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天歷五十七年,天子頒布法令,鼓勵優秀子民,只要努力工作,按時納稅,不論貴賤,有錢都可以買王公貴族的地,和諸侯們上流人等比鄰而居。
愛氏是第一個受惠者,大火沒有燒滅愛府,反而激勵愛家向上,愛老爺經營的“永福”喪葬業日漸擴大,終於并吞雨維城其他棺材店,富甲一方。
愛老爺看中白府隔壁豪宅,買下來當店面,還敲敲打打地擴充門面。愛老爺雖然變得非常有錢,可是他和愛夫人依然秉持勤儉持家的美德,全家上下只聘了一名管家、兩名僕人,內務及看顧店面都是熟人親戚,只為獨門的造棺技巧絕不外傳。
這一年,愛樂香已經十八歲,不像一般閨女,鎮日學女紅待嫁﹔相反的,正因為愛老爺後傳無人,於是打算將畢生功力傳授女兒,目前她最精通的是──寫挽聯。她寫的挽聯總能貼切地符合喪家需要,供不應求。
平日愛樂香穿梭於店內,幫著打點一切,為了尊重上門的顧客,她永遠穿著白布衣裳,永遠只朴素著一頭長發,沒有一點兒發飾,也從不化妝,總素淨著臉,她從不打扮,從不穿花衣裳,不只是她,愛家每個人都一樣。
盡管如此,愛樂香沒有一絲遺憾。她看過別家閨女化妝,她嫌麻煩﹔覺得不穿花衣裳也不錯,太多漂亮衣裳會讓她不知該撿哪一件穿,她安分守己過日子也頗為逍遙快活。總之,十八歲的愛樂香,因為家裡經營晦氣的棺材店,沒人上門求親,更鮮少有朋友。
愛家生意興隆,事事順心,唯一的麻煩是──白府的排擠。
自從愛府搬來當鄰居後,非常迷信風水的白夫人就夜夜失眠,常常憤恨地咬手帕。
“老爺、老爺,你跟宮中傅大人說了沒?”今日她又提起。
白老爺面有怒色地回她:“別說了,我跟傅老提了快十次,向監事研究了不下十幾次,天子就是不肯廢他立的法,還頗得意這是他實行的一大德政,他的聲望正高呢!”
“可是咱隔壁住的可是棺材店,棺材店耶!”白夫人快抓狂了。“那種下賤行業怎麼可以跟咱們相鄰?你雖然退休了,可好歹曾是鼎鼎有名的士大夫,跟個賣棺 材的住,笑死人了。多晦氣、多霉!您不見那愛家一來,咱多衰,前日奴家養的金絲雀無端端掉了三根毛,還有,金池的魚莫名其妙死了一尾,家裡下人病了一個。 這怎麼行,這樣下去會死人啦!”白夫人信手拈來,便牽拖出一大堆“衰”証。
“呸呸呸!”白老爺怒叱。“你少說衰話,閉嘴!”他煩躁氣惱,卻又莫可奈何。
外頭目光閃爍,雨維城公認最英俊、最聰明、最神氣的才子白微生,剛剛離開挂月樓。他和城內眾多才子們鬥詩,勝利歸來。飲了酒,他微醺,步伐輕快,穿著鑲金線貴氣的一身白綢衫,手持一只羽黃華扇,神采飛揚意氣風發,吟詩漫步過長街。
街上正熱鬧,早市剛結束,收市的馬車及車夫們忙著裝卸貨,撿便宜的婦人們高聲和販子喊價,幾名逛街的閨女,見著了雨維城最英俊瀟灑、才氣縱橫的白微生,無不羞澀地瞅著他步過的身影,低低笑著竊竊私語,無不巴望著他青睞。
白微生喜穿白衣,自恃甚高,常用下巴看人,對於街旁直送秋波的女人們頗為不屑,聽見那群閨女的笑聲,還揮扇低咒了一聲“三八”。
驀地前頭一陣喧嘩,昂首就見人群迅速散至兩旁,惶恐的呼聲一路嚷嚷過來。
一匹黑馬嘶聲啼叫,恍若受了什麼驚嚇,竟失控地在人群聚集的鬧街飛蹄狂奔,拖住後頭的馬車奔馳,那瘋狂的速度,就快將馬車摔散。
霎時長街一片混亂,人們紛紛丟了貨沖往隱處避難。
馬車奔來,瘋狂的馬蹄踏近,像一道閃電,劈得又快又急,白微生跟著人群往街旁閃,卻見一名婦人手抱嬰孩嚇得瞪直了雙眼,愣在街中央。
“快跑啊,大嬸!”
人群呼嚷,那位大嬸眼中只見那匹瘋狂的馬,腦中只想著她要被踩死了,兩腿發軟,手中嬰孩啼哭,早已嚇得手抖腳料沒力氣跑了。“救……救命……”好可怕的馬,好可怕。
沒人敢上前拉她一把,那嬰孩的哭聲淒厲,馬匹直直朝他們踩過來。
眾人尖叫,馬蹄飛揚,馬嘶尖銳,重蹄落下。
驀地,呼叫聲都靜了下來。
眾人屏氣傻眼。
那瘋狂的馬蹄沒踩上婦人身子,那麼強健、瘋狂的一匹黑馬竟然活生生摔倒在地,狼狽地在地上扭著、掙扎著、啼叫著。
怎麼回事?
“媽呀……”婦人呻吟一聲,見沒事了,兩腿癱軟跌坐地上。
原來,有人在那千鈞一發之際,幹了一件非常聰明的事。
當大家都駭得只管尖叫傻眼的時候,這個人推開賣油麻薯的販子,將整桶油潑至路上,馬蹄踩上熱油,摔得四腳朝天爬不起來。
眾人驚懼的目光立即換成激賞的眸光,崇拜地看著在危急時刻還能那麼大智大勇的人。
那人一襲白衫,手執薄扇,面色陰郁,立在那群販夫走卒間,像一只鶴立在花雞間,像爛泥堆中的一缽雪。是的,正是白衣勝雪,清俊得高傲得衣不沾塵的白微生。
正是那個打小就有“神童”名號,全城無人不識、無人不曉、無人不崇拜、無人不欣羨的少年郎。
這會兒人們個個豎起拇指,贊嘆連連﹔
“好!”
“贊!”
“白大才子好贊!”
瞬間湧起了鼓掌聲,白微生意氣風發,英姿綽綽,神采飛揚地步出,對那些鼓掌叫好的呼聲早已視如平常。
他扇著扇子走到跌坐地上的婦人前,然後緩緩地收起扇子,優雅地將白扇插入腰間,微微俯身,恍若要將婦人拉起。
婦人抱著嬰孩仰著臉,呆滯的眸光望著白微生,看見他露出一口白牙。感激的話正要出口,卻平地炸開一聲雷吼──
“笨蛋!蠢人!豬腦!”白微生英眉橫豎,指著婦人破口大罵。“你不懂要跑啊?等著被踩扁是不?像你這種笨蛋幹啥還生孩子,差點連孩子都要被你那豬腦給害死,你活得不耐煩了是不,要死也別連累孩子!笨笨笨怎麼有你這麼來的人,孩子給你這蠢腦養,八成也成了廢物!”
白微生劈頭罵得毫不留情,婦人本來感激得要命,這會兒被罵得惱羞成怒,竟有力氣跳起來回嘴了。
“誰要你雞婆?我被踩死也不關你白大才子的事!”
“唉喲,剛才嚇得只會抖抖抖,這會兒倒有力氣罵人。”白微生刻薄的一張嘴還不饒她。
婦人抱緊嬰孩,怒火高漲,沖著白微生那張俊臉咆哮:“白微生,你狂什麼?我寧願被踩死,也不要你這具屁的救,你多事!”
“唉呀,你這個潑婦──”白微生氣壞了,挽起袖子,也卯起來杠上了。“你爺爺我現在就把馬拉起,讓它踩得你哭爹喊娘地,我看你這臭三八還敢不敢亂吠!”
卻說這雨維城才子,人極聰明是公認的,脾氣大也是遠近馳名的,他還真嚷嚷著要面粉,想把油漬去掉,把馬給拉起來。
那婦人見了,嚇得轉身就跑,白微生一手揪住馬轡,一手指著那落跑的婦人,當街就破口大罵。
“給你爺爺我回來!還跑?還跑?!唉呀呀,跑得還挺快的……”
街坊見白微生真要將馬拉上來繼續作亂,怕得直打圓場。
“您聰明,別跟那笨婦計較!”
“是啊是啊,咱都感激您,您息怒……”
頓時大伙兒都來安撫白微生。
那婦人這會兒倒聰明了,跑得不見蹤影。
白微生被幾個大漢拉住,他高聲咆哮:“剛才怎不見你跑那麼快?豬頭!給我站住……”媽的,早知道不救了,這種不懂感恩圖報的蠢人被踩死算了!微生氣得橫眉豎目。
混亂過後,白微生陰霾著臉,蜇返府邸。
宅前小徑上,微生忽然停步,瞇眼,盯住鄰宅,臉上露出了輕微不屑的表情。
宅前,身形嬌小苗條的愛樂香,正將堆在左邊地上晒夠日光的細木,一根一根搬到右邊蔭涼的樹下放。
左邊地上細木雖輕,但少說也有三十幾根。
白微生看愛樂香一次搬一根,至少要搬三十幾趟,他忍不住在心底罵了一聲“蠢”。
就不會想想別的辦法麼?只會這種原始愚蠢的方式,一點都不知變通,笨笨笨!他白微生最受不了的就是笨和蠢的人了。白微生大步過去,站在樂香面前揮著扇子,昂著下巴看她搬。
樂香停住動作,側身抬頭,目光中看見一張非常驕傲自負的臉。哦,這招牌自負的表情,這高人一等的姿態,嗯哼,白家人。
她一手扶著細木,一手抹抹額上汗,仰著臉,對足足高她一個頭的白微生露出親切的笑靨。
“白公子啊。”她笑,他眼中的鄙夷和不屑仿佛都沒入她的眼。一雙大眼每次一笑就瞇起,嵌進圓圓粉粉的臉,像一團甜餅,紅唇也抿成了一線,白淨的臉微微泛紅。
然而她親切和善的笑容卻沒有軟化白微生驕傲自負的線條。
他劈頭就賞她一句──“笨!”
樂香睜眸,眼睛底汪著一片混沌。“啥?”
白微生語氣清晰且鏗然地道:“我說笨,愛姑娘,你真夠笨了。”
“哦?”樂香不解,卻也沒有生氣,只是困惑地淡淡笑問:“我哪兒笨了?”
“喂──”白微生一副很受不了的模樣,最笨的莫過於連自己有多笨都不知。他慷慨地大手一揮,“喀”地一聲收扇。“你看好。”
白微生拾起地上散放的一片木板,然後拖著木板走到左邊地上扔了,跟著將一堆細木堆上木板,再將木板拖往右邊樹蔭下,木板一抽,十幾根細木即躺平地上。就這麼一下子,已幫她將至少一半的細木全搬來。
扔了木板,微生拍淨雙手,環抱胸前,斜眼看向愛樂香,下巴指指地上細木,他挑眉,諷刺的眼神像問她──你笨不笨?
愛樂香看著得意洋洋、趾高氣昂的白家少爺,這個從小就出了名的“小神童”,正一副幫了她天大的忙似的表情。
愛樂香又凝眸看了樹下細木一眼,然後抬頭對他笑。那瞇成一線的眼睛,白淨粉臉,忽地教微生想到……餅?鬆糕?冒著蒸氣的白饅頭?咦,怎麼淨想這些,莫非他餓了?!
樂香對他說:“謝謝你,白公子。”然後不忘加上一句:“你真聰明。”讓他的得意襯得更有理。
白微生宛如孔雀展翅,一副“這沒什麼”地揮了揮手,只差沒說出一句免禮。然後瀟灑翩翩地走過她面前,昂首步進白府。
門一關上,白微生一消失,愛樂香深吸口氣就沖向大樹,俯身蹲下,一一檢視白微生搬來的細木。
果然!她倒抽口氣,瞪著一地細木。脆弱質軟的細木一起搬的結果就是擦痕無數,雖然細微,但是爹爹一定不會要了。
捧著刮傷的細木,白微生眼中很蠢的愛樂香,嘆了一口氣。然後她坐下,抽出懷裡一枝毛筆,還有一罐釉料,細心地幫受傷的木料上妝,一邊喃喃自語。
“這樣應該就看不清楚了吧?”該可以瞞過爹爹和客人。這可是她發明的辦法,成功地瞞過不少雙眼睛,省下不少材料費,愛家的瑕疵木都是她偷偷修好又差人搬回來用的。像這樣好的木材只因為一點點瑕疵就丟掉,那多可惜!
在她一雙巧手下,木材神奇地又回復了完好如初的模樣。
白宅內,微生正行過花苑,想著愛樂香崇拜的表情,想著他聰明的方法,那愛樂香肯定感激死他,他幫她省了太多時間。
她真的太笨了,而自己實在太聰明,想著想著,俊臉上有藏不住得意的神采,哈哈大笑地揚扇昂首入廳。
白微生一進大廳,裡頭便傳來一句喝叱。
“停!”喊的是白夫人,她很激動的跳下椅子,指著兒子站的地方。可惜來不及了,白微生已經一腳踩進一盆水裡,水花濺起,他的臉瞬間沉凝如冰。
只聽白母呼叫:“唉呀呀,瞧你濕的。”一群婢兒趕忙奔來。蹲下清理少爺打濕的靴子。
白微生惱道:“這兒怎麼放盆水?”他話一出口,見母親雙眸炯亮,精神亢奮,立即猜到啥事,拔腿轉身遁逃。
白母追著他解釋:“兒啊,廟裡方文說咱家今個東邊有煞,娘花了銀子求來這觀音神士大悲水,按指示擺在東邊,何佑咱平安無事──”她用力地將微生拉向西,半拖半拉要他靠著牆步行。“走這邊走這邊,你要沖煞就糟了。”
這真太可笑了,白微生臉色逐漸凝重,怒蘊眉梢,終於火大地甩開她的手。
“娘!”忍不住向她曉以大義。“你太迷信了,而且簡直到了走火火魔的地步。”微生頭痛地揉揉太陽穴。
白夫人雙手叉腰,昂臉反駁。“我迷信?你十五歲時重病是怎麼好的?”
“莞大夫醫好的。”微生道。
“不是!”白夫人糾正,激動地指著他。“是娘帶你去虎陀山,請巫仙人作法做好的。”
“呵!”白微生搖頭,這事已經爭論不下十次,他簡直懶得再說,不過他終究還是忍不住。“那時我已經服了莞大夫的藥,本來已經精神大好,你偏要我千里迢 迢爬上巫山我才又昏迷的,我不是已經解釋過很多次?莞大夫因為這樣,氣得好幾年都不再幫咱看病。娘,你怎麼不理智一點、開化一點?拜托你!”
“我才拜托你──”她固執地昂頭道。“明明就是作法作好的,那個巫仙子可厲害的,他一念咒語,你就睜開眼睛──”
“因為他拿針捅我的腳!”白微生咆哮,不說了,他氣得轉身就走。
白夫人猶對著愛子的背影嚷嚷道:“你忘了?巫仙子說你是被不乾淨的東西纏上才會病的,這種陰病當然要靠作法,幸好娘認識他,你別嘴硬啊!”
白微生氣得如旋風般,一轉眼就消逝白夫人眼前,這對話真是太荒謬。
“你會那麼聰明也是娘上香求來的……”白夫人嘀咕著撫撫衣裳、理理儀容,輕輕地嗯哼一聲,四面八方即湧來僕兒數名。
“都打聽好了?”她冷覷奴才們。
“是,夫人。”一名女婢上前低道。“清水大師確實入了咱雨維城,住宿春眠客棧,已經有一堆官夫人排隊穿著他相命批流年,大師架子很大,脾氣很壞,收費很貴,行蹤很神祕……報告完畢。”她一長串說完。
白夫人嘖嘖道:“沒錯沒錯,要不高明就不貴,要不厲害就不會行蹤神祕,要不神准就不會脾氣壞、架子大……這可是千載難逢的機會,我非要請教大師怎樣才可以將隔壁賣棺材的逼走,看能不能作個法讓‘永福’倒閉。”她意志堅定地握拳、深吸口氣。
除掉“永福”是她白夫人畢生心願。她瞥了僕兒們一眼。“去,備轎,跟庫房領一箱銀子,我就不信清水大師不見我。”為了捍衛家園風水,花再多錢都值得。
一番打理,打扮得花枝招展,金銀珠寶上身,華麗貴氣的白夫人在僕人攙扶下,正提腳要跨上馬車,後頭冷不防來了一聲──
“喲──”
這一“喲”,白夫人僵住勢子,轉身一見發聲之人,猛回頭,如受了莫大驚嚇,又似看見妖魔鬼怪,她倉皇失措地爬上轎就躲過去。
“啪!”
來人動作更快,拉開轎子窗帘。“白夫人早啊!”
晴空下,只見樂香之母踮腳趴上轎子,胖胖的圓臉貼近窗欄,不懷好意地瞇眼,亮出一口白牙,朝一臉驚恐的白夫人說道:“喲喲呦,白夫人今兒個真漂亮,趕著上哪啊?”
白夫人面包鐵青,只用力踢踢轎門,暗示車夫快走。
愛夫人又尖聲道:“白夫人該不會趕著去叫什麼大師的,幫您作法除掉‘永福’吧?”
真衰!白夫人遮住臉,不想見著晦氣。“你快下去,別踩臟我的轎子。”
“喲──”愛夫人尖嚷,踢踢轎子。“瞧這口氣,架子真大,您尊貴。尊貴到叫人在咱‘永福’店前潑狗血﹔您高貴,高貴到要下人在咱‘永福’門前貼符咒,我說您這回又想出哪招、唱哪出啊?”愛夫人不忘提舊帳。
白夫人使勁踢轎。“走啦!”她對著車夫咆哮。
車夫為難地瞪著霸住轎子的愛夫人,她胖胖的身軀攀在轎身上,他要駛了馬兒跑,就怕她摔傷。
愛夫人看白夫人面色鐵灰,咬著牙、握著拳頭,一副快氣昏過去的滑稽樣,忍不住仰頭哈哈大笑,氣死活該。她跳下,抹抹手,馬車立即飛也似地向前疾奔,宛如逃亡。
“小心駕啊,老娘雙手剛劈過棺材很晦哪!”愛夫人猶不忘揮手高聲送行。
車夫聽了一個顛躓,轎身一歪,白夫人駭得發出尖叫。愛夫人見了更是笑得前俯後仰,差點沒笑跌過去。
忽地,一只手扶住愛夫人。“娘,你過分了。”
愛夫人回頭見女兒一手揪著剛寫好的挽聯,一手搭在她臂上。她親愛地摸摸女兒臉頰。“娘不過分,一點都不過分,他們白家才過分,咱‘永福’可不是任人欺負的。”
“何必呢?”愛樂香聳聳肩,將挽聯交給母親。“喏,趙公子訂的挽聯。”
“寫好了?”愛母展開來看,白絹秀氣的一行字──鳳落長空,淑德可風。
愛母眼一瞠,狂笑起來。“淑德?他娘偷人哪!淑德可風?笑死人了!”
“人都死了,趙公子希望給他娘寫點好的,又有什麼好笑的?娘這樣笑一個死人,我才覺得好笑呢。”樂香只不慍不火說一句。
愛夫人登時煞住笑,咳了咳。“嗯,是,反正都死了,能美化多少就美化,寫得多好就多好,的確是沒什麼關系,娘確是不該笑。女兒──”愛夫人按住樂香肩膀。“你真是善解人意,趙公子一定會很滿意。”說著她卷起袖子,對著長工嚷嚷。“快快快,備轎,去春眠客棧。”
樂香凝眉。“娘,你去那兒幹嘛?”敢情娘也要找大師批流年?愛夫人紅光滿面,神采飛揚。“乖女兒,咱給白家欺負這麼久,娘這回可要狠狠整她一次,好發發一肚子鳥氣。”
樂香忽地使力揪住母親袖管。“您別跟著鬧了。”一雙水眸圓睜著,又清又亮。
“唉呀,放心,娘自有分寸,你放心喔。”說著就奔上轎子,揚塵離去。
樂香勸不住,只好聳聳肩,慢條斯理地踱返店內。
一回店內,排隊等著買挽聯的人立即一擁而上,全擠在柜台前。有的要看棺材樣式,有的要問喪葬法事,有的要請和尚念經,樂香伏在柜台前,一貫親切微笑著傾聽,并不時回頭吩咐下人辦事。
在樂香親切的服務下,步出“永福”的喪家,個個愁容褪去不少。
剩下最後一個客人,是一名小少年。很少有這麼小的客人,至多十三吧?衣衫檻樓,消瘦見骨,面目憔悴。
他仰望柜台前的愛樂香,樂香隔著柜台傾身俯過來問他。
“小哥哥需要什麼?”然後她露出甜甜笑容。
樂香一笑,小兄弟就哭了。
“唉呀!”樂香趕緊繞過柜台出來,站在少年面前。“今兒個風沙大,吹進眼底了?”她抽出錦帕給他,還是一臉若無其事的笑,免去少年不少尷尬。
他揉揉眼睛。“是、沙子多……”聲音哽咽著。
樂香抬頭,看了看店外斜映的目光。“可不是麼。”
少年啞著聲音道:“我……我要買一副挽聯給姐姐,她昨兒個半夜病死了……”說到這,眼淚忍不住嘩啦啦地淌下。
這下可不能再怪沙子大了,樂香轉身走到角落,搬來一張椅子。
“請坐。”她沒有出聲安慰,該哭的時候,掉眼淚是好的,眼淚忍著才痛苦。“你坐下,我們一起坐。”她也拉張椅子過來,還順手將柜台上一個竹籃提來。“ 我們吃饅頭好不好?我自己做的。”樂香掀開覆蓋饅頭的白布,蒸氣瞬間湧上,撲上少年濕潤的眼睛,好香……少年立即唾液洶湧,他已經餓了好些天。
樂香揀了一個饅頭,傾身笑咪咪遞到他面前,他有些愕然,望著那張笑臉,像看見自己的姐姐,搶下饅頭狼吞虎咽地啃吞饅頭,一邊啜泣、一邊含糊直說:“好吃……好吃……真好吃……”
“你喜歡?真好。”樂香笑了,露出一排漂亮的貝齒。
少年在蒸氣中望著白裳的愛樂香,他眨眨眼,仿佛看見樂香通體發光。
連吃了三個饅頭,他終於有力氣將話說完整。“我只有一錢,我想幫姐姐買副挽聯。”
樂香倚著椅子像和他聊天似的。“好,你姐姐喜歡什麼、性情如何?”她思索著要幫他提什麼字。
“喜歡?”少年摸著頭思索。“我們窮人能吃飽就好了,哪敢喜歡什麼?”他難過又自卑的低著臉。“不過我知道姐姐打小就崇拜一個人,崇拜得不得了,幾乎把他當神……”
“哦?”樂香交疊雙腿,手肘擱腿上,撐著下巴耐心聽著。“崇拜誰?”
少年有些不好意思地道:“神童,白微生。”他尷尬地笑。“是愛慕吧?我姐姐一直想和白微生作朋友,可你知道的,別說認識他,就算想收集他的詩,咱也買不起,白微生的字畫在雨維城有錢都不一定買得到。”
“是是是。”樂香同意,她隔壁住的可是大人物大才子大神童。然後樂香問:“你姐姐什麼名諱?”
少年道:“秋若寒。”
“我知道了。”樂香拍拍手,站起來。“你明天過來拿挽聯。”
“一錢?”少年有些不好意思地問。
樂香笑。“不。”
少年恐懼地揚起眉毛,聽見樂香笑著續道:“一毛。”
“一毛?!”他睜大眼。
“是,一毛。因為你喜歡我做的饅頭,我高興優待你。”她保証。
少年笑了,哀傷自他眉眼間褪去不少。“我的確很喜歡你做的饅頭,不信你整籃給我,我帶回去吃個精光。”
“好啊。”樂香爽快道,就將整籃饅頭遞給他。
少年接下,眼底還閃爍著淚光,卻帶著微笑。“愛姑娘。”他仰著臉很認真地道。“我知道你好可憐,沒人要娶你──”他拍拍胸脯。“但我保証,為了吃你的饅頭,我長大一定來提親,把你娶回去,你放心,你不會沒人要的,你等著我。”
樂香微笑,輕捂著嘴。“好啊,我等著。”她眨眨眼,眨出少年滿嘴的笑。
小少年心滿意足提著整籃饅頭離去。
後頭管家上前問小姐:“這挽聯你打算怎麼寫?”
樂香凝視著少年背影,她只直直步出店子,去敲隔壁白府大門。
桔紅色門扉緩緩開啟,守門人露出臉來,一見是白府死敵愛家之女,便皺眉頭。
“愛姑娘?”
“我要見白公子,麻煩你通報一聲。”
守門人露出不敢置信的表情。“愛家姑娘,你在跟我開玩笑嗎,咱白府向來不見你們的。”不只不見,簡直是避之唯恐不及。
“不見?”樂香揚眉。
“您別為難我了。”退身“砰”地就關上門。
“很好……”愛樂香點點頭。“很好……”她轉身回愛宅,緩緩踱往後院,停在一堵牆前。她聽過白微生在這兒吟詩,她聽過他磨硯的聲音,她知道他多在這兒吟風頌月。
她將耳朵貼近牆壁,果然聽見書寫的□□聲,他八成在。樂香俯身抬起一塊石子就扔過去──咚,啪,喳喳。
“媽的!”牆對面發出咆哮。
白府花苑,露天花架下,微生捂住額頭,一手還拿著筆,他氣急敗壞沖過去提腳就對牆踹,脾氣暴躁地吼。
“是誰,有種出來,殺千刀的,老子砍死你,出來!”他氣沖沖叫罵,完全不顧形象。他作畫的時候最氣人打斷他,這會兒他的心情全毀了。
他抄起腦海中各種狠話指著牆破口大寫,見一只小手浮現牆沿,他不由得愣住,隨即一張臉露了出來,愛樂香腳踩著椅子,攀在牆上,對著發怔的白微生露出一貫的標准笑容。
“您好啊,白公子。”
好個屁!白微生退一步打量她,然後沖著她的笑臉,深吸口氣卯起來指著她臭罵:“你媽的搞什麼亂扔石子?你吃飽撐著爬牆啊?你有沒有大腦?石子不長眼你知道嗎?你是哪根筋斷了?你有病啊!”他罵了一頓,她還是不痛不癢笑著。
“我想見你,看門的不讓我進來。”
“你廢話!”白微生叱道。“我娘一向不歡迎你們,別告訴我,你天真到不知道。”
樂香“喔”了一聲,往下擦擦裙子,雙手往牆頭撐起。
白微生驚恐大叫。“你幹什麼?”
“我爬過來──”
“你給我站住!”白微生急吼,像是見著什麼妖怪,激動地指著她攀爬的勢子狂叫。“你站住,停,停!不准過來、不准爬牆,你給我停!”他惶恐地直直退,這女人到底想幹嘛?
愛樂香不理他的咆哮,笨手笨腳地直攀過牆來,整個人騎上牆頂。
天啊!白微生捂住頭,不敢相信一個女人竟爬在牆上,這這這……這什麼跟什麼?她有沒有教養啊?
樂香咬牙雙手撐牆,瞪著地面,提氣深呼吸。
“有幹嘛?”白微生見狀驚吼。
“我要跳下來。”她瞪著足足一樓高的白府地面,張臂就要往下跳。
白微生簡直要瘋了。“媽的,不准,你想死別死我家,你不……”
來不及,樂香跳了──
白微生驚得奔上前,張臂接住她。“我他媽媽媽媽的……”被那下沖的力量震得整個人就往後倒,摔在草地上。微生痛得臉色慘白、嘴唇泛紫。這個衰女!
樂香自他身上坐起,慢條斯理地從他身上爬下來,然後坐在他身旁,看著他五官皺成一團,鐵青著臉,一副痛苦的模樣。
樂香伸手拍拍他面頰。“你要不要緊?”
“我……”白微生忍不住臭罵她。可躺在地上罵了一輪,只見這女人不痛不癢地掏掏耳朵,拍拍身上灰塵,很無所謂似地,反倒是他像在發潑。
白微生喘口氣,罵累了,坐起來。
“我真倒八輩子霉了,和你這白痴作鄰居,又蠢又笨又發瘋病。”
微生站起來,掏出扇子,甩開來煽風,試圖熄滅滿腔怒火。
“白公子──”樂香坐在地上,抬首很認真地勸他。“你可不可以冷靜點?”
微生眼角不住抽搐,心想發瘋病的是她,這會兒竟要他冷靜來了?他要不冷靜,早把她踹到天邊去了!他深呼吸,斜臉瞪住她。
“敢問愛姑娘發瘋病、不要命地翻牆過來找白某,是為著何事?”他一臉壓抑,竭力冷靜地問她。
愛樂香懶洋洋坐在地上,定定看他,一向渾沌朦朧的黑眼睛這剎清明如水,反教微生心底發毛。
樂香盯著他瞧一陣,才開口道:“聽說你很會寫字書畫?”
微生昂臉,順過發鬢。“什麼聽說,是事實。”他糾正她,很神氣地揮著扇。
“真的嗎?”
“什麼什麼?”白微生附耳過去。“我沒聽錯吧?你懷疑?”
“你真有那麼行?”
“不相信──”這簡直是侮辱,微生揪住她就往露台拖,然後指著石桌上的一幅畫。“你看看這是什麼?”指著案上畫了一半的草圖。
樂香低頭研究。“雞?烏龜?石頭?樹?長虫?毛毛虫?”
“是大鵬!”真真氣死人也。微生咆哮。“大鵬,展翅的大鵬,也難怪你不知道,畢竟每個人的知識有限。”他一副很諒解的樣子。
“哦……”樂香看清楚了,跟著“咦”了一聲,指著畫問:“翅膀上這一坨黑黑的是什麼?”
白微生瞅著她。“是什麼?”
樂香眨眨眼。“對呀,翅膀上的是什麼?”
“是你這三八扔的石子!”微生沖著她咆哮,又指著自己眉尖痛處。“你那顆石子莫名其妙打上我這,我一痛、筆一斜,這幅大鵬展翅就變成了大鵬‘肥翅’, 這畫毀了,你知不知道?我畫的大鵬可值錢了,你你你……”他激動地戳著樂香額頭咆哮。“你這殺千刀的臭女人,你要是男人我非把你踹扁!你十顆腦袋都不夠 賠,我真想把你的豬腦摘下來踢,再把你該死的腿打斷,你哪只手扔的石子?我他媽的切了它!”
“嘩!”樂香眨眨眼,還笑。“這麼暴力?”
“暴力?”微生瞪著她。“要不要著更暴力的?”他抄起那幅畫,瞬間就撕個粉碎。
“嘖嘖嘖,”早知他脾氣暴躁,愛香還是忍不住苦勸。“何必呢?那一坨黑漬或許可以補救。”
“我白微生可不會賣幅有瑕疵的畫。”微生拍拍雙手豪爽道。
“也許你可以將那坨墨漬改成翅上的什麼啦,譬如一只鳥剛好擦身而過,疊上了……你不是神童麼,這應該很容易啊,你畫那麼辛苦就這樣撕了,多可惜。”
白微生瞪著愛樂香,詫異她可以說得好像這一切都不是她害的,可惡啊!
無視他氣得扭曲的臉,樂香徑自轉了一圈,環顧起花苑。
紅花綠葉,松竹參差交立,她由衷贊賞道:“我可是第一次來你家,果然很漂亮。”
“是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白微生催促。“你看夠可以走了,我沒時間跟你瞎耗。”
“好。”樂香也爽快,只見她低頭抽出一張寫挽聯專用的白絹,“涮”地一聲展開絹面,攤在案上。
“你幹嘛?”微生看樂香俯身,手掌貼著白絹,輕輕撫平絹面。
她的動作細心專注,像在摸著什麼珍貴的玩意。微生一時倒有些失神。發現樂香有一只好小好白的手,指尖輕巧地摩挲過細絹,絹面瞬間柔柔躺平,仿佛非常聽話。
看她俯身凝視絹面的側影,微生不知怎地對這日光下剪影,有一剎怔忡,短暫的恍惚,好像看見的不是那個愛樂香……不是她又會是誰?正失神,樂香已直起身,回頭對他笑。
“白公子,都說你寫得一手好字,我倒想開開眼界。”
白微生雙手叉腰,盛氣凌人。
“你這寫挽聯的丫頭,倒來質疑我這雨維城公認的大才子,呵……”他挽起袖子,步向圓桌,表情自負。“今日就讓你開開眼界。”他蘸筆,俯身落案,還斜過 臉來對她眨了一下眼睛。“看了以後可別自卑得封筆。”說著,左手拉住絹面,屏氣凝神,一張俊容霎時異常嚴肅,正要落筆時──
“等等!”樂香擋住他的勢子。“我要指定字,要不你寫你擅長的當然漂亮。”
竟這樣小覷他?臭三八!微生耐住性子問:“好,我就讓你啞口無言,你說,什麼字?”他一張臉臭得就快炸了。
“萱帷月冷,魂飛仙鄉。”
微生冷笑。“不愧是開棺材店寫挽聯的。說的盡是不吉祥的話。”請舉,提筆,一鼓作氣,於白絹揮灑出幾個英烈豪邁的字,蒼勁爽利,似字又似畫,每個字都 像一個意境。堅硬棱角分明就似他的性子那樣鮮明,又帶點才子該有的任性瀟灑,輕而易舉就洋洋灑灑寫完那八字。剛要收筆,樂香又湊過身來指著落款處。
“你的名字。”
“等等──”’微生皺眉。“幹嘛還寫我的名字?”
“好習慣。”她道。
“喔。”他寫了。白微生──那字清俊漂亮,像翠竹,像詩,像一痕月。寫完、收筆,她又有意見了,指著冷落。
“再寫個秋若寒。秋天的秋,若然的若,寒天的寒……”
白微生眼角抽搐,霍然擲筆。“不寫了!媽的,你耍我是不是?什麼秋不秋的?你到底真要看我的字還是在玩我?一下要我寫這、一下要我寫那,你當我誰?什麼東西!不幹!”
見他發起脾氣,樂香緘默。待他罵完,她深吸口氣聳聳肩。“好吧。”也不再羅唆,順手就抽去白絹。
微生握住她手腕。“你幹嘛拿走?”
樂香微笑。“我拿回去好好鑑賞,怎麼。你一手好字怕人細看麼?”
微生鬆手。“呵……”瞇起眼來打量她。“你這丫頭──”他瞅著,恍然大悟。“原來如此!嘖嘖,愛樂香……你以為你的詭計騙得了我?”
第二章
樂香鎮定自若,一對黑湛湛的眼閃爍著,在微生質疑的眸光中,她輕輕地護著手中白絹。
“什麼?”她表情無辜,甚且還天真地眨眨眼。
“哼哼……”微生摸著下顎瞅著她。“說什麼想試我的字?我看,你根本是崇拜我,愛慕我,欣賞我的字,欣賞得不得了,故意想這樣詐去我的字是不?──敢情你想偷去裱好收藏?”
樂香眼睛一亮,樂了。“是。”笑咧嘴,一口白牙閃閃發亮。
她將白絹很珍重地收入襟內,貼著她身體。“我崇拜你愛慕你佩服你,整個雨維城誰不如此,全都為你白微生著迷。”
“哼!”微生甩開扇子,昂著下巴,很瀟灑自負地煽風。“罷了,看你那麼中意就賞你吧!”
樂香拱手。“多謝。”轉身就走。
“喂!”微生忙喊。“你幹嘛?”
樂香回頭道:“我回去啦。”
微生上前趕緊將步往大門的她攔回來。“大小姐,你這樣大搖大擺從大門出去,守門的、還有僕人見了,肯定會跟我娘說,要讓她知道你進來找我,我肯定被罵到耳朵出油!你行行好,別給我惹麻煩了。”
微生將她攔回來,這才驚覺樂香肩膀荏地纖細,和他的如此不同﹔又發現她很嬌小,頭頂幾乎只到他的下巴……這就不得不注意到她的長發,并不像外邊閨女扎 得整整齊齊,只是乾淨地柔放肩後。還訝異地聞到她身上,有一種生乳的味道……生乳?微生止步,俯瞪她,她也莫名地仰望他。
他問:“你剛飲生乳?怎麼有乳味?”
“我剛做饅頭,饅頭加了生乳。”
“哪有饅頭加乳的?”
“我做的就有。”
他挑眉,不確定。“加生乳?”
她很肯定地點頭。“是。”
“能吃麼?”
“當然。”
“哼,怪事。”隨即將她推往牆壁。“回去、回去。”
“走哪?”樂香問。
“你打哪來就從哪回去!”真廢話,他凶惡地瞪她一眼。
樂香凝視著那堵高牆。“哦──也對。”她點頭同意,很果斷地當微生的面就爬起牆來。可是這邊沒椅子踮腳,她小小的足尖不住往下滑,磚牆上生了濕苔,怎好攀爬?
白微生立在她身後瞧了半天,終於很受不了地將她揪下來。
“拜托,姑奶奶!你要給我爬到什麼時候?我以為你行的,你不是爬過來的麼?”
“那邊有椅子踮腳。”樂香被他揪著,對他不耐的表情認真回道。
“你要我去搬椅子給你踮腳?你開啥玩笑!”
“其實不用那麼麻煩。”她說。“你只要蹲下來,把背借我就好了。”
“你的意思是……要我的背讓你踩?”
“嗯。”
“要我這個雨維城最負盛名的大才子白微生的背,讓你這個賣棺材的踮腳?”
“嗯。”她不覺有啥不妥,還答得很乾脆果斷。
忽然一陣靜默。
白微生無法置信地瞪著愛樂香,她則坦蕩蕩地迎視他。半晌,見他都不出聲,她終於有些反應過來。
“不行麼?”
“行。”微生俯身,煩躁道。“行行行,只要你快點給我消失,什麼都行。”他快被她鬧得發瘋了,忍忍忍,只要她快點滾回去,踩背就踩背。大丈夫能屈能伸,行走江湖,打落牙齒也要和血吞!
白微生慷慨就義,半蹲地上,還不斷在心底給自己心理建設。
愛樂香提腳,正要狠踩下去──
“慢著!”微生猛然抬頭,惡狠狠地警告。“這事你要敢……”
“我絕不說。”
算她反應夠快,但微生還是有些不安,要讓人知道他堂堂一個大才子給人當椅子踩,以後還能混麼?“我說真的,愛樂香,這事你絕對絕對……”
“絕對不說。”她眨眨眼,還以一笑。“祕密。”
白微生愣住,深吸口氣,這才認命,低頭蹲好。
樂香身子很輕,輕靈地踩了一下,就攀至牆頭。
微生直起身望她。“行麼?!”她畢竟是個女人,他有些擔心。
樂香翻過牆,雙手攀在牆沿上,微笑著,雙腿往下探。“謝啦,微生。”人慢慢踩著牆下去。
微生瞧不見她了,只聽得她往下爬的聲音。他又吼著:“行不行啊你,你給我踩好,要摔死了不關我事啊!”
是不是該讓她走大門的?微生不安,索性一個長手躍上牆頭,探頭望她,俯瞰她往下跳的勢子。
不錯嘛,就快平安落地。正放心時,樂香手滑,腳一溜,“哇”了一聲,整個人就摔下去!微生情急,俯身就抓,來不及了!但見她結結實實地跌落地面,“砰”的好大一聲,整個人動也不動地躺在地上。
哇勒──出人命了!
微生火速躍牆而下。“喂?喂?!”伸手碰了碰樂香,他緊張得臉色泛青。她不會就這樣死了吧?他害死她了?
微生將樂香翻過來,橫抱懷中,她的臉埋進衫內,軟軟的身子動也不動。
微生冷汗直淌,摸著她的發,情急地迭聲直嚷。
“臭丫頭,你死啦!喂,你別嚇我啊?醒醒!”
微生咆哮好一陣,終於,埋在他衫內的臉緩緩轉過來,露出那帶點恍惚的臉兒,黑黑的眼睛望著他,朦朧渾沌,仿佛未醒。
微生鬆口氣,很小心摸摸她臉頰。“摔到哪了?沒事吧?”口氣溫柔不少。
樂香躺在微生懷裡,恍惚地望著白微生。他的手輕輕揉著她後腦,像是怕她摔痛了。樂香眨眨眼不敢相信,那慣常盛氣凌人的眉眼,這剎竟那麼溫柔望著她?!樂香更用力眨眨眼,終於看清楚他的輪廓。白微生,原來真的好看,劍眉星眸,面容斯文清俊,像天上一朵棄世孤傲的白雲。
“怎不說話?真摔傻了?”微生指尖輕輕觸摸了她的眉與眼,又小心翼翼地撫過她臉頰,然後皺眉。“完了完了,我看我去找大夫……”
“白微生。”她出聲。
見她開口,這才令他鬆了眼眉,緩了神色。
但見樂香懶懶地瞅…他問道:“白公子……你真聰明?最聰明是你?”
微生挑眉,不解她的意思。跟著斂容,見樂香一個伸手向他,彈指,“答”地一聲,平空在他眼前變出一朵玫瑰。
微生訝然,怎……怎麼回事?他詫異地瞪著那朵玫瑰。在紅粉玫瑰後,是樂香艷唇輕綻的一朵笑。
“給你。”她將花兒遞給他,難得露出神氣的表情。一雙眼又清又亮,黑白分明。
微生愕然,恍惚地收下那枝玫瑰。“等等,怎麼回事?怎麼會這樣?玫瑰從你手上長出來?你藏好的?藏哪?”該死,他最恨這種不明不白的事。
樂香緩緩站起來,俯身向仍蹲在地上直盯著玫瑰的白微生,附耳悄聲說了幾句,聲線又輕又柔。
白微生聽了臉色驟變,抬頭,樂香已離開,只留他一人像個傻子似的握著那朵盛開玫瑰,一臉駭然地想著她的話──
“你不懂?原來最聰明的不是你。”
留下糊塗了的白微生,樂香回到店內工作台前。
老管家周福泰,正在幫她收拾案旁乾了墨漬的挽聯。
樂香扶案坐下,窗扉透進日光,灑落在案上,她伸手摸了摸赭紅桌面,掌心感覺到一片日晒後的暖意。樂香微笑,深吸口氣,抽出襟內微生寫的那幅白絹,一個勢子將之飛鋪落案,巧手撫平絹面縐褶。
她凝注微生字跡,輕聲吩咐:“周老,幫我研墨。”
周老磨起墨來,研究小姐掌心下的字,“白微生”三個大字特明顯地。
“小姐,我知道你要做什麼,你要三思,別惹了那個脾氣暴躁。性情乖張的白微生,要知道,他才情雖高,性子卻特壞。”他猜小姐打算利用白微生的字,當挽聯給那個可憐的少年。
樂吞沒聽勸,她指著微生落款處。
“這下頭只要加上幾個字,就是道地挽聯。就寫,白微生……哀挽若寒。”她提筆,凝神思索。“嗯……好,就加這四個字。”跟真的一樣。
“小姐,白公子的字全城知名,你怎麼模仿?”太難了吧!要寫出他慣有的特色,可不容易。他的小姐若學得出,豈不可以去賣字畫了?白公子的字可是一堆人排隊搶著要呢!
樂香卻一臉自信,左手按絹面,右手蘸墨,一副“天下無難事”的模樣。但聽她說得斬釘截鐵。“微生有的是天分,我卻是苦練十幾年的底子,要模仿他的字不難。”話未說完,她已行雲流水地寫下四個大字。
周老越看眼睛睜得越大,當那最後一個字收筆時,他老人家才喘了口大氣,回過神。
“這……這……這活生生是白公子的字!”小姐的本事幾時這樣大了?他抬頭,詫視愛樂香。她卻只一臉平常,仿佛這一切沒啥好驚奇,又仿佛白微生的字在她眼底心上,也不過是個普通孩兒的字,信手拈來學得易如反掌。
樂香擱筆,抽起白絹,於日光中微笑審視。吹了口氣,墨香撲鼻。她雙眸發亮,淘氣地抿抿嘴。
對著白絹朗聲吟道:“萱帷月冷,魂飛仙鄉。白微生哀挽若寒。”她嘖嘖地笑著撣撣白絹。“秋若寒,你可以瞑目了。”
“小……小姐……”周老擔心。“您真要將這挽聯送出去?”
“你瞧得出有什麼不妥麼?”樂香斜眼間他。
“字是一模一樣,可是……您這樣會不會太大膽了?”
樂香聳聳肩。“甭擔心,白公子不會知道。何況,他正忙著想玫瑰呢!”
“玫瑰?”
樂香側臉過來,左手朝周老頭上一點、彈指一聲,變出一朵玫瑰,插在周老白發蒼蒼的頭頂,但見周老那滑稽樣,她格格地笑了。
周老摸下玫瑰,聽小姐笑咪咪道來。
“前日一個跑江湖的兒子死了,沒銀子買棺材,我送了一副,他變了十朵玫瑰送我。”樂香朝一臉疑惑的周老吐吐舌,扮個鬼臉。“瞧,我學得很好吧?這把戲可叫咱雨維城的大才子嚇壞了,這奧妙足夠教他研究個把月的,憑他那性子勢必非弄個水落石出不可,我太了解他了。”
他說得好似在敘述她手中的孫悟空,她自信得好似能掌握天地一切,就似白微生心底每一縷思緒她都能安撫妥當,她就這樣抿著如神如仙的笑。
周老呆愣愣地抓著那朵玫瑰,傻傻地看著小姐得意地笑靨如花,開得比玫瑰還美。
她笑著笑著,那雙眼便瞇了起來,長長的睫毛如兩只蝶吻著日光。細塵中,她的臉如似發亮,溫暖慈愛﹔像黑暗中的一盞燈火,照亮了幸福的方向。
春眠客棧。清水大師的徒兒們正守在樓梯口,擋著洶湧而入的人潮。
“各位,排好隊,過來跟左邊童子們抽號碼牌,寫上生辰,有緣的話師尊賜見。”白衣少年高聲指示。“別擠別擠,全排好。”
向來頤指氣使、意氣風發的官老爺、官夫人們,在這兒都似小貓小狗那樣聽話,低聲下氣領著號碼牌,痴等著大師面見。這其中,當然也包括被擠得快扁掉的白夫人。
樓上大師房內,愛夫人早早已從另一扇門進去。
此刻她坐在椅上,交叉雙腿,嗑著瓜子,聽著樓下吵鬧,一邊沖著面前秀頭白眉的老人嘀咕。
“清水,你這些年過得可好了,成了遠近馳名的大師呢!”
清水額頭冒汗,趕忙繞過身來幫愛夫人捶背。“愛夫人,我哪比得上您,您愛家現今可神氣了,誰不知您‘永福號’可是棺材王,這南方的棺材業全給您壟斷了。”
“真正的清水大師──”愛夫人慢條斯理地剝著瓜殼。“其實已經……”
清水淌下汗。“愛夫人,愛夫人,您千萬保密,我求您了。”
真正的清水大師早死了,如今是他弟弟冒名頂替。這天大的祕密除了清水的徒兒外,就只有當初包辦葬儀的愛夫人知曉。
清水大師只是個掙錢的名號,真和假,對當事人來說,仿佛已不重要,重要的是能繼續坑錢。
愛夫人一早和清水的弟弟──清葉,約定好了不揭穿他。她向來就不擋人財路,可如今,她來討這筆人情債。
她回頭對清水悄聲道:“放心,我答應你了嘛。只是,要請你幫一個忙,我這兒給人欺負了,您幫我出口氣,如何?”
清水揚眉。“我只算命批流年看風水,怎麼幫你出氣?”
愛夫人笑靨妍妍,瞅著清水。“只會算命批流年看風水就夠了。”說完,還眨了一下眼睛。
清水聽得糊徐。
當白衣少年喊出號碼三十八,白夫人如箭沖出,揪著手中號碼大叫。
“是我,三八,三八是我!讓開讓開──”太好運了!白夫人興沖沖奔上樓,進了香煙裊裊的房間。
她恭敬地對盤坐在毯上的白眉老人行個禮。“大師,弟子有禮了。”
“嗯。”清水摸著胡須,合目只一句:“坐。”
在清水後頭,躲在床底偷瞧的愛夫人,看見白夫人那必恭必敬的蠢樣就忍不住想笑,只好捂住嘴。
平時神氣得像只孔雀,沒想到此際對著個神棍,竟乖得像烏龜。
白夫人小心翼翼、輕手輕腳地坐下,然後迫不及待開口就問:“大師我──”
“閉嘴!”清水喝叱,白夫人駭得一震。他陡然睜眸,目光犀利地瞪住白夫人,白夫人慌得扶住椅子。
“怎……怎麼了?”
“你你你、你大禍臨頭了!”
“啥?”
白夫人臉色驟變,清水指著她額頭喝道:“你今年家運犯沖,你有個太聰明的兒子,將於今年死於橫禍,至多只剩半個月性命。”
白夫人張大嘴說不出話,只聽得清水一連串地問──
“你兒子是不是打小就聰明過人?”
“是,人人都說他是神童。”
“十幾歲時,是不是曾經病重?”
“是,但是我已經請人作法醫好了。”
“嘖嘖嘖……慘啊慘啊!”清水合目沉思。
“大師……”白夫人沖過去跪下,嚇得腿軟。“您倒是說清楚啊,我兒子……我兒子怎麼了?”
“你兒子是胡陽山烏嚕嚕池的一只白綿綿仙鶴托生轉世,他早就該回仙界,你節哀吧,等著幫他辦後事。”
“不……”白夫人捧住頭,淚如泉湧。“微生是仙鶴白綿綿?他會死?我的小寶貝微生?不……”宛如受到太大刺激,她一臉呆滯。
清水大師不忘提醒她。“對了,白微生是仙鶴轉世,他的棺材可不能隨便,要不則會遁入惡鬼道,你一定要訂制最好的黑桃木棺材,這種材質應該只有‘永福’會做,你快去訂制一口,免得來不及做好。仙鶴要死了沒口好棺材,你們白家可是會衰上十年……”
白夫人已經被這噩耗震得啞口無言,神色恍惚,只眼淚不停噴湧。她抽抽噎噎地問:“跟……跟……跟‘永福’訂……訂棺材?”
嘻!笑死我也!床下愛夫人捂住嘴,已經笑到疼死,快要抽筋。不愧是神棍,什麼白綿綿仙鶴都蓋得出來,真是騙肖……
愛夫人緊捂嘴巴笑得直顫,卻聽那一向虛榮自私冷漠的白夫人,一聽兒子將死,僵了一陣,蒙住臉就放聲嚎哭起來。哭得心肺都快嘔出來了。愛夫人斂住笑,竟有些不忍,踢了踢清水大師,使了個眼色。
清水會意,要徒兒帶白夫人到外頭抹個臉,冷靜後再進房商議。
白夫人哭哭啼啼讓人帶出去,目中猶念念有詞。“我的兒啊……我的寶貝心肝,我的命根子啊……”
白夫人一走,清水立時蹲下來望住床底的愛夫人,悄聲問,“這樣行了嗎?”
愛夫人眉開眼笑,豎起大拇指。“贊贊贊,不過……”愛夫人想想。“我看這樣嚇嚇她就夠了,我心底也舒坦了,倒別真把她給嚇病了,等會兒你就胡謅個什麼 法子破解這一劫。也就算了。這女人超迷信的,你不給她個法子,怕她想不開要去死了。”就饒了她吧,好歹是鄰居,也別做絕了。愛夫人如是想。
清水大師明白了。
當白夫人讓徒兒帶回來時,他便用最老套的方式告知白夫人。
“事情呢,也不是全無轉機。”摸摸白髯。
白夫人一聽眼睛綻亮如見救星,跪下就哀求。“大師請說,我一定照辦。”
“只要你貢獻萬兩白銀讓吾幫你作法事,孝敬上天神老,再於百日內挑個最有福氣的媳婦給你兒子沖沖喜,這只仙鶴可能就留戀凡俗,不回仙山了,這樣說,你明白了嗎?”
白夫人猛點頭,報記心上,轉頭叫喚僕人。“給我回去拿萬兩白銀來,快去!”交代完,還不忘朝大師頂禮膜拜。“多謝大師賜教,弟子謝恩。”
卻說白夫人正朝大師頂禮膜拜之際,白微生則在城內才子文人最愛聚集的風月場所──挂月樓,逍遙快活。
在此彈唱的藝妓各憑本事掙錢,她們陪著文人才子吟風領月,斟茶倒酒,才情高的還能成為這些才子詩人的紅粉知己。當詩人揮墨做了好詞時,她們立時操琴伴奏,供文人作樂吟唱。
白微生是這裡最受傾慕的公子,才情高、身家背景好,加上那瀟灑中帶點任性,酷酷的脾氣,簡直迷死一票女人。
可惜縱有再多女人倒貼,白微生自恃甚高,看都不看,只欣賞有才情的女子。
藝妓宋清麗便是他白微生唯一相交的紅粉知己。
瓜子臉,丹鳳眼,紅唇一點薄潤如櫻,膚白若雪,身形窈窕,顧盼間正如其名,高雅清麗如一首娟秀小詩,詩內蘊著一點滄桑、流轉著萬種風情。
宋清麗出身名門,因家道中落,輾轉淪落至此。因此眼底總有淡淡哀愁,令她的美麗,透著深度。她寫得一手好字,彈得一手好琴,最令微生欣賞的,是她總能跟得上他的文采,激發他的思路,陪著他賦詩寫詞。
宋清麗常抱琴感嘆身世淒涼多外,雙眸醞淚,令微生益發心疼,故常將宋清麗所有場子包下,不讓美人需對著不同男人賣笑。
然而除了與她吟詩作賦、談心飲酒,白微生對她始終以禮相待,未有過分的言行舉止。
如此君子,宋清麗對微生不僅是滿腔感激,更有著深深愛慕。她鎮日鑽研詩賦,只為永遠吸引住這才子的目光。白微生不知宋清麗一臉輕鬆易如反掌地陪他對賦詩詞時,背地裡是多少深夜的挑燈努力,讀破萬卷書的勤力。
可惜……白微生的才情又豈是努力拼力就可追上的。
今次他取來寫了一半的詩來同宋清麗鑽研,為此詩他已苦了半月,始終不得下聯。
微生要來清麗幫著想,便轉身和好友們下棋鬥詩。宋清麗坐在微生旁,凝視著那半卷詩──
捫虱雄談,屠龍絕技,酒腸跳蕩,劍氣縱橫。
宋清麗凝眉。這確實是白微生一貫的詩風。此際暮雨含煙,她臉色沉斂,怎麼也思索不出對得上的下聯。
“微生微生,咱老婆都好幾個了,你這□還要胡混到幾時?”正下棋的微生眾友鬧著。
微生行棋肆殺間,英氣縱橫,語氣狂妄。“我白微生不娶則已,要娶就娶城裡最聰明的女人,可惜啊可惜,要跟我微生一樣聰敏的女人,我看就只有宋姑 娘……”說著,他回頭問:“清麗,想出下聯沒有?這詩苦煞我了。”希望她想得出來,可心底矛盾的又真怕給她對立了。當了城內首席才子久矣,難免患得患失起 來。
清麗緊張,胡應一聲。“喔,當然當然,給我三天,我幫你對出下聯。”實則一點把握也無。
微生聽她如此自信,朗聲大笑,露出一口白牙。“真自信啊,我微生都想不出對子,你要真想出來了,我就──”他原本要說佩服你,但一旁眾友卻搶白鬧他。
“就怎樣?”眾人嬉鬧。“就娶咱雨維城最有才情的宋姑娘。你敢娶嗎?”
微生仰頭大笑,渾不知宋清麗臉色微變,只哈哈笑著拍拍兄弟們的臉,道:“敢情各位想氣死我娘也。”
娶個藝妓,愛名愛利的白夫人肯定崩潰。
眾兄弟不饒微生,只拱著他鬧。“你這小子不嚷嚷著要娶最聰明的女人麼?”
“是是是。”微生笑著和好友們打鬧起來。
宋清麗揪起那半卷詩,麗顏肅然,只聽得心頭怦怦巨響──我要寫,我非要寫出這下聯不可!抬首,深情凝望白微生,一顆心早早寄情于他。
白微生渾不知背後那一雙深情的眼,他連連贏了五局棋,殺遍無敵手,有些意興闌珊起來,老遇不上對手,忽感寂寞,索性罷手,不玩了。
獨飲了幾盅酒,便伏案,臉貼著桌面,聽友人繼續喧鬧。伸手自襟內抽出一枝玫瑰,醉眼迷蒙地學著早先樂香的勢子,苦苦思索著她如何變出這朵玫瑰,揣測著她預先將玫瑰藏在哪,如何能只手平空變出玫瑰?如何能?!
一遇上不明所以的事,微生就惱,越是想不出所以然,越是不肯放棄。
漸漸地,大伙兒發現微生異常沉默,全都靜了下來。但見微生直灌酒,揪著一枝玫瑰如傻了般不停地打量研究。
宋清麗湊身過來,瞇眼望著微生手中玫瑰。“這玫瑰有什麼嗎?”伸手要拿,微生“喂”了一聲,輕輕推開她的手。
“別拿。”微生抓緊玫瑰。“我正想著要怎麼變出它。”
“啥?”
“變什麼?”
大伙兒不解,只見微生抬首,問眾人:“誰知道怎麼平空變出玫瑰?”沒道理隔壁賣棺材的會,他這堂堂大才子不會,他不服。
可眾人只頻頻搖頭。
“要玫瑰買就好啦!”
“微生你要玫瑰啊?我家後院多的是。”
微生嗟了一聲。“蠢呆!”又雄雄灌了口烈酒。“要玫瑰還需找你們嗎?我說的是變,變出玫瑰,像這樣──”他伸手朝宋清麗眼前彈指,“答”的一聲,停勢問眾人:“就這樣,然後變出一朵玫瑰。你們知道怎麼變的嗎?”
眾人不解,不明白微生為何苦惱,戲法不懂就算啦。
可白微生這人就愛認真,他見大伙兒一臉茫然,只搖頭攤手不知所以。一把火瞬間沖上他腦門。
“可惡!”微生氣得將滿桌杯盤掃落,案上玫瑰也跟著墜入一地碎片中。
微生醉眼一凝,俯身撥開碎片,抬起樂香給的那枝玫瑰,舉眉深注。
這玫瑰分明和其他玫瑰沒有不同,這玫瑰偏偏就讓她一只小手平空變出來。她如何辦到?她怎麼玩出來的?微生瞅得一臉專注。
“你說,你怎麼冒出來的?”他醉眼問玫瑰。
玫瑰無語,靜靜香著他的手。
“微生你醉了?”
“想怎麼變我們幫你去問。”
眾友盯住怪異的白微生,都說才子多怪癖,沒想到一朵玫瑰就讓微生他死了。
“唉!”微生果真醉了,對著玫瑰嘆息。“我越來越笨了……”難得一向自負的他,竟也說出這樣喪氣的話。
夜深露重,花兒含煙,一輪月,清冷懸在黑幕中,任雲兒與它嬉戲。
是夜,白府剛鬧了一陣,在夫人急如星火的命令下,都去找他們的寶貝少爺。一夜尋訪,無端端失卻微生蹤影。數十名僕役沒尋到少爺只好流連市集,不敢重返宅邸。
白夫人失眠,為著清水大師的話焦慮著急。
夜幕中,白宅顯得分外寂靜冷清。
“伊呀”一聲,隔壁愛宅門扉輕啟。愛樂香緩步出來,手裡端著盆水,往門外潑。抹抹額頭,轉身踮起腳尖,提了竹竿去挑檐上燈籠,拿下燈籠,注視著紅紅燭火,俯身欲吹熄,忽地她停住勢子,拎著燈籠,回首凝眉。
樹後傳來衣袂的□□聲,還有模糊的說話聲。
這個聲音?樂香拎著搖晃的燈籠,步往徑旁蔭處,在傾斜的坡道下,看見倒在溪邊的白微生。
樂香在坡上俯望白微生,提高燈籠、照見他爛醉昏迷的臉龐他枕著石子,猶苦惱地蹙著眉斷斷續續胡嚷。
“我是最聰明的……不……我不是……”迷糊中擊出手中一團紙。“連詩都對不出,微生啊微生……”仰頭對天長嘆。“你江郎才盡,你完了……”又伏地懊惱地捶了一記。“媽的,玫瑰怎麼變出來的?”咆哮著,昏睡泥間。
樂香靜靜看著,打量半晌,便低頭將燈籠吹熄。那一點星火熄滅,夜于是更黑更沉。但見月兒映著小溪,溪面閃爍著月光點點,如無數的小星星。流水淙淙,樂香雙眸亦如水兒那麼清明地亮在臉上。
她將燈籠擱置草地,然後步下坡來,停在微生分。俯身拾起那一團紙,展開來,看見才氣縱橫的半首詩。那豪爽的字跡,躍入樂香清秀如水的麗眸底。
捫虱雄談,屠龍絕技,酒腸跳蕩,劍氣縱橫。
樂香俯下身子,蹲在微生旁,聞到他身上的烈酒味,聽見他濃濁痛苦的呼吸聲。遂拍拍他的背,順了顧他的氣。
微生睜眸,視線朦朧渾沌。“我不會……我不懂……我不是神童,我不是……”
多少才子逼死自己,高處不勝寒。誰能永遠立於眾人頂端?
仿佛明白微生的恐懼,樂香摸上他臉頰,看著掌中微生的一張醉臉,白淨斯文,眸底醞著淡淡憂憤,像個哀傷迷惘的孩子。
看著他糊塗的一對眼眸,輕輕撥掉他臉畔沾上的泥。
微生感受到臉上暖意,悶哼著,就埋入樂香懷底。
還不斷低聲嚷嚷:“我不行了,我白微生不行了……”就在樂香懷底睡去,像個累壞的孩子,滿身疲憊﹔又似是跋涉過千山萬水,終於找到棲身地安睡。
樂香也不抗拒,任他躺進懷裡。索性坐下,任他昏睡。半晌,將埋在她胸懷裡的臉輕輕轉過來,俯望他,打量他眼眉,打量他酣睡模樣。亂發中,那俊爾的面容隱著脆弱稚氣的表情。不知怎地,夜霧中,月色底下,樂香看著這一張臉,摸摸那頭紊亂黑發,心底卻軟得像被什麼熨過。
她小心環抱這雨維城的偶像──這女人們爭相崇拜,男人羨慕嫉妒,自小風光到大的白微生,卻像似抱著個只屬於她愛樂香的東西,像抱著個不小心遺失某處又再偶然抬回的玩具。他就這麼自自然然地在她雙臂間安枕,恍若他們早已經熟識,互屬彼此。這剎,感覺如斯溫暖親昵……
樂香困惑,為什麼她的心這麼悸動著?不因為他的才情或者什麼聰明,只在看見他這麼脆弱惶恐的時分,她反而想抱著安撫他。
這是什麼?這悸動是什麼?樂香嘆息,仰望樹蔭間那輪明月。樂香無語,心底揣想著──或者他們之間不該有距離,他們本該相契,如才子佳人,如龍與風同生。
如此近,有時,像看見另一個自己﹔如此遠,有時,像又隔著千山萬水。他與她,微生與樂香。月老究竟有沒有看見?他們本該一對,是吧?
樂香撩撩長發,低下臉來細瞧著微生,他睡得那麼熟了,渾不知是誰這樣抱著他。他醉到幾重天去了?
樂香摸住微生手臂,將袖管卷上,露出他臂膀,掏出筆來,就唇舔了舔筆尖,低頭按著臂膀,輕輕就寫下一行字,攀附在那光裸的臂上,像青苔溫柔地攀上石,秀氣的字跡隨著他脈搏浮動──
銅池鯨舞,銀海鳥飛,騎省飄零,蘭成憔悴。
樂香寫完,微笑收筆。這一行娟秀小詩,貼切襯上了微生那半首。
她談談吟道:“捫虱雄談,屠龍絕技,酒腸跳蕩,劍氣縱橫。銅池鯨舞,銀海鳥飛,騎省飄零,蘭成憔悴。微生,我幫你對好了,你別愁,你又是最聰明的。”樂香拍拍微生睡臉。“微生?玫瑰呢?”
“……”微生酣睡。
樂香只好伸手探入他衣內,摸上那炙熱起伏的胸膛,摸到了令他苦惱的玫瑰,將它抽出。
“別動!”微生忽然按住胸口,夢中猶嚷嚷。“別動……我的玫瑰……”迷迷糊糊喃著。“我的玫瑰……”
樂香鬆手,眨了眨眼睛。本想將玫瑰扔了,省得這大才子鎮日為一朵玫瑰發瘋。看著醉糊塗了的白微生,她不禁失笑。
“呆子。玫瑰怎可能平空變出來?它一直都在啊……”一直在她身上。只是換個方式登場,只是耍了個花樣蒙騙他雙眼。何必這麼認真……她嘆息,又搖頭微笑,笑瞇了一雙水眸。
扶起白微生,步上斜坡,夜霧中,將微生送回白宅外。
擱下微生,她敲敲門扉,便急速離開。
下人來開門,看見少爺醉倒門外,興奮得回頭嚷嚷:“少爺回來了!”
隔壁,愛宅剛關上門。樂香背倚著門板,聽著白宅騷動,心底不知怎的空空蕩蕩,忽然攤手,猛然記起──“唉呀,忘了燈籠!”
林子裡早熄了的燈籠,仍靜靜躺在月的光暈下,聽著流水淙淙……享受著月色銀銀,不再需要燭火溫暖﹔而樂香心底,初初才點上一盞明燈,映得心房無所遁形。為著白微生,想著白微生,又甜又澀,像青梅滋味。
卻說白微生酣睡一夜,醒來頭痛欲裂,昨夜一切如夢,早忘得一乾二淨。迷糊間瞥見了臂上那一行字,愣住,抱頭低咒。
“該死!真給宋清麗想出來了?!”摸著下顎,又摸上臂間字跡。“真聰明!”他佩服至極,心頭悸動,對宋清麗益發在意。“對得這樣好,夠格當我老婆了。”和他白微生簡直是天造地設、天生一對。
清晨,天未透亮,那廂樂香猶抱枕,安睡夢底。哪知道,月老一只手,輕易就將白微生,推得更遠更遠……
第三章
“這個不好……”白夫人挽著愛子,指著堂中一位姑娘評頭論足,毫不顧忌姑娘感受,就批評連連。“嘴唇太薄,肯定沒福氣,額頭倒挺高的,可惜眼睛太小了,不夠旺……”揮手。“下一位!”
白微生表情凝重,隱忍住快爆發的脾氣。“娘!你別聽那勞什子大師胡謅,我是仙鶴白綿綿?”他揮臂。“那我豈不是能飛了?”
“唉呀呀──你這姿勢,你們瞧!”白夫人驚叫,嚷來下人指著張開雙臂的微生,問道:“像不像一只仙風道骨、振翅欲飛的鶴?”白夫人嗚咽。“沒想到,我兒真是仙鶴托世,怪不得打小就聰明過人……”
白微生立即收臂,眼角抽搐,真發火了,指著一群下人臭罵:“你們豬腦啊?夫人被騙了你們還跟著瞎起哄,有沒有腦袋啊?”
白夫人不管他的抗議,抓住他臂膀,指著新登場的姑娘。“微生、微生──”她眼睛一亮,來的是一名非常胖的閨女,衣裳被撐得快爆開。“這個姑娘不錯、這個不錯,肉多,皮相看來就很福泰,這個肯定能旺夫,就娶這個!”
“娘,我坦白告訴你了,我微生要娶的是全城最聰明的女人……”他走向堂中那名姑娘,昂著下巴對她道:“隨便念首詩來聽聽。”
“……”半晌過去,姑娘額頭汗落如雨下,兩眼痴望著俊帥高挑的白微生,一張臉只紅得似蘋果,張著嘴急了半天,說不出話。
白夫人親切地望著她,笑道:“別羞、別怕,你就隨便念首詩給他聽,放心,夫人我要求不高,只要是詩就行……”
白微生瞪著那姑娘,不耐煩地雙手環胸。
眾人安靜下來,等了好久,那胖姑娘猛搔頭皮,又抓扯頭發,這才忽然記起,仰著滿是油光的臉,硬是擠出一句──
“床……床……床前明……光光……疑……疑是……地光光……”念完喘口大氣又抹抹汗,滿限期待地望向白夫人。不妙,白夫人臉色慘白。念錯了嗎?再看看大才子白微生,他倒是一臉平靜,伸手過來拍她肩膀,贊道──
“明光光又地光光?很好。”他點頭。“相信你前途也光光,來──”將姑娘轉個身推前。“門在那裡,請。”擺明送客。
姑娘這才明白過來,被淘汰了?“哇”的一聲痛哭,那大嗓門駭住微生及白夫人,下人只好快將那失態的姑娘送出去。
“你要我娶這個女人?”白微生不敢相信,臉色難看至極。
白夫人嘴角抽搐,自知理虧。“這個不好,還有二十個在門外等,我們再挑,那位清水大師說──”
“我不管清水大師說什麼!”白微生抓了袍子,穿上就走,一邊還不忘回頭咆哮。“我不娶我不娶我不要,你找的我都不娶,我娶了我烏龜!”氣死了,不可理 喻,什麼仙鶴、什麼死劫,什麼跟什麼嘛!白微生負氣離開,任由母親繼續挑選她中意的媳婦,反正,他是絕對不娶!媽的,一早就遇上這等鳥事。
他氣沖沖,動身前往挂月樓,急著找來清麗討論昨兒個她想出的半闕詩。
挂月樓
一干文人爭先恐後,紛紛搶著對上的半闕詩。
“妙啊妙啊!”眾人不住稱贊宋清麗。“這銅池鯨舞起得真妙。”
“蘭成憔悴這句更絕。”
“我最愛銀海鳥飛這句,更襯出屠龍絕技的豪邁,嘖嘖嘖,清麗,你真把咱微生的詩對得妙極!”
眾人佩服得五體投地,白微生不語,只微笑望住宋清麗。主動幫她將酒杯斟滿,然後舉杯向她。“我敬你,大才女。我服你了。”
宋清麗先是聽得一頭霧水,隨即發現微生誤會了,顯得有些不知所措。然而當眾人一面倒地稱贊不絕,當微生雙眸發亮只看著她,她忽覺輕飄飄起來,禁不住微笑點頭。
“謬贊了,清麗怎受得起。”默認了。這剎宋清麗免感到有些恍惚,也許,也許那詩真出自她手,否則寫詩人怎會不見蹤影?她飲一口酒幻想著,或者是神仙看她可憐,幫她寫的。總之,這天,白微生的目光始終沒離開過她。
微生高舉酒杯向她道:“清麗,你這多才情,在挂月樓太糟蹋了。”
宋清麗渾身一震,紅了眼眶,抬起臉注視白微生。
微生也望住她潤著濕意的眼,忽然覺得這樣好的女孩淪落風塵太可憐,又想著若能日日對著這樣聰敏的姑娘吟詩作詞,該有多愜意。
眾友起哄。“微生怎地?你愛上宋姑娘啦?”
“哈哈哈……咱微生動心啦!”
宋清麗一臉期待,白微生拍桌,乾了杯中酒。“好,今日就跟我爹娘商量。宋姑娘,你這等才情,不該在此煙花地終老,別人不娶,我娶。”
宋清麗怔住,不敢相信。“白公子……”話未說完,一滴淚就滾落下來。
稍後──
回程路上,微生揮扇,扇面是新提的詩,他和清麗共寫的。他吟著,一邊贊嘆,一邊還思索著該如何說服毋親接納宋清麗。街旁忽然傳來愛樂香那慣有的、懶綿綿的嗓音。
“這硯台缺一角,我昨兒個買回去才發現,勞煩你換一個。”
“不成不成──”老板捻須搖頭。“我看是你不小心敲破的。”
“這硯台我還沒用過呢!”
“全憑你一張嘴說,我吳老頭賣的硯台幾時有瑕疵,准是你自個兒的問題。”
“可是……”樂香為難地捧著硯台蹙著眉頭,斟酌著該如何說分明。忽然平空伸來一手搶走硯台,就重重砸往柜台,“砰”的一聲,樂香嚇得跳起,抬首見來人爽朗的一把嗓音,朝她兜頭劈下。
“蠢、笨、呆、遜!”字字罵上愛樂香。樂香瞪大眼睛,望著凶神惡煞般的白微生。
他當街戳著樂香的額頭嚷嚷:“哪個生意人會承認他的貨品有瑕疵?除非是有良心沒大腦的。”他瞪著樂香,一手指向老板。“你瞧這老板,長得尖頭銳面,一 臉尖酸刻薄樣,他會那麼好換給你嗎?他會誠實向你承認他的硯台有瑕疵麼?他像是那麼老實的生意人麼?”指鹿為馬,指桑罵槐,句句敲進老板耳裡。
老板見街坊全被白微生的叫嚷吸引過來,緊張得揮汗如雨,眾目睽睽下那張臭臉頓時笑容滿面,收回硯台,捧上嶄新的塞到愛樂香手裡。
“誰不知道我吳老頭做生意是童叟無欺、誠心實意的。愛姑娘,銀貨兩訖,要別家才不給你換貨,可我是個老實人,我換,我換給你。”
樂香捧著那嶄新硯台,斜眼看了微生一眼,他昂著下巴,又開始驕傲得宛如孔雀開屏,笑揮著寶扇。
“嗯哼,原來是白某誤會了。這吳老頭可有良心的,肯換新的。”
吳老頭雖不甘心,但在眾街坊目光下,也只能點頭“嘿嘿”直笑。“沒什麼沒什麼,我做人一向就老實。”
微生拉了樂香轉身就走。
他昂首闊步,非常得意地教訓起愛樂香。“這種奸商就要這樣對付,你光杵在那兒解釋半天有啥用,你蠢不蠢啊?”
沒想到愛樂香捧著硯台倒嘆氣了,很懊惱似地。
“白公子,咱生意人以和為貴,你這樣給他難看,以後他家死人,斷不會給咱買棺材了。”
“嗟!”白微生頗不以為然。“你想得也太遠了吧?”
“做生意講得是細水長流,”她忽然停步,抓住微生袖子就往一旁小巷鑽。“走這邊。”
“為什麼?”白微生惱地直用扇子敲她的手。“放……放手……你放手!我幹嘛跟你走,要走小巷你自個兒走!”拉拉扯扯像什麼樣?!
愛樂香揪緊他。“別走那兒,走這!”硬是拖住他。
白微生甩開她的手,咆哮道:“你這女人又發什麼瘋──”忽然住口,瞪住對街。某宅正辦喪事,門口挂著挽聯,挽聯迎風飄動,熟悉斗大的字也隨之飛舞。
慘了,樂香蒙住臉,卻又忍不住失笑。怎會這麼巧?真給他撞著?!
白微生奔上前審視那幅挽聯,一群人擁上來圍住他好奇直問﹔“白公子跟秋姑娘什麼關系啊?”
“對呀,白公子竟願意給挽聯提字。”
“秋姑娘真榮幸啊,能得您如此厚愛,死也瞑目。”
“是啊是啊,這姑娘可迷死您啦!你們什麼時候認識的啊,咱街坊怎都不知?”
微生瞪著那搖晃的挽聯,瞪著上頭斗大的字,前因後果立時明了,“轟”!一把火直燒上腦門。
萱帷月冷,魂飛仙鄉。白微生哀挽若寒。
哀挽若寒?!
白微生揪緊拳頭,轉頭咬牙,指著對面那蒙住臉的女人咆哮。
“愛樂香──”白微生抓狂地沖過去。
“唉呀!”樂香見他殺氣騰騰地沖來,不妙!保命要緊,扔了硯台,提起裙擺就溜。
“你別跑!”白微生不顧形象急起直追,一邊不忘破口大罵。“臭三八,你給我站住,站住!我非扭斷你脖子不可,站住!”
街坊們傻眼,但見好好一條街,忽地雞飛狗跳,罵聲隆隆。愛樂香敏捷地穿過一個個攤位,白微生追得情急,撞倒了好幾個攤子,混亂中只見微生直追著前頭那抹窈窕身影。
眾人莫名,竊竊私語。
“喲!頭一次見白大才子這麼生氣,他跑得可真快!”
“追誰啊?”
“一身白裳?”
“是棺材店的愛姑娘?!”
“是她!”眾人齊呼,大惑不解。
“他們怎啦?打起來了?”
卻說當愛樂香與白微生在街上追逐之際,兩位的母親正巧在白宅一裡外的茶館前碰上了。
愛夫人遇著頭號敵人,本來忍不住想奚落幾句的,但見著那一臉憔悴,為著清水大師預言而消瘦不少的白夫人,滿腹刻薄話硬是說不出口,反而對白夫人微笑。
“白夫人啊,真巧,在這兒遇上。”
白夫人冷睇愛夫人,一貫的面目冰冷,表情不屑。
愛夫人倒是不計前嫌,為著那心頭薄弱的罪惡感,安慰起白夫人,她拍拍白夫人削瘦的肩膀,好心暗示道:“我知道你忙著給白微生找媳婦,其實呢,相命師的話你也別認真,聽過就算了,何苦把自己逼得這麼……”
“拿開你臟手!”白夫人遷怒,指著愛夫人臭罵。“咱微生遭難,敢請全是你這賣棺材帶衰的,天天靠著個棺材店能不倒霉嘛?我說你們行行好,不能滾到別的地方賣棺材嗎?”白夫人吊著尖下巴。“要沒銀子你大可開口,我給,只要你們‘永福’滾蛋,多少錢你開出來!”
愛夫人氣得渾身發抖,七竅生煙。“你、你、你這個尖酸刻薄的老巫婆,你快死,我免費送口棺材給你!”
白夫人聽了大抽口氣,一邊丫鬟趕緊拍她的背順氣。“這這這是人說的話麼?能聽麼?我們白家怎麼會和你這沒教養的比鄰?”
愛夫人瞇起眼豁出去了,當街就和她杠上。“這樣好了,看在咱是鄰居的份上,你相公兒子祖宗十八代要誰死了,我就大方點送誰棺材。”
“你你你你你……”白夫人氣得頭昏目眩。
“我我我我我怎樣?”愛夫人挺胸直向前,白夫人忙往丫鬟身後躲。
“你這個壞心的肥婆,敢咒我們白家,我……我找巫師除掉你們!”
“呵呵呵──”愛夫人站著三七步,左手叉腰,右手撩撩頭發。“拜托找厲害一點的,咱賣棺材的最邪門,你之前找的太遜了。嘖嘖嘖,白夫人,我看你還是認命吧,好好衰上個十幾二十年,別作無謂的掙扎。”
“可惡,你這棺材店裡咬牙的,你給我記住!”
“是,我等著。還有,白夫人──”她下巴朝白夫人後頭指了指。“拜托,叫你們那‘有教養’的白大少爺別追著我女兒,難看死了!”
白夫人愕然,回頭,但見微生風一般的沖過眼前,還掄拳朝前頭樂香大罵。
“臭三八!給你爺爺我站住,我扒你皮、抽你骨,站住,聽見沒有?!”
真夠難看了,白夫人氣得指著微生背影嚷嚷:“站住,微生!回來啊──”
“哦呵呵呵呵呵呵……”愛夫人雙手叉腰,笑得合不攏嘴。“瞧你的寶貝兒子追著我女兒滿街跑,大概是愛上我們樂香了,哈哈……”
“我呸呸呸呸呸!”白夫人非常鄙夷地呸聲不停。“憑你們樂香也想高攀咱白府?痴人作夢!”
一聽見女兒被羞辱,愛夫人馬上驚爆如雷。“死巫婆,你兒子還配不上我女兒!”
“哈哈哈哈哈……”白夫人抽出香帕抹抹嘴。“不過是賣棺材的,狂什麼勁,關掉大牙,誰不知全城沒人給你女兒提親,她沒人要,這可是大家都明白的事。”
愛夫人怔住,瞪著白夫人那張刻薄的臉,一時竟找不出話來反駁她。
她可憐的女兒的的確確沒人提親,只因她家賣棺材,人們都怕討樂香這媳婦會衰。這是愛夫人心口永遠的痛……她眼角抽搐,盯住白夫人,最終只是咬牙切齒說了一句──
“很好,白夫人,很好!”瞇眼狠裡白夫人一記,隨即拂袖離開。
這口鳥氣她不出就是烏龜,竟敢笑她的寶貝女兒。哼哼,白夫人,你死定了,老娘不發威你當是病貓,我玩死你!!
愛夫人殺氣騰騰地離開,臨別前那凶惡一眼,令得白夫人猛地打了個寒顫。
“我是倒什麼大霉?和這種爛人比鄰?”白夫人捂著胸口,痛苦地唉聲嘆氣。
那頭愛樂香步伐輕快地逃往愛宅,後頭微生已經罵到嗓子都啞了,連追了三條街,還不肯放棄,毅力驚人!
為了怕影響店裡生意,樂香不敢沖入府邸,只好繞往後苑,鑽入灶房,回頭急著拴門,一只大手已沖入扳開了門。
“唉呀!”樂香擋不住,“砰”的一聲,門被微生撞開,逼得樂香直退。
“你……你……你死定了!”白微生喘得快斷氣,上前要抓樂香,樂香瞪著微生,拿後頭灶上的瓶瓶罐罐扔他。
“媽的,你還敢扔我?!”
微生火大,忙揮開那急落如雨的瓶罐,可惡!他身手利落、又接又揮地格開飛來重物。“媽的,還不過來給你爺爺我磕頭謝罪!”他咆哮著挽起袖子,掄起拳頭,生平頭一回有那種想掐死人的沖動,而且非常可能將之付諸實行。
樂香沒上前磕頭,更沒開口謝罪,她只轉身,蹲下來搬起更大的攻擊物──一只面粉袋。
哇勒!微生更氣了。金剛怒目咆哮一聲,如猛虎般直撲向她﹔樂香咬牙搬起面粉袋,回頭往他撲來的勢子砸。面粉袋結結實實擊中微生,爆裂開來,瞬間,粉白 細末如雪紛飛,樂香怔住,看著那飛散的粉末撒向微生,微生一時傻了,滿頭白粉撲落,他正吸氣,免不了吸入面粉,直打噴嚏,又忙著揮開眼前緊密的白粉。
樂香佇立在紛飛的細粉後頭,見微生狼狽的滑稽樣,忍不住捂嘴、縮肩,格格笑了。兩眼瞇瞇,笑聲低低,大難臨頭,還樂得嬌笑。
微生愕然,撥開滿臉白粉,見她笑了更是發火。
“笑?”他上前一把揪住她的手腕,劈頭就寫:“你還敢──”霍地足下踩著個罐子,整個人往前撲跌。情急之下,他隨手想扣住牆沿的架子,但那跌倒的一瞬,架子沒來得及扣住,倒是又扯了個面粉袋下來,一并往前摔去。
又是一陣細粉紛飛,白茫茫中,微生跌向樂香,撞倒她,混亂中只聽樂香癱倒之際發出一聲痛吟,像是撞著了什麼。微生吃驚,來不及攬她,倒是直直摔在樂香軟綿綿的身子上。
這一團混亂,起始於長街,終止於兩個狼狽疊躺的身子。
微生聽見樂香那痛苦的一記悶哼,惶恐地趕緊手肘撐地,不讓自身重量壓傷樂香,當細白的粉末落盡,白微生終於看清楚身下的愛樂香。
她右肘撐在地板上,左手按住額處,眉心痛楚地緊蹙,紅唇抿成一線。眼睛水汪汪地,恍若痛得要掉下淚來。
微生驚詫,趕緊坐起,拿開她按在額上的手,殷紅的一道傷口駭住了他。
“媽的,你流血了!”他急急按住湧血的傷口,她吃痛,皺眉哼了一聲,微生忙放手,低頭就撕了白衫一角,然後捏著樂香下巴,抬起她的臉,將撕下的綢料小心覆上傷處。壓住傷口,等著血止住。
樂香緘默地看他著急,竟還抿著淺淺的笑。白微生低頭見了,黑眸冒火凶道:“臭丫頭,你不痛啊?”抓了地上破碎的面粉袋,拖來就塞入她後腦,讓她枕著。他一邊按著傷口等血止住,一邊不忘罵個不休。
“真衰死了,你亂扔啥子?乖乖讓我臭罵一頓不就沒事了?非搞得頭破血流才好玩是不?”疾言厲色瞪著她一對明澄大眼教訓。“你豬頭啊?跑跑跑、跑什麼? 難道我堂堂一個正人君子會揍你嗎?你了不起跟我說句對不起、行個禮,我微生豈會計較?我那麼死心眼嗎?你看你,搞成這樣,女人臉上留疤多難看,你知不知 道?”
樂香只睜著一雙清水似的眼,笑著微生認真罵個不休,仿佛是聽著什麼甜言蜜語。
微生見她不痛不癢,罵得特沒勁。“大小姐,我在罵你呢,你是個麼樣?還笑?”樂香眨眨眼,忽然低頭,長睫濕了。
微生大驚。“我要你別笑,可也沒非要你哭啊……”
“不是──”樂香揉起眼睛。“面粉……面粉跑進去了……”她用力眨起眼睛。
微生抓住她揉眼的手,高聲制止。“別揉、別揉!”抬起她的臉。
“我看看。”斂容,認真審視她眼睛。
樂香右眼揉得發紅,微生低頭左手按住她眼瞼,對著她殷紅的眼瞳吹氣。
微生真溫柔。
樂香感動得如是想。靜靜睜眼看著他俊朗的面容,他劍一般的黑眉,筆直高挺的鼻,還有那正溫柔對她眼睛吹氣的嘴。樂香心悸,忽然很想伸手摸摸他唇瓣,想 知道那是什麼樣觸感?比宣紙光滑麼?似面團那般柔軟麼?他的臉呢?俊朗的臉頰,深刻的輪廓,她的掌心真想好好感受,屬於微生的觸感,會是怎麼樣?
白微生垂落的發鬢,搔癢著樂香頸子。她的額頭不痛,眼也不疼,心尖只是甜得過分,跳動鼓噪。聞著他身上慣有的書香味,清新乾淨的味道滿溢胸口。那一直按著她額處傷口的手,非常的小心翼翼。
為什麼?
他那麼凶她,她卻只看見他的溫柔。在那好勝自負的面容後,她只看見他柔軟脆弱的心。
這一剎,或許連微生自己都不知覺,他對樂香多麼溫柔。
當然更不知覺,樂香悸動的心。
窗口有光,有人經過,影子閃動。微暗的灶房,斜入的目光映著牆,暈黃溫暖著斑駁的壁面。
小小一方天地,誰疊的雜物似小山,滿地散落的白粉恍若變成了美麗的雪,窗口銀色日光閃動,微生的臉近在眼前。
這一剎,映入樂香眼中,一切一切,忽然變得非常有情調。甚至是他的吹氣聲,她因緊張興奮略急的呼息,都似是樂曲,輕輕悠揚。樂香目光閃動,這時分,如何地溫馨愜意。這剎那,他目中只她,她瞳中只他。這樣,算不算兩心相屬?
樂香傻傻地昂著臉,靜靜感覺他呼上眼睛的氣息。多麼溫暖,心被他融化得一塌糊塗,再怎麼聰明,也情願糊塗了。
微生,喜歡我嘛?她問不出口,只好用力抿住嘴。
“這樣好了麼?”微生吹了一陣,審視她。
她傻傻地睜著眼,有些恍惚。
四目相對,一剎都無語。
微生俯望著那纖纖的、潮濕的眼睫,那一對清麗如水的眸子,盈盈閃爍著,她眨眨眼,既無辜又可愛得要命。
愛樂香?
微生用力眨一下眼睛,睜開再審視。猛地深吸口氣,完了!該死!霍然驚覺,愛樂香其實很漂亮。那麼近的一張臉,那麼白淨的一張臉。他從未近看,她原來有 一對慧黠的大眼睛,原來小小鼻子那麼挺秀,原來抿住的唇瓣紅潤得快要滴出水來。白皙的臉,粉粉地似在誘人親上一口。白微生又開始想到軟軟綿綿的白糖糕,冒 著蒸氣入口即化的奶包子,唉呀,該死、該死,他餓了麼,怎麼想咬她?!
微生怔住了,目光驚愕,表情困惑,甚至難得地感到局促不安。這樣看著愛樂香,她不語只是迎視他,竟教他有些不知所措。
他看見了,那斜映入房的一束光,恰恰攀上樂香柔潤的頸畔,他於是看見了近肩處白膚上,那密密的幽幽細細的纖毛,在微光中浮動……胸腔驀地一緊,硬是忍住想撫摸的沖動。該死!他的身體竟有了反應?媽的,他今兒個是怎地,忽然熱血沸騰,很想找個人來扁。
微生懊惱,別開臉去。
樂香問:“你不氣了?”
“什麼?”微生轉過臉來。“你說什麼?”
樂香挑眉,微笑地。“你不氣了?”
“氣、當然氣。”他記起來了,板起臉孔。凶惡地道。“你真陰險,竟敢利用我幫你寫挽聯,媽的,那幅挽聯想必賣了不少錢吧?你這丫頭,我微生寫的挽聯,嘖嘖嘖,起碼也要七、八千銀兩,你賣了多少?”
一毛。樂香看著他,沒膽說實話。“豈止七、八千,賣了兩萬銀兩。”
果然,微生聽了,眼一睜,仰頭大笑笑得好不得意。
“這麼值錢?你夠狠的!”得意笑一陣,低頭,伸出左手,掌心向上,攤在她面前。“拿來。”
樂香挑眉不語。
“裝傻?”微生瞪她,抖抖掌心。“兩萬銀兩拿來!你少利用我賣字,銀子拿來。”
樂香斂眉。“我請你吃饅頭。”“饅頭?!”微生大叫。“兩萬銀兩,小姐?給我拿來!這本來就不是你該拿的,你有沒有良心?”
樂香聳聳肩。“那麼,辦一桌酒席請你。”
微生不肯,高聲咆吼:“兩萬銀兩萬銀兩萬銀兩萬銀!”
樂香被嚷得耳朵嗡嗡作響,索性誠實道:“其實我只賣了一毛。”
微生愣住,瞪著樂香。瞇起眼睛,深吸口氣,猛地咆哮:“你當我白痴?一毛?鬼才信你,你給我老老實實拿來,全部拿出來!”
樂香被吼得皺起眉頭,然後又眨眨眼,一臉天真地搖搖頭。
“你搖頭是什麼意思?”
“白公子,您大人大量,家財萬貫,滿腹經綸,縱橫學界,多少人前僕後繼,羨慕嫉妒,何苦跟小女子計較這區區一點兒銀兩?”
“哼哼,甜言蜜語,來這套沒用!”戳戳她鼻子。“小心我寫狀紙告到官府,你們‘永福’就等著關門大吉。”
“白公子為人一向仁慈寬厚,情操偉大,思慮先進,做人豪爽,乃雨維城最負盛名、英俊貌美的大才子,相信是不會為了區區兩萬銀兩告到官府。”
微生揚眉瞪她,還是那一句。“甜言蜜語無用!”
她忽然道:“我喜歡你。”
微生驚愕,一下子竟紅了頸跟臉。“什什什什麼?”大驚失色。
“我喜歡你。”樂香瞪著他重復,把他嚇死。
微生尷尬地咳了咳。“嗯哼……嗯哼……”沒什麼,鎮定,鎮定啊微生,你那麼帥、那麼英俊、那麼瀟灑、那麼有才情,又那麼天才。又那麼有錢、有勢、有墨水,愛樂香喜歡你也是應該的,全城的女人都鐘意你也是正常的,有什麼好驚訝?
可不知怎地,樂香那堅定的一對眼、駕定的表情,看得他胸腔直燙,燥熱襲上臉跟頸,還起一陣的雞皮疙瘩,竟感到不好意思。
他的嗓音不由自主地沙啞,說起話來吞吞吐吐。“你你你……你……下次……絕對不可以再犯……要……要好好面壁反省……知不知道?”
甜言蜜語真的沒用嗎?樂香笑了,瞧他尷尬得脹紅一張臉,沒想到她這說的人還比他鎮靜。
“知道知道,我定會好好反省。”不知怎地更覺得他可愛。
忽然微生懷裡扇子掉落,恰恰落至她胸口。樂香拾起,瞥見字跡,展開扇面,看見那首詩。
她微笑地摸著那一行字。“銅池鯨舞,銀海鳥飛,騎省飄零,蘭成憔悴。”
“對得很好吧?”微生收回扇子。“嘖嘖,怎麼也想不到一個女人這麼有才華,簡直可以跟我媲美。”
樂香怔住,莫非?她抬首注視微生……他知道是她對的?
微生展開扇子扇風。“這個宋清麗真聰明,我佩服極了,等會兒要說服娘,讓這大才女當我白微生的媳婦,她長得美、性情又好,只可惜她……”
接下來的話,樂香全聽不見。耳朵轟轟作響,不敢相信方聽見的話語。心頭模糊成一片,一室明亮仿佛在瞬間暗。
樂香低頭抿唇,復又抬首打斷他的話。“詩是宋姑娘對的?”
“是。”
又挑眉問一次:“真是她?”
微生點頭。“對呀,方才我們還一起討論這詩。”
“你信?”樂香斂容,表情嚴肅。“你真信是她寫的?”
微生聽了臉色驟變。“怎麼,你是指她撒謊?”口氣瞬間冰冷。
“我認為她騙你,白微生,這詩不可能是她寫的,詩是──”
“愛樂香!”微生勃然變色,怒叱。“沒想到你也這樣勢利?她雖是風塵女子,卻不該因而隨口污蔑她的人格,你這樣──和我娘歧視你們愛家又有什麼分別? 即使宋清麗出身低微,只要她才情夠,我白微生便肯定她。你可以不屑、可以懷疑,但請不要當我的面說,我不想聽這種無聊的猜忌……”他說得頭頭是道、理直氣 壯。
樂香沉默了,靜靜挨罵。微生說完後,她也沒有回嘴,只是撇過臉,低垂著眼,待他罵夠了,她只淡淡吁口氣,很有點無奈,又似是感慨。
如果他喜歡宋清麗,那麼她說再多,也是徒然。總是這樣,人們只相信自己願意相信的,她能說出真相嘛?那晚他醉糊塗了,想必已經忘記,是她將他捧在懷 底,是她的手細細撫摸過他的眉眼,是她帶他回家,是她寫的詩,都是她。樂香覺得很荒謬,宋清麗盜了她的詩,然後成了微生的真命天女,這算什麼?
忽然間什麼都變得很刺眼﹔日光刺眼,爐灶刺眼,牆上美麗的影子也刺眼,連吹入窗扉、吹進眼底的風都刺傷她脆弱的眼。
她喪氣地坐著,不說話。氣氛凝重,白微生一時也不再開口。
她的沉默反而今白微生異常的難受起來,罵是罵完了,可是會不會說得太重?樂香沒有哭,可是記憶中這個女人從來沒有這麼喪氣的模樣,從沒有這麼安靜、這樣沉沉的表情,向來無論他怎麼罵她,她仍是一副輕鬆開心,仿佛他怎麼惱她,她都不怕他。
可這剎微生不懂,樂香不似往常那樣,被他罵了還一臉笑咪咪地無所謂﹔這次她撇過險去,這次她不言不語,更不笑了。
氣氛尷尬,白微生移開一直按住她傷口的手,血已經乾涸,凝結在傷處,成了一道暗色血痕。
白微生起身找尋灶上食材。“有沒有蔥?神農藥典記載著蔥白可以防止傷口留疤,你們女人最愛漂亮了,你別動,我找蔥白幫你敷,這樣就不會……”他才轉身,樂香已經離開。
微生愕然,愣在灶前,注視著先前樂香安坐的地方──她呢?
樂香走了。
外頭目光多麼暖,落在她身上卻仿佛都帶刺。
她信步繞行花院,覺得委屈卻沒有哭泣。做這行早早看透太多生離死別,她見過傷心人的淚,多得似汪洋。
人生苦短,又何必為了個白微生挂著兩行清淚?
樂香走著走著,還是忍不住蹲下來抱住膝蓋,閉上眼睛,他的話真傷她的心。
她不想哭啊,但是心口卻是這麼酸。誰在乎臉上留痕?如果心愛的男人不看,一道疤、兩道疤又如何?她不在乎她不在乎,眼睛還是眼睛,鼻子還是鼻子,嘴還是嘴,臉上有幾道疤她都不在乎。
白微生,你有什麼了不起?
愛樂香努力壓抑住胸腔那痛楚的感受,然後起身,睜開眼,前路仍是一片光明,深吸口氣,花香撲鼻。
沒什麼大不了,畢竟花還是那麼香。
盡管,那一朵玫瑰沒人欣賞,就枯萎在微生書房的水杯裡,那又如何?
樂香拍去身上沾染的面粉,昂首前行。
如果沒有蜜糖甜嘴,就去習慣開水滋味﹔如果沒人暖被,就拿厚毯裹身﹔假如沒有緣分,就不要愛情。如此如此,一切一切,不看傷心,自找快樂。然後就覺得,自己是幸運的。
愛樂香微笑了,在日光中伸個懶腰。仰頭,日光耀眼地閃入眼中,這剎的天空,多美。她佇足,就這麼欣賞起來。藍天白雲仿佛都來給她安慰,她目光閃爍,眼淚都蒸發了。
當愛樂香開始意識到,陰錯陽差,與微生總是如此,她開始相信和他沒有緣分,開始決定忘記之際──
她的母親卻正踹開清水大師的門,一把揪住清水,滿臉通紅,忿忿咆哮:“我被那老巫婆氣死啦──”
清水大師頭一次見她發狂,嚇得直在她雙掌間顫抖。
“愛……愛夫人……怎……怎麼了?”
愛夫人怒咆道:“你去跟那臭女人講,全城最有福氣的就是我紅月的女兒──愛、樂、香!你聽見了嗎?聽清楚了嗎?你告訴那臭女人,要是娶不到我女兒,她兒子死定啦!管他是什麼仙鶴還是個雞,沒了我女兒,他就會死翹翹,死翹翹!明白嗎?你去說,你現在就去說!”
清水臉色發白,直點著頭。“我說我說我說,說她兒子會死翹翹,要娶你女兒……你女兒最有福氣,我說……我說……您先放我下來,我都聽你的。”
情況好像……開始不能控制。
愛樂香不能控制,白微生也不能。
惡作劇般,平空一只無形手,翻雲覆雨。他們的緣分看來還不能善了,那麼又該如何收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