？ 大白天的，又說夢話了。
哧聲輕笑，包含了點對自己的自嘲，但不自禁，思緒還是圍繞著那個人打轉。
一轉眼，在這逐瑤閣也呆上了百年時光。
本來以為自己再無生理，連下輩子投胎的打算都已做好，卻沒料到居然還可以醒來──
而且，還看到了他。
遠山似眉，碧波如眼，殷紅柔美的唇裏吐出的聲音，仿佛天籟，清淺縹緲，無一處不精緻，無一處不完美。
羅袖輕揚千花愧，想來也不過如此。
他美得，不似精怪。這是紫宣的唯一感覺。而後，他才知道，原來他真的不是精怪。
漣塵，響徹天地四界的名字，非因於法力，而是他的美貌，傲視天地，無仙可及。
司花之神，是天帝賜予他的職位，因為只有花，才配和他相伴，只有這司職，才不會玷污他的出塵。
第一眼見到他，就立刻打消掉紫宣遊遍天下的宏願。百年孤寂，獨自忍耐在杳無人煙的逐瑤閣裏，就為了能在每年的三月，見他一面。
癡嗎？也許，不過癡又何妨？畢竟若是沒有他，這世間也早就不再有一個名喚紫宣的花魄存在。
耳邊傳來動物輕踏嫩草的聲音，紫宣無奈一笑，乾脆把眼睛全閡上，裝做睡去。
不出他所料，一個柔軟溫熱毛髮茸茸的物體在臉上開始摩擦折騰，大有他不睜眼誓不甘休之意。
癢癢的感覺將紫宣的睡意一點點打散，有些蘊怒，有些無可奈何，一掌拍上溫熱物體，紫宣眼也不睜：“小白，你再鬧我就把你丟出逐瑤閣，你信不信？”
回應他的，是灼熱的舌頭和滿臉口水。
“小白！”氣急敗壞一聲大吼，紫宣坐起身子，瞪著面前這只依舊玩鬧的小小狐狸。
髒死了，臭狐狸！
忙亂掏出一塊絹帕，紫宣手忙腳亂擦著臉，有潔癖的花魄，是絕對不能容忍這些的，即使邋遢如紫宣等，亦是如此。
抓起眼珠子骨碌碌轉動的狐狸，紫宣一手捏上它尖嘴，卻不慎被它一口咬下，跳將起來。
“小白，是不是我沒教訓過你就不把我放在眼裏？你忘了是誰給你吃睡給你住，居然還咬我？要不是你是他帶回來的，我……”
“紫宣？”
嗯？
輕柔而熟悉的語調，是日日夜夜的盼望，但真響起，紫宣卻疑自己還在夢中。
“怎麽了，小白惹你生氣嗎？和只小狐狸也能鬧成這樣，真是小孩子！”
僵硬轉過身，紫宣驚得呆怔，半晌沒回過神。
花神？現在好象還沒到散花的時節吧？
雍容華貴，明豔不可方物的媚容，永遠置身塵外，笑看世人癡嗔的憐憫，一個太過溫柔縹緲的男仙，絕無僅有的完美。
真的是他！
“怎麽，不高興見到我來？”一身銀衣，寬袍大袖，風過時獵獵作響，幾乎蓋住低呢的話，紫宣一怔，隨即狂喜。
本還以為尚有半月，沒想到這次他竟來得這般早，是會多呆些日子罷？
“花神大人，您這次這麽會來這麽早？我方才不過太高興了，我……”
“紫宣，我開玩笑的，別急得滿頭汗，下次我不說就是了。這是我這次帶給你的，喜歡嗎？”遞過一盆花枝招展的無色曇，彎腰抱起地上雀躍不已的白毛狐狸，漣塵微微一笑，朝平時所居紅玉樓走去。
“花神大人，等等！”
“嗯？”疑問的眼神送過，又教紫宣停了口，不知道該怎麽說。
“紫宣，漣塵累了，你有什麽事情明日說不成嗎？”打破沈默的，是一直未出聲緊跟漣塵身後的寒炔，向來木訥的臉難得皺起眉頭，看朝漣塵的眼神，有絲憐惜。
“我、我知道，但是……”
“有什麽你不能一次說……”
“寒炔！”止住寒炔抱怨，漣塵等待紫宣自己繼續。
“我、我，花神大人，如果您不嫌棄，今夜先在音瑟廂住上一夜，明日再搬回紅玉樓，可好？”期期艾艾說完，紫宣白皙近透明的臉已是火紅，眼神左右飄忽，就是不敢看面前兩人。
“哦？為什麽？”
“因為──紅玉樓我還沒打掃！”一口氣將這話講出，紫宣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的確，平時自己實在是太懶了些，真正勤快的日子，大概也不過就三月這一個月而已。
“紫宣，你平時究竟是在做些──”
“寒炔，你怎麽一到逐瑤閣火氣就這麽大？這次是我們來得突兀了，紫宣沒理好也非他的錯，你平時的穩重到哪去了！”不再理會沈默下來的寒炔，漣塵對紫宣點點頭，徑直離去，留下兩人面面相窺，彼此無語。
“寒炔，我知道是我太懶，你別生氣了！”寒炔臉色頗難看，似是沮喪，又似傷悲，紫宣思忖半晌，還是決定先道歉。
雖說寒炔沈默寡言，聚的時間也少，他們交情並不多。但看他這樣，紫宣總有不知名的難過。
“我沒事！”搖頭回應，抬起千斤腳步，寒炔還是遲疑走向音瑟廂。
那個人，最近越來越容易責備自己了，不論大小事件，總是毫不留情。
是厭了嗎？厭了他千年的陪伴？
還是想要現在就將他趕得遠遠地，避離所有風波！
與他愈久，愈不懂他。
走到半路，似是想起什麽，寒炔又走回來。
“紫宣，你好歹也是由花所成，能不能不要這麽邋遢？若不是見過你真型，說什麽我都不信你也同是花魄！”無表情說罷，寒炔再轉身，朝目的地走去。
只剩下紫宣一個人在原地咬牙切齒，雙目如火。
就知道有些人平時不說話，但一旦開尊口就會氣死人。
可憐？剛才一定是自己看錯了，還虧自己先道歉。
哼！
不過今日──從左到右掃視，高低屋簷勾角牽連，亭臺樓閣連綿不盡──怕是打掃完這些，自己性命也去了半條。
今夜是別想睡了。
命苦呢……
~~~~~~
接下來的日子，是紫宣每年中最愉快，最開心的，雖然每日的打掃有違他的本性，但漣塵的賞心悅目足以彌補所有的不足。
當然，只是彌補而已，卻不能真正避免……比如現在的狀況……
“小白，我求你別再跑了，你行行好乖一次讓我給你洗澡好不好？我還要去睡覺。乖，過來，我保證很快很快，而且這次一定不會為了洩憤偷偷拔你的毛，我發誓……”
獨自以媲美龜速的腳步‘跑’，紫宣犯傻地對著一隻狐狸說話，睡眠不足讓他幾乎就這樣睡去，不留神中撞上一物體──啊，鼻子！
抬頭一看，不是別人，正是寒炔木著臉看他，氣呼呼拉開面前的牆，紫宣準備繼續他的苦難歷程。
“你現在倒勤快得很，只有我來的時候怎麽就不見你平時都這麽勤快？”
停步，紫宣以一種足以殺人的眼神看朝寒炔道：“寒、炔、少、爺，您真愛開玩笑，我這麽累也只會為花神，你？呵呵。”
從上到下，再從下到上打量寒炔一遍後，紫宣嘿嘿假笑兩聲後，掉頭就走。
出乎他意料之外，背後居然沒有一貫的針鋒相對？
不會這麽小氣，真生氣了吧！
“寒炔？”試探性叫喚一聲，回應他的卻是皺緊眉頭的若有所思。
“紫宣，你就這麽喜歡花神？”
“那是自然，若無花神，又怎會有現在的我？況且他溫柔體貼，哪里像某個家夥兇神惡煞，一天就頂張木頭臉，一點風度都沒有，哼。”
寒炔聽了這話居然沒有立刻反駁，頓了頓，又問道：“如果有一天，花神叫你去做你不願意做的事情……你會做嗎？”
“當然，花神的吩咐我自是要聽的。”
“什麽事情都願意？”寒炔神色有些複雜的看向紫宣，不等他回答又壓底了自己的聲音續到：“總之，你如果……，你要明白並非所有事都如你所想，你……，算了，反正你記住，不喜歡做的事情就別做，以免後悔莫及。唉，我們今天說的話，別讓花神知道，懂麽？不然……”
斷斷續續的話語，模糊不清，聽得紫宣一頭霧水。一向乾脆俐落的人，他是怎麽了？
“寒炔，你說話能不能一次說完？我聽不懂你在說什麽。”
“不管懂不懂，記住我的話，還有，這些話你千萬不能向漣塵提起隻字片語，你……”
“什麽事情，這麽不想讓我知道？你們倆偷偷的的躲在這做什麽呢，紫宣，寒炔。”背後突然傳來潺潺如水的聲音，輕輕柔柔的，宛如山泉墜地般動聽悅耳。
紫宣一怔，回首處，驚見得漣塵已是近在咫尺，想來剛才的話他全都已經聽到了。再望向寒炔，仍是那張處變不驚的臉，不禁有些疑惑──寒炔不是不讓花神知道什麽事情麽？怎麽現在花神聽到他們的話寒炔卻是沒半點驚慌？
再三來回的看向二者，紫宣實在是不明所以，只好顰起眉尖，安靜默然不語。
良久之後寒炔表情依舊木然，低眉垂手，擺明不想開口。
漣塵不發一辭，僅是淡淡的看了寒炔半晌。臉上又回復了往常溫柔似風的笑容：“寒炔，你在我身邊呆得夠久了，也該知道我的性子。你不說我自然不會逼你，不過有些不該說的話還是少說為是。”扭過頭，漣塵又向紫宣笑道：“紫宣，寒炔最近心裏有事，總愛胡言亂語，你別理他。對了，我是來告訴你我們明日就要離開，只是往後你又要一個人冷冷清清的呆在這逐瑤閣！我一切都安排好了，你就先安心住在這，過段日子修煉有成以後，我便帶你上天庭陪我，好麽？”
上天庭？花神說要他上天庭陪他？他沒有聽錯吧？
那是否意味著他可以一直的侍奉陪伴他？就好似寒炔般！
寒炔的話瞬間被完全拋到了腦後，剩下的，只有對漣塵的陣陣感激及對天庭的嚮往。
可惜漣塵的下一句話立刻就將紫宣的熱情冷卻下來，“不過，我們明日就要走了，你可好好的照顧自己，知道麽？”
“明日？”紫宣呆住，“不是還有三日才到四月，才是回天庭的日子呀，怎麽花神這次回去得怎麽早？是否紫宣愚頑，做了什麽事讓您不高興？如果我做錯了，您只管說，別就這樣走了……”誠惶誠恐的模樣，看得漣塵忍不住笑出聲來，頓時間四周百花盡開，燕鳥齊鳴，就連早在漣塵身邊呆了千百年的寒炔也看怔住。
漣塵好不容易停了笑，輕撫紫宣肩頭，道：“別一天沒事就胡思亂想的，我若是討厭你，又怎會還讓你住在逐瑤閣裏。不過天庭要為王母辦宴，我要回去將銀樹蘭開了，以示喜慶。你乖乖的住在這，有機會我就將你一起帶走，好麽？”
好，怎會不好，你明知我對你的尊崇，你的吩咐我何時又會罔顧？
漣塵拍拍紫宣，獨自走向紅玉樓。寒炔冷眼旁觀這一幕，始終不發片語，遲疑一刻，終還是隨著漣塵而去。
二、
次日，漣塵站在逐瑤閣前，不舍的看著漣塵和寒炔喚來鳳儀，坐了上去。寒炔在後，漣塵在前半倚在寒炔的身上，慵懶妖豔。
回頭對紫宣笑了笑，漣塵輕揮長袖，鳳儀一聲長鳴，響徹九天，緩緩向上飛去。眼眸流轉處，紫宣突然驚見寒炔的眼神瞬也不瞬盯著漣塵，其中蘊著的是難以言說地糾結複雜的溫柔，和另一種紫宣從不知道的情感。
紫宣不自禁微微怔住──這是那個木訥呆板的寒炔麽？心中忽的沒來由升起了一種淡淡的渴望，如果有朝一日，也有人能這樣看著自己，那該多好……
回過神，才驚覺鳳儀早飛得遠了，連影子都已瞧不見。惆悵寂寞的感覺立刻緊緊圍上身來。又將一年才能見到花神了。世上一年，不過天庭彈指一天，他們又怎麽會知道等待的孤獨和失落！獨獨留下了他，在這杳無人煙仙跡的逐瑤閣，苦苦守侯，望穿秋水。
多想有人能朝夕陪在自己左右，相伴相隨……
那樣，應該就不會寂寞了吧。
∼∼∼∼∼∼∼∼
日子依然逝去，不管難捱或快樂，總是無情流過天際。
紫宣日復一日的做著同樣的事情，在每寸熟悉的樓閣間徘徊，偶爾與白狐鬧鬧，總是片刻歡愉，再繼續接踵而至更難耐的寂寞空虛。
轉眼，漣塵離去已有三月。
人世間的七月實是酷熱逼人。縱然紫宣是精魄而非人，依舊不堪忍受這般的熱意。這夜，紫宣在床上翻來覆去半晌，實在是難以入睡，最終只得妥協的輕歎口氣，無奈起床朝庭園走去。
庭園裏一片靜寂，完全沒有夏日該有的蟬鳴蟲叫，想來也是因天氣太熱的緣故，全都噤了聲。
紫宣走進園中之後，隨便的將身子一歪，靠在了一棵槐樹上。眼睛望向月朗星稀的天空，心裏念著的卻是遠在天庭的漣塵。
“不知道花神現在在天庭做什麽呢，也許正在給王母娘娘獻花吧。如果，如果花神這時候能來逐瑤閣就好了……”
“紫宣。”
紫宣微怔，隨即對自己有些諷刺的笑了笑。真是的，這時候花神怎麽可能會來，看來自己真的是熱得迷糊了。搖了搖頭，紫宣合上眼，準備就這樣在槐樹下睡上一夜。
“紫宣。”
這次的聲音大了些，還帶著些微的焦急。紫宣皺了下眉，依然將聲音視作幻聽，不予理睬。
“紫宣，是我，你聽不出我的聲音了麽？”聲音越發的大了，在死般靜寂的園子裏顯得異常突兀。
紫宣猛然坐起身，看向四周，卻又瞧不見半點人影。疑惑地又看了一遍，還是沒有。紫宣沒來由地背上發涼──該不是什麽山精魅怪吧，但逐瑤閣四周都被寒炔施了結界，這麽多年了都沒事，今天怎麽會……
越想越驚，若真如自己所想，沒半點道行的自己定然是打不過那些兇殘的魅精的，算了，還是回自己的聽瑟廂為好，雖說沒什麽用，但那至少也是屋子裏面，而且眾所周知逐瑤閣是花神的居所……
邊安慰自己，紫宣邊快速向聽瑟廂走去。沒走幾步，眼前突然有黑影閃下，紫宣大驚，直覺一聲驚呼就從嘴裏溢出。
“別叫，紫宣，是我。”往昔好聽的聲音今日卻帶上了極濃地沙啞及無力──不過仍未能損去原本的悅耳。
“花神？”紫宣生生咽下已到唇邊的呼聲，咽不下的，是無窮地驚訝。
“別作聲，回聽瑟廂再說。”溫和依舊，不過多了明顯的急切和……微微的顫抖。
紫宣不明所以，但還是聽話地扶住幾乎全身都靠在自己身上的漣塵，吃力的朝自己的居所走去。
近在咫尺，漣塵的身上，傳來陣陣腥膻的味道，湧入紫宣的鼻端。這味道，紫宣以前聞過，血的味道……
血？
猛然一驚，紫宣看向懷中漣塵。乳白的月光下，映得漣塵的臉有一種動人心魄的白，色若金紙，慘澹而無力。
“快走，有什麽，回去再說。”漣塵睜開無神眼眸，乏力的說完這句話，又再度輕合起來。
快速的回到屋內，紫宣立刻手忙腳亂的找來清水，將漣塵身上的血污擦拭乾淨。心驚肉跳地看著原本如玉凝脂般的肌膚畫上道道傷痕，皮開肉綻，觸目驚心。
這麽完美的人，誰捨得下如此重的手？
“別弄了，我……還死不了。”漣塵的輕抬起手想紫宣制止動作，卻由於失血過多只能頹然放下。
“這麽重的傷怎麽能放著？究竟是誰，居然狠毒至此！”抑鬱低緩的話語裏含雜明顯怒意，以及憐惜。
漣塵搖搖頭，輕歎口氣道：“這是我自找的。這次我來，就是想請你幫我──除了你，我也沒法子去找別人了。只是要連累了你……。如今我已經是天庭要犯了，你知道麽？”
天庭要犯？紫宣的臉驀地變為刷白。他曾經聽寒炔閒聊時說過，一旦仙者犯了天規，若是不服處罰而擅自逃離天庭的，被拿回後都將押往誅仙台打入暗界，永除仙籍。不過花神一向都極受天帝王母的寵愛，即便是犯了什麽錯，想來也不會有什麽重罰，花神又何必要逃離天庭，偏偏去冒這犯不得的規矩？
“我偷了銀樹蘭之實。”似是看穿紫宣疑惑，漣塵自己開了口。“銀樹蘭萬年難結一次果，沒想到這次竟恰逢它結了一枚蘭實……。這蘭實可以助仙千年功力，我本想偷偷拿來給你服下後將你帶去天庭的，沒想到……始終功虧一簣！”
花神竟是為了他？紫宣張口結舌，無法言語。
不曾想過花神對自己的重視到如斯地步，紫宣心中又甜又苦。
但，他有何必？！
“我一直視你如弟，本想幫你，沒想到現在反而要連累你……。方才墨戎緊追不捨，我好不容易才甩脫他，但以他的仙力，要破寒炔所設結界費不了多大功夫，只怕是就要來了。不過他一向都自認聰明，決不會想到我會就這樣躲在逐瑤閣中坐以待斃。他等會若來，不管問你什麽你都說不知道，等他一走，我立刻就離開這，只是以後我恐怕是沒法子再照管你了，你要好好照顧自己，知道嗎？”
“不成。”漣塵話音剛落紫宣就一口回絕。“您現在都傷成這樣了，而且外面必定處處有天兵天將在尋您，這一出去，與送死又有何差別？您就呆在這，總好過到處奔波流離。我去找寒炔，你們倆一定可以找到什麽辦法解決的。還是說連寒炔他也……！？”
“他在路上為引開追兵，與我走散了，現在也不知如何。我一時的任性竟然害了你們，事到如今除卻抱歉我也無話可說。只是我已經害了寒炔，不能再害你，若非走投無路，我本是不該來這的！”
紫宣沒再辯駁，默默的看了下漣塵，心裏已有決定，只道：“既然花神這樣說，我也不能說些什麽，只是剛才您說過墨戎就要來了，您不快找藏身的地方怎麽成？”
漣塵淡然一笑，勉力掙扎著站了起來，一瞬之間，就已是不見蹤影，聲音卻從牆角的一盆蘭花處傳來：“你若是墨戎，能找到我麽？”
找不到，若真能把花神從一堆花裏找出來，才是有鬼了。
也罷，花神本就由花而成，現在回到原形，也利於休養生息，恢復喪失的仙力，那他，也就放心了。
餘下的大半夜，就這樣在發呆和靜默中過去。紫宣望了窗外，已屆破曉前夕，聽聞花神說墨戎的仙力了得，為何現在卻還未追來？想問花神，又怕墨戎已至，紫宣只得獨自繼續的孤坐，心中犯愁的是花神傷勢──他傷得如此之重，雖說仙可不食人間煙火，但若能喝些黎明時花瓣上的露水，對傷總是有好處的，但以現在的情形，紫宣又怎敢光明正大去取！
兩難之屆，一道低沈的聲音響起，“你到真是沈得住氣啊，都這麽久了。漣塵呢？”
渾身一顫，紫宣回過頭，一雙黑黝黝的眸子正緊盯著自己，不見底的眼睛中蘊涵的，是無邊無際的冷漠。他，就是傳說中戰無不勝的戰神，墨戎？
不敢讓他進入聽瑟廂，紫宣迅速起身，朝屋外走去。
雖然相信花神的障眼法和他的計謀，但是如果有個萬一，如果墨戎真如傳言中的聰明，以花神現今的狀況，定然是必死無疑。這個後果，紫宣承擔不起。
“你是誰？”儘量抑制住身軀及嗓音的顫抖，紫宣故做平靜地向他問起。
出得閣樓，紫宣才發現微光下的墨戎異常高大，自己站在他身前，有若樹下青草般，顯得渺小而微不足道。
“別與我裝傻。漣塵呢？”回應他的，是越發冰冷的聲音。
紫宣抬起頭，卻看不清背了光的墨戎容貌，只有他眼裏寒意，即便在黑夜下，亦是清清楚楚。
身軀在墨戎的瞪視下，傳來另一陣更猛烈的顫抖。紫宣咬咬唇，大聲道：“我怎麽知道花神在哪！這時段又不是他下凡間散花的時節。倒是你擅自闖入逐瑤閣，若被天帝知道了，必定會制你……”
話語未完，就全數被卡在了喉嚨裏。下頜被墨戎狠狠捏住往上抬，紫宣只得拼命隨勢墊起腳尖，卻還是覺得自己的頸子要斷開了般的疼，呼吸也哽在肺腑了中，被墨戎駭得帶白的臉，瞬間漲成通紅。
“漣塵呢？”伴隨著冰冷聲音的，是墨戎微眯的雙眼。
“不……，咳咳，不……知……道。”費力從嗓子裏逼出這幾個字，紫宣覺得自己的肺就快爆開了。
“不知道？嗯？”輕輕的一抬手，墨戎滿意的看著手中靈魄無力揮舞雙手，想將自己的手掰開。
掰開？就憑他？墨戎哼出一聲冷冷的笑，手上反而愈加用力起來。
“……”這次，紫宣連話都已說不出來，眼前光線似乎越來越暗，下頜的疼痛也好象開始變得不是那麽難以忍受……
這樣就暈了？墨戎皺了眉頭看向面前呈現渙散狀態的眸子，沒有絲毫憐惜，隨手往旁邊扔去。
“砰”，是身軀與地面碰撞的聲音。紫宣的身子被重重拋向樓旁樹幹，又再度被彈回地面，一股殷紅鮮血猛地由口裏噴出，刹那間便染紅了他身下壓碎的碧綠草葉。
紫宣在一陣難以忍受的劇痛中幽幽轉醒，睜開視線迷朦的雙眼，首先映進眼簾的，是墨戎嘴角諷刺的笑意。
“你現在知道漣塵在哪了沒？”
“不，咳咳，不……知……咳咳咳咳。”一張嘴，鮮血也隨之湧出，嗆得紫宣連話都說不完全。
果然啊，曾經重傷過的身體是遭不住這樣折騰的。紫宣無奈泛起一絲苦笑，也罷，當初若無花神相救，自己早便死了。現在的一條性命若可以換花神的平安，也算足夠。
紫宣唇下的那抹笑意在墨戎看來卻如嘲笑，心中無名升起一股怒火。連半點法力都沒有的一副纖瘦模樣，性子倒是挺倔強。居然現下這種情況還笑得出來，是當他真沒有法子治他麽？
嗜血的殘酷氣息伴著體內血液的流動快速的溢散開來，墨戎微闔眼眸，俯視地上的紫宣。
“最後問你一次。漣塵呢？若是不說，代價你該清楚才是。能修煉成形你也不易，何必為了他妄送自己性命？”曉之以情的語句，含的是無情的冷然。
沈默不語，紫宣乾脆連眼都閉上，徹底無視墨戎存在。
“你……！”墨戎在天庭被譽為戰神，且協掌刑罰，除卻玉帝王母外，其餘各仙見了他都是又敬又懼，何時承受過這等漠視？
剛欲一掌擊下，似是忽然想起什麽，黯黑瞳眸電光火石間略過一絲極亮光芒，可惜紫宣眼已閉，絲毫不知。
墨戎蹲下身，扯住紫宣披散四處的長髮，將他臉拉起來對著自己，陰沈臉色在看到依然不願睜眼的紫宣後，更是黑上幾分。
“想救他？以為不說話就救得了他嗎？我倒想瞧瞧你能撐到幾時。”左手無預警伸出，很微細的骨頭折裂聲立時傳來，握在墨戎左手的手臂轉眼就呈現出一種奇異扭曲狀態，軟軟搭在墨戎手中。
“啊……”慘呼還沒出口就硬生生被紫宣咽了回去。死命咬緊下唇，口裏泛開了濃濃血腥味，紫宣卻顧不得這些，全副心神都放在了右臂突如其來的疼痛以及咬緊的下唇上。
千萬不能出聲，千萬不能出聲，若是自己叫出聲引來花神，豈非功虧一簣！紫宣反復如是在心裏默念，但臂上與胸前的疼，卻不在自己意識管轄內，且有愈演愈烈之勢，洶湧撲來，讓他的腦內又漸漸模糊。
“右臂嫌不夠？那我就換其他試試。”紫宣一聲不吭讓墨戎的怒火沒有在施刑後降下半點，反是越加高漲。甩開手裏無力臂膀，墨戎回首掃視四周，起身撿起一枝手指粗細的斷枝後，複走回紫宣身邊蹲下。
“既然你這麽倔，何不睜開了眼來瞧瞧我要做些什麽？”森冷的話語，有了輕微笑意。墨戎怒極反笑，手掌輕撫上冰冷的細緻臉頰。手中斷枝，卻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向下刺去。
三
暗紅濡濕了藍色衣衫，詭異地呈現紫黑色。脆弱易折的斷枝在墨戎的法力護持下堅硬若鐵。已漸漸沈入迷離境地的頭腦在劇痛刺激過後，卻猛然清醒起來。紫宣思緒一閃，立即脫口而出：“住手，我知道花神在哪。”
樹枝立刻頓下，穩穩的懸在胸前血肉中。墨戎望了他不言語，只以眼神催促他繼續。
“剛才，咳咳，剛才花神的確，來過，但只是……告訴我要小心……，就先走了。只要你答應不殺我，我就帶你去尋他。”
“怎麽？方才不是死也不說的嗎？怎麽這麽快就變得如此怕死了？你要演戲……，也未免假了幾分。”嘲諷與不信，毫不掩飾地充斥在話語之中。
“我……有條件。咳，花神被判罪之時，只希望你能手下留情，讓他能立刻投入凡間輪回為人……免受暗獄之苦，若是你答應，我才會帶你去找他。”
冷冷哼出聲，墨戎將仍停留在體內的斷枝拔起，冷眼旁觀紫宣手忙腳亂為自己療傷。
摘下及手處金樺葉止住血，胡亂處理下自己的傷勢，抬眼卻見墨戎沒半分想開口的意思，紫宣只得自己接道：“更何況，我……我也是怕死的。之前不過是為了報花神救命之恩，但即便我這樣死了，以花神的法力恐怕……咳……也避不了多久。我想找個真正可以幫他的辦法……。以你在天庭的威望，一定可以幫得上這個忙的。對不對？”對上墨戎審思目光，紫宣儘量拋開所有的思緒，話語自動如珠由口裏冒出。
呵，原來自己也可以是這般能說會道的，真是想不到……
“他在哪？”
“你先答應我。”
良久的沈默。就在紫宣心都快跳出胸腔時，墨戎終於點點頭。
“我答應你。”
紫宣泛開一抹寬慰的笑，剛才一直支持自己的信念也隨即鬆弛。腦子裏有點昏昏的，甩甩頭，紫宣將身軀靠向一旁樹幹。
“我還有一個條件，你要帶我一起去找花神。”
只是沒想到，墨戎這次居然毫不猶豫立即答應，反讓紫宣徒生狐疑。
難道他知曉了自己目的？
但他若知曉，又怎會答允？
想是多心了吧。
不管如何，紫宣終是放了心。畢竟……這才是他真正想要的條件。
“花神臨走前，說他好象要到一個叫宋國的地方去。應該是凡間的……咳咳……一個國家，我從不出逐瑤閣一步，在哪不是很清楚，不過戰神常常下天庭來拿罪仙，想必會比我清楚許多才是。”帶了些諷刺的語調，紫宣看向墨戎。
也多虧寒炔閒暇時向他說了些凡間天庭的事，總算是能圓上這謊。不管怎樣，現在先將墨戎騙離逐瑤閣再說。剛才……大概是因為花神的傷勢太重，昏迷過去，所以不曾出來。如果再這樣拖下去，只怕花神會為了不連累他而自己現身。只要他將墨戎騙得遠遠的，花神就暫時無憂了，剩下那些個天兵天將也定然奈何不了他。
即是如此，走得越快，越要好些。
立起身，紫宣作勢往外走，但一身的痛在包紮後並沒有減弱，紫宣不由得晃了晃。
“現在就走？看來你還挺想漣塵被抓回天庭的。”墨戎寸步不移，仍舊站在原地。
紫宣微驚，回首勉強笑道：“我不過是覺得讓花神被你抓住總比被其他天將抓住好些，畢竟你已經答應了我的條件，而且我很擔心花神的傷……”
輕嗯了聲，算是回答。墨戎走到紫宣身邊上上下下打量了陣，害得紫宣全身都快顫抖起來，
莫非剛才一瞬他就發現了破綻？
半晌，墨戎突然伸手朝紫宣身上揮去，紫宣心驚地以為墨戎又要打他，但已是逼無可逼，只好緊緊閉起眼睛，等待另一波的痛。
良久過去，身上出現的不是疼痛，反倒是一股暖暖熱意，從臂膀和胸口處緩緩散開。半睜開眼，墨戎的手正放在自己的傷口上，淡淡柔和的金光從掌心處發出，這，是在幫他療傷嗎？
抬起頭，是墨戎靠近的臉，微微攏起的眉，還是同樣冷漠。
墨戎似是注意到紫宣的視線，手一甩就率先往外走去。快到門口時，突兀冒出一句：“我不過是不想再半路上照顧一個要死不活的精魄罷了，以免耽誤行程。”
此地無銀三百兩。
紫宣臉上不自禁飄起笑容，原來，戰神也並非真如傳言的冷酷無情呵。
“不是精魄，我叫紫宣。”
“什麽？”
“我的名字，紫宣。”
花神，現在紫宣能幫您的就只有這麽多了，請您，好好的照顧自己，一定要平安的活下來……
不敢回頭，紫宣頓了頓，就向門口的身影跑去。
他，就是自己即將要跟隨相處的人了。不過，自己的欺瞞，又能將他騙到什麽時候？
∼∼∼∼∼∼∼∼
山路崎嶇難行，微淡月光下依舊看不清一切，四周處處黑影風中搖曳，讓人不由毛骨悚然。
一腳高一腳低地走著，紫宣心中全是不滿。
他不滿，是因為他真的是用兩隻腳在走，而且已經不眠不休連續如此走了長達半月有多。
一臉鬱卒地看著前方也同樣用走的墨戎，紫宣心中第一萬次罵自己，幹嗎要把地方挑在宋國？現在好了，的確是可以把墨戎拖住沒錯，但是要和一塊冰在荒山野道中呆這麽久……
他在外遊歷的計畫是徹底沒希望了。真是的，他們為什麽要在這耗時間！
“我們為什麽要用走的？你的修為那麽高，只要用瞬移之術不是很快就可以到了嗎？”
“……”
“戰神大人！”同行開始，就叫他戰神，不敢直呼其名，還是怕會惹怒他。
“因為我不想幫你收屍。”
“收屍？”
“以你不過人世百年的修為，連山精魅怪都比你強許多，你以為你自己能承受瞬移之術瞬間的空間撕裂？”
“……”
以上，就是為什麽現在，此刻，他們會在這黑漆漆的森林中的漫步原因。
伴隨心中有增無減埋怨的，是一點點的竊喜。畢竟，當初的諾言只是相隨在側即可，自己死活與他何干？
他其實還是個好人吧！不知那些戰神冷血無情，心狠手辣的傳言，到底是從何而來。
從何而來？紫宣埋頭看了下自己，啊，都快忘了，當初見面時墨戎對自己的所作所為。那般的不留情。雖然不過十餘日前的事情，自己卻已覺得不過是幻夢一場。
那個墨戎，和眼前的他，誰，才是真的？
腦海在翻騰，肚子裏也在翻騰。咕咕的肚子抗議，再一次對主人表達自己的不滿。歎了口氣，紫宣不想再忍了。
“我肚子餓。”
沒人理他。
停步。
“我肚子餓，我不走了。”
前方背影越來越遠。
深吸口氣，“戰神大人，我肚子餓了，我好累，休息一晚可好？”語氣裏帶了微微哀求。
哀兵政策，紫宣的最後手段。
前方終於停下，卻沒回頭。
“現在是半夜，沒露水給你止饑。”
露水？我什麽時候說過我要喝露水了？我又不口渴。
帶了點莫名其妙，紫宣慢慢踱至墨戎前，一臉可憐相。
“我不要露水，只要點吃食就好了，大人，麻煩你好不好？”
“這裏也沒仙果。”
“……，我沒那麽不實際的要求。我說的只是普通的吃食！”仙果？不知道什麽味道，還真想嘗嘗呢。
“……”
“……”
沈默，良久的沈默。
黑夜裏，紫宣的臉色有點與周邊同化。
做什麽三更半夜的，我要和他在這荒山裏大眼瞪小眼。雖然說墨戎的臉，看起來並不難看。或者，換句話說，是很好看。但是，現在，肚子第一。
“麻煩戰神大人捕些吃食好麽，只要一點就好，不麻煩的。”最後，打破沈默的，還是紫宣。
他沒那打算和他對視到天亮。而且，他也不敢。莫名的，就是不愛對上那雙眼眸，因為，裏面太深，太暗，太冷，他，看不穿他的思緒。
其實，他還是會怕。依稀記得，那晚墨戎眼裏閃動的殘酷與淡漠。
眨眨眼，紫宣自嘲一笑。真是的，那晚過後，墨戎對他已算很好，即便他無意間說出不適的話語，墨戎也如未曾聽到般，絲毫不怒。更何況路途上有意無意的照顧，他對他……已經很好了。那晚想來不過是職責所在而已。自己還有什麽可懼的？
心雖如此想，但身體仍是不由顫抖。但這也實在由不得自己控制。畢竟有些事情經歷過，就會有痕跡，不管看得到看不到，都會亙古的留下來，隱隱約約的提點。
閉眼，鼓足勇氣，抬頭，心內卻已是想放棄。
入眼的神情，依舊冷漠。
“麻煩戰神大人去捕些山禽走獸的，我好弄些食物，好麽？”
最後一次，真的是最後一次！若非肚子餓極，紫宣寧願他什麽都沒說過。
“很餓？”
紫宣快速點頭，不是很餓，是快餓死了！但自己路上偶爾還吃了些花葉充饑，卻從未見墨戎進過食，難道神仙真是不需三餐夜寐的麽？
不過花神與寒炔並非如此啊！
眉心微褶，思慮一刻，墨戎轉身而行，走了幾步，竟又折回。
怎麽了？
不言不語，墨戎左右手交結成法印，口中念念有辭，青色光暈快速在紫宣身周成形，圍成了一道小小的屏障，將紫宣與外界隔絕。
“這是結界，別走出來，我一會就回來。”語畢，墨戎頭也不回的，朝山裏深處走去。
“小心。”不自覺的，囑咐脫口而出。
沒有回應，身影只是頓了頓，又向前行。
目送他遠去，紫宣揚起一抹淡淡笑容。
墨戎，也許在那張冰冷面具下的，是一個溫柔的人吧！
四、
等待，對於紫宣來說並不是一件陌生的事，但此刻的每分每秒，在紫宣看來都無比漫長。用度日如年來形容，只怕也並不過分。
太久了！以戰神的能力，獵些走獸最容易不過。本以為眨眼就能結束的事情，為什麽會拖了這麽久？
是……出什麽岔子了嗎？
周邊都很安靜，半點人聲也無。
不過卻又不是純然的安靜，風刮過樹梢，帶來嘩嘩啦啦的搖曳聲，間或有了一兩聲鳥鳴，偏又閃過即逝，淒厲尖銳，宛若泣血，再配上月朗星稀，果真是一個好夜晚──一個那些厲鬼山怪出來獵食的好夜晚。
紫宣敢打賭，就算現在真的有鬼打死人，他也不會覺得奇怪──前提是如果有人會和他們一樣白癡，半夜不睡覺跑來這山閑晃的話。
明知周邊有墨戎所施的結界，等閒精怪休想近身。但一陣鳥鳴忽起，紫宣還是忍不住蜷住身子縮了縮。
好可怕！
以前雖然在逐瑤閣也大都是獨自度過長夜，但從不曾如此的心驚膽戰過。荒涼的四周，詭異的陰影，慘厲的嘶鳴……
墨戎，戰神，大人，玉皇大帝，如來佛祖，救苦救難觀世音菩薩，叫你什麽都好，求你快點回來吧。我的肚子不餓了，只求你快點回來我們離開這裏。死墨戎，帶我走的什麽鬼地方！
草木皆兵的紫宣不停環顧四周，嘴唇低喃不已：不怕不怕，自己一個男子如此膽小，還怎麽保護花神？更何況，更何況他馬上就回來了！
心頭猛然一驚。
他回來？他回來又如何？自己什麽時候開始，竟有些依賴那個人了！
“你怎麽縮成那副德行，很冷嗎？”
冰冷聲音在不遠處突兀地響起，紫宣全身一顫，只差沒跳起來慘叫一聲。小心翼翼抬頭，見到熟悉面孔的瞬間幾乎感動得手舞足蹈。
無表情的面容在看到紫宣狼狽的情形時似乎微微的動了動，紫宣卻沒發現，僅一心沈浸在再度看見墨戎的興奮中。
“你不是要吃東西嗎？自己過來弄。”
“哦，好，我馬上就弄。戰神大人辛苦了！”
抬腳起步，紫宣正欲走出結界，下一刻猛一下又把腳收回。
對了，寒炔以前說過，有些道行高的山精是可以幻化為他人的模樣來降低人們的警戒心，然後不知不覺中將人擄走吃掉的。萬一……
抬眼仔細觀察不遠處的墨戎，那張英俊的臉，那般修長的身，籠罩上下的冰寒氣質，沒錯啊。應該是墨戎沒錯才對。
算了，還是保險些，叫他過來吧。
正欲開口，墨戎倒搶先發話：“你究竟出不出來？餓死了可別怪我。”
好毒。
紫宣狠狠瞪了墨戎一眼，尚好墨戎又埋下頭，半分未察覺。
到底要不要出去？
“你，你過來好麽？”終於還是開了口。
“嗯？”冷到極點的眼光，讓紫宣突然感到一陣惡寒襲來。
我是否囂張過頭了些？但是，如果，他是精怪的話……我可不想出師未捷身先死！
不管了，大不了被罵一頓就是。
“我，我只是想確認一下你是不是山裏的精怪罷了……”
冰冷表情開始瓦解，英俊的臉，逐漸扭曲中。
“我哪里象山間精怪？”
噗，紫宣一下忍俊不禁，笑出聲來。
啊，死了。
快速地用手捂住嘴，但還是晚了一步。
眼角瞅了墨戎一眼，又垂下。紫宣默默思忖，寒炔似乎說錯了，這山裏不止有精怪，原來還會有夜叉的！
不過這樣一來，就不會錯了，反應同所預料的相差無幾，精怪應不能模仿到這程度才對。
再無猶疑，紫宣微笑著，朝墨戎走去。
墨戎一見紫宣朝他走來，反倒背過身去，一臉天下人都欠他錢的神色。
可惜紫宣看到地上堆積的山雞野兔，腦海中已經開始幻想烤肉的美味，哪還顧得上理會墨戎。
嗯，這麽多，今天肯定是吃不完了。剩下的要怎麽辦呢？扔掉？挺可惜的。打包帶走？自己走山路都已累得半死，哪還拿得動這些東西！
紫宣一副苦惱模樣，盯著地上的東西猛看。
還是先吃了再說吧，墨戎也是的，我哪吃得了這許多？難怪他會去這麽久！
“戰神大人，你要吃些嗎？我連你的份也一起弄好不好？”語氣裏有討好的意味──就算做先前懷疑他的賠禮好了，自己可不想因此開罪他。
可惜卻有人不領情。
對著墨戎背影，紫宣輕哼出聲。做好以後，就不信你還撐得住。我做的菜，可是連花神都讚不絕口。
嘿嘿，大家走著瞧。
再環視一周，紫宣的臉即刻縮成苦瓜。
果然，還真是……大家走著瞧啊……
硬著頭皮，伸手拉了拉墨戎衣角。
“戰神大人，能不能再幫我點忙？那個……做菜要用柴……”
四周那麽黑，真叫自己去撿柴火的話，還不如直接叫自己去死了算了。
哎，看來世間真的會有報應的，早知道死都不哼那聲了。
半晌之後，仍是反應全無。
難不成真要自己動手？
唉，罷了，說來說去，都怪自己沒想到一個神仙居然這麽小氣。
緩步踱至墨戎身前，紫宣將頭埋至最低。
“戰神大人，抱歉，我下次不亂開玩笑了，我們趕路要緊。你不會因為這點小事就毀約吧！”
如果因為一個玩笑而害了花神的話，自己死千萬次都不足彌補。自己啊，果然是被花神與寒炔寵壞了，不過十幾日就忘了該有的態度！
頭頂依舊悄無聲息，紫宣心頭涼透──不會吧，這樣道歉都不行，莫非真要再打我一頓解氣才成？
緩緩抬頭，但面對的，竟是出乎自己意料的詭異笑容。
很開心的笑臉，眼睫都微眯起來。
同樣也盛滿了笑意的瞳孔，隱約映出自己的紫色倒影。
紫瞳？
魔物！
大驚之下，紫宣回神後轉身便沖向結界，卻為時已晚，手臂被狠狠拽回，再次對上一臉笑意。
“你不是說要弄東西給我吃的嗎？做什麽回結界啊，你走了，我吃什麽呢？”暖暖的呼吸在頸邊吞吐，紫宣卻覺一陣顫抖，如墜冰窟。
“呵呵，小花魄，我的演技不錯吧。”輕佻的笑聲迴旋四周，一陣陣的，由遠及近，又由近及遠，來來回回，散了開來。
“放……放開我，不然戰神大人回來定不會輕饒你的。聽……到沒？不想死就立刻放開我……”嘴上在虛張聲勢，心卻已是快跳了出來。身周的冷汗浸上了衣衫，林間寒風拂過，紫宣禁不住開始哆嗦，眼睛無意識的瞄向黑慘慘的山裏深處。
戰神他……難道……出事了？
胸前兀地擰起，瞬間心頭莫名有些刺痛。那個人，他，難道出事了麽？
雙腿在驚嚇下無力再站直，紫宣無奈只得朝旁邊唯一的依靠跌去。
紫眸男子自是將他抱個滿懷，一隻手則楸住紫宣長髮，讓他對準自己的眼，語氣異常溫柔輕淺：“不用看那邊了，你的戰神大人現在只怕正在做美夢呢，相比之下……你又算得了什麽東西？”
我算什麽東西？恍惚間又憶起法力低微的自己備受年長精魄奚落嘲笑的時日，紫眸男子的話瞬間激怒紫宣，不知從哪生來的力氣，竟是一拳打在那男子的心口處，那男子似是禁不住疼痛般，的向後退去幾步，紫宣見有機若此，立刻轉身便跑，只要……只要到結界就好了，他……他會來救他的……也許……
三步，兩步，一步……頭皮倏地發緊，一頭青絲就象要與身軀撕離。
好痛！
突如其來的痛，先於紫宣的意識將紫宣的雙腿喚停，身子向後傾倒，一隻手立即掐上了紫宣的咽喉處，緊緊地，絲毫沒有憐惜。
被迫轉過臉對上殘暴的神情，紫宣神智開始朦朧不清。
難道，這十幾天不過是自己在做夢？難道，我還是在那棵大樹下？難道，掐著我脖子的人一直是他……
不對，不是的，那個人的眼眸好黑，如漆夜裏的深潭，讓人琢磨不透，閃著冷光的瞳孔象水般，將人吸了進去。那個人的黑眸……，對啊，眼前的這一個是紫色的，他不是他，他不是他……
迷茫半開半掩，手自主地，朝前揮去。
“啪”，很響亮，是一記耳光的聲音。
“很好很好，看來你果然對那冷血的家夥不怎麽害怕嘛，頂了這張臉你居然還敢一而再地打我。不過你看來是忘記了，我、不、是、他。”
殺氣橫溢的話語，和上帶了笑意的口吻，不和諧到極點。紫宣心頭冰冷，看來，今天恐怕真是自己的死期了。是否該慶倖，自己並未死在他的手裏？只是可惜了，沒能繼續幫上花神的忙，有點不甘心啊。
閉上眼，不想看見是那人的容貌送自己歸去，寧可留存在心裏的，是那臨走前冰冷卻溫柔的模樣……
“放心，我不會這麽快就殺了你的，不然剛才我也不會故意放開你讓你逃了。你可知道為什麽那些人類喜歡捕獵嗎？捕獵最好玩的不是結果，是看著獵物一次次走投無路，惶恐害怕的樣子，那才是真正有趣之處，瞧瞧你現在這副視死如歸的德行，我又怎麽捨得──殺了你？”卡在咽喉的手鬆開，再度得到呼吸的紫宣嗆咳不止，心裏泛起的卻非重獲生命的喜悅，有的，不過是不安與絕望。
故意放開自己？原來，一開始，自己就沒有機會的……
這個瘋子，這個魔物，究竟要怎麽對待自己。
杳不可見前途，帶來的是更深的恐懼。
感覺突然騰空，疾烈的風吹得自己的頭髮四處飄揚，難受的心悸感在心口蔓延，不曾有過淩空而行的紫宣，實在是難以適應這種快速地行進方式。
他到底要把自己帶到哪去？難道是──魔域？
難道自己死都不能全屍，要被眾多魔物撕裂而食？為什麽？為什麽自己會有這種下場？自認有形之日起就並未做過傷天害理的事情，為什麽，會有報應若此？難道，這就是自己欺瞞墨戎的代價嗎？
一陣悲哀湧起，眼角墜下晶瑩的水滴。
還不想死啊，遊歷的夢想還未實現，花神的安危也未明瞭。為什麽……他還不回來？為什麽……不來救他？是因為已經知道了花神的下落，所以自己沒有存在的價值了？那，為什麽要答應帶他同行？為什麽，路途上漸漸開始對他好？
或者說，這是你對於我欺瞞你的報復！
這個魔物說你正做著美夢？我不明白，你來啊，你來告訴我，為什麽……
為什麽……還不來……
五、
時間絲絲流去，身軀驟然停頓，拂面寒風也瞬間消失，腳踏實地的感覺讓紫宣知道目的地已經到達。
“不是死都不怕的嗎？怎麽反而眼睛都不敢睜？”玩笑般地語氣在耳邊響起。紫宣依然將頭低埋，緊閉雙眼。
這情形……好熟悉……
怎會如此？怎會連話語都如此相似！
不願意睜眼，怕看見的是一群青面獠牙的餓鬼，更怕的，是看見已經微微撩動心底漣漪的他。
“不睜開眼睛，我就不告訴你那位戰神大人現在的情況哦。”
戰神大人？難道他真的為我出事了？
再也顧不上其他，紫宣立刻瞪大了眼睛，急切地看向面前一臉戲謔笑意的男子。
“他怎麽了？告訴我，他怎麽了？”
“嘻嘻，看來你寶貝他得緊啊，呵，我方才不是已經告訴你了嗎？你的他，戰神大人，正在美夢裏呢。”
“你耍我？”紫宣的眼睛仿佛要噴出火來。
“是啊，我就是耍你，怎麽樣？難不成你以為就憑你，能對我做什麽嗎？要擔心他，我看還不如擔心你自己吧。”皮皮笑意，充滿玩世不恭的意味，讓人不知究竟該否相信。
紫宣左右掃視一遍，他們正棲身在一個極普通的山洞當中，而並非紫宣所想的魔域。不過，那又怎樣？看來今晚，橫豎難逃一死了。不知道，花神和寒炔是否會念記著他，還有那個……除了花神寒炔外，唯一平等待他的……他。
“別擔心，獵物死得太快就不好玩了。不然我也不用費許多功夫把你拎到這來──你以為你很輕嗎？對了，你方才打我的那一掌聲音挺脆的，很過癮對不對？不過，你舒服了，我卻是很痛呐，知道嗎？”哀怨的餘音嫋嫋，紫宣整個人就向山壁飛去。
豔豔的紅，是紫宣最不喜歡的顏色，可惜這兩天卻總是見到，眼看身上的衣衫，又不能穿了吧。
朦朧不清的看著身前不停暈開的紅色，紫宣竟莫名興起這種念頭。
“不用看了，那麽點血就嚇到，那剩下的怎麽玩？”前方投下來一片黑影，紫眸男子居高臨下的看著他。
為什麽……所有的一切……都和那晚那麽象？難道這十余日的平靜，都不過夢境一場？還是說，自己在那個夜晚，就已經死了！
心中的疑問越來越大，但是紫宣不想問，問了，夢也就醒了。
在夢裏逝去，也未嘗不是一件好事。
好象有只手輕輕的撫在胸腔，真的，只是輕輕的，不過還是好疼，總覺得有什麽東西，從那手中傳進身體深處，象鋸子般，似是要將自己的骨和肉分離。
終究還是忍不住，紫宣痛叫出聲。一陣抽搐從心肺處傳來，張口欲嘔，偏生又嘔不出什麽東西。天地一片混沌，甚至已分辨不出響起的是否是自己的聲音。
“不會這麽象的……，其實你就是戰神大人對不對？你……是不是還不相信……我的話，是想借這次來瞧瞧花神會否出來的，對麽？”
最後還是問出了口啊，為什麽自己還是沒能忍住……
好象有聽到什麽東西叮咚作響，猶如上次不小心摔碎的琉璃杯盞。
好痛好痛，背上好痛，胸口也好痛……
“原來，你是這麽想的嗎？”很冰寒的聲音，不同於先前的不正經，是漸漸聽習慣的聲音。
背上的痛突然停止，是，因為他說中的關係嗎？
“果然是戰神大人，居然這麽快就從幻界脫困，佩服啊佩服，不過你的樣子也實在太狼狽了吧。”
同樣的聲音？
自己同自己說話？
“放開他。”
放開？放了誰，這裏除了我，還有誰嗎？
“我若不放呢？”
“……“
“你……，堂堂的天庭戰神，居然不說一聲就出手？”又驚又怒，原本低沈聲線淬然提高，相同聲音頓時差別立分。
“好啊，我倒要看看，你身上這麽大的傷，倒能撐到幾時。”
傷？什麽傷？誰……受傷了？
很想睜開眼睛看看究竟怎麽回事，但實在模糊得厲害，再閉上，再睜開，還是看不清……
唯一映入視線的，好象是兩個一模一樣的身影在飛舞。
難道自己真的快死了？
再也撐不下去，好想睡好想睡，睡去後，就不痛了。
睡去後，就不用再時時擔心謊言揭穿的後果了。
說來說去，其實自己終究不是騙人的料啊。
“紫宣，醒來，如果你不想死的話。”
是誰，好吵，別鬧了，我要睡覺。
“聽到沒有，快點醒來。”
不要，不醒來，就不會痛。
“你聽不懂我的話嗎？馬上睜眼，否則我立刻把你扔回逐瑤閣。”
誰啊，這般兇神惡煞！花神？不會的，花神向來溫和如春水。寒炔？但是聲音不對啊。
“你！”聽得出話者耐心頓失，嘈雜也悄然逝去，就在紫宣陷入更深的黑暗前，很突兀的，“嘩”一聲，濃烈涼意從頭上澆下。
神智為之一振，紫宣半眯了眼，看著高高站著的男人。
“醒了？你覺得如何？”
還是那副面容，只是，怎會隱約有擔憂？
再睜大些。
還是一樣！
現在，自己究竟是夢裏還是醒著？是死了還是仍生？怎麽，自己都會搞不清楚了？
“胸前是否痛得厲害？”臉在眼前開始放大。
我記得是紫眸的，什麽時候，又變黑色了？
“喂，你不會被他弄傻了吧！”
很疲累的眨眨眼，“我說過了，那天我說的，都是實話，花神他……真的在宋國。”
紫宣看到眼前俊顏臉色驀地改變，好象，很想殺了他的樣子。
好象？他不是本來就要殺了他麽？
領子被粗魯地提起，頭被擰到另一邊──
咦？怎會有兩個戰神？遠些的那個頭無力低垂著，似乎已經暈厥，剩下的這個，正狠狠瞪他。
“現在你懂了沒？”餘音嫋嫋，怒氣未消。
“這……怎麽回事？”
“你還不懂！你白癡嗎？那邊那個是魔界的魔物，是他幻化了我的樣子，你怎麽就這麽笨。而且你竟然還懷疑他就是我？你……”
不是的，我不想懷疑你的，但是他昨晚對我說的話，對我做的事，真的和你那晚所作所為好像，我本不想的……
很想說出這番話，但在看到墨戎血跡斑斑的衣裳時，全數咽回肚中。
“你……受傷了？”
是因為我？
“會關心我，是相信我了？”
掙扎欲站起為他包紮，受傷的身體卻支撐不住向前傾倒，摔入墨戎懷裏。
“你幹什麽？”
“滿身是血就如此交頸偎依，你們感情近了不少嘛，怎不過來謝謝我這月老？”
相似聲音再度混淆，不同處不過一為關心，一為戲謔。
“小花魄，就算急著劫後纏綿，你也得給你戰神大人打理順便安慰一番才成。你就不怕纏綿一半時有人體力不支嗎？有人可是為了你甘願以刀傷身脫離幻。我現在才發現戰神的性子原來好得很，若是我如此做後還被人懷疑，不殺了那人洩憤才怪──不過戰神肯定是捨不得了，呵呵。”
曖昧到極點的話語陰陽怪氣說出，讓人不順耳至極，但紫宣更為驚呆的是話語的內容。
“他所言可是真？”紫宣倏地仰起頭，帶來一陣暈旋，此時此刻，又怎會顧及。
“自然是真的，你沒看到麽？這位戰神聽到你那些言語時的臉色，真是好看得很呐。”
“你給我閉嘴，當真以為我不殺你？”
“哈哈，你又怎麽會不殺我？留我一命無非是要逼問是誰遣派我來的。告訴你，從你們進這座山開始，我就一直在你們身後，不過有人一路僅顧調情，竟沒絲毫察覺，哈哈，堂堂的戰神呐，哈哈哈哈……”
“閉嘴。”墨戎無法再忍，放下懷中紫宣，徑直朝紫眸男子走去。
“以你幻術和身手，絕非普通山間魔物可比擬，況且他對你毫無用地，你更不可能為了吃他而耗費這許多工夫，這樣，你還想瞞誰。”
“瞞？你們還無此資格。不過是看你們不順眼罷了。你們天界中人個個肆意驕橫，我倒想瞧瞧若是那個小花魄出了事，你會狼狽至何境。你倒未讓我失望，看你現在模樣，哪里象個高貴神仙？哈哈，五百年的功力就為了救個沒用的東西毀在我的幻界裏，不知道玉帝老兒知道了會有什麽表情，呵，神仙也不過如此而已。”
“戰神大人，你真的……？”紫宣心頭逐漸顫抖，相識半月未及，你我本是仇敵，你……你又何必為我犧牲至此！
“他在胡說八道，你別信他。”話雖如此，細看來倦怠憔悴的臉隱隱透露訊息，全不復初見時傲氣淩人。
“捨不得？怕他傷心？怕他內疚？戰神大人果然細心啊，細心得不得了，溫柔到連我幾欲想吐。”
“哼！”怒氣節節攀高，墨戎抬手就準備向眼前男子的頭頂拍下。
“不要，戰神大人，別……殺他好麽？”輕聲請求，及時救回紫眸男子性命。
“他把你傷成這樣，你居然還要放過他？”
“我、我不想見人死，畢竟同是生靈，無人有資格任意殺戮他人，求你……放了他，可好？”
況且──若不是他，我就不會知道，原來我在你心內有席如斯，而且，而且，不想看到你殺戮的眼神，不想看到這個樣子的你，我，會想起，你也曾經這樣看過我……
“……”
“戰神大人，求你！”
墨戎不發一語，僅冷冷注視紫眸男子，狀若凝思。
我的話，他始終還是聽不進去啊。
時隔半晌，卻見墨戎闊袖輕揮，旋即走回紫宣身畔。
“滾，別再讓我看到你。”
“你真要聽他之言放過我？”不曾預料的轉機讓紫眸男子訝異諸表於形。
“……”
“……也罷，我生平從不欠人恩情。這支蕭給你們，有難時連吹三響，我會盡我所能。不過，只有一次。”
“滾。”
“你……”
面朝紫宣，紫眸男子有瞬間猶疑，最後終究默默離去，翩然無影。
“多謝。”
“你睡一會，我稍息片刻便幫你療傷。”墨戎表情如古井無波，依舊冷漠。
紫宣微微苦笑：“你還在生氣？”
“沒有。”
輕輕喟歎，紫宣右手指天：“我，紫宣對天立誓，今後若再對戰神墨戎存有半點懷疑，便永遭天打雷劈，刀山火海之苦，魂魄不得……”剩餘誓言無法出口，只因全數湮沒在墨戎掌心。
“你發什麽瘋！”
“對不起，我不該不信你的。”
掰開墨戎手掌，紫宣神情愧疚。仰望驚詫且微怒的墨戎，心頭卻沒來由泛起陌生甜意。
“戰神大人，我……”
“喚我墨戎。”
“嗯？”
“從今往後，喚我墨戎即可，睡吧！”墨戎露出顯然僵硬但仍屬溫柔的笑魘，仿佛多有彆扭。
紫宣先是驚愕，再而，則是欣喜。
這是否表明，他願意開始以友待我？那我呢！我又當如何！
“睡覺。”
頭被強迫按上溫暖手臂，斜眼間，忽睨見紫眸男子輕放於地的白玉短蕭。
“墨……墨戎，蕭！”
“要來無用。”
“墨戎，前事誰也不知，事事總需以防萬一！”
“……”
知墨戎拉不下臉面也不屑於拾起那支蕭，紫宣只得踉蹌起身，不料玉簫忽淩空而起自動飛入手心。
回首墨戎，仍是一成不變，紫宣突然不由輕笑出聲──這個人，不是普通的彆扭。
彆扭到讓他越發好奇他的真正稟性。
墨戎，墨戎，我們的相逢即算有緣吧！只是不知，在你得知真相後的那時，你是否還願承認曾經這段緣分？
墨戎，我真的，只是身不由已。
六、
墨戎傷得並不輕，一道劍痕由左肩直劃前胸，且又頗深，想來就是為求脫離幻界自己所刺，添和與那紫眸男子動手時的零碎傷痕，可謂觸目驚心。更出紫宣意料之外的，是本為仙的墨戎痊癒速度竟與常人無異，反倒是紫宣在墨戎法術治療後恢復如初。
傷好不了，巡捕花神的計畫自然只能擱置。紫宣的初衷本就是要絆住墨戎，現下如此機會，又怎會放棄。只是內心中，對墨戎傷勢日益擔憂更劇。
半月悠然滑過，墨戎似已忘卻找尋漣塵之責，時時蹲至溪水旁板著臉釣魚，仿佛那些魚皆欠他一命般，紫宣勸他好生在山洞靜養也他總是敷衍略過。
某日，難得毒辣日頭乖乖地找了半片白雲遮住自己，還予地間近來少有的涼爽輕徐。蟬鳴懶散的間或叫上兩聲，配上幾屢清風拂過，實在是讓人昏昏欲睡的好天氣。
墨戎左手執了根竹制釣竿，斜身倚在溪邊一塊岩石上，眼睛半開半閉的望向水中央，也不知道究竟是在釣魚還是在打瞌睡，懶散悠閒，少去許多平時裏的嚴厲冷肅。
紫宣遠遠一旁站著，看他這副模樣不禁歎息。瞧瞧，這樣哪象什麽戰神！再次無奈搖頭，紫宣捧著手中烤魚，輕步朝墨戎走去。
“墨戎，吃飯了，吃了回去睡吧，別呆在這。”
假寐的人像是作對般，聽到話後反將眼全閉了，臉向另邊轉開。
“墨戎……”
此情此景，讓紫宣不由感到全身無力。現下他又發現了墨戎不為人知的一面──耍賴。
誰能料到，堂堂戰神竟會如小孩兒般，恃寵而驕？
“墨戎，墨戎，墨戎，墨戎，墨戎，墨戎…………”看我戰無不勝的絕招。
“吵死了！”
“嫌我吵你就別在這睡覺，這樣對你的傷不好。”重複每一日的勸慰，紫宣只覺自己像是墨戎的老媽子。
“……”
又來了……
無奈地找個乾淨地方放下手中吃食，紫宣撩起衣裳下擺，小心翼翼爬到墨戎旁邊。
“墨戎，墨戎，墨戎，墨戎，墨戎…………”對準耳邊，繼續自己的魔音貫耳。
叫喚半晌，無往不利的絕招居然失靈！紫宣的火氣不由冒上，捏拳一揮，朝墨戎胸前招呼過去。
“我看你還裝！醒……”
話未了，卻在看到墨戎顰起的眉峰時咽回。
“碰到傷口了？我看看。”原先薄怒立刻轉化為滿懷歉意。紫宣掀開墨戎的衣襟便要查個所以然。
“沒事。”墨戎不知何時張開了眼睛，用手挑開紫宣。
一愕，身軀頓時僵然。
心頭沒來由泛疼，勉強綻出笑容，紫宣道：“又生氣？墨戎，你未免太小氣了吧！我不過玩笑罷了。倒是你身為神仙，為何這些傷許久都未痊癒？”
“你倦了？”
倦？紫宣怔愣，隨即領悟。
“墨戎，我是關心你，你何必多心！”
相處越久，紫宣越發發現墨戎不過是一個寂寞太久的人，他所想要的，僅僅是他人的真心關懷。
“……因為我現與凡人無異。”
無異？怎會如此！
瞧見紫宣仍疑惑不解，墨戎只得繼續解釋：“這是天界規矩。神仙一旦下凡就會化為肉體凡胎，在凡間停留期間只可運用仙術七次。天界藉此控制仙人在凡間的活動，以免在人界引起不必要的混亂。既有限制，我自不能一再胡亂運用法術治療傷勢。”
紫宣首次聽聞，早已滯然，轉念一思，又覺不對：“你由仙界派下緝拿花神，若是你沒辦法運用法力，那還怎麽……”
“我只能運用七次，其他的仙人又怎會不同。不過七次已過其三，我再亂用豈非自尋死路。”
三次？三次皆是為己？
“為什麽？”
“什麽？”
“戰神的冷酷無情在仙界聲名遠播，我向來不過問天界中事卻也有所耳聞。剛見面時你確實殘忍如斯，不過同路開始，你就逐漸溫和待我，甚至捨身相救。我也只道你之前不過是職責所在，所以才會行止激烈。細細想來，你的轉變也未免太大了──大得讓我不得不懷疑你……的目的！”
“你不信我？”
墨戎臉色由懶散轉為陰沈，但時至此刻，如鯁在喉，紫宣揣測此事已久，不吐不快。
“墨戎，你究竟有什麽目的？你，還是不信我，對嗎？“
墨戎不搭話，不過臉色更加駭人。兩人僵持對視半晌，墨戎忽地站起，不管紫宣重心不穩掉入水中就大踏步離去。未幾，猛然又停，頭也不回：“你還記得你的誓言嗎？那，算什麽？”
紫宣怔怔望著墨戎背影，兩頰死白。
算什麽？但，是你欺我在先，現在卻又怎能怪我？或是說在你看來只有你能騙我，我便是活該的麽？
“我不想因為我導致花神出什麽事情，其他的，我皆可信你，但牽扯到花神的事情，我必定要弄個清楚明白。“
“漣塵，漣塵！哼，果真是一條忠實走狗。你當真要知道為什麽？”
“不、不錯！”
“好，你既想知道，我就告訴你。”墨戎回過身來，狠狠盯著溪中紫宣。“我答應帶你出來，我對你好，不過是因為你的性子象一個人，不過，你不是他，所以你最好別再放肆妄為，聽明白了就立刻滾上來。”陰惻惻的語調足以讓人從骨頭裏發冷。
跪坐的淺溪中的紫宣更是從心底涼透。
替身？這段時間的好，只因為某個與自己相似的人？
為什麽，心好痛！
問題出口時就知道不管怎樣的回答都會心痛的，難不成還想著他會溫柔的回答說他只是喜歡自己這個人？
但，這種失落空虛的感覺又算什麽？
呵呵，真是好笑，原來原來，這一場，都不過是自己自作多情。
自古多情空餘恨，斷腸始知矬心痕。
原來如此！
“既知我的目的，你可滿意了？起來，別學個女人坐在水裏撒潑。”
在你眼裏，我的所為只是效顰女子？前一刻尚平和對我，這一刻為何就能口出惡言？墨戎，你何其無情！
胡亂在臉上抹了兩把，從溪水裏緩緩爬起。經過墨戎身旁時，紫宣輕輕啟唇，“那人是誰？”
“你沒資格知道。”
“是，抱歉，戰神大人。”走路的腿有些蹣跚，是跌到溪裏時摔到的吧，難怪，會痛徹心腑。
“收拾衣物，明日上路。我不是你，承諾之言定會兌現。”
冰冷的聲音，好象那晚。你不是我嗎？對啊，我說過信你的，為什麽，會這樣？
沒力氣，也沒勇氣回頭。走一步，是一步了。沒關係的，只要花神能逃過，自己如何，又何必在意？
∼∼∼∼∼∼∼∼
一路的氣氛變得凝重非常，除了必要的談話，墨戎絕不開口，而紫宣也是心事重重，神情恍惚。
炎夏漸逝，周邊經過的草木都逐漸呈現枯黃色澤，瑟瑟蕭然風起雲淡，一派黯消魂模樣，猶如乖巧契合行路者的心境，沈悶灰暗。
剩餘路途並未另起波瀾，時日倏然而去，路途終有結時。道路愈行愈寬，間或也開始會有兩三行色匆匆的或車或馬從身邊經過。
縱然紫宣擱心在郁沈的氣氛中，也免不了對人界的好奇。眼看路邊樹蔭成排，花落遍地，已經不再是那荒林中的自然形相，人為的痕跡漸重。直至一日，嘈雜笑聲不斷，人群喧嚷堆積，一座高聳綿長的石砌牆桓立於眼前，秀麗挺拔的楷體正書二字：揚州。
揚州，宋朝重城。這裏，同時代表水落石出，亦是分離時。
此經別過，會否再逢？
他若是知道，自己也未曾交過心，他會如何？惱怒？冷漠？亦或，再度重複見面時的殘酷？
揚州城裏，一片繁華。小橋流水，蕩渡著纖巧的船隻，搖來晃去，穿梭在城中的大小河道裏。或買賣物事者，或返家出門者，也有許多家境富裕，搭了自各屬舟輕泛，解愁求雅，吟詩作賦的公子哥兒，著了錦緞華衣，執了潑墨摺扇，手挽嬌俏美人，高聲而談，顧盼傲然。繽繽紛紛，讓人眼花繚亂。
深居逐瑤閣，難出半步門的紫宣哪見過這樣的景象？好奇之下，入城來後就不停轉頭凝目，左顧右盼，重重愁緒也被不可數計的新奇事物沖淡大半，是以在人潮中被往來人們盯看良久也無所覺。倒是旁邊的墨戎忍無可忍，拉了他快速又往城外走去。
“你做什麽？”紫宣不明所以，新鮮事物還沒看夠就被人生拉硬拽拖出揚州城，理所當然怒氣騰騰，怨懟望著墨戎，早將他們之間的過節拋到九霄雲外。
他能忘，墨戎記性卻是極佳。話都懶得說一句，指了指紫宣身上後，墨戎就在剛抵達的城外破廟裏找了乾淨地方坐下閉目養神。
我身上怎麽了？
紫宣皺皺眉，低下頭來，仔細打量自己一番。
還是同趕路時一樣啊，這也有錯？莫非是墨戎記恨他們之間的事情，所以見到他開心就心裏不平！
想到這，紫宣忍不住瞪了墨戎一眼。
“看不出來就再繼續看。”
很好，一個月來的第一句廢話。
“看見我玩得高興你嫉妒。”
“白癡。”肯定的語句換來墨戎一個白眼。
白你個頭，去死！
紫宣雖極想揍人，思及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只得咬牙隱忍，悻悻然在廟角睡去，不再搭理墨戎。
午夜時分，睡足的紫宣醒來，卻驚覺廟堂只剩他一人。
堂前殿後，廟宇四周。來來回回徹底找了個遍，還是不見墨戎的身影。紫宣不禁慌亂──難道墨戎已探知花神所在，獨自離開？
自己不過急時胡謅，怎會一語成殲！
“半夜你不睡覺幹什麽。”
如聞天籟，紫宣驀的回頭，數步開外的影子，不是墨戎是誰？
一個頗大黑色錦囊提在手中，墨戎正冷冷看著他。
“你去哪了？”
“偷銀兩。”
偷？偷！
“你……去偷東西？”
“嗯。”不想再理紫宣，墨戎無視紫宣驚異，由他身畔筆直走過。
“你、你……”
有種衝動想教訓墨戎一頓，紫宣卻忽然憶起，剛才，墨戎願意答話了。
是要與他和好？亦或不過一時興起？
矗立當地，紫宣陷入迷惘。
七、
一夜無言，時間在紫宣疑惑中快速消逝。天色微啟，稍加梳洗後，墨戎二話不說拉住紫宣就往城內走。一陣轉彎抹角，沿途打聽，好容易找到一家成衣鋪，墨戎隨手就將一錠銀兩扔在櫃檯前。
“這些銀兩能買多少衣服？”
衣鋪老闆用省視目光打量一番櫃檯上約十兩重的紋銀後，眉開眼笑的回答：“這位爺，衣服的多少可要看您要的是什麽樣型的了。我們店子裏剛來了一批上好蘇緞絲錦，不過那些料子都名貴了些，沒做好的成衣，若您願意等等，我立刻叫夥計們找來最好的丫頭婆子給您做好送過去。想想看兩位爺都是這般的英俊瀟灑，氣宇不凡，如此出色的容貌再配上我們店裏的衣裳，那可絕對是玉樹臨風，只要出去揮揮袖子，保證我們這揚州城裏的姑娘們的芳心全數都落在了兩位爺的身上，到時候……”還待滔滔不絕將不知說過幾十幾百次的話語繼續，卻被墨戎黑沈沈的臉色嚇回肚中。
“成衣。”
“是是是，兩位爺這邊請。爺要什麽樣的衣裳儘管說，我們店裏應有盡有。那那，這是有藍家刺繡的紗衣，是時下最流行的，還有這是杭州莫家的綢緞，您摸摸，絕對細膩光滑，還有這……”
“怎麽全是灰色和絳色？”
眼前華衣如山，卻皆屬灰冷色調，與齊全的衣裳樣式恰成反比。
“咦？兩位爺不知道嗎？也難怪，看兩位的模樣就是趕了許久的路，話說那……”
“說重點。”
被墨戎一瞪，店鋪老闆臉上的笑立時僵掉一半。“是是，是這樣的，揚州城的南安王爺爺知道吧？南安王爺最近病得厲害，藥石罔用，後來聽說有位仙道親臨開了些不知什麽藥，還留了話，說王爺的病只能暫時壓制，還有待高人出手方會有救，在那高人來之前，揚州城裏一律不能見鮮豔的衣衫色澤，免得衝撞了王爺的病。這不，就如爺您現在所見，全城的人都只能穿暗色衣服了。”
墨戎皺皺眉頭還未開口，紫宣倒諸多不滿：“哪有這樣的事，妖言惑眾，這王爺竟也聽由！”
“小爺，您這話就不對了，南安王爺勤政愛民天下皆知，若是能讓王爺的奇疾痊癒，改改衣衫顏色又有什麽關係。只要王爺的病能好，就算將現下小的庫裏豔色衣衫都燒了，小的也心甘情願。再說了，兩位爺身上所穿的衣裳也實在是……，畢竟這樣出去也會毀了兩位爺的體面。為了南安王爺，委屈二位這幾天穿得灰暗些是了。”
原本店鋪老闆諂媚面容在提到南安王爺時卻顯出濃濃景仰和一絲正氣，倒叫紫宣一絲愧疚。低頭又看了下自己，仍是未發現不妥之處，歎口氣，紫宣準備不恥下問：“老闆，我們身上的衣裳有問題？”不然怎麽昨天墨戎也叫自己看，真是奇哉怪也。
店鋪老闆訕訕一笑，滿臉尷尬。墨戎正在埋首看成堆衣服，聽到這話頭也不抬道，“衣衫襤褸，滿面塵灰，形容憔悴，直若街旁乞丐，遠山賊匪，這樣的話你要他怎麽說出口？”
紫宣被墨戎說得臉陣青陣紅，尋到衣鋪銅鏡一照，果如墨戎所言，髒汙不堪，難以入目。
原來墨戎昨日叫他看的就這個？難怪急著將他拉出城，自己這樣的確頗有礙觀瞻。
微一沈吟，紫宣問道：“老闆，請問附近可有客棧？”
衣店老闆立刻恢復諂媚 ：“有有，阿六，馬上到永祥客棧定兩間上房，另外叫客棧的夥計準備好沐浴的熱水，再叫一輛馬車過來接兩位爺，兩位爺，這樣可好？”
紫宣微笑點頭，少頃，一輛寬大馬車便停在衣鋪門前。到達客棧紫宣迫不及待梳洗換上墨戎挑的衣物，下樓後才發現墨戎已打理好在一桌菜前等他。
正欲一飽口福，一句話卻如晴天霹靂拋下：“現在已到宋國，漣塵在哪？”
紫宣心一沈，該來的，果然難逃。
假裝未聞，紫宣低頭擺弄碗盞，腦中迅速思考，要怎樣才能將墨戎繼續騙下去。
“漣塵呢？”聲音平淡如常，紫宣卻知其中正蘊含波濤。
咬咬牙，對視墨戎的眼眸，紫宣道：“我不知道。”
“不知道？你騙我！”墨戎面容逐漸森冷，寒氣奪人。
“我……我是說過花神在宋國，當時情勢緊迫，他告訴我的也僅限於此。”還好當初自己就說得不清不楚，不知道這樣能不能蒙混過關。
“你還要包庇他？漣塵偷竊銀樹蘭蘭實，後更畏罪潛逃，你可知包庇他會有何下場？”
偷竊蘭實？花神不是說並未得手？算了，現在哪還管得了這許多，先把眼前問題解決了才是要緊。
“我的確只知他在宋國。我若是清楚具體位置，自然會告訴你。我們已有約定，若花神被其他天神先抓捕，最後不利的還是他，不是麽？”紫宣背後冷汗津津，只望這番合情合理的說辭能騙得過墨戎。
墨戎沈默片刻，突然揮手示意小二。
“南安府邸在何處？”
“爺要去南安府邸嗎？往東南一直走，約有兩條街的樣子，再轉向北就到了。王爺府前有兩座石獅，還有很多兵士把守，很好認的。”
墨戎頷首，扔了錠銀子在他手中，率先往門口走去。
“你要去哪？”無法揣測墨戎心思，紫宣只好開口詢問。
冷冷一笑，墨戎停步：“你不知具體位置，我不可擅用法術，除了借助人間權勢，你還有何高見？”
紫宣默然，同時又暗暗竊喜──至少他的謊言，仍能繼續。
至於如釋重負的原因，猶如紙後皮影，紫宣隱約明瞭，卻不願深究。
∼∼∼∼∼∼∼∼
王府中人聽聞墨戎能夠治療南安王奇疾，立將二人奉為上賓，細心接待。
是夜，倆人被安排在客房歇息，紫宣終於等到與墨戎單獨相處的時機。
“墨戎，王家規矩森嚴，你又不可妄動法術，若沒有痊癒王爺的把握，我們還是乘現在走吧。”
“走？不是你騙我在先，我何必落到這步田地？”墨戎冷睨紫宣，全無表情。
“我並未騙你！”
“有沒有，你自己清楚。”墨戎似已不耐，拂袖離去。
半晌失神，紫宣盯著仍晃動不休的門，心事重重。不過畢竟一日疲累，不多久便伏在桌上，恍惚沈入黑甜。
“紫宣、紫宣。”
忽有縹緲聲音連續不斷，直入腦海。
猛然心悸，紫宣驚醒，茫然環視四周，半個人影不見，只有門外扶疏花影在地上投出不知名形態。
穩穩神，抹去額頭冷汗，紫宣再無半點睡意，漫步到屋外花園。
今晚月色很亮，有點像初逢墨戎的那夜，巨大如輪盤，皓皓照出庭院裏的一事一物，清晰得仿佛連花瓣上的夜露都看得清楚。
晶瑩的露水剔透可愛，圓滾豐潤，在纖細花蕊上欲懸不墜，隨著滾動不停變換色彩，若綠若紅，豔麗非常。
等等，剛才……好象有銀光閃過！
是，看錯了？
紫宣倏地轉回頭注視剛才看到的那滴露水，那片花海。
又是一閃，很快，宛若流星劃過，璀璨耀眼，眨眼即逝。
難道……連這王爺府邸裏也會有妖精？
看模樣，似乎和自己一般，也是花魄。
紫宣想走近看個仔細，腦海喚聲又起：“紫宣，過來。”
縹緲溫和依然，好似花神嗓音。
腦中瞬間掠過兩個多月前的遭遇，紫宣不進反退，一步步向月門靠近。
不敢大聲喊叫，怕無意中讓人知道自己也是妖精。
畢竟在人類看來，妖類有好無壞，縱然是花魄所化，亦無例外。
“紫宣，是我，快過來。”
是花神？
不對。
這有墨戎在，花神避之惟恐不及，怎會在此？
月門近在咫尺，在紫宣看來卻遙如天際。
眼角瞟到旁邊有光閃爍不停，紫宣大驚，轉過身，一片無邊的銀光瞬息將他裹住。
銀光忽來咋退，庭院平靜如故。
乳白的光華下，一派悠閒光景，露水仍舊豔麗。
惟有的，不過是方才院心人影，蹤跡不再。
眼睛因突如其來的極度亮光帶來暫時刺痛，等待半晌，視線才漸漸清晰。
什麽都沒有。
完全出乎紫宣預料，眼前竟是空蕩一片，什麽都沒有。
“這是哪？”
沒有人回應。
除了純白，偌大的地方，連回音都不存在。
“不管你是妖是魔，是鬼是怪，都出來，既能把我虜來，又何必躲躲藏藏？”壯壯膽子，紫宣大聲呼喝。
反正事已至此，福禍未知，也沒必要再讓自己提心吊膽，不得心安。
“我說紫宣，這可沒有小白惹你，怎麽發這麽大火。”
微帶笑意的腔調，依然溫柔如水，沁謐人心。
不知從哪突兀冒出，漣塵緩緩朝紫宣走來。
花神？
真的是他？
揉揉眼睛，確定不是自己眼花。
“不過三月不見，就認不得我了？居然聽見我的聲音就跑。”
紫宣呐呐，只能尷尬一笑。
“花神，我還以為是什麽妖怪魔物，沒想到是你。”
“別這樣，我沒怪你。紫宣，這段時間謝謝你，你還好嗎？”
好？思及性子忽冷忽熱，變幻莫測的墨戎，紫宣心裏隱隱抽痛。
被當做替身的日子，算不算好？
“還……還好，花神，你的傷可復原了？”
漣塵拍拍紫宣肩膀，眼添愁緒，道：“嗯，我傷好後就想找你，只是一直無法靠近你們。戰神向來冷漠無情，我知道陪在他身邊定不好過。紫宣，這些日子委屈你了。”
“花神待我恩重如山，這算什麽。不過墨戎就在左近，你還是及早離開為上策。”
漣塵猶豫片刻，“紫宣，我這次是來接你一起走的。”
走？現在？
“我不走。”想也不想，紫宣脫口而出。
然後瞬間，二人同時怔愣。
“你不願隨我走？”
“不，我……我的意思是如果我走了就沒人能繼續拖延墨戎。天庭總有期限，等他回天界複命時我再伺候花神也不遲。”
不錯，我繼續留在他身邊並非不舍，我的目的……不過為了花神而已。
漣塵無語半晌，終是輕歎：“對不起，這樣連累你，早知道我就不會去偷什麽蘭實，免得你陷身危難，我卻無力旁觀。紫宣，你別在說伺候我的話，我說過我從來當你都是兄弟！”
紫宣心裏有鬼，感動之下更添愧疚，只能點頭稱是。
“我現在施予你花魄間以魂相連的法術，自此以後，你每隔半月便與我通次訊息以報平安，若有危難也可喚我，我會趕來的。”
不待紫宣多言，纖手微揚，一屢七彩光環在紫宣頭頂閃現，旋即消失。
“這是花魄間特有的法術，若非由花而化，必然不會察覺。你可安心使用。天色快亮了，我送你回去，以免墨戎起疑心。”
紫宣剛欲開口告別，突然想起一事。
“墨戎說……你，你拿了蘭實，是麽？”
漣塵聞言微怔：“我若已拿到蘭實，早就給你吃了，我本就是為了你才偷的，不是麽？就算未給你，我自己也早服下，又怎會被墨戎傷得那麽重。他這麽說，究竟何意？”
“咦？可是墨戎說，蘭實早被你……，他為什麽要騙我？”
“你不信我？”
“不……我……”
“算了，你回去吧，一切小心。”
看到漣塵疲憊無力的笑容，愧疚更甚，紫宣還待多說，卻見如來時般的銀光又起，回過神，發現自己居然已回到庭院當中，如未曾移。
抬頭望去，東曙泛明，一輪朝陽，緩緩升起。
他們之間，必定有人在騙自己。
不過，是誰？
是誰……，又，為了什麽？
層層騙局，不累麽？究竟是我在騙人，還是他人瞞我？
仙人凡塵，不過殊歸同途！
八
月逾有加，墨戎再杳無音訊，直到王府僕人送來臘信一封。
“王府中人依諾尋得漣塵蹤跡，南安王業已痊癒無憂。無論你此後根落王府，亦或回歸逐瑤，南安王都會妥善安排。今日別後，再無相逢，我之承諾，亦會兌現，勿憂。
！墨戎”
紙張隨風飄落，紫宣怔在當地。
已尋得花神蹤跡！已尋得花神蹤跡！莫非花神真是在劫難逃？
他說他之承諾，亦為兌現，那為何要撇下我？因我現在已不再有利用價值，他不再需要一個替身陪伴在側？
背信忘義的小人！
“他人呢？”沈下臉喝問送信僕人，紫宣指尖深深嵌入掌心。
“回少爺，墨戎大夫在府門外備馬即將啟程，他……”話未盡，紫宣已風般遠去。
∼∼∼∼∼∼∼∼
王府門前，喧鬧嘈雜，一干人等熙攘舉杯，為墨戎餞行。
“等等，墨戎，你說清楚你是什麽意思！”沖上前一把抓住馬韁，紫宣怒視墨戎。
“信上很清楚。”
“清楚？你的承諾包括帶我一起找……他，現下你居然把我一個人拋在這？”
“前途叵測，你在這比較安全。紫宣，放手。”
“不放，有種你就騎馬從我身上踏過，否則你休想獨自離開。”
我不過賤命一條，無親無故，在你心中也同樣無足輕重，就此消失，也算解脫。我不會讓你傷及花神，花神待我恩重，我絕不會袖手旁觀！
“咳，我說墨戎大夫，既然紫宣公子執意同行，你也隨他吧，朋友一場，何必就此反目？”
一慈祥老者眼見情勢愈發僵冷，只得上前圓場。
“更何況你現在不允他同行，他也必定會隨後暗中跟隨，到時恐怕更添兇險啊！”
墨戎不發一言，僅僅盯視紫宣半晌，而後翻身上馬。
“上來。”
由著紫宣環住自己腰身，一聲喝叱，俊馬立行，狂風撲面，沒人見到墨戎眼角掠過的淡淡笑意。
紫宣，這次最後一次，我給過你機會了，是你自己放棄，不要怪我。
南安王臨行前曾遣有兩名隨從跟隨二人，其後日子眾人馬不停蹄，眼看景色逐漸荒涼，顯得益發空曠，大不同於江南的玲瓏秀致，半月後已達淮河以北。
根據南安王調查結果，曾有一身貌似漣塵的男子出沒於淮北蒼泯山附近。紫宣當然知道所報是虛，因為他一直都與漣塵保持著聯繫，現在唯一困擾他的，是他對墨戎的情感。
墨戎依舊寡言，待他始終表面冷淡，內裏溫柔。紫宣知道不該也不能，卻難以自己。
他已對墨戎動情，對那個外表冷漠內心溫柔，對那個說視他為替身的人動情。
悲哀，不是嗎？明知這份溫柔不屬於他，還是沈醉其間。
花神知道會如何看他？寒炔知道又會如何看他？
他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
道路逐漸崎嶇，四人只得棄馬步行，不日已入蒼泯山深處。這夜，突如其來一陣狂風暴雨，毫無預兆當頭罩下，慌亂中眾人竟四散各處。
紫宣被墨戎抓著手，漫無頭緒在密林中來回，眼見雨越下越大，卻找不出一個可以安身的所在。
衣衫被雨浸透，兩人沈默地在林間穿梭。經過長時間奔跑，紫宣已經步履漸緩。正當他想叫墨戎停下休歇的時候，墨戎腳步驟停。
“你幹什麽？”突如其來的停頓害得紫宣一個趔趄，不由升上一絲慍怒。
“別出聲。等會有隙就走，尋個隱蔽處躲著，事後我會找你。”
墨戎口唇微動，聲如蚊呐，神色凝重，極不尋常。
“到底何事？”
“記住。”
墨戎未再多言，眼睛死盯著前面幽暗難測的漆黑，忽然唇角一彎：“既然來了，就正大光明出來滾出來，何必躲躲藏藏，丟人現眼。”
杳無一人的黑暗，倏地傳出尖銳語聲，忽遠忽近，捉摸不定。
“不愧是戰神，這樣都能察覺我，厲害厲害，在下佩服，哈哈哈哈哈哈。”
笑聲未竭，一道驚雷直沖墨戎劈下，隆聲陣陣，攜帶萬鈞之勢，駭人視聽。
墨戎無動於衷，右臂輕抬，一揮之間，一道金色的光束立即射出，利比刀刃，將雷電截在半空。
“這點本事就想偷襲，閣下未免自不量力。”冷笑不變，墨戎依舊望著眼前無盡黑暗。
“嘿嘿，這招又如何？”語音飄蕩間，墨戎身周瞬間無中生有出許多碎石，對準墨戎和紫宣飛襲而來，速比光電。
墨戎右手再揚，又是一道金光射出，將碎石擋下。光芒突漲又滅，正當這時，碎石再度爆裂，化為絲絲細針，透過已竭光芒，轉眼飛至。墨戎縱身便欲閃躲，猛思及紫宣就在身旁，只得硬生生推出一股氣流將細針吹散。
勉強之下，墨戎臉上刹那晃過一抹蒼白，稍縱即逝，連身畔紫宣也未察覺。
“別惹我發火，不想死就立刻滾。”
聽見墨戎從牙縫裏擠出這句話，紫宣便知道墨戎動了真怒。
“我們這些聽令行事的人哪有決定走不走的權利，戰神大人抬舉我了。更何況你已受傷，我現在走豈非功虧一簣？”
好利的眼！
墨戎聞言微驚，自認未露半點異樣，他居然也能看出！
“既知我已受傷，閣下何妨露面？至少讓我們見識閣下尊容，來世方能好生報答。還是說，閣下只配做一個一世見不得人的鼠精？”
林中驀地沈靜，兩處紅點乍現，緩緩向倆人移動，直到近處才看清，鼠頭人身，尖嘴小眼，赫然真是一隻鼠精。
“墨戎，你果然厲害。不過上面有令，我今日即使死在這也再所不惜，你接招吧！”
鼠精紅豔眼珠死盯墨戎，一陣烈火從中噴出，烈焰過處，萬物俱焚。
“還不快走！”
墨戎等的就是這一刻。頭也不回地將紫宣向後推開，身軀一閃，便不見影蹤。再現身時，五指已向鼠精咽喉按下。鼠精促不及防，盡力側身，為時已晚，隨著墨戎掌勢斜斜飛出。
猩紅鮮血翻滾狂湧，鼠精知道一時大意，只怕今天在劫難逃。渙散眼神朦朧鎖定離自己不遠的影子。
哼，就算死，也要找個墊背的，黃泉路上，有個伴也好。凝聚最後力量，撲向人影，沒想到最後時分，一條人影橫飛而至。看到自己的手掌透過人影胸前，鼠精猛地咧嘴大笑。
“墨戎墨戎，你殺了我，我也殺了你，黃泉路上，我們再拼個高下罷，哈哈哈哈。”笑聲漸微，鼠精愣愣看著自己勃頸在光芒中斷為兩截，紅色眼睛慢慢闔上，氣絕而亡。
風雨更急，開始泛白的天色映著四周殘枝焦木，混合著從墨戎和鼠精身上不停留出的血水，宛如鬼蜮。紫宣看著眼前的一片慘烈，驚滯無措，一時竟不知如何是好。
你，為什麽要這麽做？
此時此刻，我可否認為，我不再是替身，你也在乎我？
你一直都很寂寞，就這樣一人走了，會繼續寂寞的。放心罷，若你死，我絕不獨活，黃泉路上，我陪你。
所以，墨戎，等我！
費勁抱起墨戎，紫宣茫然在雨裏蹣跚前行，豆大雨下，滿臉水漬分不清是雨是淚，無神眼眸只是不停朝遠處搜尋，沒有焦距，毫無感情。
墨戎，一會，再一會就好了，我們找個清靜的地方永遠住下來，我想告訴你，我喜歡你。
我愛你。
墨戎，我是一個男人，也許你會厭惡我的感情，也許你會嘲笑我不自量力，我不知道你愛的人是誰，現在我也不再有機會知道。如果有來世，我願比她更早遇見你。
墨戎，你可知道，我眼中的你就象一個大孩子，不懂感情。你太寂寞，只想找到一個可以真心依靠的人。我法力不及你，我計謀不及你，我自知一無是處，不過，我真心愛你。
在那片山林，在你回身為我劃下結界，在你默默離去的時候，我就已動心。自我成形，便受盡其他精魄欺淩，除了漣塵寒炔，只有你平等真心待我。
墨戎，我為漣塵，是報恩情。從始至終騙你，非我本意。依你的性子，會怪我罷。沒關係，我欠你的，我該還你。
墨戎，到了，你看，就前面那個山洞可好？這裏很安靜，沒人會來打擾我們。不用再到處奔波，不用再左右抉擇，墨戎，其實我早已厭倦，你最終會原諒我，對不對？
輕輕把墨戎放在凹凸不平的地面上，紫宣癡癡凝視墨戎被雨水沖刷，泛白冰涼的臉，戀戀不捨靠上。
墨戎，別忘了我。
今生緣淺，我們來世再續。
右手胡亂在墨戎胸前摸索，希望可以找到尖利物器，不經意間，碰到一支細長東西，紫宣就著洞內昏暗光線察看，不過一支玉簫，隨手扔下，紫宣繼續在墨戎胸前找尋。
簫滾落在地上發出丁冬聲響，恰逢陣風吹入洞中，玉簫竟促鳴出聲。
清脆蕭聲在洞裏迴響，紫宣腦海裏倏然掠過什麽。
“我生平從不欠人恩情。這支蕭給你們，有難時連吹三響，我會盡我所能。不過，只有一次。”
好熟悉，這是誰說的話？
對了，是他。
那個紫眸魔物。
他說過，只要吹簫三聲，就可以找到他。也許，也許，他可以救回墨戎也不一定。
瞬間拋去尋死念頭，紫宣顫抖地撿起簫，咬咬牙，擱放在唇邊連吹三聲，簫音迴旋傳出，靜靜消逝在遠處的風雨中。
這是最後的希望了……
如果不成，墨戎，你放心，我，會隨你去的……
時間慢慢流逝，狂風呼嘯不止，急烈的暴雨裏，一切如故。
紫宣的心，從期待，到擔憂，再至絕望，眼中的希翼逐漸黯淡毀滅，回復空茫。
什麽盡我所能，不過戲言而已！
墨戎，這次，我真的去陪你了。
閉眼，紫宣狠狠心，牙齒猛朝舌根處咬下。
“他都還沒死，你幹嘛急著殉情？”
下顎被大力托起，口唇只能微張，紫宣驚訝地睜開眼睛，卻是一個不曾見過的陰柔男子蹲在自己身前，唇畔挑起一抹嘲諷，熟悉的，只有一對紫色眼眸。
“你叫我來，怎麽我來了你又當不認識一樣看著我？既然如此，我走好了。”
真的是他？那個魔物？
手先於意識抓住男子的衣角，紫宣沒空在意容貌差異。
“救他。”
斜撇了無聲息的墨戎，紫眸男子惡作劇般笑笑。
“他上次把我修理得那麽慘，我憑什麽要救他。”
“你言而無信！”
“不是我不幫你。如果我告訴你，我沒那本事救他，你信不信？”
心刹那間沈到穀底。
“你……開什麽玩笑！”
“不是玩笑，實話，你不信我也沒辦法。”
紫宣霎時如遭雷擊，抖如風中稚草，臉上表情變換數次，最後化為一片死灰。
“你已來過，可以走了。”
“然後你繼續殉情？”
“與你無關。”
紫眸男子聳聳肩，道：“既與我無關，讓他死好了。”
什麽屁話！
紫宣火從心起，頭也不回：“滾！”
“我是說我救不了他，又沒說誰都救不了他，你怎麽這麽久除了壞脾氣越來越象他以外，一點長進沒有！”
“你……”一句話又將紫宣的心提到嗓子眼，看著男人一臉得意，紫宣怒極。
“遠在天邊近在眼前。”
遠在天邊近在眼前？
“你說我？”
“唔，還不算很笨，你自己決定。”
“我不曾習法術，你拿我開心？”
“現在法術已救不了他。花魄魄珠可起死回生，不過花魄一旦失魄珠重則魂散，輕則傷身，你……”
“好。”
“魄珠易體再難回返，你別一時衝動！”
“那是我的事。”
男子臉上閃過一絲憐憫，微不可見。
天下為何諸多癡心人？
癡心過後萬事空，何苦，何必！
“你與他交合至水乳交融時，將魄珠凝於掌心放至他心房處，他會自己吸取魄珠的力量，傷口自然痊癒。”
“交、交合？”紫宣呆若木雞，千思萬慮，不曾想到是這種方法。
“我……我……”
“隨你，你若不會，這可幫你。”一瓷瓶拋下，男子轉身離去。
微風撲進，傳來他喃喃低語。
“天下為何諸多癡心人？癡心過後萬事空，何苦，何必！”
微風再過，嫋嫋散盡。
九
交合？兩個男人？
如此違背綱常，但……但性命都可給他，只是身軀，又有何妨！
瓶中藥丸渾圓芳香，紫宣將之全數倒入墨戎口中，隨後不知所措。
屏息凝氣觀察墨戎動靜，咬牙將兩人衣衫脫盡，紫宣覆上墨戎身軀。藥力開始發作，在體內翻江倒海，墨戎昏迷中緊緊抱住冰冷物體，順從男性本能啃咬起來。
一陣酸軟酥麻從墨戎啃咬的地方傳來，紫宣忍不住輕輕呻吟出聲，沙啞撩人，充滿了以前從未碰觸過的情欲，勾人心魄，銷魂蝕骨。
啃咬愈來愈下，紫宣因為享受而微眯的眼睛猛然睜開──他、他怎麽可以碰他的那裏？
被一個男人撫弄自己下體的羞恥感讓紫宣想一把推開他，但雙手在思及墨戎負傷的原因時頓在空中──是自己的尊嚴重要……還是他的命重要？
心理矛盾不堪，紫宣雙手漸漸垂下。
墨戎，我愛你，所以任你為所欲為。也許此後生離死別，不知你千百年後是否還會記得你用自己性命換來一個花魄在你身下掙扎猶疑？
墨戎……墨戎……
摟住墨戎脖頸，忍受手指從背脊而下，停頓在無人窺視過的菊穴上，毫無顧忌的探入，換來紫宣一聲慘叫。宛如撕裂般的痛從無人到訪過的地方蔓延至全身，連呼吸都成為一種折磨。
這就是男人間的交合？果然有違天理。
紫宣不禁微微苦笑。
本以為就此為止，卻不知這不過僅是前奏。濃重的藥力不斷沸騰，欲望不可遏制的抬頭，手指從炙熱抽出，墨戎將紫宣的腳大張，壓制在肩頭兩端，不等他有領悟的時間，昂揚的欲望已利用體重推進深埋到紫宣深處。
！ “啊啊啊啊啊……”
慘呼從紫宣口中不停溢出，腳被扭曲成奇怪的形狀，還在拼命掙扎逃離，眼淚順從眼角無意識的流淌，卻半點惹不起在身軀上肆虐的人的憐惜，兇狠的抽插，帶來的不過是另一波更強烈的疼痛。
好痛！好痛！墨戎，救我！
手在胡亂揮動，希望可以抓住物體以減少自己的疼痛，似乎無意拂過什麽，引來正猛烈移動的身軀停頓。
費勁睜大眼眸，看到是一片血紅。鮮紅色的液體從已止住血的傷口滲透，順著強壯軀幹的體線，蜿蜒成一條鮮豔盤旋的血河。
他的傷……
我的目的……
魄珠……
水乳交融的時刻……
我，我怎麽可以忘記。他是因為我才變成如此，我怎可以就此放棄……
怎麽可以！
雙手再度輕擁住狂猛移動的身軀，頭腦裏依舊空白，只能順從本能將深藏在體內的魄珠隨著血液流動緩慢推移到臂膀，到手肘，到掌心……
一顆暗紅如血的珠子從掌心浮現，濃郁的紫宣草香充斥在山洞裏，混合了血腥，形成奇異的氛圍。
移動更加迅速，力道也越發沈重，最後猛一下撞擊五臟六腑的抽插下，灼熱的液體在腸道處擴散。
水乳交融的時刻，是指現在吧。
半眯起眸，紫宣用僅存的力量，將魄珠送到傷口，接觸的刹那，山洞裏突兀現出血紅混合金黃的光芒，如海如霧，擁住中心的兩人。
仿佛心肝肺腑從腹腔抽離，瞬間體內空茫無垠，眼前一切都變得混沌，全身也從無法言喻的痛感裏解脫，輕飄飄飛蕩在不知名的天空，盡力的揮舞，劃過片片虛無的暗雲紅煙。
這，就是死嗎？好象，很輕鬆的樣子，好舒服，與之前的痛苦相較堪稱天地。但是，我還是想回去，回去他的身邊。
因為，我不知道他現在究竟是好是壞。
因為，這裏，沒有他。
混沌更加濃厚，雲煙撲面飛來，壓迫非常，在溶入一團伸手不見五指的濃霧後，紫宣終於昏厥。
所以，他沒有看到，墨戎的傷口倏然癒合如初。所以，他沒有看到，墨戎眼裏的愧疚憐惜。
∼∼∼∼∼∼∼∼
很痛……
身體幾欲散開，動彈不得。微弱光線從不遠處映來，刺激著迷惘的神智，眼瞼一顫，再顫，最終睜開一線。
無神地盯著頭頂凹凸不平的山壁，回憶漸漸雲集──狂暴的交合，撕裂的身軀，難耐的巨痛，縹緲的空茫……
“紫宣，你覺得如何？”熟悉的聲音蘊涵不熟悉的溫柔，破碎洞中浸骨冰寒的靜默。
手顫抖撫上冷峻面容，懸浮半空的擔憂終於隕落。
墨戎，我始終還是救了你，我的墨戎。
我的……墨戎……
“你為什麽要這麽做？”
毫無預兆，頭被深深壓入堅硬的胸膛，不得呼吸，看不見他的表情，但聽得出他不加掩飾的怒意。
紫宣泛起苦澀笑容，雀躍跳動的心逐漸放緩──“對不起。”
“我要的不是道歉。理由！”
“你用性命護我，我用魄珠換你，如此而已。”
眼角濡濕的感覺，清晰而哀傷，似乎聽得見自己的心在低低哭泣。
墨戎，你在惱怒我的自作多情？還是我的自甘墮落？
為什麽你會殘忍如斯，連些微溫柔在此刻都吝於給予？
“如此而已？此時此刻，你居然還告訴我你只是想報恩，如此而已！”
難道你要我赤裸裸說出我愛你，然後面對你的嘲諷讓僅有自尊消磨殆盡？
墨戎，我的心好痛，不要逼我，不要再逼我！
“紫宣，你愛我嗎？”
愛，可是，你不愛我……
“我愛你。”
什……麽？
剛才他說什麽？
紫宣驚詫抬頭，看見的是墨戎一臉憐惜。
“你說什麽？”
“紫宣，我愛你。”
愛我？他說他愛我？
“墨戎，你在……可憐我？”
“我的愛有廉價到可以為可憐愧疚就隨意出口的地步嗎？我若不愛你又怎會以性命護你？”
“你說過你的所作所為只是因為我的性子與你心儀之人相似……”
我是否已經魂飛雲霄？亦或仍沈睡夢中未醒？
為何我所有見聞都這般虛幻美麗？
羽絮般輕吻落下，覆蓋在蒼白唇瓣，輾轉舔舐，如對待易碎水沫，珍貴愛惜。
舌探入齒縫，糾結婉轉，品盡內裏每一點角落，直到紫宣將近窒息，墨戎才戀戀不捨抽離。
“我騙你的。”
“騙……我？”
“因為那時你太惹我生氣，所以騙你的。難道直到現在你還在意？”墨戎似笑非笑，充滿惡作劇得逞的神情。
騙……我的？
讓我一直一直傷心的話語，縈繞不去的夢魘，不過是你一時氣憤，所以用來騙我的？
你……好絕情！
因為自己的怒意，就如此的傷我……這樣自私的你，好絕情！
但是為什麽我會如此高興？
你的一句話就可輾轉我的悲喜，說起來，我實在太過悲哀。
我想，這一生，我都會在你的掌心中被你任意擺弄罷！
墨戎，第一次，也最後一次，我心甘情願沈溺在你的任性中。
只希望，你莫負我。
“紫宣，紫宣！你怪我嗎？”
紫宣微笑搖頭，疲累的身軀承受不了落差迥異的情緒，神智又逐漸朦朧。
“你先睡一會，我去弄些食物，你等會吃。”
在光潔額頭再落一吻，墨戎將紫宣摟在懷中，輕柔撫慰。
“嗯。不過……墨戎，你會弄吃的嗎？”
臉上掠過明顯彆扭，墨戎惱羞成怒：“睡覺，不准再說話！”
大手生疏地在背後拍撫，自動在墨戎懷中尋到舒適位置，紫宣不再抗拒濃濃睡意。
和熙的話語，溫暖的雙手，憐惜的眼神，恍如隔世。
天界諸神，如果這僅是一場幻夢，請讓我就此沈迷其間，永不清醒……
∼∼∼∼∼∼∼∼
好香！
是香酥脆鴨的味道！
不對，還有八寶清蒸魚、鮮蝦瑪瑙豆腐、紅燒烏骨雞、卷心合歡脊、月娥桂花糕……
被濃郁香味誘惑，空癟肚腸咕咕作響，將紫宣從甜美夢境拖出。
處於半清醒狀態的紫宣呆愣看著占去一地方圓的精緻餐點，無話可說。
他在搞什麽鬼？
“紫宣，你醒了？我喂你吃完東西再睡。”
墨戎小心翼翼跨過食物大河，走到紫宣身邊，將他抱起。
“要吃什麽？你告訴我，我幫你夾。”話雖如此，但筷子已先於紫宣未出口的話語將一塊玫瑰芙蓉心夾至他嘴邊。
“這些……都是你做的？”
巧婦也難為無米之炊，更何況──墨戎怎麽看也不象一個巧婦的料。
蒼泯山前不沾村，後不靠店，他從哪弄來媲美王府的如許食物？
“嗯，喜歡嗎？”
輕聲歎息，紫宣轉頭拒絕色澤豔麗的點心。
“墨戎，你不必如此愧疚，更不必大費周章浪費法力在這種地方。我用魄珠救你是心甘情願，並未要你心存感激！”
“你認為我這麽做是緣於感激？”
“不是嗎？否則你的態度前後又怎會轉變如此之快？”
放下手中牙筷，墨戎將額頭貼上紫宣，四眼相對。
“紫宣，我告訴你，我絕不是會心存感激之人。你定然聽過天界對我的傳言，全是實情。若非我在意之人，即便死在我眼前我也不屑一顧，更罔論浪費法力在這種無聊事情上。從今以後，不准再說類似的話，不准再胡思亂想，我說過愛你，你就信我。”
你的眼神堅定而誠懇，如潭如絲，將我纏繞束縛。從這時我就決定，即使是甜言蜜語，過眼雲煙，我也情願就這樣深陷。
墨戎，你是否已認定我就是你長久以來可以全心依賴的人？
墨戎，我很怕在你得知真相的那天，顯露的恨意。一旦捲入信任的漩渦再逢背叛，又將是何等錐心刺骨的悲怨？
從未想過，我在你與花神間的徘徊抉擇，原竟會如此痛苦……
“紫宣，相信我！”
親昵地用鼻尖摩擦墨戎臉頰，紫宣輕聲耳語：“抱歉，我信你。不過，墨戎，我現在很餓，你認為先吃飯如何？”
伸手想拿牙筷，卻被墨戎搶先一步──“我喂你。”
“我不是小孩！”
“你已無魄珠，身體必然很虛弱。這並無旁人，我喂你又何妨。乖，先吃點醬鵝掌，這個，這個，還有這個。”墨戎一個勁將各種菜式塞進紫宣口裏，快速填滿所有可用空隙。
“唔……嗯……故……蝸……蝸蟲，……故……”
拼命搖頭，紫宣拒絕墨戎再度伸來的筷子。
“不喜歡這個？那換一種好了。這個怎麽樣？還是不行？那這個呢？還不喜歡？你到底要什麽？”
紫宣不停搖頭拒絕，墨戎的臉掠過一絲不耐，但瞬間又是完全的溫和無奈。
“歐……叔……”
“叔？什麽東西？”墨戎根本就聽不懂滿嘴食物的紫宣含糊之詞。
“咳，咳……唔……”艱難地把嘴內東西囫圇咽下，紫宣真的火了。“墨戎你這個笨蛋，你是不是想噎死我？水！我、要、喝、水！”
聲嘶力竭一陣大吼，看到墨戎驚愕的表情，紫宣知道，現在的他，絕對沒任何形象可言。
不過他不是說愛他嗎？那他，就要接受他的全部，包括以前委曲求全的溫和紫宣以及隱藏在柔順下的，另一個他。
一餐罷了，墨戎紫宣二人皆笑鬧得疲憊不堪，趴伏在墨戎胸膛，紫宣不一刻沈入朦朧夢境。
摟摟因冷而蜷縮成一團的紫宣，墨戎心裏閃過些許矛盾。
一貫是堅持到底，決不留情的作風，現在卻開始有些猶疑。他，是對是錯？
錯？定然不是，但是，甜美的身軀，溫柔的性子，已經引起了他的注意，以及……留戀。
低頭凝視紫宣安詳微笑的睡容，墨戎臉上浮現的，是高深莫測的神情。
哼，留戀嗎？他，絕不允許，既然開始就已決定，現在半途放棄，定會功虧一簣。
這世上，沒有人，可以阻攔自己。
十
白駒過隙，日日蜷縮在狹窄洞內，紫宣難耐無趣，時時刻刻糾纏墨戎出外遊玩，抵不過他纏功了得，墨戎最終只得妥協。
仗著墨戎寵溺，紫宣更加得寸進尺，此時上樹觀賞重山美景，下刻到湖邊欣賞群鳥戲水，東飛西去，不需走絲毫的路，自然有人苦命代勞。
墨戎忍耐力變得出乎預料的好，無論紫宣怎樣無理要求，他都從始到終面帶微笑，仿佛曾經那個淡漠冷酷的墨戎不過幻影。
躺在芬芳草地上，側頭看著不遠處靜心垂釣的墨戎，紫宣一臉幸福。
從來不知道，被人寵的感覺會這麽好！這段日子仿佛如偷來般如此不真實，讓他時常半夜驚醒，心驚膽戰。
唇角挑起淡淡笑容，嘲諷自己的不安多疑。輕眺天邊落霞成影，新月半升，心裏難言愜意逍遙。
“你現在身體經不住這般折騰，要睡怎麽不叫我抱你回去？”
墨戎不知何時無聲無息走近，隨即一件外袍覆上紫宣。
紫宣無奈歎道：“墨戎，我不是瓷人……就算我身體沒以前好，也不必小心至此！”
“你啊！”
揉揉紫宣長髮，墨戎也在一旁躺下。
“剛才看什麽那麽出神？”
“星星。”
墨戎略攏濃眉，奇道：“星星有什麽好看的？”
“你看它們在天上晶亮璀璨，好可愛。我在想你們在天界會不會無聊？無聊時會不會抓星星來玩？星星是不是就像燈籠一樣，可以用來照路？還有……”
“你想去天宮？”墨戎眯眯眼，說了這麽一堆，原來是這個目地。
“呵呵，你猜到了啊！”紫宣見意圖被識破，臉色變也不變，乾笑兩聲，打算再接再厲。
“再順便見見玉帝，為漣塵求求情？”墨戎臉色越來越冷，自己果然小看了這個小東西的忠心，時刻都不忘記他主子的危機。
“咦？”紫宣顯然奇怪墨戎為何突然發怒。“要我向那死老頭求情？我才不要，反正求了也沒用，何況你答應過會幫我的。”
瞥眼瞅墨戎臉色依舊不對，紫宣小心翼翼開口：“墨戎，你生氣了？”
不會吧，這樣就生氣！
驚覺紫宣神情，墨戎立刻恢復笑容。
“玩笑而已，再不嚇你，你更無法無天。回去了，這裏風大。”
“不想回去。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對了，天界仙女是否個個國色天香？”
“乖，回去告訴你……”
“你現在說。”
“……”
“墨戎，墨戎，放我下來！卑鄙，你放我下來，我不想回去……”
“紫宣，你再不閉嘴我就幫你閉……，你又打我？”
“我就打你怎麽樣！死墨戎，放我……唔……墨……你做……”
“……誰叫你不聽話，這是懲罰……”
初月淡淡照下，映來處處樹影婆娑。遠方身影快速離去，只留下草地上的幾片花瓣，見證消失的溫馨甜蜜，以及不知名的方向，一聲淺淺歎息。
∼∼∼∼∼∼∼∼
北•幽州
攙扶紫宣坐上客棧床榻，墨戎終於松了口氣。
“抱歉，我總是拖累你。”
斜倚厚重棉被，紫宣臉色蒼白憔悴。連續趕路已讓他耗盡心神，幾近昏厥。
“別胡說，我傳些法力給你就不會這般難受了！紫宣，坐正。”
伸向紫宣的手被他拒絕，墨戎不禁皺眉不解。
“傳法力給我也算施用法術罷！”
語句非關疑問，是肯定。
“不算，過來。”
“騙人！”
繼續抗拒墨戎雙手，紫宣只覺陣陣眩暈。
“墨戎，別對我太好，我不值得。”
我不值得你全心全意對我，自始至終我都不過一個騙子，欺騙你的信任。你越溫柔，我越害怕萬一失去你後我將再難獨活。
墨戎，你可明白我真正的痛苦？
“紫宣，你究竟想說什麽？”
眼底閃爍不為人知的希翼與矛盾，墨戎俯撐在紫宣兩側，感受倆人呼吸互相拂過臉頰的親近。
“我……我……我只是怕以我現在情況恐怕時日不多，不值得你寄附太深的感情。”
“是……嗎？”最終沈澱眼中的是濃重失落，墨戎依舊揚起未變笑容。“你就在意這個？擔心你死後我會忘了你，嗯？”
不等紫宣回答，墨戎將嘴湊近紫宣耳畔。
“你生我生，你死我死，永生永世，左右相隨。情真意深，虛語不存，若有妄言，天地難容。”
身軀陡然一震，難以置信方才聽到的誓言，紫宣顫聲道：“墨戎，這算是生世相守的諾言？”
“嗯。你不開心嗎？”
“不……當然不是！你真願意與我生世相守？”
“誓言既已出口豈能收回？現在你能讓我傳法力了罷！”
“不行！”紫宣聞言依然一口回絕。“七次已過其五，你胡亂用在我身上，以後若有危機你如何自保？我只需修整幾日即可，但你如不顧我意願強傳於我，我一定就此離開，永不見你！”
“你……唉，隨你！”
知道紫宣性子倔強，墨戎只能放棄。
和衣躺下，耳邊是紫宣支撐不住睡去的不穩呼吸。午日陽光從窗角射進，緩緩爬至桌椅，再至門前。紅光漸弱，轉為金黃，逐漸黯淡失色，化為滿天星辰，照耀滿地浮奢的繁榮。
摟緊懷中人，抬眼望向屋樑處勞碌蜘蛛，墨戎，始終無眠。
∼∼∼∼∼∼∼∼
掙開禁錮自己的臂膀，撫著削瘦的臉頰。熟睡的臉，少了醒著時的霸氣和不經意的冷洌，顯得柔和而雅致，不得不承認，墨戎確實是一個英俊的男人，絕不比花神遜色半分。
而他，已對自己許下了生生世世的諾言！
“我的臉值得你看到發呆？”促狹的聲音在頭頂響起，紫宣一驚，收手不及。
被人握住手腕，紫宣無言。
“既然早就醒了，怎麽還裝睡賴床？”
“我高興。”啃咬著紫宣纖細指尖，墨戎毫不在意他的指責。
頭痛地看著有人一早就在床上耍無賴，紫宣哭笑不得。
這人真是……
“別玩了，起床我們出去逛逛。在客棧休息了幾天，我好悶。”
“你壓在我身上，要我怎麽起？”墨戎一臉無辜，簡直……讓紫宣全身發寒。
“你能不能不要這麽噁心？受不了你，起來。”率先一滾，滾到床邊就準備下床著衣。
“回來！”下一刻內衣下擺被拖住，紫宣只得無奈坐回。
“又有什麽事？”
“給我點獎勵，我才起床。”不懷好意的笑，紫宣知道，墨戎絕對沒在想好事。
主動湊上唇，在額頭上輕輕一點。
“行了吧！”翻身要走，又被墨戎拉住。
“就這樣？休息了這麽多天，你的身體應該好多了罷？”
這個無賴又在耍什麽花招？
紫宣皺緊眉頭思考墨戎意圖，卻被伸入衣內的手打擾。
“我想要你。”
要……我？夢魘頃刻倒映，紫宣僵直身軀，臉上笑容同時凝結。
開玩笑，一次就痛成那樣，他絕對不要！
“我……我還有點不舒服，我……”絞盡腦汁想藉口，避開墨戎探究眼神，紫宣不由自主抿緊嘴唇。
仍然記得墨戎的毫無顧忌，殘忍無情，會讓他有種回到相遇時的錯覺。
那種感覺太不堪，他不想再經受第二次！
“紫宣，你怕我？”
“……不是怕……你，真的很痛，墨戎，算了罷！”
“是我上次不對，傷到你了。我保證這次不會痛的，你就不想要我？”
“……要……你？你的意思是說……我可以在上面？”
什麽？
晴天霹靂，這次換墨戎表情固結。
“說起來，我也是男子，憑什麽都是你在上面，既然這次非關療傷，我在上面又何妨？”紫宣一臉理直氣壯，“你放心，我會很小心，絕不會讓你受傷，我保證！”
瞬間角色顛倒，墨戎驚愕怔愣，僵硬如石。
“……紫宣，你現在的身體……不行……”
“不試試怎麽知道？墨戎，你不答應我以後休想碰我！”
“……我答應你。”算了，他開心就好……
“你教我怎麽做，對了，先脫衣服。”
“……”
“然後要怎樣？”
“……紫宣，你別亂碰……”
“好，好！”
“啊……紫宣，痛。”
“對不起，我輕點就是，還痛嗎？”
“……”
容忍趴伏在身上的人胡亂撫弄，墨戎心思千回百轉。
紫宣，我對你諸般容忍，全因疼你惜你，你明白嗎？
我只希望，你到那時仍能明白我的心意……
∼∼∼∼∼∼∼∼
“是不是……還是很痛？”紫宣慚愧地低聲道歉，可惜墨戎自下床就一直陰沈的臉色絲毫沒有轉換。
“剛做完就拉我出來逛街，你說呢？”沒好氣地回答，墨戎只覺下半身陣陣傳來刺痛，讓他寸步難行。
“小氣，你上次抱我時還不是一樣？”
低聲喃喃抱怨，狀似安慰地拍撫墨戎，紫宣注意力早被一旁雜耍人眾吸引。
“別氣了……你看那邊那人居然能吞刀子！”
“你到底在看東西還是在安慰我？”
墨戎青筋隱隱跳動，卻不幸被紫宣自動忽視：“你看你看，他還能噴火！”
“會噴火怎麽樣？我也會！”
這句話終於引得紫宣回首，“你？”
“你那什麽表情！”
“好，你教我。”
“不行，你的身體狀況根本就不能使用這種深奧法術。”
紫宣轉轉眼珠，狡黠一笑。
“墨戎，你在吃醋？”
“胡說八道！”
急聲反駁，豔陽高照下，墨戎的面容看來竟有幾分彆扭，淡淡紅暈，與平日嚴謹極不般配。
紫宣忍俊不禁挑起嘴角，似笑非笑道：“不會就直說，不用討我歡心騙人。連孩童都知道，騙人是不對的。”
“回客棧我就教你炎咒語訣！”
“真的？”
“真的。”
“哈哈，墨戎，我就知道你最好。”
“激將法成功，很得意嗎？”
“呃……君子一言九鼎，你不能反悔！啊，這個東西風一吹就會動，買一個吧！”
“……好。”無奈地付上銀兩，再尋紫宣又已癡癡站在一個攤販前流連。
“什麽東西值得你這麽感興趣？”
“噓！”拉拉墨戎袖子示意他安靜，紫宣著迷地看著老者擺弄手中面泥，不消一刻，嫦娥奔月雛形漸漸呈現。
“你想要？”
不應墨戎問題，紫宣微微沈吟，問道：“老爺爺，你是不是什麽都會捏？”
“當然，這是祖傳的手藝，捏一輩子的玩意兒了，還能有什麽不會的？”老者慈祥答道，笑容可掬。
“請問……你能不能捏人？”
“捏人？這我倒沒試過，不過若有畫像或者人站在我面前，應是沒什麽問題。公子想捏誰？不妨讓老朽試試。”
“我……和他，可以嗎？”指向一旁墨戎，紫宣問道。
“你和他？行，我試試。公子，你要捏兩個單獨的還是一個兩人捏在一起？”
“一起。”毫不思考，話出口就見到墨戎的曖昧笑容。
笑什麽笑？無聲用口型說完，墨戎笑容更甚。紫宣臉頰微熱，乾脆專注老者巧手捏弄面人。
“好了，公子，你瞧怎樣，還成嗎？”
紫宣接過大功告成的面人，看著栩栩如生的形貌舉止，愛不釋手。
！！“謝謝，這是銀兩。”
“公子！一個面人而已，用不著這許多！”
“不用找了。”大步跟上紫宣，趁著昏日暗月的黯淡光輝，墨戎緊緊握住紫宣右手。
“回去罷，你已經經不得這樣玩鬧了！”
心不在焉頷首，紫宣任由墨戎牽引回客棧當中。
一日疲累，紫宣仍然精神熠熠，把玩面人，不肯睡去。
“一個面人罷了，你還要玩多久？睡覺！”墨戎欲抽走面人，紫宣卻緊捏不放。
“你知不知道我為什麽這麽喜歡它？”紫宣繼續低頭賞看，猶如對待一件無價珍寶。
“因為是我和你的。”肯定的語氣，毫無半點猶疑。
“做夢，如果是這原因我早扔了。”
“你敢。”眯眯眼，墨戎露出兇惡表情。“你敢扔就給我試試看。”
“開玩笑而已。放心，我活著，這面人就一定在，這面人沒了，就代表叫紫宣的花魄已經灰飛湮滅，你就另尋一個家夥陪你罷。”
“哦，你不吃醋？”將紫宣一把抱上床，墨戎用手指把紫宣長長黑髮圈圈纏繞。
“我都死了，還吃哪門子醋？而且你終日喜怒無常，我猜也沒人敢要你。”
“是嗎？原來我這麽沒行市，看來還得把你護好些才成。”
“這是事實！”順手將面人放下，紫宣抽回自己頭髮，輕笑道：“墨戎，你不認為你忘了什麽事？”
“什麽？”剛合眼的墨戎頗為納悶。
“你答應教我炎咒，想食言？”
“我說過你的身體難以承受，學來也是徒勞。”
“墨戎，你自認小人？大不了學後我不用就是。”
不用你學來幹什麽？
頭疼地聽著耳畔聒噪不斷，種種理由一一列舉，極有不達目的決不甘休的氣勢，墨戎再也不堪忍受。
自己是否太過寵他了？
“僅此一次！天地之極，焰以萬盛，以吾清身，喚三界無極，引四方地火，焚掩蒼生萬物，痕消跡滅，散•形•落•起•結。”
“就這樣？你耍我？”默念兩遍，紫宣難以置信咒術竟如此簡易。
“信不信隨你。以心念意，以意喚神，輔以炎咒，自然就可引來天界聖焰。我警告你，這由不得你亂用，此術引來的是三昧真火，只能自生自滅，到時即便身體能負荷，若是控制不當，亦會焚你屍骨無存！”
“是……”未曾想到法咒這般簡單，紫宣大失所望，頓時興致缺缺。
“覺得不好玩就睡覺──如果你明日還想出去。”墨戎似能看穿紫宣所思，一語戳中他要害。
“……”又睡又睡，墨戎你把我當豬？不過不知道明日會去哪，心中全是濃濃期待。
如果時時如今日，該有多好？
十一
三更時分，萬籟俱靜，只有入睡的呼吸聲，微弱起伏。
“紫宣，起來，我在外面。”輕細若無的嗓音在耳畔響起，猛然將睡蒙中的紫宣喚醒。
誰？
迷糊地揉揉眼睛，紫宣凝神傾聽。
“紫宣，是我，漣塵，我在客棧往左走的繡莊門口，你出來。”
漣塵？
紫宣大驚，回頭查看墨戎，正是熟睡未醒。
小心翼翼將環住自己的手臂移開，惟恐驚動了他，尚好他大概睡得太沈，僅皺皺眉便接著睡去。
隨手拾件衣裳披上，紫宣依照漣塵所說走去，果然，修長的身影在月光的籠罩下，雍容豔麗。
“花神，你怎知我在這？”高興之余，紫宣頗為詫異漣塵為何竟會找到這北地之處。
“你的魄珠是怎麽弄的？”漣塵臉龐毫無以往和緩的微笑，凝重異常。
“我……給墨戎療傷了。”悄聲輕答，斜瞥漣塵怒氣更甚，紫宣更加躊躇不安。
“你給了他？”漣塵的音量忽地拔高，劃破一夜寂籟。“你知不知道花魄沒了魄珠的後果？如此你居然還傳給別人？尤其是墨戎。他也是個男人，這點難道還要我提醒你？”提到墨戎二字，漣塵隱隱有些咬牙切齒的味道。
“我知道。他不在乎，我也……而且我愛他，所以絕不能看到他死在我面前。更何況……他也是為了救我，才會受那麽重的傷。”
苦笑，就猜到花神知道後不會有什麽好的反應，但也沒想到會這般激烈。
“你……，沒了魄珠你只怕時日無多，打算以後怎麽辦？”
聽聞紫宣的無怨無悔，漣塵神色連接數變，幾縷陰冷，幾縷惋惜，最終回歸如常。
緩下語氣，漣塵略一停頓，接道：“若非此次我擔心你，費盡心思由你的氣息尋到幽州，你這條小命就沒了。”
“我有一個方法可以補救，助你復原，不過吉前必凶，就怕墨戎不願為你冒這個險！”
漣塵之言讓紫宣乍喜乍驚，愁結頓生。
若說不懼死是假話，尤其如今幸福至此，就這般離去，他心亦有不甘，但……吉前必……凶……
“他還未必願去，你何必空作擔心？”猜知紫宣所想，漣塵略帶譏諷笑意。
“他……他會去的，我知道！”
是嗎？好肯定的回答，那人何時如此情深意濃了？哼。
“紫宣，我視你如弟，所以才捨不得你落到魂飛魄散的下場。墨戎身負戰神稱號，法力無邊，這等事難不倒他。若非我法力不及，早已幫你取來了。”
“可，墨戎他已用了六次法力，再用一次……”
“你為他可不要性命，他不過動用一次法術，又有何妨？我曾聽聞冥界鬼王浮霖有一寶名喚碧落，人若服之，可長生不老。此寶天、人、魔、冥四界也僅此一株，寶貴至極，只要墨戎能取到碧落，你的性命再無大礙。
“但鬼王兵多將廣，墨戎再厲害也寡不敵眾……”心搖擺不定，沒人能真正無私到極點，而自己太想一生伴他左右，仿效彩蝶雙飛。
“據聞浮霖心高氣傲，最不屑以眾欺寡，而他功力與墨戎相較，不相上下，受傷恐怕難免，但死也沒那麽容易。”
“……我……再想想。對了，你近況如何？”
“還好，墨戎一直被你牽絆著，至於其他天兵，我還不放在眼裏。”
刻意遺忘的一角再度被掀開，紫宣只覺喉頭發苦。
這是事實，自己背叛墨戎的事實，再怎樣逃避始終都將面對。但怎樣，也不能放縱兩個最親最愛之人水火不容，互相傷害。
夾在兩者之間，果真是難呵！
“漣塵，難道，沒辦法嗎？為什麽你們倆一定要……”
“立場不同，這是沒法子的事。你不用擔心，我會儘量不牽纏到你。無論結果我是生或死，我仍然希望你能幸福。”
誠摯的笑容溫熙如陽，紫宣心跳微頓，迷失在黑幽的眼瞳深處。
這個始終溫柔的人，這個救自己，教自己，視自己如弟的人，自己怎能坐視他死或傷？
“我……我會讓墨戎去取碧落，只要墨戎再動用一次法力，屆時，即使你與他相遇也已無所懼。也許……也許到時我還能勸他與我遠走天邊，找個隱蔽的居處，相守千年。”咬牙忽視心中酸楚，紫宣作出抉擇。
到了最後，仍然要選擇背叛他啊……
“墨戎身為天庭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戰神，這般地位豈會說放就放？況且你如此算計他，他會原諒你？”
所以我在賭，賭他對我的愛，究竟有多深！
勉強微笑，算作安慰漣塵，“沒事的，他對我很好，頂多生十天半月的氣，哄哄他就成了。其實你別看他平日那樣，他比我還象小孩子。”思及墨戎有時不自覺稚氣的舉動話語，唇角不禁帶上濃郁甜蜜。
“既是這樣，就照你說的辦罷。不過，一切多加小心，以自己的安全為重。我要走了，你也回去，以免他心生懷疑。”揮揮長袖，漣塵頷首後即飄然離去，只余紫宣憂愁難解，落寞地依原路走回客棧。
他卻不知，繡莊樓頂一直默立的人影，臉上全是毫不掩飾的怒意，以及久已不見的──冷酷。
了無聲息推開房門，入目一片漆黑，尚好，墨戎似乎還熟睡未醒。
將肩上衣服隨地拋下，打算爬上床，卻被半坐在床塌上，隱沒在陰影當中的墨戎嚇了一跳。
心虛地望望墨戎，擁住他溫熱的身體──只希望墨戎是剛醒，沒發現他的去處。
“你去哪了？大半夜的。”
嗯，聲音如常，應該是沒發現才對。
“我……我睡不著，怕總翻身吵醒你，就出去走走。墨戎，你怎麽也醒了？”
“我是覺得夜有些涼了，想給你蓋被子，沒想到你卻沒在床上。夜深露重的，怎麽出去也不多加件衣裳。你的身子可不比從前。”
“是是。”終於放下心來，看來墨戎並沒懷疑自己的說辭，真是天大的幸運。
鑽進被窩裏，摩挲著凍僵的手腳，紫宣一再猶豫，最後終於下定決心。“我……，墨戎，我方才遇見一個人。”
“哦？”
“寒炔，就是花神身邊的侍衛。我說了我們的事，他告訴我還有一件喚碧落的寶物可以代替魄珠，你能不能……”
答應罷，不，別答應，答應……不要……
“我竟沒聽過此事？既是如此，我們明日就啟程。”
“但浮霖身為鬼王，你……”
“他明我暗，更何況我與他旗鼓相當，鹿死誰手，還未可知。”
“一切我會處理。紫宣，再睡一會吧，離天亮還有一段時間，明天還要趕路，別累著了。”
點點頭，將頭枕在墨戎的臂彎處，假裝熟睡。
墨戎，原諒我的自私，我欠花神的情太多太重，我擔不起……
取回碧落後我們找個清淨的地方住下罷，我再不對你欺瞞任何事情，千年百年，與你共老。
我是無可奈何，你能體諒我的，對嗎？
∼∼∼∼∼∼∼∼
冥界入口，是陰冷灰暗的極地，不同平常西北的草木稀疏，縱橫冠木蔽日參天，將陽光完全阻絕在視線以外，只能依靠點滴星芒看清周遭景物，其荒涼程度，較與之前蒼泯山有過之而無不及。
將紫宣安排在一棵輪盤般粗的樹下，劃符起界，墨戎便不知去向。知道自己不過拖累，紫宣一語不發，只能在結界內焦心等待他的歸來。
陰風冷嘯，黑暗中不知日夜，漫漫時光如年，直至墨戎微笑出現在眼前，一身衣衫襤縷，手捧高約三尺，通體發散碧綠磷光，形如海底珊瑚，無根無葉無花無果的奇特植物。
不及細問，紫宣已被墨戎拉出結界疾行，直至周圍陰森之氣漸減，地上光斑逐增。
停下酸痛腳步，紫宣撫過墨戎臉頰一道傷痕，心裏陣陣抽痛。
“對不起。”
“我沒事。”詭異的似笑非笑在光斑照耀下忽明忽暗，邪妄得意。
尚不及詢問墨戎的迥異神情，兩人身畔丈餘方圓內樹枝竟刹那齊齊斷裂，強烈銀芒隨後鋪天蓋地襲來。
等稍微適應太過耀目的光線後，紫宣抬頭，不禁驚呼。
半空中不知何時佈滿了手執各種希奇兵刃，眼若銅鈴，神情兇悍的天兵天將！領頭者，冷淡俯視二人，倏然一聲大喝：“大膽墨戎，天界嚴禁仙者與他界之人私交，你卻膽敢私與鬼界相通，叛出天界，現有其鎮界之寶為證，吾等奉天帝之命，前來捉拿歸返天庭，由天帝懲處。罪將墨戎，還不快束手就擒？”
一聲令下，神兵轉瞬將墨戎和紫宣包圍得水泄不通，插翅難飛。
乍來變故將紫宣驚至目瞪口呆，反觀墨戎，卻是滿不在乎。
“就你們這幾塊料？玉帝未免太不將我放在眼裏了。”輕蔑到鄙視的嘲諷，眾神將頓時一片譁然，怒火沖天。
“罪將墨戎，還不受死！”
“受死？你們也配？”將紫宣手腕放開，右手中一個光球迅速成形，不遜於之前的強光，不待各天兵反應，便推將出去，只聞聲聲哀號立刻傳來，未避及的天兵均化做點點玉珠，由天落地，消失不見。
“一群廢物，連一個罪將都對付不了，虧得你們平日裏自吹自擂，怎麽這時不見你們的本事！”極盡的尖酸刻薄，打斷所有的動作，但天兵將領卻如聞天籟，似是救星來臨。
墨戎亦是一笑，卻不知何意。忽思及什麽，轉過頭，只見紫宣清秀臉龐煞白，難言悲喜。
他當然聽得出，那熟悉的聲音，只是不知道，漣塵為何也會來這裏。
是，來幫他們？
可能嗎？可能嗎！
！！“墨戎，雙拳難敵四手，你何不束手就擒，也少受些皮肉之苦。”
緩緩由雲端飄下，絕豔容貌再不見溫和有禮，除卻譏諷，就只剩下，嗜殺的微笑。
最後一句話打碎紫宣自欺欺人的綺夢，只覺胃急速收縮，隱約開始明瞭，心底深處卻仍在不停抗拒，抗拒所有看到的景象，聽到的話語。
“漣塵，好久不見，不過你未免沈不住氣，何不等我的氣力被這群廢物耗盡後再出來，漁翁得利？”
“再怎麽沒用，死光了我也還是要向玉帝交差，何況，我還沒指望他們能動你戰神大人的寒毛發絲。”旁若無人的態度，漣塵仿佛沒看到紫宣也在般，僅是彬彬有禮同墨戎客套，倒象多年未見的老友再度重逢。
“承蒙花神抬愛，墨戎著實虧不敢當，倒是花神明明是天庭逃犯，為何轉身卻成了位高權重的漣塵大人，還望解惑才是。”
明明是恭謙的話，夾雜了冷笑，紫宣突然有種感覺，就象又回到兩人相識的那一夜。
怎會突然覺得眼前的人都如同陌路？
漣塵如是？！墨戎亦如是？！
“呵呵，墨戎，你何必再裝？明知玉帝早對你起疑，這次不過是命我演了一場戲將你勾結冥界反天庭的罪證找出來。不過我真沒想到，你居然會為我座下一個小小花魄就這麽堂而皇之的與浮霖聯繫，實在出乎我的意料之外。若非我始終旁觀，絕不會相信得來如此不費功夫。”
每一句話，都象針般緩慢而尖銳，刺進紫宣的心裏。壓沈在深處的猜測一步步被證實，身體也一點點逐漸變冷……
為什麽？為什麽要這樣對我？
被天庭追捕是假！滿身傷痕是假！為我盜藥也是假！
恍惚聽到有人在耳邊對自己說‘我從來都視你為弟！’
哈哈，視我為弟？假的，假的！
原來從一開始，漣塵座下名喚紫宣的小小花魄，就不過是……一顆棋子……而已。
一顆精心設計的局裏，微不足道的棋子！
那，我一直以來的猶豫不決，盡心維護，又算什麽？
既然從頭至尾都在冷眼旁觀，暗地裏想必一定在恥笑自己的愚不可及吧？
恥笑那個不過一點點的恩惠，簡單的謊言，就可以耍得團團轉的，自己。
“我只想問你……，是不是從開始，就只是一個騙局？”
輕聲詢問縹緲如雲，出口即散落風塵裏，但卻已足夠傳入漣塵耳中。
你說啊，說出來，明明確確的說出來──說出可以讓自己徹底死心的話語……
“難不成你以為我會無緣無故親近一個下等魄靈嗎？紫宣，想不到跟在墨戎身邊這麽久，你還是這麽天真，這麽的──笨！”
哦，一個下等的魄靈嗎？
原來只是這樣而已，真好笑，真的是，太好笑了。
哈哈……呵呵……哈哈哈哈，太好笑了。
一個蠢鈍到極點的下等魄靈？
所有的痛苦，所有的用心，換來的，就只是這麽一句話，怎麽會不好笑？
“你……告訴我，是不是從你撿我回逐瑤閣的時候，就開始算計一切？算計可以讓你升高位，這麽完美的計謀？”
漣塵神色複雜，望著崩潰邊緣的紫宣，現出些微憐憫。
紫宣，不要怪我，要怪就只能怪墨戎會愛上你。
你看到我的無情，又怎會知道我的無奈？我的痛楚！
“不錯，此次我能立大功，你當屬頭籌。墨戎，我知道你與浮霖早私下聯手，即使取碧落並未耗費你法力，方才動手也已耗盡天界限制，更何況我帶來諸多天界精銳，你何不自己了斷，或許還不至傷及你心上人。”
不知何時，漣塵身後竟布漫無數黑胄兵將，悄無聲息，秩序井然。
“夜神軍？天帝這次是想將我趕盡殺絕罷。”
墨戎冷冷掃視環繞天兵，波瀾不驚，反倒泛起淡淡笑意。
！終是攤牌的時候了，隱忍多時，皆為此刻，從此不為座下臣，這個天界，該是我的！
！“漣塵，多謝。”
“什麽意思？”漣塵聞言立即斂眉，早知墨戎絕非池中物，這次得手，的確是太輕易。
“若非你，我又怎能一舉殲滅如此眾多天界精銳？不謝你豈非有失厚道！可惜你機關算盡，終究百密一疏。害怕紫宣會因情背叛，因而用計誘他將魄珠獻出，可惜你忘了，雖是這樣可以準確察知我的行蹤，但依我的功力，又怎麽會不能利用魄珠察出你的所在？”
獵人般笑容，越加明顯。墨戎一臉意氣風發，誓在必得。
未等墨戎語畢，漣塵已然省悟，立即對舉旗調令：“左軍青龍守位，中路散開，張結界，右翼分兩隊，一隊攻擊墨戎，其餘立刻上前準備應敵，快！”
“太遲了。”
墨戎輕擊雙掌，霎時陰寒氣息襲來，無數披發陋衣魍魎飄忽幽寒，在夜神軍外形成一團如煙如雲包圍。
再抬首，墨戎容顏已改，額頭浮出深紫符痕，盤繞眉心。
“你居然捨棄神界聖身，甘願墮入冥界！”
“聖身如何，冥界又如何？我入冥界即可脫離天帝掌控，你位再高也不過傀儡走狗，大家本是心照不宣，你何必又要我說出來。”
譏諷笑言，墨戎斜眺漣塵，毫不在意。
木然望著眼前刀光劍影移動閃耀，聽聞耳畔唇槍舌戰，紫宣似已失去意識，僵直立在一旁。
利用魄珠察出漣塵所在？
利用魄珠？
……好一招將計就計，不愧是天界戰神，不愧是大將之才，果然……厲害……
驀然緊抓住墨戎手臂，紫宣仔細審視這張熟悉眉眼。
怎麽會這樣？
怎麽會這樣！
深埋於心的疑惑一點點浮上心頭，漸漸清晰──
為什麽見面時是冷酷無情，將自己折磨欲死，轉眼在路上就諸多容忍？
為什麽在自己懷疑後態度立改，變得冷淡疏離？
為什麽得到魄珠過後，便對自己溫柔體貼，百般關愛？
是彌補？還是心虛？
熟悉的側臉開始模糊，紫宣只覺巨痛難耐，胸間千刀攪繞，阻下重重呼吸。
是什麽東西碎了？
好清脆的聲音，竟如此動聽……
碎的，是我的夢？亦或……我的心？
這是夢嗎？是否我還沈睡未醒，不過墜落夢魘？
好痛！墨戎，你知不知道……我好痛！
“你是不是也一樣……就從始至終利用我？利用我誤導漣塵？”
說不是，只要你否認，我信你的。
把我從夢魘中拉走，求你，墨戎，我的墨戎。
“……我回去再向你解釋。”
是麽？夠了。
輕輕的笑，手從衣袖上無力滑落，安靜垂在身旁，“你不用說了。”
為什麽所有的東西都在搖晃？為什麽要攔住我？
我只是想離開而已……
離開有這兩個人的地方。
什麽爭權奪利，什麽誰是誰非，都與自己無關。
現在，只要能離開這裏，就已足夠。
這是教訓，不應該奢求太多的，得到了，終究會失去。
所以，現在的是懲罰罷？貪得無厭者，最終一無所有。
“紫宣！”
“……”
“紫宣，回來。”
“怎麽，恐我日後記恨，想現在就斬草除根？”淒涼笑問，紫宣背影相對。
不想再見到他，不想再見到任何人。讓我走罷，走得遠遠的，然後，了此殘生。
“我叫你回來，聽到沒有。”墨戎也逐漸動怒。當下大敵當前，成敗幾看此舉，又哪來閒工夫解釋？他怎麽連這都不明白！
“你氣我騙你，你怎麽不想想你當初跟著我的目的？到了最後，居然還想聯合漣塵對付我，你有什麽資格恨我怨我？”一怒之下，墨戎也不再顧忌。
耍脾氣？看來的確是最近對他太好了，才敢這麽放肆，他堂堂的戰神，除了他以外何時曾低聲下氣的安撫過人？
不知足以極！
“……既是如此，何不殺我以儆效尤。我騙你在先，你殺了我也好，一了百了，從今以後，再不相欠！”
本以為麻木就不會再痛，但耳邊為何仍舊陣陣轟鳴，喉嚨彌漫血腥？是廝殺的緣故嗎？
是嗎？是吧！
心已碎，又怎還會有心痛……
“你……，來人！好好看著他。他若是出半分差池，殺無赦！”墨戎惱極，一聲令下便不再管紫宣。
再說下去，他怕自己會忍不住掐死他！以免他盡說些混亂自己神智的話。
以前忍耐，是因為漣塵一直派人監視他們，事到如今，何必再忍？
是該給他點教訓了，有錯在前，還不知天高地厚，在這當口任性胡鬧！
漣塵從頭到尾都涼涼站在一旁觀戲，直至墨戎一臉怒氣的面對他後，才是一副幸災樂禍的笑。
“怎麽？連一個下等的花魄都擺不平？墨戎，我現在才要對你的本事刮目相看了，呵呵！”
“閉嘴！”
墨戎右手雙指合併，一柄冰般透白卻又炙熱的似劍兵器已然離手，隨著墨戎手指移動，迅速朝漣塵沖去。
漣塵眼見冰劍刺來，驚訝難免，畢竟千年來首次見識墨戎的隨身兵刃──耀茫，閃身避過。足踏祥雲，手捏法印，口唇微動，地間花草灌木迅速飛長，枝葉朵瓣無風自動，全數朝墨戎纏繞。
“四方地域，花靈聽令，橫•破！”
“破”字出口，所有藤蔓花草皆攜帶萬鈞之勢狂舞，過處風聲裂響，若擊在身上，不論人神，定然都血肉四濺。
墨戎自是翻身一躍，踏上半空，與漣塵平視。
“今日不是你生，就是我死。”
“你捨得死？死了你的紫宣怎麽辦？”
戲言調侃不改，笑顏璀璨妖豔，漣塵同時散下一捧花種，瞬間破殼發芽，形成荊棘密密橫阻漣塵身前。
“天之極，地之陰，百棘裂，祭血冥，掩•結•出！”
墨戎面對呼嘯荊棘，凝神揮舞耀茫，阻擋亦待恃機而動。
一時天地昏暗，飛沙走石，明亮劍光夾雜赤綠棘枝，攪纏不清。烈日耀目，兩人對旁邊不停傳來的兵刃撞擊，殘兵哀號置若罔聞，稍微靠近兩人的鬼魅天兵，都化做或珠或霧，難逃一死。
抵擋漣塵攻勢，其身手大出墨戎意料。雖知漣塵極受天帝寵愛，受封天號，但也僅是有名無權，空占其位，更別提如此高深法力。
眼角餘光掃略，知道己方勝已無疑，不過冥界傷亡頗重，是該下去助他們一臂之力了。
思量間，墨戎虛挽劍花，揮出千層碎影，左手隱藏袖中暗捏風咒，欲給漣塵最後一擊。
豈知漣塵也是同樣心思。只見兩人雙掌齊出，兩股大力半空相遇，發出沈悶撞擊，強烈氣波即時震盪爆裂，向四面八方飛湧而來。
無神望著半空的無情殺戮，紫宣被一群鬼魅重重包圍，保護在中。憑他的力量，絕不可能傷到他們，罔論逃離。
心灰意冷之即，突然銀光閃耀，無形大力毫無預警推來，眼前驀地漆黑一片，重創撕裂的痛苦從身表迅速傳及內腑，喉頭一甜，鮮血狂噴而出。
殘存的最後一絲清明神智，是自嘲的笑。
從沒想過，自己的命，居然是結束在這兩個人手裏！
不過，這樣也好。
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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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後由 云仔 於 2015-6-11 22:14 編輯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