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香,一個即使用厚重的脂粉也掩飾不了歲月痕跡的過期男妓。
李慕星,一個以誠信為本逐漸壯大的殷實商人。
兩人在南館當紅小官的惡意捉弄下偶然相識。
初見時,李慕星在醉得迷迷糊糊的情況下,被脂粉糊成一團的尚香嚇得臉色發青。
再見時,尚香沒有想到,自己的幾句戲言,竟讓李慕星應下一項不可能的任務。
商人與娼妓,原本都是最不可能重然諾的身分,可兩人卻偏偏為諾言所囿,陷入無法解脫的糾纏之中。
煙花地薄涼命,絕代風華萬千寵愛都是紙糊的,仔細一瞧,不過一紙賣身契。喜歡尚香,過了花期的紅牌,尋歡客散了,青春不再了。大眼水盈盈,滿是哀傷,滿是滄桑,卻仍能眉眼彎彎,酒壺在懷笑顏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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愈夜愈熱鬧,天底下,便只有那麼一種營生。
妓館。
賣笑謀利,皮肉營生,自古為人不恥,多少道學先生明諷暗譏,君不見歷代朝庭幾番頒令禁妓,嚴令所有官員不得狎妓,卻哪知這妓館越禁越多,大江南北遍地開花,但凡有人的地方,總有人明里暗裡的賣,朝庭眼見屢禁不絕,便也睜隻眼閉隻眼,偶而下下禁妓的詔令,全當安撫了那幫道學先生。
也不知自何時起,男娼悄然興起,起先還是依附在女娼中,到那男風盛行於世時,便如馬得夜草,一下子橫富起來,脫離了女娼館,另設男娼館,雖說總脫不了一個賣字,可卻嫌棄那“娼”字不好聽,又藉著諧音,對外只稱南館,要說當世,最出名的一家男娼館,便在上和城。
上和城地處繁華,自古便是商客雲集的要地,號稱遍地黃金,端看會撿不會撿,稍有些心思的商人,無不趨之若騖。這世上但凡人來人往多了的地方,風氣總較別處開放,那些來自天南地北的商客,到上和城來做生意,談生意的地方,一般說來統共不外乎茶樓、酒肆、妓館這三處,茶樓,那是彼此之間不熟悉的生意人去的,頭回見面,互不知底,多少要注意些形象,須知做生意的門道,三分靠貨物,七分靠信譽,而這信譽除了他人口中傳誦,自身形像也是極重要的,即便是滿身銅臭的商人,被那裊裊茶香一熏,便也脫了幾分俗氣,雙方一見面,這第一印象便是生意成功的第一步。待經過一、兩回交涉,熟悉了,天底下男人少有不貪杯好色的,那對酒有講究的,便移坐到酒肆裡邊喝邊談,上和城的杏花酒,可是出了名的香醇,若是遇著不講究那酒好壞的,直接帶去妓館,找著相熟的妓女敲敲邊鼓,那生意極少有談不成功的。所以說起來,若是上和城一天之內有一千樁生意談成,便有九百樁生意的契約是在妓館的酒桌上簽下的。
只是不論妓館的存在有多重要,這都是上不得檯面的營生,官府為方便管理,在上和城中劃出一塊地來,稱為監坊,只要監坊裡的各家妓館按時按份的交納賦稅,便是時不時鬧出些逼良為娼的事來,也是睜眼閉眼的不管。
如此一來,便當入夜之後,監坊便成了上和城內最熱鬧的地方。而在監坊裡,最熱鬧的地方當屬三家妓館,媚娃館,東黛館,以及上和城內唯一家男娼館,因著男妓的身份比女娼更低賤,所以男娼館連名字也沒有,只順著地名,叫做上和南館。
上和南館雖說只是一家妓館,可論規模大小,那媚娃館和東黛館加起來,才抵它一個,皆因當代男風盛行於世,連帶著南館也興盛起來。
這日,又到掌燈時分,上和南館的兩隻大紅燈籠掛了出來,一隻燈籠上寫著“南”字,一隻燈籠上寫著“館”字,兩隻燈籠的中間,是一塊什麼字也沒刻的空白匾額,以此來顯示男妓低賤的地位。
李慕星來到門前,略頓了頓腳,才走進去。
入得門去,卻是一個靜宓的前庭,打掃得乾淨整潔,只有四個眉清目秀的小童守著,見有客人進門,便立時上前一個,對著李慕星一禮,道:“這位爺面生得很,是初次來麼?”別看年紀小,門童當久了,早已練出一副眼力。
李慕星確是頭一回來這男娼館,本以為進門後會與那女娼館裡一般滿堂淫聲浪語,卻未想到竟只有四個小童,心中不禁略略一怔,便是這一瞬間的怔然,讓那小童捕捉了去,不由暗暗想到:這小童好厲害的眼力。臉上卻再不露分毫,只是略微應了一聲道:“爺與人約在芳葶軒,煩小哥兒給領個路。”
那小童嘻嘻一笑,道:“爺客氣了,我們這些小童兒站在這里便是給到館裡來耍樂的大爺們領個路,爺既是頭一回來,想必也沒有相好,可要小的給推薦推薦。”
“小哥兒領路便可。”李慕星不好男色,隨手掏出一兩銀子塞在那小童手裡,買個耳根清靜。
那小童會意,接過銀子,一邊轉身領路一邊嘀咕道:“原來是個不好這一口的,可惜了一副好相貌。若是面上肯笑一笑,館裡一些小倌兒指不定還願意倒貼給爺呢。”
李慕星只當沒聽到,跟著那小童從側門走了進去。側門後是一條蜿蛔長廊,廊外花木無數,枝葉搖動,待轉過長廊,仍未見有人,卻已先聞人聲,伴和著絲竹管樂的裊裊餘音,便成糜糜之音,花間樹後,某種香氣隨風飄散,便是久涉風月之人,也有難免生出心蕩神馳之感。
李慕星是個商人,小時家貧,書讀得不多,勉強能寫會算一點,長到十六歲,文不成武不就,又吃不得耕田種地之苦,便給一位做生意的遠親當帳房,那遠親是個刻薄人,雖是親戚,對李慕星並不待見,打罵隨意,工錢也時常苛扣。李慕星那時年少,骨子裡有股盛氣,幾番要甩手不干,卻總在關鍵時候忍了下來,把帳房的活兒做得一絲不苟,到後來,連那遠親也挑不出刺來。兩年後,李慕星摸清了遠親做生意的門道,偷偷用遠親留在帳面上周轉的錢倒騰了一筆,賺了大約五十兩銀子。隨後,李慕星便向遠親辭行。那遠親覺得他在帳目上是一把好手,扣著二個月的工錢就是不給放人,李慕星連那二個月的工錢也沒要便走了,那遠親直到死也不知道李慕星曾經挪用過帳面上的銀子,為自己賺來了人生的第一桶金。
五十兩銀子,用來做生意的本錢,也委實少了些。可是也許是李慕星天生就有經商的本能,他向遠親辭行後,把五十兩銀子全買了當地的一種特產——茶葉,然後一路乞討,將一麻袋的茶葉背到了五百里外,那地方的茶葉價錢要貴了七倍以上,可是那些茶樓裡哪肯收他這麼一個乞丐一般的人的茶葉,李慕星自然不會到那裡去碰釘子,再說他買來的茶葉也是最次等的,稍有點檔次的茶樓都不收,李慕星一路乞討去,但遇著有設在路邊的簡陋茶棚,便去銷賣自己的茶葉,因著他把價錢放得低,自然有茶棚願意買一些,這樣一路行來,待李慕星走到目的地,他的那袋茶葉也賣得差不多了,那五十兩的銀子翻了一倍,變成一百兩。
一百兩銀子,用來做生意的本錢,仍是不多。李慕白用三十兩銀子買了一身上等的布衣,又雇了兩個僕人,擺出某個商號少東家的樣子,去見當地最大的一位茶商,表示自家商號有一批上好茶葉,願意以市價八成的價格出售,那茶商見李慕星年輕,本有些輕視,哪知一番交談,見李慕星言談老道,對生意行精通得很,又想這批茶葉的價格確是便宜,便有些心動。然後,對於李慕星打出的商號牌子雖有耳聞,卻一向並無來往,難免不放心。李慕星自然知道茶商所想,表示可以先送貨來,見貨付款,只是運貨的人力需茶商自出。茶商一聽,心裡仔細一盤算,便是自己出了運費,仍比在本地收購茶葉的價格便宜上一成多,而且見貨付款,風險便小了許多,於是欣然答應。
李慕白便帶著茶商的人回了自己的家鄉,他安排那些人休息一天,自己卻跑到一戶相熟的茶農家中,這家茶農原本都把茶葉買與李慕白的遠親,李慕白與他們一向親厚,走之前李慕白便跟他們說好留下一批茶葉,一月之內必以高價收購,那戶茶農雖說照做了,心裡卻忐忑著,遲遲不見李慕白來,他們正準備把這批茶葉也賣了,這時見李慕白來收,而且價格比李慕白的遠親確是高了一成,茶農頓時慶幸多等了幾天,趕緊把茶葉拿了出來。李慕白寫下契約,找來村保公證,言明先付定金五十兩,一月後全額付清。茶葉運走後,那茶商見茶葉質量上乘,便如數付了款,李慕白又將欠茶農的錢款付清,這一來一去之間,李慕白除了買衣僱人的三十兩銀子,還有預付的五十兩定金,以及二十兩的路費,總共一百兩本錢,嫌到了一千三百六十四兩的差價。
他自己都不曾想過這錢賺來如此容易,實在是當地的茶商為了將茶葉賣出高價,暗地裡早規定了價格,李慕白此舉其實是得罪了當地所有的茶商,之後他便不敢再呆下去,遠走異鄉,有了足夠的本錢,他開了一家雜貨舖,再不敢做這投機之事。踏踏實實乾了十年,那間小小的雜貨舖,如今已是滇西地區一家叫得出名號的商號。
這十年來,為了談生意,上和城他來過不下二十次,沒少出入過煙花柳地,也早聽過有家南館,可卻還是頭一回來。他也沒想到,這一回的供貨商竟是好這一口的人。如果不是這個供貨商開出的價格實在比其他商家都便宜,他也絕不會到上和南館來。
其實光是想就覺得渾身不自在了,同樣都是男人,一模一樣的身體,他實在想不通為什麼偏就有人喜歡跟男人做那種事。
2穿過長廊,便見一排排環狀分佈的亭台樓閣,彼此之間有迴廊相接,將一座高台團團圍住,高台上伸延出四座天橋,連通了環布四周的亭台樓閣,走到這裡,先前隱隱約約的絲竹樂聲已是清晰可聞,分明是從高台上面傳出來。曲調綿軟如絲,婉轉迴旋間一音一調彷若扣人心弦,挑弄人心生欲,李慕星久入歡場,自然知道妓館裡弄情的手段多多,這糜糜之音不過是最淺顯的一種,他心中別有所事,對這樂聲充耳不聞,倒也不受影響,只是聽到和著音調傳出女子媚柔的歌聲,仍是分了神。他也曾見過有人攜了小倌到別處尋歡耍樂,只當這些小倌兒打扮舉止有八、九分像女子,卻想不到連聲音都能學了去。這樣的男子,與女子又有什麼區別?
領路的小童這時笑道:“爺心中可又在納悶了,嘻嘻……館裡的小倌兒們長得比女子好看的多了去,吹個曲兒跳個舞兒那是沒話說,可就是在‘唱’這一字上要輸給隔壁的姐兒們,男子的聲音再是練習,比姐兒們終是少了三分柔媚,所以在台上唱曲兒是館裡請來的歌妓。”
“你倒是個多嘴的小哥兒。”李慕星在小童的頭一敲,隨手又給了一兩銀子,道,“等下……你只將爺帶到芳葶軒便好,可別半路上生出旁的事來。”在別的妓館,往往他一進去,便讓那些女人團團圍住,每每要花上許多時間才能脫得身來談正事。
小童笑逐顏天地收下銀子,接著道:“爺您就放心好了,南館的小倌兒們與那些女娼館可不同,您不招他們,他們自也不來招您,只是爺您天生的一副好相貌,就是不招人怕也有人會禁不住來招您呢,不過您放心,有小柳兒為您開道,保證誤不了您的事兒。”
這便是典型的有錢好說話,李慕白見這個名叫小柳兒的小童年紀不大,說話時眼睛滴溜溜地轉,竟也是個成了精的,不禁有種後生可畏的感嘆,他在這般大的時候,還沒有這小童的一半機靈。
說話間,小柳兒已領著李慕白走上了高台,台上場地極為寬敞,中間又搭一方台,一塊艷紅的布幔將方台一分為二,前台十幾個少年正隨樂聲漫舞翩翩,中間一名領舞人身著七彩舞服,旋舞間衣裙飄起,露出了手臂、腰間大片雪白的肌膚,白晃晃地花人眼。幔後則坐著一排樂手,一名女子站在幔後,顯然此時環繞於耳的柔媚歌聲便是出自她的口中。
台前,遍布桌椅,此時才只坐滿了一半,可那場面已是不大好看,那些男人們懷里大都抱著一個美少年,大肆調笑,滿口的淫言穢語,李慕星才只聽得幾句,心下便有些不舒坦,轉身間又無意瞥見一個男人正將手探進懷中少年衣服的下擺裡,那少年滿臉紅暈,細細的腰扭動著,彎起眼眸吃吃地笑,口中卻發出陣陣勾人的呻吟,正在動情間,突地對上李慕星的眼,見這個面生的男人劍眉星眸,一副堂堂相貌,比之現在在他身上上下其手的男人強了不知多少倍去,忍不住一個電力十足的媚眼便拋了過來。
若這事發生在女娼館裡,李慕星便也慣了,可是收到男人的媚眼,卻還是第一次,雖說那少年嬌柔若女子,一派地楚楚動人,可骨子裡仍是一個男子,李慕星只覺得胃裡一翻,便有欲作嘔的感覺,趕忙轉過頭去,眼不見為淨。哪知這一轉頭,便見前方不遠處,又站著十幾個打扮得俏生生的少年,全是一副大送媚眼的模樣,當時便驚得李慕星後退了兩步。
小柳兒將李慕星的反應看得清楚,一邊向那些少年打了個手勢,一邊忍不住吃笑道:“今兒個時候還早了些,客人來得少,這些都是還不曾被點名的小倌兒,您若有看得上眼的,招下手便行了,您若是一個也看不上,莫理他們隨小的走就是,小柳兒保證他們一個也不敢來攔您。”
南館裡規矩極嚴,只有客人挑倌兒,沒有倌兒挑客人的份,當然,若有哪個倌兒能混到紅牌的份兒上,自然就有了身價,一般的客人他也是能挑的。小柳兒的手勢也是有講究的,以往也有不好男風的客人到南館來談生意,可是進了南館後,見著淫亂場面還能守住心性的人極是少見,領路的小童察言觀色,知道客人心動了,哪管他嘴上怎麼講,一個眼色便能讓那些少年圍將上來,把客人伺候舒服了,那賞錢還能少了去。像李慕星這樣的,小童還是頭一回見著,他已得了二兩銀子的賞,自然要順足了李慕星的心意。
李慕星聽這小童說那些少年不會圍上來,才是稍感鬆口氣:
“小哥兒,芳葶軒在何處?”
“爺隨小的來。”小柳兒領著李慕星往其中一座天橋走去,那些少年見了他的手勢,果然一個也不上來獻媚,只是眼珠子還是要多瞅李慕星幾眼的,畢竟,是個相貌堂堂的男兒。
“芳葶軒是館里三大紅牌之一尚琦相公的居處,爺可真是好福氣,要知道尚琦相公可是三大紅牌裡最有手段的,也是最挑人的,能得他青睞可不容易,待爺見了尚琦相公,定然會覺著一個時辰十兩黃金的身價絕不吃虧,尚琦相公的床上手段啊……嘿嘿……”這小童說到最後這一笑,竟是十足的淫昧。
十兩黃金一個時辰的身價,李慕星吃了一驚,便是東黛館的花魁黛娘也只得這位尚琦相公一半的身價,一個男妓,怎的紅得至此。想到這裡,雖說對男人獻媚感到厭惡,卻也不禁想見一見這位尚琦相公,既是紅牌,想來也如黛娘一般琴棋書畫樣樣精通吧,卻不知會是怎樣一個國色天香,才擔得起十兩黃金一個時辰的身價。
3下了天橋,一連過了三座亭子,走進一間臨水閣樓,便是芳葶軒。那小童在門外便站住了腳,道:“爺,小的只能領您到這兒了,您自便。”說完,便離開了。
李慕星整了整衣袍,自覺沒有失禮的地方,方才踏進了那院子,立時便有另一個小童迎了上來,唇紅齒白,皮滑肉嫩的模樣,比先前的小柳兒在樣貌上明顯要喜人許多。
“這位爺請了,敢問可有約簽?”
感情這位尚琦相公當真是輕易見不著的,李慕星從袖口拿出一封籤信,那小童打開看了,立時換上一副笑顏,道:“原來是寧老闆請來的客人,爺請上樓,寧老闆已來了多時了,正跟尚琦相公喝酒論詩呢。”
論詩?果然也是個黛娘般的人物,必然才情非淺。李慕星一邊想著一邊跟在小童的身後上了樓。樓梯口垂掛著一層珠簾,透過珠簾,隱約可見兩個人影,自然是李慕星要見的那位寧老闆和南館紅牌尚琦相公了。
小童手腳麻俐地掀開珠簾,讓李慕星進入。李慕星略一低頭,走了進去,一眼望清了屋內的情形。
“秋菊有佳色,浥露掇其英。泛此忘憂物,遠我遺世情……”
清朗的嗓音出自站在窗口的白衣男子,一頭黑亮的頭髮隨意地披散在背上,透著一股子輕鬆寧靜,在通明的燈火照耀下,李慕星可以清楚地看到白衣男子麵頰上的一抹酡紅,映在雪白的肌膚上,泛著異樣的光彩。
確是一個極為美麗的男子,五官清麗之極,更難得的是那份出塵的氣質,與東黛館的花魁黛娘比起來,豔色稍遜,卻勝在氣質,尤其是在吟詩的時候,從骨子裡透出了濃濃的書卷氣,若是換了地點,絕無人會相信這男子竟會是一名男妓。
李慕星一擰眉,暗笑自己怎的拿一個男子與女子相比較,他雖心裡承認這位尚琦相公的美麗,卻到底對男妓有些排斥,因而只看了尚琦相公一眼,便將目光轉向坐在桌邊的寧老闆身上。
這位寧老闆手託一杯酒,杯口送在嘴邊,卻滴酒未進,一雙眼睛痴迷地望著站立於窗口的尚琦相公,顯然已入了酒不醉人人自醉的狀態。
尚琦相公自李慕星進屋的那一刻起就已經註意到他,待看清了李慕星的相貌,眼裡竟掠過了一抹異色,隨後口中吟出了詩句,身為南館的紅牌,他自然知道怎樣吸引別人的注意,更知道怎麼做才能將自己最誘人的姿態擺佈出來。可是他沒有想到李慕星竟只看了他一眼,便將目光轉開了,完全是不為所惑的樣子。略微一怔後,他便知道自己犯了什麼錯誤。書生風華,隱士逸志那是應對文人士子的喜好,這個男人既然是來跟寧老闆談生意的,自然是個一身銅臭的商人,哪裡懂欣賞,他的一番姿態,也是對牛彈琴了。
想到這裡,尚琦相公當下對著李慕星福了一禮,側著頭眼角略略一勾,勾出了萬種風情。
“這位爺想必就是李老闆,尚琦這邊有禮了。”
“尚琦相公果然名不虛傳,莫怪寧老闆要約我在此相見。”李慕星隨口敷衍道,這一回壓根竟連正眼也沒瞧。自是不知道尚琦相公福禮的身子在這一瞬間僵了一僵,手握成了拳又鬆開。
寧老闆終於回神,望著李慕星哈哈一笑:“李老闆你可來了,再不來,我可就要醉死在這溫柔鄉里,我們的生意可就談不成了。”
“寧老闆這麼一說,倒確是我的錯了,那我自罰三杯便是。”李慕星乾脆得很,自己倒了三杯酒,一口氣喝了下去。
尚琦相公抿著唇,在寧老闆的身旁坐下,輕笑道:“寧老闆可真會說笑,我們館裡這些人還都仰仗著您呢,您要是真醉死在這裡,可叫我怎麼辦才好。”
寧老闆在他手上摸了一巴,笑道:“小琦兒真會說話,爺便是真醉死了,也捨不得離開你啊。”
“寧老闆可真是多情人,就怕您天天對著尚琦,看久了便生厭了,到時候多看尚琦一眼也不願意。李老闆,您說是不是?”尚琦相公說著眼珠兒一轉,便轉到了李慕星身上,清麗的面容上,露出乞憐的神情,當真是動人之極。
奈何李慕星還真是個不解風情的,對尚琦相公的種種舉動只覺得是裝腔作勢,反感得很,只微微嗯了一聲,便對寧老闆道:“酒已罰過,寧老闆,我們該談正事了。”
“哎,李老闆,不要急啊,剛剛我與小琦兒談詩,正在興頭上,你可不要掃了我們的興呀。”
尚琦相公嫣然笑道:“李老闆是新客,先才尚琦借酒提興,對菊賦詩,淺薄之處怕是要讓李老闆見笑了。”
“哪裡,只看寧老闆聽得如痴如醉的樣子,便也知道尚琦相公所賦之詩定然是絕好之詞。”李慕星神情如舊,雖不掩飾自己對詩詞的無知,卻也無半點窘然,人皆有所長,不在此處便在彼處,勿須為己所短而愧,亦不必因己所長而驕。
“哈哈,原來李老闆對詩詞不感興趣,是我錯,自罰一杯權當謝罪了。”寧老闆大笑一聲,仰頭喝下一杯酒又道,“小琦兒你素來自詡才高,可不能因此而看輕李老闆,在生意行里,李老闆可是奇才啊,白手起家,短短十年便擁有了名揚滇西的寶來商號,指不定啊你身上的這件素錦衣就是出自寶來商號。”
“哪兒敢呢,到這南館來的哪位不是大爺,尚琦再是才高,也不過是賣笑之人,李老闆如此能幹,尚琦巴結還來不及,何來看輕之言。”尚琦相公說著,清麗之極的面容已是一片黯然,自哀自憐中,竟也別有風致。
“該罰該罰!”寧老闆大聲道,手執酒壺倒滿酒杯,竟又喝乾一杯。
李慕星一怔,不解道:“寧老闆又不曾做錯什麼,怎地又罰起自己來?”
寧老闆道:“都怪我一句話,竟惹得小琦兒黯然神傷,自當罰酒。誰不知道,上和南館裡的尚琦相公才比天高,心若冰清,雖落風塵,卻是污泥裡的蓮藕,外污而內白。莫哀,莫哀,美玉蒙塵,總有重見天日的一天。說起來,都是小琦兒你心太高,不肯受人贖身,偌大的上和城裡,可不缺有願意為你贖身的人。”
“淪落風塵是尚琦命不好,可尚琦不認命,終有一日,尚琦要憑自己的力量離開這裡。”
李慕星一驚,想不到這美麗男子竟有如此心志,先前倒還真是看輕了他,不由得望了尚琦相公一眼,眼裡已有了幾分讚賞。須知李慕星少年時無財無勢,完全是靠自身努力才搏得今日的成就,最為敬佩與欣賞的,便是與他同樣肯努力的人。
尚琦相公此時已恢復正常神色,見李慕星望來,抿唇一笑,道:“尚琦只此一個心願,若要得償,還需多多仰仗寧老闆和李老闆的關照,敬二位老闆一杯,日後常來芳葶軒坐一坐,尚琦便感激不盡了。”
說著,將杯中酒一飲而盡,低頭用衣袖抹去唇畔的酒滴,垂下的眼眸裡,是一抹得意。南館紅牌,自有紅牌的道理,無論何人,也休想逃得他的誘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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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往後,氣氛漸漸融洽起來,李慕星欣賞尚琦相公的志氣,對這個美麗的男子有了幾分好感,言談間目光也時不時落到他身上,每到此刻,尚琦相公總能及時捕捉到李慕星的視線,報以淺笑,宛如一股清風拂面而來,教李慕星全身上下舒暢無比,竟也不覺這美麗男子是一個男妓,只當平日里好友相聚一般天南海北的閒談起來。李慕星十年來為做生意也是走南闖北,肚子里墨水雖說不多,然而見識廣闊,卻非一般人可比,此時拿些別地的風土人情來做談資,竟也讓尚琦相公聽得入神,不自覺地對李慕星更是親熱,直教寧老闆大為吃味,便在尚琦相公又一次對李慕星微笑的時候,故意叫道:“唉,小琦兒啊小琦兒,你這可是有了新歡忘舊人了,爺面前的酒杯都空了半天了,也不見有人來斟酒。”
尚琦相公恍然回神,輕笑一聲拿起酒壺一邊斟酒一邊道:“寧老闆可就錯怪尚琦了,尚琦自小入館,除了這上和城外便不知天下有多大,難得李老闆肯與我講上一講,尚琦自是聽入了迷。再者,寧老闆是熟客,李老闆是生客,這熟客理當讓著生客一點,寧老闆想喝酒又懶得動手,喚一聲便是,難道還要把尚琦當外人麼?”
寧老闆哈哈一笑,對李慕星道:“李老闆你看看,你看看,我這不過才說了一句,他就準備著這麼一大段話來回我,還一句一句都佔著理,讓人氣也不是,笑也不是,只恨不能抓到懷裡來好好疼一番,看那張小嘴裡還能說出什麼理來。”
李慕星也笑道:“尚琦相公玲瓏一般的人兒,難怪寧老闆今日非得邀我在芳葶軒,既如此,我也不敢佔了寧老闆解恨的時間,不若現下把契約簽下,寧老闆也能早些解恨去。”
“李老闆說得是,說得是。”寧老闆想想有理,手一揮道,“小琦兒還不快去拿紙筆來,待會兒爺可是要好好的關照關照你。”
尚琦相公早就是一副羞煞的模樣,清麗的面容映上一層芙蓉色,道:“寧老闆想談正事自與李老闆談便是,何必拿尚琦來說事。”一邊說一邊走至里間,拿來筆墨紙硯,往書案上一擺,“兩位老闆慢談,尚琦先出去。”
說著,橫了寧老闆一眼,把寧老闆勾得魂都差點出了殼,才又對李慕星淺淺一笑,掀開珠簾走了出去。
“寧老闆……寧老闆……”李慕星連喊幾聲,才將寧老闆的魂兒給喚了回來。
“可真是勾人啊……”寧老闆長吁一聲,看李慕星神色如常的樣子,不禁偑服道,“便看李老闆美色當前仍能自若,便知李老闆非是常人也。”
李慕星不以為意地笑了笑道:“尚琦相公卻是天人,只是我不好這一口而已。寧老闆,前日你帶來的樣料我已看過,確是上品,價格也公道,若是寧老闆沒有其他要求,便這麼定下吧。”
寧老闆終是恢復了生意人的本色,道:“李老闆的夠爽快,我也別無要求,只有一點,日後寶來商號所有出售的‘紅羅綃’都必須由寧氏染坊提供,李老闆若點了頭,今日這生意便成了。”
“成。”李慕星立刻點了頭,“不過契約可得寫明,寧氏染坊提供的所有貨物,都要與樣料同等,每千件‘紅羅綃’中若有超出三件次品,寶來商號隨時有權中止與寧氏染坊的合作。”
“成交。”
隨後兩人又在運輸、結帳、檢驗等細節處詳細討論了一番,終於將契約條款都敲定下來。接著,提筆,醮墨,白紙黑字,兩份契約出爐,簽字蓋章,一筆生意就此談成。
卻說尚琦相公,掀了珠簾出去後,瞅著珠簾內隱約的人影,唇邊逸出一抹詭笑,揮手將原來把李慕星引進來的小童招了過來。
“尚琦相公?”那小童飛跑過來,低頭垂目靜待吩咐。
“容兒,你去把……然後……”尚琦俯身在那小童耳邊低語了一陣。
小童聽完尚琦的話,猛抬頭眼裡一陣迷茫,問道:“尚琦相公,這是為什麼?”
“問這麼多做什麼,還不快去。”尚琦面色一沉叱道。
“是。”小童不敢再問了,趕緊按尚琦的吩咐去辦,不多時便端來一壺酒。
尚琦在外面等了些時候,見裡面兩人已寫好契約,瞅准時機掀了珠簾將酒端了進去,巧然笑道:“恭喜兩位老闆發財,先前的酒都喝光了,尚琦這會兒特地拿來了館裡最好的杏花酒,為兩位老闆慶祝。”
“這酒當喝,當喝,哈哈,小琦兒還不快來斟酒。”寧老闆收起契約,在尚琦腰間摸了一把,“到底是小琦儿知心呀,把爺的心思都摸透了。”
尚琦扭過了腰,似嗔似惱地啐了一口,道:“寧老闆就是愛佔尚琦的便宜,這杯酒啊,我要先敬李老闆。”
“嘖嘖,小琦兒,你這可是明白著的偏心啊,可別忘了,今兒個你的金主是我。”寧老闆略微著惱了,一把擁住尚琦的腰,狠狠捏了幾下。
尚琦凝起眉吃痛地哼一聲,手在寧老闆的手背處輕輕打了一下,道:“尚琦敬的就是李老闆的君子做派,什麼時候寧老闆能改了這輕薄的毛病,尚琦頭一個便也敬你。”
寧老闆轉惱為喜,把尚琦的腰抱得更緊,笑道:“若是這麼說,那不改也罷,爺寧可不喝這酒,也不能教你脫了身去。李老闆,這酒你便喝了罷。”
李慕星看那寧老闆淫心已起,眼見兩個男子摟摟抱抱,心下早已不自在,當下一口喝乾杯中酒,道:“春宵一刻值千金,擾人好事是罪過,寧老闆,告辭。 ”
說著,轉身便走,哪知剛掀開珠簾,竟覺得腦裡一陣玄暈,連站也站不穩了,直直地倒了下去。
“李老闆!”
那寧老闆驚呼一聲,趕忙過來扶住他。尚琦一拍手,道:“哎呀,看我這記性,館裡最好的杏花酒,也是最烈的,李老闆怕是受不住酒性,醉了呢。容兒,容兒,還不快來。”
那小童早就招呼了另兩小童候在了外面,這時一聽到招喚,趕緊跑了進來。
“李老闆醉了,你扶人去尋一間靜些的屋子,讓李老闆好好歇息一會兒。”
“是。”名為容兒的小童與另兩個小童忙將李慕星抬了出去。
寧老闆隨手扔出一錠銀子,道:“你們幾個把人給爺照應好了,聽到麼?”
尚琦拉過寧老闆,道:“寧老闆放心,容兒他們幾個可仔細著呢。你呀,這時候怎的還把心思放在外人身上,我可要不高興了。”
“小琦兒等不及了啊,哈哈哈……”寧老闆一把抱起尚琦,進了內屋,不多時,便有細細的喘聲傳了出來。
那三個小童抬著李慕星,一路出了芳葶軒,此時夜已深,各處屋裡都亮著燈火,淫聲浪語一陣蓋過一陣,聽得三個小童面上泛紅,見李慕星長得好,竟忍不住在他身上摸了幾下。
“還真是結實呢,這麼好面相的一個爺兒,尚琦相公為什麼讓我們送進後院便宜那老頭兒去?”
那叫做容兒的小童撇撇嘴道:“誰知道他怎麼得罪尚琦相公了,竟教尚琦相公想出這法兒整治他。”
三個小童一陣嘀咕,待到把人抬進後院的時候都有些氣喘了,畢竟才是三個十一、二歲的童子,哪有多大的力氣。到了後院,推開一間舊屋的門,將人扔上床便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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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小童出了門,才走得幾步,迎面便見一人走來,月色不明,後院又燈火稀少,昏暗裡也看不清那人的面目,只隱約看那人影走得搖搖晃晃,彷彿隨時都會摔倒一般,空氣裡浮動著一股濃郁的香氣,熏得人頭腦昏昏,更有一陣似吟似唱的歌聲和著香氣一起飄來。
“人生好比……一團霧,誰人……清醒自討苦,活一天,酒一壺,喝個……喝個渾天渾地也糊塗……哈哈哈……也……糊……塗……”
聲音十分地好聽,低沉中透著磁性,只是那曲調卻走得離譜,聽得三小童捂著嘴直笑,待那人走近了,一股酒氣夾雜著濃郁的香氣撲面而來,一個小童掩鼻悶著聲道:“尚香老頭兒,你不會唱就別唱了,真不怕被人笑死啊。”
“喲,這不是芳葶軒的樂哥兒,咦?還有容哥兒、青哥兒,我瞅瞅,今兒個吹的什麼風,竟把三位小哥兒給吹到我這破地方來了?”
近了,那人的模樣便瞧得見了,夜色中雖仍看不大清楚,卻也能瞧出那張臉非那小童口中的老頭兒,手裡拿著一隻酒壺搖來晃去,怎麼看也就二十七、八的模樣,一雙微微上翹的丹鳳眼十分勾魂,此時帶著幾分迷濛醉意,眼神飄來蕩去地在三小童身上來回掃,將那媚眼如絲纏魂牽魄展現到最高境界,竟使三小童心如鹿撞,一個個紅起了臉,呆呆站著任由那人一隻不老實的手在他們身上東捏西捏,只覺得半邊身子都酥了,又是舒服又是麻癢,幾乎要叫出聲來。
還是那容兒定性強些,羞窘的一推那人,他人小力氣也小,本不該推動那人,可那人搖搖晃晃的,本來就站不太穩,他這一推那人便往後退了幾步,差一點便坐倒在地上。
容兒趕緊拉著另兩個小童跑遠幾步,才道:“尚香老頭兒,你有手段也別在我們幾個身上使,我們可是尚琦相公的人。你還是趕緊回屋裡伺候著吧,我們尚琦相公心腸好,特意讓了位金主與你,那人喝醉了,定然不會在意你那張老臉,你伺候好了,得了銀子,可千萬記著要把欠尚琦相公的酒錢給還了。”
話一說完,三小童便一溜煙地跑了,他們可不敢在尚香老頭兒身邊久留,誰都知道館裡最懂得挑情手段的不是三大紅牌,而是後院裡這位尚香老頭兒,就連尚琦相公,也是尚香老頭兒一手調教出來的,不過才學得尚香老頭兒的八成手段,若是讓尚香老頭兒沾了身,他們三個今天晚上就別想離開了。
南館裡的小倌們,二十五歲便是一個檻,一旦過了二十五歲,便如那開到了極致的花,盛極而衰,老得極快,再沒有客人願意光顧,不能為鴇頭為掙來銀子的小倌,自然就不能再留下了,一個個從館裡消失,沒人知道他們去了哪裡,只有這個尚香例外,憑著那一身無人能敵的挑情手段,成了館裡的調教師傅,這些還沒有正式上點名冊的小童們都喜歡叫他老頭兒,反倒是那些小倌們,一個個在表面上都要尊他一聲尚香師傅。
“養大了的狼崽儿不管娘啊,真是個忘恩負義的東西,就這麼一點點酒錢也跟師傅我計較……”
尚香對著三小飛奔離去的背影高喊了幾句,待人都跑得不見了,才忽地哈哈大笑起來,拿起酒壺仰首猛灌一大口酒,自言自語道: “尚琦倒給我送了個金主來,呵呵,我就說今天出門前怎麼見著鵲兒在樹上叫,果真是有好事要來……”
言罷,他竟又用走了調的曲子吟唱起來:“人生好比……一團霧,誰人……清醒自討苦……活一天……酒一壺……”
一邊唱著,一邊搖搖晃晃地進了屋,點起桌上那盞油燈,屋裡亮了,看得見桌上有一盤花生米,尚香回頭望瞭望床上一動不動地男人,又看看這盤花生米,顯然是花生米的吸引力更大些,於是他用手指劃著花生米,數了數,正好十八粒,足夠了。一屁股坐在椅子上,一口酒一粒花生米地吃了起來。細細地嚼,慢慢地咽,一點一滴都不漏下,彷彿他喝的是瓊漿玉露,吃的是人參仙果。一邊喝他還是一邊唱著,反反复复,只是那麼幾句不變的詞。
吃完喝完,已是半個時辰之後,深秋的夜裡,寒氣甚重,可尚香的額頭卻被酒氣沖出了點點汗珠,漸漸地臉上便現出落粉的痕跡來,原來他在臉上抹上了厚厚的粉,先還不容易看出來,這時在燈下卻都顯了形。然而那雙丹鳳眼,卻越發迷濛,盈盈波光,流轉著奪魂攝魄的光彩。
尚香回頭再望望那男人,仍是那姿勢躺著,這麼長時間竟是一動也未動。
“喝醉了酒麼?”
尚香偏過頭輕輕地笑了起來,走過去將那男人朝床裡側著的臉掰過來,忍不住嘖了一聲:“好個俊爺兒,尚琦怎捨得將你送給我,定是你得罪了那小心眼的狼崽儿,才讓他故意整治你來。”
想了想,他湊到這男人的嘴邊聞了聞,熟悉的酒味使他露出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南館特製的“三步倒”,便是酒量再好的男人,也禁不住一杯下肚,鐵定要倒下。
接著他伸手在這男人的衣袋裡摸了摸,摸出了十幾兩碎銀,不客氣地當成渡夜資收下,又往裡摸,是十張一百兩的銀票,這個可不能拿,數額太多,拿了圖惹禍事。再往裡摸,在內袋裡摸出了一張紙,打開一瞧,尚香頓時笑瞇了眼,往自個兒身上一揣,直起身從床櫃裡拿出一個小瓶來,打開瓶蓋放在男人的鼻下晃了晃,然後收起小瓶,不多一會兒便見這男人發出了輕輕地呻吟,身體也開始不安地扭動。
尚香反倒愕然了:“還真是敏感的身子,可惜……”若是年紀小些,好好調教一番,恐怕也是塊紅牌的料子。他哪裡知道李慕星為了商號的生意天南地北的奔走,一直沒顧上娶親成家,平時為談生意往來於妓館裡,他至多只是逢場作戲,從不多留,為的是怕被美色所迷誤了生意,平日里便是有慾望,也是強憋著,實在憋不住了才到妓館裡去一趟。這樣的身體自然容易被藥物所控制z。
那“三步倒”雖說只使人昏迷,可尚香所用的解藥,卻帶有輕微的催情效果,對於常涉風月的人幾乎不起作用,可李慕星卻顯然無法抵抗這藥性,這不,“三步倒”的藥性還沒被解去,催情的作用倒先發揮出來了。
尚香額上的汗滲出更多來,臉上的妝粉都快糊了,只得輕輕地咬了一下唇,不甘道:“罷了罷了,今天就便宜你了。”說著,他伸手解開了李慕星的衣褲,抓住那地方上下熟練地套弄起來,沒多久,便沾了一手濁白的精液。
幾乎是在射精的同一時間,李慕星終於從“三步倒”的藥性中解脫出來,只覺得全身都有種虛脫的感覺,迷茫地睜開眼來,一時間不知東西南北今夕何夕,微微側過頭,一眼望入了一雙混雜著笑意與嘲意的丹鳳眼裡,迷濛的眼神裡流動著奪魂攝魂的盈盈波光,李慕星只覺得心頭一空,彷彿三魂七魄都被這眼神攝了去,腦中一片空白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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尚香看他痴了一般的模樣,不由得摸了摸自己的臉,心下一陣好笑,故意堆上一臉的笑容,俯下身子在李慕星的耳邊道:“爺醒了,可覺得舒服? ”
他的聲音低沉中帶著磁性,沒有一般小倌的故作嬌柔,不僅好聽,也透著某種誘惑的氣息,然而他身上的濃郁香氣夾雜著陣陣酒味,卻使人聞著難受,李慕星便是被這味道給衝醒了神,一瞬間的迷糊過後,猛見一張滿面脂粉都快糊成一團的臉靠得極近,從那張塗得紅透的嘴唇裡吐出的氣息噴得耳頸處一陣癢癢,李慕星下意識地將這張臉推開,一邊坐起身一邊問道:“這是哪裡?你是誰?”
尚香後退了幾步,正撞在放著水盆的架子上,他穩住身子,側過身,就著盆中的冷水洗手,那雙勾魂的眸子卻沒離開過李慕星,望著李慕星,嗲著聲音道:“爺怎麼什麼都不記得了呢,您喝醉了酒,抱著奴家不放,一直要著奴家就是不肯停下來,您看,奴家的汗流了這許多,把妝都化了。”說著,他用沾了水的手在臉上擦了擦b,好似要把糊了的妝擦掉。
“胡說,哪有這種事……啊!”
李慕星看他騷首弄姿的樣子,不但沒把臉上弄乾淨,反倒把妝弄得更糊了,簡直比戲台子上的丑角還難看,當下臉便一青,張口反駁的時候,突然發現自己的衣褲都敞開著,褲子上、床單上沾滿了白色的精液,一看便知道發生過什麼事,頓時整張臉都青黑一片,再說不出什麼話來,手忙腳亂地系上衣褲,偏偏越忙越亂,那褲帶子怎麼也打不上結。
尚香挨了過來,一邊送上媚笑一邊伸出手道:“爺是金貴的身子,著衣整冠的事情還是奴家在行,就讓奴家為爺系上,也不能讓爺這十幾兩賞銀給了奴家後又覺不值。”
“不必了。”李慕星揮開尚香的手,抓著褲子就往外走,那急匆匆的樣子,簡直就是落荒而逃g。
尚香走到門口,大聲道:“爺您走好,一會兒還來啊!奴家等您,直到天荒地老。”待李慕星越走越快,走得連影子也不見時,他再也忍不住,捧著肚子笑倒在椅子上。
李慕星埋著頭心慌神亂地一路直衝,好幾回竟差一點就撞到了樹上,直到跑得遠了,才終於冷靜下來,將褲帶係好,伸手在額角重重敲了幾下,長嘆一聲,今兒晚上他是怎麼了,竟喝醉到這等地步,出此大醜,下回再不能如此,喝酒誤事,前車可鑑,需慎之再慎。一會兒又想到剛才的反應,著實慌亂了些,往日的沉穩都不知去了哪裡,平白讓那個男妓看了一場笑話。
想到這裡,李慕星腦中不期然地浮現出那雙波光盈盈的丹鳳眼眸,那樣一個滿臉糊妝的低俗男妓,竟生有如此攝人心魂的眼神,實在是暴斂天物,可惜了。這樣的眼神,理應配在如尚琦相公那般絕凡脫俗的人身上,才不辜負如斯風華。想著想著,他竟又出起神來,直到一陣冷風吹入脖頸處,他才在一個寒顫中清醒過來,在太陽穴處用力按了一下,李慕星,你是怎麼了,這些年來出入歡場,什麼樣的美人不曾見過,如今竟讓一個眼神給惑了去不成。
心緒安定下來,李慕星當下抬腳,在昏暗不明的夜色下尋找出去的路,不曾走出兩步去,他習慣性地摸了摸衣袋,那些碎銀果真不在了,往裡摸,銀票都在,還好,那男妓雖是醜俗,倒也不貪,再往裡摸到內袋,空空如也,李慕星的臉色立刻變了,與寧老闆簽訂的契約不見了。掉轉頭,毫不猶豫地往那男妓的住處尋去,什麼都可丟了,唯有這契約萬萬丟不得。
這後院雖說冷清,地方可也不小,李慕星先前慌亂,一路亂走,也不知道走到了哪裡,這會兒再想尋原路回去,卻是不可能了。昏暗裡又辨不清路,七拐八轉的,好不容易終於遠遠地見著一點燈火,有燈火便有人在,李慕星心中一喜,快步走過去,敲了敲那屋子的門,哪知那門並未合得嚴實,他這一敲門便開了。李慕星後退一步,正覺得有些失禮,卻從半開的門縫裡看到一個人被綁在床上,身體不自然的扭動掙扎著,看上去極為痛苦。
李慕星出入歡場多年,雖說潔身自好,只談生意不涉風月,可對歡場中的一些事情倒底是知道的。人皆言笑貧不笑娼,可世上究竟又有幾個人是甘願為娼的,若是自願賣身的倒還好些,那些或是欠債被抵的,或是被拐賣的,或是受牽連獲罪充為官妓的,林林總總,大都是不情願的,一旦入了妓館,便是由命不由人了,總少不得要吃足苦頭,那些意志不堅的,自然就低了頭,從此淪落風塵便是到死也落不得個乾淨;意志堅定的,不是一賣再賣,就是被活活打死,到頭來指不定連個葬身之處也沒有。
總歸都是身不由己的苦命人。李慕星嘆息一聲,本不欲管這事,可他走了這些時候,也只見得這一個人是能問個路的,他心急要尋回契約,也顧不上忌諱了,推開了門走了進去。
屋內那人聽得門響,便停止了掙扎,扭過頭來恨恨地盯著李慕星,一雙細而長的眼裡,是燃燒的熾焰,竟讓李慕星的臉上生出一種被灼傷的錯覺。
好烈性的男子,李慕星有些吃驚了,仔細打量那人,五官生得平平無奇,一身凌亂的衣服卻是火一般的紅色,與那雙細而長的眼眸裡的熾焰相交融,彷彿整個人都浴火而出,硬是襯出一股令人驚豔的光彩來。應該是怕那人咬舌,一塊破布將那人的嘴堵了起來,手腳大張地被綁在床柱上,露出衣服外的肌膚,白得都有些發青了,顯然已經有一段時間不曾見過陽光。
被這樣的眼神盯著,李慕星竟開不了口,不由自主地上前替那人解開了縛住手腳的繩子。那人眼裡的熾焰縮了縮,閃過一抹驚異來,手腳一獲自由,他便拿出了嘴裡的破布,又吃力地彎起身子,從後庭裡拔出一根白色的玉勢,許是拔得急了,他痛哼了一聲,甩手把那東西扔在地上,然後整好衣裳,看了李慕星一眼,什麼也沒說,便踉踉蹌蹌地走出了這間屋子。
直到人都走不見了,李慕星才恍過神來,他竟忘了問路,懊惱之餘,卻也不免為那紅衣男子擔心,都說是侯門一入深似海,這妓館又何嘗不是,易進難出,只怕……只怕……那熾焰終究要被一捧濁水給澆熄。
這一來,又耽擱了些時候,什麼也沒問到,路,還是要自己去尋。
7
出了那間屋子,李慕星摸著黑尋路,丟失了契約,他擔心的不是銀兩上的損失,再者契約遺失,也是可以與寧老闆重新簽訂,銀兩上也未必會有多少損失,可是信譽上的缺損卻是他承擔不起的,人以誠為本,商因信而揚,寶來商號能在滇西名揚一方,便是靠著誠信二字。身為商人,前一刻才簽下契約,後一刻便丟失契約,不管怎麼說,都有失信之嫌。一次失信也許可以歸之於意外,可是凡事總是有一便有二,有二便有三,長久以往,便再無誠信可言,他在生意行里闖蕩十年,從不曾失信於商,便是堅守著此例不可開的原則。
便在李慕星尋得心焦的時候,鼻中忽地嗅到一陣陣似有若無的香味,先還不以為意,只因南館中處處熏香,有香味也不奇怪,可是沒走兩步,便覺著這香味與熏香的味道截然不同,而且似曾相識,似乎剛剛在哪裡聞過。是了,先前,替那紅衣男子解開繩索的時候,從那男子的衣裳上便飄出類似的香味,莫非那紅衣男子就在附近?
李慕星循著香味追了過去,那香味開始隱隱約約,時有時無,隨著李慕星的追循,卻越來越濃了,李慕星只顧著追人,倒也不曾在意,待轉過一處牆角,眼前猛地又見燈光從一間屋子裡透出來,他一怔神,隨後便發覺這屋子正是他尋了許久的地方。
“哪個冤家在外面啊?”
隨著一聲嗲得讓人發怵的呼聲,屋子的門開了,李慕星不由自主地退了一步,眼看著那醜俗的男妓從門邊飛撲過來,他躲閃不及,讓那男妓一把抱個了正著。
“爺啊,奴家就知道您一定捨不得走,奴家等了您好久好久,來來來,我們進屋,讓奴家好好再伺侯您一回。”
李慕星頓時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那男妓身上的濃郁香氣實在熏得他頭昏,用力把男妓甩開,深吸了一口氣,才突然明白過來,原來他聞到的香氣根本就是這個男妓身上的香味,想必是這個男妓走過之後,空氣裡留下了香味,時間一長,香味便淡了。不管怎麼說,總算是找著地方了。
“爺……”
男妓拖著長長的嗲音又要撲過來,李慕星趕緊一個閃身讓過,然後皺著眉道:“別過來……爺問你,可曾見過爺衣袋裡的契約?”
尚香早就知道李慕星一定會回來,他在屋裡聽得外面有急匆匆的腳步聲響,實在忍不住想要逗逗這先前看似落荒而逃的男人,故意嗲著嗓子一邊喊一邊往李慕星的身上撲,這時聽得李慕星問來,他拋過一個飛眼,手裡臨時拿來做道具的香帕這麼一甩,便嬌嗲嗲道:“爺您哪給過奴家甚麼契約,您啊先前可忒是性急,抱著奴家連話也不讓奴家說,便要脫衣服,奴家也只好依了您了,讓您把奴家的外衣脫了,又脫內衣,然後您親了奴家的這裡……還有這裡……哎喲,您真是壞死了,把奴家的小花蕾都親腫了……您看您看啊……”
他說一句,便往李慕星的身邊靠一步,還拉下披在身上的外衣,露出一截雪白香滑的肌膚來,上面果真隱隱有著可疑的紅斑,李慕星見他靠近一步便退一步,聽他越說越不像話,臉上不由得一陣青一陣白,連自己已經退進了屋內也沒察覺,待見著了那些紅斑,更是竄起了一抹臊紅,一張俊臉此時當真是五顏六色精彩得很。
尚香看得清楚,肚子裡早笑翻了天,實是忍不住,連嘴角都笑彎了,可是他臉上糊成一團的妝粉還沒有洗去,厚厚的一層糊在一起,說有多醜就有多醜,李慕星跟本就不敢看他的臉,更不敢看他露出來的肌膚,只是盯著他的腳,哪裡看得到尚香臉上的笑。
好不容易忍過一陣笑意,尚香又作勢往李慕星身上撲,口中仍是嗲道:“爺,您先前一個勁地誇奴家伺侯得好,還賞了奴家十幾兩銀子,實在是多了,都能夠買奴家三個晚上了,奴家心裡真是感激得很,您不知道,奴家都有一個多月不曾接客了,不如就讓奴家再伺侯您一回,也不能讓您虧了不是。”
李慕星看到尚香腳動的時候,就不由得往後退,耳裡聽得尚香的一番話,臉上更難看了,想不到他一時疏忽在這南館裡喝醉了酒,不但跟一個男人上了床,更是一個廉價得幾乎沒人要的男妓,偏偏對這事他又一點印像也沒有,這簡直……簡直……他還沒簡直出個什麼來,腳下就拌到一張椅子,差一點就摔倒在地上,好在及時扶住了桌子,緩過神來一看那張糊了妝醜得要命的臉離自己已經不到半尺,本能的一拍桌子喝道:“你站住,別動!”
他這一喝還真喝出一股不怒而威的氣勢來,要知道他管著寶來商號上百來號伙計,沒點威嚴,哪裡能鎮得住人,只是今天他先是在迷迷糊糊的時候被那雙能攝人心魂的眼神給惑了去,又突然發覺自己在這個男妓面前出了大醜,一時亂了心神,才處處被這男妓給壓制住,這會兒他一急,倒還把平日里的威嚴給急回來了。
尚香還真讓他突然冒出來的威勢給嚇住了,一時沒反應過來,愣住了神,李慕星看他沒再過來,也不願再與他多說,轉過身往床邊走去,才發現床單被褥已經換上了乾淨的,眼角的余光一掃,在床腳下看到了換下的床單,包成了一團就這麼隨便地扔在那裡。李慕星抖開床單,看到點點白班提醒著自己所做的醜事,臉上一僵,一股怒意便這麼湧上了心頭。
尚香這時也回過神來,在南館裡多年,他自然也是個成了精的人物,察言觀色之下,也曉得自己似乎做得過了火,當下也不再逗李慕星,眼珠子轉了轉道:“爺,您要找契約是什麼樣子,說來聽聽也許奴家見過呢?”
“你不識字麼?”李慕星怒道,一看尚香被他這一吼嚇得縮頭縮肩,怒氣不由稍緩,想想還是找回契約更重要,也懶得再計較,只是用手隨便比劃了一下,“就是這麼大的一張紙,你要是見過就拿來給爺,爺少不了你的好處。”
尚香一拍額頭,故意做出恍然大悟的樣子,道:“原來是一張紙啊,您怎麼不早說,是不是這張啊?”他從袖口摸出一張紙來,在李慕星眼前晃了晃。
“就是它。”李慕星大喜,隨手拿出一張銀票道,“拿過來,這銀票就是你的了。”
“那可不行。”尚香抬起波光盈盈地眼眸,對著那張契約一副情深似海的模樣,“這張紙可是您脫奴家的衣服的時候給奴家的,說是一紙定情,只要奴家看到這張紙,就能想起您對奴家好過。奴家這輩子也沒遇過像您這麼疼惜奴家的人,一定要好好收藏這張紙,等到奴家老得走不動……”
話沒說完,就見李慕星額頭的青筋一根根地跳了出來,尚香立時意識到壞了,一不小心居然逗上癮了,趕忙在李慕星發怒之前立刻改口道:“唉,誰讓奴家別無所好,就好喝上那麼兩口,若是有人願意送奴家兩壇子二十年的女兒紅,這張紙誰喜歡誰拿去好了。”
李慕星緩緩吐出一口氣,咬著牙道:“好,爺給你兩壇二十年的女兒紅,你把契約給我。”
“成交。”尚香綻出笑顏,二話不說就把那張紙給了李慕星。
李慕星想不到這男妓居然如此爽快,望著那雙攝魂的眼眸略一失神,便又讓那張醜臉給磣醒過來,收好契約,他才道:“拿紙筆來,爺給你打張欠條。”
尚香笑瞇瞇道:“不用了。”
李慕星又是一怔,道:“你就不怕爺拿話晃你嗎?”他是商人,習慣了事事定約,所以對尚香的輕率,大是不順眼。
“人以誠為本,商因信而揚,寶來商號的李大老闆若是會拿話晃人,這世上便無人可信了,您說是不是?”
尚香在椅子上坐下,終於收起了先前的嗲聲,恢復了原本低沉磁性的嗓音。
“你-敢-耍-我!”李慕星終於醒悟過來,這個男妓不是不識字,而是看到了契約上的簽名,才故意拿走了契約。
尚香抬起頭,眼眸裡光彩如虹,流光羿羿,那透著笑意的慧黠與通透,一瞬間奪去了李慕星的心神,隱隱約約迷迷濛蒙中,耳邊似乎聽到輕輕地四個字。
“奴-家-不-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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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明都已經做了,仍在假惺惺地裝腔作勢,李慕星勉強拉回了自己的心神,再也不敢看那雙能勾魂的眼眸,只是他實在難以按下心中怒火,當場拂袖而去。在南館裡一頓亂轉後他終於找著出路,離開南館回到棲身處的時候,天已是將亮。他走時本是努氣沖衝,今夜發生的事情在一直腦海裡盤旋不去,來來回回想了好幾遍,卻是越想努氣越少,到回了棲身處的時候,竟不由得有了幾分好氣又好笑的感覺。
原來,他在路上把整個事情前後一想,便也知道那男妓並不是眼見的那般惡俗謅媚,如此故作姿態,只怕最後的目的就是那兩壇二十年的女兒紅。需知女兒紅這酒本就是少有之物,但凡一些人家有這酒,多半也是給自家女兒做了嫁妝的,能拿來出售的不多,何況是二十年的女兒紅,試想有哪家女兒年過二十還不嫁人的。
整個上和城裡,也就杏肆酒坊有這酒。
話說二十多年前杏肆酒坊的大小姐阮醉君出生,酒坊老闆人到中年膝下無子,得此一女心中大喜,一口氣埋下了五十壇女兒紅,本打算給阮大小姐做陪嫁,誰知道阮大小姐命硬,還未及笄,指腹為婚的未婚夫婿便意外墜馬喪生,阮大小姐雖未出嫁,可也遵著古訓,三年未嫁,到十七歲那年,三年期滿,酒坊老闆唯恐杏肆酒坊後繼無人,便在一眾伙計中挑了個又能幹又老實的,準備讓那伙計當個倒插門女婿,偏偏阮大小姐也是個有心氣的,不肯嫁一個伙計,對那伙計說了幾句冷嘲熱諷的話,誰知道那伙計竟然一時想不開,喝醉了酒也不知怎麼地就掉進河裡再沒浮上來。這事在上和城里傳揚開來,便有人譏笑阮大小姐嫌貧愛富,阮大小姐一氣之下,嫁了個家徒四壁的窮書生。酒坊老闆雖對女兒選擇了一個不懂打理酒坊的男人大感不滿,可那書生窮歸窮,卻也有幾分文采,苦讀幾年也未必不能搏個功名,到那時可就是光宗耀祖的事了。於是好吃好穿好住地供著那窮書生,做起了美夢來。
可惜的是,那窮書生雖有文采,德行卻欠了修為,二十幾年寒衣苦食,原先為求個錦衣玉食才下了心地閉門苦讀,指望著有一朝飛黃騰達,哪曉得福氣從天上來,一個嬌滴滴的大小姐就這麼嫁了他,從此頓頓有葷腥,日日有人伺侯著,真正個錦衣玉食的美日子過了起來,時間一長便把受窮時的雄心壯志都忘了,也學著一些紈絝子弟整日里東街盪西街晃,沒多久就被監坊裡的一個妓女給迷上了,偷了家中的東西去討那妓女的歡心。可憐阮大小姐一天到晚忙著酒坊的事情,竟對此事一無所知,直到有一天抓姦在床,阮大小姐當場就飆了,拿著扁擔把那窮書生打得抱頭亂竄,從此再不讓那窮書生進門一步。
窮書生起先還做出痛心悔改的樣子,上門苦苦哀求了幾回,可阮大小姐連他一面都不肯見,窮書生見求之無用,便發了噁心,在外面把阮大小姐說成石女一樣的人,那話不堪入耳之極,酒坊老闆哪肯女兒受這樣的侮辱,氣得吐出一口血來,去找窮書生理論,被窮書生推了一把,竟就這麼一跌不起地去了。
阮大小姐眼見爹爹無辜喪命,傷心欲絕之餘,一發狠,把那窮書生告上了官府,往那官老爺手裡塞了一把錢,把窮書生判了個誹謗及誤殺之罪,關進大牢,沒幾個月,那窮書生便在牢中一病不起死了。阮大小姐從此成了寡婦,因著在上和城裡她已壞了名聲,那些不曉得事情緣由的人只當是她害死了窮書生,人前人後都管她叫黑寡婦。
當初作為陪嫁的那五十壇女兒紅,因著窮書生倒插門的緣故,並沒有挖出來,只在阮大小姐成親的那日起了五壇作喜酒喝了,剩下的仍埋在地下。擔著黑寡婦的惡名聲,阮大小姐再也嫁不出,一轉眼便過了二十歲。她自那以後只一心打理酒坊,二十歲那年,她起出了兩壇女兒紅,擺在酒坊裡,招開一場品酒大會,言明從此後每年八月十五隻出兩壇,憑人出價,價高者得。
二十年的女兒紅啊,又是出自上和城有名的杏肆酒坊,那味道香醇無比,令人回味無窮,絕對是酒中極品,每年光是衝這兩壇酒去的人便不知有多少,那一壇酒的價格,堪稱天價。
李慕星想通了這事,便不由得覺著那男妓實在是聰明之極,他不拿那千兩銀票只拿契約,便是知道即便有這千兩銀子,他也買不著這酒,一來,今年八月十五已過,二來,自阮寡婦抓了窮書生的奸之後,便發下狠誓,從此杏肆酒坊的酒絕不流半滴入監坊。而李慕星卻是少數幾個有辦法弄到這酒的人,只因他與阮寡婦私交甚好,商人嘛,就講究個和氣生財,寶來商號跟杏肆酒坊早有生意往來,對阮寡婦,李慕星其實敬佩得很,一個女子能將偌大一間酒坊打理得井井有條,端是不易。
只是,讓李慕星為難的是,他當如何向阮寡婦開口要這酒,若是直說送入南館,只怕阮寡婦當場便是拿著扁擔將他打出門去了。再者,那男妓要酒歸要酒,又何必那麼戲弄他,若這麼輕輕鬆松便將酒送去了,他李慕星豈不是啞巴虧吃定了。
不行,絕對不行。
且不提李慕星在這里左思右想,想怎麼為自己扳回一點顏面回來,卻說南館裡,在他走後沒多久,便鬧哄哄地亂了一陣,十來個護院一齊出動,抓回來一個逃跑的人。
那被抓回來的人,自然就是李慕星放走的紅衣男子。他不熟悉路,在後院裡轉悠了許久,才悄悄摸到了門,還沒走出多遠,便讓前院一個端著酒菜的小童看見了,那小童本還沒當他是想逃走,反是他自己慌了神,轉身便跑,被那小童看出端倪,當場叫囔起來,驚動了護院,不多久便將紅衣男子抓了回來。
尚香自李慕星走後就一直在笑,一想到李慕星當時那張五顏六色的臉他就忍不住,可是在聽到外面的騷動之後,他的神情一下子冷了下來,打來一盆冷水,坐到妝台前,洗去臉上糊成一片的妝,現出一張素淨的臉來,然後打開妝盒,拿起妝筆,一點一點地把妝重新上好。
“尚香師傅,鴇頭叫你去一下。”有人來敲門了。
“知道了。”
在臉上畫上最後一筆,尚香望著鏡中濃妝豔抹的臉,漾出一個妖豔的笑容。
9
南館後院的西北角上有一間房,館中的小倌們都管那裡叫“魘門”,若擱在官衙里,那就犯人受刑的地方,在南館裡,自然就是不聽話的小倌們受罰的地方,南館裡規矩嚴,一般新來的小倌少有不犯錯的,在處罰犯錯小倌的時候,全館的小倌們都要在邊上旁觀,意在殺雞敬猴,所以一提到“魘門”,這些小倌們便噤若寒蟬,連想也是不敢想的。
南館的鴇頭姓鄭,叫什麼也沒幾個人知道,四十來歲的年紀,一身的排骨,瘦得跟猴兒似的,便得了個外號“鄭猴頭”,看起來不起眼,可一肚子的壞水,那整治小倌兒們的招儿層出不窮,南館裡的小倌們對他是又怕又恨,卻又不敢不聽他的話。
尚香進得“魘門”,便掏出一塊香帕,捂著鼻子扭著腰身蹭在鄭猴頭的身邊,嗲聲道:“頭兒,這麼晚了你怎麼把我叫到這地方來,有話我們出去說不成嗎,你聞聞這裡的味兒,熏得人都心慌。”
鄭猴頭坐在一張鋪了軟墊的太師椅上,抓過尚香的手把玩著,那張猴兒面上卻陰陰一笑,道:“這地方見天的有人清掃,哪裡有什麼味兒,倒是你身上的香味兒,聞著像是更濃了,怎麼,你心裡是不是藏著什麼事,連自己身上的味兒都聞不順了?”
尚香咯咯笑著,軟著身子挨進了鄭猴頭的懷裡,一屁股坐在他的大腿上,道:“頭兒你真壞,明知道這兒是南館裡最進不得的地方,偏還把我叫來,人家心里當然慌啊,尚香是不是哪裡做錯了,頭兒你就看在往日的情份上,饒尚香一回,尚香必定盡了心地服侍頭兒。”說著,一隻手便慢慢探入了鄭猴頭的雙腿之間。
鄭猴頭身體一顫,卻在見了尚香臉上那抹了厚厚一層粉也無法遮掩的魚尾紋之後,什麼胃口也沒了,猛地一把將尚香推下了身,踹了他一腳道:“去去去,都成老妖精了,還在這兒發浪。哼,你也別跟我扯東扯西,這南館裡就屬你是個精人兒,先前外頭吵得厲害,若說你不知道是什麼事,便是拿頭兒我當猴兒耍了。”
尚香哎喲喲地從地上爬起來,扶著一張椅子坐下,臉上卻是無比委屈道:“頭兒,你可是冤枉我了,今兒晚上我可真是忙得很呢,你也知道,三個月前我花光幾年積蓄買下一隻雛兒,指望著靠他養老,想不到那雛兒骨頭可真是忒硬,跟我磨了這麼久,居然一點不見軟,氣得我今兒個又好好折騰了他一番,才回屋準備歇著,尚琦那小狼崽儿居然良心發現地送了位金主來,尚香我已經好久沒接生意了,欠了館裡倌兒們不少酒錢,自然是要拿出渾身解數來好好伺侯這位爺,得些賞錢也得還了債不是。這不,那金主前腳剛走,你後腳便差人將我喚了來,這外頭髮生了什麼事,尚香我還真是不知道啊。”
鄭猴頭抬手摸著下巴上的一撇鬍子,道:“好,好,今天頭兒我也不管你是真不知道還是假不知道,現下便讓你親眼看一看出了什麼事。 ”說著,便揚高了聲音,“把人帶上來。”
話音未落,便有兩個壯漢挾著那個紅衣男子進來,往地上一摜,那紅衣男子痛得悶哼一聲,只是口中被堵,手腳被縛,既叫不出來,也動彈不得,可是那雙細長的眼,卻怒火熾燃地瞪視著鄭猴頭和尚香,不見半點退縮。
鄭猴頭走過去,抬起紅衣男子的臉,瞅了瞅,道:“臉是差了點,可眼神不錯,若是調教好了,雖成不了紅牌,倒也能成個賺錢的胚子。可惜,就是不聽話,居然敢從館裡逃跑,尚香,你是過來人,館裡小倌若是逃跑,會有什麼下場你也知道,本來是打算明天早上當著館裡所有小倌的面處置他,先叫你來,就是看在他是你買下的,支會你一聲,也好讓你有個準備,你那幾年的積蓄就當打了水漂了。”
南館的規矩,不准挑客,挑客者杖十,不准甩客,甩客者杖二十,不准偷活,偷活者杖三十,不准藏錢,藏錢者杖四十,這些都還只是輕的,另外還有諸如針刺、熱水燙、鞭抽、棍夾之類的,那鄭猴頭的心思只花在怎麼讓那些受了罰的小倌既疼得怕了,又不會在身上留下傷痕。最為嚴重的,就是逃跑。南館裡對敢於逃跑的小倌處罰是最重的,不計死活,只要抓了回來,便賞給那些將人抓回來的護院,當著滿館倌兒們的面,那些抓人的護院想怎麼折騰都行,上百樣稀奇古怪的道具一樣一樣的用上,十幾二十個的壯漢呀,這樣一個個弄下來,哪裡還有命在。南館裡一年光是因逃跑而死掉的,沒有十個也有八個。
尚香一聽鄭猴頭這話,立時哭喪著臉撲倒鄭猴頭的身上,大聲嚎了起來。
“頭兒啊,你行行好,可千萬不能把他這麼處置了,這個混帳東西是花光了我幾年的積蓄買來的,你可不能讓我就這麼虧大發了,好歹也讓他給我把本錢掙回來了再處置。”
鄭猴頭一腳把尚香踹出老遠,道:“你少嚎,館裡規矩不能壞了,要怪就怪你自己沒本事把人調教好,哼,我看你這調教師傅也做到頭了吧,改明兒也能出館了。”
尚香臉色一變,旋即道:“頭兒說也是,館裡規矩是不能壞了。”他在地上爬行幾步,挨到鄭猴頭腳邊,雙手在鄭猴頭的腿上揉揉捏捏,賣力的按摩起來。
鄭猴頭被他捏得舒服,在椅子又坐下來,哼哼唧唧道:“唔,你這一手功夫還是不錯的,尚琦那小盪貨比你還差了點,該不是你調教他的時候,故意藏了一手吧。”
“我哪兒敢呢,是那小狼崽儿資質不夠,學不來呀。”尚香閃動著眼神,瞅了瞅躺在地上仍是一臉怒色的紅衣男子,才小心道,“頭兒啊,雖說是我花錢買了這個混帳東西,可這三個月來,他吃的穿的用的住的,花的都是館裡錢,若就這麼處置了,頭兒你不是也虧了麼?尚香倒是有個主意,既能罰了他,又能幫館裡賺回來,不知頭兒你想不想听呢?”
“說來聽聽。”
“館裡不是總有些客人喜歡玩捆綁那一套麼,有好些個小倌兒都傷得幾天不能起了,耽誤了生意不說,館裡還得倒貼醫藥費。我看這個混帳東西反正不聽話,就要人把他捆著,不如就給了那些客人,他若熬不過死了,也是他自找的,若是熬過來了,好歹能給館裡掙些錢。”
鄭猴頭還真有些被說動的樣子,想了想,自然是掙錢最為重要,竟應了下來,讓尚香把人帶回去,卻是一日也不願多等,今晚便要尚香安排好讓那紅衣男子接客,只言明若是不能讓客人滿意,仍得照著館裡的規矩來。
尚香把紅衣男子帶回了那間屋子裡,仍是把人綁在床上,關上了房門,瞅見紅衣男子始終怒視著他,那雙冒著火焰的眼裡更多了十分的鄙夷,不禁氣道:“真是個不知道好歹的東西。尚紅,你需記著,不管你以前是什麼人,只要進了這地方,便別再想做那乾乾淨淨的美夢,若再不認命,便只有死。”
紅衣男子支支吾吾地想說話,尚香幫他把堵嘴的布拿出來,他衝口便是一句“賤人”,聽得尚香臉一沉,道:“是,我是賤人,過了明晚,你便跟我一樣賤,你若想罵便乘現在,遲了你就再罵不出口了。”
“你……你……”紅衣男子氣得臉上漲紅,“我便是……便是死了也決不……”
尚香眼裡閃過一抹譏笑,道:“你以為這地方是你想死便死得了的?”他的手指緩緩劃過紅衣男子的臉,“瞧瞧,臉形還是有模有樣的,化上妝可不比一般的小倌兒們差……”
紅衣男子氣得發狠,一口咬住尚香的手指,皮破血流,一股腥味熏得他頭暈,無力的感覺遍布全身,竟不由得鬆了口,再也用不上一絲力氣。
“這……這是……你又用了什麼藥?”
紅衣男子突然反應過來,尚香的手指上竟是抹了藥物,他這一咬,血和著藥物進入口中,藥物立時便起了作用。
尚香俯下頭,在他的耳邊輕輕一咬,咬出一個淺淺的牙印,而後才緩緩道:“放心,不是春藥,我知曉那藥對你不起作用,自然不會再用,這個……只不過讓你身體無力連咬舌都不能的藥罷了。還有半夜,你便好好享受吧。”
10
尚香出了屋,沒走出多遠,便見著一個領路的小童帶著個男人走過來,他閃到樹後,看著那人進了屋,隱隱聽到幾聲喝罵,不多時便沒了聲息。他站在樹後,一動未動地等著,直到聽到預料中的一聲慘叫,心中才彷彿有什麼落下了,長長地喘出一口氣,從樹後走出,緩緩踱回了自己的屋子。
夜色淒迷,風聲如泣,那一聲聲慘叫,漸漸化作了隱忍的悶嗚,終於消散在南館裡一片的酒醉燈迷中,尋歡作樂的人,強顏歡笑的人,誰又能聽到迴盪在風中的痛楚哀鳴,即便有人聽到了,又有誰會來理睬。
煙花地,薄紙命,進來易,出去難,從此後,此身由命不由人。
寶來商號。
“錢老,您老早啊!”李慕星進門便向站在帳台前的一位白髮老人一揖。
“喲,爺來得也早呀。”白髮老人笑呵呵地回以一揖。
這位白髮老人,名叫錢季禮,是李慕星請來主持寶來商號在上和城分號的大掌櫃,在生意行里也是出名的一把盤算好手。五年前,李慕星到上和城來開設分號,那時候他也不過才是一個小有名氣的商人,在商賈雲集的上和城裡,幾乎難以站穩腳跟。可他卻瞄上了當時正好離開舊東家空閒在家的錢季禮,一心一意要請錢季禮來主持分號的生意。
當時瞧上了錢季禮的商人少說也有十幾個,無論哪一個都比李慕星的派頭擺得足,大禮送了十箱八箱,許了錢季禮優厚的酬祿,條件一個提得比一個好,把兩手空空的李慕星這麼一襯,立時便顯出十分的寒酸來。
李慕星卻半分地不露怯,只對錢季禮說了一句:“錢老若肯屈就敝商號,李慕星便如虎添翼,從此風雲大展,不出三年,定讓錢老於生意行中仰首挺胸。”他口中說得狂極,然而對錢季禮卻執晚輩禮,態度恭敬。
旁邊上的人聽了,頓時一個個譏笑出聲,以為李慕星大言不慚,可錢季禮卻覺得這個年輕人實在有趣,他在生意行闖蕩了二十多年,跟過不下六、七個東家,哪一個東家不是富甲一方的大賈,像李慕星這樣的年輕人還是頭一回見到,於是便玩笑般地對李慕星道:“年輕人最忌說大話,老夫瞅你模樣兒也還沉穩,便許你一個機會。老夫在生意行中這麼些年,也不缺那麼一點銀子,這樣吧,你只要能從杏肆酒坊的阮寡婦那裡弄來秘製的杏花秘釀,老夫便應了你。”
原來,這位錢季禮平生別無所好,就喜歡喝酒,要說像他這麼一位盤算好手,怎麼會有東家捨得回了他,全因他偶爾會因喝酒誤事,東家蒙受了損失,雖說未必是心疼這點錢,可總得有人承擔責任,否則手底下別的人有樣學樣,那還了得。即便如此,來請錢季禮的商家仍是趨之若騖,實在是一位好掌櫃難請啊,再說錢季禮為商家贏得的利潤遠大於他造成的損失,便是將來回了錢季禮,仍是一件划算的事。
李慕星得了這一句話,二話不說便去了杏肆酒坊,待見了阮寡婦,便要買杏花秘釀,這杏花秘釀本是杏肆酒坊的招牌酒,只要有錢,那自是誰都能買的。可是李慕星卻不知道,錢季禮與她爹爹本是至交好友,當年阮寡婦的爹爹起意要將她許給酒坊裡的一個伙計,錢季禮也有份參與,後來那伙計酒醉跌入湖中死了,錢季禮便私下里對她爹說了一句“阮老哥啊,你這個寶貝女兒實在是教你驕縱壞了”,可不巧,這句話讓阮寡婦聽了去,當時便記恨上錢季禮了,心下恨恨道我驕縱不驕縱與你何干,錢老頭多事,以後休想再喝著我家的酒。果然,後來阮寡婦的爹爹一去,她便不賣給錢季禮半滴酒,錢季禮沒辦法,只得託他人去買,可總是被阮寡婦識破,一頓大罵地趕出來,又賴著老臉去求,人家阮寡婦就是不甩他,這一年多下來,可把錢季禮肚子裡的酒蟲給饞壞了。
李慕星不知這其中緣由,才進了杏肆酒坊的大門,就讓得了消息的阮寡婦拿著扁擔給趕了出來,當時就把李慕星打懵了,站得遠遠地瞅著阮寡婦一扁橫胸悍勇無比的模樣,心裡就納悶著了,這女人瞧著長得挺漂亮的,怎麼性情如此潑辣。
後來,李慕星總算打聽清楚了事情的來龍去脈,只覺著是阮寡婦小題大作了,可人家的事他又怎麼好去管,便是骨子裡的一股擰勁上來了,天天上那杏肆酒坊裡跟阮寡婦耗上了,足足耗了一個多月,沒把阮寡婦的心耗軟,倒是先把錢季禮給耗服了。
“行了,年輕人,看來你還真是有毅力,不簡單,不簡單啊……”
也不知道錢季禮究竟看順了眼李慕星身上什麼地方,就這樣成了李慕星手下第一個大掌櫃。有了錢季禮的幫襯,分號開張的事情便順順噹噹的完成了,錢季禮在上和城里幹了二十多年,那是集了一身的人脈關係,不到半年分號的生意便上了正軌,李慕星緩得氣來,把分號的生意全都交給錢季禮,他竟然又上杏肆酒坊跟阮寡婦耗上了。
那時阮寡婦遠遠見著李慕星的身影出現在杏肆酒坊的大門前,眼珠子差點沒瞪掉下來,不出十天,她就認了輸。 “這世上怎麼有你這種男人……”她一邊恨聲道,一邊將一壇杏花秘釀塞進李慕星的懷裡。
李慕星抱著一大壇酒,望著阮寡婦挫敗的面容,長聲笑道:“彼此彼此,這世上怎麼有你這樣的女人?”
“你說我凶悍!”阮寡婦枊眉倒豎,手裡的扁擔高高掄起。
李慕星一邊後退一邊道:“不敢,阮夫人巾幗不讓鬚眉,乃女中豪傑,慕星心中只有佩服。”
阮寡婦轉怒為笑,扁擔一橫,道:“錢老頭遇到你真是交了八輩子的好運了,成了成了,酒你拿著去吧。”
“阮夫人大量,慕星告辭了。”
阮寡婦望著李慕星的背影,大聲道:“記住了,姑奶奶我姓阮名醉君,以後再來,只許叫醉娘,若讓我再聽著夫人二字,就打斷你的腿讓你爬著回去。”
李慕星揮了揮手,表示聽見了。錢季禮與阮寡婦之間的這一點小小的過節便這麼過去了。
李慕星左思右想了幾天,便覺著他現下面臨的情況,與當初錢季禮給他出的難題相差無幾,區別只在於阮寡婦可以認輸把酒給了錢季禮,可若是要她把酒給一個男妓,那是絕無半點可能的,一個弄不好,指不定連朋友也做不成了,他一連想了幾天,都沒想出法子來,沒辦法,只得找錢季禮來討主意了。
一大早到了商號裡,他與錢季禮用了一個上午的時間,將商號裡近期的帳目整理好,到用飯的時候,李慕星終於開了口。
“錢老,慕星有件事,想請您老給出個主意。”
錢季禮大笑起來,捋著白鬍子道:“爺,你這是拿話磣人不是,就你這腦袋瓜子,還有那股子死勁,還有你搞不定的事。”自從李慕星把杏花秘釀拿回來後,錢季禮對他算是徹底服了。
“錢老,這事說來也是醜事一件,只是慕星一向視您為長輩,也就顧不得丟人了,還真是請您給出個主意。”那天夜裡的事情,李慕星現在想來仍覺尷尬,只得挑撿重點的事說了,大意就是他喝醉了酒,把那天籤的契約丟了,被一個男妓撿到,雖說契約是要回來了,可那男妓卻要兩壇二十年的女兒紅來換。
錢季禮當時正往口里送上一口菜,一聽李慕星說完,那菜便噴了出來。
11
“爺,您許什麼話兒不好,偏要許阮家侄女兒的酒,得了,您啊就等著挨扁擔吧。”錢季禮擦擦嘴,一臉的幸災樂禍。
李慕星想起阮寡婦的扁擔,還真是有些心驚,可這事他已應下,說什麼也得弄到這兩壇酒,只得道:“錢老,這事說什麼您也得幫幫忙呀。 ”
錢季禮連連搖手,道:“爺,老夫早已發誓這輩子再不沾個酒字,什麼忙都好幫,唯獨這忙幫不上,你還是另想法子吧。”
“錢老,這酒又不是讓您喝,只是讓您給想個法子,不忌諱的。”
“不成,不成,不成。”
錢季禮一連三個不成,直接把李慕星給回到天邊去。這事若擱在三年前,他老頭子一聽到二十年的女兒紅,那還不憋著吃奶的勁給李慕星張羅去,可是自三年前那事一出後,竟硬讓這好酒如命的人把酒給戒了,並從此再不碰半滴酒。
想起三年前那件事情,直到今日錢季禮仍然深感愧疚,自從他在生意行中闖出聲名來之後,雖說因為喝酒誤事而換了六、七個東家,可到底給這些東家們造成的損失並不大,那些東家財大氣粗,念著他總有功勞,並不追究報官,只是回人了事。也因此,錢季禮對自己喝酒誤事的毛病從不知悔改,可偏偏到了李慕星這裡,不到兩年,竟出了大岔子,在驗一批紗絹的時候,那送貨的商人灌了他兩碗酒,醉眼昏花之下,他竟沒有驗出這批紗絹的用料分明是三等貨,可是卻冒充一等貨送了來。這批貨上了櫃之後,便照著一等貨的價錢賣了起來,不到一個月,便讓一個行家給看出來,在外面大罵寶來商號以次充好。這一來,對寶來商號的聲譽造成了極大的損害,上門退貨的人駱驛不絕。等李慕星得了消息,匆匆從本店趕來,上和城的分號在短短三天內竟從門庭若市一下子變得門可羅雀。
李慕星來了以後,做的頭一件事就是讓錢季禮把已經賣出去的紗絹高價收回,並拒絕了錢季禮把這些紗絹按三等的價格再賣出去的提議,教人準備了兩張布幡,寫上“人以誠為本,商因信而揚”這十個字。隨後他讓商號裡的伙計扛著布幡,自己押著所有的紗絹,敲鑼打鼓,一路把紗絹給堆到城外的荒郊,當著所有來看熱鬧的人的面,把受騙的經過說了一遍,對自己的輕率深刻檢討,把責任全部攬在了自己的身上,然後一把火將這些紗絹燒得乾淨。
錢季禮當時在邊上臉都綠了,別人不知道,他可清楚,這些紗絹可是十萬兩白花花的銀子,是上和分號所有的資金。可是錢季禮也知道,如果把這些紗絹按它應有的價格售賣出去,雖然能夠減少金錢上的損失,但商號的聲譽卻不可能挽回了,這對一個已經步上正軌的商家來說是致命的打擊,錢季禮甚至連以死謝罪的心都有了。
李慕星的這一破釜沉舟之舉不但一舉挽回了商號的聲譽,也贏得了錢季禮和全上和城商人的尊敬,更讓人驚訝的是李慕星並沒有因這件事情而回掉錢季禮,僅僅只是扣掉了錢季禮半年的工錢和當年的分紅。錢季禮感恩之餘,也痛定思痛,當著李慕星和商號所有伙計的面,把家中所有的酒及酒俱全部打碎,發誓從些再不碰半滴酒,也絕不沾手與酒有關的生意。
雖然商號的聲譽挽回了,可上和分號裡沒了周轉資金,李慕星從本店裡帶來的錢在高價收回賣出的紗絹的時候就用完了,一時間商號竟然不能正常開張。不能開張就發不出工錢,商號裡的伙計們一個個離開了,只留下少數幾個不肯走,那段時間是李慕星一生中最為困窘的時候,終於上和分號實在無法維持下去,就在李慕星準備關掉分號的時候,意外的喜訊來了。
有一個滇南商人找上了門來,主動提出要與李慕星做生意。原來,李慕星火燒紗絹的事情,經由上和城的商人們口口相傳,一傳十,十傳百,很快附近地區的商人都知道了,這個滇南商人認為李慕星為人誠實可信,童叟無欺,值得合作,便尋了來。
上和分號保住了,從此以後李慕星的生意越做越大,藉由著商人們在各地經商時的口口相傳,誠信商人李慕星的名字傳遍大江南北,或許他不是最富有的商人,但絕對是聲譽最好的商人,甚至因他的緣故,在生意行里,滇西商人做起生意來竟也比別的地方的生意來得容易些,人以誠為本,商因信而揚,這十個字,幾乎就成了滇西商人的口頭禪。
李慕星在誠信二字上得了好處,自然就更加珍惜這得來不易的聲譽,為人行事,便是吃了虧,也絕不肯失了信譽,這也是他費盡心思要弄到那二壇女兒紅的緣故,即便是面對一個男妓,即便當時的承諾只是空口白話,那男妓就算對別人說他失信,只怕也不會有人相信一個男妓的話,儘管如此,他也仍不願食言而肥。
眼看錢季禮就是不肯沾上跟酒有關的事,他也沒有辦法,只得一臉失望地扒起了飯,他心中掛著事,這飯自然也就吃不香了。
錢季禮瞅著他的樣子,呵呵一笑道:“爺,看你這樣子,其實法子也不是沒有,只是這事得你自己點了頭才成。”
“什麼法子?”
“爺,您也快三十了吧?”
李慕星詫異地抬眼,道:“錢老,您忘了,我上個月才過的二十八歲生辰。”
“人家二十八歲都是幾個娃兒的爹了,爺也該為自己的事考慮一下,老夫那侄女兒雖說是個寡婦,可人長得漂亮,又能幹,又會做生意,與你再是般配不過。再者,爺若娶了她,那幾十壇女兒紅就是嫁妝,到時候你要拿多少送人不成。”
錢季禮這主意打了已經很久了,這幾年來他看著李慕星一心撲在生意上,晚上連個捂被窩的人都沒有,便覺得心疼,今天可總算讓他找著機會說了出來。
李慕星頓時苦笑起來,道:“錢老,醉娘性情剛烈,是女中丈夫,您這話可千萬別讓她聽去了,小心她拿著扁擔殺進門來。”
“哎,老夫這可是說真的,你們兩人一個未娶,一個寡居,阮家侄女也就見著你才有個笑臉,你對她也是關心得很……”
“莫提,莫提……錢老,我吃好了,您慢用,我先去櫃上看看。”
李慕星本指望著錢季禮能給他想個法子,哪想到竟出了這麼個餿主意,連飯也不吃了,扔下碗便跑了。他到了櫃上,東翻翻,西整整,腦子裡盡想著那兩壇酒,正想得心煩的時候,一個杏肆酒坊的伙計跑了來,說是阮寡婦請他去一下。
李慕星愣了好一會兒神,才跟著那個伙計去了。可是怎麼跟阮寡婦要這兩壇酒,他還沒想得出來。
12
李慕星跟著杏肆酒坊的伙計走到半道上,突然聞到一陣熟悉的濃郁香昧,他反射性地四下一望,見著一個身著豔色紗衣的人,正從一間藥舖裡走出來,果然正是那夜的男妓。他心念一動,便對杏肆酒坊的那個伙計道:“小六,你先回去,告訴你家老闆娘,就說我到點心鋪給她捎些點心過去,一會兒就到。”
“李爺,您對老闆娘真好。”那伙計嘿嘿一笑,心照不宣地對李慕星眨眨眼,走了。
李慕星倒是沒注意到伙計的眼神,待這伙計一走,他便向著那個男妓離開的方向走去。那男妓走路一直垂著頭,彷彿在想什麼心事,走得極慢,李慕星快趕了幾步便繞到了他的前頭,正想出口叫他,才猛地發覺他還不知道這男妓叫什麼名字,一時間嘴巴張在那里人便有些愣神,偏偏那男妓走路不抬頭,竟也沒發現有人站在面前,仍是往前走著,一下子便撞到了李慕星的懷裡。
那股濃郁的香味一下子直衝入李慕星的鼻腔中,刺激得他忍不住打了一個噴嚏,順手便是這麼一推,那男妓沒有防備,往後退了兩步仍是沒站穩,直直地向後倒了下去。李慕星嚇了一跳,連忙伸手一拽,人是拽回來了,可他自己卻因為用力過度,一屁股坐倒在地上,那男妓也被他拉得撲在了他的身上。
這姿勢說有多曖昧便有多曖昧,李慕星一下子反應不過來,只覺得懷中人的身體柔軟得不像個男子,好摸又好抱,突然想起那夜床單上的斑斑痕跡,那種尷尬的感覺又一次升起來,臉上已是一片火熱,偏偏就是想不起來要伸手推開懷中的人,愣在那裡不知道怎麼辦才好。
尚香這幾日都為那個尚紅煩著心,老實說破身之後吵著鬧著尋死覓活的人他見過不少,可像尚紅這麼安靜等死的還真是頭一回見到。
那夜後,第二天一早尚香去看他的時候,那滿身的傷痕著實讓人觸目心驚,尤其是那雙細長的眼眸,呆滯地望著床頂,已沒了半分之前的神采。以一個雛兒來說,尚紅的年紀偏大了些,又沒有調教好,一下子就經歷了一場殘酷的性事,身體吃不住也是正常,儘管尚香及時為他清理身體,傷口也上了藥,可是不到半夜的時候尚紅仍是發起了燒,體溫高得燙手。尚香照料了他一日一夜,才算是把燒退了,昨兒人就清醒過來,可是不吃不喝不說不動,整個人都像是死了一般,看得尚香直皺眉,更覺心煩。他若是又吵又鬧,尚香有的是法子對付他,可偏偏就是這麼一個不吃不喝不說不動,跟他說什麼都沒有反應,還真讓人沒轍了。
今天出來買藥,尚香心裡就一直琢磨著怎麼把尚香骨子裡的那根拗筋給拔下來,走著走著一不留神便撞到了人,等他回過神來,早就已經趴在了那人的身上,藥包也落在了一邊,他下意識地伸手撐起了上半身,只覺得掌下的胸膛一片結實,一抬頭,就見著李慕星目瞠口呆的樣子,意外之餘,作弄心頓起,兩隻手在李慕星的胸膛上不老實的摸摸捏捏,口中嗲聲道:“喲,這才幾天不見啊,李爺就想著奴家了麼?”
“你、你……”李慕星讓他摸得心裡一陣亂跳,趕緊抓住那雙放肆的手,又氣又惱道,“你還不起來。”
尚香滿眼是笑,俯下身子湊到李慕星的耳邊輕輕吹了一口氣,道:“李爺捨得奴家起來麼?”一邊說那雙手一邊從李慕星的手裡滑了出來,又一次落在他的胸膛上,隔著一層衣料摸到了那顆小小的突起,靈活的手指便繞著那地方不輕不重地兜起了圈子。
李慕星才覺得耳根子被那口氣吹得有些難受,下一刻便倒吸了一口氣,只覺得全身的感覺都集中到了胸前那兩點上,麻麻癢癢,卻又有一陣連骨頭都酥了的快感向四肢擴散,他哪裡想得到這個男妓竟有如些手段,隔著厚厚的一層衣料都能挑起身體裡的感覺,明明心裡知道應該把人推開,可是兩隻手就是不聽使喚,不但沒推開這個男妓,反而不由自主地摟上了腰。
可便在這時,尚香作亂的手卻停了下來,面上蒙上一層羞意,應該是連雙頰都飛了紅,可是隔著臉上的厚厚粉層,實在是看不出來,但那神態卻是做足了的,垂眼掩面,嬌不勝羞。
“李爺,這樣不太好啊……嗯,大街的上,奴家實在是……不好意思……”
李慕星腦門一轟,眼角的余光一掃,這才發覺他們已成人人側目的一對,有人駐足遠觀,有人快步而行,有人遠遠地朝地上吐唾沫,還有人乾脆繞道走。一股血氣立時衝上了腦門,李慕星這個羞惱啊,臉上漲得通紅,用力一把推開了尚香,再顧不得尚香跌倒在一邊,從地上起來,轉過身又一次在尚香面前落荒而逃。
尚香捧著肚子倒在地上笑得爬不起來,這位李大老闆實在是可愛得讓人忍不住想一再作弄,這世上怎麼會有這樣的男人存在,都道是無商不姦,奸商奸商,這位李大老闆卻老實得像個未經人事的毛頭小子,他真的是懷疑這樣的男人是怎麼在這樣的世道裡闖出誠信商人的名號來,越是老實不就越是容易遭人騙嗎?
好不容易笑夠了,尚香才猛然想起,這位李大老闆可什麼都沒說就跑了,他還沒來得及問李大老闆那二壇二十年的女兒紅什麼時候能送來,唉,失策失策,他應該先問了再作弄,這下倒好,也不知要等到什麼時候才有酒喝。這麼一想,尚香肚子裡的酒蟲便被勾了出來。
“人生好比……一團霧,誰人……清醒自討苦,活一天,酒一壺……”尚香撿起落在地上的藥包,口中又哼起了那首嚴重跑調的曲子,快步回了上和南館。
13
這時候,上和南館的後院反倒比前院熱鬧些,白天上妓院的嫖客畢竟要少得多,倒是為了補充夜間的損耗,這時間送柴、送酒、送米、送菜的商販們絡驛不絕地來往於廚房與後門之間,而這後院是他們的必經之地。
尚香手裡拎著藥包,既不去煎藥,也不回屋,只在這些商販們必經的地方,倚著樹看他們來來去去。因他常常站在這裡,這些商販們大都認得他,雖說是個靠敷粉來掩蓋年華老去的男妓,可那身段到底還擺在那兒,柔腰軟骨,就那麼隨隨便便不成姿勢地站著,也是芳華天渾,自成風流,只要不看臉,前院的那些小倌們哪個能及得上這個人的一半風姿。幾個商販看得心癢,仗著相熟,便對他調笑幾句,算是佔個不花銀子的便宜,尚香也不著惱,笑嘻嘻地有一句沒一句地應著,把這幾個商販哄得眉開眼笑,待看到一個推著一車酒壇的伙計從廚房那院的門裡出來,他的眼睛才亮了起來,甩脫這幾個商販的調笑,對那個看上去年歲不大的伙計迎了過去。
“陸小哥,我要的酒你可帶著了?”
那伙計不客氣地看他一眼,道:“錢呢?”
尚香媚眼兒對著那伙計飄了飄,軟聲道:“陸小哥,這一壺酒需得四十文錢,可真是不巧,我今兒只帶了三十五文,你看是不是通融一下,這五文錢先佘著,下回一齊補給你。”
“沒錢你喝什麼酒,四十文的酒錢已經比外面賣的便宜了不少,再不能少了,去去,不買酒就閃一邊去,別礙著我的道,回去晚了掌櫃的是要罵人的。”那伙計臉一黑,推著車便要走。
尚香閃過了身,神色黯然,卻看得那幾個先前與他調笑的商販一陣不悅,攔著那送酒的伙計道:“小小年紀,怎這般勢利,不就是五文錢,爺們幾個出了。”
說著,一人拿出一文錢來,大方得很,皆因一文錢在他們來說不算什麼,先才又被尚香哄得高興。尚香立時轉為笑顏,從袋裡拿出三十五文錢來,合計一共四十文,從那送酒伙計那裡取了酒,對這幾個商販又說了句好話,興滿意足地走了。
送酒的伙計瞧不起這幾個商販賣弄討好的模樣,道:“真是些個沒骨頭的,一個又老又醜的男妓也能讓你們這般賣乖。”
幾個商販聽到了,哈哈笑道:“你小子懂什麼,在你還在空開襠褲的時候,這個尚香師傅就是艷蓋南館的第一紅牌啊,風光無限,那時候甭說是跟他打情罵俏,就是想見上一面,懷裡不揣個千兒八百兩的銀子那是想都不要想。”
送酒的伙計一副不太相信的模樣,瞅了他們幾眼,悶悶地推著車走了。
尚香回了屋,把錢袋裡的錢都倒出來,數了數,還夠他喝上幾回酒,這才坐到桌邊,倒了酒嚐了一口,便皺起了眉,嘆了一口氣,摻了水的酒,以前喝著也慣了,可今兒卻覺得不是味兒起來,禁不住想起那位李大老闆,不奸不滑,老老實實地做生意,實在是難得難得。這麼好的男人……以前不曾遇見過,以後也不會再有了吧……
這酒越喝越是沒了味,放下酒杯,再嘆一口氣,望向窗外,菊開正盛,黃白交纏,綠葉為襯,於秋意中凜立傲然,然而雖說是耐霜之物,可終抵不住雪欺寒凌,凋謝枯零只是早晚的事。
日頭越來越往西去,估算著時間也差不多了,尚香才拎著藥包往廚房走去。廚房裡正是最清閒的時候,有灶頭空著,尚香一邊煎了藥,一邊熬了一碗清粥,都弄好了,便用一隻托盤托著,往尚紅的屋裡去了。
尚紅的屋裡靜無人聲,一室的清寂,倒像是比外頭還要冷上幾分。尚香把托盤放下,走到床邊,看著蒼白虛弱、兩日不曾吃喝已呈昏迷狀的尚紅,抬起手兩記耳光狠狠地甩了上去。
刮耳光的聲音在清寂安靜的屋子裡顯得特別響亮,尚紅的臉上浮起兩片紅紅的手印,人也從昏迷中慢慢清醒過來,那雙細長的的眼眸無神地對上尚香的眼睛,卻彷彿沒有焦距一般地穿了過去,遙遙地不知道看向何方。
尚香看他醒了,既不讓他喝藥,也不叫他喝粥,只是拉過一張椅子,坐在了床前,緩緩道:“以前,這南館裡也有一個跟你一樣倔的人,他到南館來的時候,年紀比你還要小,才十四歲,可那副模樣兒卻比你好看得多,鄭猴兒特別看中他,認為這是一棵搖錢樹,所以找了最好的師傅來調教他。”
他的聲音低沉中透著磁性,在清寂安靜的屋子裡迴盪著,清清楚楚,像是在平靜的水面漾起的一波波水紋。
“鄭猴頭這輩子最有耐性的一次調教,大抵就用那個少年的身上了,因為他認定了這少年是能給他掙大錢的主,整整一年,他用盡了手段的調教,只得到了這個少年一次又一次的反抗,終於這個少年磨去了鄭猴頭最後的耐性,同你一樣,這個少年被綁在了床上,等著那些有特殊癖好的嫖客來臨。這個少年比你運氣好,鄭猴頭沒有給他下藥,他還有力氣,在那個嫖客解他衣服的時候,他掙脫了繩子的束縛,並用嫖客束髮的簪子刺傷了嫖客,他逃走了。”
尚紅的眼神仍就飄蕩著,沒有焦距,也沒有反應。
“然而這個少年也同你一樣,沒能逃出這個鬼地方,便讓鄭猴頭抓了回來。比你不幸的是,沒有人為他說情,按照館裡的規矩,他被鄭猴頭帶到了‘魘門’,當著館裡所有小倌的面,那些抓他回來的護院,輪流著一個一個強暴了他。”
尚紅的眼神極其輕微地縮了縮,尚香敏銳地察覺了,眼裡掠過一抹淡淡的譏諷,繼續道:“少年當時的樣子,很淒慘,那些護院都是畜牧,他身上的傷痕比你多出幾十倍,連嗓子都喊啞了,在場的人都眼看著他漸漸翻起了白眼,就快要斷氣了,可是這時候他卻拼著最後一點力氣向鄭猴頭求饒,在即將死去的時候,他屈服了。”
尚香冷冷地笑了起來:“從那個少年屈服的一刻起,我就知道,只要能活著,就沒有人願意去死,不管他曾經多麼驕傲,多麼清高,多麼倔強,為了活下去,什麼尊嚴,什麼羞恥,都是狗屁。”
“我知道你的身份不一般,那又如何,你是怎麼進來的,你自己心裡也清楚,自打你進了館裡,館里便突然新增了幾名護院,還是專守後院的,那些人跟你有沒有關係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凡是進了這個地方的人,除了那些被贖出去的,還沒有一個是活著離開館裡的。”
“你真的想死嗎?”
尚紅緩緩閉上了眼,對尚香仍是不理不睬,只是靜靜等死。
“啪!”
尚香又是一記耳光,逼得尚紅再次睜開了眼,只是那雙細長的眼裡,已不再是無神,而是鄙夷地望著尚香。不是每個人都怕死,那個少年怕,可是他不怕,這樣恥辱地活著,他寧願死。
尚香眼裡的譏諷更深。
“你以為一死百了,就可以還你一身清白嗎?”
“你看過那些被贖出去的小倌失了主人的恩寵後的下場沒有,他們中好一點是重回南館賣身,還有的在街上乞討都沒人願意給口飯吃,凍死了,餓死了,被人打死了,外面的那些人只會指著他們的屍體說‘看啊,這就是最下賤的男妓,死了活該’。有一些人會專門跑去看,因為他們沒見過賣身的男人長什麼樣子,到最後也不會有人好心地安葬,能被扔到亂墳崗裡就已經是造化了。”
“男妓就是男妓,死了也還是男妓。最好這城裡沒有人認得你,至少這樣還能給你的家人留下一點面子,否則……”
說到這裡,尚香看到尚紅的身體猛地一震,一張臉已經徹底白了沒有顏色,便知道他說中了那要緊處,抿起唇不再多語,站起身向門口走去。
門開了又關,屋裡回復了一片清寂,只有尚紅的身體,漸漸地抖動著,掙扎著,彷彿瀕死的魚一般喘著氣。終於,他還是撐起虛弱無力的身體,爬向了放著藥與粥的桌子。
14
轉過話頭,咱們再說李慕星。他一路跑到了無人處,才停了下來,望著自己的雙手,指掌間仍留有那男妓身上的柔軟觸感,甚至連那股濃郁的香味,都在鼻間流連不去。他抱了一個男人,難以置信的,此刻在他的腦中盤旋的只是他在人來人往的大街上當眾摟住了一個男人的腰這樣的念頭。
當時他是怎麼了,腦海中空白一片,就這樣情不自禁了。李慕星開始回想,他出門前是不是又喝了酒,所以才做出了平常他不可能做出的事情。喝酒誤事,喝酒誤事,李慕星口中喃喃念著,彷彿是給自己提個醒,刻意不去想他今天滴酒未沾的事實。
心情平復了,李慕星才又開始懊惱,剛才他連那男妓的臉也沒看清就落荒而逃了,實是大失面子,也不知道名字,更重要的是他本來還想跟那男妓商議一下,看看是不是能用其它東西代替那兩壇女兒紅,結果被那男妓一挑逗,什麼事都沒辦成,自從他入了生意行與各種各樣的人打交道以來,還從來沒有這麼吃鱉過,實在心有不甘。
這麼一想,李慕星骨子裡的那股死勁便上來了,打定主意非要拿到阮寡婦的酒,說什麼他也要再跟那男妓斗上一場,把麵子裡子都掙回來。好歹他也是個商人,哪有一直吃虧的道理。於是趕上附近的糕點鋪子裡,匆匆買了阮寡婦最喜歡吃的兩盒龍鬚膏,便往杏肆酒坊去了。
要說李慕星也是厚道人,連當年錢季禮幾乎毀了他的商譽,他也沒對錢季禮怎麼記恨,怎麼如今反對區區一個不過是戲弄了他兩次的男妓這般較勁,實在是他自己也說不出原因來,反正就是不能輸給了那個男妓。
卻說那阮寡婦,打從把那個叫小六的伙計打發了去叫李慕星來,她便擦桌抹椅,端出一小壇酒,又炒了幾樣下酒的小菜,只等人來。哪曉得小六回來了,李慕星卻沒來,俏臉剛要沉下,又聽小六說李慕星是給她買糕點去了,那眉眼立時便亮了起來,正好瞥見小六笑得不正經,當下嗔罵了一聲道:“年紀小小,一臉賊笑,你娘怎么生的你,還不給我幹活去,再偷懶小心我扣你工錢。”
小六趕忙應著去前堂幹活,一轉身卻偷偷地吐舌頭。
阮寡婦在後堂里左等右等,不見人來,那心頭火漸漸便起來了,習慣性地把扁擔放在手邊,正準備出去找人發作的時候,便看到李慕星掀著布簾走了進來,手裡提著兩盒龍鬚糕,正是她最愛吃的。
李慕星見著那根扁擔,便覺心虛,忙道:“醉娘,對不住,我來晚了。這是兩盒剛出爐的龍鬚糕,你最愛吃的,權當陪罪。”
阮寡婦一見著李慕星,那心頭火便全消了,搶過糕點盒,道:“還算你有良心,知道我愛吃什麼,也不枉我這裡一出新酒便把你喊來,哼,菜都涼了,你就將就著,我這裡忙得很,沒人有那閒功夫給你熱菜,那酒先喝著看看。”
李慕星望望桌上的酒,這才知道阮寡婦喊他來的用意,當下斟了一杯,走到窗邊對著陽光看了看,又湊到鼻間聞了聞,最後才淺淺嚐了一口。
“色碧味醇,入口辣而後齒餘香,香韻綿長,久而不散,此種酒最宜在呼朋喚友,同歡共樂之時飲用,不知醉娘取之何名? ”
“呼朋喚友,同歡共樂,聽著倒像是一群酒肉朋友,既然你這麼說,這酒便名為尋歡。”阮寡婦一副不怎麼在意的樣子。
李慕星愕然:“怎可如些隨便?”杏肆酒專一向注重新酒的生產,從加工到出窖,再到定名,都有嚴格的章程。
阮寡婦悶著一張俏臉道:“這酒是官府訂製的,說是下月新任的官老爺便到了,要我拿出新酒來供他們設宴。”阮寡婦心不甘,情不願,這新酒也只是拿來應差的,自然也就隨便了。
李慕星自然知道官府會時不時的給商家加差,他的寶來商號就遇著了好幾回,商人雖有錢,奈何仕農工商,商家的地位最低,得罪不起那些做官的,多少都要應付了事。當下也沒有什麼話可以說,便在心裡琢磨著怎麼開口要那兩壇女兒紅。
阮寡婦卻是氣來得快消得也快,一轉頭就把那些不情願的煩心事給拋到腦後去了,推著李慕星往桌邊一坐,道:“今兒算是便宜你,官家的酒教你李大老闆先嚐了鮮,陪我聊會兒,這酒錢就不收你的了。”
李慕星失笑道:“醉娘這話可就不講理了,分明是你請我來喝酒,怎的還要算我酒錢。”
阮寡婦橫了他一眼:“我也是生意人,哪有賠錢的道理,你是捨不得這兩個酒錢,還是不想陪我這個黑寡婦聊天?怎麼,怕我克死你?”
“哪敢呢,平日里也忙,能跟醉娘你聊一聊,便覺著人也輕鬆了許多。對了,醉娘,這新酒喝著也沒意思,你不是有那二十年的女兒紅,送我兩壇,我陪你聊到明天也沒有問題。”
阮寡婦眼一瞪,一巴掌刮過來,打在李慕星的背上,罵道:“好你個白眼狼,敢情就惦念我的嫁妝呢,想拿兩壇,你做夢去吧……”罵道這裡,她臉上突然一變,猛地低下頭在李慕星的衣襟上聞了聞,“你來我這兒前到妓館去了?”
“沒有啊。”李慕星疑惑地聞聞自己身上,鼻間一股香味,正是那個男妓身上的香味,只是已經淡了許多,竟沒想到這也教阮寡婦聞了出來。
阮寡婦臉一下黑得像鐵板,順手抓起扁擔一掃,桌上的酒壇子立時被掃落地上,咣當一聲,酒香四溢。
“給我滾,把身上的騷味兒洗乾淨了再來。”
“啊?”李慕星一怔神,那扁擔便迎面打了過來,嚇得他趕緊後退,“好,我洗我洗,你別打了,小心腳下碎片。”一邊說一邊掀著布簾出去了。
阮寡婦氣呼呼地扔下扁擔,其實商人應酬時出入妓館也是家常便飯的事,她早跟李慕星有言在先,來她這兒前不許帶一身騷味,讓她氣極的是李慕星下意識的否認,敢做不敢當的男人,氣死她了。
這時布簾一掀,李慕星去而復返又探出頭來,吶吶道:“醉娘啊,那兩壇女兒紅,你真的不能給我嗎?”
他這時候還想這事,阮寡婦氣極反笑,森森道:“你要酒也成,娶我呀,別說兩壇,地下那幾十壇酒就都是你的了。”
李慕星神色一凝,道:“醉娘,別拿你的終生開玩笑,我是跟你說真的。”
“李慕星,我阮醉君什麼時候說話不算話過,你要酒,要么娶我,要么就等明年八月十五,拿錢來買。”
李慕星望了她一眼,沒再說話,放下布簾,這一回卻是真的走了。
阮寡婦站在原地怔了半晌,從氣惱中回過神來,突然狠狠打了自己一巴掌,今天是什麼狗屁日子,她真是瘋了。
15
也許是被阮寡婦的發狠給嚇到了,李慕星一連幾天沒敢再上杏肆酒坊,老實說娶醉娘的法子他也不是真沒考慮過,反正他也老大不小,是該成家了,從實際出發,醉娘除了凶悍了些,別的也沒什麼不好,人長得好看,身家也豐厚,又懂生意經,性子也豪爽,沒有一般女人的婆婆媽媽,很合李慕星的心意,正如錢季禮說的醉娘跟他再是般配不過,娶了醉娘,兩家的生意合到一處,李慕星在生意行里便更能大施拳腳,一展抱負。如果是換個情形下,阮寡婦提出這門親事,李慕星也許就答應了,他與醉娘,雖說不上兩情悅,相敬如賓卻是一定的,醉娘她確實是一個可敬可偑的女子。可是一想到他是為了那兩壇女兒紅才和阮寡婦結親,李慕星可就怎麼也不能點這個頭了。對於一個他從心裡敬佩的女子,斷是不能如此輕侮。
可是這樣一來,那兩壇酒短時間裡就真的沒了著落,李慕星一心想跟那個男妓斗上一斗的事也就拖了下來,他心有不甘,整日里便跟吞了一隻小老鼠一樣,心窩窩裡撓得厲害。
這天他到東黛館跟幾個商人去應酬,喝了點酒,出來的時候夜已經深了,監坊的大街上人來人往,分外熱鬧。他與那幾個商人揮手告別,回去的路上經過上和南館,看著那兩隻高高掛起的大紅燈籠,他心裡頭頓時撓得癢癢難耐,一時把持不住,腳下一拐就準備進去,總算虧了他幾年來在醉娘那裡也鍛煉出一些酒量來,還保持了幾分心中清明,就在臨門一腳的時候他及時縮了回來。
還不是時候,他在心裡暗暗念著,現在進去他算什麼,嫖客?花銀子去買一個臉上抹了一層厚粉的過氣男妓,他傻了才做這種事,有錢也不是這麼花的。就在李慕星轉身準備離開的時候,一輛馬車在他面前停了下來。
“李老闆?”
從車上下來一個清麗男子,穿著一件淡青長袍,肩上還套著一件防寒的白色坎肩,烏黑的長髮用一根玉簪挽著,落下了幾縷髮絲在肩頭,舉手投足之間彷彿不沾半點凡塵氣,只如月宮中走出的仙人一般。
李慕星的反應遲鈍了些許時候,才道:“尚琦相公?”語氣裡猶有幾分不肯定。
清麗男子淺淺地笑了起來,果然正是尚琦相公。
“李老闆幾日不來,怕是把尚琦都忘了吧。”
儂儂軟語,透著幾分哀怨,眼含盈光,隱隱訴著心狠。只這一句話,便能教人心軟。
李慕星面上一紅,他還真是把這位尚琦相公給忘記了,一心就想著那個臉上抹粉的男妓了。突然心念一轉,便道:“尚琦相公清麗脫俗,皎如月仙,但凡見過一面,哪有能忘記的人。”
“李老闆,外頭人都稱您為誠信商人,誰知道您也是不老實的人呢?”尚琦掩口而笑。
李慕星看他笑得莫名,自己也是一頭霧水。
“尚琦相公何出此言?”
“這外頭寒氣重,李老闆不如到尚琦的芳葶軒坐一坐,煲一壺溫酒,聽尚琦慢慢說來。”
“酒便罷了,尚琦相公若有解酒的茶,便叨擾一回。”李慕星偷偷摸著錢袋,這位尚琦相公的身份可不低,一個時辰十兩黃金,他袋裡的錢也就剛夠一個時辰的,大抵也夠時間讓他問一些關於那個男妓的情況了。
知己知彼,世間明理,到現在他對那個男妓還幾乎一無所知,自然大是不利。
“李老闆,請!”尚琦笑意盈盈地對李慕星一禮,將人請進了上和南館。
他們兩人並肩走入館裡,一個清麗脫俗,質華出塵,一個相貌堂堂,溫穩沉重,一路行來,吸引了不少眼光,這其中,也包括尚香和尚紅的。
這二人就坐在池岸小榭一間隱蔽的房間裡,那房間也是專用來調教新人小倌的地方,窗戶半開,便可將圍池而建的亭台樓閣裡的情形一覽無餘,這是方便新的小倌觀摩那些熟手小倌應對形形色色的客人的方法。
當時尚香正坐在一張椅子裡,手裡拿著修甲刀在給尚紅的腳上做修整,口中有一句沒一句地說著話。
“……做小倌,要記得時刻保持身體的清潔,要知道有些客人性急得很,沒功夫等你……有些客人很奇怪,喜歡把玩小倌的腳或者手,還有耳朵什麼的,所以這些地方一定要弄得乾淨,還得抹上香粉……”
“另外,重要的是得順著客人的心意,不能頂撞,客人要你笑,你就得笑,客人要你哭,你就得哭……笑的時候要如百花怒放,哭的時候要像梨花帶雨……”
“還有……你看我的眼睛……看到什麼了?”
尚紅半躺在一張軟榻上,他的身子還沒大好,就被尚香拖了過來,尚香要給他修腳,他只是像徵性地掙扎了一下,便放棄了。尚香說的話他一字一句聽入耳中,只覺著尚香這是拿著一把刀,每說一個字就是一刀割下來,把自己的尊嚴割得支離破損。他什麼話也說不出來,從他喝下那碗藥開始,他就再沒有了維護尊嚴的資格。支撐著他活下去的唯一念頭,只是不能死在這個地方,既便要死,他也絕不能死在這個可能會被那個人看到的地方。要離開,便只有活著,活著才有離開的希望,死了便什麼也不能了。所以,儘管心如刀割,他仍是順從了尚香的話,看向尚香的眼睛。
這是一雙很美的丹鳳眼,眼角微微上翹著,像是翹出了萬般風情,眼波流轉如晨露晶瑩,像旋渦一般吸引著人的心魂。
“你的眼睛,很美,可是……少了什麼東西。”尚紅看過許多許多人的眼睛,眼前這一雙,是他見過的最美的,也是最無情的。
“少了什麼?”尚香抿唇笑了,那雙美麗的丹鳳眼微微瞇了起來,眼里波光半隱半現,更能攝魂。
尚紅垂下了眼,過了一會兒指著自己的心口,道:“這個,你的眼裡少了心。”看不到心的眼睛,所以才顯得無情。
“尚紅,在我調教過的人裡,你是最聰明的。”尚紅臉上的笑意更深,“記住,做小倌最為重要的就是要守住你的心,你的身體可以被那些客人隨意玩弄,只有心,一定要藏好,不能對任何人捧出來,因為除了你自己,沒有人會珍視你的心。好了,你現在看一看外面,看看那些小倌們是怎麼笑,怎麼哭,學會了,鄭猴頭才會給你留下一個生存的機會。”
尚香的手指向了窗外,那雙盈盈的丹鳳眼也掃了過去,一眼望見了那並肩而行的兩個人的瞬間,他感覺到身體有些僵硬,然後,看著那兩個人,眼裡掠過了一抹諷笑。原來,他的一雙眼還沒有練到火眼金睛的程度,又一次看錯了,老實人,可不見得真老實啊。
16
“過來認識一下,尚琦,館裡的紅牌之一。”
尚紅望向窗外,眼裡閃過一抹驚異,好一個清麗男子,淪落在這等地方,可惜了。他心中有所嘆惋,又想到自己所承受的屈辱,轉過臉眼皮便垂了下來,眼裡熾焰又起,不甘的心再次蠢蠢欲動。總有一天,他會離開這個鬼地方,一定會。
“看仔細了,他的舉手投足,他的一眸一笑,無一不牽引著別人的目光。”尚香伸手抬起了尚紅的臉,讓他直視著窗外。 “最好的男妓,也是最出色的戲子,要懂得怎樣吸引客人的目光,要讓客人為他神魂顛倒,乖乖的掏出錢來,哪怕心裡再厭惡,也要裝得深情款款。你看得出尚琦的作戲嗎?”
“我看他,比你真得多。”尚紅不屑地瞥了尚香一眼。從這個人的身上,他看到了人性的一切醜惡,貪杯,虛偽,為虎作倡,忸惺作姿,一臉枯皮偏要抹上厚粉裝嫩草,也不怕噁心了別人,完全是一個已經徹底淪落、毫無廉恥的人。而那個尚琦,不過是跟他一樣的為了某種原因而屈服的可憐人。
啪!一記耳光刮在了尚紅的臉上,頓時半邊臉頰紅了起來。
尚香甩了甩自己的手,冷冷一笑:“你的眼睛,連一點點心思也不會藏,怎麼討客人的歡心。我打你,不是因為你瞧不起我,而是你的眼裡透露出來的想要逃走的心思。我跟你把話攤明了說,你是我花錢買下的,還要靠你把錢掙回來,在這之前,你最好斷了那逃走的心思,我在館裡待了十幾年,還沒見到有一個人能從這裡逃出去的,等你把我的錢掙回來了,你想逃還是想死,都不關我的事。”
貪財,自私,無良。尚紅捂著半邊臉,在心裡又給尚香加上幾條值得厭棄的理由。尚香走近窗邊,看著尚琦和李慕星走入芳葶軒,他隨即退入了內室,伸手在牆上一按,一條地道出現在地面上。
“跟我來。”
尚紅晃了晃身體,終於還是跟著尚香走了進去,他現在還沒有反抗的本錢。地道裡有燈火,走起來並不困難,走了一段路後,地道分出了幾條岔路,四通八達,走入其中一條後,竟見到一間間隔開的房子,有大有小,彼此的距離也有遠有近,佈局上竟瞧著眼熟,尚紅還在想的時候,尚香已經將他帶入了其中一間房子裡。
“這裡是鄭猴頭尋歡作樂的地方,他的喜好與一般人不同,要聽著別人的聲音才有興致,這裡的每一間房都與上面的房間對應著,鄭猴頭有時也偷聽小倌們說話,館裡的事他知道得一清二楚,可是知道這地方的人並不多。”尚香一邊說一邊拉開牆壁上的一扇門,裡面一根喇叭形狀的銅管露了出來,從銅管里傳出說話的聲音,雖然低微,可卻能聽得清楚。
“李爺,您請坐,尚琦這就給您沏荼去。”
“隨便一點就好,能醒酒就行,有勞尚琦相公了。”
尚香抿了抿唇,狗屁老實人,對著美人就這麼客氣,對他的時候不是躲之不及就是黑著一張臉。
尚紅只聽得“尚琦”二字便知道說話的這兩人就是先前看到的尚琦相公跟另一個人,對於尚香把他拉來聽壁角的事心裡更是鄙視,一想到他待的這地方竟然是那個鴇頭尋歡作樂的地方,就渾身不自在。
尚香瞅了他一眼,道:“你不用擔心,就憑你這姿色,鄭猴頭還看不上你。”
“他倒是看得上你呢,難怪你知道這個地方,大抵也是來的次數多了,也跟那個鴇頭一樣了。”尚紅把話嘲諷了回去,可是這話一出口,便恨不得咬了自己的舌頭,他是怎麼了,連這樣的話也說得出來,難道他也淪落了。不行,他絕不會像眼前這個人一樣,總有一天他要出去。
尚香眼神一沉,揚起手,就在尚紅以為他又要打人的時候,他卻嫵媚一笑,手在鬢邊攏了攏發,道:“那是當然,十年前我可是館裡最紅的小倌,就是鄭猴頭,也得看我三分臉色。哎,現在是人老了,沒人看得上眼了,也就靠調教幾個像你這樣的人混口飯吃,可恨沒幾個有良心的,翅膀硬了就一個個不管我了,全都是忘恩負義的狼崽儿。”
他一臉的粉妝,這一笑便有幾處粉痕裂了開來,實在難看,尚紅扭過頭不看他。這時銅管裡又有話語聲傳來,倒把兩個人的注意力都吸引了過去。
“上一回來……喝醉了,不知是否給尚琦相公你添了麻煩?”李慕星的聲音有點吞吐。
“哪有什麼麻煩,李爺的酒量比一般人好得去了,普通人聞著那酒味兒都能醉得稀里糊塗,那天李爺可足足喝了一杯呢。”尚琦輕輕笑著,聲音清和而婉轉,聽得人舒心不已。
“原來那酒這般厲害,難怪……”李慕星竟沒有半分懷疑尚琦的話,也是他心有旁思,並沒有仔細想,以他在阮寡婦那裡鍛煉出來的酒量,便是再烈的酒,也未必能教他醉到人事不知的地步。
“尚琦可是真後悔那日分身乏術,沒能親自伺候李爺,只得讓童兒扶您到後院尋了一間靜屋歇著。其實那一回是尚琦與李爺您第二回見面了,只是李爺貴人事忙,定然是記不得了,尚琦卻心心念念想著李爺,不知今日李爺可能讓尚琦一償心願?”
再往下聽可就不好聽了,尚紅心裡本就覺得羞恥,現下更不肯聽別人行那事時的聲音,便往門外退去,他本以為尚香會阻攔他,可尚香這時只凝神聽著,倒沒注意到他退出了房間。
“呯!”
沒等尚紅退出去,便聽到銅管里傳來重物倒地的聲音,還有尚琦的驚呼聲,有些模糊不清。
“啊,李爺……您怎麼……”
接著是李慕星的一聲呻吟,聽在尚紅耳里分外刺耳,他彷彿看到一個男人將另一個男人撲倒在地上,上下其手,舉止不堪,便想起了當日他所受的羞辱,臉剎時白了。
尚香此時卻突然輕笑一聲,轉過身來,道:“行了,今天就到這裡,走吧。”語氣輕快,竟是心情大好的樣子。
無恥。尚紅心裡恨恨罵著,居然因為聽到這種事而心情大好,這個人已經無藥可救了。
其實誤解的人是尚紅自己。
李慕星被尚琦從地上扶起來,尷尬得快坐不住了。誰讓尚琦說著說著,竟然坐到了他的腿上,當時他胃裡就一翻,尚琦再怎麼美麗,也是個男子,實在受不了一個男人坐在他身上,伸手把尚琦推開的同時,自己也從椅子上翻倒在地上,撞到了後腦勺,疼得他直吸氣。
“尚琦相公,還請自重。”從嘴裡逼出這麼一句話,李慕星也沒有心情再跟尚琦拐彎抹角了,直接問道,“我今日來只是想向你打聽一個人……南館後院裡有一個臉上抹粉年紀頗大的男妓,你知道嗎?”
一邊說,李慕星一邊從衣袋裡拿出幾張銀票,放在了尚琦的面前。
尚琦眼光一閃,面上又堆出如花巧笑,瞅也不瞅那些銀票一眼,道:“李爺您客氣了,尚琦對您仰慕已久,便是不能歡好,也不能收您的銀子。您問的這個人,尚琦知道,他叫尚香,說起來還是我的調教師傅,只是為人品性不怎麼好,愛佔些小便宜,又好喝酒,館裡的小倌們大多都不喜歡他。李爺您問他做什麼?”
“這你莫管,只便挑些他的平日所為說來聽聽,這些銀子權當潤喉費。”李慕星這時說話,已有了平常與人談生意時的派頭,面容嚴肅,眼光犀利,彷彿能將人看透一般,竟嚇得尚琦的歪門心思再不敢拿出來了。
其實尚琦自成為南館紅牌後,對尚香便疏遠了,知道的事也不多,說出來的,也只有尚香平日里怎麼騙館裡小倌們的錢拿去買酒喝,又賴著不還什麼的。
李慕星花了十兩多的黃金,到最後從芳葶軒出來,也只得了一個有用的消息,就是那個男妓名叫尚香,好酒如命。他也不知是該氣還是該打自己一記一耳光,這個消息其實也等於無用。好酒這一條他早就知道,名字直接問就行了,花了這麼多錢買個名字,悔死他了。
走在花徑裡,李慕星正在氣悔間,猛地眼前一花,一個人影身他撲了過來,耳邊便聽到那個熟悉得讓他心頭一跳的聲音。
“喲,李大老闆,您來看奴家了。酒呢?酒帶來了麼?”
李慕星被抱了個正著,鼻間香氣縈繞,他的臉立時便紅了,用力掙脫出來,奇怪的是對這個男妓幾回的肢體相親,他竟沒有翻胃的感覺。晃了晃頭,他一定是哪裡不對了。
17
“你、你不要靠過來,我不會賴你酒的。”
有了前幾回的教訓,李慕星不敢讓尚香再近身,那種把持不住的感覺陌生得教他心慌。
尚香用帕子掩住唇故作嬌羞道:“李大老闆真壞,壞透了,奴家哪裡是怕您賴酒,奴家這是想您了。”
這種嬌柔造作到幾乎讓人全身都起雞皮疙瘩的模樣讓李慕星的額間滲出幾滴冷汗,不自禁地又後退了兩步,忽然覺得不對,想起前兩回都被這個男妓給戲弄的事來,他立時穩穩地站住了腳跟,擰起了眉頭,道:“你雖年歲大了,到底也不是那強顏賣笑的小倌,為何不好好與人說話,裝腔作勢不過圖惹人生厭而已。”
李慕星一邊說一邊打量尚香。花徑兩邊有掛有燈籠,光線雖稍嫌不足,卻已能看清人臉。這也是李慕星頭一回定心定神地打量這個戲弄了他兩回的人,知道是個年紀有些大的男妓,然而前兩回見面都是在那種萬分尷尬的情形下,所以一直沒注意到長相。或許是妝上得過濃,燈火映襯下看來竟是相當的艷魅,夜風吹拂了衣襟,身影輕盈若飄,頭頂上明月當空,後面是花影深重,乍望去,竟像是深夜裡遊蕩於花叢裡的花精妖魅。只可惜再濃的妝掩不住眼角的皺紋,那流露於眉梢眼角的萬種風情,硬生生教那幾道紋痕給破壞得一干二淨,讓人更不敢想像在那層厚粉之下會是怎樣一張衰老面皮。即便如此,因著妝化得好的緣故,只這麼看著倒也還不失為一個美人,只是放在一貫喜新厭舊的歡場中,那些尋歡客們一見那些皺紋便倒足了胃口,自然便無人問津了。
尚香見他打量自己,臉上立時顯出哀怨神情,泫然欲泣。
“李大老闆討厭奴家了麼?奴家……奴家年紀是大了些,可奴家功夫好啊,要不您再試試,奴家一定讓您滿意。”
他一邊說著一邊就向李慕星靠了過去。李慕星臉一沉,實在是受不了這個男妓動不動就往他身上粘的舉動,又感覺這個男妓根本就是有心要戲弄他,他怎能再上當,正準備厲聲呵斥,哪曉得尚香好像察覺到他的不悅,這時抬起眼來,眼里水氣縈繞,似乎有些害怕,卻又可憐兮兮地瞅著他,倒像有些哀求的味道。
李慕星頓時恍了神,他本來就不是心硬之人,尚香的此時的眼神便像是被主人趕出家的一隻老狗,沒了覓食的能力,乞求著別人的善心,他的一顆心立時便軟了幾分。再看尚香一身衣裳雖是花式斑瀾,可在這秋夜裡卻顯得單薄得很,那顏色也是舊的,不知穿了幾年了,又想起尚琦說的幾樁騙錢買酒喝的事情,可見日子定是不好過的,本來就軟了的心又軟了幾分。這一軟再軟,那原本就是佯裝的厲色哪裡還表現得出來。
“咳咳,你……我……”呵斥的話說不出口,想要不顧不管甩手離開,腳下又邁不開步,明明知道這個男妓十有八九又是做出樣子來戲弄自己,可是心裡還是禁不住有種說不來的漲痛的感覺,一時衝動便從衣袋裡拿出一張銀票塞進尚香手時在,“這錢……你拿去把借的錢都還了,再添幾件厚衣裳……還有那兩壇女兒紅,一時弄不到手,明兒個我讓人給你送兩壇別的酒,算是先抵著,等有了女兒紅,再給你送來,你就不要……跟別人借錢了……”
“原來李大老闆這麼關心奴家,連奴家欠別人錢的事都知道,奴家……奴家……”尚香拿起帕子按了按眼角,那眼淚便流了出來,他趕忙背過臉去,彷彿不想被李慕星看見一樣,心裡卻罵了聲尚琦多事,想也不要想就知道是誰告訴李慕星的,只怕說的都不是什麼好事。
“你、你哭什麼?”
李慕星心裡一慌,下意識地把手按在尚香肩上,想要把人轉過來,冷不防尚香突然轉過了身一把抱住李慕星,嚶嚶道:“奴家好開心,從來都沒有人這麼關心奴家,今晚上奴家一定要好好伺候您。”
“你、你、你……”李慕星一口氣差點沒接上來,一邊掙扎一邊道,“放手,你放手,我、我不喜歡男人……”
尚香這回用上了力氣,死不放手,泣聲道:“您說謊,奴家瞅見您從芳葶軒裡出來,您是嫌棄奴家沒有尚琦相公年輕好看麼?”
“胡說。快放手,你怎麼這般不知好歹……”李慕星後悔了,他心軟個什麼勁啊,弄成現在這個樣子,這男妓實在是……死皮賴臉啊。
“不放,就不放,奴家就是喜歡您,就是要伺候您……哎呀!”
原來兩個人拉拉扯扯間,李慕星不知怎麼腳下一滑,帶著尚香一起摔進了花叢裡,還因著衝勁過大,壓著一叢菊花滾了兩滾,反倒變成他把尚香壓在身下的情形了。
便是這樣,尚香也沒有放手,李慕星又一心要起來,兩人便又拉扯起來,一個吼著放手,一個叫著不放,結果……結果自然是擦槍走火……
最先發現李慕星身體反應的還是尚香,他抬起大腿蹭了蹭李慕星昂起的下身,一雙丹鳳眼半瞇起來,月光下媚眼如絲地流轉著波光,恢復了低沉的嗓音笑道:“這就叫不喜歡麼?李大老闆,您真是不老實……”
李慕星臉上頓時漲得通紅,又羞又窘地用力一掙,這一回尚香卻是放了手,他站起來扭頭就走,走了幾步,又迴轉過身來,臉上仍紅著,可眼神卻犀利起來,帶著幾分怒意對躺在花叢裡的尚香道:“我可曾得罪過你?你為何要幾次三番地戲弄我?”
“玩玩而已,您又何必當真生氣。人生無趣,若自己再不尋著開心,豈不是沒了活頭。南館裡哪個人不是在玩,我這還是輕的,李大老闆可沒見著,那越是紅的小倌,就玩得越大,尚香還要自愧不如呢。”
李慕星擰著眉頭,隱隱覺得尚香意有所指,可又模糊不清,他也沒時間細想,只是一甩袖道,“我不是你玩耍的對象,你找錯人了,若再如此,可莫怪我不講情面。”說完,他轉身便走。
尚香躺在花叢裡,長長的嘆了一聲氣,緩緩從袖口拿出那張已經揉得不成樣子的銀票,對著月亮舉起來,看著看著,眼角便有一滴淚溢了出來,無聲地滑落入面頰旁的菊瓣裡。
“李慕星……”
這樣的男人,以前不曾見過,以後也不會有了,為什麼,他們沒能相識於六年前?
18
秋深寒重,這樣的夜裡衝冷水澡的滋味,李慕星怕是這輩子都不會忘記,當慾望從身體裡消退,那時滾入菊叢中懷中摟抱著一具柔軟身體的觸感反倒更加清晰起來,迷茫的夜色,昏昏的月光,縈繞於鼻間的香味,這一切讓他衝動了,在他還不曾察覺的時候,他的身體便有了反應。
真是可怕的反應,是他最近過於壓抑欲求不滿,還是那個尚香挑逗的手段太過高明?赤著上半身,李慕星抬起頭望著天上的月,月色瑩透,竟讓他不自覺地想起了那雙流動著盈盈波光彷若能奪魂攝魂的丹鳳眼,那樣的眼,那樣的人,還有那些似真還假的戲弄……想著想著,李慕星一時竟似痴了,站在水進邊渾然不覺,吹足了半夜的冷風。
吹風的結果是第二日他躺在床上起不來了。頭疼,腦熱,眼發黑,四肢泛力,咽喉腫痛,受了嚴重的風寒。
李慕星白手起家,如今雖是有名的商人,卻也沒沾染一般商人奢侈的毛病,住的是普通民宅,家裡也只用了一對姓陳的老夫婦,陳伯平日里看看家,整整院子,陳媽則負責伙食與清洗衣物。老兩口膝下無子,李慕星又幼年失怙,相處融洽得不像主僕到像一家三口。
李慕星作息極有規律,平常便是應酬得再晚,也總在寅時過半的時候起身,先在院子里活動一下筋骨,跑上十幾圈,再到井邊提水打滿水缸,劈夠一天用的柴,干點體力活也算是鍛煉了身體,這些年來別說是這麼嚴重的風寒,便是連個噴嚏也沒打過。
陳伯、陳媽老兩口起床後,沒見著李慕星在院子裡跑來跑去,缸里水沒打,廚房柴沒劈,便覺著不對勁,趕緊跑進他屋裡一瞧,人還睡著呢。老兩口相視一笑,這孩子,平常跟個鐵打的人似的在本號、分號兩邊忙活,終於也有累著的一天呢。當下也不吵他,悄悄地退了出去。陳伯去掃院子,陳媽去做飯。
等陳伯掃完院子,陳媽做完飯,李慕星仍是沒從房裡出來,老兩口想想還是不對勁,便是累著了也沒睡這麼晚的,於是又進了房,這回把被子一掀,一看李慕星臉上燒得通紅,身上滾燙,哪裡是睡過了頭,根本就是病迷糊了。這下把兩個老人家慌得在屋裡團團轉,好一會兒才想起去請大夫。
大夫請來了,一診脈,便斷定李慕星是吹了冷風了,大筆一揮,開了張方子,讓陳媽按著方子去抓藥。就在陳媽煎藥的功夫,錢季禮打發了一個伙計來問,原來李慕星今日沒有按時到櫃上,分號裡生意正忙,錢季禮走不開,便讓伙計來找李慕星。
李慕星那時仍迷糊著呢,隱隱聽得是分號裡的伙計來了,以為櫃上出事了,掙扎著要從床上爬起來,哪曉得身上沒力氣,剛起身就又癱了下去,還差點從床上滾了下來。嚇得那個伙計忙道“沒事沒事”,轉個身就飛奔著向錢季禮報告這件事去了。
李慕星聽著沒事便放了心,躺床上不一會兒人又迷糊了,大概是身上燒得難受,把被子裹得像個包子,哼哼唧唧地沒個消停。待陳媽把藥煎好,乘著熱讓他喝了下去,他才安靜地睡了。
那錢季禮得了消息,摸著下巴上的鬍子倒是眼珠子一轉,差了伙計往杏肆酒坊報信去。阮寡婦一聽,二話不說,就往李慕星那裡去,進門的時候陳伯、陳媽笑得眼都瞇了,大抵也跟錢季禮一般對這個漂亮寡婦早存了那搓和的心思,這時這阮寡婦居然一點也不避諱地上門來探病,便覺得那事準能成。當下便悄悄地退出了房間,讓阮寡婦與李慕星獨處。
其實李慕星這時仍睡著。
阮寡婦見著李慕星病怏怏的樣子,跟他當年在杏肆酒坊耗死勁的樣子完全不同,便覺著出氣的機會來了,一指點在病患的額頭上,道:“你這孬男人,這回還不是軟了。”看著李慕星額間被點出一塊紅痕,她便覺得解了這股憋在心裡頭好幾年的氣,禁不住得意地笑了起來。過了一會兒又用手摸摸李慕星的額頭,燙手得很,她便起身拿毛巾沾了冷水,貼在了李慕星的額頭上。
冷不防李慕星突然一伸手,竟推開了她的手,口中呢喃地嘀咕了一句“不准再戲弄我”,翻個身仍是呼呼大睡,阮寡婦哪裡知道他這是夢裡又見著尚香對他上下其手地挑逗戲弄,弄得他渾身發熱,躲又無處可躲,下意識地推拒著。她也沒聽清李慕星嘴裡的嘀咕,只是以為李慕星快要醒了,想她一個寡婦待在單身男人的臥室裡始終不太合適,怕他醒來兩人都尷尬,連忙起身走了。
李慕星這一病,竟還真應了那句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的話來,他的身體向來康健,可也正因為如此,才分外抵不住這一場大病,也是那大夫醫術不精,開的藥方沒治住病情,反倒讓他又添了咳嗽這個毛病,待到七、八日後,風寒是好了,可就是這咳嗽,始終不見好。
病雖說沒有好全,可李慕星卻是坐不住了,他始終記著要給尚香送兩壇酒去,一能出門,他便立時跑到附近的一家酒舖去,這還得做得偷偷摸摸的,若是讓醉娘知道他來買別家的酒,只怕又要扁擔伺候。買下了酒,又花了些錢僱傭了兩個人抬著,一路送到了上和南館。
這時還未到午時,監坊里安靜得很,一路走過去,幾乎沒見著幾個人,到了上和南館也拍了好久的門才有人來應門。
“這位爺……您來早了……”一個小童揉著睡眼,突然發覺眼前這人竟是曾經賞了他好幾兩銀子的人,眼立時便亮了,“爺,您請進,請進?這回子想去哪裡,小柳兒為您領路。”原來,他就是李慕星頭一回來南館時那個領路的小童。
李慕星抬了抬腳,又縮了回來,咳了幾聲,道:“不去哪裡,只是來送兩壇酒給後院的尚香,有勞小哥兒給這兩個送酒的伙計給領個路。”說著,又掏出點碎銀塞進了小童的手裡。
“爺要送酒給誰?”小童手裡捏著銀子一臉錯愕,以為聽錯了。
“後院的尚香,可千萬別帶錯路了。”李慕星又仔細叮囑了一句,轉身便走了。
那小童好一會兒方才醒過神來,把銀子收入懷裡,領著兩個送酒的伙計一邊往裡走一邊喃喃道:“怪事年年有,今年特別多,沒人要老樹根居然也開了花了。”
19
尚香這幾日也沒過得舒坦。
尚紅雖說服了軟,可到底不是認命的性子,鄭猴頭又是個不養閒人的,尚紅傷一好,便讓他接客。尚紅哪里肯對客人強顏作笑,更何況是主動去尋客人的歡心,他的長相又不是特別好,客人一看他冷顏冷面,誰還有那個興致,一狀告到鄭猴頭那裡。鄭猴頭便把尚香找去,一番話說來意思已經很是明顯了,不能討得客人歡心的小倌自然沒有留下來的必要,沒有能力把小倌調教好的調教師傅自然也就不能再留下了,南館裡從不養吃白食的人。
尚香能有什麼法子,只能低聲下氣地跟鄭猴頭下了保證,三天內一定讓尚紅改變過來。回到後院,一見尚紅仍是那副要死不活的死樣子,氣得他揚起手掌又想打人。尚紅只是冷冷地看著他,不躲也不閃,反倒讓他打不下去。這個人的性子,跟他當年著實相像,可又有不同。尚紅是一隻囚鳥,翅膀雖然被禁錮,可是那顆想要飛翔的心,卻像是一朵小小的火苗,始終燃燒在眼底,即使是一心求死的那幾天裡,那火苗也不曾熄滅過。而他,在翅膀還沒有長硬的時候,就已經被折斷了。
“你已經選擇了活路,現在的矯情又是做給誰看。”放下了手,尚香也板起了臉,既然尚紅不給他好臉色,他又何必顧惜什麼,在這個地方,軟言軟語只會讓人以為你好欺。
尚紅臉一白,隨即倔強道:“你這樣的人,自然不懂得什麼尊嚴,就算……就算我已經……我也絕不作賤自己做那無恥討好的事……”
尚香譏諷地看著尚紅,道:“你到是清高啊,可惜清高換不來活命的機會,你不作賤自己,鄭猴頭就不會放過你,你也不照照鏡子,看看自己是什麼模樣,鄭猴頭可不會有多少耐心等你,你自己要死便死,也別連累了我。”
“你是這館裡的調教師傅,我又能連累你什麼。”尚紅鄙夷地看著尚香,“你不過是想在我身上賺回銀子,那也好辦,便照第一回的樣子,你把我綁在床上,再給我餵藥,有人不就喜歡這一套嗎,我只要眼睛一閉,便當是被狗咬。”
尚香氣極反笑,道:“好,好,算我為你白費心了,有心讓你的日子好過一點,你還偏不領情,既然你願意伺候那些客人,我自然會多多為你安排,好早日把我花在你身上的銀子賺回來,你***就算被折騰掉半條命,我也不會再管你。”
他這一氣,連粗口都爆了出來,一轉身拂袖而去,當天晚上就照著尚紅說的,把人往床上一綁,然後不聞不問,全由前院的龜頭去安排客人。事後才知道那天晚上龜頭安排了三個客人進了房,尚紅竟真被折騰去了半條命,身上的血流得連被褥都濕透了,卻讓那三個變態的客人大為盡興,賞銀給了不少,鄭猴頭覺得有利可圖,便囑咐尚香要照顧好尚紅。
尚香有心要讓尚紅多吃些苦頭,過了兩日才去看尚紅,小屋裡一片冷清,畢竟只是新來的小倌,身邊不像尚琦那樣有專人伺候,尚紅奄奄地躺在床上,氣色萎頓,面色蒼白,尚香來的時候,他正好剛從昏睡中醒來,掙扎著想從床頭几上拿水喝。
尚香給他倒了水,餵他喝了下去,尚紅喝了幾口,瞅著尚香有氣無力道:“這一回,我能得多少賞銀?”
尚香挑起那雙丹鳳眼打量了尚紅好幾眼,才道:“怎麼,現在就想著攢銀子,告訴你,照你這身價,就是想把自己贖出去,起碼也得攢上七、八年的銀子,可是照你這玩命的法子,不等七、八年,只一、二年就得把小命送掉。”
尚紅動了動身體,牽卻了痛處,吸了一口涼氣,道:“我想買些藥,你們請來的大夫醫術低微,給他們治,只怕我這個月都下不了床。”
“你會醫?”尚香的丹鳳眼猛地閃過一道光,臉上頓時堆出滿滿的笑容,“這下可好,我又多一項賺錢的門道,館裡小倌們有個頭疼腦熱、傷筋動骨的,只讓你瞧,也能收些診金,對了,在你沒能把我的錢賺夠之前,你所有的賞銀和診金都是我的。”
尚紅瞪大了眼睛,不敢置信地望著尚香,這個人……這個人……
“我尚香也不是沒有良心的人,你的醫藥費我包了便是。”尚香在屋裡一陣翻找,竟讓他翻出筆墨來,沾了水,磨均了墨,看尚紅連起身都困難,便道,“你說吧,我來寫,要什麼藥,我給你買去。”
尚紅的身體微微抖著,明明氣得幾要吐血,可是連起身都困難的他能拿尚香怎麼樣,也只能把藥一個個報了出來。
尚紅的藥的確比先前請的大夫用的藥來得神效得多,不過兩、三天便能下地,只是當時失血過多,一時間還補不回來,臉色白了些。即使這樣,尚香也看著高興,這天往尚紅面前一坐,伸出左手擺在他面前。
“幹什麼?”尚紅一見他就眼斜眉毛長,沒有好臉色。
“診脈啊。”尚香的一雙丹鳳眼都笑瞇了,“自打入秋以來我一直覺得腰酸背痛,只是手頭沒錢,也不能找大夫看,早知道你會醫,也不用硬撐這麼久了。”
尚紅臉一撇,道:“你一天到晚不是跟前院的那些小孩子調情,就是到處找酒喝,喝完了就睡,什麼活也不干,哪裡來的腰酸背痛。”
尚香心情大好地飛過一個媚眼,笑道:“你哪裡知道,想當年我也是這館裡響噹噹的紅牌,那客人最多的時候,一天沒有十個,也有六、七個,鄭猴頭怕累壞了我,這鞭那鞭的補著還不覺得身體不對,可時間一長,人就不行了,一天到晚身上沒力氣,哎,想我才二十二、三歲正是風華正茂的時候,臉上的皺紋就長了出來,不討客人喜歡了,這日子就一天過得不如一天,到如今,還時不時地落個腰酸背痛的毛病。”
典型的縱慾過度,精氣虧損,所以老得快,尚紅眼裡的鄙夷更盛,暗自估計尚香最多也不超過三十歲,可瞧眼角的皺紋,倒像是四十多歲的人,真是自找的。他隨意地搭了脈,都沒仔細探脈,就順手開了張可有可無的方子,吃了不死人,也不治病。
尚香喜孜孜地去買藥,回來的時候,正瞅見李慕星從南館的方向過來,眼珠兒一轉,他便迎了上去。
“哎,李大老闆,我們真是有緣啊,奴家出個門,都能遇著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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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後由 玥雵 於 2013-4-12 01:00 編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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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後由 玥雵 於 2013-4-12 01:04 編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