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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浪漫言情] [推薦!] 典心 - 月兒圓 浣紗城系列

[推薦!] 典心 - 月兒圓 浣紗城系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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典心 - 月兒圓   浣紗城系列


施月兒簡直要糊塗了!
這個俊美得不像話的男人在賭局上贏了她,成了她的新主子。
他對任何人都是和顏悅色,斯文有禮,
唯獨在她面前,活像被踩了痛處的獅子,
她出現在他眼前,他吼。
她不出現在他眼前,他也吼。
又在竊了她一吻之後,轉眼失去蹤影,
噢,討厭吶,他到底想怎麼樣?
秦不換生得俊美無儔,恍若天人,
旁人想像不出,這麼俊美的男人,
竟是沙場上的『笑面閻羅』,
那縝密詭譎的心思,都隱藏在笑容背後。
他立誓將娶天下第一美人,
但命運作弄人,月老賞給他的,竟是--------!?

[ 本帖最後由 gigi0169393 於 2008-10-5 11:50 AM 編輯 ]
當你愛著一個人時,連折磨也是一種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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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清風,明月,春夜暖暖。

  窗內,賭戰方酣。

  屋子裡點著高燭,燈火通明,旁觀者臉上緊張的表情,在燭光下清晰可見。

  室內岑寂,就連呼吸聲都聽不見。

  他們全屏住了氣息,目光凝在室內的黑檀長桌上。

  桌上,擱著一隻瓷碗。碗裡,有著三粒骰子。

  莊家的位子上,坐著一個身穿寶藍綢衣中年男人。從初更起,他就拿出手絹,不停擦拭額上冷汗,到了這會兒,那手絹更是濕得可以絞出水來。

  他深吸一口氣,當視線瞟向桌上那疊銀票、牆角那堆裝滿金子的木箱,冷汗再度狂飆。

  三天!才三天的時間,他這「楊柳賭坊」,就被贏走了上千萬兩。

  前兩天是賭坊裡的莊家坐鎮,這陌生男子拿了兩張銀票當賭資,在桌前坐下,接著就像財神爺附身似的,他每賭必贏,短短兩日內,就贏走了七百餘萬兩。

  更讓賭坊人們魂飛魄散的,是這人根本沒有收手的打算,任憑銀票愈疊愈高,他卻仍氣定神閒,黏在桌前不肯起來。

  這情況可不得了,夥計驚慌失措,連忙請了當家出面。

  可就連賭坊主人,號稱天下第一擲骰高手的楊無柳,也難以挽回劣勢。一夜尚未結束,賭坊裡積存的金子,也全進了那人口袋。這賭局只怕撐不到天亮,他就已輸得必須脫衣典當。

  楊無柳深吸一口氣,將手心的汗水,用力抹在華貴的衣衫上。

  「您擲了一夜骰子,肯定累了,是否要歇會兒?」賭桌的另一頭,傳來低沈的輕笑。

  那人保持微笑,手裡持著素扇,身穿一件月牙白的長衫,俊雅風流、環珮叮噹,那絕世的容貌,就連男人看了都會失魂落魄。

  他自稱姓秦,名為不換,來自南方浣紗城。

  「不用。」楊無柳牽動嘴角,皮笑肉不笑。他凝聚精神,將骰子拋進黃金賭盅裡,以靈活的手法,上下猛烈搖晃。

  骰子撞擊在賭盅上,發出清脆聲響。

  嘩啦嘩啦——

  所有人繃著臉,連大氣都不敢喘,只有秦不換,仍保持著一貫溫文的微笑。

  眼下,這可是最後對決。

  為了顏面,楊無柳連賭坊的經營權都押下了,而那秦不換按照習慣,將手上有的一疊銀票,連同身後的黃金全下了注。

  他押的是大。

  嘩啦嘩啦——

  「買定離手。」楊無柳喊道,猛地將賭盅放回桌上。

  盅裡沒了聲音;賭坊裡也沒了聲音。

  楊無柳的汗滴在賭桌上。

  他深吸一口氣,用顫抖的手揭盅。

  四五六,大!

  現場響起一陣低呼,眾人全睜大了眼,瞪著那三顆骰子,壓根兒想不到,楊無柳竟也有輸光的一日,這下子「楊柳賭坊」的主人要換人了啊!!

  眼見大勢已去,楊無柳面如死灰,仍力持鎮定,對嚇呆的夥計揮手。

  「去拿權狀來。」他歎息的說道。

  夥計點頭,盡速將賭坊權狀取了來,擱在賭桌上。楊無柳一咬牙,抹了印泥,就要往權狀上蓋去——

  「請等等。」秦不換陡然開口,伸出素扇,制止楊無柳的舉動。他嘴角噙著笑,態度輕鬆,全然不將那價值驚人的權狀看在眼裡。

  「秦公子莫非是要檢查權狀?」

  「不,我只是想用這些金銀,跟這座賭坊,向您換樣東西。」秦不換收回扇子,端起桌上的香茗,好整以暇的啜了一口,模樣斯文,看似完全無害,絲毫看不出是贏錢不吐骨頭的狠角色。

  「什麼東西?」楊無柳咬牙切齒。

  秦不換又喝了一口茶,斂著眉目,視線落在扇面上,這才慢吞吞的開口。

  「天下人皆知,楊老爺不但有一間賭坊,還有一座『楊柳山莊』。」

  「楊某無意拿寒舍與您交換。」楊無柳臉色愀然而變。

  「那麼,倘若在下想換的是人呢?」秦不換笑著問。

  人?!

  楊無柳擰著眉頭,聽出話中涵義。直到如今,他才隱約猜出,這個遠從南方來的男人,連著在賭坊內幾日豪賭,贏走所有資金,甚至逼得他拿出賭坊權狀抵押,這一連串舉動,都是別有用心的。

  秦不換要的不是錢,更不是這間進斗金的賭坊。

  他要的是人!

  「秦公子想要什麼人?」

  「據傳聞,『楊柳山莊』裡,群聚著不少美人,我只求一位絕色。」他早打聽清楚,這楊無柳家財萬貫,生平沒其他嗜好,就是愛搜羅天下美女,連他的妻子,也是二十年前名震天下的第一美人。

  楊無柳收羅美人,純屬興趣,他已有了愛妻,無心娶妾,那些美人兒進了「楊柳山莊」做事,到了適婚年紀,就由楊無柳主婚,嫁給匹配的好人家。

  「你是來求親的?」

  「沒錯。」秦不換點頭,將整疊銀票往前推,擱在那張賭坊權狀上。「我在這兒嬴來的所有東西,就權充聘禮。」

  驚呼聲再起,眾人驚愕,連楊無柳也眼角抽動,對秦不換的出手闊綽感到訝異。他雖然酷愛搜羅美女,卻也不曾這麼大方,甘願用如此鉅額財富,交換一個女人。

  「這些銀票、金磚連同權狀,可是價值連城,秦公子做這交易只怕不划算。」

  「萬金易得,佳人難求。」他借花獻佛,說得極為輕鬆。

  楊無柳在心中思索著,雙眼難以離開那疊銀票,半晌之後,他抬起頭,望著秦不換。

  「秦公子想求的,是哪位姑娘?」聘禮太過誘人,那堆銀票、金子跟權狀,都在呼號著要回他口袋裡,他無法拒絕。

  再說,這秦不換的樣貌也是一等一的,俊美無儔,恍若天人,讓家裡的姑娘們看見了,鐵定爭破頭想下嫁。

  秦不換搖著素扇,想了一會兒。

  「就選您府上最有名的姑娘吧!」真正的美人,該是聞名天下的,任何人見過,都會急著口耳相傳才是。

  楊無柳深吸一口氣,下了決定。

  「罷了,或許是那丫頭命該如此。」他揮揮手,下達命令。「去把月兒帶過來,記得要她收拾一些隨身衣物。」

  夥計一臉為難,很是不捨,還想求情。

  「主人——」

  「去!」

  夥計嚥下抗議,怨恨的瞪了秦不換一眼,這才轉身出了賭坊去接人。

  原本沈默觀戰的人們,這時也面露驚慌,連連搖頭。

  「不能是月兒啊!」

  「對,不能,月兒說什麼都不能嫁給外鄉人。」

  「楊老爺,您要想清楚啊,要是把月兒給了這男人,我們往後該怎麼辦?」

  賭場內吵吵嚷嚷,全都在抗議,楊無柳竟挑了月兒。他們護著月兒的模樣,像是護著、心頭肉、懷中寶,不捨極了。

  楊無柳伸出手,制止眾人抗議,他語重心長,也是一臉無奈與不捨。

  「願賭服輸,我既是輸給了秦公子,那麼他提出的要求,我都必須照辦,即便是月兒,也必須割愛。」他深吸一口氣,平息眾怨,堅定的開口。「事關楊某信譽,今日就算各位反對,我也非得要將月兒送給秦公子。」男人的信譽,比什麼都重要。

  引起風波的秦不換,坐在黑檀木椅上,搖著素扇,彷彿置身事外。

  月兒?聽這名字,就知道是個美人。

  是什麼樣的女子,能讓這些勇人面色焦急,忙著要為她請命,不讓她出嫁?

  秦不換抬頭望向窗外,對著天邊的明月勾唇淺笑。

  天邊,懸著一枚晶瑩的圓月,月光柔柔,引人無限遐思。

  半個月前,他離開浣紗城時,曾對城主夫人方舞衣誇下海口,要娶天下第一美女為妻,這會兒言猶在耳,美人兒就已到手。想當初,方舞衣還持保留態度,說他未必能事事如此順心。

  嘿嘿,就等他帶回美人,到時候看那方舞衣,不知是何表情……

  「老爺。」夥計走了進來,雙眼泛紅,先前還躲在門外偷偷嚎啕大哭了半晌,這才進來通報。「月兒來了,在門外等著。」他沮喪的說道。

  「讓她進來。」楊無柳歎息著。

  夥計點了頭,到門外去叫喚。片刻後,門外捲來一陣暖暖的香風。

  人還沒踏進屋子,眾人就擁向門口,紛紛張嘴說話。

  「月兒,別去,讓我為你求情。」

  「月兒,別走啊!」

  「月兒……嗚嗚嗚……」有幾個大男人,一想到他們的寶貝月兒,必須跟這長得太過漂亮的男人遠走他鄉,一時悲從中來,竟也毫不害躁,忍不住放聲大哭。

  哭聲像能傳染似的,賭場裡頓時哭聲四起,連力持鎮定的楊無柳,都眼眶泛紅,一臉堅決悲壯,彷彿送出這女娃兒,比斷他一條手臂更難受。

  秦不換愈來愈好奇,視線看向門前,想看清那姑娘的模樣。肯定是天下絕色,才能令這群男人哭得如此呼天搶地。

  人群散開,他看見她了。

  月兒,是圓的。

  對,圓的!

  秦不換一時恍了神,以為自個兒連日豪賭,一時精神不濟,眼前出現幻覺,不然怎麼會瞧見窗外的圓月跑進屋裡來了?

  他看看門前,再看看窗外,接著再轉頭去看看門前——

  窗外的圓月安然無恙,只是眼前這從屋外走入的少女,同樣圓得媲美十五的明月。

  她穿著一身淡綠色的棉襖,五官清秀討喜、膚色粉嫩白皙。此外,最引人注目的,是她還有著圓圓的小腦袋、圓圓的丫環髻、圓圓的眼、圓圓的鼻、圓圓的身子、圓圓的小拳頭……

  這小姑娘,不論是正看、側看、倒看,都是圓滾滾的,彷彿像個剛蒸好的包子,暖呼呼、白嫩嫩的。就連她捏在小拳頭上的那個包袱,都是圓的。

  有生以來,秦不換那聰明過人的腦袋,有瞬間的空白,手裡的素扇,也因為震驚,啪的一聲跌落在地。

  「等、請等一等——」他連忙出聲,吞嚥幾下口水,視線還黏在那圓潤少女的臉上挪不開。「呃,這位就是您府上最有名的姑娘?」是哪裡出了誤會呢?眼前的姑娘雖然眉清目秀、圓潤討喜,但跟他心目中纖纖弱弱的絕世美人,可是全然不同啊!

  楊無柳愛憐的看著月兒,長歎一聲。

  「月兒可是鄰近五城內,連續幾屆吃飯比賽的常勝軍,我『楊柳山莊』的飯桶女狀元。」

  秦不換那張俊臉,瞬間變得蒼白無比。

  飯——飯桶女狀元?!

  月兒被眾人簇擁著,慢吞吞的走進門,圓滾滾的雙眸裡漾著淚水。她眨了幾下眼兒,淚水像斷線珍珠,一顆顆滾下粉頰。

  「老爺。」她福身,整個人矮了半截,看來更圓了些。

  「月兒,你要聽清楚,從此之後,你就是這位秦公子的人了,知道嗎?」楊無柳語重心長。

  她吸吸小鼻子,一臉哀怨,小臉皺得像顆小籠包。

  「月兒曉得。」

  楊無柳伸手,摸摸她的小腦袋,悲痛欲絕,涕淚縱橫。「是我無能,保不了你,往後你得好好伺候秦公子。」

  她用圓圓的眼兒看了秦不換一眼,長歎一聲,眼淚繼續撲簌簌的往下掉,一臉哀怨。

  那表情讓秦不換的自尊心,受到嚴重打擊。打從有記憶以來,任何女人一見到他的皮相,哪個不是心醉神迷,費盡心力,想求他多看一眼。不論是高傲的花魁,還是溫婉的千金,全都禁不起他的一笑。

  然而,這小丫環竟用那種眼神看他!彷彿伺候他這位美男子,是天底下最悲慘的厄運。

  「月兒謝過老爺的養育之恩。」她轉過頭,跪地拜別,抽抽噎噎,哭花了小臉,連擦淚的小手絹都濕答答的。

  旁邊的男人們還想力挽狂瀾,不願意幾年來,為城裡爭光的飯桶女狀元,就此被這漂亮過頭的男人帶走。撇去這丫頭帶回來的榮耀不提,一想到從今以後,城裡將失去她又甜又潤的笑容,大夥兒心裡就難過。

  「楊老爺,您要三思,月兒可是咱們的寶貝啊!」

  「是啊,不能給外鄉人啊!」

  「月兒一走,明年的比賽可怎麼辦?」

  賭坊內吵吵嚷嚷,不願讓月兒遠走他鄉。楊無柳一咬牙,奔到牆邊,抽起一把刀。

  眾人一陣驚呼,全住了口,屏氣凝神的看了過來。

  「楊老爺,您冷靜些啊!」有人忙勸道。

  「這件事,關乎楊某信譽啊!」他拿起刀子,擱在頸子上,臉上涕淚狂流,看向一旁的秦不換。「秦公子,請放心,楊某說到做到,月兒是您的人了,要是誰敢有異議,我就此自刎謝罪。」

  秦不換艱難的開口,思忖著該怎麼處理眼前的混亂。

  「呃,我——」

  「秦公子,您不用再說了。」楊無柳一臉堅決。

  「我——」

  「秦公子,我不會食言的。」

  「我——」

  「秦公子,老夫不是言而無信之徒。」

  「老爺!」月兒圓圓的身子滾過去,剛好撞開了秦不換,那力道太大,還發出砰的一聲巨響。

  他深吸一口氣,氣沈丹田,這才沒有被撞飛。

  小女娃撲通一聲跪下,伸出胖嘟嘟的手臂,抱著楊無柳的大腿,淚水掉得更凶,紅唇一撇,哇的就放聲大哭。「您別這樣,月兒去,月兒絕對會跟這位公子走的。」

  絕對?

  呃……

  秦不換倒抽一口氣,想要穩住情況,但眾人的哭聲,有效的掩蓋住他的吼叫。

  眼見楊無柳以死相逼,再不放人,只怕要出人命了。大男人們心知無法挽回,全抱在一起痛哭,巨大的聲音,差點掀了屋頂。此刻哭聲震天、哀鴻遍野,根本沒人理會他在吼些什麼。

  楊無柳含淚摸摸月兒的小腦袋,深怕再這麼下去,自個兒的理智,真會被不捨給吞噬。這小丫頭,可是他親自帶回府裡,一點一滴養大的,兩人情同父女啊!

  長痛不如短痛,他當機立斷,抓起一疊銀票,塞進月兒的包袱裡,一手拎著哭個不停的小女娃,另一手推著呆若木雞的素不換。

  「你們走吧!」他長歎一聲,用盡力氣,將兩人送出門外。「秦公子,盼——盼您好好對、對待我家的月兒……」他喊道,已經哭得不斷打嗝,語不成聲。

  砰!

  賭坊的門被關起了,從裡頭牢牢鎖上。屋內哭聲震天,可以想見那群大男人們,哭得有多傷心。

  門外,清風、明月,涼風徐徐。

  秦不換的身邊,多了個哭個不停的少女。

  他全身僵硬,瞪著一旁的小圓球兒,腦中一片空白。

  老天,他——他——他也想哭啊!

  十五的月,很圓。

  這女娃兒,也很圓。

  秦不換坐在桌邊,默默喝著酒,那張俊臉陰沈沈的,絲毫不見抱得美人歸的得意神情。

  打從回客棧後,月兒就窩在床邊,嚶嚶嗚嗚的哭了半晌。哭得肚子餓了,就打開包袱,嫩嫩的雙手往裡頭摸索,拿出一顆白胖胖的肉包子,一邊抽噎掉淚,一邊往嘴裡塞。

  「嗚嗚嗚——」她還在哭,含淚吞下一顆肉包,再去拿第二顆,張開小嘴咬了幾口,肉汁浸潤了包子皮,房裡充滿了濃濃的肉餡香。

  秦不換閉起黑眸,長指扣緊酒杯,只覺得頭疼欲裂。他的計劃全盤皆亂,美女沒到手,反而在兵荒馬亂間,被塞了顆圓月。

  「嗚嗚嗚——」哭聲連綿不絕,要是有人打從外頭經過,肯定以為他在虐待她。

  他深吸幾口氣,想重拾冷靜,思緒卻不斷被哭聲打斷,就連那飄在鼻端的肉餡香,也讓他變得煩躁。

  「嗚嗚嗚——呃——嗚嗚嗚——」她一面哭,一面忙著往小嘴裡塞肉包,還能吃到打嗝。

  「住口。」他沈聲說道,耳中嗡嗡作響,耐心已經到達臨界點。

  「嗚嗚呃——呃——嗚嗚嗚——」哭聲依舊。

  「住口。」黑眸瞇起。

  「嗚嗚——呃嗚——」哭聲不止,肉包持續消失中。

  酒杯晃動,長指又緊了幾分。驀地,那張俊美無儔的臉龐上,浮現烈火般的怒氣。

  「別哭了!」他吼叫道,理智潰堤,正式崩潰。

  哭聲頓止,室內霎時悄然無聲。看來,這小女娃兒還識時務,懂得即刻閉嘴。

  只是,過度的寂靜,又讓他、心中浮現些許罪惡感。

  秦不換向來溫文儒雅,只在危機降臨時,會洩漏出理智得接近殘酷的本性。他是黑衫軍的幕後軍師,用兵如神,能在談笑間,令強敵兵敗如山倒,那些人全在背後暗稱他為「笑面閻羅」。

  儒雅的笑容,早成了他的面具,他總擅長隱藏真正情緒,從沒有女人,能讓他失去冷靜。而這小女娃倒是一出現,就讓他自亂陣腳。

  他的冷靜,就跟那些肉包一樣,轉眼就消失無蹤。

  室內很安靜,罪惡感不斷滋長,秦不換開始覺得,自個兒剛剛的那聲怒吼,就像是踢了小兔兒那般惡劣。

  畢竟,她看來一臉娃兒樣,圖眼清澈無辜,還有幾分稚氣未脫,就被逼著離鄉背井,跟隨一個陌生男人,前途茫茫,凶險難測,任何小姑娘都會害怕難過的。

  他竟還吼她呢!他何時變得如此暴躁了?

  那雙比女人更美麗的黑眸,掃向牆角,如墨玉般的眉蹙起。他心懷愧疚,道歉的話語含在舌間,幾乎就要脫口而出——

  只是,在他看見月兒的舉止時,那些話全消失不見了!

  那圓滾滾的身子,正以奇怪的姿勢,在地上扭動著,像是努力想用這詭異的方式,把身子裡的東西擠出去。她還伸出雙手,砰砰的拍著胸口,一面喘個不停,那張粉嫩的圓臉,脹紅成一顆蘋果。

  她噎住了!

  止住那嚶嚶啜泣的,不是他的咆哮,而是她嘴裡那口嚥不下的包子。

  「唔——唔唔唔——」白嫩的雙手往前伸,朝著他揮舞,企圖向他求救,小臉愈來愈紅。

  秦不換挑眉,瞧了那亂扭的小圓球兒一會兒,心裡的罪惡感,頓時煙消雲散。

  「過來喝水。」他冷冷的說道,舉起茶壺,猛一拍桌,渾厚的內力將一個杯子震得飛起,在空中轉了個半圈,這才安然落在桌面上。

  他手腕一傾,茶水注入杯中,半滴都沒漏出杯外。

  小圓球滾了過來,絲毫不理會那杯茶,雙手握住他的手腕,捧起茶壺就往小嘴裡灌,咕嚕咕嚕的喝掉大半壺。

  他擰起劍眉,看著月兒緊握不放的小手。她就連手指也是胖嘟嘟的,白嫩細軟,摸起來恍若棉花糖般柔軟,聞起來也像棉花糖那麼香甜,很是可口的模樣——

  濃眉擰得更緊了些,他開始懷疑,環繞室內的肉餡香,影響了他腦袋的運作。

  秦不換倏地抽回手,力道用得不重,卻還是讓月兒震得往外一滾,跌出了六、七尺遠。

  「哇!」她低叫一聲,咚的跌回床上,圓圓的眼兒眨巴眨巴的,胖嘟嘟的雙手還捧著那個茶壺。「為什麼推我?」她氣呼呼的問。

  「我沒有。」他冷冷的回答,坐在桌前,繼續斟酒,不再理會這個小女娃兒。

  「你有!」月兒堅持,臉兒紅紅,很想拿茶壺砸他。

  一聲尖銳的抽氣聲響起,扣住酒杯的手,有些微顫抖。秦不換深吸幾口氣,嚥下再度吼叫的衝動。

  「睡覺。」他淡淡下了命令,懶得理會。

  月兒可沒這麼好打發,她坐在暖炕沿,圓潤的腿兒晃啊晃,一雙眼兒在燭火下閃爍,像只聰明的小動物。

  「喂!」她喊道。

  沒反應。

  「喂!」她又喊了一聲。

  還是沒反應。

  「你耳朵聾了?」

  桌邊傳來沒有聲調起伏的字句。

  「我有名字。」

  「老爺沒跟我說你叫啥名字,他都稱呼你為秦公子。」

  「那就喚我為秦公子。」聲調仍是平平板板的,冷漠得可以,先前在賭坊裡的溫文儒雅,早已煙消雲散。

  「喔。」她咕噥一聲,知道他壓根兒不想報上名字,紅唇動了動,偷偷罵了他幾句,才重新扮起笑容。「那麼奉公子,我肚子餓了!」

  啪!

  這簡單的宣告,讓秦不換手裡的酒杯,應聲化為碎片。

  「你剛剛不是吃過了?」他一臉驚愕,瞪著那條晾在牆角的包袱巾,裡頭的肉包早已清空。他粗略估計,她先前邊哭邊塞,起碼吃掉七個以上的肉包子,怎麼這會兒還敢跟他開口喊餓?

  女人們貪戀他的俊美,總爭著想給他些好印象,在他面前進食,都是如小鳥般啄食,吃了幾粒米就推說不餓,哪個女人會像她,這麼毫無忌諱的猛嚼猛吃?

  秦不換開始努力回憶,先前送出月兒的那票男人,是不是以大哭來掩飾狂笑的衝動?

  看來,就連餵飽她,都是一件艱辛的大工程吶!

  大丈夫起手無回,他答應以金銀換取「楊柳山莊」最出名的女子,楊無柳以死相逼,非要他帶走月兒。

  這下子,回浣紗城的旅途上,無端端多了個大行李,這女娃兒成了他的責任,甩都甩不掉。秦不換是很想把她留下,但又有幾分擔憂,怕會在回南方的路上,聽見楊無柳尋短的消息。

  坐在暖炕上的月兒,仍堅持討論用餐問題。

  「我說的是正餐。」她認真地說道,眨著眼睛,瞪著他那張好看的臉猛瞧。

  這麼晚了還不吃飯嗎?她肚子好餓呢!剛剛那些肉包,對她來說,不過是飯前點心。

  秦不換閉上眼睛,發出一聲挫敗的呻吟。

  「喂——呃——那個,秦公子,我們何時吃飯?」她追問。

  「不吃了!」他吼道,黑眸裡怒火四迸。

  她倒抽一口氣,有些膽怯。

  「但是——」

  「沒有怛是!」他再度狂吼,回音在屋內嗡嗡響個不停。

  月兒委屈的眨著眼睛,不敢再作聲,只能滾回暖炕上,咬著棉被一角,偷偷抹著眼淚。她雖然好想吃東西,但肚子裡的饞蟲就算叫得再凶,也比不上眼前男人的怒氣。

  山莊裡的姊妹們都說,男人沒什麼良心,而漂亮男人的良心,更是早被野狗啃了。眼前這個俊美得嚇人的傢伙,竟然不給她吃東西,讓她餓肚子呢!從這點看來,他絕對是世上最殘忍無情的人。

  但是,老爺已經把她交給他了,她已無處可去,非得留在他身邊。

  棉被的邊緣,探出半顆小腦袋,接著滑出彎彎的眉,跟一雙圓亮的眼兒。她躲在棉被裡,還是忍不住偷瞧他。

  燭火閃耀,他俊美的五官上,有淡淡的光暈,看來更是俊美得令人歎息。

  唉,長得這麼帥,可惜是個壞心傢伙呢!

  她在棉被裡咳聲歎氣,擔憂自個兒將來的命運。

  這個男人會一直讓她挨餓嗎?她會不會餓死呢?哎,早知道就不要把肉包全吃光了,留下一、兩個,說不定還可以充充飢……

  她舔舔水嫩的唇,回味著肉包的味道,眼皮漸漸閉上。

  在入夢前,月兒偷偷下了決定。

  她是賴定他了。
當你愛著一個人時,連折磨也是一種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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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春風送暖,南方的江水也漸漸暖了起來。

  浣紗江的江水,注入浣紗湖,再沿著蛛網般的水渠,流入浣紗城。

  這兒春雨如酒,柳如煙,盛產絲綢,富甲天下。

  秦不換剛進城,人們就急著爭相走告,還沒踏進方府,大廳裡就已擺好洗塵的好酒好菜。

  到底說來,他可是浣紗城裡數一數二的人物,撇開那俊美的模樣不提,在楚狂尚未成為浣紗城城主前,他已是黑衫軍麾下第一軍師,談笑用兵,計謀詭譎,剽悍的黑衫軍有如虎添翼,在北方戰無不勝。

  三年前,楚狂迎娶方舞衣,成了浣紗城的城主。

  弟兄們不需再過著刀口舔血的生活,全成了安居樂業的老百姓,大部分的人,都娶了南方的姑娘,在此定居。

  一馬一驢在方府大門前停下,白色駿馬上頭坐著英氣逼人的秦不換,雜色小驢上,則坐著灰頭土臉的月兒。

  她跟在他屁股後頭,一路上吃了不少灰塵,如今正忙著吐掉嘴裡的砂土。

  守在門前的,是方舞衣的貼身丫環春步,遠遠瞧見秦不換,連忙上前福禮。

  「秦公子,城主跟夫人已經在廳裡候著了。」她慇勤的說道,眼睛往後一瞄,瞧見月兒的瞬間,表情有瞬間呆滯,向來伶俐的小嘴,一時語塞,說不出半句話。

  「多謝。」秦不換點頭,露出親切的微笑。

  春步臉兒一紅,雖然早有論及婚嫁的意中人,但是面對這傾國傾城的笑容,仍是忍不住、心兒怦怦跳。

  他俐落的翻身下馬,筆直住府內走去。所經之處,總不吝於施以溫和微笑,讓所有丫環們看得傻眼。

  後方不遠處,月兒拎著大包小包,滾下小毛驢的背。

  「喂,等等我啊!」她喊道,連忙跟在後頭跑著。

  這男人好差勁!進了浣紗城,也懶得跟她解釋什麼,無論她如何歎息驚呼,或是好奇詢問,一逕沈默以對。倒是面對旁人,他就嘴角上彎,笑得優雅斯文,任誰經他那麼一笑,全都如沐春風,像被勾了魂似的,癡迷的望著他。

  唉,那可是她從未見過的表情呢!

  這一路南下行來,秦不換總是冷著一張臉,她問上十幾句,大爺他要是心情好,就回她一、兩個單音,若是心情不好,就任她自言自語上一整日。

  進了浣紗城,她才知道,原來那張俊美的臉龐,不是僅有冷淡的神情,他也是能夠和顏悅色的!

  這就怪了,她又沒得罪他,幹麼唯獨對著她淨擺一張臭臉?

  月兒一面思索著,還不忘四處張望,追著那腳步奇快的秦不換。

  話說回來,這座城好美呢!

  春季剛到,城內滿是飛花,無論朝哪個方向看,都像是一幅畫,每個人臉上都是友善的笑,讓人打從心裡覺得舒服。

  「楊柳山莊」已是號稱景色冠絕天下了,跟這兒一比,卻又立刻被比下去了。浣紗城的景致,簡直像是人間仙境呢!

  春步跟在後頭,有些困惑,瞪大眼睛,看著這圓呼呼的姑娘。

  「呃,姑娘,你——你是秦公子的……呃——」她可是頭一次瞧見,有人如此大搖大擺,也沒通報半聲,逕自就往府裡闖。

  胖嘟嘟的手伸向前方,指著那高大男人的後腦勺。

  「我是他贏來的。」她宣佈,嘴裡嘿咻一聲,將沈甸甸的包袱甩上肩頭。

  為了怕餓肚子,她花光了臨出門前,山莊裡眾姊妹塞給她的銅錢,每晚秦不換對她咆哮後,她就躲在被窩裡,一面罵他沒血沒淚,一面含淚啃著乾糧。

  「嬴……呃……嬴來的?」春步低叫一聲,更加詫異。

  「是啊!」月兒理所當然的回答,才一分神,那高大的身影就消失了。「他上哪裡去了?」她回過頭問道,一面探手入包袱,拿了個山東大餅往嘴裡塞。

  「你跟我來。」春步說道。

  知道這圓憫姑娘是秦不換帶回來的,春步心中疑慮一掃而空,態度也轉為親切。她領著月兒走下長長迴廊,穿過庭院的月洞門,直接到了大廳門前。

  「軍師肯定在裡頭,幾個時辰前,城主跟夫人就已在這兒候著了。」她輕聲說道,拍拍月兒的手,這才轉身離開。

  月兒站在門外,邊啃著大餅,邊打量四周。

  浣紗城果然是富可敵國,院落雅致不說,就連門窗也格外講究。這些窗欞,用的全是上好的黑檀木,還糊上一層煙霧似的紅紗,看來漂亮極了。

  裡頭傳來斷續的談話聲,她嚼著大餅,側耳傾聽,考慮著該不該進去。

  一路上,秦不換總用那雙漂亮黑眸睨著她,冷冷的告訴她,不許做這做那的。這會兒,她要是貿然闖進去,那如冰似箭的目光,是否又會在她身上留下好幾個洞?

  「你的天下第一美人呢?怎麼沒瞧見?」裡頭傳來好聽的聲音,軟軟甜甜,像剛溫好的桂花蜜。

  「出了一些差錯。」悅耳的男性嗓音響起,斯文有禮,讓人心曠神怡。

  啊,這聲音好熟悉——

  窗戶外的月兒,貼得更緊了些。

  那溫和的聲音,真的是從他嘴裡說出來的嗎?在裡頭說話的,真的是那個比臘月寒冰還冷上幾分的男人?會不會是聽錯了?

  圓臉貼在紗窗上,形成一個圓圓的剪影。

  「是空手而回嗎?」這次,一個低沈嚴峻的聲音響起,僅是幾個字,就有不怒而威的氣勢。

  這次,溫和斯文的聲音裡,摻入一絲僵硬。

  「不是。」秦不換簡單回答。

  「那你是帶回了什麼?」女人的嗓音裡,帶著暖暖笑意。

  月兒眨眨眼兒,急著想聽聽,秦不換會怎麼回答。

  她像一隻壁虎,全身貼平,盡力往窗上趴,拉尖耳朵,屏氣凝神的偷聽。

  「嗯啊——嗯啊——」裡頭傳來模糊的聲音,還伴隨叮噹鈴聲。

  那聲音愈來愈靠近,一隻小小胖胖的手,摸著門檻,接著小腦袋探出門,一雙清澈的大眼睛眨啊眨,錯愕的看著月兒。

  那是一個粉雕玉琢的娃娃,只有一歲多,剛學會走路。

  她穿著一身紅襖,胸前掛著長命鎖,腳上套著小小的繡鞋,鞋上還綁著紅穗流蘇,跟兩個銀鈴,每走一步,鈴鐺就響個不停。

  「小綾,你要上哪兒去?」桂花蜜似的聲音,也漸漸接近門口。

  一個美麗的少婦出現在門前,晶亮如晨星的眸子,往門外看來。看見月兒時,她也為之一楞。

  這少婦跟那小娃娃,有著一模一樣的眼睛,一大一小都是美人兒。

  「包、包、包!」小綾指著月兒,口齒不清的說道。

  大廳裡傳來低沈的問句,是那個威嚴的聲音。

  「舞衣,怎麼了?」

  「沒事的,只是個小姑娘。」舞衣走來,絲裙飄逸如浪,姿態優雅,唇上噙著友善的微笑。「你是誰?怎麼窩在這兒不進去?」她輕聲問道。

  「呃!呃!」月兒慢慢從窗上滑下來,抬起雙手,盡快拍掉粉頰邊的餅屑。

  「你剛進府裡嗎?」舞衣又問。

  月兒提起裙角,咚咚的跑到門前,指著正坐在廳內的秦不換。

  「是他帶我來的。」她宣佈道。

  俊美的面容有一瞬間的僵硬,他舉起酒杯,仰頭飲下,看都不看她一眼。

  舞衣挑起柳眉,神情有些古怪。

  她仍清楚記得,當初秦不換去北方前,還誇下海口,回來時,身邊必定帶著新婚妻子。只是,呃……莫非,這位就是他的新婚妻子?

  舞衣退開幾步,打量著月兒。

  這姑娘容貌不差,膚色如雪,卻跟南方的纖瘦美人截然不同,那圓潤的臉兒可愛討喜,讓人一瞧見,就手癢得想去捏捏。瞧那神情,還有著幾分的稚氣。

  呃,看來秦不換不是眼光獨到,就是對年紀小的姑娘有特殊偏好——

  「你叫什麼名字?」舞衣問、笑意不減。

  「月兒,施月兒。」她禮貌的回答,眼兒滴溜溜的轉著,往大廳裡頭瞄。

  廳內擺設富麗堂皇,有著一整套的檀木桌椅,在鋪著繡毯的主位上,坐著一個高大的男人。如今,他正擰著眉,銳利的目光掃向門口。

  啊,這個男人,肯定就是浣紗城的城主楚狂。

  月兒火速收回視線,不敢妄動。

  身上的雞皮疙瘩,被那雙眼睛一瞪,全都乖乖立正了。她早聽過傳聞,在統領浣紗城前,楚狂可是戰無不勝的將軍。

  楚綾叮叮噹噹的走到月兒面前,一臉期待的看著她。

  「看來,小綾喜歡你呢!」舞衣笑道。

  月兒粉臉一紅,有些高興,先把乾糧擱在一旁,再跑回來抱起小女孩。

  「包、包——嗯包、包!!」小綾還在嚷著,迫不及待的撲進月兒懷裡,臉兒紅撲撲的,愈來愈興奮。

  月兒笨拙的抱著她,很怕她摔下地去。懷裡的小娃兒軟軟香香的,像剛儔好的糯米團似的,那嫩嫩的肌膚,讓人很想咬一口。

  真的好香好軟喔,好想咬一口,或許可以偷偷的、不太用力的咬她的小指頭。

  「啊!」

  發出慘叫的,是月兒。

  小小的嘴,正咬緊了月兒的臉。

  這娃兒竟先下口為強!

  「嗯包,嗯包……」她一面咬著,還含糊不清的說著話。

  「哇!不要咬我、不要咬我!」月兒連連驚叫,一雙手在半空中揮個不停,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

  「小綾,放開。」舞衣上前抱住女兒。

  「嗯包、嗯包,包包。」楚綾還在說著,小小身軀都被拉開了,就是一張嘴抵死不放開,咬得緊緊的。

  舞衣歎了一口氣,拍拍女兒的小屁股。

  「那不是包子。」

  「唔?包包?」楚綾偏著頭,困惑的看看娘親,再看看搗著臉逃進大廳去的月兒。

  「不是。」舞衣再度搖頭。

  小女娃兒鬆口,一臉沮喪,很是失望。

  逃過一劫的月兒,三步並作兩步,奔逃到秦不換身後,扯著他的衣袖,從他的肩上探出小腦袋,盯著那個小食人族,那圓呼呼的粉頰上,已被咬出一排整齊的小牙印,像豆沙包似的,被點上紅印。

  「她咬我。」她可憐兮兮的說道,仰頭望著那張俊美的臉龐,拿起他的衣袖,擦擦頰上的口水。

  「少不了你一塊肉。」他淡淡說道,眼睜睜看著上好的白綢,被染上一片濡濕。

  月兒嘟起水嫩紅唇,喃喃抱怨。

  「但是,會痛啊!」

  這回,他勾著唇,保持微笑,笑意卻沒有到達那雙黑眸裡。

  她不死心,用力扯扯他的袖子,非要正視那張俊臉。瞧清他的表情後,她驚訝的大呼小叫。

  「哇,你也會對我笑?」她喊道,小臉逼近,直勾勾的瞪著他。

  嘿,這一路上,他可是從沒對她笑過呢!

  秦不換保持笑容,輕輕抽回衣袖,就將圓滾滾的她從地上扯了起來。他的勁道用得極巧,剛好能拉起她,又沒弄疼她的手腕。

  那雙手腕,又軟又嫩,像棉花糖,也難怪小綾一瞧見她就想咬。

  「當然會。」他不著痕跡的移開視線,回答得極為輕柔,笑容可掬,以往的森冷,此刻蕩然無存。

  月兒皺起眉頭,搔了搔頭。

  「你是秦不換對吧?不是他的孿生兄弟什麼的?」她努力確認,還伸手捏捏那張俊臉,確定上頭沒有黏著一張面具。

  「我是。」秦不換伸手,握住那雙肆虐的小手。

  俊臉上的笑容,仍是十分溫和,只是黑眸深處,閃過些許慍怒。

  月兒呼了一口氣,不再追究,但粉頰上的刺痛,讓她不禁又嘟起紅唇。

  「你剛剛怎麼不救我?」她質問道,胖嘟嘟的指戳著他的胸膛。

  這一戳之下,她赫然發現,秦不換的胸膛結實得很。在那身月牙白的素衫儒衣下的,竟是結實有力的體魄,她這麼胡亂戳著,反倒是疼了自個兒的指尖。

  哇,還真看不出來,這男人頗為「有料」呢!

  秦不換淡淡一笑,黑眸盯著她。

  「我為什麼要救你?」他問。

  「因為我是你帶回來的啊,你贏了我,成了我的新主子,當然要為我負責,怎麼可以見死不救?」她理直氣壯的問,氣憤他先前杵在那兒,任她被小娃兒咬著玩。

  舞衣從門前走了回來,眨著雙眸,很感興趣的聽著,視線在兩人身上來回遊走。

  「他真要娶這小丫頭作妻子?」她抱著小女兒,走到丈夫身旁,話中帶笑,吐氣如蘭。

  小綾把握機會,往爹爹身上爬去,在他懷裡佔了個好位子。她伸出手,扯起一綹垂在寬闊胸膛前的黑髮,放在嘴裡,津津有味的嚼著。

  楚狂拉開黑髮,黝黑粗壯的手掌,力道卻出奇的輕柔。

  「那丫頭才多大?他難道想娶回去當女兒?」他皺起眉頭,看著多年的屬下兼好友。一塊兒出生入死多年,他可不知道,秦不換有這等特殊「嗜好」。

  「或許他口味變了,愛揀嫩的,留在身邊好好養著。等著她長大,性子就全由得他捏圓捏扁。」舞衣挑著秀眉,紅唇上有一抹笑意。

  隔著大老遠,兩人的輕聲談話,卻全被秦不換聽得一清二楚。

  他以素扇格開月兒的戳胸攻擊,轉頭看向城主夫婦。

  「夫人,請別胡說。」秦不換簡單說道,黑眸注視著舞衣。

  他早就料到,此行沒帶回絕世美人,反倒帶回個圓潤得有如十五明月的小丫頭。這伶牙俐齒的方舞衣,絕不會放過調侃他的大好機會。

  這女人美貌超群,智慧也超群,運籌帷幄的手腕,可比男人還厲害,不禁讓楚狂頭疼,連帶他這外人,也不時會遭到池魚之殃。

  尚未開口解釋來龍去脈,一旁的小腦袋,卻已經搖得比博浪鼓還激烈。

  月兒往前一跳,雙手亂搖。

  「不對不對,老爺說了,我只是給他作丫頭的。」她堅定的說道,彷彿嫁給秦不換,是她避之唯恐不及的酷刑。

  秦不換那雙笑意難達的黑眸,掃見舞衣莞爾的表情,一抹光亮,閃過瞳眸的深處。

  任誰都看得出,舞衣正在心裡暗笑,他的俊美首度失效,竟被一個小丫頭嫌棄。

  「你不需要否認得那麼快。」他轉頭,略略瞇起眼,盯著那張圓潤的小臉,很想拿出包子,塞住那張小嘴。

  「不快些否認,讓他們誤會了怎麼辦?」月兒眨眨眼睛。

  怪了,她這是替他解釋呢,他非但不領情,那雙眸子還冷硬得像冰塊似的。

  啊,她說錯話了嗎?哪裡說錯了?

  「是否該要讓他們誤會,由我來決定。」秦不換語氣平淡的說道,森冷的神態一閃而逝,再度恢復溫文儒雅。

  他站起身來,搖著素扇,往門外踱步而去,姿態如同行雲流水,令人移不開視線。

  舞衣挑著眉,仍是那莞爾的表情。

  「月兒怎麼辦?」她問道,首次發現,竟有人能在秦不換那溫文的假面具上,鑿出一個缺口,她覺得很是有趣。

  他沒有回頭,身形已飄蕩到門外,只有醇厚低沈的聲音傳來。

  「就交由夫人安排。」

  舞衣先安排她去用餐。

  吃飯?!

  太好了,吃了好幾日乾糧,她都快忘記米飯是啥滋味了!

  月兒立刻覺得,舞衣夫人是個難得的大好人。最起碼,這位美麗夫人的心地可比秦不換好多了。

  方府裡的總管,是和善的徐香,她也帶著一臉微笑,領著月兒往廚房走去。

  「你們是剛從北方趕回來的?」徐香走過迴廊,一面問道,好奇的打量著月兒。

  「嗯。」月兒跟在後頭,仍是一身翠綠,遠遠看來,像顆翠綠小球兒。

  「連日兼程,真是辛苦你了。」徐香憐惜的說道,拍拍月兒的手臂。

  這小丫頭的模樣,實在討喜極了,能在最短的時間內,勾起其他人的保護欲。她那無辜的眼兒,跟胖呼呼的身子,讓人只瞧一眼,就恨不得將她摟在懷裡,抱得緊緊的。

  話說回來,秦不換怎捨得讓月兒累著呢?

  他靠著一張俊臉,跟能言善道的本事,迷倒不少姑娘。但這些年來,他總是屢過花叢不染香,既不見他帶過任何女人回來,更不見他跟哪個姑娘糾纏不清。

  這回,倒是開了個特例,這枚圓潤潤的月兒,跟在秦不換的屁股後頭,進了方府。

  廚房裡空無一人,幾個廚娘丫頭們,都去屋後頭清洗晚膳時要用的食料。桌上擱著醃好的小炒肉,籃裡有著幾把青蔥蒜苗,檜木桶裡的米飯已經炊好,正在冒著陣陣香氣。

  哇,米飯呢!

  月兒吞了口口水,圓亮眸子發直,瞪著那冒煙的檜木桶,就怕那桶飯長腳跑了。

  「你肯定餓了,先坐下,我替你盛飯。」徐香慇勤招呼著,拿了個瓷碗。

  月兒用盡自制,才能將視線從檜木桶上移開。

  「呃,我跟大夥兒一起吃好了。」她低聲說道。初來乍到,總得裝裝樣子,客氣一點。

  只是,她的肚子不爭氣。

  咕嚕——

  徐香一愣,疑惑的偏頭。

  這回那聲音更加響亮了。

  咕嚕咕嚕——

  老天!

  月兒粉臉羞紅,圓臉涮地成了紅蘋果,簡直想挖個地洞鑽進去。

  徐香豁然開朗,微微一笑,輕拍她的手,仍是一臉和藹。「可別跟我客氣啊,在浣紗城裡,可沒有半個人會餓著肚子的。」

  月兒搗著肚子,制止那令人羞窘的聲音持續冒出來。

  「呃,那——嗯——好吧,請給我一些醬菜,我隨便吃一吃就好了。」她細聲細氣的說道。

  「這才對。」徐香打開剛炊好的白飯,拿著飯杓,從檜木桶盛了些飯。怕小丫頭客氣,她還特地多盛了一些,白飯幾乎要滿出瓷碗。

  未了,她走到牆角去,抱出一甕醬菜,挾了兩塊醬瓜擱在飯上。

  「這可是京城裡『六安醬園』產的醬菜,夫人最愛用這醬菜佐粥,城主特地差人帶回來的,你吃看看,合不合口味。」

  「謝謝。」月兒露出燦爛的笑容,用力點著小腦袋,差點沒扭了頸子。

  接著,就看她走到桌前,完全忽視那碗白飯與醬瓜,直接捧起整甕醬菜,筆直走到牆邊,將醬菜連同醬汁往檜木桶裡頭倒,再用胖嘟嘟的手拿起木杓子,大力攪拌均勻,然後半個人就栽進檜木桶裡,埋頭吃了起來。

  長達半刻的時間裡,徐香就僵在那兒,目瞪口呆的看著月兒那圓滾滾的身子,愈來愈往檜木桶裡滑去。

  終於,檜木桶底傳來「咚」的一聲。

  她挖到底了!

  一會兒之後,月兒抹抹嘴,從檜木桶裡爬出來,慢吞吞的走回原處。

  「謝、呃,謝謝香姨。」六安醬園的醬菜真好吃呢!為了怕嚇到這裡的人,她只意思意思的吃了一點,不敢太過放肆。

  徐香全身僵硬,呆呆看著月兒,滿臉錯愕。

  糟了,今晚的晚膳,米飯肯定不夠了!
當你愛著一個人時,連折磨也是一種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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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春風暖暖,空氣裡有著花香。

  楚綾坐在父親的膝上,小腦袋點啊點,困得直打瞌睡。

  大廳的另一旁,坐著秦不換,他輕搖著素扇,聆聽舞衣解說南方商道的事。

  這件事原本該由他負責,但前些日子他去了一趟北方,事情才又由舞衣接手。

  看見女兒猛打瞌睡,舞衣放下帳本,蓮步輕移的走來。

  「我來抱著,你休息一會兒。」她伸出手,輕聲說道。

  楚狂搖頭。

  「我來。」

  「那麼,要是抱得胳臂酸了,記得跟我說一聲。」她微笑說道,在丈夫身旁坐下,沒去拿桌上的帳本。她聰慧過人,上頭的每字每句,老早全烙在她腦子裡了。

  楚狂點頭,表情嚴酷,但看著妻兒的目光卻是溫和的。

  「我是否該退場,省得打斷這一家和樂的好景?」大廳角落,傳來調侃的話語。

  秦不換嘴角挑著笑,月牙白的衫袖捲到腕上,持著茶碗的手腕,陰柔中蓄著隱隱力道,姿態甚至比女人更美。

  茶碗送到嘴邊,他淺淺一啜,偏頭看著城主夫婦。

  要是在幾年前,打死他都不相信,以冷酷聞名的楚狂,竟會流露出那麼溫柔的目光。看來,家庭的力量果然驚人,能在短短數年內,將鐵漢化為繞指柔。

  「要是真的識相,就該自個兒退場了,哪還會坐在那兒發問?」舞衣笑著,順手捏了顆白梅,餵進丈夫的嘴裡。

  「夫人,是你找我來,要研討商道之事的。」秦不換淡淡說道,擱下茶碗。

  舞衣微微一笑。

  「只是想告訴你一聲,南方商道開拓得很順利。」

  「派人去了?」他挑眉。

  「是的。」

  「那麼,夫人還有什麼吩咐?」

  舞衣繞過桌子,慇勤的為他將茶碗斟滿,不答反問。

  「你跟月兒處得如何?」她唇邊帶著淺笑。

  俊臉上的神情,有些僵硬,瞬間又恢復常態。

  「不勞夫人費心。」他禮貌的說道,口吻內斂。

  「是嗎?」舞衣學著他,皮笑肉不笑。「她畢竟是你帶回來的,一時片刻也不知你打算怎麼處置她,乾脆就讓她住在你那兒,讓她能就近伺候你。」

  月兒討喜善良,一進府裡就很惹人疼愛。她模樣好、心地好、脾氣好,但那食量,更是一等一的好啊!

  就是——就是——太好了!

  任誰都想像不到,那圓潤潤的身子,竟能一餐吞掉滿滿一個檜木桶的白飯,那可是成年男子好幾倍的飯量。

  秦不換吸氣,然後微笑。「我率性慣了,不需要人伺候。」

  這女人竟然敢提起月兒的事!

  方府這麼大,舞衣卻偏偏將那小丫頭擱進他屋子裡,這半個月以來,他的晚餐已有數次不翼而飛的慘痛經驗。

  「別推阻得這麼快,說不定你哪天受了傷,會需要人照顧。」舞衣露出關切的神情。

  「夫人這是在咒我?」他挑眉。

  舞衣一臉無辜。

  「我只是關心。」

  楚狂坐在一旁,沒有插嘴,早已習慣兩人之間的言語交鋒。一個是愛妻,一個是愛將,兩人都聰明過人,表面上合作無間,但是一有機會,總不忘你來我往的斗上幾句。

  喀啦——

  細微的聲音在大廳上方響起,討論中止,眾人全都抬起頭,瞪著屋頂。

  「怎麼回事?」楚狂擰起眉頭,護住懷裡早已睡得不省人事的女兒。

  白嫩的小手撫上黝黑粗壯的手臂,安撫的輕拍兩下。

  「沒事的,只是香姨差了幾個人去修上頭的磚瓦,前陣子兩多,沖走了幾片瓦,我讓人上去修整。」舞衣輕聲說道,接著轉過頭,正色看向秦不換。「對於鳳陽村,你可有印象?」

  俊美的臉上掠過沈思的神情。

  「我記得,那村子是販私鹽的。」他看著舞衣,徐緩開口。

  「沒錯,那兒離浣紗城有八十幾里。」舞衣解釋道,神情一掃先前的莞爾模樣。「前些日子,鳳陽村的壯丁們,因為私鹽買賣,全被抓進臨海鎮候審,咱們的商隊經過,知曉了這件事,便以飛鴿送信回來,要我們去瞧瞧。」

  「浣紗城何時管起閒事來了?」秦不換淡淡說道,對這件事不感興趣。

  這世間的麻煩事太多,他習慣獨善其身,懶得去過問,能少一事就少一事。偏偏老天跟他過不去,讓他的拜把大哥,娶了個愛管閒事的女人當老婆。

  舞衣不放棄,還在勸說。

  「就當是為咱們的商道清清路子。」她說道,慇勤的為秦不換斟茶。

  「你派別的人去。」他剛從北方回來,還不想出門奔波。

  「你博學多聞,說不定能幫上那些人。」舞衣又勸又哄,猛灌迷湯。「再說,你近來閒暇無事,帶月兒出門晃晃,也是一樁雅事。」

  雅事?

  那女娃兒不把他折騰個半死,就已經是萬幸了!

  喀啦喀啦——

  屋頂上的噪音,再度打斷談話。

  這回,噪音持續著,從屋頂這端滾到屋頂的那端,灰塵像小雨般落下。

  「搞什麼鬼?」楚狂擰起眉頭。

  喀啦喀啦喀啦——轟——

  屋頂遭逢重力,猛地穿了個大洞,磚瓦嘩啦的往下砸。大洞的邊緣,傳來小聲的慘叫。

  「抓住我,我要——啊——」

  磚瓦繼續往下掉,楚狂抱著女兒、拉著妻子,當機立斷,飛身往外竄去。

  秦不換不動如山,坐在原處瞇起黑眸,瞪著那個大洞,在一片噪音中,還能辨認出,那驚慌的慘叫是由誰發出的。

  轟!

  又一聲巨響,胖嘟嘟的腿兒穿過大洞,驚險的晃啊晃。

  「嗚嗚,抓住我啊,我要滑下去了——嗚嗚——」慘叫聲轉為無助的低泣。

  「拉上來!快拉上來!」屋頂上喧鬧嘈雜,幾個人忙成一團,努力想把那只胖腿兒拉回屋頂上。

  「嗚嗚——」嬌嫩嫩的聲音嗚咽著,在眾人用盡力氣的嘿咻聲中,小胖腿兒慢慢往上縮,終於消失不見。

  秦不換舒展眉頭,端起茶碗,還沒湊到唇邊,屋頂上又是一聲巨響。

  「哇!」慘叫聲響起。

  他倏地拔地而起,一個鷂子翻身,躍出三尺開外,避開屋頂上那個大洞。

  但是,人算不如天算。

  嘩地一聲,圓滾滾的身子從另一個洞掉下來。

  「哇——」長長的慘叫聲,以一聲沈重的撞擊聲作為結束。

  那情形就像是十五的月亮,當空砸了下來,最糟糕的是,那枚圓月,竟還不偏不倚的掉在他腿上。

  就算銅筋鐵骨,只怕也禁不起這等重擊,他武功再高強、內勁再渾厚,到底也只是血肉之軀。

  他的腿被壓斷了!

  好半晌的時間,兩人貼得好近,只能大眼瞪小眼,說不出半句話。

  大廳內一片死寂,只能隱約聽見彼此的呼吸。

  月兒因為逃過一劫而慶幸不已。屋頂那麼高,地板又那麼硬,有那麼一瞬間,她還以為自個兒會摔成肉醬呢!

  但是,眼前秦不換怒火中燒的表情,又讓她雀躍的心情迅速消失。呃,老實說,她壓根兒想不到,那張俊臉因憤怒而扭曲時,會如此令人膽戰心驚。

  他雙眼裡噴著火,嘴角抿得死緊,表情猙獰嚇人,臉色則因為斷腿的劇痛而慘白。

  沈默蔓延,氣氛緊繃著,只有黑眸裡的怒火愈來愈炙熱。

  「你在上頭做什麼?」薄唇問艱難的吐出幾個字,聲音很輕柔,卻飽含危險,讓人全身發麻。

  「呃,修、修屋頂。」她小聲回答,稍微挪動身子。

  月兒開始懷疑,就算是摔斷胳臂或是脖子,都比不上面對震怒的秦不換來得可怕。

  「別動!」秦不換厲聲說道,凶狠的瞪著她。

  從來沒有任何人,能擊碎他的冷靜,但是這枚圓月,淨做些脫離常軌的事,讓他滴水不漏的自製全盤潰堤。

  憤怒伴隨疼痛,來勢洶洶,他簡直想抓住她的肩膀,用力的搖晃!

  「呃,我、我只是想——」她被那張猙獰的表情,嚇得連連後退,一心只想腳底抹油,盡快逃離現場,擱在他斷腿上的臀兒,悄悄又移動了幾寸。

  痛!

  「施月兒!」秦不換狂吼,聲如響雷,窗子差點都給震破。

  她坐在他腿上,不敢再動,一臉無辜,用食指塞著耳朵,瑟瑟發抖。

  嗚嗚,別罵別罵,她不是故意的嘛!這屋子這麼大,誰要他剛好就站在下頭,幹麼不躲遠點?

  「我——呃我——我——」太過恐懼,月兒支吾了半天,還說不出個下文,全身抖個不停,圓亮的眼兒凝滿害怕。

  呃,他不是真要宰了她吧?

  「你膽敢再動一下,我就掐死你。」他嘶聲說道,握緊雙拳,腿上的劇痛,令他冷汗狂流。

  斷骨戳刺肌肉,隨著月兒的每次移動,幾乎就要破膚而出,這種劇痛要是換作其他人,肯定早已昏厥。

  「好好好,我不動。」她連連點頭,全身僵硬,不敢再刺激他。

  站在門外的城主夫婦,也因這突然的變故,一時之間呆若木雞。倒是原本沈睡的楚綾,被巨響與咆哮驚醒,睡眼惺忪的揉著眼兒,抬起小腦袋四處端詳。

  「啊,包包。」瞧見坐在秦不換腿上的月兒,她雙眼發亮,跳下爹爹的懷抱,踩著小鞋,就想衝進大廳咬人。

  吵雜的聲音引來不少人,徐香瞧見這一團亂,臉色直髮白。

  老天,這丫頭把秦公子的腿給壓斷了!

  「月兒,你在做什麼?!」徐香連忙問道。

  原本修屋頂的人們,全像蝙蝠似的,趴在屋簷上探頭探腦。

  「她來幫忙修屋頂,然後就掉下去了。」屋頂上傳來聲音。

  「我們有努力拉她上來喔!」

  「但走沒兩步,她又跌下去了。」

  舞衣走入大廳,悅耳冷靜的口吻,立刻穩住場面。

  「別杵在這兒,快去請喜姨來瞧瞧。記著,請她連藥箱一塊兒帶過來。」她吩咐道,款款走往大廳中央,朝那僵硬不動的兩人望去。

  楚狂嘴角噙著微笑,大步跨進廳內,單手一揚,就將月兒從秦不換的膝上拎起來。

  「該說這娃兒厲害嗎?能讓你發這麼大的火。」他偏頭說道,看著多年下屬兼好友,覺得秦不換那咬牙切齒的表情很有趣。

  月兒懸在半空中,腿兒晃啊晃,圓臉上仍溢滿驚慌。

  她好想好想逃走,但是城主拎著她,她的雙腳沒著地,根本哪兒都去不成。

  再說,秦不換用著那好嚇人的眼光看著她,她就像被毒蛇盯上的小老鼠,動都不敢動一下,只能垂著小腦袋,像條臘肉般掛在那兒。

  舞衣輕嗔,拍拍丈夫手臂。

  「別嚇著她了。」她咬著紅唇,克制著別流露出任何笑意。

  這些年來,她可是頭一次瞧見,秦不換如此狼狽的模樣,那冷靜溫和的面具,全讓月兒給毀了。

  眼見救兵到來,月兒連忙開口。

  「嗚嗚,夫人,救——救我——我——」她顫抖的說道,伸出手臂在半空中揮舞。

  快啊,她得快些逃離現場,要是讓秦不換恢復行動能力,他肯定立刻來掐死她!

  「放她下來。」舞衣不忍心,低聲催促丈夫。

  楚狂聳肩,手掌一鬆,原本掛在手上的那顆圓球立刻咚的跌到地上。

  「啊!」月兒低喊一聲,揉著摔疼的屁股。

  「摔疼了沒有?」舞衣關懷的問道。

  「沒有。」她晃著小腦袋,以烏龜後退的方式,慢慢往門口挪動,打算畏罪潛逃。

  只要能留得這條小命逃出大廳,她非要找個地方躲起來,一輩子都不要見到他——呃,好吧,暫時啦,在他生氣的時候,暫時不要見到他就行了。

  想到一輩子都見不著那俊美的臉龐,她心裡還是會有些惋惜呢!畢竟,他的確是她見過,長得最好看的男人。

  一步、兩步——

  那雙深不可測的黑眸掃來。

  他發現了!

  三步、四步——

  糟糕,他臉色變了!

  五步——

  「施月兒!」吼叫聲響起。

  她凍結在原地,全身僵硬。

  「過來!」秦不換吼道。

  「我——」討厭,只差幾步啊!

  「過來!」

  月兒嘟著紅唇,慢吞吞的晃過去,走到他身旁三尺外,就停下腳步,不肯再上前。

  「別想逃,我們的帳還沒算完。」秦不換瞪著她,咬牙切齒的說道。

  她站在原處,瑟瑟發抖,心裡覺得好哀怨。

  嗚嗚,誰來救她啊?

  順著方府大廳左方的迴廊,行走百來步,穿過花圃,穿過兩處月洞門,可以到達一處雅致的院落。

  這裡,是秦不換的住所。

  經過喜姨的診斷,那腿骨斷得極為平整,是斷折而非碎裂。他是練武之人,身強體健,筋骨比尋常人強壯,只要好好休養,再以良藥內服外敷,不到兩旬便可以活動自如。

  喜姨還說,看這傷勢,肯定是遭重物重擊。

  她說出這些話時,月兒縮在角落,又窘又怕,雙手無意識的在地上抓啊抓,想挖個地洞鑽進去。

  嗚嗚,別說了別說了,她招了,她就是那個「重物」啦!

  理所當然的,照料他的工作,全落到月兒頭上了。

  這院落很是寬闊,包括了兩進內室,一進書房,以及一座小小的花園。

  用膳時分,月兒端著精緻的餐點,手腕上還提著藥箱,用圓圓的臀兒頂開竹門,大刺刺的走進書房。

  坐在書桌後的素不換,緩緩擱下書冊,幽暗的眸子掃了過來。

  「來,吃飯了。」她招呼道,將飯菜全都擺好,圓臉上露出無邪的笑容。

  回應她的,是一張面無表情的俊臉。

  「呃,你不餓嗎?」月兒充滿期待的問。

  他瞇起雙眼。

  「如果我說不餓呢?」

  水嫩的紅唇,咧開了個大大的笑容。

  「那我可以幫你吃。」她自告奮勇。

  他睨了她一眼,撩袍而起,走到桌前,拿起碗筷用餐,用行動拒絕了她的「好意」。

  「啊,你能走了?」她瞪大眼睛,盯著他的腿瞧,一臉詫異。「喜姨說你還要過好些天,才能自個兒走路。」

  「已經好了五、六成。」秦不換淡淡的說道,即使在受傷嚴重的那幾日,也寧可拖著傷腿,一跛一跛的走著,不願讓人提供幫助。

  月兒走到他身邊,熟練的搬起藥箱,拿出小竹刀,將傷患處的舊藥刮去。

  「還痛不痛?」瞧見他傷得那麼嚴重,多日不良於行,她心裡多少有些罪惡感。

  他瞪著她,薄唇裡吐出簡單的回答。

  「痛。」

  月兒縮縮脖子,不敢再問。

  唉,看來,她是真把他惹火了!

  只是,他的度量也狹小得不像話,她又不是故意的。不都說「不知者無罪」嗎?她是真的不知道他就杵在下頭啊!

  她一邊偷偷抱怨,一邊揮舞小竹刀,一個不留神,手勁大了些,小竹刀不只刮去舊藥,還重重的劃過傷處,留下一道慘白的痕跡。

  尖銳的抽氣聲在頭上響起。

  「啊,對不起,你沒事吧?沒事吧?」她胖嘟嘟的雙手,立刻捧著他的腳,確定傷處是否無恙,那顆圓圓的小腦袋,急切的湊近些,一臉的關切。

  兩張臉靠得很近,近到她可以在那雙黑眸裡,看見自個兒的倒影。

  啊,他真的很好看呢!

  月兒看得有些呆了,愣愣的瞧著他。

  那深幽的黑眸閃爍如星,更有著比姑娘家還濃還長的眼睫,像兩把小扇子似的。

  她又湊近幾寸,沒有發覺,秦不換的臉色,正由森冷轉為鐵青。

  好看的薄唇裡,逸出一句低嘶。

  「別壓了。」

  「啊?!」她眨眨眼睛。

  秦不換深吸一口氣。

  「我說,別再壓著我的腿了!」他咬牙切齒,俊臉轉為猙獰,克制著想掐死她的衝動。

  糟糕!他的俊美令她看得出神了,竟沒發現,自個兒大半的體重正不偏不倚,全壓在他的斷腿上。

  「啊,對不起!」月兒連忙滾開,雙手舉得高高的,做投降動作。

  秦不換緊擰雙眉,閉上雙眼,等著那椎心刺骨的疼痛快些過去。

  「做完你的事。」僵硬的語調,從牙縫間迸出來,任何人都感受得出,他有多不好受。

  「喔。」月兒咕噥著答道,慢吞吞的爬回來,抓起小竹刀速戰速決,將新調的藥布貼上他的傷處。

  這回,她連抬頭的勇氣都沒有,盡快完事,然後滾到一旁去坐好,遠遠的看著他。

  秦不換閉目養神,運氣週身,讓藥效發揮作用。碗筷早被冷落在一旁,他只用了少許餐點,就停下筷子,不再碰桌上的膳食。

  室內陷入岑寂,月兒聳肩,習慣了他的沈默。她收拾起殘羹剩菜,到廚房去繞了一圈後,端著滿盤的水果回來。

  「這是從四川運來的荔枝,夫人特地讓人給你留了一盤。」白嫩嫩的手擱下荔枝,又從裙子裡拿出一顆又大又紅的蘋果,放進嘴裡喀嚓一咬。「這個是香姨給我的。」她宣佈道,踱步到旁邊去啃蘋果。

  他沒理會,仍舊正襟危坐,眼觀鼻、鼻觀心,運氣療傷。

  侊月兒在他面前探頭探腦,嘴裡嚼著蘋果,一臉好奇。

  「看什麼?」薄唇突然動了動。

  她嚇了一跳,差點沒跌倒。

  「你看得到?」她揮揮手,測試他是不是偷偷瞇著眼。

  他沒有回答,仍舊閉著雙眼。

  月兒等了一會兒,膽子大了些,慢慢的又靠上前去。

  「嗯,我可以跟你借些東西嗎?!」她小聲的問。

  「什麼東西?」

  她偏頭想了一會兒。「筆墨紙硯那類。」

  他點頭。

  「謝啦!」

  腳步聲咚咚咚的從桌邊響到了書桌旁,接著是一連串凌亂的聲響,秦不換能聽得出,她正在磨墨鋪紙,忙得煞有其事。

  半晌之後,室內重新歸於岑寂。

  月出東山,夜色漸深,只有窗外偶爾傳來夜鶯的吟唱。

  約莫一個時辰後,秦不換收氣起身,這才睜開雙眼。室內已被點上燭火,盈滿一室光亮,那枚圓月窩在桌邊,手裡握著筆,一臉專注,不知在寫些什麼。

  「你在做什麼?」

  「寫信。」她頭也不抬的說道,嘴裡還喀嗉喀嗦的啃著蘋果。

  他挑眉。

  「你識字?」

  「不識字也能寫信。」月兒仍舊沒抬頭。

  秦不換走近書桌,這才瞧見,她在上好的宣紙上,畫了個大圓月,在月裡填了個笑臉。圓月的四周,則畫了許多的食物,每一樣都維妙維肖,令人垂涎。

  「這是什麼?」他側著頭,擰起濃眉。

  「信啊!」月兒白了他一眼,嫌他沒見識。「我寫信告訴莊主,我過得很好,這裡的人都好和善,請我吃了糖李子、烘餅、白糖糕、桂花藕粉——」她扳動白嫩的指頭,一路往下數著。

  「這是信,還是食譜?」秦不換毫不留情,兜頭澆了她一盆涼水。

  她才不理會,握著毛筆,又在宣紙上畫了個蘋果。「至少,他們不必再擔心,我是否會餓著。」

  那張俊臉上,滿是不以為然,她偷偷猜測,這傢伙肯定是那種,離家多年也不會寫上半封信報聲平安的無情男人。

  也或許,他並沒有可以報平安的人……

  這個男人,表面上看來溫和有禮,其實骨子裡冷漠疏離。而她所能接觸到的,全都是他所願意洩漏的,再深層的真實情緒,就全都是一團謎。

  月兒偏著小腦袋,瞄了他一眼,冷不防又接觸到那雙黑眸。她歎了一口氣,收回視線。

  要是相處得久了,她能摸清他的脾氣嗎?

  毛筆滑過宣紙,畫出各類食物,濃重的沈默瀰漫在兩人之間。秦不換一撩衣袍,不再理會,逕自往內室走去。

  「喂,等等。」月兒連忙出聲喚道。「夫人知道你能走路了,她說,你要是個男人,別留在府裡吃閒飯,鳳陽村的事,記得盡快去處理。」她仔細的交代。

  他深吸一口氣,額上青筋隱隱抽動。

  「我知道了。」

  月兒又說:「夫人還交代,你得帶我去。」

  黝黑的大手握成拳頭,猛地往牆上一槌,發出轟然巨響。

  「你留下!」他咬牙切齒,一字一句的說道。

  一想到必須帶著這枚圓月出遠門,他的傷處就傳來一陣刺痛。天曉得這個女人,一路上會給他惹出多少麻煩!

  「夫人也說了。」喀嚓喀嚓,蘋果即將消失不見。

  「她又說了什麼?」

  月兒張開小嘴,一口將蘋果核也吞掉,這才鄭重宣佈。

  「她說,你沒有選擇的餘地。」
當你愛著一個人時,連折磨也是一種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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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清明時節,雨紛紛。

  霪雨霏霏,空氣裡有黃梅的香氣。

  沿著浣紗江往南方走,離浣紗城八十里處,有一座熱鬧小鎮,名為臨海,是浣紗江出海處。這兒不時都在飄著細雨,因為位處海口,出入份子複雜,有著不少流寇海賊出沒,朝廷為了管理,在這兒設了府衙。

  臨海鎮的市集上,路上來往的人潮眾多,攤販上擺滿了各類商品,除了尋常吃食,還有不少奇珍異寶。

  一馬一驢,緩緩踱步穿過市集。

  秦不換高坐馬背上,輕搖素扇,面無表情。跟在身後的,是穿著綠紗襖的月兒。她一手牽著驢絆繩,一手還拎著果子啃著,圓亮的大眼眨啊眨,四處張望著。

  「這裡的人,衣著好怪。」月兒說道,盯著路上的行人猛瞧。

  這些人們,身上有著濃濃的海潮味兒,披頭散髮,身上穿的衣服破破爛爛,像是用不知名的材質織成的,嗓門奇大,動作粗魯,不少商家見了他們就連忙拉下門,不做生意。

  駿馬維持優雅步調,持續向前,馬背上的高大背影沒有回頭,置若罔聞。

  她提高聲量。

  「我說,這裡的人衣著好怪。」

  達達達,馬蹄聲規律前行。

  咦?還是沒聽見?

  月兒深吸一口氣,氣運丹田,忍住拿果子扔他後腦勺的衝動。

  「我說——」

  簡單兩個字,就聽得出中氣十足,一旁賣束西的魚販,被這突如其來的喊叫聲嚇了一跳,手裡的一盤魚,全給打翻到地上。鮮魚亂蹦,魚販抓都抓不住。

  這回,前方總算有了反應。

  「閉嘴。」秦不換語氣平淡,仍舊沒有回頭。

  「啊,原來你不是沒聽見啊?」月兒雙腳一踢,小毛驢馱著她,往前快走了幾步,跟著駿馬並肩而行。

  「聽見了。」他慢條斯理的說道。

  「那你剛剛怎麼不應我?」她質問。

  幽暗的黑眸往下瞄,睨了她一眼,薄唇不動。

  「我知道了,你還在生氣,對吧?」她恍然大悟,又從包袱裡摸出顆果子來啃。「我都道歉了嘛,中午的時候,我真的以為你吃飽了,才會把剩下的肉包都給吃了的。」她叨叨的說道,在心裡埋怨他度量狹小。

  不過就是肉包嘛!瞧他生得高頭大馬,腹裡卻是小肚雞腸,挺會記恨的呢!

  「我不過是吃得快了些,中午吃掉你的肉包、早上啃掉你的斤餅、昨晚吞了你半桌的酒菜,前天——」水嫩小嘴兒念個不停,一路往下數。

  秦不換深吸一口氣,第無數次後悔,竟帶了這麼個碎嘴丫頭出來。

  離開浣紗城前,方舞衣還一臉無辜,對著他直笑,鐵口直斷,說他這一路上,可絕對不會無聊。

  是不無聊,他快被這小丫頭給煩死了!

  月兒生性活潑,那張小嘴像是有說不完的話,這一路上,就是見著稀奇的野花野草或是小動物,她也會樂不可支,自言自語上半天,壓根兒不管他聽或不聽。

  秦不換揉著太陽穴,好紆解連日來揮之不去的頭疼。

  「我們這趟是來做什麼的?」見他不吭聲,她換了個問題,再接再厲。

  他歎了一口氣,總算開了金口。

  「奉城主夫人的指示,來處理鳳陽村的事,那裡的人販賣私鹽,給關進牢裡。」那個村落正巧在南方商道上,要是販賣私鹽的情勢擴大,海賊進駐,勢必影響商隊的安全。

  月兒偏頭想了一會兒,似懂非懂。

  「為什麼要賣私鹽?」

  他又掃來一眼。

  光看那眼神,任誰都猜得出,他正在心裡罵她笨。

  「鳳陽村多霧多雨,地處丘陵,耕種不易,因地利之便,才跟海盜勾結,賣起私鹽。」

  「賣鹽,能掙得到銀兩嗎?」她眨著大眼睛,狐疑的瞪著他,懷疑他騙人。怪了,鹽不是很便宜嗎?

  噢喔,那種眼神又出現了!

  秦不換耐著性子,索性一併解說了。看來,讓這小丫頭跟在身邊,倒是能磨練他的修養。

  「就是因為利潤豐厚,朝廷才會下令,鹽、鐵、酒必須由官府公賣。」他淡淡的說道,瞪著她猛點頭的小腦袋。

  「那麼——」她又開口。

  他瞇起眼睛,黑眸裡迸出不耐。

  月兒陪著笑臉,拉拉他的衣袖。

  「再問一個問題就好了,一個,就一個嘛!」她笑瞇了眼,笑容甜美得讓人無法拒絕。

  「說!」

  她把握機會,立刻開口。

  「怎麼別人坐牢,夫人會要你來處理?」這事也管得太遠了吧?

  「因為她愛管閒事。」秦不換冷冷的拋下這句話,在一間客棧前停住,俐落的翻身下馬。

  月兒仍坐在小毛驢上,煞有其事的點頭,很能理解這個回答。

  夫人的好管閒事,可是人盡皆知的呢!她在方府裡,老是聽見城主在吼叫,似乎連嚴酷的城主,也對夫人傷透腦筋。

  只是,她很敬佩夫人的性格呢!是夫人心地善良,生來菩薩心腸,才會愛管閒事,為了不相關的人費神。

  想著想著,那張圓臉上,湧現無限的決心。

  客棧裡的夥計,一見兩人衣著光鮮,立刻知道是貴客上門,連忙湊上前來,慇勤的牽過駿馬。

  「客倌,用飯還是住店?」掌櫃的問道,一臉和氣。

  秦不換略略看了看四周,滿意的點頭。「住店。」

  「呃,一間上房?」掌櫃的視線落到後頭,瞧著月兒,在心裡猜測這兩人的關係。

  黑眸一抬,看了小毛驢上那枚圓月一眼,薄唇掀了掀。

  「兩間。」

  「是、是,立刻給您準備!」掌櫃連忙喊道。

  門外,月兒還坐在小毛驢上,只見她自顧自的點著頭,像是做了什麼重大的決定。

  「還不進來?」他站在門內,居高臨下的睨著她,目光銳利。

  「你先進去,我去買包子。」月兒揚聲道,騎著小毛驢,往人潮彙集處擠去,圓滾滾的翠綠背影,在人群裡格外顯眼。

  秦不換瞇起眼睛,回身隨夥計住樓上客房走去,沒有追上去。

  客房雅致,環境清靜,住店的人倒是不多。夥計送來上好的酒菜,替秦不換斟好酒後,喜孜孜的領了賞錢,不敢再多加打擾。

  他坐在桌前獨飲獨食,享受難得的清靜,一面思索著,鳳陽村的麻煩事,該由何處著手。

  雖說浣紗城的名號,在天下可謂暢行無阻,但是這件事跟官府有關,多少還是收斂點好。

  或許,可以跟當地府衙套些消息,再隨機應變。據說鳳陽村裡的壯丁,全被抓進牢裡了,村裡就只剩下一些婦孺——  

  他又倒了一杯酒,目光深斂,靜靜思索著。沈潛在體內的肅殺之氣,只在四下無人時,才會迸發而出。

  那寒意瀰漫四周,任何人見了,絕對不敢多看那俊美的容顏一眼,反而會被那森冷的氣勢嚇得魂飛魄散。

  咚咚咚,熟悉的腳步聲踏上階梯。

  販賣私鹽的罪,可大可小,端看當地巡官怎麼處理。而如今的巡官,是范封桐。

  咚咚咚,腳步聲愈來愈靠近,聲音大得很。

  問題是,救出那些壯丁後,他們無以維生,還是會再去賣私鹽——

  咚咚咚——

  「喂,你在哪間房啊?」熟悉的聲音,從門廊處傳來,嚷得震天便響,連死人都會被驚醒。

  秦不換深吸一口氣,很緩慢很緩慢的放下酒杯。像變戲法似的,室內寒意消逝一空,他眼裡的森冷,轉眼全部斂去。

  咚咚咚,腳步聲來到門前,接著,轟的一聲,門被踹開。

  「嘿嘿,可找到你了。」月兒站在那兒,雙眸閃亮,嘴角噙著笑,一臉的得意。在她身後,跟著十來個尋常打扮的女人,有的是少女,有的是少婦,還有幾個雞皮鶴髮的老婦人。

  他皺起眉頭,握起酒杯,連灌了好幾杯酒,才能將那股冉冉浮現的不祥預感給壓下去。

  半晌後,秦不換才開口。

  「這些人是誰?」

  月兒眨著圓亮的眼睛,對他露出笑容。

  「鳳陽村的人。」

  室內岑寂,沒人說話。

  秦不換沈默著,月兒沈默著,連帶著她帶回來的那一大票女人也沈默著。

  鳳陽村的人!

  正確點說來,是鳳陽村的女人。

  「你從哪裡找到這群人的?」他瞇起黑眸,視線掃過那些不安的臉龐,最後才落在那張志得意滿的粉嫩圓臉上。

  月兒先將那些女人全給推進房裡,關門上鎖後,才咚咚咚的跑回桌前,興奮的回答問題。「我去了市集,跟賣包子的打聽鳳陽村的事,他要我去問賣肉餅的,然後,賣肉餅的要我去問賣魚的,賣魚的要我去問煎糖果子的,那個賣——」

  「停!」秦不換舉手。

  「嗯?」怎麼?她還有一大串沒數呢!

  他皺著眉頭,抵禦來勢洶洶的頭痛。

  「說重點。」

  月兒想了一會兒,考慮著該捨掉哪段不說。

  一個老婦人等不及,率先走上前來,直視著秦不換。「這丫頭找到我們,說你是來幫忙的。」

  村裡壯丁被抓,女人們等不下去,全到臨海鎮來,想找個機會,把丈夫、兒子接回去。月兒模樣討喜,態度誠懇,這群走投無路的村婦們,立刻就把她當成救命菩薩,跟著她一塊兒回來了。

  秦不換微微一笑,態度溫文有禮,但笑意卻沒到達眼裡。「可能是她說得不清楚,讓各位誤會了。」

  女人堆裡響起議論聲,臉上的不安表情更為濃重。

  月兒挪動臀兒,把老婦人擠到一旁去,對著他嚷。「什麼誤不誤會啊,我已經跟她們說了,你是來幫忙的。」

  他舉起酒杯,嘴角仍在笑,緩緩的傾過身來,居高臨下的看著她,慵懶的提醒。「我沒說要幫忙。」

  「可是,夫人說——」

  他打斷她的話。

  「她只要我來處理。」

  月兒的柳眉打了幾個小結,貝齒咬著紅唇,雙眼瞪著他,硬是忍住踹他幾腳的衝動。

  「好吧,就算你不是來幫忙,如今瞧見這情況,你忍心袖手旁觀?」她雙手一攤,想逼他下海幫忙。

  秦不換只是挑眉,保持微笑,卻不再吭半聲。

  女人們盯著他,打從心裡懷疑,這比姑娘還漂亮的男人,會願意出手相助,有人焦急的扯扯月兒的袖子。

  「月兒,你不是說,秦公子急公好義,一定會幫助我們。」一個少婦低聲說道。

  幽暗雙眸驀地一亮,嘴角微微勾起。

  這小丫頭,還在這些人面前,給他戴高帽!

  「呃,你們別擔心,這——」月兒搔搔頭,狠狠瞪了秦不換一眼,又不敢明說,滅了這群人的希望。「他的確是樂於助人,但是,你們知道的,他的腿斷了,所以心有餘力不足,只好在嘴皮上硬撐。」

  眾人往前幾步,發出理解的歎息,用憐憫的眼神看著秦不換,同情這俊美的男人,原來是個斷腿腐子。

  「年紀輕輕,怎麼會把腿弄斷?」

  「看那人模人樣的,還以為他身手該是不錯呢!」

  「可惜,有那個心,沒那個力。」

  歎息聲此起彼落,他的笑容逐漸變得僵硬。

  幾個老婦人走上前來,毫不客氣,伸手就往他腿上摸,七、八隻手隔著月牙白衫子,又摸又捏。

  「傷在哪裡?」

  「有好好治嗎?可別留了後遺症。」

  秦不換瞇起黑眸,優雅卻有力的手,無聲無息的往前一挪,僅以一把素扇,就攔住婦人們的手。

  「只是小傷,不勞各位費心。」他微微一笑,指掌沒有用勁,否則以他的內力之渾厚,眼前這些女人們,非被震出房間不可。

  禮貌的拒絕,很明顯的不具備任何效力。那些滿是皺紋的手,撥開素扇,再度黏上褲衫下結實精壯的小腿,摸啊摸,捏啊捏的!

  「是啊,要是沒治好,往後別說騎馬走路了,連娶老婆生兒子都有問題呢!」老婆婆一臉關心,語重心長的說道,雙手有如八爪蜘蛛,從小腿一路往大腿摸去。

  「啊,真的嗎?」後頭有人發問,還偷偷嚥著口水。

  少女少婦們臉皮薄,只敢在後頭,瞪大眼睛瞧著,儘管心癢難耐,全想上來摸兩把,卻不敢動手。

  畢竟,這麼俊俏的男人,平常可遇不到啊!那俊美無儔又氣勢非凡的模樣,要是能摸上一把,也是不枉此生呢!

  老婆婆一面說著,也不讓觀眾們失望,手漸漸往上挪。

  「是啊,隔壁村裡,有個丁家的長子,摔斷了腿,卻擱著沒去治,後來娶了個閨女。」

  「是有這麼一回事。」眾人聽得津津有味,目光卻全跟著那雙手挪動。

  哇,越過膝蓋了呢!!

  「後來啊,隔了半年,那新娘跟人跑了。」老婆婆仍在說,雙手照舊住上挪。

  女人們愈靠愈近,目光灼灼,吞嚥的聲音清晰可聞,全握著拳頭,恨不得擱在秦不換腿上那雙手,就是自個兒的。

  「那是怎麼回事?」只有月兒一臉擔憂,沒察覺情況有異,秦不換的清白正遭受著空前危機。

  她的雙手正扭著綠襖裙,臉上滿是憂慮,急著想知道下文。

  唉,秦不換的腿可是被她壓斷的,要是造成什麼無法挽回的傷害,她該如何是好?嗚嗚,難道要拿自個兒去賠他嗎?

  小腦袋偏頭想了一會兒,盯著那俊美無儔,看似溫和,實則內斂英敏的男人瞧,粉臉霎時湧上紅霞。

  哼,就怕她自願拿一生賠給他,他還不要呢!

  月兒老早就在浣紗城裡,聽其他人說了,秦不換眼高於頂,已經昭告眾人,他今生的妻子,絕對會是天下第一美人。

  那麼,他會從「楊柳山莊」帶回她,壓根兒就是個誤會。她完全清楚,自個兒的模樣,跟美人兒可搭不上干係,更不會是他想迎娶的絕世美女。

  月兒偷偷歎息,白嫩的雙手,扭得更為用力,弄縐了綠襖裙。

  她真的很清楚、很清楚呢——

  只是,心頭這酸酸疼疼的感覺,又是怎麼一回事呢?

  沒人察覺月兒古怪的表情,女人們湊在桌子旁,愈靠愈近。

  老婆婆雙手沒離開定點,神秘兮兮,嘴上說著不為人知的秘密,其實醉翁之意不在酒。

  「還不就是風邪入骨,讓那話兒不行,新娘受不了,才跟別人跑了。」滿是皺紋的手挪啊挪,只差毫釐,即將堂堂邁入禁區。

  女人們一臉癡迷,捨不得挪開視線,幾乎要發出滿足的歎息——

  驀地,素扇唰的一聲抖開。

  高大的身軀站了起來,在眾女子間,如鶴立雞群,居高臨下的氣勢,立刻形成強大的壓力。

  雖然他臉上還帶著笑,但那令人神魂顛倒的俊容,添了幾分陰冷,足以令空氣凍結。

  那優雅有力的男性指掌,內蘊著強大的力道,陡然伸來,神准的往前一扣,擋開瀕臨「禁區」的祿山之爪。

  「虧得您費心了,秦某感激不盡。」秦不換皮笑肉不笑,看似禮貌,下顎卻咬得死緊,讓笑容看來有幾分嚇人。

  眾人如夢初醒,老婆婆更是火速收回雙手,不敢造次。

  嘖,可惜了!就還差那麼一丁點兒,就要——

  「喂,她們是一片好意吶!」月兒往前一跳,拍開秦不換的手,沒留意到老婆婆一臉不捨。「婆婆,後來那人怎麼辦?傷有好嗎?」她急著要知道下文。

  雖然聽得一頭霧水,但是聽大夥兒的口氣,那個——不行什麼的,似乎是挺嚴重的一件事呢!

  女人們張開嘴,還沒來得及回答,就看見月兒陡然間高了好幾寸,一雙胖腿兒竟就離開了地面。

  「你、你做什麼啦,快放我下來!」她驚呼一聲,不斷踢著雙腿,急著想下地。

  在叫嚷不休的圓臉後方,是秦不換微笑的俊臉,他僅用單手,就將這枚圓月揪上了半空,模樣輕鬆,看來不費吹灰之力。

  「各位,想插手鳳陽村之事的,只有月兒一人,你們何不只找她討論去?在下氣弱體虛,不堪連日奔波,實在需要好好休息,恕我不奉陪了。」他皮笑肉不笑,擺明要趕人,那高大的身軀,看似平和,實則充滿內斂的戾氣。

  他前進一小步,女人們就連退好幾大步。只憑最尋常的走動,就將一群女人,硬是從桌邊堵到了門外。

  月兒掙扎不休,領口卻被拎得高高的,根本下不了地。

  「喂,放我下來啊!」她叫嚷著,甚至還扭過頭,想去咬他的手。

  秦不換瞇著眼睛,保持微笑,左手卻迅雷不及掩耳的伸出,捏住她的小嘴,沒讓那口白牙逞兇成功。

  「唔——唔唔!」被捏住的小嘴裡,吐出含糊的字眼。

  瞧她氣得雙頰通紅的模樣,任何人都猜得出,她此刻說的,肯定不是什麼好話。

  「這是你自個兒攬的差事,可別讓她們失望了。」薄唇維持上揚,笑意裡卻添了幾分諷刺,他走到門邊,稍微鬆開手,準備扔人。

  「秦不換,你敢!」她柳眉倒豎,洞悉他的意圖。

  他笑得更愉快,將那圓滾滾的身子提到面前,深幽的視線,與那雙清澈眼兒平視。他的臉靠得好近,熱燙燙的呼吸,順著粉嫩的肌膚,一路飄進她的頸窩……

  月兒的胸口,莫名燃起一陣熱燙,怒火瞬間減了大半。

  糟糕,這招不公平啊!那堪稱傾國傾城的俊容,住她眼前這麼一擺,她的心就陡然跳得好慌,哪裡還能冒什麼火——

  秦不換靠得更近了些,注視著那雙清澈瞳眸,笑意更深。

  他往前傾身,靠在她的耳邊,聞見她身上有糖果子香甜甜的氣息。

  「你說,我敢不敢?」醇厚的男聲,極為低沈,話語裡帶著不懷好意的笑。

  呃?!

  月兒猛地回過神來,雙眼瞪大。

  不對啊,她在發什麼呆?

  還沒來得及罵人或求饒,她只覺得領口的力這陡然一鬆,眼前一花,整個人往外飛去。

  在累人的驚呼聲中,月兒咚的一聲,一屁股跌在門外走廊上。

  「啊!」她慘叫一聲,粉臀兒疼得像被抽了一鞭子似的,晶瑩的眼兒,立刻就蓄滿了淚,又痛又怒。

  該死的,這傢伙還真的把她扔出來了!

  「月兒,事情辦妥當了,記得回客棧來,別在外頭亂闖亂晃。」秦不換笑意盈盈,仔細叮囑的表情,就像個善良的兄長。

  只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只有屁股被摔得發疼的月兒,才清楚他的心地其實有多壞!!

  砰的一聲,房門被重重關上,這碗閉門羹,可讓大夥兒都吃得撐了。
當你愛著一個人時,連折磨也是一種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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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長達數日的時間裡,月兒比陀螺還忙,整日東跑西跑,在客棧內外進進出出。秦不換拒絕提供幫助,令鳳陽村的女人們大為失望,月兒義憤填膺,忙著鼓勵眾人,還提出不少主意。她這個毫不相干的人,反倒比女人們更積極奔走。

  每日早晨,天才濛濛亮,月兒就出門去,直到月上柳梢頭,她才回客棧。

  只是,秦不換比她還忙。

  早晨她起來後,掌櫃會告訴她,秦不換早她一步出了門;晚上她回來後,掌櫃會告訴她,秦不換尚未歸來。

  怪了,不是說了,不管鳳陽村的事嗎?那麼他還有啥事可忙的?

  好不容易,一個下著春雨的夜裡,月兒回來的時候,瞧見了秦不換的房裡,透出幾許燭光。

  非但如此,她還聞見食物的味道。

  沒有敲門,月兒推開房門,直接闖了進去。

  「你這幾天都上哪裡去了?」她劈頭就問,圓滾滾的身軀往前一跳,自動自發的來到桌邊,抓了筷子,就開始大啖桌上的消夜。

  秦不換坐在桌邊,穿著藏青色的袍子,手中執著筆,不知在寫些什麼。他隨身的素扇,擱在桌案上,素扇旁則擺滿了書籍。

  聽見這沒頭沒腦的質問,他沒有抬頭,悠閒的翻著書冊。

  「忙。」秦不換淡淡的說道。

  她咬著筷子,瞪著他瞧。

  「忙什麼?」她又問。

  薄唇上掀起笑意,他抬起頭,黑眸瞅著她。「我還能忙什麼?不就是看看這城裡的姑娘。」

  「喔。」她小聲的回答,低頭哨著烙餅,在心中暗罵他死性不改。

  看姑娘?哼,難道他這幾日不見蹤影,是去打探這座臨海鎮,是否有構得上他標準的女子?

  心裡那酸疼的感覺,像小螞蟻般爬啊爬,悄悄的佔據了她的心口。

  烙餅被她啃得七零八落,餅屑兒掉滿了一桌,粉嫩的雙頰上,也沾了不少。

  秦不換放下書冊,再度提筆,在宣紙上寫了幾句。「鳳陽村的女人們,打算怎麼做?」他問得漫不經心。

  連著幾日沒瞧見月兒,他隱約猜出,她跟那群女子,肯定有了什麼計劃。她古道熱腸,那些女人則是救人心切,這兩方湊在一塊兒,哪裡可能會安分?

  月兒吞完烙餅,挾起春筍肉絲,放進嘴裡。「嗯,計劃得差不多了。」

  「什麼計劃?」濃眉挑高,運筆速度卻沒有停歇,行雲流水般的字跡,源源不絕的出現。

  「劫獄。」她一臉熱切,興奮的宣佈。

  這回,毛筆停了下來,秦不換緩緩抬頭,瞇著眼觀著月兒。

  「這是我們討論出來的結果,與其等著那糊塗官做定奪,不如快快搶了人,好回村裡去。」她咧著嘴,眨著水汪汪的大眼。「這主意很不錯吧?」她忍不住發問,想聽聽他的看法。

  秦不換沒讓她失望。

  「笨。」

  正在餐桌上揮舞個不停的筷子,停了一下,她皺著眉頭,懷疑自個兒聽錯了。

  「呃,你是說——」

  「笨。」他毫不吝嗇,慷慨的又說了一次。

  月兒發出一聲怒吼,扔下筷子,跳到他面前,眼兒發亮,一臉憤怒。

  「你什麼意思啊你?竟敢罵我笨!」她戳著他的胸膛,恨不得能在上頭戳出幾個洞來。

  秦不換垂眼斂眉,意態傭懶的睨著她。「劫獄救人,只是將整村的人都拖下水當欽犯,他們就算回村裡,無以營生,還是只能做起私鹽的生意,過不了多少,官府又會去抓人。」

  她咬咬唇,指尖還點在他胸膛上,卻戳不下去了。

  唉,這傢伙雖然討人厭,但是所說的話不無道理。

  「但是,難道她們不該去救人嗎?先前南陵王攻下浣紗城,城主被抓,還不是靠著夫人去救他的?全天下人都讚美夫人呢!」月兒嘟著唇,低聲抱怨著。

  同樣是救人,舞衣夫人能成為天下人欽佩的對象,而她就只得到他的一句「笨」,他就不能寬厚些,稱讚她很勇敢什麼的?

  「南陵王是叛賊,人人得而誅之。而你們的舉動,則是跟官府為敵。」秦不換口吻平淡,卻一針見血,分析出兩者的不同。

  月兒皺著小臉,既失望又氣憤,白嫩嫩的手無意識的畫著圈子,沒有發現,自個兒已經弄縐了他的衫子。

  「難道你有主意?」她抬起小腦袋,渴望的看著他。

  「我為什麼要出主意?」秦不換反問,視線掃過胸膛上的手,卻沒有拂開。

  不知何時開始,他已經開始習慣她的小動作,不論是生氣時的戳擊,還是興奮時,扯著他衣袖的舉止,都已讓他習以為常。

  這可不是一件尋常的事。

  在溫和的表象下,他其實生性冷淡,從不讓旁人近身,縝密的心思習慣了爾虞我詐,在和樂的浣紗城裡,或許能稍稍放下防衛,卻仍是獨來獨往。

  他彷彿跟任何人都很親近,實際上,卻是跟任何人都很疏遠。禮貌溫和的笑容,成為最佳的阻礙,從沒有人試圖跨越。

  只有這枚圓月,滴溜溜的滾近他身邊,然後賴定不走。

  毫不自覺的,他深吸一口氣,那軟軟的小手,擱在胸口,隨著他的呼吸起伏,沒有引起反感,反倒暖烘烘的,很是舒服——

  秦不換皺起眉頭,黑眸中閃過幽暗的光芒。

  這樣的感覺,從來不曾發生過。

  月兒沒發現不對勁,正為著他的回答而不悅。「你不幫忙?」她再次確認,好希望他改變主意。

  濃眉沒有鬆開,他轉過身去,不著痕跡的退開,離開她溫暖的觸摸。

  「幫不幫?」她不死心,咚咚咚的繞過來,仰高小腦袋,非要看清他的表情不可。

  秦不換沒開口,神情古怪的看著她。

  她誤會他的沈默,是代表默認,一股火氣又冒上來了。

  「沒種。」

  他仍是看著她。

  「冷血。」她繼續指控。

  深幽的黑眸裡,閃過複雜的光芒。

  「雙面人。」她很小聲的說道,被那怪異的目光,盯得有些不自在。

  怪了,他為啥那樣看著她?是生氣嗎?又不像啊!看那表情,彷彿他正被某件事困擾般。

  他如此聰明、如此冷靜,有什麼事能夠困擾他?

  「你——你——你這個人前一盆火,人後一塊冰的傢伙。」月兒在腦子裡胡亂猜想著,小嘴卻沒停過,仍在低聲罵著,很想從他身上罵出點反應來。畢竟,他這麼悶不吭聲、緊盯著她瞧的模樣,實在令她心裡發毛。

  討厭,他在看什麼啊?!難道是質疑她的決心?

  「算了,我也不求你幫忙了。你不去,我去。」月兒裝腔作勢的嚷道,偷瞄他的表情,接著回身就跑到門前,拉住房門。「我要走嘍!」她喊道。

  呃,沒反應。

  「我真的要走嘍!」她提高聲量。

  還是沒反應。

  月兒等了一會兒,知道騙不了他,只得長長的歎了口氣,重回桌邊,拿起盤子,把沒吃完的食物全掃進盤子裡,再回身往房門走。

  這回,她是真的要回房去了。

  「我去睡了。」她意興闌珊的說了一聲,接著就捧著盤子,頭也不回的離開。

  室內重新恢復岑寂,秦不換複雜的目光,凝望著早已掩上的門。直到半晌後,那幽暗的視線,才又再度挪回書上。

  只是,在他眉問那隱約的結,始終沒有消失。

  第二日早上,天色未亮,月兒已經起床。

  她在房裡忙東忙西,不知在做些什麼,過了好一會兒,才拎著小包袱,踏著輕快的步伐,咚咚咚的出門去了。

  秦不換早已清醒,卻沒有動靜,一直等到她腳步聲遠離,這才打開房門。他沒有追上去,反倒走入她住的那間客房。

  雅致的房間裡,有著香糖果子的甜味,他無法分辨,那是她身上所沾上的味道,還是從那白嫩的肌膚裡透出來的。

  他在房內繞了一圈,發現床底下有著幾個陌生包袱,他毫不客氣,將包袱抖了開來,裡頭的公文、府衙行走令牌等等,撒落一地。

  好啊,那群女人,不只是想劫犯人,還事先綁了異地來的官差,將證據全擱在月兒這兒。她們可能是把官差的衣服剝了,綁在隱密的地方。

  這件事情要是沒能善了,那枚圓月鐵定要去吃牢飯。

  牢裡的飯,她能吃得慣嗎?

  薄唇上勾起一絲笑,他扔下包袱,走到桌前。桌上有著一張宣紙,上頭的墨跡還沒有乾,看來是早晨時匆匆寫下的。

  他知道她念舊得很,每隔十日就會寫一封信,跟「楊柳山莊」的人們報平安,從不間斷。

  宣紙的正中央,畫了枚圓月,四周則照例畫滿食物。只是圓月的中央略有不同,不再是張無憂無慮的笑臉,而是畫著一名頭上扎髻,手上拿劍的胖姑娘。

  春夜裡的雨,打在身上,有幾分凍人。

  臨海鎮的府衙大牢,鄰近府衙,只是一座陳舊的建築,四周總有官兵把守。

  深夜時分,一群黑影穿著官差的衣裳,帽子壓得低低的,偷偷摸摸的接近府衙大牢,每前進幾步,就緊張的轉頭察看四周。

  原本以為,今晚的行動十分危險,一群娘子軍們,全抱著只許成功、不許失敗的壯烈情懷,急著想破牢而入。

  只是,就像是老天爺也決心站在她們這邊似的,這一路上通行無阻,她們未曾碰到攔阻。別說遭遇盤查了,就連應該把守在門前的官兵,這會兒都不知去向。

  事情順利極了。

  甚至,順利得讓人覺得不對勁。

  「怪了,那些守門的都跑哪兒去了?」有人悄聲問道,很是不安。

  「大概天氣冷,去喝酒了。」

  「這不是怠忽職守嗎?」

  月兒推高帽子,抬頭看著大牢。牢房的高牆,只開了一扇小小的窗子,暖暖的光亮,從窗口流洩而出。

  「別吵了,機會難得,我們快些救人就是了。」她握緊手裡的劍,低聲說道,迅速下了決定。那圓滾滾的身子一馬當先,往前一站,很有氣勢的舉起腳,轟的一聲,猛然踹開牢房大門。

  牢門大開,映入眼簾的,是一張圓桌,以及兩個正在桌邊對酌的男人,兩人氣定神閒,像是早預料有人要來劫獄,特地坐在這兒等著她們。

  月兒往屋裡一跳,舉高長劍,對著那兩人大喊。

  「把人交出——」那個「來」字還沒說出口,微張的紅嫩小嘴裡,就陡然沒了聲音。

  啊,其中一個男人,看來很眼熟呢!

  她伸出手,揉揉眼睛,懷疑是自個兒看錯了。

  那男人穿著月牙白的衫子,氣定神問的看著她,不僅僅是那張俊美的臉龐眼熟,就連他嘴角,那七分迷人、三分惹人厭的笑容,都是她眼熟到連作夢都能畫出來的。

  秦不換!

  女人們衝進來,高舉著刀叉劍斧,瞧見他在場,全部傻眼了。

  「你在這裡做什麼?」月兒脫口問道,跑到他面前,揮舞著亮晃晃的長劍。

  「喝酒。」他好整以暇的回答,瞄了那柄長劍一眼,笑容變得諷刺。

  這個小女人,憑著這些破銅爛鐵,就妄想劫獄搶人嗎?

  月兒皺著眉頭,搔搔小腦袋,不明白事態怎會急轉直下到這種程度。而杵在她身後的女人們,早已迫不及待,七嘴八舌的吵了起來。

  「怎麼回事?」老婆婆率先出聲問道。

  「這人怎麼會在這裡?」

  「我丈夫人呢?」

  此話一出,所有人才發現,牢房內空蕩蕩的,連個人影都沒有。十來雙眼睛,全瞪著秦不換,亟欲知道答案。

  「難道這男人出賣我們?」有人小聲的問。

  「不,他不是這種人。」月兒用力搖頭,一臉嚴肅。「他雖然冷血又沒種,但我可以保證,他絕不是那種會出賣人的王八羔子。」

  後方傳來低沈的笑聲。

  那人穿著華麗,長得一派斯文,神情卻跟秦不換有些神似,溫文儒雅,卻又高深莫測。

  「秦兄,她這是在替你說話嗎?」他莞爾的問道,挽袖斟酒,打量著月兒。

  秦不換懶懶的挑眉,沒有回答,仰頭喝乾杯裡的好酒。

  「喂,你又是誰?」月兒皺著眉頭,瞪著那個陌生男人。

  那人站了起來,拱手作揖。

  「在下范封桐,是臨海鎮的巡官,負責維持此地治安,緝拿海賊。」他徐徐說道,對著月兒直笑,視線掃過她後方的娘子軍。「有時,也緝拿那些一販售私鹽的人們。」

  女人們倒抽一口氣,同時後退三大步,要不是心裡還惦記著親人,鐵定已經拔腿開溜。

  浣紗江以南,范封桐的名字可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他是書香門第出生,卻到臨海鎮當了巡官,三年之內,就將猖獗無比的海盜,治得服服貼貼的。傳說中,他甚至還曾率領軍隊,跟海盜打過幾場海戰。

  別的不提,鳳陽村的男丁們,就是被他派人給逮住的。

  「這裡的事是你負責的?」月兒不知死活,雙手插在腰上,睨著范封桐。既然劫獄的事都鬧開了,她也懶得低調行事,索性大方一點,向巡官討人。

  最多就是得罪了這男人,大夥兒全進牢裡去團圓嘛!

  范封桐微微一笑,點了個頭。

  「那麼,他們人呢?」她開門見山的問。

  「兩個時辰前,已經全部釋放了。」

  「放了?」圓圓的眼珠子,差點沒跌出來。

  范封桐又倒了一杯酒,看向秦不換。「秦兄跟我長談了幾日,還提出絕妙主意,言明鳳陽村人不需再販賣私鹽為生。府衙少了個差事,朝廷多了稅收,我為何不放人?」

  女人們面面相靦,老婆婆首先打破沈默,走上前來。

  「不賣私鹽,我們還能靠什麼?鳳陽村都是丘陵,種不出莊稼的。」

  「不種莊稼。」秦不換開口。

  月兒伸出手,戳著他的胸口。「那麼,你是要他們喝西北風嗎?!」

  「可以改種其他的作物。」他懶懶的說道,黑眸中有精光一閃而逝。

  「那你倒是說說,丘陵地上,能種出啥東西來?」

  他薄唇一掀,只說了一個字。

  「茶。」

  四周陷入沈默。

  「茶?」月兒眨著眼睛,反覆咀嚼這答案。

  要是能種出茶來,的確能解決鳳陽村的困境。種茶的利潤,可比種稻豐厚得多。

  范封桐耐心的解釋。「秦兄都安排好了,他讓人去鳳陽村瞧過,確定那兒的氣候、土壤都適合種茶,還寫了信去北方,買了茶種、請了茶師。」

  現場的氣氛為之一鬆,女人們心花怒放,低聲討論著,全都不敢置信,整村的人,竟能脫離私鹽販子的命運,安樂的回去種茶。要是真能順利種出茶來,往後肯定是衣食無虞了。

  范封桐又斟滿一杯酒,緩緩站起身來。

  「你可是欠下我一個人情,改日千萬記得要還。」他看著秦不換,將美酒一飲而盡,而後撩袍走向門口。

  不知何時,門前早擠滿了官兵,一字排開,畢恭畢敬的等著迎接范封桐。

  月兒將一切看在眼裡,偷偷吁了口氣。

  老天!瞧那軍容嚴謹的模樣,這些官兵肯定不好應付。要不是有秦不換暗中打理,別說劫獄了,她們只怕連大門都進不來。

  范封桐前腳才一走,鳳陽村的女人們就歡呼起來了,她們相互擁抱,握著彼此的手,興高采烈的談論著。

  「他為什麼肯聽你的?」月兒發問。

  「弭平了鳳陽村的私鹽生意,對他有好處。」

  月兒搖搖頭,眉頭還是蹙著。「但你跟他素不相識,他沒理由聽你的建議。」

  「我們認識。」他淡淡說了一句。

  「啊,你們是朋友?」

  秦不換似笑非笑,既沒承認,也沒有否認。

  「是你要他放人的?」這點總能確定了吧!

  「這件事,本就可大可小,我只是剛好施了點力道,找了個方法,好讓他一勞永逸。」他放下酒杯,也站了起來。

  月兒扯住他的袖子,不肯讓他離開。

  「結果,你也是想幫忙嘛!」這傢伙還要裝腔作勢呢,說穿了,還不是跟她一樣,想出一份心力。

  秦不換聳肩。「只是件小事。」

  她咬著紅唇,陷入沈默,雙手捏成小拳頭,頭一次看清兩人之間的不同。

  不!秦不換完全說反了。她做的才是小事,而他所做的,則是不折不扣的大事。

  她衝動行事,只顧著想把人救出來;而他卻深謀遠慮,還為鳳陽村人找了條生路。難怪舞衣夫人會放心,將這事交給他處理,他不是按兵不動,而是審慎行事,一出手就能漂亮的解決問題。

  瞧,他不只提出方法呢!還買了茶種、請了茶師,為那些人設想得格外周到。這麼看來,他其實也不壞,她先前指控他冷血無情,反倒是誤會他了。

  想著想著,她又有些生氣了。

  「你心裡有主意,為什麼不告訴我?」她嘟著紅唇。

  秦不換挑眉,沒有回答。

  「喂。」她警告的喊了一聲。

  「嗯?」他仍是挑眉。

  「不要在心裡罵我笨。」她認得那個眼神!

  這回,他倒是笑了。「你很敏銳。」

  敏銳?!不是說她很聰明,或是慧黠什麼的?而是敏銳?

  「你的意思是,我猜對了?」她瞪著他,一字一頓的說道,伸出手指,又想去戳他的胸膛。

  這回,白嫩的指沒碰著目標,只前進到了一半,就被攔截。

  秦不換沒有開口,只是低下頭來,用高深莫測的視線瞅著她,兩人的額頭幾乎要碰在一塊兒。

  優雅有力的男性大掌,牢牢的握住她的手。熱燙粗糙的觸感,從手背上傳了過來,他的力量很強大,幾乎是不可動搖的,也顯示出她的軟弱,這樣的感覺,令她措手不及。

  看著自個兒被握住的手,月兒的粉臉,驀地湧起一陣熱燙。

  「放手啦!」她火速抽回手,不肯讓他握著。

  唉啊,她在胡思亂想些一什麼?他會握她的手,只是制止她的動作,絕對不可能是——

  是什麼呢?

  月兒不敢再想下去了。

  作白日夢是一件很快樂的事,但是當事實與夢想相距太遙遠,就連抱存希望都是不該的。她寧可不去作夢、不去奢想,當幻滅時,就不會受傷。

  老婆婆沒察覺氣氛不對,走上前來,親親熱熱的挽著月兒的手臂。

  「月兒,別杵在這兒,跟咱們回村裡去。你幫了這麼多忙,回到村裡,肯定要好好謝你。」

  「幫上忙的不是我。」她擠出個尷尬的笑容。

  老婆婆笑了幾聲,拍拍月兒的手臂。「唉啊,要不是你,只怕他也不願意插手。」

  「我沒這麼大的影響力。」她沮喪的說道,聲音很小,腦袋垂到胸口。她可不是絕世美人,哪裡能影響他呢?

  「小丫頭,話別說得太早了。」老婆婆微笑著,拉著月兒就往外走。

  女人們全往外走,急著要回鳳陽村見親人。月兒被拖著離開,出門前還回頭看了一眼。

  秦不換還站在那兒,姿態沒變、眼神沒變,深幽的黑眸,默默的目送她離開。
當你愛著一個人時,連折磨也是一種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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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春季的太陽,從雲端露出臉來,天氣變得暖烘烘的。

  看見浣紗城宏偉的城牆時,月兒幾乎要發出歡呼。

  兩人在臨海鎮又拖了數日,等茶種跟茶師都到達鳳陽村,一切處理妥當後,才踏上返家的歸途。

  秦不換騎著駿馬,在前頭帶路,率先進入浣紗城。月兒坐著小毛驢,照例在後頭追著,跟來時不同的,是她懷裡還抱著大包小包的食物,沈重的負荷,差點把小毛驢的腰脊給壓斷了。

  才剛走入城中大道,人們如同以往,爭相走告,不消片刻,一個高大的身影就從方府奔了出來。

  「月兒,你總算回來了!」那人越過秦不換,直撲到小毛驢前頭,對著月兒咧嘴直笑。

  他是黑衫軍裡的雷帳帳主,生得人高馬大、力大無窮,在戰場上,敵人們見到他,全嚇得哭爹喊娘。但是這會兒,在月兒面前,他卻一臉傻笑,木訥極了。

  「我去臨海鎮玩了一趟。」她回以甜笑,笨拙的翻過身子,跳下小毛驢。「雷帳的大哥,你能替我把小毛驢牽回去嗎?我怕它要累壞了。」

  「好!沒問題。」雷帳帳主一拍胸脯,牽起小毛驢,就要往方府走。

  一抬頭,卻赫然發現,秦不換正高坐馬背,瞇著眼覷他。

  「呃,秦先生。」他有些尷尬,搔搔腦袋,像是這會兒才發現秦不換就在旁邊。

  「城主要你來接我們的?」秦不換挑眉。

  「呃,不是。」雷帳帳主再度搔搔腦袋。「我、呃,我是來接月兒的。」

  月兒嘻嘻一笑,揚起白嫩的手,重拍他的膀子。「怎麼?肩膀的舊傷又犯了?」

  「沒有,你教的方法很管用,這陣子陰雨,膀子也不疼。」雷帳帳主搖頭,一臉感激。「我老婆嚷著要謝你,一聽你回浣紗城了,連忙要我來接你。」

  「別忙了。」她揮揮手,笑得很開心。

  「你又做了什麼?」秦不換問道。

  她眨眨眼睛。「嗯?」

  他朝雷帳帳主的方向,點了個頭,無言的提示。

  月兒恍然大悟。

  「喔,雷帳的大哥,肩上有舊傷,每到陰雨就要犯疼,我只是把北方的法子教給他,替他緩緩疼。」

  「你在浣紗城裡,都在忙這些事?」他淡淡的問道。

  她偏頭想了一會兒,露出笑容,很爽快的回答。「能幫忙的,我就盡量幫忙。」

  雷帳帳主等不及,開口插話。

  「就這麼說定了,你今晚上我家裡吃飯去。」妻命難為,他仔細交代著。

  月兒張開嘴,那個「好」字,還沒說出口,後頭就有人嚷了起來。

  「不行、不行,月兒說好了,一回城裡,就要上我家,讓我爹娘替她做件衣裳,當作謝禮的。」金織裁縫的年輕師傅,手裡還拎著布尺,急著出來搶人。

  學堂裡的夫子,拄著檜木杖,踱到小毛驢旁。

  「不,月兒是跟老夫有約,先前我跌到渠裡,她救了我,還跳進渠裡幫我撈書,忙得一身髒,我還沒能謝她。」夫子捻著長鬚,肅穆的說道。

  絲廠的女工們瞧見,也湊上前來,不過礙於尊師重道的傳統,不敢得罪夫子,只能通力合作,將夫子整個人端起來,往旁邊一擺,這才嘰嘰喳喳的開口。

  「月兒,你可回來了,你幫忙挑的小蠶,全順利孵化了。夫人知道是你幫的忙,直說要好好謝你呢!」

  眾人圍著月兒,吵成一團,只有秦不換冷眼旁觀。

  看來,她的確是做了不少事情。

  她並非傾國傾城的女子,但是那由內而外,熱切溫暖的性子,就是能輕易贏得旁人的喜愛。就連他,也漸漸感受到,她那甜美的心地——

  深幽的黑眸,閃過複雜的光芒,直視著困擾的她。

  月兒舉起雙手,企圖消弭這場爭吵。

  「大夥兒別爭了,不如今晚就到客棧裡,我們聚一聚。你們就當是替我接風洗塵,我也好一併告訴你們,這幾日在臨海鎮碰上的趣事。」她環顧眾人,輪流注視每個人的眼睛。「這樣好嗎?」

  所有人想了一會兒,為免傷了和氣,也不想讓她為難,只得點頭同意。

  秦不換翻身下馬,站在月兒身後。

  「先讓她回府裡,等會兒就還給你們。」他簡單的說道,看了她一眼,示意她跟上來。

  月兒不敢怠慢,往前奔了幾步,直覺的扯住他的衣袖。

  一路上眾人都喊著她的名字,嘴角帶著笑,爭相招呼著。大人詢問她的近況,小娃兒牽著她的裙子,吵著要她抱抱親親。

  就連一個刻薄寡言、讓人難以親近的老人,看見月兒回來,竟也笑開了臉,主動掀開蒸籠,拿了好幾個豆沙包,塞進月兒的手裡。

  秦不換站在一旁,始終沒說話。他的視線跟著她,看著她笑著跟所有人打招呼,彷彿整座淙紗城的人們,她都認得。

  過了好半晌,月兒才察覺到他的目光。她微微一愣,親親懷裡的娃兒,捧著一個豆沙包走過來。

  「來,給你。」她掰開豆沙包,慷慨的分他一半。「這個很好吃唷!」

  他挑起眉頭,還真的咬了一口。香甜的豆沙,是用酒熬的,味道比尋常包子好得多。

  「對了,我一直想問你個問題。」月兒嚼著包子,一面說道。

  「什麼問題?」

  「嗯,你是真的不行了嗎?」她很認真的問。

  這個問題困擾她很久呢!鳳陽村的婆婆,偷偷跟她做了解釋,她聽得粉頰羞紅,卻又更加擔心。這一路上,她老是在想,秦不換要是——嗯呃,不行了,那該怎麼辦?

  這突然的問題,讓秦不換為之一楞,嘴裡的包子卻乘機作亂,噎在喉間不上不下。

  咳!

  他被哽住了。

  「秦先生?」有人察覺不對勁。

  秦不換搖搖頭,正想捶胸運勁,將食物推進胃裡。

  「我來幫你!」月兒清亮的聲音響起,圓滾滾的身子往前一跳,攀住他的虎背,掄起拳頭,住後背重重一敲,將那口包子硬是敲下去。

  巨大的力量,重擊他的後背,他咳得彎下腰來,勉強舉起左手,制止她的「暴行」。

  「好點了嗎?」月兒探頭問道,看見他的俊臉上,沾了些豆沙。「啊,豆沙。」她說道,很自然彎低身子,再伸出丁香小舌,舔過他的嘴角,將那豆沙餡舔回自個兒嘴裡。

  她的舉止是出於本能的,未經任何思索。

  只是,那軟嫩的觸覺、撲鼻的甜香,卻讓秦不換全身僵硬,他抬起頭,瞪著月兒瞧,目光看進那雙清澈瞳眸的深處。

  她身上總有糖果子甜甜的香氣;她的熱心,如醇厚的醍醐,令人酥醉;她衝動率直,比他所見過的任何女子都單純可愛。這樣的心地、這樣的性子,任何人都會對她多了分疼愛,任何人——

  轟!

  像是有朵煙花,在心頭炸開,原本暖昧不明的一切,全都變得清晰。

  月兒眨著雙眼,愣楞的看著他,水嫩的紅唇微微張著。

  他像是著了魔,情不自禁的靠上前去,熱燙的唇貼上了她,汲取那些溫暖的甜美。

  他吻了她。

  日正當中,浣紗城的市集陡然間靜了下來。

  賣餅的,沒發現餅焦了。

  賣酒的,沒發現酒滾了。

  賣雞的,沒發現雞跑了。

  所有人都呆住了。

  在浣紗城最熱鬧的街心上,秦不換正吻著月兒。

  高大的身軀緊貼著懷裡的少女,將她抱了個滿懷。她的身子好軟,軟得如此美妙、如此不可思議。

  堅若磐石的體魄擁抱著月兒,按在她頸後的大掌,又將她壓向他需索的唇。

  「唔、呃——」她動彈不得,眼睛瞪得圓圓的,腦子裡一片混亂。

  怎麼了?怎麼了?

  他的手為何環在她腰上?他的唇為何印在她嘴上?

  啊,秦不換吻了她!

  緊密的擁抱、撲面而來的強烈男性氣質,都證實了這是現實而非夢境。

  月兒連骨頭都酥軟了,全身使不上半點力氣,只能勉強攀住他。

  這是個徹底激烈的吻,灼熱的薄唇貼著她,趁著她低吟的瞬間,靈活的舌竄入她的口中,糾纏著柔嫩的丁香小舌,誘惑著她,逼迫她給予反應。

  她劇烈顫抖著,雙手擱在他結實的胸膛上,感受到那激烈的吸吮啃咬。她從沒有過這種感覺,比品嚐至極的美味,更加的銷魂——

  兩人糾纏的吻裡,都帶著豆沙的甜香。他身上的熱度,熨燙著粉嫩的肌膚,她全身的血液都像要沸騰,胸中翻起異樣的感覺,酥酥的、暖暖的,還有好多慌亂。

  討厭,他這麼吻著她,她的頭好暈!

  不安慢慢消失,她羞怯的伸手,圈著秦不換的頸項,以生澀的方式回吻,朦朧間還聽見,他喉間發出的低吼。

  許久之後,月兒才茫然的睜開眼睛。她頭暈暈的,粉頰嫣紅,像剛灌了整壇的女兒紅。

  市集上一片岑寂,沒半點聲音。

  她抬起小腦袋,往上一瞧,看見秦不換那張俊臉。

  他也在瞧著她,結實的手臂還環在她腰間,一張薄唇卻緊抿,黑眸裡跳躍著奇異的光芒,俊臉煞白,沒有血色。

  全城的人都看著他。

  月兒眨著眼睛,抬起手摸摸他的臉。

  「你怎麼了?」她小聲問道,開始有些擔心了。怎麼回事?他的模樣,像是嚇壞了。

  月兒開始努力回想,自個兒剛剛是不是咬了他。沒有啊,她只是照著他勸誘的方式,羞澀的回吻他——

  想著想著,粉嫩的臉兒又成了紅蘋果。

  她軟嫩的觸摸,卻讓他眼裡的驚愕更深。他陡然收回手,像是被燙著般,跳開好幾大步。

  「咚」的一聲,毫無防備的月兒,整個人跌趴在地上。

  「啊,你做什麼?」她慘叫一聲,先前酥暖興奮的感覺,這會兒全跌光了。

  秦不換站在原地,黑眸緊盯著她,連連深呼吸。他可以感覺得到,全城的人都在看著他,每一雙眼睛,都目睹了那個吻。

  他吻了她!

  聰明過人的腦袋,這會兒完全不管用了,秦不換說不出半句話,全身僵硬,看著圓滾滾的月兒。

  她不是絕世美人、更沒有傾國的嬌妍或是誘人的嬌媚,但卻無端令他心動,甚至罔顧眾人的目光,就在這兒吻了她。

  從沒有女人,能讓他神魂顛倒,而他卻因為月兒而失去理智——

  這個女人,竟讓他失去理智!

  秦不換極為緩慢的搖頭,臉色更加蒼白,高大的身軀微微晃動,住後退了一步,黑眸還盯著月兒。

  她拍拍身上的灰塵,爬了起來。「喂,你是——」

  他又退了一大步,神情轉為驚恐。

  月兒蹙著眉頭,不死心的往前走去,想要問個清楚。「秦不換,你這是什麼意思,剛剛——」

  這回,他身形一晃,施展輕功,轉眼就到了駿馬旁,隔著遠遠的看著她,看樣子是下定決心,要跟她保持距離。

  太過分了!

  月兒握緊拳頭,嚥下當街臭罵他的衝動,打定主意要抓住他!仔細問個清楚。

  他為什麼要吻她?為什麼吻了她之後,會是一臉深受打擊的模樣?她才是那個被偷去初吻的人吶!

  她提著綠襖裙,咚咚咚的走過去,粉臉上的紅潮未褪。

  只見秦不換神情一凜,俐落的翻身上馬,以迅雷之勢,扯韁策馬,將馬頭掉轉了方向,往城門口狂奔而去。

  「告訴城主,我到京城去,處理朝廷跟方府借款的事。」他頭也不回,揚聲交代,渾厚的聲音響徹浣紗城,一人一騎轉眼已奔出城門。

  他、跑、了!

  春光暖暖,而浣紗城還是一片寂靜。所有人目送著秦不換策馬狂奔,像身後有鬼在追似的,往北方疾馳而去。

  接著,他們掉轉目光,看向呆立街心、一臉茫然的月兒。她一動也不動,雙眼瞪得大大的,整個人像被抽了魂。

  半晌之後,她陡然「哇」的一聲,大聲哭了起來。

  驚天動地的哭嚎聲,從府外響進了府內,沒人勸得了,那哭聲愈來愈響。

  舞衣在花廳裡,正叮囑著春步上菜。

  難得楚狂今日要擱下築堤的事,回府裡來用中餐,她格外費心,不但親自下廚,做了一籠海鮮餃子,更要廚房做滿一桌他愛吃的好菜。

  只是,楚狂還沒回來,月兒倒是在眾人的簇擁下,哭哭啼啼的闖了進來。

  「夫人!」她哭得雙眼通紅,眼淚像斷了線的珍珠,滴滴答答的直掉,委屈的撲進舞衣懷裡。

  「怎麼回事?為什麼哭成這樣?」舞衣連忙伸出雙手一接,要不是她身強體健,有幾分武功底子,這下子非給月兒撞飛不可。

  月兒抽噎著,沒辦法說話,雙手緊揪著舞衣的衣裳,滿是眼淚的圓臉,拚命往舞衣懷裡鑽。

  舞衣拍拍她的小腦袋,秀眉輕蹙。

  「秦不換呢?」她猜測,這小丫頭的痛哭失聲,肯定跟他脫不了干係。

  站在門口的徐香小聲回答:「呃,他說,要去一趟北方。」

  「去北方?」

  「是,他說要去京城處理朝廷借款的事。」

  月兒哭得更大聲了。

  「他跑掉了啦!」她嚷著,一想到秦不換可惡的舉止,就心如刀割。

  嗚嗚,在她有一點點喜歡上他的時候,他竟然逃了!

  舞衣瞪大眼睛,拍拍懷裡的小腦袋,看向徐香。「朝廷還不敢賴帳不還,皇上丟不起這個臉的,這件事入秋後再去商談就行了,他不是才剛回來嗎?何必急著走?」

  「呃——他、他是——」徐香一臉為難,不知該怎麼解釋。

  月兒抬起頭,淚如泉湧。「他親了我之後,就逃走了。」她哭著指控。

  啊?

  舞衣的眼睛瞪得很大,懷疑自個兒聽錯了,她看向門口,挑眉求證,徐香輕輕點頭,證實此事不假。

  「秦先生——呃——在街上吻了月兒,然後——」徐香看了月兒一眼,滿臉同情。「然後他突然跳上馬,扔下一句話,說是要去北方,就頭也不回的走了。」

  舞衣暗暗罵了一句,眉頭擰得更緊些。

  那個男人,平日冷靜過人、膽量超群,怎麼這會兒反倒成了縮頭烏龜了?

  短短的時日裡,全浣紗城都發覺了月兒的好,一群年輕小伙子,總隔著遠遠的,望著她臉紅。就連舞衣也看出,這少女的善良熱心有多麼難得。

  是看在秦不換好歹是個掛名的「擁有者」,俊美且足智多謀,也是浣紗城的第一號人物,她才使了小手段,將這兩人湊在一塊兒。

  他會當眾吻了月兒,代表他知悉了月兒的好,算得上還有些眼光。只是,舞衣沒想到,他竟深受打擊的逃了。

  這男人可以面對千軍萬馬,面不改色,卻無法面對一個吻?

  月兒仍在哭個不停,眼睛掃見滿桌的食物,直覺的就伸手去抓。她心中像是被開了個大洞,空虛得發疼,正需要食物來填補。

  「嗚嗚,他走了,他竟然走了。」她一邊哭一邊吃,肥嫩的五香鴿腿子,兩、三口就進了肚子。

  「月兒,冷靜些。」舞衣勸哄著。

  她不聽,哭個不停,也吃個不停,化悲憤為食量。

  「嗚嗚,我們還親過呢!」雖然那是因為她可惜那些豆沙,硬舔上他的唇,但是之後的那個吻,就是由他主動的啊——

  心中的難過,讓她的雙手掃向下一個盤子,端起杏仁豆腐,一張口就全吞了。

  舞衣心疼的看著,又搶救不了。

  那是楚狂最愛吃的呢,要是看不到這道小點,他肯定又要皺著眉頭了。她開始懷疑月兒不是進來哭訴,而是進來搶食的。

  「月兒,你先別哭,我幫你作主,好嗎?」舞衣輕聲說道,不去看滿桌的杯盤狼藉,免得心疼。

  帶淚的雙眸抬了起來,嘴裡還塞滿了香酥芋泥卷。

  「怎麼作主?他都跑了。」她含糊不清的說道,滿口芋香。

  舞衣神秘的一笑,伸手拿開月兒手中的芋泥卷,拿起手絹,擦拭她滿手的餅屑。

  「沒錯,他這會兒是跑了,但是我跟你保證,過沒多久,他就會回來。」

  秦不換聰明絕頂,只需要一點時間,恢復理智後,自然就會知道,他心裡真正想要的是什麼。

  月兒停下咀嚼食物的動作,一臉狐疑。「他真的會回來?」

  「我保證。」

  她低下頭,咬著紅唇。「等他回來,我才不理他。」她小聲的說道。

  「真的?」舞衣取笑。

  「真的。」月兒嘴上這麼說,心裡卻不敢確定。

  雖然他很可惡、雖然他很差勁,但是他的人、他的吻,又早在她心上留下痕跡,她沒有辦法不去想他。那個吻,讓她看清楚,自個兒的心裡,早已存有傾慕的苗芽。

  如今,她又是想他、又是怨他、又是氣他,矛盾極了。

  舞衣微笑,輕輕搖頭,抬頭看向徐香。「香姨,瞧她哭得衣裳都髒了,請燒些水讓她洗洗,再讓她好好休息。」

  徐香點頭,領著滿臉淚痕的月兒離開。

  門被關上後,舞衣走到窗前。她一想到秦不換狼狽逃出浣紗城的模樣,就莞爾不已,要不是礙於夫人的身份,她肯定會大笑出聲。

  情字啊,就連最聰明的人,也難以看得穿、想得透呢!

  皓月當空,春夜暖暖。

  入了夜,方府陷入寂靜,人們都睡了。

  月兒仍住在秦不換的院落裡,形單影隻。

  以往他在的時候,雖然也不常哼聲,但是卻有著強大的存在感。即使他不理會她,她也能自得其樂。

  如今他不在了,這間屋子顯得好冷清。

  她磨了墨,拿出文房四寶,在桌案上展開宣紙,先寫了一封信回「楊柳山莊」報平安。不敢讓姊妹們擔心,她報喜不報憂,仍在紙上畫了個笑臉。

  接著,她又展開了另一張宣紙,毛筆在宣紙上,畫了一個又一個的圈圈。

  相思欲寄無從寄,畫個圈兒替。

  他不在身邊,她的相思像缺了個口,這些圈兒怎麼畫都不圓。

  畫著畫著,一滴晶瑩的淚滴落在宣紙上,暈開了圈圈,宣紙變得濕糊糊的。

  夜深人靜,月兒趴在書桌上,輕輕哭了起來。
當你愛著一個人時,連折磨也是一種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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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時序入夏,八月時分,連北方都變得燠熱,人人揮汗如雨。

  一人一騎,由南方往北方而來。

  策馬者是浣紗城的傳令者,先前也是黑衫軍之一,是秦不換的袍澤弟兄,他領了指示來到京城,在熱鬧御街上,策馬拐入一處清幽宅邸。

  這兒是方府自家的產業,城主夫婦入京城,都會住在此處。屋子雖小,卻精緻典雅、美輪美奐,即使是富商皇族,也望塵莫及。

  他下了馬,捧著包袱,走進廳裡。

  大廳中央,秦不換坐在主位上,他身穿墨綠衫子,俊臉嚴肅,正半瞇著眼,聽著京城各方的收益簡報。

  「這兩旬以來,京城婦女競購靛藍衣衫,咱們幾間衣鋪、綢緞莊、錦織鋪子皆已供不應求。」一個男人說道,拿出簡冊讓秦不換過目。

  「知道原因嗎?」他淡淡的問道。

  「是城北『甜水莊』裡的李錦娘帶起的,她生得嬌艷嫵媚,又善於打扮,每有新妝,婦女就爭相倣傚。」

  秦不換抬起頭來,黑眸內波瀾不興。

  「『甜水莊』跟我們也有生意往來?」

  「是的,那位李錦娘,秦先生也是見過的。」

  濃眉擰了起來,想了一會兒。

  是了,他是見過那個女人。這些日子裡,千嬌百媚的李錦娘,總跟在父親身旁,數次到這座宅子裡來。嘴上說著,想多瞭解家裡的生意,一雙媚若桃花的眼兒,卻不住往秦不換身上溜。

  她風華絕代、艷光四射,甚至比方舞衣更美。照理說,他應該對她感興趣的——只是,初時的驚艷消失後,他的視線就自動挪開,不再逗留,甚至就連她紆尊降貴,刻意攀談,都引不起他的興致。

  他不是早就下定決心,要娶天下第一美人為妻嗎?但是這會兒,美人兒出現在眼前了,他卻無心追求。

  他的心,早已遺落在別處。

  夜裡,他抬頭望著夜空,只要看見皎潔的明月,就會想起那個圓滾滾的少女。她的純真、她的善良、她的衝動,以及她暖呼呼、軟綿綿的身子,與甜美得不可思議的唇……

  俊臉上閃過焦躁,他暗暗一咬牙,將臨別時她那震驚不解的表情,狠狠推出腦海。

  始終站在廳口的人,大步走了進來。

  「怎麼,是缺了哪色絲綢?」他問道,脫下風塵僕僕的披風。

  「靛藍色的。」

  「那簡單,我回浣紗城時,跟夫人報告一聲,要多少疋都不是問題。」那人豪氣的說道,從包袱裡拿出兩個木盒,轉向秦不換。「這是今年春天作的鹽醃油菜,夫人囑咐我給您帶來,她說您愛吃這個,她沒有忘。」

  「是她要你來的?」秦不換淡淡的問道。

  「夫人說了,你在京城逗留了四個多月,她有些擔心,所以派我來看看。」

  「生意處理得很妥當,無須擔心。」

  那人搔搔頭。「夫人也說了。」

  秦不換挑眉,沒有吭聲。

  「她說,她擔心的不是生意,而是你。」那人照著回答,打從心裡佩服。哇,夫人真是料事如神呢,連秦先生的回答,都能摸得一清二楚。

  俊臉上略微僵硬,下顎的一束肌肉隱隱抽動。

  這個方舞衣,何時變得如此溫柔了?不但派人千里迢迢的送了小菜來,還噓寒問暖,比親人還要周到。

  「她還說了些什麼?」他直覺的知道,那女人肯定又在玩什麼把戲。

  「夫人還讓我送了個錦盒來,說是絕對要當面交給您。」那人慎重無比的,從懷裡掏出一個油布包。

  在層層油布包裡下的,是一個精緻典雅的長方形錦盒,盒上還有著一把鏤了浣紗城城印的小巧銀鎖。

  秦不換接過錦盒,單手運勁,氣貫指尖。就聽到「噹」的一聲,銀鎖已經被震斷,錦盒應聲而開。

  錦盒底鋪著紅絨,紅絨中央,擺著一張喜帖。

  月兒的喜帖!

  那一瞬間,他連呼吸都停了,臉色轉為鐵青。

  「這是什麼?!」巨大的咆哮聲,差點沒掀了屋頂。他猛地躍起,一手揪起那倒楣傢伙的衣服,一雙虎目瞪著對方。

  她要嫁人了?他的月兒要嫁給別的男人?!

  「呃——這個——」送錦盒的縮縮脖子,嚇得不斷顫抖。

  媽呀,眼前的秦先生,就像被惡鬼附身,滿臉猙獰,哪裡還有平日裡溫和有禮的模樣?

  所有人感受到這波憤怒非同小可,全像鵪鶉一樣,躲在旁邊瑟瑟發抖,不敢上前。

  「說!」有力的指掌,猛力一搖。

  那人骨節發疼,懷疑自個兒要是再不開口,會活活給折成十八塊,這才連忙張嘴。

  「呃,錦繡城的公子,前些日子來府裡提親——」

  黑眸瞇了起來,迸射怒意。

  「他想娶月兒?」

  那人小心翼翼的點頭。

  「而那該死的女人,就這麼把月兒許配出去了?」他危險的低語,怒意已經轉為殺意。

  這回,像塊臘肉般,被掛在半空中的可憐傢伙,很用力很用力的搖頭。

  「不,夫人說,這件事要等你回去商議,她只是先印了張帖子,讓你瞧瞧合不合用。」他欲哭無淚,偷偷埋怨起方舞衣。嗚嗚,夫人騙人,竟然還說,秦先生會很「熱烈」的招待他!

  緊握的指掌,驀地鬆開,那人跌下地去,連忙手腳並用的爬開,往門口逃竄而去,再也不敢久留。

  秦不換緊握雙拳,僵立在大廳中。

  方舞衣的意思很明顯,她略用小計謀,想把他逼回浣紗城。那張帖子,正是暗示著,他再不回去,月兒就將出嫁。

  錦繡城雖然比不上浣紗城,卻也是南方數一數二的大城,不少南方閨女,全將錦繡城的公子,看成是金龜婿,妄想著飛上枝頭當鳳凰,而那傢伙竟然看上了月兒,想娶她為妻。

  月兒,他的月兒——

  酸澀的醋意,在秦不換胸口翻滾,興起滔天巨浪。一想到月兒要嫁給別的男人,他就氣憤得想拿刀砍人。

  他單手一握,喜帖發出慘叫聲,瞬間被揉成一團。

  「備馬。」他冷冷的說道,心裡已經下了決定。

  一個僕役鼓起勇氣,隔著老遠發問:「呃,秦先生想上哪兒去?」

  「浣紗城。」

  回浣紗城的,不只是秦不換,「甜水莊」的莊主李顥,竟也尾隨著他來到浣紗城。數輛華麗車輦,跟在他屁股後頭,浩浩蕩蕩的回到南方。

  李顥跟方家有生意往來,每年都會來南方,購買秋季桂花,只是這一回,他竟連掌上明珠也給帶來了。

  馬隊還沒停下,駿馬上的男人已經一躍而下,大步跨進方府。僕人們瞧見他,全瞪大眼睛,偷偷交頭接耳,還有幾個腳底抹油,忙著跑去通風報信。

  秦不換回來了!在當眾吻了月兒,又「畏罪潛逃」數月後,他總算又回來了,這可是大消息啊!

  他旁若無人,筆直往大廳走去,臉色嚴峻,跟昔日溫和的模樣截然不同。

  「她在哪裡?」一人大廳,他劈頭就問。

  方舞衣擱下帳本,坐在主位上微笑。

  「你可回來了,是那兩盒鹽醃油菜,勾起你的思鄉情緒,才讓你捨得從京城回來了?」她取笑的說道。

  「她在哪裡?」秦不換一字一頓的問,臉色更加難看。

  「誰?」舞衣裝傻。

  「不要考驗我的耐性。」他冷冷的說道。

  「這麼點時間都等不了?你怎麼不想想,月兒可是等了四個多月。」舞衣沒被嚇著,拿起硃砂筆,慢條斯理的批閱帳冊。

  「她在等我?」濃眉緊擰著,他的心口驀地閃過一陣刺痛。

  無法否認的,他的確對她做了最惡劣的事,吻了她之後,掉頭就走,她肯定既傷心又困惑。

  舞衣瞥來一眼,口吻平淡。

  「你剛離開時,府裡可是夜夜都聽得到她的哭聲。」那聲音,吵得大夥兒都睡不著呢!

  「我需要時間想想。」秦不換僵硬的說道。

  舞衣微笑,往前傾身,很感興趣的瞅著他。「很震撼,是吧?你想都想不到,自個兒竟然會——」

  「住口!」他厲聲吼道。

  她聳肩,沒繼續持虎鬚,只是嘴角仍噙著微笑。

  「啊,生氣了。」舞衣自言自語,隨手批了幾筆帳目。

  室內有半晌沈默,秦不換瞇著眼睛,瞪了她一會兒,才又開口。「錦繡城那小子又是怎麼一回事?」一想到那張喜帖,他就怒火中燒。

  「喔,我不是派人說了嗎?他登門來求親呢!」舞衣垂下長長的眼睫,掩飾眼底的笑意。「那少年你是見過的,知書達禮、寬厚善良,更難得的是還有著萬貫家財,是錦繡城未來的城主。」她淨挑好話說,端詳著秦不換乍青白的臉色。

  「他見過月兒?」

  「見過。」舞衣點頭,知道火苗兒已經點上了,她繼續扇風點火。「兩個多月前,他來府裡拜訪,卻染上風寒,在府裡躺了好些日子。臥病的期間,月兒仔細看顧,就這麼顧出感情來了。」

  黑眸瞇了起來。

  「月兒對他也有意思?」他嘶聲問。

  「這可就要問她了。」舞衣不肯正面回答。

  「很好。」秦不換嘴上這麼說,表情卻很嚇人,跟「好」字全然扯不上干係。

  舞衣還在火上加油。「對方說了,不論月兒是什麼模樣,他都喜歡。」

  「眼光不錯。」這句話,是從他牙縫裡擠出來的。

  「那麼,你是答應這門親事了?」舞衣挑眉。

  秦不換搖頭,皮笑肉不笑,模樣有些猙獰。「很可惜,我不能答應。月兒已經許配人了,他要是願意,倒是可以來喝杯喜酒。」

  「誰?」啊,是許配給誰了,她怎麼未曾聽說?

  「我。」

  庭院深深,方府內沒多大改變,秦不換走回自己的住處,推開木門。小跨院裡十分乾淨整潔,沒有落葉殘花,看得出是有人費心維持。

  書房裡頭,書本與筆墨,都擱在原處。

  他脫下披風,雙眉緊擰著,考慮著是否該立刻去找月兒。

  「秦先生。」嬌軟的聲音傳來,伴隨著一陣甜膩的香風,令人酥軟到骨子裡。

  他轉過頭,濃眉一擰,看見不請自來的李錦娘。

  「李姑娘。」他冷淡的點頭。

  「這屋子好大,我迷路了。」李錦娘無辜的說道,眨動著嬌媚的雙眸,視線在屋裡繞了一圈。

  「客人的住處,是在南廂。」秦不換簡單的說道,不著痕跡的下逐客令。

  她卻沒聽出來,逕自坐了下來,姿態曼妙優雅,一舉一動都有著誘惑男人的魅力,像是曾在銅鏡前練過千百回。

  「連日顛簸,我的腳好酸好疼,走不動了。」她輕聲說道,對著他露出鼓勵的微笑。

  可惜,落花有意,流水無情,他沒理會她,獵鷹般的眸子,在屋內搜尋著,似乎在找著什麼人。

  木門再度被推開,細碎的腳步聲朝書房走來。那是一個纖巧的少女,穿著一身月牙白的緞裳,腰間束著緋紅色的絲穗,五官清秀而淡雅,一雙眼睛水汪汪的,讓人瞧了,打從心裡覺得舒服。

  她拎著木籃子,走到門前,在瞧見秦不換的瞬間,愜意的神色一掃而空。

  他的視線由熱切轉為失望,只淡淡掃了她一眼,就轉了開來。

  該死的,他原本以為,會是月兒——

  「這裡是你負責打理的?」秦不換問道,猜測這少女,是負責打掃的丫環。

  她傻傻的點頭,水眸盯著他。

  「做得很好。」他點點頭,當作讚許,接著話鋒一轉。「月兒在哪裡?」這是他亟欲知道的事。

  少女瞪大眼睛。

  「你剛入府嗎?」他不耐的問道,睨了她一眼,只覺得這丫環不大機靈。

  她的眼睛瞪得更大,仍是沒有回答。

  秦不換低咒一聲,沒再追問。

  少女深吸一口氣,走上前來,為他沏了一杯茶,白嫩的雙手有些顫抖。她垂著眼兒,克制著不去看他。

  他沒認出來!

  他竟然沒認出,她就是施月兒!

  四個多月前,秦不換當眾逃走,她冷靜下來後,相思就一發不可收拾。她好想他,愈是想他,就吃得愈多,她的胄彷彿成了無底洞。

  終於,當城內面臨糧食危機的時候,月兒吃壞肚子了。

  她躺在床上呻吟了快一個月,除了清粥,其他東西一入口,就嘔個不停,全靠著喜姨熬草藥,替她調養,才能撿回一條命。

  這場大病,讓那圓滾滾的身子,像洩了氣的球兒,迅速瘦了下來。為了替她調養身子,喜姨每天都熬了苦苦的草藥,捏著她的鼻尖,灌進她嘴裡;還弄了一缸草藥,熬得滾燙,規定她每日要泡上半個時辰。

  病好了之後,月兒胄口遽減,當她留下半盤的食物時,香姨驚慌失措,急著向舞衣報告,還以為她尚未痊癒。

  月兒竟將食物剩下來呢!這難道是天要下紅雨了?

  也不知該不該說是因禍得福,那圓滾滾的身子,消瘦得纖纖弱弱,一張圓臉兒,也成了瓜子臉,尖尖的下顎、大大的眼兒,讓人心疼極了。

  人人都說她變得美麗了,而她卻只在乎一個人的眼光。

  如今,他回來了,卻沒有認出她。

  月兒先是氣憤得發抖,接著轉念一想,又興奮得繼續抖個不停。秦不換沒認出她呢,是不是代表著,她跟以前真的有很大的不同?如今的她,是不是真的美麗一些了?

  期待的情緒,只維持到她瞧見李錦娘,立刻就煙消雲散。

  唉,她興奮個什麼勁呢?就算她真的稍微變得美麗了,也比不上眼前這千嬌百媚的美女啊!

  精緻的小臉上,蒙上一層幽怨,沒有發現,那雙鷹眸正若有所思的盯著她。

  李錦娘勾著紅唇,微笑不減。

  「我沒想到,來一趟南方會這麼累,早知道就不來挑絲綢了。」她抱怨著,悄悄暗示,是為了他才肯長途奔波。

  聽見他要回南方,她心裡發急。挑選絲綢只是藉口,任何人都能一眼看穿,她是追著他來的。

  「你可以不用來的。」秦不換淡淡的說道,視線仍盯著走到角落,拿著抹布瞎忙,實則正豎著耳朵偷聽的丫環。

  她的舉手投足,都讓他心頭浮現淡淡的熟悉,那沏茶的動作、那擦拭桌椅的舉止、那偷聽時小心翼翼的神情——

  李錦娘的笑容,有瞬間僵硬。

  「京城裡的絲綢,都被我挑盡了,親自來浣紗城挑選,雖然辛苦,卻肯定值得。」眼看他不領情,她三言兩語,就將話題繞回絲綢上。

  秦不換的俊美令她神魂顛倒,他的冷淡,反倒令她更加著迷。她堅定的認為,那些冷淡,只是在吊她胃口。

  這回,他甚至沒有答話,一雙眼睛只顧著看那小丫環。

  李錦娘臉色更僵,水袖裡的拳頭握得死緊,有生以來,首度被男人如此冷落。有她在場,而他竟然不看她,反倒死盯著那小丫環!

  不過是個青嫩的小女人,生得有兩、三分姿色,他為何看得那麼專注?

  女人的自尊,尤其是美女的自尊,可是絕對不能有所損傷的!

  不甘被冷落的李錦娘,眼中閃過恨意,卻仍維持微笑,優雅的抬起手,朝月兒招手。

  「你過來,替我倒茶。」她喚道,聲音很動聽,口吻卻讓人不敢恭維。

  月兒停下擦拭的動作,雖然不情願,還是踱步走了過去。

  哼,就連舞衣夫人,都不曾用這麼糟糕的語氣,向府內的丫環、僕人說話呢!她心裡嘀咕著,慢吞吞的端起瓷碗,再提起紫砂壺,一面偷瞧著李錦娘。

  不得不承認,這女人態度雖然惡劣,但的確是花容月貌,這就是他選的天下第一美女?

  酸澀的苦味,在睽違四個多月後,再度湧上心頭。

  不是都跟自個兒說好了,別對他懷抱任何希望的嗎?她是消瘦了些、是美麗了些,但肯定還沒能入他的眼——

  心裡亂糟糟的,她沒留意到,腳下突然多了只繡花鞋,不偏不倚的擋住去處。她又走了幾步,突然被絆著。

  「啊!」月兒低呼一聲,重心不穩的往前跌去,手裡的紫砂壺也飛出去,整壺的茶水呈拋物線往外噴飛,嘩啦一聲,將李錦娘的衣袖淋得濕透。

  她有留心啊,是那只繡花鞋故意來絆她的!

  抬起小臉,月兒發誓,李錦娘眼裡閃爍的,絕對是惡意。那樣的神情,瞬間讓她的美貌失色,變得像母夜又那樣可怕。

  李錦娘舉起濕淋淋的衣袖,輕咬著唇,壓抑笑意,拍手就要往月兒臉上打去。

  眼見那纖白無瑕,卻力道十足的手就要揮到眼前。光看李錦娘的神情,就知道這一下肯定是用盡全力,要是真的挨了打,肯定會好疼的!

  情急之下,月兒喊了出來。

  「秦不換!」
當你愛著一個人時,連折磨也是一種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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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一切在瞬間結束。

  秦不換閃電般出手,左手撈起月兒入懷,右手扣住李錦娘的手腕。

  兩個女人只覺得眼前一花,還沒弄清楚發生了什麼事,就已經被他制住。

  「啊,好痛!」李錦娘尖叫一聲,手腕被強大的力道,扣得好疼。她嬌生慣養,別說是被打了,甚至還不曾被人凶過。

  「你這一掌抽在她臉上,會更痛。」他冷冷的說道,鬆開右手,警告性的看了她一眼。那雙黑眸,危險與嚴酷,只是輕描淡寫的一瞥,就令人顫抖。

  森冷的目光,讓李錦娘握著發紅的手腕,連退了數步。她眼眶含著淚水,瑟瑟發抖,委屈憤恨,卻不敢再吭一聲。

  幽暗的雙眸,轉了個方向,看向懷裡掙扎不停的月兒。

  「是你。」秦不換極為緩慢的說道,目光瞅著她。

  她頭皮發麻,不敢看他的眼睛,光從那徐徐的語調,就知道他鐵定是認出來了。

  「什麼啦?我聽不懂,放手啦!」月兒掙扎著,只想著要快些逃走。

  秦不換沒有鬆手,空下來的右手,反倒往她伸來,毫不客氣的從尖尖的下顎,一路往下摸去。粗糙黝黑的大掌,撫過柔嫩的雪頸、瘦削的肩膀、柔軟賁起的渾圓、窄窄的纖腰——

  「你——唉啊——住手,你摸什麼摸啊!」她驚慌的喊道,小手亂擋,卻徒勞無功,那雙祿山之爪,好整以暇的隔著衣裳,摸遍了她全身。

  一旁的李錦娘,看得雙眼都快噴出火了。

  等到摸得滿意了,秦不換才收手,拎高滿臉通紅的月兒,筆直的看進那雙清澈眸子裡。

  「解釋清楚。」他繃著一張臉。

  「解釋什麼?」月兒雙手交疊在胸前,一臉戒慎,就怕他摸得不過癮,又要來襲擊她。

  可惡!她尚未出嫁,還是清清白白的姑娘家呢,這會兒竟被他摸遍,要是傳出去,誰還敢娶她?

  「你怎麼會變成這樣?」秦不換俊臉僵硬,拎著她轉了一圈,神色更加難看。

  月兒眨眨眼睛,看出他正在生氣,卻不知他在氣些什麼。

  「我現在這樣不好嗎?」他不喜歡嗎?她原本以為能得到一、兩句讚美的。

  嫩嫩的紅唇往下垂,水眸也變得黯然,她掛在半空中歎氣,看來沮喪極了。

  秦不換瞪著她,克制著瀕臨爆發的怒氣。

  搞什麼鬼!他才離開幾個月,當初的十五圓月,竟然瘦成一個月牙兒?這段時間裡,她過的是什麼日子?

  「喂,你別瞪著我不說話,要是覺得我礙你的眼,就快些鬆手,我自個兒會滾出去。」她叨叨的念著,嘴上逞強,其實急著想找個地方,默默品嚐傷心。眼淚愈積愈多,已經滾到眼眶邊,他要是再不鬆手,她就要哭出來了——

  素不換卻置若罔聞,低咒了一聲,非但沒有鬆手,反倒拎著她住門外走去,氣勢之狂烈,腳步之沈重,任誰瞧見,都知道他正急著找人算帳去。

  「喂,你聽到沒有啊?放我下來啊!」月兒還在嚷著,雙腿也沒閒著,拚命亂踢,無奈他早有準備,把手臂伸得長長的,讓她的腿兒只能在空中亂晃。

  嗚嗚,討厭啦,他要拎著她去哪裡啦?

  「方舞衣!」吼叫聲傳遍方府,伴隨著如雷的腳步聲。

  舞衣擱下帳簿,往廳門看去,剛好看見丈夫走進大廳,她擠出微笑,連忙開口。

  「好吧,沒知會你,就派山狼去走南方商道,是我不對。但我也是為了卿卿著想,你想想,那些山賊有了正當收入,她的日子自然也——」她認真解釋著。

  楚狂看著她,臉色愈來愈古怪。

  「不是我。」他插嘴。

  舞衣停下長篇大論。

  「啊?」

  「吼的人不是我。」他補充。

  她愣了一會兒。

  「呃……喔……」她早被楚狂的吼叫,訓練出本能反應,還以為是他發現了她私聘山狼的秘密,急著想解釋,直到這會兒才赫然發現,剛剛那聲怒吼,根本不是他吼的。

  清澈的眼兒,滴溜溜的轉,落在拎著月兒、大步跨入大廳的秦不換臉上。瞧那鐵青的臉色,她大膽猜測,剛剛那聲咆哮是由他嘴裡嚷出來的。

  噢喔,糟糕,看來,她洩漏了某些不該洩漏的事。

  舞衣看了丈夫一眼,保持鎮定,提裙轉身,就想開溜。

  照以往的經驗,一提起妹夫山狼,楚狂的脾氣就會轉壞呢!

  「唔、那個,織廠裡有事,織姨著人來說過好幾回了,我現在去處理一下。」她含糊的說道,邁開繡花鞋,看準門口,準備拔足狂奔。

  一隻黝黑的大手,扯住她的衣領後緣,將她拉了回來,炙熱的呼吸吹拂她的後頸。

  「別走。」楚狂徐徐說道,瞇著黑眸看她。

  舞衣保持微笑,雙手往前擋,跟丈夫保持距離,看向來勢洶洶的秦不換。

  「很好,看來你見著月兒了。」她朗聲說道,存心轉移丈夫的注意力。

  「你是怎麼苛待她的?」秦不換劈頭問道,拎高還在拳打腳踢的月兒,雙眼充斥怒火。

  「我苛待她?」舞衣雙眼圓睜,被指控得一頭霧水。

  「你要不是苛待她,她怎會瘦成這樣?」他吼道,俊臉猙獰。

  吼叫的聲音太大,震得月兒耳朵發疼。無奈領口那隻手臂,力量太過強大,緊緊扯住她不放,她受制於人,逃也逃不開,只能伸出雙手,用食指堵著耳朵,用雙眼睨著他。

  怎麼,聽他的口氣,對她如今的模樣不滿意嘍?

  「別吼啦!」她喊道,伸腳去踹他,很想把繡花鞋塞進他嘴裡。「我是瘦是胖,關你什麼事?」她不客氣的嚷著,氣呼呼的瞪著他。

  唉!這男人怎麼這麼難伺候?她胖的時候,他沒給過好臉色,這會兒她瘦了,他沒給一句讚美,反倒暴跳如雷。

  「就是關我的事。」秦不換瞇著黑眸,把她拎到面前。

  「為什麼?」她懸在半空中,雙手插腰,虛張聲勢,大聲質問。

  他回答得迅速而篤定。

  「你是我的。」

  轟!

  月兒粉臉一紅,羞得全身發燙,氣焰全滅了。

  「胡說八道。」她咕噥著,臉兒紅通通,忘了要踹他。

  「誰敢質疑這件事?全城的人,都瞧見我吻你。」他口吻強硬。

  這男人還敢提那個吻!

  她深吸一口氣,火氣往上冒,伸出食指,戳著他的胸膛。

  「是啊,他們也全瞧見,你頭也不回的逃走。」

  俊臉上閃過窘迫,濃眉緊擰著,聰明過人如他,竟也會有說不出話來的時候。

  月兒乘勝追擊,抬高小腦袋,頤指氣使的下命令。「放手。」

  這回,他聽話了。

  舞衣站在一旁,看得津津有味,只差沒要香姨拿碟瓜子來,好讓她邊嗑邊看戲。

  一根黝黑的指,緩慢的敲敲她的肩膀。她回過頭,剛好對上楚狂陰慍的黑眸。

  「你是不是還欠我一個解釋?」楚狂慢條斯理的問,高大的身軀,散發無限威脅。

  她眨眨眼睛上臉無辜。

  「山狼。」他提醒。

  舞衣微笑,採取拖延戰略。

  「你先別吵,我在處理事情。」

  他卻沒這麼好打發,臉色一沈。

  「先解釋山狼的事。」一提起妹夫,他就沒有好臉色。

  「唔,山狼?山狼怎麼了?」她裝傻。

  「舞衣。」楚狂瞇起黑眸,警告的低語。

  「你總得讓我先把月兒的事處理妥當,再來跟你說明山狼的事。」舞衣理所當然的說道,眸子卻往側門瞟去,思索自個兒是否能順利逃開。

  看向側門的人,不只是舞衣。

  被秦不換的怪異態度,弄得面紅耳赤的月兒,也急著想開溜,兩個女人一左一右,用很緩慢的速度,往側門挪動。

  移動不到三尺,吼叫如驚雷,轟然響起。

  「站住!」兩個男人同時咆哮。

  月兒與舞衣無言的對看一眼,深深歎了一口氣。

  真是的,男人的脾氣,就是那麼壞,有什麼事情,用說的就得了,何必非要用吼的呢?

  這次,秦不換把矛頭指向舞衣。

  「你還沒給我個解釋。」

  「解釋什麼?」舞衣無奈的聳肩,雙手一攤。怎麼每個人都來跟她討解釋啊?

  「她為什麼會瘦成這樣?」

  「她是想你,想到衣帶漸寬,跟我可沒關係。」

  「我才沒有想他!」月兒急忙否認,臉兒羞紅,雙手亂搖。

  沒人理她,爭吵愈演愈烈。

  「僅僅是想我,會瘦得連先前的一半都不到嗎?」秦不換吼道,論斤論兩的計較著。

  舞衣挑眉,視線轉向月兒。

  「你光用看的,就知道她只剩先前的一半不到?」她怎麼不知道,秦不換有這種本事?

  他咬牙回答,這一聲,吼得全方府都聽見了。

  「我摸過了!」

  大廳內有片刻寂靜,楚狂與舞衣的視線,不由自主的落到月兒身上。

  「你手腳還真快。」舞衣感歎。

  月兒粉臉通紅,氣得提起絲裙,跑過去踹他。「王八蛋,你——你——你胡說——」

  「我沒有。」他瞪了她一眼,不肯改口。

  「你——你——」月兒氣得說不出話來,重重的踹了他一腳,之後轉身就跑,再也沒有臉待在大廳裡。

  噢,她要逃走,要逃到很遠很遠的地方去。

  月兒的逃亡,沒有維持多久。

  在花徑迴廊上,她只覺得腰間一緊,繡花鞋就陡然騰空,整個人被攔腰一抱,扯進一個寬厚結實的胸膛裡。

  「啊——」她高聲尖叫,卻是憤怒多於驚慌,小小身軀,像活蝦般不斷扭動,雙手雙腳也沒閒著,趁著難得的機會,用盡全力的打他。

  不用回頭,她也猜得出,身後這個男人是誰。

  秦不換制住她的身子,用的勁道很巧妙,沒有弄疼她,卻能將她牢牢困在懷裡。

  「放開我!」她喊道,想用尖叫讓他鬆手。她深吸一口氣,張開紅唇,氣聚丹田。「丫——」

  這回,尖叫才剛起了頭,就被截斷。

  一隻寬厚大掌,搗住她的嘴,蓋得牢牢實實的,不漏一點縫。

  秦不換摟著她,來到花徑走廊的轉角,一處幽靜水亭上,將她擱在水亭的椅子上。

  可惡!她的腿到底沒有秦不換長,再說,他練過輕功,要是存心追一個人,她就算是逃到天涯海角,也還是躲不過他的。

  跑不掉、又叫不出聲,月兒索性瞪大圓亮的眸子,恨恨的瞪著他。

  「唔——唔唔唔唔唔——」她含糊的罵著,還張開小嘴,咬住他的手掌,要他快快放手。

  她很用力的咬下去!

  沈默。

  流水淙淙,水亭裡只能聽見她自個兒的喘息聲,「受害者」卻不動聲色。

  她沒有抬頭,狠下心腸,咬得更加用力。

  仍是沈默。

  秦不換沒有咒罵、沒有制止,甚至沒有抽開手,就這麼任她咬著。

  沈靜的氣氛,讓她的火氣漸漸滅了,她極為緩慢的抬起眸子,看向頭頂上的男人。

  他靜靜瞅著她,伸出另一隻手,撩開她粉頰上的髮絲。

  這不公平啊,當他用那種表情看著她時,她哪裡還能生氣?胸口的一顆心,只差沒在那炙熱的黑眸下融化。

  月兒張開嘴,撇過頭去,生著悶氣。

  「不咬了?」他挑眉問道。

  她哼了一聲,沒回答。

  「氣消了?」他又問。

  「很難。」月兒齜牙咧嘴,跳下椅子,想要離開這可惡的男人。但是走沒兩步,腰間又是一緊,她又被拉了回來,背貼著他的胸膛。

  「如果我道歉呢?」低沈的聲音,透過寬厚的胸膛,震動她的身子。

  「道歉?」月兒詫異的抬頭,瞪著他的俊臉。「你道歉?」她原本以為,像他這種男人,是寧可斷頭,也不願道歉的。更何況,還是向一個女人道歉。

  這是代表,秦不換很在乎她嘍?

  但是,他帶回來的那位美人,又該怎麼解釋?他帶李錦娘回來,是不是想娶她?

  月兒咬咬紅唇,心頭一團亂,纖纖玉指在石欄杆上畫著圈圈。

  「你為什麼那麼久才回來?」她小聲問道,猜測著他都在京城裡忙些什麼。

  秦不換深吸一口氣,幾次張口,卻吐不出半個字。

  瞧那模樣,要他說出原因,像是比殺了他還困難呢!

  「我需要時間想想。」他徐緩的說道,伸手撫著她滑潤的黑髮。

  「唔,想什麼?」月兒好奇,仰高脖子看他。

  他黑眸一亮,仔細的端詳她的五官,目光灼熱的看著她,卻沒有說話。

  想她的善良、想她的純真、想她的熱情天性、想她的吻——要是照實說出來的話,這小女人大概會羞得跳入池塘躲起來。

  秦不換那炙熱的眼神,讓月兒大感羞赧,只能匆匆撇開小臉!粉嫩的肌膚上浮了一層緋紅。

  「那你是想通了沒有?」她沒話找話說,聲音很小。

  秦不換點點頭,眼中閃過複雜的神色,原本的嚴酷雙眸,漸漸添了暖色。他環繞月兒的腰,用雙手感受她的纖細。

  「為什麼瘦成這樣?」黑眸深處,閃過一絲心疼。

  「我只是病了。」她含糊的說。

  「病了?」聲音陡然高了起來,祿山之爪再現,又往她身上摸來。

  「是吃壞肚子啦!」月兒胡亂的擋著,滿臉通紅。

  阻擋不了,她只能改變方式,按住他的手,不讓他再往下摸去。

  偏偏,無巧不巧,這麼一按,那雙熱燙的大掌,就隔著絲衫,貼著她少女的軟嫩渾圓——

  秦不換挑起眉頭,眼神一熱。

  她認得那個眼神!

  月兒心中喊了一聲糟,連忙就想躲,偏偏纖腰被他握著,根本就動彈不得。

  熱燙的呼吸襲來,黝黑的指捲繞她頸邊的發,帶來異樣的酥癢,她瑟縮著,全身顫抖。

  「月兒。」他靠在她耳邊,用歎息般的語氣,叫喚她的名字。

  她的雙腿抖得好厲害,無法回答,只能瞪大眼睛望著他。

  熱熱的呼吸吹來,愈靠愈近,幽暗的黑眸裡,映出她不知所措的神情。

  「你想不想我?」醇厚好聽的男性嗓音,靠在她耳邊問。

  月兒咬著紅唇,用力搖頭,但羞紅的粉臉,卻已經洩漏了她的言不由衷。

  帶著高熱的男性身軀逐漸逼近,隔著薄薄的絲衫,熨燙她的肌膚,陌生的男性氣息充斥著她的呼吸,讓她更加心慌。

  「但是我很想你。」他的聲音裡帶著柔柔的笑意。

  她不曾聽過,他用這麼溫柔的語氣說話。不是虛假的溫和、也不是疏離的禮貌,而是極為誘人的純粹溫柔。

  雖然她說不出來,但是分離四個多月後,秦不換的確有了改變。就像是他剛剛勘破了某個天大的秘密,而那個秘密,將會影響他與她的一生——

  「你真的想我嗎?」月兒小聲的問,還沒問出答案,水嫩的紅唇就被熱燙的薄唇貼上。

  不行,她還沒問出答案呢!他這招不公平——不公平——

  唔——

  嫩嫩的唇瓣,被緊緊封緘,她全身發燙,小手抓著他的衣裳,神魂愈飛愈遠,老早就忘了,自個兒還要問些什麼。

  秦不換將她拉進懷中,抱得更緊,寬闊的胸膛,緊貼著少女的渾圓,帶來銷魂的摩擦。他放肆的享受著,她柔嫩的全部。

  月兒伸出手,怯怯的環住他強壯的頸子,柔軟的身軀,因為陌生的快感而慌亂。水嫩的唇,在纏綿的吻裡,逸出柔軟的低吟。

  這次的吻裡,沒有了甜甜的豆沙,他們品嚐到彼此的全部。
當你愛著一個人時,連折磨也是一種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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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秦不換歸來,方府裡人人心花怒放,府內不時傳來笑聲,氣氛和樂。

  倒是住在客廂裡的李錦娘,心裡很不痛快。

  父親李顥,買完桂花後就返回京城去,她嚷著說絲綢沒挑著,發了頓小姐脾氣,就是不肯回京城。李顥沒法子,只能讓她留在方府作客。

  他最是疼愛這個美麗的女兒,丫環、僕人都留在方府伺候!他只領了一隊人馬,運送十來車的糖醃桂花回去。

  其實,將李錦娘留在方府,一來,是拗不過她的驕縱;二來,是想跟方府攀點關係。

  浣紗城富可敵國,雖說楚狂跟方舞衣裙蝶情深,但自家女兒到底是個一等一的美女,說不定還有機會。

  好吧,就算是做不成二夫人,那個秦不換也是個絕頂的人物啊!有了這麼一個女婿,可勝過金山銀山。

  只是,如意算盤撥得再精,到底也是人算不如天算。

  李錦娘始終被當成客人,方府禮貌周到,卻也僅僅是禮貌而已,沒顯露出半點熱絡。

  住得愈久,她的火氣就愈旺。

  某日黃昏,空氣燠熱,讓人悶得難受。

  李錦娘坐在走廊上,手裡握著三件一套的瓷杯,啜著這季新收成的雲霧茶。身旁站著兩個丫環,恭敬戒慎的伺候著,一個提著紫砂壺,另一個拿著沁了冰水的絲絹。

  輕快的腳步聲響起,繞過回來,跑到了附近,卻陡然停了下來。

  月兒站在那兒,眨了眨眼睛,因為看見李錦娘,所以打算繞道而行。

  先前的事情,還讓她記憶猶新,要不是有秦不換擋著,只怕她的臉蛋,早讓李錦娘打成了紅面龜。

  偏偏,她溜得不夠快,腳步才剛跨出去,身後就傳來叫喚。

  「站住。」李錦娘喊道。

  月兒心裡偷偷罵了一聲,勉強擠出笑臉,隔著老遠福身。「李姑娘有什麼吩咐?」

  李錦娘的視線,在她身上轉了一圈,手上的絲絹,挪到嬌艷的面容上,輕輕擦拭汗水。

  「你在府裡是作什麼的?」她問道。

  月兒偏頭想了一會兒。

  「唔,什麼都做啦。」這段日子裡,她總是在城裡四處打轉,任何事情都能插上一腿,夫人似乎也對她很滿意,沒有另外安排工作給她。

  「那就是打雜的?」絲絹下的櫻桃小口,傳來一聲不以為然的輕哼。

  月兒聳肩,慢慢往後退,本能的想開溜。「你怎麼說都行。」

  「回來。」

  她咬咬紅唇,沒有上前。「李姑娘,你要是沒有事要吩咐,我——」

  「誰說我沒有事吩咐的?」李錦娘問道,伸出一隻柔荑,扶著丫環的手臂,柔若無骨的起身。「我到浣紗城來,是為了挑選絲綢,只是城主夫婦跟秦先生,似乎都忙得很,沒能陪我去挑。」

  忙?秦不換忙?

  月兒蹙著眉頭思索。

  他很忙嗎?不會啊,這陣子他老是纏著她不放呢!

  一陣大風捲起,吹涼了她臉上的燙熱,她連忙回神,將那張可惡的俊臉扔出腦海。

  李錦娘走了過來,捲起一陣香風。「天氣這麼熱,我也懶得出去,不如你把絲綢都搬到我屋裡來,讓我慢慢挑。」

  「我讓絲綢坊的人派車過來,那裡的師傅,對絲綢懂得較詳細,由他來解釋好了。」月兒提議,轉身就要離開。

  「不行。」

  腳步停住了,她回過頭。

  「不行?」

  「你也想想,那些做絲綢的,都是粗人,怎麼能踏進我住的地方?你以為我是誰,哪裡是誰都可以見的?」李錦娘厭惡的說道,揮揮絲絹。

  月兒雙眼一翻,拳頭握得緊緊的,實在很想衝到那女人面前吼叫。那些絲綢師傅們,既善良又熱心,全都有著巧奪天工的手藝,怎麼會是粗人?!

  「浣紗城裡的人們都知道,李姑娘是貴客。」月兒酸溜溜的說道。

  只是!李錦娘沒聽出其中的諷刺,反倒驕傲的抬起頭,紆尊降貴的解釋起傲人的家世。

  「你這打雜丫環哪裡會知道,我爹爹創立的『甜水莊』,獨霸北方,可是號稱『天下第一餞』呢!」

  「刀劍的劍?」月兒猜測。

  「不是。」

  月兒有點為難,但是礙於李錦娘期待的表情,卻不得不繼續往下猜。

  「嗯——呃,那個——嗯——下賤的賤?」她的聲音很小,心裡嚴重懷疑,這個稱號很值得驕傲嗎?

  李錦娘哼了一聲。

  「笨,是蜜餞的餞。」

  月兒「喔」了一聲,這才恍然大悟。原來「甜水莊」是蜜餞世家啊,難怪這美女身上有著甜甜的果味兒呢!

  但是論起天下第一,她也不輸人啊!李錦娘家裡是天下第一餞,她可是飯量天下第一。

  她低下頭,看見自個兒圓潤不再、如今一片平坦的小腹,只能悄悄歎了一口氣。

  好吧,曾經啦,曾經是天下第一!

  月兒緬懷結束後,再度抬起頭,應付起眼前的驕縱美女。

  「李姑娘的意思,是要別人解說?」

  「不如,就你來解說吧。」

  「我?」沒搞錯吧,她又不懂絲綢。

  「是啊,就由你把絲綢抱進我屋裡,再詳細的解說給我聽。」李錦娘微笑著,笑得像只準備撲向金絲雀的貓。

  「李姑娘要看哪幾色的絲綢?」月兒小心翼翼的問。

  「全部。」

  「可是,那可有好幾車呢!」

  「我說要看全部,就是要看全部。」

  「不如等到明日,府裡的人多了,可以一塊兒幫著搬回來,免得讓李姑娘久等。」她建議道,一顆心卻早沈到了谷底。

  看李錦娘的表情,大概是不準備放她好過了。這會兒沒人當靠山,她要是不乖乖聽話,肯定吃不完兜著走。

  老天,那些絲綢都是成疋成疋的捲好的,每一疋都有好幾斤重呢!再說,運絲綢的車子進不了府內,而今晚風勢轉強,怕是有颶風來襲,為免雨水為患,奴僕們全去忙著幫城民疏通水渠,根本沒人可以幫她搬絲綢。

  事實擺在眼前,李錦娘存心惡整她。

  果不其然,美女杏眼一瞪,手上的茶杯已經扔了出來。眶啷一聲,上好的青瓷,就這麼給砸碎了。

  「我怎麼說,你就怎麼做,難道還想違逆我的意思?一個打雜的丫環,以為秦不換替你出過頭,就想拿翹了?」她不悅的說道,瞪著月兒。

  月兒臉色一沈,握緊雙拳,幾乎要壓抑不住滿腔怒火。

  李錦娘的大小姐脾氣,府內僕人早就私下傳開了。據說她一不如意,就亂扔東西出氣,自個兒帶來的丫環,時常被打哭不說,八月的大熱天裡,都還必須穿著長袖,遮掩手臂上被捏出的紅腫青紫。

  其實,要是真的撂開陣勢,一對一單挑,月兒有把握,絕對不會輸給這個千金小姐。

  只是李錦娘到底是府裡的客人,要是讓她黑著一圈眼,哭著回家告狀,豈不是讓舞衣夫人為難嗎?

  不行,她不能生氣,否則將會給府裡添麻煩!

  「怎麼了?你搬是不搬?」李錦娘漸漸沒了耐性。

  月兒一咬牙,扭頭往門口走去。

  「我搬!」

  天邊紅雲肆卷,開始起風了。

  沒過多久,風勢轉強,滿園的綠樹紛紛抖落綠葉。

  南方的夏季颶風,是人民的心頭大患,每次來襲總會造成眾多損害,浣紗城鄰近江河,對於防禦的功夫,更是不敢馬虎。

  府內的人們,大多隨著城主夫婦,在城內走動勘查。只有月兒一個人,扛著一疋又一疋的絲綢,來回在大門與客廂之間走動。

  她體力不差,但是方府佔地遼闊,扛著幾斤的絲綢,在大門與客廂之間連續走上數次,就連鐵打的漢子也會受不了。不到一個時辰,她已經搬得氣喘吁吁,全身香汗淋漓,雙腳頻頻打顫。

  然而,門前的絲綢還是堆得跟小山一樣,沒有減少多少。

  月兒咬著牙,將一疋霧裡花搬進客廂,「咚」的一聲,重重擱在桌上。她眼前發黑,全身冒著冷汗,疲累過度,幾乎要昏過去。

  「只搬了十五疋,還多著呢!」李錦娘穿著華麗的衣裳,坐在竹椅上,慢條斯理的啜著茶。

  月兒打起精神,轉身又要去搬絲綢,但打顫的雙腳不聽使喚,兩腳打結,她控制不住,狼狽的摔跌在地上。

  「怎麼了?還不去搬?」身後傳來問句,口吻裡帶著不懷好意的笑。

  一旁的丫環看不過去,怯怯的開口。「小姐,外頭已經開始下雨了,她也累了,不如讓我去幫——」

  「站住!」李錦娘喝道,伸出纖纖玉指,在丫環的手臂上用力一擰。「誰允許你去幫忙的?你沒事做了?閒了?竟有空去幫別人。」

  月兒抬起頭,瞪著那張花容月貌,再也不覺得這張臉漂亮了。

  上蒼給了李錦娘一張美麗的臉,卻忘了給她一副好心腸,她空有容貌,卻惡劣得讓人無法忍受。

  每個人都會被那張臉迷惑嗎?還是會在看穿她的本性後,就明白這女人的惡劣?

  「你不需牽連到別人身上,我自個兒會把絲綢搬完。」月兒投給丫環一個感激的眼神,拖著顫抖的雙腿,又往外走去。

  絲綢很多,而且愈來愈重,她又抱回了幾疋。到最後,她已經分不清,這是第幾疋的絲綢,雙手先是發酸、接著是發疼,現在則已經麻木得沒有半點知覺。

  天色暗了下來,風雨轉大,雨聲嘩啦啦的,像是有人從天上,往地面倒水似的。

  月兒艱難的走著,將絲綢扛在肩上,直到肩膀快要被壓斷了,才又將絲綢捧回胸前。

  雙腿在發抖、雙手在發抖,她全身都抖個不停,既疲倦又寒冷。

  八月的氣候雖然溫暖,但是夜裡的風雨,仍是十分凍人,她連續在雨裡走了好多個時辰,身子自然受不了。

  好不容易搬完霧裡花後,她開始搬起五色綢。

  這種布料,比霧裡花更重。

  她冒著大風大雨,抱著五色綢走下迴廊,踏上花圃。原本空無一人的小徑上,卻無端端多了一顆擋路的石頭,天色昏暗,加上她疲累得幾乎看不見前方,竟毫無防備的撞了上去。

  「啊!」月兒驚叫一聲,還記得要抱緊懷裡的柬西。

  絲綢、絲綢要緊!那是舞衣夫人細心監督、絲綢師傅們花費心血才製造出來的,絕對不能弄髒了!

  纖細的身子,猛地往硬硬的地面摔去,手肘跟膝蓋先著了地,引發一陣劇痛。

  她滾了幾圈,躺在地上喘息著,幾乎再也沒力氣起身。雨很冷很冷,而她好累好累——

  膝蓋上暖暖的,她勉強轉頭看去,這才發現剛剛那一摔,已經摔得她皮破血流。

  好悲慘,她開始想哭了。  

  巨大的黑影從迴廊另一端飛竄而來,即使在吵雜的風雨聲中,也能聽見那人正在高呼她的名字,口吻裡滿是焦急。

  黑影逐漸接近,只差兩、三步——

  「不要踩到我!」月兒凝聚最後的力量,喊了出來。

  只見一隻靴子,就在她身上半尺高的地方,硬生生停住。

  「月兒?」高大的身軀蹲了下來,秦不換憂慮的俊臉,出現在她視線可及的範圍內。

  她吐了一口氣,掀起眼簾,虛弱的看著他,一面還在慶幸,自個兒有喊出聲來。否則以她現在的慘況,再被他重重一踩,只怕不死也要去掉半條命了。

  「你、你、你——」她想問他,為什麼出現在這裡,但是偏偏牙齒不聽話,喀啦喀啦抖個不停,連一句話都說不好。

  秦不換扯開衣衫,露出結實的胸膛,抱起全身冰冷的月兒,直接貼在肌膚上,用體溫溫暖她。

  她抖個不停,本能的纏住他,汲取源源不絕的熱度。

  老天,他好溫暖——

  月兒滿足的歎息著,卻仍舊抖個不停。

  「你要不要緊?」秦不換問道,全身肌肉緊繃著,壓抑著源源不絕的狂怒。他的雙手在她身上搜尋著,黑眸裡的怒火,幾乎要迸射而出。

  「你——不要又摸我啦!」她虛弱的抗議,氣他逮到機會,就愛在她身上亂摸。

  黝黑的指掌,來到她的膝頭,她疼得發出呻吟。

  「別摸那裡,會痛!」月兒抱怨。

  他的手沒移開。

  「膝蓋能彎曲嗎?」

  她的回應,是彎起膝蓋,給他一踹。

  「只是外傷,沒有傷到筋骨。」秦不換說道,小心翼翼的抱起她。

  「你不是在堤防上,幫著城主巡視嗎?怎麼會來找我?」月兒發問。

  「有丫環來通風報信,說你被折騰了好幾個時辰了。」他滿臉陰騖,怒氣轉為殺氣。「我要殺了那個女人!」他嘶聲說道,冰冷的語氣,在風雨裡聽來格外嚇人。

  月兒立刻想起,李錦娘身旁那個丫環。

  「糟糕,那李錦娘鐵定饒不了她的!」她掙扎著要下地去。

  「不要動!」秦不換吼道。

  「不行,我要去救她。」她堅持。

  他瞪了她一眼,簡直想打昏她。「我把那丫環安置在府外了,李錦娘找不著她。」這該死的小女人,自個兒都凍成這樣了,還想著要去救別人?

  他不再浪費時間,抱緊月兒,施展輕功,迅速的回到自個兒的院落。高大的身軀推門入內,以最輕柔的動作,將不斷發抖的嬌軀放在床上。

  「這是、這是、這是——你、你的床——」她抗議著,還想要爬起來,卻被他以一隻手擺平,牢牢壓在床上。

  「躺好!」他嘶聲吼道。

  「會被我弄濕的。」她抗議道,還想滾下床去。

  「那就脫了!」他嘶聲說道,黝黑的大手落在她的絲衫,用力一扯。就聽得「嘶」的一聲,素白的絲衫,瞬間已經成了破布。

  月兒倒抽一口氣,雙手遮住翠綠色的肚兜,驚恐的瞪著他。「喂,你怎麼可以撕我的衣服,我——我——我——」她雙唇顫抖,沒辦法再說下去。

  「把濕衣裳脫了,不然你暖不起來的。」他繃著臉說道,那雙手又伸了過來。

  月兒連連搖頭。「那也該由我自個兒來脫啊!」

  秦不換僵了一下,不知低聲咒罵了些什麼,才站回床邊,雙手抱胸,不耐的看著她。

  「好,你自己脫。」他居高臨下的盯著她,視線從她蒼白的小臉、凍得青紫的唇,掃到全然被雨水浸濕的肚兜,臉色變得更加陰鷙。

  「你看著我,要我怎麼脫?」她瞪了他一眼。

  秦不換瞇起眼睛,耐性全失。「是要我動手,還是你自己脫,選一個。」他吼道。

  她縮縮脖子,拉起床上的被子,勉強遮住身子,這才笨拙的脫下肚兜。

  「褻褲也脫下來。」他冷冷的說道。

  月兒倒抽一口氣,想要抗議。「呃——」

  「脫。」簡單扼要的命令,絲毫不容討價還價。

  她嘴兒一癟,不敢再抗議,慢吞吞的又脫下薄薄的絲綢褻褲,塞在枕頭底下。

  秦不換點點頭,突然一扯腰帶,沒有三兩下,就將衣服脫得精光。

  「你、你、你——」月兒嚇得連魂都飛了,甚至忘了欣賞他健碩的男性體魄,整個人直往被子裡鑽。

  「來不及燒熱水,只能用這種方式讓你暖起來。」他實事求是的說道,一手扯著被子的一角,眼看那赤裸的強健身軀,就要鑽進來。

  「我可以等。」月兒尖叫,連連搖頭。

  「我不能。」他簡單的說道。

  她開始嚴重懷疑,這傢伙是想乘機揩油。

  「不可以,我們不是夫妻,怎麼可以光溜溜的躺在一起。」她拉著被子,一臉堅決,不斷往後退。

  不行不行!就算是傷風感冒、大病一場她都認了,說什麼都不能讓他進棉被裡來!

  秦不換瞇起眼睛,深吸一口氣,克制著大吼的衝動。他轉過頭,在屋內掃了一圈,突然放開被子,走到書櫃前,拿回一個密封的陶壺。

  「過來。」他又走回床邊。

  「做什麼?」月兒一臉警戒。

  「喝酒。」秦不換說道,左手為刀,猛然揮下,劈開了陶壺頂端,香醇的酒香迅速飄了出來。

  「不要!!」他該不是想把她灌醉吧?

  「喝了酒,身體就暖了。」

  她轉過頭,既懷疑又好奇。「真的嗎?」

  他點頭,黑眸亮得有些異常。

  月兒沒有察覺,慢慢的爬過去,抽著鼻子聞了聞。哇,好香!

  「那,嗯,我只喝一點點。」只喝一點點,不會醉吧?

  黑眸閃過一抹光亮,俊臉上卻仍是不動聲色。「我另外替你拿個杯子。」他說道,拿了兩個杯子回來,為兩人各倒了一杯,舉到了她面前。

  「好。」月兒不疑有詐,伸手要拿杯子。

  誰知道秦不換卻陡然手腕一繞,纏住她的小手,低頭喝了她手裡的那杯酒,還將他手裡那杯,硬是餵進她嘴裡。

  「唔——你——你做什麼?」她措手不及,那杯葡萄釀轉眼已咽得精光,只剩滿口的酒香。

  「好了。」

  她像小動物般,警戒的瞪著他。「什麼好了?」

  為什麼她會有種中了詭計的感覺呢?

  「喝完交杯酒了。」秦不換淡淡的宣佈道,神色泰然自若,眼裡卻聚滿了濃濃笑意。

  月兒呆住了,先看看手裡的空杯,再抬頭看看他,接著又低頭,看看手裡的空杯。

  半晌後,她才明白過來。

  「你使詐!」她尖叫著,要不是全身光溜溜,肯定要撲過去,賞他幾拳幾腳。

  「是的。」秦不換承認,握住被子,就要住她身邊躺來。

  「你要做什麼?」月兒提高聲量,拚命往後躲。

  「你說要成親,我就跟你成親了,不是嗎?」他好整以暇的說道。

  「但是——但是——我們還沒有拜天地——」

  濃眉一皺,耐性終於宣告用罄。「那個以後再補上。」深幽的黑眸落到她蒼白的小臉上,他朝她伸出手。「現在,過來。」

  月兒心跳加速,全身發燙,幾乎就要懷疑,自個兒是不是正在發燒,所以才會有這麼荒謬的幻覺。

  秦不換要娶她?他要娶她做妻子?

  見這小女人仍是不斷搖頭,俊臉瞬間沈了下來。

  「難道你不願意嫁給我?」他咬牙問道,黑眸瞅著她。有生以來,他事事篤定,但是在這小女人面前,卻首次嘗到提心吊膽的滋味。

  月兒咬著唇,心裡好亂。

  他不是要娶最美麗的女人嗎?現在有了李錦娘,為什麼他反而不屑一顧,要來娶她這個蒲柳之姿?

  「你不是說了,只娶天下第一美人為妻嗎?」她小聲的問。

  秦不換深吸一口氣。「現在不是。」

  「為什麼不是?」

  他呼吸一頓,伸手抬起她的下顎,注視那雙驚慌失措的眸子。

  「因為我遇見你。」

  他不要美女,只要她,他的小小月兒。

  月兒心頭一暖,不知為什麼,眼前陡然多了一片水霧。

  「你不要李錦娘?」

  「我不要。」秦不換搖頭,將她攬人懷中,讓那冰冷的小臉蛋,貼著他的心口。「我要你。」他用很小很小的聲音,只靠在她耳邊,說給她聽。

  雖然發現得晚了些,但他終究還是省悟,月兒的美好,是世間難尋的,他要是放手讓她離開,肯定會抱憾終生。

  他自恃聰明,卻花了那麼多時間才看穿,男女的情愛,樣貌只是開端,真正能擄得靈魂的,卻是一顆溫柔甜美的心。

  無論她是什麼模樣,他都要定她了!

  月兒好慌,眼淚也不聽話,像斷了線的珍珠,不斷滑落。這是真的嗎?還是她正在作一場太過美好的夢?

  「但是,為什麼呢?你不是說過,要娶天下第一美女,而她——」

  「我愛你,所以你就是最美的。」秦不換說道,在她濕淋淋的長髮上印下一個吻。

  她劇烈的顫抖,撲入他的懷裡,緊緊的抱著他。

  真的嗎?這是真實的吧?她從來都不敢抱著希望,以為他的目光,應該要看著各形各色的美人兒,絕對不會落到她身上。但是,只有她自個兒清楚,胸口的這顆心,早就掛在他身上了。

  她偷偷愛了他好久呵,卻又始終不敢說出口——

  室內靜謐,窗外風雨依舊,她溜入他的懷裡,靜靜哭泣,再由得他抹去那些淚水。此刻的相擁,跟情慾無關,反倒是一種更深刻的相許。

  秦不換的胸膛溫暖極了,她伸出雙手,圈著他的腰、貼在他的胸口上,傾聽那強而有力的心跳。

  她願意這麼跟他相擁一輩子,也不厭倦。

  窗外風狂雨驟。被子裡的兩顆心卻很踏實、很溫暖——
當你愛著一個人時,連折磨也是一種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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